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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阿达
夏天的雨季过后,秋天发出了灿烂的光辉。在果园里,累累的果实把树枝都压弯了。通红的苹果像象牙台球一样闪闪发亮。有些果树迫不及待地披上了晚秋的盛装,如火如荼,红橙黄绿,黄的如熟透了的甜瓜,绿的如柠檬,红的像烤肉,橙的如橘子,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树林里到处闪烁着朦胧的黄光;草原上长出了半透明的秋水仙,像是淡红色的火焰。
他走下了山坡。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迈开了大步子,因为是下坡路,他几乎是在跑了。他哼着一句乐曲,从他开始散步的时候起,这调子就在他头脑中萦回。他满脸通红,放荡不羁,胳臂乱动,眼珠乱转,像个精神病人,忽然之间,在道路转弯的地方,他劈面看见一个金发姑娘,骑马似的坐在墙头,使劲拉住一根粗树枝,大吃特吃紫色的小果子。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意外。她看看他,有点惊惶失措,因为嘴里塞了水果;然后,她却扑哧一声,大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了。她的模样看起来很好玩,圆圆的脸,周围是金黄的鬈发,像是一团金色彩霞,玫瑰色的脸颊鼓起,大大的蓝眼睛,鼻子占的地方太多,而且翘得仿佛看不起人,嘴巴又小又红,一口洁白的牙齿,犬齿外露,下巴浑厚,身子丰满,体形好看,又高又大,骨骼结实。克里斯托夫对她高声说:
“多吃点吧!”
他要继续走他的路。但是她把他叫住了:
“先生!先生!做做好事!扶我下来好不好?我下不来了……”
他回头走过来,问她是怎么上去的。
“用我的爪子……上去总比下来容易……”
“尤其是头上有好吃的水果……”
“你说对了……肚子吃得太饱,就不敢往下跳,就找不到下来的法子了。”
他看她骑在墙头上,就说:
“你这样不是蛮好的吗?那就这样舒舒服服不要动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再见!”
他口里这样说,人却站在下边不动。
她假装害怕,做个苦脸,求他不要丢下她不管。他们两个互相瞧着,笑着。她指着她抓住的树枝问他:
“你吃不吃?”
克里斯托夫自同奥托游山玩水以来,还没有养成尊重私人产权的习惯,他二话不说就答应吃。于是她闹着玩,拿大把的水果扔在他身上。等他吃了,她才说:
“现在呢?……”
他还要搞恶作剧,寻开心,让她等等。她在墙头等得不耐烦了。他这才说:
“来吧!”并且伸出胳膊。
她正要跳下来,又起了个念头:
“等一下!应该多摘一些带走!”
于是她把够得着的好果子都摘了下来,把衣兜都装满了。
“小心不要挤了水果!”
他倒有心挤她一下。
她在墙头弯下身来,跳到他的怀里。虽然他很结实,还是给她压得几乎仰面摔了一跤。他们两个身体一般高,所以脸也碰到了脸。他乘势吻了一下她满是果汁、又甜又润的嘴唇;她也满不在乎地还了他一个吻。
“你到哪里去?”他问。
“我不知道。”
“你一个人出来的?”
“不是。我们结伴来的,但走散了……嘿嗬!”她忽然使劲喊叫。
没人回答。
她也并不放在心上。两个人就随随便便,一直往前走。
“你呢,你到哪里去?”她问。
“我也不晓得。”
“那好。我们一起走吧。”
她从胸脯半露的上衣兜里,拿出水果就咬。
“你这样要吃出病来的。”他说。
“不会!我一整天都是这样吃的。”
从上衣没扣好的地方,他看得见她的内衣。
“水果现在都热呼呼的了。”她说。
“我看看!”
她笑着摸了一个给他。他就吃了。她像孩子一样吮着水果,斜着眼睛看他。他猜不到这次艳遇会有什么结果。但她至少是心中有数的。她在等待。
“嘿嗬!”树林中有人喊。
“嘿嗬!”她答应了一声……“啊!他们在那里!”她对克里斯托夫说,“我还不算运气不好!”
其实她心里想的恰恰相反。女人说的话并不表达她的思想……谢天谢地!否则,世上就不可能有什么道德了……
人声越来越近。她的伙伴快要走到大路上来了。她却一下跳过路边的排水沟,爬上对面的斜坡,躲到树后面去了。他瞧着她,莫名其妙。她却急着要他过去。他就跟着她走,进了树林。
“嘿嗬!”等到他们走远了,她又喊叫起来。“要让他们找我。”她对克里斯托夫解释说。
那些人站在大路上,听她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回答了一声,也走进了树林。但她并不等他们来。她故意寻开心,左拐右拐。他们喊得声嘶力竭,她却不作回答,偏偏跑到相反的方向去喊叫起来。之后,他们喊累了,懒得再捉迷藏,觉得不找也许她自己会出来,就喊道:
“好好兜风吧!”
说完,他们一边唱歌,一边走了。
她很恼火,因为他们居然丢下她不管。其实,她故意要甩掉他们,却不许他们甩掉她。克里斯托夫显得呆头笨脑,和一个不认识的姑娘这样捉迷藏,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他并没有想到利用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她也没有想到,一气之下,她甚至忘了克里斯托夫。
“啊!他们太过分了。”她拍拍手说,“瞧!他们怎能丢下我就走?”
“不过,”克里斯托夫说,“不是你要这样的吗?”
“不是!”
“你是在躲他们。”
“我躲是我的事,和他们没关系。他们应该找我,万一我迷了路怎么办?……”
她想到可能发生的事,已经开始怜悯自己了,万一……万一发生了并没有发生的事,怎么办呢?
“哼!我要狠狠地骂他们一通!”她说。
她大踏步走上了回头路。
上路之后,她才想起了克里斯托夫,又瞧了他一眼———但太晚了。她又笑了起来。她刚才要调皮捣乱的鬼主意已经泄了气。在想到新的鬼主意之前,她对克里斯托夫只无所谓地瞧了一眼。再说,她也饿了。她的胃提醒她,已经是吃晚餐的时间;她得赶到客店去找她的伙伴。她就挽着克里斯托夫的胳臂。她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他身上,唉声叹气,说自己累得精疲力竭了。但她拖着克里斯托夫跑下山坡的时候,照旧又笑又喊,像发了疯似的。
他们边走边谈。她知道了他是谁;但并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看来她并不怎么重视音乐家的头衔。他也知道了她是恺撒大街(全城最阔气的街道)一家时装店的店员,名叫阿达莱德,熟人都叫她阿达。和她结伴同游的,一个也是那家时装店的女店员;还有两个不错的青年,一个是惠勒银行的职员,一个是时新商店的伙计。他们约好了星期天到白斑鱼客店用晚餐,在那里眺望莱茵河的美景,然后坐船回去。
她和克里斯托夫走进客店,她的伙伴已经在等她了。阿达当然闹了一通,她怪他们不够朋友,居然丢下她一个人,幸亏克里斯托夫来救她,于是就把他介绍给他们。他们一点也不计较她的牢骚;但他们都知道克里斯托夫,银行职员对他是闻名已久,商店伙计还听过他作的乐曲,并且当场哼了一支;他们对他的尊重在阿达和另一个女伴米拉———其实她叫雅娜———心里留下了好印象。米拉是个棕发女郎,眼睛眨来眨去,额头突出,头发直往后梳,脸像中国女人,表情过于丰富,但是聪明伶俐,不能说没有魅力,嘴有点像山羊,皮肤金黄油亮———她立刻主动接近宫廷乐师。他们都请他赏光,共进晚餐。
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度过节日;大家都恭维他,两个女人笑眯眯地明争暗夺。她们都对他大献殷勤,米拉表面上客客气气,眼睛却暗送秋波,还在桌子底下紧紧靠住他的大腿———阿达更加放肆,她漂亮的眼睛,漂亮的嘴唇,漂亮的身体,全都显示了迷人的魅力。这样庸俗的媚态使克里斯托夫心慌意乱。两个大胆的少女,比起他在家里看到的不讨人喜欢的面孔来,毕竟大不相同。他对米拉感到兴趣,他猜得到她比阿达聪明;但她过分的客气和暧昧的微笑,对他既是诱惑,又使他畏缩不前。她争不过容光焕发,高兴就笑的阿达;米拉自己也知道。一看到胜利无望,她并不坚决争夺,但是继续微笑,耐心地等待时机。而阿达呢,一旦情场得意,并不想把胜利进行到底;其实她的明争暗斗,不过是要气气女伴而已,目的一达到,就心满意足。不料她逢场作戏,却假戏真演了。从克里斯托夫眼里,她看得出她已经点燃了爱情之火;但这股情火却在她自己心中燃烧了起来。她不说话,也不再卖弄庸俗的风情,只静静地瞧着对方,他们嘴上还留下了亲吻的余味。有时,听到人家谈得兴高采烈,他们也没头没脑地插上几句;然后又沉默了,偷偷地互相瞧着;最后,他们瞧也不敢再瞧,仿佛怕人猜到心事似的。他们像母鸡孵蛋一样掩盖自己的欲望。
吃了晚餐,大家准备回去。他们还要走几里路,穿过树林,才能到轮渡码头。阿达头一个站起来,克里斯托夫跟着她走。他们在门口台阶上等别人;两个人不说话,并肩站着,外面一片浓雾,只有客店门前一盏挂灯发射出朦胧的光线……
阿达抓住克里斯托夫的手,拉着他顺墙走,走进阴暗的花园。到了一个阳台底下,上面的葡萄藤垂了下来,像天然的帐幕,他们就藏在里面。周围一片黑暗。他们看不清对方的面目。风吹得冷杉的梢头摇曳不定。他们手拉着手,十指交叉,他感觉得到阿达手上的暖气,闻得到她胸口的葵花香。
忽然一下,她把他拉了过去;克里斯托夫的嘴碰到了阿达的湿头发,吻了她的眼睛、睫毛、鼻子、脸颊、嘴角,找到了她的嘴唇,就合成一片。
别人也出来了。他们叫喊:
“阿达!”
他们两个动也不动,大气也不敢出,紧紧地靠在一起。
他们听见米拉说:
“他们走到前面去了。”
伙伴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走进了黑夜。他们两个抱得更紧,喁喁情话还没出口,就压碎在嘴唇上。
远远地响起了乡村里的钟声。他们这才松手,不得不赶快跑到轮船码头去。两个人不说一句话,胳膊挽着胳膊,手拉着手,赶快上路,互相调整脚步,步子又急促,又踏实,和她人一样。路上冷冷清清,田野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十步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却若无其事,很有把握地走进了良宵。他们在路上也没有碰到过绊脚石。因为要迟到了,他们就走近路。两个人在葡萄田里走了一大段下坡路,然后又上坡,弯弯曲曲地顺着半山腰走了好久。他们在雾中听到河水拍岸的扑扑声,和轮船机器的轧轧声。他们连忙离开大路,跑过田野。他们总算到了莱茵河岸边,但离码头还相当远,他们依然若无其事。阿达已经忘了晚来的疲倦。他们仿佛走上一夜也不要紧似的。草地无声无息,朦胧的月色笼罩着河水,河上飘浮的雾气也显得更湿、更浓了。忽然听得轮船的汽笛声划破了浓雾,朦胧的船影慢吞吞地离开了河岸。他们两个人笑着说:
“我们坐下一班船吧。”
在河边沙滩上,轮船开走激起的逆浪一直冲到他们脚下。
在轮船码头上,人家告诉他们:
“最后一班船已经开走了。”
克里斯托夫的心跳得厉害。阿达的手更加紧紧地抓住同伴的胳膊:
“有什么要紧!”她说,“明天不还有一班吗?”
几步路之外,在雾蒙蒙的光环中,河边平台的灯柱上挂了一盏灯,发射出微弱的光线。更远一点,有几个亮着的玻璃窗,那是一家小客店。
他们走进了小小的花园。沙子在他们脚下咯吱响。他们摸索着找到了台阶。在他们进来时,客店正要熄灯。阿达挽着克里斯托夫的胳膊,说要一间客房。人家把他们带到一间朝花园的卧室。克里斯托夫靠着窗子,看河上粼光闪闪,岸上灯光如豆,大蚊子张开翅膀在挂灯玻璃上瞎撞。门关上了。阿达站在床边微笑。他不敢正面看她。她也不正面看他,但从睫毛缝中,她看得见克里斯托夫的一举一动。他们每走一步,楼板都会咯吱响。只要有一点响声,全屋子都听得见。他们坐在床上,不声不响地紧紧拥抱着。
花园里摇摇晃晃的灯光熄灭了。一切都安息了……
黑夜……深渊……没有光明,没有意识……只有生命。只有混沌朦胧、永不知足的生命力,只有至高无上的欢乐。令人魂销魄散的欢乐。渴望生命,渴望无中生有的欢乐。欲望的旋风把思想席卷一空。世界的规律也荒乎其唐,如醉如狂,在黑夜里翻腾汹涌……
黑夜……他们的呼吸混合在一起,他们的肉体吐出金黄的温情交流在一起,他们一同沉入了没有知觉的深渊……一夜等于几夜,几小时等于几世纪,一分一秒都像死亡一样永恒……他们做着共同的梦,闭着眼睛说话,半睡半醒,温情脉脉,悄悄地用光脚摸索对方的光脚,他们感觉到眼泪和笑声,在一片空虚中相爱的幸福,无忧无虑共享睡眠的幸福,共享头脑中的浮光掠影,黑夜里叽叽喳喳的联翩幻想……莱茵河在轻轻拍打房子脚下的小河湾,远方的波浪碰到岩礁,就像一阵小雨洒在沙滩上。浮船给激荡的流水压得咯吱咯吱,叽咕叽咕。系船的缆索拉直了又放松,发出破铜烂铁的撞击声。河里的流水一直流进了卧房。床似乎成了一条小船。他们并肩躺着,随波漂流,仿佛悬在空中,像翱翔的飞鸟。夜变得更暗了,空间也变得更旷了。他们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阿达哭了。克里斯托夫失去了自我意识,他们一同消失在黑夜的洪流中……
黑夜……死亡……为什么要死而复生?……
曙光擦亮了潮湿的窗玻璃。两个精疲力竭的肉体内又点燃了生命之光。他醒了。阿达的眼睛瞧着他。他们的头睡在一个枕头上。胳臂勾着胳臂。嘴唇贴着嘴唇。几分钟内整整过了一生一世:过了阳光灿烂、伟大崇高、风平浪静的日子……
“我在什么地方!我是不是成了两个人?我还活着吗?我再也感觉不到我的生命。我溶化在无穷中:我只有一座石像的灵魂,睁大了宁静的眼睛,流露出天堂般的心平气和……”
他们又沉入了年深月久的睡眠。黎明时熟悉的声音:远钟,行船,桨上滴下的水珠,路上响起的脚步,都没有惊醒他们的好梦,只抚摩得他们入睡,使他们想起他们还活着,提醒他们好好体会幸福……
窗外,轮船扑突扑突的响声惊醒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克里斯托夫。他们本来商量好了:七点钟动身,好赶回城去上班。他低声问:
“听见没有?”
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微微一笑,伸出嘴唇,使劲地吻了他一下,头又倒在他肩上了……他透过窗玻璃看到轮船的烟囱冒着滚滚的浓烟,还有空空的舷梯,掠过了白色的天空。他又昏昏沉沉地坠入梦乡了……
不知不觉,一小时过去了。听见钟声,他才吓了一跳:
“阿达!……”他轻轻地对着他女友的耳朵说,“阿达!”他重复说,“八点钟了。”
她还是闭着眼睛,皱了皱眉,不高兴地撅了撅嘴。
“啊!让我睡睡好不好!”她说。
她摆脱了他的胳臂,没精打采地叹了口气,翻了一个身,又背朝着他睡着了。
他躺在她身边。一股等温的暖流在他们两人的肉体内流通。他似乎在梦中。他感到心潮澎湃,但很平静。他的感官有如平静的水面,微不足道的印象都会留下新鲜的痕迹。他对自己的青春和力量感到满意。他得意洋洋地成了个男子汉。他对自己的幸福微笑,但他内心却感到孤独,像以前一样孤独,也许还更孤独,但却不觉得凄凉,而是像神灵一样独来独往。没有狂热。没有暗影。他平静的心灵自由自在地反映了平静的大自然。他仰面躺着,面对窗子,目光沉浸在令人眼花缭乱、通明透亮的雾气中。
“活着多么好啊!……”
活着!……一条船过去了……他忽然想起了不再活着的人,想起一条过去了的船,一条他们同坐过的船:他———还有她……是她吗?不是这一个睡在他身边的女人———她,是那个惟一的、他爱过的、可怜的、死了的女人……那么,身边这个是什么人呢?她是怎么来的?他们怎么会到这间房里,这张床上来了?他瞧瞧她,他并不认识她,她是一个陌生人;对他说来,昨天早上,她还不存在。他对她有什么了解?———他只知道她人不聪明,心也不好。他只知道她现在并不好看,脸睡肿了,没有血色,额头太低,出气的嘴巴张得太开,嘴唇胖嘟嘟、紧绷绷的,撅得像鼓鳃的鲤鱼。他只知道他并不爱她。一想到初次见面,他就吻了这陌生的嘴唇,头夜相逢,他就占有了这个他并不在乎的肉体———而那个他真爱过的女人,他只眼瞪瞪地看着她生活、死去,却从来不敢抚摩她的头发,从来不敢吸收她生命的芳香,一想到这些,他简直觉得心如刀绞。现在晚了。一切都已烟消云散。大地已经把她据为己有。他却没有保护过她……
他俯在这个睡着的女郎身上,用挑剔的眼光看着她无知的面孔。他心里不怀好意,她从他的眼光中看出来了。她知道有人在看自己,心里也不自在,费了好大劲才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勉强笑了一下,就像一个刚睡醒的孩子吞吞吐吐地说:
“不要瞧我,我不好看……”
她困得要死,一边微笑,一边模糊地说:
“啊,我真困……真困……”
立刻又进入梦乡了。
他不禁笑起来,温存地吻了她稚气未脱的嘴巴和鼻子。然后,他再瞧了一会这大个子小姑娘的睡态,就跨过她的身子,悄悄地爬了起来。他一起床,她就松了一口气,旁若无人地伸手伸脚躺在空床上。他穿衣洗脸,生怕吵醒了她,其实这是多余的担心;等他梳洗完了,就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瞧着雾气腾腾的河流,河面上仿佛在流冰块似的;他就这样沉醉在幻想中,周围飘浮着忧郁的田园音乐。
她的眼睛时不时地半开半闭,迷迷糊糊地瞧着他,要花好几秒钟才认出他来,对他微笑之后,又从一个梦走进另一个梦了。她问他几点钟。
“九点欠一刻。”
她半睡半醒地想了想:
“九点欠一刻,这怎么可能?”
到九点半,她伸伸懒腰,叹口气说要起床。
十点钟了,她还没有起身。她恼火地说:
“又敲钟了!……时时刻刻地敲,一定是钟走快了!……”
他笑了笑,走到床前,坐在她身边。她用两条胳臂箍住他的脖子,讲她做了些什么梦。他并不专心听,只用温存的甜言蜜语来打岔。她却叫他住口,一本正经地接着又讲,仿佛梦是头等重要的真事:
她在吃晚餐;同桌的有大公爵,还有米拉,不是她的女伴,而是一条纽芬兰的鬈毛狗……不,是一头鬈毛羊,一个鬈头发的侍者……阿达想出了一个妙法,可以离开地面,在空中走路、跳舞、睡觉……瞧!就是这样,非常简单……只要这样……这样……那就成了……
克里斯托夫笑她。她自己也笑起来,但对他的笑有抵触情绪。她耸耸肩膀说:
“其实你一点也不懂!……”
他们坐在她床上吃早餐,用同一只杯子,同一把勺子。
她到底起床了;她把被子揭开,伸出漂亮的一双雪白的大脚,两条胖胖的大腿,一骨碌就溜下了床。然后,她又坐下喘了口气,瞧瞧自己的光脚。最后,她拍拍手,叫他出去,见他不急不忙,就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出门去,再把门关上。
她慢吞吞地伸展四肢,从前后左右看了看她漂亮的胳膊和大腿,边洗身子边唱十四段的情歌,听见克里斯托夫敲窗子就用水泼他的脸,临走前还摘下了花园里最后一朵玫瑰,才出来坐船。雾还没有散开,太阳已经出来,人仿佛飘浮在奶白色的光中。阿达同克里斯托夫坐在船尾,样子还没睡够,还在赌气似的,埋怨阳光会刺伤她的眼睛,恐怕又要头痛一整天。克里斯托夫没有把她的抱怨当做一回事,她就不高兴地闭上了嘴。她的眼睛半开半闭,像刚睡醒的孩子那样又好玩,又当真。到了下一个码头,一个风度翩翩的女人上了船,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立刻来了劲,没话找话地和克里斯托夫扯起惹人注意的动情事来。她甚至又对他用客气的称呼了。
克里斯托夫担心她怎样向老板娘交代:她为什么迟到了。她却满不在乎地说:
“呸!这又不是头一回。”
“头一回什么?……”
“迟到呀!”她有点恼火:这还消问吗?
他不敢问她以前迟到的原因。
“你怎么对店里说呢?”
“说我母亲病了,死了……我也不晓得!”
她说话的口气全不把这当做一回事,他听了不好受。
“我不希望你说谎。”
她恼火了:
“我从来不说谎……再说,我总不能对她照实说……”
他半真半假地问道:
“为什么不能?”
她笑了,耸耸肩膀,说他是个粗人,没有教养,请他说话客气一点,不要用“你”而要用“您”。
“难道我不能叫‘你’?”
“不能。”
“发生了关系还不能?”
“没有发生什么关系。”
她瞪着眼睛看他,笑了,带着一副挑战的神气;虽然她是在说着玩,但他强烈地感到:即使要她当真这样说,甚至要她当真这样相信,她也不用太费劲的。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开心事,忽然一下大笑起来,抱着克里斯托夫就啧啧出声地吻,也不管旁边的人怎么想,旁边的人似乎也没有大惊小怪。
从这时起,他俩每次外出都有女店员和小伙计做伴,他们俗不可耐,使他想要在路上摆脱他们;但阿达偏喜欢跟他作对,她走到树林里也不再迷路了。碰到下雨或者不便出城的日子,他就带她上戏院,逛博物馆,游公园;因为她一定要人家看见他们在一起。她甚至要他同去教堂,哪里知道他真诚得到了荒唐的地步,自从他失去信仰之后,连教堂的门都不肯进去,并且找了一个借口,把风琴师的工作也辞掉了;同时,他自己不知道,他的内心还是非常虔诚的,怎能不认为阿达的提议会冒犯神明呢?
他到她住的地方去看她。她和米拉住在同一座房屋里。米拉并不埋怨他,照常温存体贴地伸出柔软的手来,和他谈些不痛不痒、轻浮浅薄的话,然后不声不响地销声匿迹了。这两个女人在最没有理由成为好朋友的时候,却似乎成了好朋友,她们两个老是在一起。阿达对米拉什么事都不保密,总是有什么说什么;米拉听了却记在心里,听的人和说的人一样感到有兴趣。
克里斯托夫和这两个女人在一起很不自在。她们两个人的交情,阴阳怪气的谈话,放荡不羁的态度,尤其是米拉看问题的浅薄方式,谈事情的露骨口气———在他面前还有几分保留,在他背后的议论,却由阿达一五一十说给他听———她们不怕丢脸,到处张扬的好奇心,经常傻里傻气地谈论一些低级下流的题目,这种半明半暗、兽性多于人性的气氛使他难受透了,然而他并不是没有兴趣;因为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他晕头转向地听着这两只小野鸡胡说八道,谈论衣裳打扮,一扯到风流事就高兴得眼睛发亮,笑得呆头笨脑。米拉一走,他才松了口气。两个女人在一起,这里就成了异国他乡,说的是他不懂的外国话。不可能要她们听他说,她们根本不理,瞧不起他这个乡巴佬。
当他单独和阿达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说的还是两种不同的语言;不过起码他们作了努力,想要互相了解。说老实话,他越了解她的语言,反倒越不了解她这个人。她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女人。可怜的莎冰如果也算得上是一个的话,他对她其实并不了解,她只不过是他心里的一个梦。倒是阿达来帮他挽回了错过的时间。他也尽力想解开女人的谜;其实,如果你不急于找到谜底的话,女人是并不成其为谜的。
阿达一点也不聪明,这不是她最小的缺点。如果她老老实实地承认,克里斯托夫倒能容忍她。但她虽然只会说蠢话,做蠢事,却偏偏要自作聪明,甚至谈到文化,她也要冒充内行。她谈音乐,对克里斯托夫解释他最熟悉的东西,她居然发号施令,提出反对意见时,不容置辩。想要说服她,那是枉费口舌;她自以为是,什么都懂,喜欢抬杠,头脑顽固,虚荣心重;她不肯了解,也不能了解。其实,她为什么不承认自己什么也不懂呢?她哪里晓得,如果她实事求是,有什么优缺点就承认什么优缺点,克里斯托夫反倒会更喜欢她的。
事实上,她是懒得思想的。她在乎的只是吃喝玩乐,唱歌跳舞,说说笑笑,还有睡觉;她要快活;只要能够快活,那已是很不错了。虽然她天生是快活的料子:好吃懒做,喜欢声色之乐,到了自私自利坦率的地步,使克里斯托夫又好气,又好笑;简单说来,凡是能使自己生活得快乐的条件,不管多坏,她几乎没有一条不具备(即使对她的朋友来说,一张快活的脸如果长得漂亮的话,不也会在周围的人身上洒下幸福的光辉吗?)———因此,虽然阿达有这么多理由应该对生活感到心满意足,却偏偏缺乏了这一点自知之明。这个漂亮结实的大姑娘,青春焕发,神采洋溢,欢天喜地,大吃大喝,居然担心自己的身体健康。她吃起来一个人顶四个,却唉声叹气,说身体不好。她什么都埋怨:走不动啦,透不出气来啦,还有头痛,脚痛,眼痛,胃痛,心痛。她什么都害怕,迷信得要命,到处都看到不吉利的兆头:餐桌上的刀叉摆得像十字架,同桌坐了十三个人,盐瓶子打翻了,于是就要行礼如仪,才能逢凶化吉。散步的时候,她要数碰到的乌鸦,还要看乌鸦飞到哪边去;她走起路来小心在意,生怕上午看到蜘蛛在脚下爬,那她就要大叫倒霉,立刻走回头路,那时,要劝她往前走,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骗她说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坏兆头就变成好兆头了。她还怕自己做过的梦,要一五一十地讲给克里斯托夫听;一个细枝末节也不肯漏掉,如果忘记了,一想可以想上几个小时;梦里无奇不有,荒谬无比,古怪的婚礼,死人,裁缝,王子,滑稽的、有时是下流的事。他不得不听,还要给她圆梦。有时,她整整几天就是这样胡思乱想。她觉得生活乱了套,看人看事都不称心如意,对克里斯托夫唠唠叨叨,唉声叹气;他刚摆脱了哭丧脸的小市民,不料冤家路窄,又碰上个患了“幻想忧郁症”的死对头,真是划不来。
但在她撅着嘴怨天尤人的时候,忽然一下不知怎么又会高兴起来,叫叫嚷嚷,夸大其词;这种兴高采烈和刚才的愁眉苦脸一样没有道理可讲;一阵阵的哈哈大笑,因为搞不清楚笑的来头,也就可能笑个没完没了,要不然就是在田里乱跑,如疯如狂,玩儿童游戏,做傻事逗蚂蚁、小虫,折腾来,折腾去,要大的吃小的,猫吃鸟,鸡吃虫,蚂蚁吃蜘蛛。她倒不是有心做坏事,只是凭着无意识的本能,凭着好奇,甚至只是闲得无聊,就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她不厌其烦地需要说些傻话,翻来覆去地说些没意思的事,要气得人咬牙切齿,火冒三丈,还要纠缠不休,折磨得人死去活来。只要在路上碰到什么人,不管是谁,她都要卖弄风骚。她说话来劲了,又笑又闹,又做怪相惹人注意;她的做法显得假情假意,突里突兀。克里斯托夫心惊肉跳地怕她要假装正经。果然不出所料!她变得多情善感了。她一自作多情,就漫无节制,像干别的事情一样,她要倾吐衷肠,淋漓尽致。克里斯托夫受不了,恨不得要打她一顿。他最不能原谅的,就是她说话不诚恳。他不知道诚恳这种品质,和聪明美丽一样难得,硬要人人一样诚恳,那未免太不公平了。他不能忍受人家说谎;而阿达说起谎来不着边际。她经常说谎,即使铁证如山,她说谎也面不改色。她善忘得令人吃惊,她不但忘了他厌恶什么,甚至也忘了他喜欢什么,就像那些过一个钟头算一个钟头的女人一样。
话又得说回来,他们倒真是相爱的,并且是真心实意相爱的。阿达爱起来和克里斯托夫一样诚恳。虽然没有心灵的共鸣作基础,这种爱情并不是虚假的;和低级的情爱也并不相同。这是青春的热恋;虽然也是情欲,但是却不庸俗,因为爱情是年轻的、天真的,几乎是纯洁的,在欢乐的熔炉中经过熬炼,杂质都熔化了。阿达虽然远不像克里斯托夫那样淳朴无知,但她还有少女的神圣特权,少女的心灵和肉体,新鲜的感觉,像溪水一样一清见底,不断流动,几乎还能给人纯洁的幻觉,而且是无法取代的。在日常生活中她自私、平庸,还不诚恳,但爱情却使她变得单纯、老实,几乎成了一个好人;她甚至明白了舍己为人是种乐趣。克里斯托夫看见她忘记自我的时候,简直心花怒放,即使要为她而死也在所不惜。谁说得清热恋中的心灵多么容易上当受骗,会做出多少又好笑、又动人的事情来!克里斯托夫是个艺术家,生来富于幻想,一旦成了情人,幻想更增加一百倍。阿达的一言一笑对他都有深刻的意义;一句甜言蜜语更是好心好意的证明。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宇宙间最美好的品质。他说她就是他的第二个自我,他的灵魂,他的生命。他们相爱得都哭起来了。
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并不仅仅是欢乐;还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回忆与梦想交织而成的诗意———是他们自己的回忆与梦想,或是他们前人的回忆与梦想……或是前人留给他们的?……他们避而不谈,也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当他们在树林中初次见面的头几分钟,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头几天,头几夜,他们胳臂抱着胳臂睡在一起,动也不动,想也不想,只是沉醉在爱情的洪流中,在无声的欢乐中,那是多么心荡神迷!忽然而来的幻觉,形象,一言不发的思想,掠过他们的心头,使他们的脸色悄悄发白,使他们的肉体迷糊消融,仿佛沉浸在蜜蜂的嗡嗡声中。燃烧着的温柔之光……甜蜜的温情弥漫在心里,压得它无声无息了。风雨之后的平静,狂热之后的疲惫,冬眠醒来的大地在初春阳光照耀下发出颤抖的微笑……在四月的清晨,两个年轻肉体的初恋。初恋会像露水一样消失。心灵的青春就是秀色可餐的晨光。
但使克里斯托夫和阿达的恋爱关系变得更密切的,倒是外人对他们的批评态度。
从他们萍水相逢的第二天起,四邻八舍就什么都知道了。阿达并不隐瞒他们的巧遇,反而以她的胜利为荣。克里斯托夫本来不想张扬,但他碰到的都是好奇的眼光;他既不愿意偷偷摸摸,索性就和阿达招摇过市了。小城里的人七嘴八舌,说长道短。克里斯托夫乐队里的同事说些挖苦他的恭维话,他也懒得回嘴,因为他不愿别人多管闲事。王府里的人也怪他有失检点。有产阶级对他的批评更加厉害。一些家庭不再请他教音乐课。有些母亲在女儿上钢琴课时不离左右,流露出怀疑的神色,惟恐克里斯托夫打主意拐走她们的千金小姐。小姐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她们什么都晓得;表面上怪克里斯托夫格调不高,对他表示冷淡,骨子里恨不得一五一十,要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有在小商店、小职员中,克里斯托夫还受到欢迎,但也好景不长,他们的赞扬和责备都使他恼火;对于责备他是无可奈何,于是对赞扬他也拒绝接受,还好这点倒不算难。对大家多管闲事,他实在很生气。
最生气的人还是朱斯图·于莱和伏奇尔一家。克里斯托夫不检点的行为似乎有辱他们的门风。其实,他们并没有认真把他当做一家人,尤其是伏奇尔太太,根本看不上艺术家的性格。因为他们生性忧郁不乐,总以为命运和他们作对,所以一看到克里斯托夫和罗萨结不成姻缘,反倒认为他们是应该成对成双的,而希望一落空又证明了他们的时运不济。按照常理,如果这桩倒霉事要归罪于命运,那就不能归咎于克里斯托夫;但伏奇尔一家人的逻辑却不同,他们其实只要找一个埋怨别人的借口。因此,他们认为克里斯托夫的行为不端,那不只是因为他自己要寻欢作乐,还因为他存心要气气他们。他玷污了他们的名声。他们非常信教,规规矩矩,尊重家庭道德。在他们看来,情欲犯下的罪过是最可耻、最严重、几乎是惟一的罪过,因为这是惟一可怕的罪恶(其他可怕的罪恶如杀人放火,对他们这样安分守己的人来说,显然是不值得一提的)。因此,在他们看来,克里斯托夫根本不是一个好人,于是他们对他的态度也变了。他们对他冷冰冰的,碰到他也掉头不理。克里斯托夫本来不在乎和他们谈话,看见他们装模作样,也就耸耸肩膀算了。对阿玛利亚的傲慢,他只装作视而不见;她一方面瞧不起他,装出避之惟恐不远的神气,另一方面她又想方设法走到他身边,仿佛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似的。
只有罗萨的态度反倒使他感到内心有愧。这个小姑娘对他的谴责比她家里人还更严厉。并不是因为克里斯托夫贪恋新欢,使她得到他爱情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化为泡影,这点她早知道,没有什么可能———虽然她也许还存有幻想……她总是要幻想的!———而是因为她一直把克里斯托夫当做自己的偶像;但这尊偶像居然土崩瓦解了。这是内心最大的痛苦……对她天真的心灵说来,甚至比受到轻视还更痛苦。她从小受了清教徒式的教养,全心全意相信狭隘的道德观念,一听到克里斯托夫的所作所为,她不但是难过,而且觉得痛心。在他爱莎冰的时候,她已经很痛苦,他的英雄形象开始在她心里失去了幻想的光辉,克里斯托夫怎么可能爱上一个这样平凡的女人,在她看来,似乎很难理解,不太光彩。但是至少,他们的爱情是纯洁的,莎冰也受之无愧。最后,死神一来,把一切都圣洁化了……但她死后不久,克里斯托夫又爱上了另外一个———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这实在是太低级,太可恨了!她现在反过来为死去的莎冰叫屈。她不能原谅他忘了莎冰……唉!她哪里知道,他想到莎冰并不比她少;不过她猜不到:一颗热恋的心怎能同时对两个人有情;她以为一个人如果要忠实过去,那就不得不牺牲现在。她心地单纯,冷眼旁观,对人生,对克里斯托夫都没有正确的观念;她以为一切都该像她一样单纯、狭隘、安分守己。她觉得自己的心灵和身体都无足称道,但她引以为荣的只是纯洁;所以她要求别人和自己一样纯洁。克里斯托夫居然这样甘心堕落,这是她不能原谅,永远不能原谅的。
克里斯托夫想和她谈谈,如果不能解释清楚的话。和一个清教徒式的天真姑娘怎样说好呢?他想向她保证:他是她的朋友,希望她看重他,他是受之无愧的。但罗萨避开他,正颜厉色,一句话也不说;他感觉得到:她是瞧他不起。
他既难受又生气。他扪心自问,觉得不该受人轻视,但结果还是心乱如麻,认为自己不能推卸罪责。最痛苦的谴责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一想到莎冰,他的心就备受折磨:
“天啦!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但洪流把他席卷而去,他无法逆流而上。他想到人生是有罪的,就闭着眼睛不看,只管生活。他多么需要活着,需要爱情,需要幸福!……不,他的爱情没有什么可以给人瞧不起的!他知道对阿达的爱情说明他不理智,不聪明,甚至不太幸福;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即使阿达的内心价值不高———这点他竭力不肯相信———难道他对她的爱情就不纯洁了吗?爱是在钟情的人心里,而不在情之所钟的人心里。纯洁的人,一切都是纯洁的。坚强的人,健全的人,一切都是纯洁的。爱情使孔雀开屏,也使老实人显示他最高尚的品质。要对情人显示自己的价值,要使人只喜欢和爱情塑造的形象协调一致的思想和行为。心灵沉醉在青春的温泉里,力量和欢乐发射出神圣的光辉,光和热都是美的、善的,使心灵变得更伟大了。
他的朋友不了解他,已经使他感到痛苦。但更严重的是,他的母亲也开始为他苦恼了。
他的好妈妈倒不像伏奇尔一家人那样信奉狭隘的道德原则。她亲眼目睹了真正的苦难,不会给人增添苦难。她低声下气,给生活压垮了,却没有尝过快乐,更不敢妄图享受,只是得过且过,也不想了解为什么,所以从来不说长道短,议论是非。她认为自己无权过问,也觉得自己太蠢,如果别人的想法和她不一样,她决不敢以为别人错了;要是把她的信仰和道德准则原封不动地强加给别人,那不显得太可笑了吗?再说,她的准则完全出自本能,虔诚和淳朴都是自发的,所以她闭着眼睛不问别人的事;就像大家都容忍某些缺点一样。这正是她的公公约翰·米歇尔从前对她表示不满的一点:她对正经的和不正经的女人都一样对待;在大街上,在市场里,她碰到名声不好的妙龄少女也会站住、握手、问好,而正经女人都会不屑一顾。她认为分清好歹,赏善罚恶,那是上帝的事。她对别人只要求一点亲切的同情,可以使日子好过一点。只要对方有颗好心,这就是主要的,她别无他求。
但自从她和伏奇尔家住到一起之后,人家就要她转变了。房东一家喜欢说长道短,而她那时给生活压得有气无力,人家说什么,她就听什么,根本没有招架之功。阿玛利亚先声夺人;从早到晚,她们两个女人在一起干活,边干边谈,其实是阿玛利亚一个人唱独角戏,路易莎只有听的份,但习惯成自然,听得太多,她也就跟着房东太太嘀咕起来,看什么都不顺眼。伏奇尔太太少不了要谈到她对克里斯托夫不轨行为的看法。路易莎听了若无其事,这使她恼火。她觉得路易莎太不像话,居然不过问把她一家气得忘乎所以的丑闻;而如果不把路易莎搞得心烦意乱,她是不会心满意足的。这一点给克里斯托夫看出来了。路易莎不敢当面责备他;但每天总要畏畏缩缩,心神不安,絮絮叨叨地说上几句;他听得不耐烦,忽然顶起嘴来,她就不再开口;不过他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的忧伤;有时他回家来,发现她哭过了。他太了解他的母亲,知道这种心情绝不是自发的———那是怎么搞的呢?他自己心中有底。
他决定不能这样下去。一天吃晚餐时,路易莎忍不住又要流泪,也没有告诉克里斯托夫她为什么难过,吃了一半就要离开餐桌;他二话不说,四步做一步跑下了楼梯,去敲伏奇尔家的门。他气得口吐白沫。他不只是恨伏奇尔太太破坏他们母子的关系,还恨她教罗萨来反对他,更恨她说莎冰的坏话,这一切的一切,他已经忍了好几个月。几个月来,积恨越来越深,不吐不快,他非报复不可了。
他冲到伏奇尔太太家,想压制自己也压不住,声音气得发抖,问她说了些什么话,把他的母亲气成了这个样子。
阿玛利亚对他的态度非常恶劣:她回嘴说她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用不着向任何人汇报她的所作所为———尤其不用向他讲。她并且抓住机会,把心里话都兜了出来,说路易莎的苦恼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他的不轨行为,这样乱搞关系对他自己是不知羞耻,对大家都是臭不可闻。
克里斯托夫正要等她先下手才好反击。他气得暴跳如雷地说:他的行为与别人无关,他才不在乎伏奇尔太太喜欢不喜欢,她有什么牢骚要发,就来找他好了,那不过是一阵风雨,但是他不许她———听见没有?———不许她在他母亲面前说三道四,要是欺负一个年老有病的女人,那才真是卑鄙无耻呢!
伏奇尔太太大叫起来。从来没有人敢对她用这种口气说话。她说不许一个小流氓来教训她———尤其是在她自己家里!———于是她越说越过火。
一听见吵闹声,别人也跑来了———只有伏奇尔惟恐吵架会伤神,有碍健康,能躲就躲。阿玛利亚气得把老于莱拉来做见证,于莱就板着脸要克里斯托夫以后少上门来说三道四。他说他们不用别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他们一直在尽本分,永远会尽本分。
克里斯托夫口里说,就走,再也不上他们家里来。然而话不说完,这口气没有出,他是不离开的,因为他们三句不离“本分”,使这个了不起的“本分”成了他的生冤家死对头。他说这种“本分”会气得人喜欢做坏事。就是他们这种人把好事都做坏了。和他们比起来,欢欢喜喜做坏事的人反倒显得可爱,反倒有吸引力。他们玷污了本分的名声,随便滥用,用到苦差使上,用到无所谓的小事上,用得生硬死板,目空一切,使生活中毒气腾腾,死气沉沉。本分并不能随时乱用:只有在真正需要做出牺牲的时候才是在尽本分,不能把自己发脾气、不顺心也叫做本分。不能因为自己苦闷,又蠢得无法摆脱,就要大家也愁眉苦脸,要把自己的病态也强加于人。有道德的人首先要快活。道德的面貌一定是快活的、自由的、没有拘束的。做好事的人一定要做得使自己人快活!但你们所谓的道德永远挂在嘴上,是老师用来管小学生的,你们叫叫嚷嚷的口气,令人生厌的争论,尖酸刻薄、幼稚无知的无端指责,你们吵吵闹闹、毫无趣味,生活没有魅力,没有礼貌,没有沉默,你们悲观失望,气量狭窄,使生活空虚得无以复加,你们没有头脑,却又盲目自大,瞧不起别人,却不了解别人,你们这一套小市民的道德哪里谈得上伟大、幸福、美满,实在是讨厌透顶,其坏无比,相形之下,你们的道德甚至比犯罪都更不近情理。
克里斯托夫就是这样想的;别人伤害了他,他也就要伤害别人,但他没有发现他和伤害了他的人都是一样不公平的。
没有问题,这些可怜人八九不离十,和他见到的大致差不多。不过这不能怪他们,要怪无情的生活,是生活使他们的面孔、态度、思想变得这样讨厌的。是苦难折磨得他们变了形———不是那种从天而降,使人死去活来的大灾难———而是一种日积月累、水滴石穿、从生到死不断折磨人的苦难……多么不幸啊!因为他们的外表给折磨得不堪入目,完全掩盖了内心的正直、善良、默默无闻的英雄精神!……而这正是一个民族的力量,培养未来的液汁。
克里斯托夫认为“本分”是不能随便滥用的,这并不错。其实,爱情也是一样不能滥用的。一切都是不能滥用的。任何有价值东西的最可怕的敌人,并不是坏东西(坏东西也有价值),而是给用滥了。心灵的死对头是年深月久的磨损腐蚀。
阿达开始感到厌倦。她不聪明,不知道从克里斯托夫这样丰富的性格中汲取营养,来更新自己的爱情。她的肉体和虚荣心尽可能从爱情中采摘欢乐。结果只剩下了破坏爱情的欢乐。她有一种秘密的本能,像多少女人(包括好女人在内),像多少男人(包括聪明人在内)一样,他们没有创造什么作品,没有生儿育女,在生活的任何方面都没有什么作为,但他们还有生命力,不能容许自己一事无成。于是他们希望别人和他们一样无所成就,他们竭力使人无所作为。有时,他们不是存心不良,一发现自己有罪的意图,就恨自己,压制自己。但往往是他们纵容自己的坏心眼,尽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破坏别人———有人破坏力小,只限于熟人的小圈子内———有人破坏力大,范围包括广大的群众———他们要破坏所有活着的人,喜欢活着的人,值得活着的人。拼命贬低伟大人物和伟大思想的评论家,引诱情人堕落、寻欢作乐的少女,其实是一丘之貉———但少女更可爱。
就是这样,阿达想要克里斯托夫变坏一点,好贬低他的身份。说老实话,她还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即使要人变坏,也需要她更聪明一些。她感觉到了这点;因此恨克里斯托夫,因为她的爱情无力损害他一丝一毫。她不承认想有损于他,即使她能,恐怕也不会损他的。但是无能为力反倒有损于她的自尊。如果一个女人不能幻想自己可以对情人为所欲为,那就表明情人爱得不深;这就不可避免地促使她去考验一下情人。克里斯托夫可没防着这一手。阿达说着玩似的问他:
“你肯为我放弃音乐吗?”(其实她并没有这个念头)
他却老实答道:
“哟!这个嘛,我的小姑娘,不但是你,就是任何人也不行。我总是要搞音乐的。”
“而你还口口声声说爱我呢?”她扫兴地叫了起来。
她恨音乐———尤其因为她一点也不懂,因此她不可能找到这个无形敌人的弱点,也不可能削弱克里斯托夫对音乐的热情。如果她要和克里斯托夫谈音乐,只会惹得他哈哈大笑,阿达虽然气得要命,但也无可奈何,只好闭上嘴巴;因为她还有点自知之明,怕会闹出笑话。
虽然她在音乐方面无能为力,但她还发现了克里斯托夫另外一个弱点,比较容易攻破,那就是他的道德信仰。尽管和伏奇尔家闹翻了,尽管青春期使他陶醉,他却天生的不好意思,无意识地要求纯洁,这开始打动了、吸引了、迷住了一个像阿达这样的女子,后来却使她不耐烦,恼火,甚至恨他。她并不从正面下手,只是转弯抹角地问:
“你爱我吗?”
“那还消说!”
“有多么深?”
“要多深,有多深。”
“这不算深……说到底!……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你要什么,我做什么。”
“要你做坏事呢?”
“这就怪了!爱你为什么要做坏事?”
“问题不在这里。你说做还是不做?”
“恐怕用不着做吧。”
“假如我,我要你做呢?”
“那你就错了。”
“也许……不过你做吗?”
他要拥抱她。但她把他推开了。
“你做还是不做?”
“不做,我的小姑娘。”
她气得转过身去。
“你不爱我,你不知道什么是爱。”
“这很可能。”他憨里憨气地说。
他分明知道自己像别人一样,感情一冲动也会做蠢事,甚至做坏事———谁知道呢?———说不定还会更进一步,但如果要他冷静地吹嘘自己做的错事,那他就要惭愧得脸红了,而要他当阿达的面承认自己愿做坏事,他认为是危险的。他的本能告诉他:可爱的敌人在打埋伏,他一说漏了嘴就会给她抓住把柄,所以他不愿给她口实。
有几回,她又旧话重提,问他道:
“你是主动爱我,还是因为我爱你,你才爱我的呢?”
“我是主动爱你的。”
“那么,要是我不爱你了,你还会爱我吗?”
“还会的。”
“要是我爱了别人,你还会一直爱我吗?”
“啊!这我可不知道……我想不会……总而言之,我要到了那时才能告诉你。”
“那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就大不相同了。我可能会变。你是一定变了。”
“我变了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我爱的是现在的你。要是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怎能保证还爱你呢?”
“你不懂爱,你不懂爱!你这都是胡说八道!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如果你爱我,就应该像现在这样,不管我做什么,都一直爱我。”
“这样的爱情和鸟兽有什么不同呢?”
“我要的就是这样的爱情。”
“那么,你找错人了。”他开玩笑似的说,“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即使我想做那种人,恐怕也做不到。何况我不想做。”
“你人聪明,就是太骄傲!你爱的是你自己的聪明,而不是我。”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人,我比你自己还更爱你。你越美,人越好,我越爱你。”
“你说话像讲课。”她恼火地说。
“你叫我怎么办?你爱的就是美,厌恶的就是丑。”
“我丑也讨厌吗?”
“那就更讨厌了。”
她气得顿脚。
“不许你说我!”
“你能怪我说你吗?说你就是爱呀!”他温存体贴地说,要她别生气了。
她让他抱在怀里,甚至装出笑容,让他吻她。过了一会,他以为她忘记了,不料她却心有余悸地问道:
“你觉得我什么地方丑?”
他不敢说,只是厚着脸皮回答:
“没有什么地方丑呀!”
她想了一下,微微一笑说:
“听我说,克里斯提,你说你不喜欢说谎?”
“我瞧不起说谎的人。”
“你说得对,”她说,“我也瞧不起说谎的人。不过,我是心安理得的,因为我从来不说谎。”
他瞧瞧她,她是诚心诚意说的。这样的不自觉使他束手无策。
“既然这样,”她伸出手臂箍住他的脖子,接着说,“要是我爱上了别人,而且告诉了你,你为什么要怪我呢?”
“不要总是叫我为难!”
“我不是为难你,我没有说我现在爱上别人,甚至可以说我没有爱上别人……但是将来,万一我爱上了?……”
“不要这样想了!”
“我怎能不想呢……你不会怪我吧?你怎能怪我呢?”
“我不会怪你的,不过我会离开你,就是这样。”
“离开我,那是为什么?如果我还爱你?……”
“一边爱着别人吗?”
“那有什么关系。这种事常有的。”
“你说得倒轻飘飘的。我们可不能有这种事。”
“为什么?”
“因为你一爱上别人,我就不会再爱你了,我的小姑娘,不会,不会再爱你了。”
“刚才你还只是说,你可能会变……啊!瞧,现在却说不爱我了!”
“就算是吧。这样对你更好。”
“怎么好?……”
“因为你爱别人我还爱你,那到头来对你,对我,对别人都不会好的。”
“瞧!……你现在是疯了。照你这样说,难道要我和你过一辈子吗?”
“不要着急。你有自由。你想离开我就可以离开我。不过,一离开就不要再来了。”
“可是我还爱你呢?”
“爱是双方做出牺牲的。”
“那好,你牺牲吧!”
她的自私使他不禁笑了起来;她也笑了。
“一方做出牺牲,”他说,“那只是一方的爱情。”
“不对。那是双方的爱情。如果你为我做出牺牲,那我会更爱你的。想想看,克里斯提,你的牺牲表示你很爱我,那你不是很幸福吗?”
他们两个都大笑了,因为意见分歧造成的紧张气氛得到了缓和。
他一边笑,一边瞧着她。其实,像她说的那样,她现在并不想离开克里斯托夫;虽然他老使她生气、厌烦,她也知道他的一片诚心多么难得;何况她又不爱别人。她这样说着玩,一半是要气他,一半像孩子喜欢践脏水一样,她也莫名其妙地喜欢挑动不干不净的私心杂念。这点他也知道,并不怪她。但是他厌倦了,不愿这样不清不白地争论下去,不愿和这个性格捉摸不定、模糊不清的少女进行一场不明不白的斗争,因为他还爱她,她也许也爱他呢;他厌倦了,不愿在她身上再下工夫来欺骗自己,有时,他甚至厌倦得要哭了。他心里想:“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为什么一个人要这样?生活多乏味啊!”……同时,一看到她俯在他身上的漂亮面孔,他不禁微笑了,她的眼睛蔚蓝,肤色娇嫩如花,嘴巴爱说爱笑,有点傻里傻气,半开半闭,露出了色彩鲜艳的舌头和珠圆玉润的牙齿。他们的嘴唇几乎碰上了;他瞧着,却仿佛离得很远,非常遥远,似乎身在世外;他看见她离得越来越远,消失在云雾中了……然后,他看不见她,听不见她了。他坠入了微笑的遗忘中,他想起了音乐,想起了他的梦,想起了多少和阿达不相干的事。他听见了一个曲调。他静静地作起曲来……啊!多美的音乐!……多么忧郁,忧郁得要命!然而又是多么温柔,充满了爱……啊!这对人多么好!……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其他都不真实……
他觉得有人在推他的胳膊,有声音在耳边喊:
“喂,你是怎么啦?当真是傻了吗?为什么这样瞧着我?为什么不回答?”
他这才又看清了瞧着他的眼睛。这是谁呀?……啊!对了……他叹了一口气。
她在他脸上搜索,要找到他在想什么。她没有找到;但她感到找也没有用,因为她抓不住他,他总有扇后门可以溜走。她暗暗生气了。
“你为什么哭了?”有一次她看见他从另一个世界神游回来,就这样问他。
他用手擦擦眼睛,才发现眼睛湿了。
“我也不知道。”他说。
“为什么不回答?瞧!我已经问了三回啦。”
“你要我说什么?”他温和地问道。
她又老调重弹。
他做了个厌倦的手势。
“行了,”她说,“马上就完。只说一句!”
但她却越说越来劲。
克里斯托夫气得发抖。
“收起你的脏话,让我安静一点好不好?!”
“我是说着玩的。”
“那么,嘴里放干净点!”
“讨论有什么不好?起码也要告诉我为什么你生厌呀?”
“没什么好讨论的!大粪发臭有什么可讨论的呢?发臭就是发臭!我捏着鼻子走过去,算了!”
他气得走了,大踏步地走了,呼吸着冷静的空气。
但她一而再,再而三,把他厌恶的、伤心的话都摆到桌面上来。
他以为这只是一个神经衰弱的女孩子喜欢搞的鬼把戏,喜欢搞得人受不了。他耸耸肩膀,或者假装不听她讲,并不把这真当做一回事。其实,他恨不得把她从窗口推出去;因为神经衰弱症和患者都叫他吃不消……
但只要离开她十分钟,讨厌的事就会忘个一干二净。他一回到阿达身边,心里又充满了希望和新的幻想。他还爱她呢。爱情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了期的。上帝存在或不存在,那不要紧;只要你相信他存在,你就有了信仰。只要你爱一个人,你就有了爱情:用不着什么理由!
克里斯托夫和伏奇尔家大闹一场之后,不可能再在那里住了,路易莎不得不为母子两个另外找房子。
一天,克里斯托夫的小弟弟恩斯特忽然不打招呼就回来了。他试过几个工作,接二连三地给人家辞掉,一直没有来信,现在失了业,没有钱,身体也搞垮了,只好回母亲家里来,打算喘一口气再说。
恩斯特和两个哥哥的关系都不坏;他们两个都瞧他不起,他也知道,但并不怪他们,因为他不在乎。他们也不怪他。怪也没有用。他们对他说的话,他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挤眉弄眼,满脸堆笑,装出有所悔悟的神气,其实心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口里却唯唯诺诺,连声道谢,结果不从两个哥哥手里诈出一笔钱来,决不罢休。克里斯托夫身不由己,对这个可爱的调皮鬼还是有感情的,小弟的面貌和大哥的一样,甚至比大哥更像他们的父亲梅希奥。他和哥哥一样高大,结实,五官端正,样子爽快,眼睛明亮,鼻子笔直,嘴巴含笑,牙齿好看,态度讨人欢喜。克里斯托夫一见他就狠不下心来,责备他的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草草收兵;其实,他也像母亲宠小儿子一样喜欢这个漂亮的弟弟,他们到底是亲骨肉,弟弟的外表起码还能为家庭争光呢。他认为弟弟并不坏,而弟弟一点也不傻。恩斯特虽然没有文化,却不是不聪明,甚至对文化活动也不是不感兴趣。他听音乐也算知味;虽然不懂大哥的作品,听时倒也聚精会神。克里斯托夫并不因为家里人来捧场而得意,但看到小弟来听他的音乐会也很高兴。
但恩斯特最大的本领是了解他两个哥哥的性格,并且善于从中取利。克里斯托夫知道他自私自利,对人漠不关心,看得出恩斯特只在有求于母亲和哥哥的时候才会想到他们,但知道又有什么用?只要一看到弟弟那亲热的劲头,哥哥就心甘情愿地上当受骗,很难不答应他的请求。他喜欢小弟弟远远胜过大弟弟罗多夫,罗多夫规规矩矩的,有条有理,办事认真,品行端正,从不向人借钱,也不借钱给人,照例每星期天来看母亲一次,坐上一个钟点,向来只谈自己,吹自己的得意事,吹自己的商店,吹和自己有关的一切,从不问别人的情况,一点也不关心,时间一到就走,仿佛只要可以交差,立刻开路大吉。这个大弟可叫克里斯托夫受不了。罗多夫一回家,他总借故外出。罗多夫妒忌他,又瞧不起艺术家,克里斯托夫的成就使他难过。然而他和生意人来往时,并不放过利用哥哥名气的机会;但在母亲和哥哥面前,他却一字不提,只装作不知道。恰恰相反,如果克里斯托夫出了什么差错,不管多么微不足道,他连细枝末节也不漏掉。克里斯托夫瞧不起这种小心眼,他也假装不闻不问;他哪里想得到?想到了又会多难受?原来罗多夫说他的坏话,有一部分居然是听恩斯特说的。这个小坏蛋分得清两个哥哥的优缺点,当然他承认克里斯托夫的优越性,对大哥的忠厚老实,他甚至还有几分同情,但三分同情中掺杂了一分挖苦。他对大哥不能不加以利用;对二哥呢,他明知罗多夫不怀好意,也一样不要脸地利用他的弱点。他讨好虚荣心重、妒忌心强的二哥,碰了钉子也一样毕恭毕敬,把全城的流言蜚语,特别是克里斯托夫的丑闻———说来也怪,他几乎无所不知———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二哥。结果他又如愿以偿;罗多夫虽然吝啬,也像克里斯托夫一样让恩斯特把钱骗走。
就是这样,恩斯特毫不偏心地利用了两个哥哥,毫不偏心地把他们都当傻瓜。而他们两个却都喜欢他。
恩斯特虽然是一个弄虚作假的小滑头,但他回到母亲家里的时候,看起来也是怪惨的。他从慕尼黑来,好不容易找到的最后一个差事,还没干上两天,就像往常一样,给人打发走了。他不得不步行回家,大部分路都是走的,冒着倾盆大雨,天晓得他在哪里过的夜。他满身是泥,衣服破烂,像一个叫花子,咳得叫人心痛;因为他在路上得了恶性支气管炎。一见他走进门来,路易莎大惊失色,克里斯托夫心情激动,跑上前去接他。恩斯特流眼泪并不要花本钱,当然不会错过捞一笔感情资本的机会,于是三个人抱头大哭一场。
克里斯托夫让房间给弟弟住,用长柄炉把床弄暖,让似乎快要断气的病人睡下。路易莎和克里斯托夫轮流换班,在床头照顾他。还要请医生,买药,房间里要生火,病人要特殊的食谱。
然后,又想到给他添置衣服鞋袜,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得更换新的。恩斯特随他们张罗。路易莎和克里斯托夫累得精疲力竭,才能弥补开销。他们这时手头很紧,新搬了家,房子并不方便,房租却高得多,请克里斯托夫教音乐课的人少了,支出反倒增加。他们的收入本来只够勉强应付支出,现在又得想方设法。当然,克里斯托夫可以找罗多夫,大弟弟比他更有办法帮助恩斯特,但是他不愿意,他认为自己责无旁贷,要单独一个人救济小弟弟。因为他是大哥———还因为他是克里斯托夫。半个月前,一个中间商来找他,说有个业余的音乐爱好者愿意出钱收买一部作品,用他自己的名字出版,克里斯托夫听了很生气,没有答应,现在却只好羞得脸红耳赤,亲自把作品送上门去。路易莎也在外面打短工,给人缝补衣服。他们做出了牺牲,但都瞒住对方;把钱带回家来,还要捏造来源。
恩斯特在恢复期间,缩在炉边的角落里,咳嗽一阵之后,说自己欠了债,说了又咳起来。他的债还不清了。谁也不说一句怪他的话。对一个病人,一个回头的浪子,应该慷慨大方一点。因为恩斯特经过考验之后,似乎改过自新了。他谈起过去的错误来,声音里还含着眼泪,路易莎一听就拥抱他,求他以后不要再提了。他会装得亲热,老是软磨硬缠,用甜言蜜语哄骗母亲;克里斯托夫从前有一点妒忌他,现在,他却觉得最年轻体弱的儿子,当然应该得到更多的疼爱。他自己虽然比弟弟大不了两岁,却俨然是长兄当父了。恩斯特对他表现得毕恭毕敬;有时,他会点破克里斯托夫身上的重担,金钱的牺牲……克里斯托夫不让他说下去,他眼睛里就会流露出既谦恭又亲切的表情,表示他的感激。对克里斯托夫的忠告,他嘴里说得比唱歌还好听,仿佛等他身体一好,就会改头换面,认真工作似的。
他病好了;但还要休养很长的时间。医生说他糟蹋了身体,需要调养。因此他继续住在母亲身边,和克里斯托夫同床,津津有味地吃哥哥挣来的面包,吃路易莎为他精制的小菜。他再也不谈要走的事。路易莎和克里斯托夫也不开口。他们非常高兴又找到了他们心爱的儿子或弟弟。
慢慢地,克里斯托夫在长夜里对恩斯特谈起心里话来了。他需要有人谈心。而恩斯特很聪明;脑子也转得快,你说了上半句,他就知道下半句。和他谈心倒很愉快。然而克里斯托夫还是不敢向他吐露心灵深处的爱情。他总觉得不好意思。其实,恩斯特什么都知道,只是当面不说破而已。
恩斯特痊愈了。有一天下午,天气晴朗,他顺着莱茵河散步。出城后再走一点路,走过一家热闹的小酒店,那是星期天喝酒跳舞的地方,他看到克里斯托夫同阿达和米拉围着一张桌子,大笑大闹。克里斯托夫也看见了他,立刻满脸通红。恩斯特很识相,不打招呼就走开了。
克里斯托夫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他深深感到和她们在一起不太光彩,给弟弟碰上更使他难堪,不单是因为从此以后,他没有脸再批评恩斯特的行为,而且是因为他把长兄的责任看得太高,太天真,有点过时,在很多人看来甚至是可笑的:他认为像他这样没有尽到长兄的责任,简直是对不起 自己。
晚上,他们回到房里,他等恩斯特先开口谈白天的事。但恩斯特很慎重,闭口不提,也在等待。于是,直到脱衣服的时候,克里斯托夫才下决心谈他的爱情。他不好意思,不敢瞧恩斯特;因为心虚,他说话没头没脑。恩斯特的态度也帮不了他的忙;他只是不出声,并不瞧哥哥一眼,但他不瞧也看得一样清楚;他没有错过克里斯托夫呆头傻脑的样子,笨嘴拙舌的言语,觉得非常好笑。克里斯托夫几乎不敢说出阿达的名字;谈起她来,也听不出谁是他的情人。一谈爱情,他心中的柔情似水,慢慢成了冲决堤防的洪流,他说爱情好比黑夜中的光明,能够给人幸福,没有爱的生活简直是浪费生命。弟弟认真听着,回答得很妙,但不提问题,只心情激动地握握手,表示和哥哥有同感。他们谈爱情,谈人生,交换看法。哥哥很高兴弟弟了解他。睡前,他们亲热地拥抱了。
克里斯托夫养成了习惯,虽然非常不好意思,虽然还有保留,但总是和恩斯特谈他的爱情,弟弟很懂分寸,更使他放了心。他让弟弟隐约看出他对阿达的忧虑,但从来不怪她,只怪自己;他并且含着眼泪说:要是没有阿达,他简直没法活。
他也没有忘记在阿达面前谈恩斯特,说他聪明、漂亮。
恩斯特并没有向克里斯托夫提出要认识阿达;但他闷闷不乐地关在房里,不肯出去,说是不认识什么人。克里斯托夫也怪自己不该星期天老是陪阿达郊游,却把弟弟丢在家里。然而,如果不单独和情人在一起,他又会觉得难过;最近,他怪自己太自私了,就要恩斯特和他们一同出去玩。
在阿达门前的楼梯口,他把恩斯特介绍给她,他们客客气气地打招呼。阿达走了出来,后面跟着难分难舍的米拉,一见恩斯特,米拉感到意外地叫了一声。恩斯特微微一笑,走过去拥抱米拉,米拉似乎也并不以为怪。
“怎么,你们认识?”克里斯托夫呆头笨脑地问道。
“当然。”米拉笑着说。
“什么时候认识的?”
“好久了!”
“你也知道?”克里斯托夫问阿达,“怎么不告诉我?”
“难道你以为我数得清米拉的情人吗?”阿达耸耸肩膀说。
米拉一听这句话,就开玩笑似的假装生气。克里斯托夫也不便再打听了。但他心里难受。在他看来,恩斯特也好,米拉也好,阿达也好,对他似乎都不老实,虽然说实在的,他并不能怪他们说了谎;但令人难以相信的是,米拉对阿达并没有什么秘密,这件事为什么要瞒她?还有恩斯特和阿达要是以前不认识,也说不过去。他就暗中留意。但他们只说了几句平平常常的话,散步的时候,恩斯特就只和米拉谈了。而阿达呢,她也只和克里斯托夫谈话,并且显得比平时更在讨他喜欢。
从这次起,恩斯特好像入了伙。克里斯托夫想要他不来,但又不好开口。他总觉得当着弟弟的面同情人寻欢作乐,未免不好意思,除此以外,他倒没有别的打算。他并没有什么不放心,也没有怀疑恩斯特的理由;弟弟看起来是喜欢米拉,对阿达却规规矩矩,客客气气,甚至有点过分尊敬,仿佛要把对哥哥的尊敬转移一点到他情人身上来似的。阿达也不以为怪,但行动反倒更检点了。
他们一同散步,时间很长。两兄弟走前,阿达和米拉又说又笑,离他们有几步路。她们在大路当中站住了,好像生了根似的谈个没完。克里斯托夫和恩斯特也站住来等她们。哥哥到底等得不耐烦了,迈开脚步又走;但不久听到恩斯特和两个姑娘喋喋不休的说笑声,又不高兴地转过身来。他想要知道他们谈什么;但等他们走到他身边,谈话却中断了。
“你们在搞什么鬼呀?”他问道。
他们只是一笑了之。三个人串通一气,好像市场上联合作案的扒手。
克里斯托夫刚和阿达吵了一架,吵得相当厉害。从早上起,他们就怄气了。说也奇怪,阿达没有板起面孔,露出生气的样子,而在平时,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报复,她会讨厌得叫人受不了的。这一回,她只干脆装出目中无人的神气,不理会克里斯托夫,但对其他两个同伴依旧欢天喜地,有说有笑!人家还以为她心里并不在乎吵这一架。
克里斯托夫却相反,非常希望言归于好,比以前更多情了。他不但是温存体贴,而且对恋爱有一种感恩戴德的心情,后悔他们愚蠢的争吵浪费了时间,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地担心他们的爱情就要结束。他忧郁地瞧着阿达漂亮的脸,阿达却装作没看见他,只顾和别人说笑;这张脸在他心中唤醒了多少宝贵的回忆,有时是多么和气,而微笑又是多么纯真———现在就是这样———不免使他怀疑:为什么他们不好好相处?为什么乐于糟蹋自己的幸福?为什么她要拼命忘掉光辉灿烂的时刻?为什么要在自己脸上抹黑,抹得看不出好人的老实面目?———即使在思想上,这样玷污、破坏他们纯洁的感情,能使她得到什么莫名其妙的满足呢?他感到非常需要信任他所钟爱的情人,于是他又一次努力来制造幻象。他责备自己不公平,他觉得内疚,怪自己不够宽宏大量。
他主动接近她,设法没话找话,她却只干巴巴地回答个三言两语,一点也不想和他重归于好。他再三求她,在她耳朵边说要和她单独谈一会儿。她不大情愿地跟他走了。等到他们走了几步路,走得米拉和恩斯特都看不见他们了,他忽然抓住她的双手,请求她原谅,他跪倒在树林里的枯叶上。他说他不能这样活下去了,怎能和她吵翻了呢?这样生活没有一点乐趣;他需要她的爱情。不错,他往往不公平,粗暴,不讨人喜欢;他请求她谅解:这都要怪他爱得太深;他不能容忍平凡庸俗、配不上他们的爱情、有辱他们的往事、不值得回忆的任何行为。他对她回顾过去,谈他们第一次见面,谈他们最初在一起的日子;他说他对她的爱情一直不变,将来也永远不会变。她千万不要离开他!她是他的一切……
阿达听着,脸上挂着微笑,心里却有点乱,几乎有点感动。她的眼睛含情脉脉,说明她还爱他,已经不生气了。他们互相吻抱,紧紧靠在一起,走进了落叶纷纷的树林。她觉得克里斯托夫温存体贴,话又说得亲切动听,她的心也软了下来;但是要她放弃头脑中调皮捣乱的主意,那也未免要求太高。她总算犹豫了一下,不像原来那样横下了一条心。但鬼把戏还是不能不搞的。为什么呢?那有谁说得清?……是不是因为她已经起了这个念头,那就不肯撤销?……谁晓得呢?说不定在她看来,在这一天欺骗她的情人,更好说明他是管不了她的。其实,她并不想失掉他,那她可不愿意。但她自以为比以前更有把握不会失掉他。
他们四个人走到了树林中的一片空地上。那里有两条分岔的小路,都可以通到他们要去的山顶。克里斯托夫走上了一条近路。恩斯特却说另外一条路更近。阿达也跟着说。克里斯托夫常到这里来,对路非常熟,说他们两个错了。他们不服气。于是大家商量好了:来做一次试验,各人走各人的路,看谁先到。阿达跟恩斯特走。米拉反倒陪着克里斯托夫,她假装相信他对,还加上一句:“他从来不会错。”克里斯托夫玩得很认真,他不喜欢输了打赌,就走得很快,走得米拉叫苦连天,她不想像他那样赶路。
“你急什么呢,我的好朋友?”她平静中带了几分挖苦的口气说,“反正我们总会先到。”
他有一点顾虑。
“你说得对。”他说,“我想我是走得太快了一点,这又不是当真打赌。”
他就放慢了脚步。
“不过我了解他们,”他接着说,“我相信他们一定在跑,要比我们早到。”
米拉笑了起来:
“不对,不对,你放心吧!”
她的手挂住他的胳臂,紧紧靠在他身上。她个子比克里斯托夫矮一点,边走边抬头看他,眼睛里流露出了聪明、亲热。她的确又漂亮、又迷人。他几乎不认识她了:她是怎么变的?平时,她的脸有点虚胖,脸色苍白;但是只要有点刺激,有个高兴的想法,有个讨人喜欢的念头,这些显老的痕迹就会消失,她的脸颊又会红起来,眼角四边的皱纹都看不见,眼光也有神了,脸上青春焕发,生气蓬勃,精神抖擞,而这是阿达脸上从来没有过的。克里斯托夫看见她变得前后判若两人,吃了一惊,转过头去,觉得单独和她在一起有点心猿意马。她使他感到不安;他不听她说些什么,也不回答她的话,要不然就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他在思想———他要把思想集中到阿达身上。他想起了她刚才含情脉脉的眼睛,他的心里也就洋溢着爱情。米拉要他看树林多么美,细小的树枝挂在一清如水的天上……不错,一切都很美,乌云散开了,阿达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劈开了他们之间的坚冰;他们又相爱了;心又合而为一。他呼吸得很轻松,空气使他飘飘然!阿达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一切都使他想起了她……天气潮湿,她不会受凉吧?……美丽的树枝都粉装素裹,可惜她没看到!……他忽然想起了他们打的赌,就加快了脚步;他惟恐走错了路。一到目的地,他就发出了胜利的欢呼:
“我们先到了!”
他高兴得挥舞他的帽子。米拉却只是微笑地瞧着他。
他们的目的地是树林中一长条陡峭的岩石。岩石在山顶上,周围是一丛丛榛树和矮小茁壮的橡树,从岩石的平顶上可以俯视布满斜坡的树林,笼罩在紫色雾气中的冷杉,像一条长长的丝带蜿蜒流过蓝白色山谷的莱茵河。没有鸟鸣。没有人语。没有风声。这是冬天一个纹丝不动、缩成一团的日子,麻木不仁的太阳漏出了朦胧黯淡的光线,冬天就在这苍白无力的阳光下取暖。有时,从遥远的山谷里传来火车短促的呼啸声。克里斯托夫站在岩石边上看下面的风景。米拉却看着克里斯托夫。
他转过身子,脾气很好地对她说:
“嘿!这两个懒骨头,我早就对他们说过!……没办法!只好等他们了……”
他在冻得开裂的土地上躺下来晒太阳。
“你说得对,只好等吧……”米拉说时脱下了帽子。
她说话的口气带了几分挖苦,他就坐起来瞧着她。
“怎么啦?”她没事人似的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只好等吧。何必要我跑得那么快呢!”
“说得不错。”
他们两个都在凹凸不平的地上躺下。米拉低声唱支曲子。克里斯托夫也哼上几句。不过他一边哼,一边听。
“好像听见他们了。”
米拉却只管唱她的。
“停一下好不好?”
米拉停下了。
“不对,没有声音。”
她又唱了起来。
克里斯托夫待不住了。
“说不定他们迷了路。”
“迷路?怎么可能!没有一条路是恩斯特没走过的。”
一个古怪的想法闪电般穿过了克里斯托夫的头脑:
“会不会他们先到过这里,又走了!”
米拉仰面朝天躺着,正在唱歌,一听哈哈大笑,几乎喘不过气来。克里斯托夫不肯认输。他硬要下山到车站去,说那两个朋友一定在那里等他们。米拉这才不得不动一下。
“你才真会把他们丢掉呢!……我们从来没说过去车站。分明说好了是在这里会面的。”
他又在她身边坐下。她看他等急了,觉得有趣。他感到她的眼睛在不怀好意地瞧着他。他开始认真着急了———不是怀疑,而是担心他们出了什么事。他又站了起来,说要回树林里去找他们,叫他们。米拉咯咯笑了一声;她从衣袋里拿出针线和剪刀来,若无其事地把帽子上的羽毛摘下又再缝上,像要待一整天似的。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傻瓜。”她说,“如果他们要来,你以为还用得着你去叫吗?”
他心上挨了一下打。他转过身来瞧着她;她却不作理会,只顾忙自己的针线活。他走到她身边。
“米拉!”他叫了一声。
“嗯?”她照旧干她的活。
他跪下来,要看清楚她的表情。
“米拉!”他又叫了一声。
“怎么啦?”她的眼睛离开了针线活,抬起头来望着他,微微一笑地问道,“有什么事?”
看见他心慌意乱,她露出了开玩笑的神气。
“米拉!”他问时好像掐住了喉咙,“告诉我,你以为……”
她耸了耸肩膀,笑了笑,又干起了针线活。
他抓住她的双手,抢走了她正在缝的帽子。
“不要缝了,不要缝了,告诉我……”
她瞧着他的脸,等他说下去。她看他的嘴唇在发抖。
“你以为,”他低声问道,“恩斯特和阿达……”
她微笑了:
“那有什么!”
他气得跳了起来:
“不!不!这不可能!你想这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笑弯了腰:
“你怎么这样傻,这样傻,我的老好人?”
他拼命推得她东倒西歪:
“不要笑了!你怎么笑得出来?要是真的,你就不会笑了。你不是爱恩斯特吗?……”
她还是笑个不停,并且把他拉到怀里,吻起他来。他不由得也吻了她一下。但一闻到她嘴唇上还有他弟弟吻过的气味,他立刻往后一仰,把她的头推开,问道:
“你什么都晓得?这是你们商量好的?”
她笑着说:“是。”
克里斯托夫再也不叫,再也不气得乱动了。他张开了嘴,仿佛出不了气;他闭上眼睛,用双手压住胸膛,心要爆了。然后,他双手抱住头,扑倒在地上,深恶痛绝,灰心绝望的感觉使他像小时候一样浑身发抖了。
米拉不能算是温柔的女人,但也可怜他了;母性的感情一冲动,她就俯身看着他,对他说些亲热的话,要他闻闻她提神用的一小瓶盐。但他厌恶地把她推开,忽然站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他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欲望,不想进行报复。他只是瞧着她,痛苦得脸都抽搐了。
“该死,”他受不了,只是说,“你不知道你做了多么坏的事……”
她还想拉住他。但他跑到树林里去了,他要吐出这口恶气,对卑鄙无耻的勾当,对污泥浊水般肮脏的心,对他们想把他拉下水去的乱伦行为,他感到厌恶已极。他气得又哭又嚎,浑身发抖。他恨她,恨他们大伙,恨自己,恨自己的肉体和心灵。他心里刮起了狂风下起了暴雨。很久以来,这场风暴就在酝酿之中;对下流思想的反感,对堕落行为的蔑视,迟早是要爆发的,但他在这种腐朽毒化的空气中已经过了几个月;他需要爱情,需要欺骗自己,需要美化自己的情人,这样就使风暴尽可能推迟了。现在忽然爆发,那倒更好。一股纯洁得渗透灵魂的新鲜空气,一阵寒冷得使冬天结冰的大风,把乌烟瘴气都一扫而光了。恨从心头起,一下就杀死了对阿达的爱情。
如果阿达以为用这种乱伦的行为可以紧紧地抓住克里斯托夫,那就再一次证明了她的智力太低,根本不懂得她的情人。妒忌只会拴住不纯洁的心灵,对克里斯托夫这样青春焕发、性格高傲而又纯洁的男子,只会激起反感。他尤其不能原谅,永远不能原谅的,是阿达这次乱伦既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几乎也不是女人的理智有时很难压服的、使人身败名裂的、莫名其妙的、见异思迁的行为。不是的———他现在懂得了———这是阿达不可告人的欲望,她要贬低他,侮辱他,惩罚他,因为他道德上和她对着干,信仰上和她正相反,她要把他拉下来,落到和大家一样的水平,甚至要把他踩在脚底下,来向她自己证明她有为非作歹的力量。他一想到就害怕:为什么多数人喜欢玷污清白?为什么自己不清白就容不得别人清白?这简直是猪狗不如!猪在污泥浊水中打滚,不是要滚得全身没有一块干净的皮肤才快活吗?……
阿达等了两天,克里斯托夫没有来找她。她开始着急了,给他写了一封亲热的短信,但信中没有提过去的事。克里斯托夫没有搭理。他对阿达恨之入骨,简直无法形容。他把她从生活中一笔勾销。她不再存在了。
克里斯托夫摆脱了阿达,但摆脱不了自己。他枉然要制造假象,找回过去那个纯洁、坚强、平静的自我。但人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只能继续走自己的路;向后看是没有用的,只能看到你经过的地方,看到你住过的房屋升起了炊烟,消失在遥远的天边,消失在烟雾缭绕的回忆中。如果我们过了几个月的情感生活,那我们离从前的心情就更远了。路忽然转了弯,风景忽然换了样,我们似乎和过去永别了。
但是克里斯托夫不答应。他伸出胳臂来挽留过去,一定要让从前孤高的心情复活。但这种心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爱情本身的危险,远不如爱情破坏的结果。克里斯托夫枉然想甩掉爱情,有一阵子,他枉然想鄙视爱情,但他身上已经留下了爱情抓过的伤痕,心里已经留下了必须填补的真空。爱情的欢乐使尝过滋味的人魂销魄散,一旦失去了强烈的爱情,一定要有另外一种强烈的情感来弥补,哪怕是完全相反的情感也行,比如说,爱转化为恨,转化为孤芳自赏,转化为对道德的信仰。这些情感都还不够,最多只能暂时止渴。他的生活充满了强烈的反应,从一个极端一下跳到另一个极端。有时,他想用不近人情的苦行来折磨自己:不吃东西,只喝点水,用奔波、劳碌、熬夜来使身体累得要死,没有一点乐趣。有时他又认为像他这一类人,有力量就是真正有道德,于是他又拼命寻欢作乐。苦行也好,作乐也好,他总是不快活。他不能再孤独下去了。但他又不能不孤独。
惟一能救他脱离苦难的可能是真正的友情,像罗萨那样的友情也许可以庇护他躲过风暴。但两家人已经彻底闹翻了,彼此不再见面。只有一次,克里斯托夫碰到了罗萨。她做完了弥撒出来。他犹豫不决,要不要走过去;她呢,一看见他,好像要走过来和他见面;但当他打定主意,穿过涌出教堂大门的人流时,她却转过头去;等他挤到她的面前,她只冷淡地打了个招呼,就走开了。他感到这个姑娘对他冷冰冰的,心里一定非常瞧他不起。他哪里想得到她还一直爱着他,甚至想对他吐露她的心事呢;但她怪自己不该有这个念头,认为这是错误,她认为克里斯托夫变坏了,堕落了,比以前离她更远了。就这样,他们永远分开了。也许这样对两个人都好。她虽然人不坏,但并不了解他的生活。他虽然需要同情和尊重,但庸俗闭塞、没有苦乐、没有新鲜空气的生活会闷死他。他们两个人都会痛苦的,因为使对方痛苦而自己也痛苦。把他们分开的坏运气到头来反成了好运气,对于能够坚持的强者往往是这样,常常是这样。
但在当时,这个坏运气使他们两个都难过,都觉得不幸。尤其是对克里斯托夫。她道德上这样不容忍,心灵这样狭隘,道德越高,反倒越不聪明,心灵越好反倒越不做好事,这使他恼火、痛苦,为了抗议,他反倒自暴 自弃了。
他同阿达游手好闲地去郊外酒店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单身汉,他们自由自在的作风,无忧无虑的态度,倒不太讨人厌。其中一个叫弗烈德曼,和他一样也是个音乐家,弹管风琴,大约三十岁左右,不能算不聪明,也很懂行,但是懒得不可救药,宁肯忍饥挨渴,也不肯费点力气去争取出人头地。他还说些坏话,讽刺为生活而劳碌的人,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求得 自我安慰;他的讽刺有点粗俗,令人发笑。他比他的伙伴更加放肆大胆,不怕攻击在位的当权派,虽然说话还是吞吞吐吐,挤眉弄眼,指桑骂槐;在音乐方面,他甚至敢于不守成规,对那些有名无实的红人,偷偷地砍上一锄头。他对女人也不放过,说笑时喜欢引用一个修士厌恶女性的刻薄话,克里斯托夫听了比谁都更欣赏:
“女人只有肉体,没有灵魂。”
在心情混乱的时候,克里斯托夫觉得和弗烈德曼闲谈可以消遣,但也能对他做出评价。他不会长久喜欢那种粗俗的挖苦话;老是否定的讽刺口气不久也使他恼火,那只能说明自己无能,但那到底比庸人的愚蠢和自满略胜一筹。克里斯托夫虽然心里瞧不起他的同伴,却又少不了他。他们老在一起,老和弗烈德曼那伙身份不高、形迹可疑的人坐在一桌。他们整夜赌博,谈天,喝酒。克里斯托夫忽然一下觉醒,闻到令人恶心的肉腥味和烟臭气,眼睛失神地看到周围这伙不三不四的人,他简直不认识他们;他心情焦急地想:
“我在什么地方?这是些什么人?我和他们在一起做什么?”
他们的谈笑使他作呕。但他不敢离开他们,他怕回家,他怕孤独,他不敢正视自己的欲望和悔恨。他堕落了,他知道自己堕落了;他在寻找,他冷眼清醒地在弗烈德曼身上看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堕落成什么样子;他正在经历这样一个灰心绝望的阶段:眼前的危险不但没有把他惊醒,反倒把他压垮了。
如果他自甘堕落的话,他早就堕落了。幸亏他这一类人还有不甘坠入毁灭深渊的本能和动力,这是旁人所不具备的:首先,他有活下去的力量和本能,不肯自暴自弃的本性比理智还更聪明,比意志还更坚强;此外,他还不自觉地具备了艺术家特有的好奇心,那种热情的忘我精神是任何真有创造力的人才所必不可少的。他可以恋爱,受苦受难,全心全意地献身,但没有用,他还看得清他的感情。感情都在他身上,但并不是他的全部。他的心灵中有成千上万微不足道的感情,朦朦胧胧地往上爬向一个未知的但确实存在的目标;就像宇宙中的星系受到神秘莫测的磁力吸引一样。这种永恒的、不自觉的心灵分化状态,在头晕眼花的时刻最容易出现,那时日常生活已经陷入昏迷,从睡梦的深渊中会涌现出不可思议的目光,呈现出生命千变万化的面孔。一年来,克里斯托夫魂牵梦萦的,是他清楚地感到,在一秒钟之内,他居然如梦似幻地分身有术,成了几个相隔千里、相距百年的不同人物。清醒之后,他只记得幻象的混乱,却不记得造成混乱的原因。这就好比一个纠缠不休的念头忽然消失,使人感到极端疲倦,念头的痕迹还留在心里,但他却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当他的心灵在岁月的罗网中痛苦挣扎的时候,他身上另外还有一颗清醒而冷静的心灵,却在看着他白费力气。他看不见这颗心灵;但这第二颗心却用看不见的光投射到他身上。这颗心贪得无厌,兴高采烈地感觉、吃苦、观察、了解这些男人、女人、世界、情欲、思想,甚至是折磨人的、庸俗的、坏的思想,但这却足以使一切都沾上了心灵的光辉,使克里斯托夫免于毁灭。这颗心使他感到他并不是完全孤独无依的。这第二颗贪得无厌的心要成为一切,要了解一切,它筑成了一座堡垒,抵得住要毁灭他的情欲。
这颗心足以使他的头伸出水面,但单凭他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跳出深渊。他还不能集中精力,控制自己。他还不可能做什么工作。他在经历一场精神上的转变,将来会开花结果的,但现在还只是萌芽阶段,这丰富的内心生命在目前只表现为放荡无度,产生的效果和内心空虚并没有什么分别。克里斯托夫在生活中沉沦了。有一个巨大的推动力催促他身上的各种力量一道成长,成长得太快了,有如万马奔腾。但他的意志力偏偏成长得没有那么快,控制不了这奔腾的万马。于是他的人格土崩瓦解了。这天翻地覆的转变,这内心深处的地震,是外人的肉眼看不见的。连克里斯托夫也只发现自己意志薄弱,无力创造,无力生存。同时,欲望、本能、思想却接二连三地涌现出来,就像火山爆发时喷出的硫磺烟雾;于是他问自己:
“现在,还会冒出什么?我会变成什么样子?难道我就永远这样?难道克里斯托夫就要完了?难道我要一事无成,永远一事无成?”
结果涌现出来的,是祖先遗传的本性,是前辈养成的坏习惯。
他喝醉了。
他回到家里,满身酒味,满口笑声,完全垮了。
可怜的路易莎看看他,叹叹气,什么也不说,只好祈祷了。
一天晚上,他从小酒店出来,走到城门口,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看见高弗烈特舅舅不显眼的影子,他背上驮着包袱,在路上慢慢走着。有几个月,这个瘦小的商贩没有回到本地来,间隔越拖越长了。克里斯托夫高兴得赶快叫他。高弗烈特给包袱压弯了腰,转过身来,看到克里斯托夫做着怪里怪气的手势,便在墙脚石上坐下来等他。克里斯托夫眉开眼笑,连蹦带跳跑了过来,拉住舅舅的手摇来摇去,显得异常亲热。高弗烈特瞧了好久才说:
“你好,梅希奥。”
克里斯托夫以为舅舅记错了名字,哈哈大笑起来。
“可怜的舅舅老了,”他心里想,“记性不好。”
高弗烈特看起来的确老了,干瘪皱缩,呼吸短促,显得吃力。克里斯托夫还在夸夸其谈。高弗烈特又把包袱背到肩上,不声不响地走了起来。他们肩并肩走回家,克里斯托夫指手画脚,大叫大嚷,高弗烈特低声咳嗽,不吭一声。克里斯托夫和他说话的时候,高弗烈特还叫他梅希奥。这一回克里斯托夫不得不问了:
“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总叫我梅希奥?我是克里斯托夫,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你忘了我的名字?”
高弗烈特没有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看了看他,摇了摇头,冷冷地说:
“不对,你是梅希奥,我当然认得出。”
克里斯托夫愣愣地站住了。高弗烈特照旧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克里斯托夫跟在后面,不再多嘴。他酒醒了。走过一家咖啡音乐厅,门口有一面模糊不清的镜子,照出了门外的煤气灯和行人稀少的街道,他走过去照了一下,的确看见了梅希奥。他回到家里,心乱极了。
他一夜都扪心自问,搜索自己的灵魂。他现在明白了。他看出了自己的缺点和本能正在抬头,他恨极了。他想起了父亲去世那一夜,想起了守灵时发的誓,再检查一遍从那时起过的生活,他发现自己违背了誓言。一年来他做了什么事?对得起他的上帝,对得起艺术,对得起自己的灵魂吗?有什么事能垂之永久呢?没有一天不是浪费、糟蹋、玷污了的。没有作品,没有思想,没有努力做站得住脚的事。一片混乱的欲望在你争我夺。一片风沙,一无所得……想做有什么用?想做的事都没有做。做了的事都是不想做的。他成了一个他不想做的人,这就是他生活的总结。
他睡不着。不到早晨六点,天还黑呢,他就听到高弗烈特准备走了。因为舅舅不打算多耽搁。路过城里,他照例来看看妹妹和外甥,但他早就说了:第二天一早要走。
克里斯托夫下楼来。高弗烈特见他脸色苍白,一夜没睡使他脸颊陷下去。舅舅对他亲切地笑了笑,问他愿不愿陪他走走。天还不亮,他们一同出了大门。两个人不用说话,互相都很了解。走过公墓时,高弗烈特问:
“进去看看,好不好?”
他到城里来,总要看看约翰·米歇尔和梅希奥的墓地。克里斯托夫却有一年不来了。高弗烈特跪在梅希奥坟前说:
“祈祷吧!但愿他们安眠,不要打扰我们!”
他的思想既掺杂了迷信,又合乎情理,往往使克里斯托夫惊讶;但这一回,他懂得舅舅的心理。他们再也不说什么,一直走出墓地。
他们关上了叽叽嘎嘎响的铁门,顺着墙走,走向、刚醒过来的田野。小路经过墓园的柏树下面,树枝上的积雪正在融化,一滴滴往下落。克里斯托夫哭起来了:
“啊!舅舅,”他说,“我真难过!”
他不敢谈在爱情上受到的考验,莫名其妙地怕使高弗烈特为难;但他谈到他的惭愧、无用、懦弱,违背了的誓言。
“舅舅,该怎么办?我想干,也干过,但过了一年,我还在老地方。不对!我倒退了。我不中用,我不中用!我浪费了生命,违背了誓言!……”
他们爬上山冈,可以看到全城。高弗烈特和和气气地说:
“你还刚开头呢,孩子。人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想做是一回事,生活又是一回事。所以不要难过。最要紧的,你要晓得,是不要放弃想做,不要放弃生活。别的就由不得我们了。”
克里斯托夫绝望地说了又说:
“我违背了誓言!”
“你听见了没有?”高弗烈特问道。
(田野上鸡啼了。)
“鸡并不因为他违背了誓言就不啼明。每天早晨,鸡为我们每一个人啼明。”
“总有一天,”克里斯托夫痛苦地说,“鸡不为我啼明了……总有一天,我会没有明天。到了那天,我的生命怎么就过完了?”
“总是有明天的。”高弗烈特说。
“明天有什么用,如果想干什么都没有用的话?”
“醒来吧!祈祷吧!”
“我不再信仰了。”
高弗烈特微微一笑。
“你不信仰,就不会活到今天了。每个人都有信仰的。祈祷吧!”
“祈祷什么呢?”
高弗烈特指着寒冷的天边出现的一轮红日:
“要珍重新生的一天。不要想一年以后、十年以后的事。想今天吧。不要空谈理论。一切理论,你看,即使是谈道德的,也不是好东西,都是愚蠢的,有害的。不要勉强生活。今天就该好好活下去。要珍重每一天。要爱每一天,尊重每一天,千万不要糟蹋一天,不要妨碍开花结果。要爱像今天这样灰暗苦闷的日子。不要担心。瞧,现在是冬天,一切都在安眠。但大地会醒过来的。要成为大地的一部分,要像大地一样有耐性。要虔诚。要等待。只要你是好人,一切都会好的。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也应该快活。因为你做不了更多的事。那么,为什么要想做更多的事情呢?为什么因为不能做更多的事就难过呢?应该只做自己能做的事……尽我所能。”
“那太少了。”克里斯托夫说时皱了一下眉。
高弗烈特和气地笑了:
“谁也做不了更多的事。你太骄傲了。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干的尽是蠢事……英雄!我不大知道什么是英雄;不过,你看,我想,英雄也只是做了他能做的事。平常人却连他能做的事都没有做。”
“啊!”克里斯托夫叹了一口气,“那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简直是不值得了。然而还有人说‘想得到就做得到!’……”
高弗烈特又温和地笑了:
“是吗?……那么,孩子,他们是说谎大王!再不然就是:他们并不想做什么大事……”
他们到了小山顶上。两个人亲热地拥抱。然后,小贩拖着疲乏的脚步走了。克里斯托夫看着他走过,陷入了深思。他重复舅舅说的话:
“尽我所能。”
他想得微笑了:
“对的……不过……这也够了。”
他回头向城里走去。雪冻成了冰在他鞋子底下格格作响。冬天刺骨的寒风吹得山上的树木畏畏缩缩,赤裸裸的树枝都发抖了。风也吹红了他的脸,他的皮肤发烧,血液流通加快。山下的红屋顶迎着寒光灿烂的太阳微笑。寒气凛冽。冻硬了的土地似乎在苦中作乐。克里斯托夫的心也像土地一样。他想:
“我也要解冻了。”
他眼睛里还含着泪珠。他用手背擦了擦,望着太阳沉醉在朦胧的雾气中,笑了起来。阵阵狂风吹得带雪的云飘过小城上空。他用拇指按住鼻孔,对云嗤之以鼻。寒风呼号……
“吹吧,吹吧!……你爱把我怎么吹就怎么吹!把我吹走吧!我知道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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