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页 | 约翰·克里斯托夫 | 阅读 ‧ 电子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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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女友

旅途的终点

虽然在法国之外崭露头角,但是两个朋友若要改善物质生活,却不是那么快的事。困难的日子总是周而复始地来到,使他们不得不束紧腰带。等到有了钱,他们就吃双份,来弥补饿肚子的损失。但久而久之,这种饥一餐、饱一餐的吃法却是有碍健康的。

目前,他们又碰到了饿死母牛的穷日子。克里斯托夫花了大半夜的工夫,为赫区特改编了一部无聊的乐谱;一直搞到天快亮才上床,正捏紧拳头,蒙头大睡,要捞回浪费掉的时间。奥利维一大早就出去了,他有一大段路要走,要从巴黎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快到八点钟时,门房上楼送信,拉响了门铃。平时,他拉铃后,就把信件从门底下塞进来。这天早上,他却不断地敲。克里斯托夫没有睡醒,嘀嘀咕咕来开门;也不听门房笑嘻嘻、唆唆地谈到报上一篇文章的事,只是拿过信来,瞧也不瞧,就把门一关,还没关好又上了床,而且睡得更带劲了。

一个小时以后,他又给房里的脚步声吵醒了;一看见床脚边有一张陌生的面孔对他行礼如仪,他不免大吃一惊。原来是个新闻记者,看见房门开着,就毫不客气地进来了。克里斯托夫气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你是来干什么的?”

他抓起枕头,向不速之客扔过去,客人赶快躲开,向后退了一步。他们不打不成相识。客人说他是《民族报》的记者,专门来采访克里斯托夫先生,要了解《大日报》上的一篇文章。

“什么文章?”

“你还没看到吗?”他不等人请求,就自动讲起这篇文章来。

克里斯托夫又躺下了。如果他不是睡得昏昏沉沉的话,本来会把客人赶出门的;但他为了省事,就让客人讲下去。他自己却钻进被子,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他本来会假戏真做,的确睡着的。不料对方抓住机会不放,开始大声念起文章来。从头几行起,克里斯托夫就不得不张开耳朵来听了。文章把克拉夫特先生说成是当代第一音乐奇才。克里斯托夫也忘了自己在假装睡觉,大为惊讶地赌咒发誓,从床上坐起来说:

“他们是疯了吧!这是怎么搞的?”

记者赶快不朗读了,乘机向他提出了一大串问题,克里斯托夫想也不想,就回答了。他拿起那篇文章来,目瞪口呆地看到自己的相片登在报纸头版;但他还来不及读文章,第二个记者又闯进了他的房间。这一次,克里斯托夫可当真生气了。他勒令他们出去,但是谈何容易,他们不一眼记住室内摆设的家具,墙上挂着的照片,音乐家与众不同的面目,是不会撤退的;于是他又气又笑;衬衣还没扣好,就推着他们的肩膀,把他们一直送出门去,然后赶快把门锁上。

但是这一天,他是怎么说也休想安静的。他梳洗还没有完,又听见有人敲门了,而且敲的方式听来像个熟人。克里斯托夫开门一看,发现面前是第三个陌生人,他认为自己不得不干脆拒绝采访了,不料来人却有不容拒绝的理由,因为他就是那篇文章的作者。有什么法子能赶走一个说你是天才的人呢?克里斯托夫虽然不大高兴;也只好硬着头皮听人滔滔不绝的歌颂了。使他惊讶的是,这种声誉怎么会忽然从天而降?是不是头天晚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演奏了什么杰作?他没有时间来追根问底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记者是来把他立刻带到报馆去的,报馆的大老板阿赛纳·伽玛希在等他呢,汽车就在楼下。克里斯托夫还想推辞,但他人老实,推不脱记者的好意邀请,结果只好跟着走了。

十分钟之后,他见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报界大王。这是个结结实实、快快活活的矮胖子,大约有五十岁,头大而圆,发短而灰,脸色通红,说话就像发号施令,声音粗重,口气夸张,一阵滔滔不绝,像小溪中的潺潺流水。他“自高自大”,硬挤进了巴黎。他会做生意,会利用人,自私自利,又憨又滑,感情用事,自我中心,把自己的事业夸大为法国的、甚至是人类的事业。他个人的利益,报纸的畅销,和公共福利似乎是一回事,是紧密相连的。他毫不怀疑:损害了他,就是损害法国;为了个人恩怨,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推翻一个政府。另一方面,他也不是不宽宏大量。吃饱之后,他也会像别人一样成为理想主义者,有时会像天父一样,在茫茫尘海中挑出个把可怜虫来显示他无边的权力,使小人物得到大名,使老百姓成为部长,如果他愿意的话,甚至可以废立国王。他无所不能。一高兴,他也可以制造天才。

这一天,他刚“制造”了克里斯托夫。

这件事的系铃人却是自己做梦也没想到的奥利维。

奥利维从来不宣扬自己,他最厌恶招摇,躲避新闻记者好像逃开瘟神一样,但对朋友却是另一回事。他就像那些温存体贴的母亲,老老实实的中产阶级家庭主妇,守身如玉的妻子,因为浪荡的儿子犯了法,却不惜出卖自己的肉体,去求网开一面。

奥利维为杂志写稿,一接触到评论家或音乐爱好者,他总要谈到克里斯托夫,从来不肯放过机会;过了一些日子,他惊讶地发现他的话有人信。在他周围,他感到大家的好奇心在流动,一种神秘的流言蜚语在文学界和社交界传播。这些流言是从哪里来的呢?是英国和德国的报纸上报道了克里斯托夫的演出引起的反响吗?回答似乎也不那么肯定。其实这种现象对善于察言观色的巴黎人说来并不稀奇,他们能够闻风知雨,比圣·雅各街的气象台预报的天气还更准确。在这个大城市的神经中枢流动着震颤的电磁波,起伏着无影无踪的名声波,一个潜在的名人接着一个,这种“纱笼”中的空谷传音,这荷马史诗中的藏龙伏虎,到了一个时候,就会出现在一篇吹捧的文章中,使人如雷贯耳,连聋子也会听见这个新人物的名字。有时,雷声反会吓跑新人物最早的、最好的朋友。然而,他的名声却是他们造出来的,他们也该负责。

就是这样,《大日报》的那篇文章,奥利维也有份。他利用了大家对克里斯托夫表示的兴趣,小心在意地泄露了一些消息,来给大家加温。他尽力避免让克里斯托夫和记者直接接触;怕他会得罪人。但在《大日报》的要求下,他巧妙地安排克里斯托夫和一个记者在咖啡店里见了面,却不知道这是采访。他越小心在意,大家越好奇,对克里斯托夫越感兴趣。奥利维从来没和新闻界打过交道;他也没有料到他是在开动一架大机器,机器一开,就不再听使唤,也不会减速了。

他去上课的时候,在路上读到《大日报》的文章,不免大失所望。他没有料到这当头一棒。他本以为报纸要收齐材料、了解人物后,才会写文章的。这真是太天真了。报纸费工夫去发现新人物,当然是有利可图,怕别的同行捷足先登,因此一定要抢在前头,不了解人物倒不要紧。受到吹捧的人不会怪报纸的,因为既然有人吹捧,那他总算有知音了。

《大日报》的记者零敲碎打地描述了克里斯托夫受苦受难的荒唐故事,把他说成是德国专制主义的一个牺牲品,一个宣扬自由的使者,因此不得不逃离德意志帝国到法国来避难,因为法国是自由心灵的庇护所———在这个漂亮的借口之下他大发谬论,宣扬大国沙文主义!———于是又大肆称赞他的天才,简直压得他出不了气,其实记者对于他的天才并无所知———只知道几支平淡无奇的乐曲,都是克里斯托夫早年在德国的作品,而克里斯托夫恨不得销毁了才好的。那篇文章的作者不了解克里斯托夫的作品,却偏要冒充内行,说自己了解音乐家的用心———其实是他强加于人的。从克里斯托夫或奥利维嘴里听到三言两语,有时甚至是从自命消息灵通的古耶那里听来的,记者却认为足以虚构一个克里斯托夫的形象,把他说成是“共和政体的天才———民主主义的大音乐家”了。记者还借此机会污蔑法国当代的音乐家,尤其是那些有独特个性,有独创精神,不关心民主的音乐家。只有一两个政治意见和他相同的作曲家幸免其害。可惜他们的音乐作品并不高明。不过这只是小事一桩。再说,他们的吹捧,甚至对克里斯托夫的吹捧,比起他们对别人的批评来,都是无足轻重的。在巴黎读到一篇恭维人的文章,最稳当的读法是先思考一下:

“这是在诽谤谁呢?”

奥利维看报时,脸都羞红了,他心里想:

“这一下我可干了好事!”

他几乎连课都讲不下去了。好不容易脱了身,就赶快跑回去。一听说克里斯托夫同记者走了,他简直难以相信!他等克里斯托夫回来午餐,却没有等到。几个小时过去了,奥利维越等越着急,他心里想:

“他们会叫他说出多少傻话来啊!”

快到三点钟,克里斯托夫快快活活地回来。他和阿赛纳·伽玛希同吃了午餐,给香槟酒灌得头脑有点昏昏沉沉。他不明白奥利维为什么着急,为什么问他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

“做了什么事?吃了一餐好的!好久没有这样大吃过了。”

他就讲起菜单来。

“还有酒呢……各色的酒我都喝了。”

奥利维打断他的话,问他有谁共进午餐。

“有谁?……我也说不上。只知道伽玛希。一个胖乎乎、爽爽快快的人。还有格劳杜米,就是那篇文章的作者,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还有三四个记者,我说不出名字,都是快活的好人,都讨我喜欢,是一流的角色。”

奥利维看来并不相信。克里斯托夫见他不热情,觉得奇怪。

“难道你没有读那篇文章?”

“读了。你呢,你好好看了吗?”

“看了……这就是说,看了一眼。我还没有时间。”

“那你好好读一读吧!”

克里斯托夫才读了头几行,就放声大笑。

他笑得弯了腰。

“呸!”他接着说,“评论家都差不多。其实,他们什么也不懂。”

他越往下读,就越生气;这太不成话了,简直使他成了笑柄。他们说他是“共和音乐家”,这真没有意思……这种不三不四的话,还是不提算了!……但他们不肯罢休,偏要用他的“共和”艺术来反对前辈大师的“神圣艺术”———不知道他就是这些大师的心灵哺育成长的———这实在太过分了……

“该死的东西!他们要把我当傻瓜!……”

再说,干吗要用他来拼命攻击那些有才能的法国音乐家呢?他多多少少还是喜欢他们的———虽然偏少不偏多———他们还是懂行的。当之无愧的音乐家———最坏的是,记者硬说他厌恶他的祖国!……不行,这可叫他受不了……

“我要给他们写信。”克里斯托夫说。

奥利维插嘴了。

“现在不要写!你太激动了。明天,等情绪平稳一点……”

克里斯托夫不肯依。他一有话要说,就迫不及待。他只答应让奥利维先看看信。这不是没有用的。信修改得合适了,主要是更正他对德国的看法,于是他就跑去把信付邮。

“这样,”他回来时说,“坏事总可以减半吧,信明天会见报的。”

奥利维摇摇头,露出了怀疑的神气。然后,他总是很担心地瞧着克里斯托夫的眼睛问道:

“克里斯托夫,午餐的时候,你没有说什么不合适的话吧?”

“没有。”克里斯托夫笑着说。

“肯定吗?”

“当然,胆小鬼。”

奥利维放了一点心。但克里斯托夫反倒不放心了。他刚刚想起了他随随便便说过的话。说时他满不在乎。他从来没有防人之心,总觉得他们这样亲热,对他这样好!的确,他们对他不错。既然他们帮了他的忙,总是对他有好感的。而克里斯托夫一开心就痛快,而且会感染别人,他一亲热就无拘无束,说起俏皮话来快快活活,他吃得多,喝得快,酒下喉咙若无其事,怎能不讨阿赛纳·伽玛希喜欢呢?伽玛希本是个酒肉朋友,粗声大气,土头土脑,满脸通红,瞧不起身体娇弱、不敢大吃大喝、只会碰碰嘴唇的巴黎人。他只在餐桌上评论英雄。他欣赏克里斯托夫。他当场拍板,提出要克里斯托夫把他的《卡冈都亚》拿到歌剧院去上演。(在这些法国大老板看来,艺术的最高峰就是上演《浮士德下地狱》或是贝多芬的九大交响乐)———这个荒唐的想法使克里斯托夫哈哈大笑,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不让伽玛希打电话给歌剧院经理或文化部部长(要是伽玛希的话可信,这些头头对他似乎都是惟命是听的)———但这个想法却使克里斯托夫回忆起了从前改编《大卫》这部交响诗的咄咄怪事,他一松了口就随便谈起罗孙众议员为了情妇而出场主办的演出。伽玛希一点也不喜欢罗孙,听了很高兴,而克里斯托夫喝了不花钱的酒,又看到花钱的人喜欢听,就越谈越来劲,越没有顾忌了,听的人可一句话也没有漏掉。只有克里斯托夫一个人离开餐桌后,把话忘个一干二净。现在奥利维一问,他才想了起来。他感到背脊骨都冰凉了。因为不再幻想的人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猜得到会出什么事;这下酒醒之后,他看得更清楚,仿佛事情已经发生:他说漏了嘴的话经过歪曲,发表在揭发隐私的报刊上;他在艺术方面的俏皮话也变成了攻击别人的武器。至于他要求更正的信,他和奥利维知道得一样清楚会有什么下场:反驳一个记者简直是在浪费笔墨;作结论的永远是记者。

事情的经过和克里斯托夫预料的完全一样,一点不差。他说漏了嘴的话登出来了,而他更正的信却没有见报。伽玛希只要人转告他,说他心好,想得周到,但并不把他周到的想法登出来,而只散布那些强加给他的错误意见,于是引来了巴黎报纸的尖刻批评,接着,德国报纸也遥相呼应,愤怒地谴责一个德国艺术家怎能这样不尊重自己的祖国。

克里斯托夫赶快利用另一家报纸的记者采访的机会,自以为得计地声明他爱德国,并且说德国至少是和法兰西共和国一样自由的。不料采访的记者是保守党报纸的,立刻把他的声明说成是反对共和的。

“越说越来劲了!”克里斯托夫说,“啊!我的音乐和政治拉得上什么关系呢?”

“这是我们法国的习惯,”奥利维说,“瞧他们怎样爬在贝多芬背上吵架。有人说他是革命党,有人说他是教会派,有人说是平民党,有人说是王公大人的走狗。”

“啊!贝多芬真该把他们赶走!”

“那好!你也可以一样干呀!”

克里斯托夫也想这样做。但他心太软,而人家对他又客客气气。奥利维让他一个人在家总是不放心。因为老有人来采访;克里斯托夫答应小心也没用,他一开口就收不拢。他想到什么说什么。有时来的是女记者,自称是他的朋友,要他谈谈爱情生活。有些人利用他说别人的坏话。等到奥利维回来,总发现克里斯托夫面有愧色。

“又说什么傻话了?”他问道。

“总是这样。”克里斯托夫不好意思地回答。

“你真是不可救药!”

“我真该坐牢……不过这一回,我发誓,一定是最后一回。”

“对,对,下次也是最后一回……”

第二天,克里斯托夫得意地告诉奥利维。

“又来了一个人,给我赶出门了。”

“不要做过了头,”奥利维说,“对他们要小心在意。这些家伙可厉害……他们叫你防不胜防……他们要报复还不容易!随便你说什么,他们都能挑毛病。”

克里斯托夫用手抹抹额头。

“天哪!”

“还说了什么话?”

“关门的时候,我说……”

“说什么来着?”

“说了一句拿皇帝出气的话。”

“皇帝?”

“不是皇帝,就是皇子皇孙……”

“倒霉鬼!明天又是头版新闻了。”

克里斯托夫哆嗦了。但是第二天他在报上看到的却是对他房间的描写和对他的采访,虽然记者并没有进来,更没有和他谈话。

消息越传越离谱。外国报上传得简直面目全非。法国报上有消息,说克里斯托夫穷得在改编吉他琴谱,英国报纸却说他弹着吉他沿街乞讨。

他读到的并不是好话。相差太远了!只要克里斯托夫有《大日报》捧场,立刻就有其他报纸攻击。报业同行居然发现了他们所没有发现的天才,那岂不是叫他们丢面子。非得在他脸上抹黑不可。古耶眼巴巴看着到手的货色给人半路抢去,就写了一篇文章来澄清是非。他亲热地谈到他的老朋友克里斯托夫,说是他引导他的朋友进入巴黎社会的,他当然是一个有才能的音乐家;不过———他可以这样说,既然他们是朋友嘛———他受的教育不够,没有独特的风格,却自以为了不起;如果把他捧得太高,捧到了可笑的地步,那反倒是害了他;其实他需要的是一个有本事、有学问、有眼力、好心好意的严格导师———这是古耶放大了的自画像———有些音乐家露出苦笑。他们假装根本瞧不起有报纸做后台的艺术家;他们讨厌捧场拍马的人,他们拒绝接受波斯国王的礼物,因为国王没把礼物送给他们。有人贬低克里斯托夫;有人用怜悯来淹没他。有人竟怪到奥利维头上来了———那都是他的同事———他们怪他倔强,不屑与他们为伍———说句老实话,与其说他是瞧不起他们,不如说他是喜欢孤独。令他们最不能原谅的,是他把他们当做有一个不多,缺一个不少的人。有几个人甚至说他是为了本身的私利才给《大日报》写文章的。也有人假装为克里斯托夫说话,怪奥利维不该把这个软弱的空想家带到巴黎这个繁华世界的市场上来,因为他没有武装,对付不了生活———而这是指克里斯托夫!所以注定了要遭灭顶之灾的。他们说这个人没有天才,但若顽强工作,命运也许倒会好些,现在对他烧香膜拜,用蹩脚的香烟熏得他疯头癫脑,岂不是毁了他的前途!这真太可惜了!为什么不让他默默无闻,苦苦工作,过一年算一年呢?

奥利维本来可以回答他们:

“你们说得好听。要工作,一定要吃饱。谁给他面包呢?”

不过这话难不倒他们。他们会自命清高地答道:

“这是小事。人总是要吃苦的。”

当然,只有吃饱了的上流人才会提出这种淡泊的理论。有一个不懂事的人去求一个百万富翁资助一个穷得要死的艺术家,富翁反驳说:

“音乐家饿得要死,不是照样出了个莫扎特吗?”

如果奥利维对他们说莫扎特的要求不高,不过是要生活而已,而克里斯托夫却是一定要活下去的,那他们一定会认为奥利维真不识趣。

克里斯托夫对这种吃饱了肚子,说长道短的人厌烦透了。他想他们会不会一直说下去———还好过了两个星期,事情就算完了。报纸不再谈他。不过他已经出了名。人家提到他的名字,不再说他是:

“《大卫》或《卡冈都亚》的作者?”

而是说:

“啊!对的,《大日报》上登过的人!……”

他成了名人了。

奥利维一看见克里斯托夫收到这么多的信,而他自己也沾光收到不少,就知道他的名声多大;歌剧剧本的作者,音乐会的承办人,都来拉生意,最新的朋友往往是最初的冤家对头,现在来拉关系,还有社交界仕女的请帖。报纸也来征询他的意见:关于法国人口减少的问题,关于理想派的艺术,关于女人的胸衣,关于脱衣舞等等———还问他是不是相信德国正在衰退,音乐已经走上末路,等等。他们两个人看了一起大笑。但笑归笑,克里斯托夫这个粗人居然接受赴宴的邀请了!奥利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也去?”他说。

“我也去。为什么不?”克里斯托夫发牢骚似的回答,“你以为只有你能去看漂亮的太太?该轮到我了,小伙计!我要去玩玩!”

“去玩玩?我可怜的老朋友!”

事实上,克里斯托夫在家里关得太久了,忽然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一定要出去走走。再说,尝尝新得到名声的滋味,自然也会感到快活。但他一去参加晚会,又觉得无聊透顶,发现场面上的人都是傻瓜。等他回来之后,偏又逞强好胜,要对奥利维说晚会好。他去看人,但一家从来不去两回;他找些离奇的借口,说时满不在乎,只要不再去就行。奥利维也觉得他不成话,克里斯托夫却哈哈大笑。他去“纱笼”不是为了提高声望,而是为了充实自己生活的储备,他把人家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形形色色的声音和面貌,都存放在他的博物馆里,因为一个画家总得定期更新自己的调色板。音乐家不能只吸收音乐的营养。一句话的声调,一个动作的节奏,一张笑脸的和谐,比一个同行的交响乐更能启发他的音乐感。可惜“纱笼”里的面目和心灵的交响乐,和他同行的音乐一样平淡乏味,缺少变化。各人都有自己的老套,已经都僵化了。一个漂亮女人的微笑,装模作样的姿态,都和巴黎的曲调一样呆板。男人比女人更没有趣味。在意志消沉的影响下,旺盛的精力衰退了,独特的性格软化了,消失了,速度快得惊人。克里斯托夫在艺术家当中碰到的行尸走肉,简直多得不胜枚举:有一个年轻的音乐家,精力充沛,才华横溢,但给胜利冲昏了头脑;他听惯了讨好的话,几乎要窒息了,却还自以为得计,正在蒙头大睡。二十年后他会怎么样呢?那只消看看“纱笼”另外一个角落里老态龙钟的大师就够了,他功成名就,是各家学院的院士,已经登上了顶峰,看来似乎不再担惊受怕,用钱也不必精打细算了,但他却见人就卑躬屈膝,害怕舆论、权势、报纸,不敢说心里话,其实心里已经不再思想,人也不再存在,就像一头驴子在炫耀自己的骨头架子一样。

在这些曾经伟大或可能伟大的艺术家和才子背后,可以肯定有一个女人在折磨他们。不管她们傻不傻,爱他们还是爱自己,她们都很危险;女人越好,危险越大:因为她们一定会用不适当的感情来毁掉艺术家,她们好心好意地要天才成为家庭妇男,降低水平,修剪枝叶,耙平刮净,浓妆艳抹,一直等到天才适合她们的口味,和她们一起虚荣、庸俗,并且和她们圈子里的人一样平凡,才肯善罢甘休。

虽然克里斯托夫只是这个圈子里的过客,也看到危险了。不止一个女人要把他拉进“纱笼”,服侍她们;对勾魂摄魄的微笑,克里斯托夫也不能完全不上钩。好在他还清醒,看见现代女妖周围的人都改头换面了,他才逃脱了危险。他并不想做美女喂养的火鸡。假如追求他的女人少些,危险反而更大。现在大家都相信他们中间有个天才,按照惯例,他们就拼命要消灭他。这些人只有一个念头:见花就摘,插进瓶里———见鸟就捉,关进笼中———见人自由,就奴化他。

克里斯托夫有一阵子心烦意乱,但等到心一定,立刻就打发他们滚开。

命运总是和人开玩笑的。对于满不在乎的人,命运偏偏网开一面,让他通过;对于小心在意、提心吊胆、心中有数的人,反倒不让他漏网。因此,落入巴黎陷阱的不是克里斯托夫,而是奥利维。

他沾了朋友的光:克里斯托夫的名声光芒四射,也落到了他身上。他现在比以前出名了,并不是因为六年来他写了多少文章,而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克里斯托夫。因此,人家邀请克里斯托夫,同时也邀请他;于是他就陪着朋友,好心好意地怕他出事。大约是他太专心为朋友了,结果反而没有顾到自己。爱情的风吹过他的身上,就把他吹走了。

这是一个金发女郎,苗条可爱,柔软的秀发像波浪起伏似的围着狭窄而纯净的额头,细长的眉毛,稍厚的眼皮,青莲色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灵敏的鼻孔,略微内倾的太阳穴,调皮的下巴,俏皮的嘴令人垂涎,嘴角向上开,巴马派画家笔下山林女神的纯洁微笑。她的脖子细长,身材窈窕,年轻的脸看起来很快活,却隐藏着心事,觉醒了的青春令人心意缭乱的神秘感笼罩着她———她的名字是雅克琳·朗洁。

她还不到二十岁。家庭信天主教,有钱有地位,思想开放。父亲是个才华出众的工程师,有创造性,能解决疑难,能接受新思想,他的财产来自工作、政治关系和他的婚姻。是爱情的婚姻,也是金钱的婚姻———在这些人看来,金钱的结合才是真正的爱情的结合———妻子是巴黎财政界的典型美人。即使爱情不再存在,金钱却是长存的。何况双方都保留了爱情的火花,因为当初的感情还是炽热的,但是他们对于忠实并没有过高的要求。各人做各人的事,寻自己的欢:他们互相了解,像两个自私的伙伴,无所顾忌,却又小心在意。

女儿是他们之间的联系,两个人默默地互相竞争,爱她惟恐落后。双方都在女儿身上看见了自己,连她的缺点也是可爱的,天真的童年使缺点也理想化了;于是他们明争暗夺。孩子不会感觉不到,小生命坦率得很巧妙,她总以为宇宙是围着她转的,所以她要占尽便宜。她让父母抬扛,为得到她的感情而付出更高的代价;她很任性,即使遭到一方的拒绝,她也肯定会得到另一方的称赞,因为双方都怕疏远了她。她就是这样娇惯过了头;幸亏她的天性不坏———只有一般孩子自私的通病,但太有钱又太得宠的孩子,自私也不正常,因为他们的欲望从来没有得不到满足的。

朗洁夫妇虽然疼爱女儿,但并不肯为她做出牺牲,不肯使自己觉得不方便。他们多半让她一个人度过白天。她要胡思乱想,时间可多的是。由于早熟,父母在她面前说话又无顾虑,所以她懂事早,六岁的时候就会对布娃娃讲恋爱故事,故事中的人物有丈夫、妻子、情人。她讲故事没有不正当的念头,这是不消说的。等到有一天,她在话里听出了感情的影子,她就不再对布娃娃,而是对自己讲了。她有一些天真的欲望,听起来就像遥远的钟声一样无影无踪,仿佛远在天边。有时,风中传来一阵欲望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只觉得声音笼罩着你,使你觉得脸红,气都喘不过来,又是害怕,又是欢喜。你什么也不懂。然后,欲望的声音又消失了,来得快,去得也快。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一片听不清的嗡嗡声,朦朦胧胧的回音,在蔚蓝的天空中越来越淡了。只知道声音是从那边来的,在山的那一边,一定要到那边去,要尽可能地快。幸福就在那一边。啊!只要到了那边就好了!……

在到达之前,她对那边作了离奇的猜想。对一个小姑娘的智力说来,猜测真是一件大事。她有一个同年龄的女朋友,西蒙娜·亚当,两个人在一起谈这些正经的大题目。各人根据十二岁的经验和了解,根据听到的谈话和偷看的书籍来猜。两个小姑娘踮起脚尖,拼命踏上古老城墙的砖头,想要越过城墙看到她们的未来。但她们是白费劲,自以为从墙缝中看到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她们既单纯,又调皮,但有诗意,混杂着巴黎人爱嘲笑的脾气。她们说话过头而不自知,往往小题大做。雅克琳到处乱钻,没有人管,一头栽进了父亲的书里。幸亏她有小姑娘的纯洁而天真的本能做保护伞,没有受到污染,立刻把书丢开,从不好的伙伴中走了出去,就像一只小猫走过一摊脏水———身上并没有溅上污泥。

小说对她没有什么吸引力:描写得太精确,太枯燥了。使她心跳,既感动又充满希望的,是诗人的作品,当然,是谈情说爱的诗。这些诗人比较接近小姑娘的心态。他们不观察事物,而是想像,通过欲望和悔恨的三棱镜来想像,就像她从墙缝中偷看一样。但他们知道的东西多得多,凡是该知道的,他们无所不知,不过他们用温和的、神秘的字眼把知识包装起来,一定要极端小心地拆开包装才能发现……才能发现……啊!什么也没发现,总像就要发现似的……

两个好奇的小姑娘一点也不厌倦。她们轻轻地,微微颤抖地,翻来覆去念阿尔弗莱·德·缪塞和苏利·普吕东的诗句,想像自己面临着堕落的深渊:她们抄下诗句,猜测一段诗的深刻含义,有时是在无中生有。这两个十三岁的小女人,既天真又大胆,根本不懂爱情,却半真半假地笑着谈起爱情和肉欲来;在课堂上,当着老师的面———这是一个慈父般和蔼可亲的老教师———她们居然在吸墨纸上留下了随笔涂写的诗句,一天给老师查到了,使他大吃一惊:

让我紧紧地抱住你不放,

在你的亲吻里喝着疯狂

的爱情,一滴滴地久天长!……

她们上课的学校招收富家子女,老师都是大学时代的名人。她们情感的向往有了用武之地。几乎所有的小姑娘都爱上了她们的老师。只要他们年轻,不太难看,就可以使她们心荡神驰。她们做起功课来好像天使,要讨好她们的苏丹。如果作文分数不高,她们就会哭。如果得到赞扬,她们不是脸红,就是发白,还要秋波一转,表示感激,同时卖弄风情。如果老师把她叫到一边,提点意见,或者说句好话,那她就像进了天堂。要讨她们喜欢,并不需要是只雄鹰。上体育课时,老师把雅克琳抱上秋千,她就脸红发烧。竞争是多么激烈!妒忌又是多么严重!为了把老师从一个不讲理的情敌手中抢回来,要怎样低声下气、连哄带骗地丢眼色啊!在课堂上,老师一开口要说话,钢笔和铅笔赶快紧跟。她们不管懂或不懂,只要一字不漏就好。雅克琳和西蒙娜不停地写,她们好奇的眼光却在不断偷偷地分析老师的面孔和姿态,两个人说起悄悄话来:

“你看,要是他打一条蓝点子的领带是不是更好?”

后来,她们要找意中人,就去看彩色画片,时髦的浪漫主义诗集,配有诗句的时装插图———她们爱上了演员,琴手,古往今来的作家,摩南·舒里,萨曼,德彪西———她们向陌生的年轻男子送秋波,在音乐会上,在“纱笼”里,在街上,热情的小姑娘立刻在思想上画下了爱情的草图———她们永远需要恋爱,需要用爱情来占领她们的心,至少也要有恋爱的借口。雅克琳和西蒙娜事事推心置腹,这就显然证明了她们并没有什么感情,这甚至是使感情永远也不深入的最好办法。这种感情反而变成了一种慢性病,她们自己头一个觉得好笑,但她们却难舍难分。两个越谈越来劲。西蒙娜浪漫而谨慎,不过胡思乱想而已。雅克琳却动了真情,热度不减,很容易见之于实际行动。多少次她几乎要闹出大笑话来……幸而她还是悬崖勒马了。年轻人总是这样的:有些时刻,这可怜的小家伙要发疯了———我们大家都是过来人———只差两步就要跳下深渊,男的总是自杀,女的总是投入任何人的怀抱。幸亏老天保佑,他们都没有跳下去。雅克琳打过十几封情书的草稿,写给一些只见过两面的人;但没有寄出去,只有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她并没有署名,却寄给一个评论家了。那人面目可憎,庸俗不堪,自私自利,心灵干枯,精神狭隘。她却对他情有所钟,因为在他的两三句话里,她发现了丰富的感情。她的心还着了火似的迷上了一个大演员。他住在她家附近;她每次走过他的门口,心里就想:

“我若进去,会怎么样?”

有一次,她居然大胆上了楼。但一到楼上,她又赶快跑了下来。她有什么话好说呢?她并不爱他。她自己也知道。这样发疯,有一半是自觉自愿的自欺。另外一半呢,那是永远美妙而糊涂的爱情需要。因为雅克琳天生聪明,她并不是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不发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疯子发起疯来抵得上两个。

她时常出入社交界。在她周围的年轻人迷上了她,不止一个爱上了她。她却一个也不爱,只在大家面前卖弄风情。给别人造成的痛苦,她一点也不在乎。漂亮的少女总把爱情当做残酷的游戏。在她看来,人家爱她是很自然的事,她并不认为她欠了人家的情分,除非她也爱那个人;于是她当然认为:爱上了她已经是够幸福的了。应该说她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她虽然整天想到爱情,其实并不了解爱情是什么。大家以为上流社会的少女是温室里培养成长的,一定比乡下姑娘成熟得早,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她读过的书,听到的话,使爱情萦回在她心中,但在她无所事事的生活中,爱情几乎成了一种癖好;有时她甚至觉得爱情是一个她早就读过的剧本,一字一句她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因此,她反而不感到爱情的存在。爱情和艺术一样,不能人云亦云,而要心有所感;如果心无所感硬要急着去说,那可能永远也说不出什么来。

雅克琳像多数少女一样,生活在别人感情的余烬中,老是处在低温状态,双手发热,喉咙干渴,眼神不安,却看不清事情的真面目。她以为看清了。并不是她不想看清。她在读,在听。从书籍里,从谈话中,她东鳞西爪地知道了不少。她甚至在检查自己。她比她生活圈子里的人更好。因为她是真心实意的。

一个女人———在太短的时间内———给了她很好的影响。那是她没有出嫁的姑姑。玛德·朗洁年纪有四五十岁,面目端正,但是忧郁,不算漂亮;她老是穿黑衣服,动作拘谨得出奇;很少说话,声音又像男低音。她不惹人注意,不过她的灰色眼睛清澈明亮,她的嘴角会露出如怨如诉的微笑。

她到朗洁家来,总在没有外客的时候。朗洁很尊重她,但也有几分不耐烦。朗洁太太对丈夫并不隐瞒她对玛德不感兴趣。然而,为了礼貌,他们不得不一个星期接待她吃一顿晚餐;还不能露出敷衍的样子。朗洁老谈自己,姑姑也百听不厌。朗洁太太想自己的心事,照例脸上挂着微笑,往往答非所问。大家相处得好,互相客客气气。有时姑姑很识相,提早告辞,他们反倒显得更加亲热;有时朗洁太太想起了特别有趣的心事,便会眉飞色舞。玛德姑姑什么都看得出,很少有什么事能漏过她的眼睛;她在哥哥家也注意到很多使她反感或伤心的事,但她不露出来,知道没什么用。她爱她的哥哥,他的聪明和成就使她引以为荣;全家都是一样,认为只要长子成功,全家苦点也是值得的。但她至少还保留了独立的意见。她和哥哥一样聪明,精神上反而更坚强———法国有很多女人都胜过男子———她对哥哥看得很清楚;他若征求意见,她总实话实说。但朗洁已有好久没问过她的想法了!他认为不问也许更妥当,或者———因为他们两个了解一样清楚———闭上眼睛干脆不管。她因为高傲,也就置之度外。没有人关心她的内心生活。大家觉得不闻不问倒更方便。她一个人过日子,很少出门,没有几个朋友,而且关系并不密切。她本来可以利用哥哥的关系,或者显出自己的本事,但是她都不干。她在巴黎的大杂志上发表过两三篇文章,谈过历史问题和文学问题,文笔朴实无华,说一是一,简单有力,引起了注意。但她却只到此为止。她本来可以结识名流,人家对她表示好感,她也愿意结识。但人家作进一步的表示,她却不答复了。有时她在戏院里定了座,要去看她喜欢的作品演出,结果却没有去;有时她打算去旅行,结果却留在家里。她的脾气古怪,是禁欲主义和委靡不振的混合体。但她的萎靡并没有影响她思想的纯正。她的生命受了伤害,但她的精神却没有。过去的痛苦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在她心上打下了烙印。更深刻的,更模糊的———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是命运的烙印,是在啃噬她肉体的暗疾———然而朗洁一家人看到的,只是她明亮的眼睛,有时她看得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雅克琳在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时候———那是她最初的正常状态———并不太注意她的姑姑。但等她到了身体和心灵都起了变化的年龄,她觉得焦急不安、厌恶、害怕、丧魂失魄似的难受,莫名其妙而又痛苦不堪的昏昏沉沉,时间虽然不长,但却感到仿佛快要死了———就像一个溺水的孩子喊不出“救命”一样———那时,她在身边就只看见玛德姑姑向她伸手了。啊!别人离她多远啊!父母都成了外人,看来亲热,其实自私自满,根本想不到一个十四岁小女孩的伤悲!只有姑姑猜得到,并且表示同情。她什么也不说。她只微微一笑,隔着桌子对雅克琳和和气气地瞧瞧。雅克琳觉得姑姑了解自己,就到她身边来寻求安慰。玛德把手放在雅克琳头上轻轻抚摸,但并不说什么。

小姑娘找到知音了。她心里一难受就去找她的忘年之交。不管她什么时候来,她看到的总会是同情的眼光,感到的总会是同样的平静。她并不对姑姑谈她幻想的爱情,她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因为她知道那不是真的。但她说出了她深藏在内心的朦胧不安,那才是更真实的,而且只有那是真实的。

“姑姑,”她有时叹口气说,“我多么想要幸福啊!”

“可怜的孩子!”玛德微笑着说。

雅克琳把头放在姑姑膝上,吻着那抚摸她的手:

“我会幸福吗?姑姑,告诉我,我会幸福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这多少要靠自己。想要幸福总会幸福的。”

雅克琳不相信。

“你自己幸福吗?”

玛德忧郁地一笑。

“是的。”

“不?当真?你幸福吗?”

“难道你不相信?”

“信的。不过……”

雅克琳打住了。

“不过什么?”

“我要的幸福不是你那样的。”

“可怜的孩子,我也这样希望过。”玛德说。

“不,”雅克琳坚决地摇摇头,接着说,“我呢,首先,我得不到幸福。”

“我也一样,我本来也不信能够得到幸福。但生活教会了我,我们可以得到很多东西。”

“啊!我可不要人教。”雅克琳不安地反对说,“我觉得怎样幸福,就要怎样。”

“人家问你怎样才算幸福,你就不好回答了。”

“我知道我要什么。”

她要的东西很多。但要她说出来,她却翻来覆去,只说得出一样:

“首先,我要人家爱我。”

玛德静静地做着针线活。过了一会,她说:

“要是你不爱人家,人家爱你有什么用?”

雅克琳愣了一下,叫了起来:

“姑姑,我谈的当然只是我爱的人!别的人我不管。”

“要是你什么都不爱呢?”

“你说到哪里去了!人总是要爱的,要爱的。”

玛德摇摇头,露出了怀疑的神气。

“你并不是爱,”她说,“你只是想爱。爱是天意,最伟大的天赐。求上天赐福吧。”

“要是人家不爱我呢?”

“即使人家不爱你也一样。你反而会更幸福。”

雅克琳的脸拉长了,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

“我可不行,”她说,“我不喜欢那样。”

玛德亲热地笑笑,瞧瞧雅克琳,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干起活来。

“可怜的孩子!”她又说了。

“为什么你总是说:可怜的孩子?”雅克琳不安地问道,“我不要做个可怜的孩子。我只要,只要幸福。”

“所以我才说:可怜的孩子!”

雅克琳又有点不高兴了。好在时间不长。玛德好心好意的笑声使她绷不起脸来。她虽然假装生气,但还是拥抱了姑姑。其实,在她这个年纪,一个人并不在乎未来的痛苦,因为那是遥远的事,非常遥远的事。隔得太远,痛苦都会戴上诗意的光环,使人心中暗喜;因为那时人最怕平淡无奇的生活。

雅克琳没有发觉姑姑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她只注意到玛德越来越少出去了;她还以为姑姑是喜欢待在家里,所以老是笑她。有一两回她去姑姑家,刚好碰到医生出来。她就问姑姑:

“你病了吗?”

玛德回答:

“不算什么病。”

但是她甚至一星期也不来朗洁家吃一餐了。雅克琳气嘟嘟地来质问姑姑。

“亲爱的,”玛德和和气气地说,“我有点累了。”

雅克琳不听。这是借口!

“一星期到我们家来两小时,你就累了!不!你是不喜欢我。你只喜欢你的壁炉。”

等她回家来得意地讲起她的挖苦话时,朗洁严厉地训斥了她:

“不要去打扰你可怜的姑姑!难道你不晓得她病得很厉害?”

雅克琳脸都发白了;她声音颤抖,问姑姑得了什么病。父亲不告诉她。后来,她才知道玛德得了肠癌这个不治之症,已经几个月了。

雅克琳有好几天都生活在恐惧中。一直等她见到姑姑,她的心才放宽了一点。玛德还算好,痛苦不算太大。她苍白的脸上总保持着平静的笑容,仿佛是内心发射出来的光辉。雅克琳心里想:

“不对,这不可能,一定是他们搞错了,她怎么会这样安静……”

她又讲起琐碎的心事来,玛德听得比以前更关心了。只是有时话还没有说完,姑母会走出房间,并不流露出痛苦的样子;一直等到病痛发作过了,面目恢复正常,才回房间里来。她不愿提自己的病况,尽量隐瞒病情;也许她需要把病置之度外,明知暗疾在啃噬她,使她害怕,却要转移自己的思想,尽力不打扰最后几个月的平静。但是结局来得比人预料的快。不久,她除了雅克琳之外,就不再见人了。然后,和雅克琳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最后到了生离死别的日子。玛德躺在床上,她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离开病床,现在她和侄女告别,说了一些温存体贴的话,劝她不要难过。最后,她就关上房门,等待死亡。

雅克琳有几个月都心灰意懒。在她精神最沮丧的时刻,本来只有玛德可以推心置腹,偏偏姑姑就在这个时刻撒手而去。她觉得自己无依无靠,有苦难诉。她本应该有信仰来支持她。这种支持对她来说似乎并不缺少。她从小就参加宗教仪式;她母亲也一样。但问题就在这里:母亲看重仪式,玛德姑姑却不看重。有什么办法叫人不比较一下呢?孩子的眼睛一下就看出了言行不一致,大人却视而不见;孩子看到了大人的缺点和矛盾。雅克琳注意到母亲和自称信教的人都怕死,和不信教的人一样。不对,信仰并不能支持她……何况根据她个人的经验、反感、厌恶,还有笨得伤人心的忏悔师……她照常做礼拜,但并没有信仰,就像礼节性的拜访只表示礼貌而已。宗教和世界一样,在她看来都是一片空虚。惟一有助于她的,是回忆死了的姑姑,她沉浸在怀念中。她怪自己当初年轻自私,对姑姑不够好,现在却后悔也来不及了。她把姑姑的形象理想化;玛德深刻的内向生活给她留下了一个榜样,使她厌恶不严肃认真的世俗生活。她觉得世界虚伪,过去认为好玩的应酬,现在只会引起反感。她精神上感觉过敏:什么都使她痛苦,她的良心暴露在外,毫无遮掩。她的眼睛大大张开,看清了过去漠不关心、视而不见的一些事实。有一件事特别伤她的心。

有一天下午,她待在母亲的会客室里。朗洁太太有个客人———一个走红的画家,装模作样,自以为很漂亮,常来家里,但不算知交。雅克琳感到自己在场使他们两个人有点拘束;她越发不肯走了。朗洁太太有点紧张,又有点偏头痛,或者是口香糖一般的头痛药片嚼得她糊糊涂涂,一不小心,就会不知所云。她谈话时居然说漏了嘴,把客人叫做“我心爱的……”

她一说完就发现了。他们两个都不在乎,照样客客气气地谈下去。雅克琳正在倒茶,一听不禁吓了一跳,几乎把杯子掉到地上。她感到他们在她背后相视一笑。她转过头来,的确看到了他们暗中勾结的眼色,欲盖弥彰———她的发现使她心乱。这个年轻的姑娘受过自由的教育,时常听到别人谈,自己也笑着谈过这类男女私通的事,但当这事落到她母亲身上时,她却感到痛苦得难以忍受……她的母亲,那可不行,这不是一回事!雅克琳有夸大的习惯,一下子从一个极端跳到另外一个。在这以前,她什么也不怀疑。从现在起,她什么都怀疑了。她拼命一五一十地追究母亲过去的行为。当然朗洁太太的轻佻太令人怀疑:但雅克琳还要节外生枝。她本来想去问父亲,父女两个人比较接近,父亲的聪明对女儿也有吸引力。她本来想对父亲多爱一点,多同情一点。但朗洁似乎并不需要同情;女儿过于激动的心灵又怀疑了,比对母亲的怀疑还更重———她猜想父亲什么都知道了,只是假装糊涂,这样他更方便,可以自由行动,其他一切,他并不在乎。

于是,雅克琳失望了。她不敢瞧不起父母。她爱他们。但她不能在家里过下去。她和西蒙娜·亚当的友谊也帮不了什么忙。她严厉批评老朋友的软弱。对自己她也不放松,看到自己丑陋平凡,她就痛苦;在绝望中,她想起了玛德。但对姑姑的回忆也越来越淡漠了;她感到岁月的洪流淹没了回忆,洗掉了昔日的痕迹。于是,她知道一切都要完结;她和别人一样,都要陷入污泥浊水的深渊……啊!不管花什么代价也要跳出这个世界!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就在这种无依无靠、心烦意乱、莫名其妙、不知等待什么的日子里,雅克琳伸出双手要找一个救星,她见到了奥利维。

朗洁太太当然不会不邀请克里斯托夫的,他是那个冬天走红的音乐家。克里斯托夫来了,照例穿着并不时新。但朗洁太太却不觉得他不讨人喜欢———只要他是风头上的人物,随便他做什么,人家都会说好;但风头只能出几个月……雅克琳显得并不喜欢克里斯托夫;只要某些人吹捧这个音乐家,她就先存了戒心。再说,他动作生硬,说话高声,脾气爽快,都叫她受不了。在她这种精神状态下,生活的乐趣都显得庸俗,她自以为只喜欢幽暗阴郁的心灵。克里斯托夫的光芒太刺眼了。但他们谈话时,他提到了奥利维,只要出了什么开心事,总要联系到他的朋友。他把朋友说得这样好,雅克琳似乎看到了一个和她心心相印的人物,不免动了心,就也邀请他来。奥利维没有一请就到,使克里斯托夫有时间在雅克琳心中描绘一幅理想的画像,等到他决定来的时候,理想和现实就合而为一了。

他来了,但是不太说话。他用不着说话。聪明的眼睛,微微的笑容,斯文的态度,全身发出来的安静气氛,都使雅克琳入迷。对比之下,克里斯托夫更是相形见绌。雅克琳不露声色,怕感情会滋长;她继续和克里斯托夫谈话,但谈的却是奥利维。克里斯托夫一谈到他的朋友就太高兴了,没有注意雅克琳对这个话题感到的乐趣。他也谈自己,她做出乐意听的样子,其实一点也不觉得有味;然后,她又不露形迹地把话题扯到奥利维身上来。

雅克琳的亲切很容易叫不提防的人上当。克里斯托夫想也没有想到,就坠入了情网;他觉得去看她是个乐趣;他居然注意打扮了;一种他熟悉的感情带着忧郁的笑意混进了他的幻想。奥利维也从一开始就着了迷,但他自以为得不到对方的青睐,所以只不过默默无言地痛苦。克里斯托夫兴高采烈地对他讲和雅克琳的会晤更使他难过。奥利维从来没想到他会讨雅克琳的喜欢。虽然他和克里斯托夫在一起生活之后,也增加了几分乐观情绪,但还不敢盲目乐观;他有自知之明,不敢相信会得到爱情———其实,如果不靠爱情宽宏大量的障眼法,只靠一个人本身的价值,那有几个人值得爱呢?

一天晚上,朗洁家请他去,他觉得受雅克琳的冷落不是滋味,就借口说累了,要克里斯托夫一个人去。克里斯托夫没有什么疑心,高高兴兴地去了。他自私的心理使他天真地只想到和雅克琳单独见面的快乐。但他高兴不了多久。一听说奥利维不来,雅克琳立刻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她显得恼火、厌倦、失望,不再想讨人喜欢,也不听克里斯托夫讲什么,只随便答两句,他甚至难堪地看见她掩住嘴巴,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她几乎要哭了。忽然一下,她在晚会开到中间的时候走了出去,就不再回来了。

克里斯托夫回去时觉得受了委屈。一路上,他想不通为什么雅克琳忽然转变;好不容易他才隐约看到了一点真相。回到家里,奥利维还在等他,装出并不在乎的神气打听晚会的情况。克里斯托夫讲起了他的失望。他越讲,奥利维的脸上越露出了喜色。

“你不是累了吗?”他问,“为什么还不睡?”

“啊!我好些了,”奥利维说,“一点也不觉得累。”

“得了,我想,”克里斯托夫开玩笑似的说,“你不去晚会反倒好了。”

他亲热地、调皮地看了奥利维一眼,就回自己房里去了,等他一个人待在房里时,不禁笑了起来,笑声很低,却笑出了眼泪。

“好个小姑娘!”他心里想,“竟拿我当傻瓜了!他也一样瞒着我?两个人都会耍把戏!”

从这时起,他把自己对雅克琳的个人打算从心里一笔勾销,就像一心一意孵蛋的老母鸡一样,他也在孵育着两个小情人的爱恋之心。他假装不知道他们的秘密,也不向任何一方揭穿,只是不声不响地帮他们的忙。

他认真地以为自己有义务研究一下雅克琳的性格,看看奥利维和她在一起能不能幸福。由于他笨,提的问题显得可笑,问她的兴趣,问她的道德观,结果惹得雅克琳恼火了。

“这个傻瓜!这和他有什么关系?”雅克琳心里想,她转过身去不理他。

奥利维看到雅克琳不再关心克里斯托夫,觉得非常开心。而克里斯托夫看到奥利维幸福,自己也很开心。他心花怒放,喜形于色,甚至超过了奥利维。雅克琳不明白其中的奥妙,想不到克里斯托夫对他们两个人的爱情,看得比她自己还更清楚,因此,她觉得受不了克里斯托夫;她不能理解奥利维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俗里俗气、笨头笨脑的好朋友。好心的克里斯托夫猜到了她的心事,故意要气气她,好逗逗乐;但随后他就抽身出来,借口工作忙,谢绝了朗洁家的邀请,让雅克琳和奥利维单独在一起。

然而,对于他们两个人的前途,他并不太放心。他们准备结婚,他认为自己负有很大的责任;因为他对雅克琳看得相当准,所以他觉得苦恼。使他担心的有好多事;首先是她家有钱,还有她的教育,家庭环境,尤其她的弱点。他想起了以前的女朋友珂勒蒂。当然,雅克琳更真诚,更坦率,更热情;这个少女热烈地向往着一种英雄的生活,几乎是一种英雄式的向往……

“但只向往是不够的,”克里斯托夫心里想,他记起了狄德罗一句开玩笑的话,“还得有劲。”

他想把前途的危险告诉奥利维。但一看见奥利维从雅克琳家回来,眼睛沉浸在喜悦中,他就没有勇气说出口了。他只是想:

“可怜的年轻人很快活。不要打扰他们的幸福吧。”

渐渐地,他对奥利维的感情使他也分享了朋友的信心。他放心了,结果他到底相信雅克琳是奥利维所看到的,也是他自己所想像的那种人。她的心多么好!她爱奥利维正因为他和她不同,也和她的上流社会不同:因为他穷,因为他在道德观念上毫不动摇,因为他在社会上显得笨拙。她爱得如此纯洁,如此全心全意,甚至巴不得和他一样穷,有时甚至……对的,甚至怪自己长得不丑,不能证明他爱的不是美而是她自己,而是她如饥似渴的满腔热情……啊!有些日子,在他面前,她感到自己脸色发白,双手发抖。她假装笑自己太多情,故意去做别的事,想不正视现实,说的都是反话。但忽然一下,她说不下去了,赶快溜回房间,把门关上,放下窗帘,坐在那儿,两膝靠拢,肘腕顶着腹部,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压住自己的心跳;就是这样缩成一团,不出一声,一动不动,惟恐一动就会把幸福吓走。她默默地把爱情紧紧地抱在怀里。

现在,克里斯托夫非常热心地希望奥利维成功。他像母亲一般照顾他,关心他的穿着,居然教他怎样打扮,甚至帮他(怎么搞的!)打起领带来。奥利维耐心随他搞,等走到楼梯上看不见克里斯托夫时,又解开领带重新打。他微微一笑,这种伟大的友情使他感动。爱情使他胆小,他没有把握时,就去问克里斯托夫,并且把会面的情况告诉他。克里斯托夫和他一样感动,有时夜里花上几个小时,想方设法为朋友的恋爱铺平道路。

在巴黎附近的亚当岛森林边上,朗洁家有一幢别墅,就是在别墅的花园里,奥利维和雅克琳谈了一次话,确定了他们的一生。

克里斯托夫是陪朋友去的;他在屋里看见了一架风琴;一弹起来,就让两个情人静静地散他们的步去了———说实话,他们并不希望他留下来。他们害怕只有两个人在一起。雅克琳不说话,有一点不对劲。上次见面,奥利维已经觉得她的态度变了,她忽然冷了下来,眼光显得看不透,生硬,几乎有对立的情绪。他一看心都冰冷。他不敢要她解释,怕从他心爱的人嘴里听到狠心的话。他看到克里斯托夫不在身边就战战兢兢,仿佛只要他朋友在,他就不怕落在身上的打击。

雅克琳对奥利维的爱情并没有减少一分。其实,她的爱情反倒是增加了。正是这个原因使她产生了敌对情绪。以前,她把爱情当做有趣的游戏,所以千呼万唤,如饥似渴;现在,爱情当真来了,就在她的面前,她却仿佛看到脚下裂开了一个无底深渊,吓得赶快往后退,她一点也不理解,只是问自己:

“这是为什么?为了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她瞧瞧奥利维,眼光令人痛苦,她心里忽然一怔:

“这个男人是谁呀?”

她居然糊涂了。

“我为什么爱他?”

她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坠入了情网,落入了深渊,不能自拔,要遭灭顶之灾,她的一切,意志、独立、个人主义、对未来的梦想,都会淹没在这个巨大的深渊里,被这个巨大的怪物吞噬。于是她气得全身僵硬;有时,她和奥利维的对立情绪几乎化为怨恨了。

他们一直走到花园尽头,走过了把草坪和菜园隔开的一排帘幕似的遮阴大树。他们小步走着,小路两边是醋栗丛,挂着一串串红色和金黄的果子,还有花坛上吐出芳香的草莓。时间只是六月;但一阵阵的雨已经使天气凉爽了。天空是灰蒙蒙的,光线也显得半明不暗;大团的云似乎沉重得连风都吹不动。从远方来的大风似乎吹不到地面上,连一片树叶也没有摇晃。但一片忧郁笼罩着一切,也弥漫在他们心头。从花园的另一边,从遥遥在望的别墅半开半关的窗户里,飘过来一阵风琴声,那是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的《降E小调赋格曲》。他们两个肩并肩坐在井边,脸色发白,没有说话。奥利维看见雅克琳的眼泪流到了脸上。

“你怎么哭了?”他低声说,嘴唇在颤抖。

他自己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他握住她的手。她把一头金发靠在奥利维的肩上。她不再斗争了,她认了输,这才放宽了心!……两个人低声哭泣,听着音乐,沉重的云像个华盖悄悄地飞过,仿佛擦着了树梢。他们想到过去的痛苦———谁知道呢?也许还有将来要受的苦。有些时候,音乐会使命运给一个人一生编织的哀怨都涌现出来……

过了一会,雅克琳擦擦眼睛,瞧瞧奥利维。忽然一下,他们互相拥抱了。无法表达的幸福哟!神圣的幸福!这样甜蜜,这样深不可测,幸福似乎也痛苦了!……

雅克琳问道:“你姐姐像你吗?”

奥利维震动了一下。他问:

“你怎么谈起她来?难道你见过她吗?”

她说:“克里斯托夫对我讲过……苦了你了!”

奥利维低下头去,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有过痛苦。”她说。

她谈到已经去世的亲爱的玛德姑姑。她心情激动地说,她是如何痛哭流泪,几乎哭得心碎肠断的。

“你会帮我吗?”她用恳求的声音问,“你会教我生活,做个好人,有点像她那样,像可怜的玛德姑姑那样,你会喜欢她吗?”

“我们会喜欢她们两个的,就像她们两个也会相爱一样。”

“我希望她们还在就好了!”

“她们还在的。”

他们两个紧紧地拥抱着,感觉得到对方的心跳。一阵小雨飘飘洒洒落下来了。雅克琳打了个冷战。

“回去吧。”她说。

在树阴下,夜色似乎已经降临。奥利维吻吻雅克琳湿了的头发;她抬起头来向着他,他的嘴唇头一次感觉到了少女热情的、有点张开的嘴唇。他们都几乎要晕了。

快进房子的时候,他们又站住了。

“我们以前多孤独啊!”他说。

他已经忘记了克里斯托夫。

他们立刻想起了他。琴声已经停了。他们走进房里。克里斯托夫肘腕靠在琴上,双手抱头,正在那里出神,想着很多往事。一听见开门声,他才从梦幻中醒过来,立刻露出了亲热的面孔,真诚而温柔的微笑,他从他们眼里看出了刚才发生的事,握住了他们两人的手说:

“坐下吧。我来给你们弹支曲子。”

他们坐下了,他就弹起琴来,用音乐把他心中的感情,对他们两个人的爱,都尽情吐露。他一弹完,三个人又待着,也不说话。然后,他站起来,瞧着他们。他的样子多么和善,看起来比他们大得多,强得多了!雅克琳这才头一次意识到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却把他们两个都抱在怀里,对雅克琳说:

“你会爱他的,对不对?你们两个会相爱的?”

他们两个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但他却忽然一下离开了他们,笑着走向窗口,跳到花园里去了。

以后几天,他要奥利维去向雅克琳的父母求婚。奥利维不敢去,怕碰钉子,他预料对方会拒绝。克里斯托夫又催他去找工作。如果朗洁家答应了亲事,他却不能独立谋生,那怎么能平白接受雅克琳的财产呢?奥利维也同他有一样的想法,但不像他那样强烈,甚至有点可笑地不信任和富家子女联姻。克里斯托夫有个根深蒂固的念头,认为财富和灵魂是势不两立的。他老喜欢重复一个聪明的乞丐对一个担心来生的富婆说过的俏皮话:

“怎么,太太,你已经有了几百万,怎么还不知足,还想要不朽的灵魂?”

“要当心女人。”他对奥利维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要当心女人。更要百倍当心有钱的女人!女人喜欢艺术,这很可能,但她会扼杀艺术家。有钱的女人既毒害艺术家,又毒害艺术。财富是一种病。女人比男人的抵抗力更弱。有钱的人都不正常……你笑?你笑我吗?什么!难道一个有钱的人懂得人生?难道他了解艰苦的现实?难道苦难的狂风暴雨会吹打他的脸?难道他尝过赚面包、耕田种地的滋味?难道他明白了,难道他看清了人和事的现实?……我小时候坐过一两回大公爵的马车。马车走过草场和树林,我本来认得场上棵棵青草,喜欢一个人在林中奔跑。但在马车里,我什么也看不见!可爱的景色对我来说都僵化了,都死板了,就像那些带我坐车的笨蛋一样。那些假装正经的人像窗帘一般把我和草场隔开了。不只是那些人,其实,我脚下的四块木板,我坐着的这个转动舞台,已经使我和大自然分离了。要感到我的大地母亲,一定要把脚踏上泥土,就像初生的婴儿感觉母胎一样。财富切断了人和大地的联系,也切断了人和人的联系。这样,你怎么还能做一个艺术家呢?艺术家是大地的呼声。有钱的人是不能成大艺术家的。否则,在这样不利的条件下,他一定得有比别人多一千倍的天才。即使他成功了,也不过是温室里结出的果子而已。连伟大的歌德也无能为力,他心灵的四肢萎缩了,财富切断了他主要的器官。而你的生命力远远比不上一个歌德,那只好眼睁睁给财富吞噬,尤其是给一个有钱的女人吞掉,而歌德至少是避免了这种厄运。男人单独还能对付灾难。他天生强悍,有粗野而健康的本能把他和大地连在一起。而女人却容易中毒,还会感染别人。她喜欢闻铜臭味。一个在财富堆里的女人如果有健康的心理,那真是个奇迹,就像一个百万富翁能有天才一样……再说,我不喜欢畸形的人。谁的财富维持生活之外还绰绰有余,那就是畸形———就是吞噬别人的恶性肿瘤。”

奥利维笑了。

“然而,我不能够因为雅克琳不穷而不爱她,也不能硬要她穷了才能爱我呀!”

“那好,如果你不能救她,至少也该救自己!而这也是救她的最好办法。一定不要被钱污染。一定要工作。”

奥利维用不着克里斯托夫为他担心。他自己的心灵比朋友的还更敏感。并不是他把克里斯托夫的俏皮话当真:他自己家就有过钱,他并不厌恶财富,而且认为财富才配得上雅克琳漂亮的面孔。但他无法忍受人家把他的爱情和金钱利益混为一谈。他要求回到教育界去。但目前能找到的,只是外省中学的平凡职位。把这献给雅克琳当做新婚礼物,未免太不成话。他惭愧得说不出口。雅克琳开头也很难认同他的理由,以为这是过分的自尊心在作祟,是克里斯托夫的影响在起作用,她只觉得可笑:只要双方相爱,接受对方的财富或清贫的家庭,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把对方心甘情愿做的好事当成债务,并且拒绝接受,那不是太不近情理了吗?……然而,她最后还是同意了奥利维的计划:使她下决心的,偏偏是计划中艰苦而不舒适的生活;因为这倒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满足她精神上英雄主义的胃口。姑姑的死使她自豪地反抗家庭环境,爱情更使反抗显得慷慨激昂,结果她否定了自己和这神秘的热情格格不入的天性;她把生命当做一张弓,要射向生活的理想,射向非常纯洁、艰巨,发出幸福光辉的生活……未来的障碍,平凡的生活条件,对她都成了快乐。那多美啊!……

朗洁太太自己的事忙不过来,哪有功夫管别人的闲事?近来她不想别的,只担心自己的健康;花时间去医治她想像出来的病,试试一个医生,然后又试一个,把每个都当成救命恩人;但超不过半个月,又要换下一个。她几个月都不在家,住在非常昂贵的疗养院里,虔诚地服用可吃可不吃的药,把女儿和丈夫都忘记了。

朗洁先生不是那样漠不关心,他开始猜到女儿的事。父亲的妒忌心使他看出了一点名堂。他对雅克琳有一种难以猜透的感情,许多父亲对女儿都有,但都不大肯承认的感情,那是一种神秘的、肉感的、几乎是神圣的好奇心,要在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化身、自己的女儿身上再生。这种光影迷离的内心秘密还是不知道更好。在这以前,他看到女儿使年轻男子坠入情网,觉得有趣;他喜欢她这样卖俏、浪漫,有心机———像他自己一样———但等他看到假戏要真做的时候,就着急了。他开始在雅克琳面前笑奥利维,后来又刻薄地批评他。雅克琳先是笑着说:

“不要说得这样难听,爸爸;要是我将来嫁给他,你就会不好意思了。”

朗洁先生高声大叫,以为她发了疯。其实,这才是叫她发疯的好办法!他永远不答应她嫁给奥利维。她却一定要嫁给他。面纱撕破了。他发现自己在女儿心里算不了什么。这损伤了父亲的自私心理。他发誓不许奥利维和克里斯托夫再进家门。雅克琳也气得要命。一天早上,奥利维把门打开,就看见这个少女像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脸色发白,狠下了心地对他说:

“把我带走吧!我父母不同意。我却愿意。造成事实吧!”

奥利维吓坏了,但心里很感动,也不想劝阻她。幸亏克里斯托夫在家。他平时最不理智,这次却讲理了。他说这样做会出丑,他们将来也会痛苦。雅克琳气得咬住嘴唇说:

“那只好自杀算了!”

这话不但没有吓倒奥利维,反倒使他下了决心。克里斯托夫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两个疯子,要他们忍耐点,不是万不得已,不能出此下策,应该试试别的办法:雅克琳该先回家去;由他去看朗洁先生,替他们说说情。

他真是个举世无双的说情人!才开个头朗洁先生就几乎把他赶了出去;然而他又觉得这太荒唐,又还有趣。慢慢地,客人的认真、诚恳、自信,使他不得不听下去;但他并不同意,继续冷言相讥。克里斯托夫只当做听不见;有些话太伤人,他就停口不开腔,全身毛发悚然;过了一会,又接着说下去。有时,他甚至握紧拳头敲着桌子说:

“请你相信:我来拜访你,对我并没有什么趣味:听了你的某些话,我要控制自己的脾气,才能不反唇相讥;不过我认为我有责任向你说清楚,所以我就说了。你可以不把我放在心上,我也没有看重自己,但请你考虑我说的话。”

朗洁先生听着;一听到自杀的打算,他就耸耸肩膀,做出好笑的样子;其实他动了心。他太聪明了,不会把这种威胁当成玩笑;他明白痴情的少女一反常,说的话是算数的。从前,他有过一个情妇,是个软绵绵、笑嘻嘻的少女,也说过要自杀,他以为她是说大话,不料她却当场对自己开了一枪;虽然没有立刻就死,但是此情此景仿佛还在眼前……不行,对付这些发了疯的女人,谁也没有把握。他的心紧了一下……“她要嫁他?那好,嫁吧!活该她倒霉,傻丫头!……”当然,他也可以耍耍手腕,假装同意,拖拖时间,再慢慢地使雅克琳离开奥利维。但这可要大花工夫,他怎能够、怎舍得花时间呢!再说,他的心软;好不容易狠下心来对雅克琳说过一次“不!”现在怎么能不说“行”呢?说来说去,生活上的事谁能说得清?也许女儿做得对。最重要的事是两个人相爱。朗洁先生并不是不知道奥利维是个靠得住的人,也许还有才华……于是他就答应了。

结婚前的那个晚上,两个朋友在一起过了半夜。他们舍不得就要成为过去的最后几个小时———但这已经是过去了。就像在车站的月台上话别一样,火车迟迟不开,大家迟迟不走,互相瞧着,说着,但是心不在焉:朋友等于已经走了……克里斯托夫要找话说。话才说了半句,看见奥利维漫不经心的眼色,就住了口,微微一笑地说:

“你的心已经走远了!”

奥利维说对不起,不知如何是好。在这段亲密时间的最后片刻,自己居然神不守舍,实在问心有愧。但克里斯托夫握住他的手:

“得了,不要勉强。我很高兴。做梦去吧,我的小朋友。”

他们站在窗口,肘腕靠着肘腕,望着花园里的夜色。过了一会,克里斯托夫对奥利维说:

“你想离开我吗?你以为你走得了吗?你在想你的雅克琳。但我会追上来的。我也在想她呢。”

“我可怜的老朋友,”奥利维说,“我过去也一直想着你呢!即使……”

他住了口。

克里斯托夫笑着帮他把话说完:

“即使惹了不少麻烦!……”

为了婚礼,克里斯托夫打扮了一下,几乎可以说是漂亮了。没有举行宗教仪式,奥利维不在乎,雅克琳更反对,两个人都不愿意要。克里斯托夫为在区政府举行的婚礼写了一支交响曲;但到了最后,等他明白了所谓的自由婚礼是怎么一回事,他就放弃演奏了,因为他觉得这种仪式可笑。要相信这种婚礼,那一定是既没有信仰,又没有自由。一个真正的旧教徒费了好大的劲才转变成一个自由思想者,何必请一个民事官员来代替神甫证婚呢?在上帝和自由意识之间,何必把国家拉来代替宗教?国家只管登记,结合可不是国家的事。

奥利维和雅克琳的婚礼并没有使克里斯托夫后悔取消音乐的决定。奥利维漠不关心,带着嘲笑的神气听区长讲话,区长唆唆地恭维新婚夫妇,有钱的家庭,佩带勋章的证人。雅克琳根本不听;偷偷地向观察她的西蒙娜·亚当吐舌头,因为她们两个打过赌。雅克琳说结婚“对她算不了什么事”;看来她要赢了,似乎结婚的并不是她。想到结婚,她只觉得好玩。别人却都装模作样,像在等人画像,有的人在用小望远镜观看。朗洁先生像在表演姿态,虽然他对女儿的感情真诚,但他最注意的还是来宾,心里老想请帖有没有遗漏。只有克里斯托夫一个人真动了感情;他简直是把父母、新人、区长的身份都合而为一了。他像母鸡孵蛋似的盯着奥利维,奥利维却没有看他。

晚上,新婚夫妇到意大利去。克里斯托夫和朗洁先生把他们送上车站。他们看到新人快快活活,没有不满,并不隐瞒他们急着要去度蜜月的心情。奥利维还像在青年时代,雅克琳还是个少女……送行是温情脉脉而又忧郁惆怅的!父亲看见女儿给一个陌生人带走了,为了什么?……为了永远离开他。而他们却只陶醉在解放了的感觉中。生活不再有障碍了;不再有什么阻拦他们;他们以为已经到了顶峰:现在,即使死也没有关系,他们已经有了一切,什么也不怕了……过后,他们才看出这不过是生活的第一站。路还远着呢,还要绕过前面的大山;而到达第二站的人是很少的……

火车把他们带进了黑夜。克里斯托夫和朗洁先生一同回去。他俏皮地说了一句:

“现在,我们都成了单身汉!”

朗洁先生笑了起来。他们说了再见,就各走各的路。两个人都不好受。这是一种既忧郁又甜蜜的混合感。一个人回到房里,克里斯托夫心想:

“我那一半是快活的,够了。”

奥利维的房间一点也没改变。两个朋友商量好了:在奥利维回来搬到新居之前,他的家具和纪念品都放在原处不动,就跟他人还在一样。克里斯托夫瞧瞧安东妮蒂的照片,把它放到自己桌上,对照片说:

“小安蒂,你满意了吗?”

他时常写信———稍微多了一点———给奥利维。他得到回信很少,写得漫不经心,思想上越来越疏远了。他感到失望,但是硬要自己相信本来理应如此;他并不担心友谊的前途。

孤独对他不是压力。差得远哩,在他看来,孤独还嫌不够。他开始觉得《大日报》的后台老板成了负担。阿赛纳·伽玛希硬要相信他费了功夫发现的人才就是他的财产,他们的光荣自然也是他的光荣,就像路易十四把莫里哀、勒·勃仑和吕里都当成自己的光荣一样。克里斯托夫发现写了《行动颂》的皇帝对艺术也不如《大日报》的老板那样蛮横无理。因为这个老板和皇帝一样不懂艺术,但一成不变的偏见并不比皇帝少;凡是他不喜欢的作品,他就不能容忍它的存在,一定要把它说成毫无价值,甚至危害社会;为了公众利益,一定要它身败名裂。看起来既可笑又可怕的是:这些既无文化、又无教养的老板,以为有了钱和报纸,就不但可以控制政治,而且可以统治人才。他们把人才关进狗窝,颈脖加上一条锁链,每天喂点狗食,如果人才拒绝听命,他们就放出成百成千的恶狗,发出狂吠,向他围攻!———克里斯托夫可不听他们这一套。他认为一条蠢驴不能教训他怎样搞音乐;他要他们明白艺术比政治更需要严格的训练。他毫不客气地拒绝把报馆老板推荐的一个高级职员的无聊脚本谱成音乐。这头一次使他和伽玛希的关系冷淡了。

克里斯托夫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高兴。他刚露出头角,就想回到默默无闻中去。他觉得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会消失在大庭广众之中。好管闲事的人太多。他想起了歌德意味深长的话:

一个作家有一本好书出了名,大家就要设法妨碍他出第二本……与世无争的才子也不得不卷入尘世的混战,因为大家都想从他身上捞点好处。

于是他就关上门待在家里,只接触几个老朋友。他好久没上亚诺家去了,现在才有空去看他们。亚诺太太白天多半是一个人过,所以有时间为别人着想。她想到奥利维离开之后,克里斯托夫会感到空虚,就克服了自己的腼腆,请他到家里来吃晚餐。如果她胆大一点,本来可以主动提出为他收拾房间的;但她没有勇气;这样当然更好,因为克里斯托夫怕人打扰。但他接受了邀请来吃晚餐,后来成了习惯,晚上常到亚诺家来。

他发现这个小家庭老是那样平静,温存的气氛中有几分忧郁,比以前显得更灰色了。亚诺正处在精神消沉的时期,教书生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种生活令人疲倦,每天老一套重来复去,都和头一天一样,就像一个在原地打转的轮子,永远不停,但从来也不前进一步。这个老好人虽然耐性好,也不免会灰心失望。有些不公平的事使他动了火,他觉得自己热心也没有用。亚诺太太说些好话来安慰他;她总显得那样心平气和,但是人却消瘦了。克里斯托夫当她的面祝贺亚诺有位好太太。

“是的,”亚诺说,“她是个好女人,什么事也不会使她心慌意乱。她和我结合真是运气好。如果她也受不了我们的生活,那我想我一定要完蛋。”

亚诺太太脸红了,没有说什么。然后,她用平稳的声音谈起别的事情。克里斯托夫一来总会产生好效果,因为他带来了光明;这对他自己也有好处,他很高兴从他们的好心好意中得到温暖。

这时,另外一个女朋友走进了他的生活。或者不如说,是他去找她的;因为她虽然愿意认识他,但并没有下工夫来找他。她是个二十五岁的音乐家,得了国立音乐学院的钢琴金奖,名叫赛西尔·芙莱莉。她个子不高,相当结实,眉毛很浓,眼睛很大,水汪汪的,鼻子小而粗,鼻尖有点红,而且往上翘,有点像鸭嘴,嘴唇厚,显得老实、和气,下巴很有劲,有骨又有肉,额头不高,但是很宽。浓密的头发挽成一个髻,卷在后颈窝上。胳臂粗壮,手大得正好弹钢琴,拇指分开,指头是方方的。给人的总体印象是精力充沛,健康得像个乡下人。她和母亲住在一起,相处很好;母亲是个好人,对音乐并没有兴趣,但是也谈音乐,因为听得多了,对于音乐界的大事,她也不是茫然无知。女儿过着普通的生活,整天教课,有时也开音乐会,但没有什么人把它当做一回事。她回家很晚,不是走路,就是坐街车,身体累坏了,脾气却累不坏;她一练琴就来戏,还自己缝帽边,有说有笑,挣不到一个钱,她也白唱给你听。

生活没有给她优待。她知道靠自己努力争取到的一点福利是多么有价值,知道小事情、在境遇方面或才能方面难以察觉的微小进步能使她多么快乐。不错,只要她这个月比上个月多挣了二十法郎,或者练了几个星期都没有弹好的一段肖邦的钢琴曲,到底弹得不错了,她就感到心满意足。她的工作不算太多,正好适合她的能力,就像保健体操一样使她轻松愉快。弹琴,唱歌,教课,这些有规律的正常活动使她满足得有一种愉快感,同时又使她享受到中等的舒适生活和平稳的成就。她的胃口很好,吃得多,睡得着,从不生病。

她为人正直,通情达理,谦虚谨慎,心理平衡,没有烦恼,因为她只管现在,不管过去和将来。又因为她身体好,生活似乎不担心命运的风险,所以她几乎一直过得很快活。她喜欢弹钢琴,干家务,谈天说地,或者无所事事。她会生活,不是一天一天过日子———她既节省,又有预见性———而是一分钟也不错过。并没有什么理想主义在推动她;如果说有的话,那也只是中产阶级的理想,平心静气地体现在她的种种行为和思想中;那就是心平气和地爱她所做的事,而不管做的是什么。她星期天上教堂;但宗教情感在她的生活中并不占什么地位。她佩服克里斯托夫那样有信仰或有天才的热心人;但她并不羡慕他们,她要他们的天才和苦恼有什么用呢?

那么,她怎么能感到他们的音乐天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她知道她能感到。她比其他钢琴家高出一头的地方,就是她身心的合理平衡;她的生命力很丰富,却没有个人打算,别人的热情就可以借她这块土壤来开花结果了。她并不在乎。艺术家呕心沥血的热情,她能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却不受感染;她只感到艺术的力量和演奏后的疲劳。琴一弹完,她满身是汗,筋疲力尽;静静地微笑着,她满足了。

克里斯托夫有一天晚上听了她的演奏,印象异常强烈。音乐会结束后,他去向她握手致贺。她非常感激,因为来音乐会的人很少,她不太容易听到好评。她既不会拉帮结派,又不会拉拢听众;既没有与众不同的夸张技巧,也没有演奏名曲的新奇手法;既不能自命是演奏巴赫或贝多芬这类大师的专家,对自己的演奏也提不出什么理论,只能老老实实把自己感觉到的表现出来———因此,没有人注意她,评论家根本不知道她,因为没有人说她弹得好;而他们自己又分不清好坏。

克里斯托夫时常见到赛西尔。这个又动又静的女人像个谜似的吸引着他。她精力旺盛,但不热衷于名利。她的名声不响使他愤愤不平,提出来要《大日报》的朋友说公道话。虽然她喜欢有人赞美,但却要他不必求人帮忙。她不愿意争名夺利,浪费功夫,引人妒忌;她只想平安无事地过 日子。人家不谈论她,岂不更好!她并不妒忌别的钢琴家,他们的技巧高明,她会头一个鼓掌喝彩。她既没有雄心,也没有欲望。她精神上太懒了。在她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急着要做的时候,她就什么事也不做,甚至连想也懒得想;夜里,她躺在床上,立刻就睡着了,从不胡思乱想。她不像那些念念不忘结婚、惟恐到了二十五岁还嫁不出去的老处女。有人问她是不是喜欢有个好丈夫。

“得了!瞎操心干吗?”她会说,“为什么不去想一年挣五万法郎呢?有什么,就要什么。如果有人上门,那当然好。如果没有,那就算了。总不能够因为没有蛋糕吃,就说白面包没有吃头吧?何况是一个吃惯了硬面包的人呢!”

“再说,”母亲接过话来,“还有很多人并不是每天都有面包吃的!”

赛西尔有理由不相信男人。她的父亲就既懦弱,又懒惰,几年前去世了;他对不起妻子儿女。她还有个不成材的弟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事;隔得越来越久,他才来上一回;一来就是要钱,母女两个都怕他,觉得他丢家里的脸,又怕他不知道哪一天会干出见不得人的事;然而,大家还是疼他。克里斯托夫碰到过一回这个弟弟。他在赛西尔家的时候,有一次听见门铃响,母亲就去开门。接着,隔壁房间就响起了谈话的声音,有时声音很响。赛西尔似乎慌了,也到隔壁去,只剩下了克里斯托夫一个人。争吵越来越厉害,陌生人的声音听来像威吓了;克里斯托夫觉得不能不闻不问,打开门来要去干涉。他只看到一个有点畸形的年轻人背向着他,赛西尔就朝他冲了过来,请他回原来的房间去。她自己也跟着回来,两个人坐着没有话说。在隔壁房间里,陌生人还喊叫了几分钟,然后才走,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这时,赛西尔叹了一口气,对克里斯托夫说:

“是……是我的弟弟。”

克里斯托夫明白了。

“啊!”他说,“我也有一个……”

赛西尔又亲切又同情地握住他的手:

“你也有?”

“是的,”他说,“一家没有一个就不热闹。”

赛西尔笑了;他们不再谈弟弟。她不喜欢这种使家里热闹的事,也没有打算结婚的念头,为男人伤脑筋太不值得。她觉得还是独立生活更好,这种自由生活使她母亲老是叹气,但她却不愿失掉自由。如果她要醒着做梦的话,那就是想———有朝一日,天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住到乡下去。但她懒得去一五一十地想像乡下的生活,因为想这种渺茫的事太累人了,还不如去睡觉,或者是做工作……

在好的空中楼阁还没有建筑起来之前,她到了夏天就在巴黎郊区租上一座小房子,单独和母亲住。坐火车去那里,要走二十分钟。房子离孤零零的车站还相当远,在一大片荒地当中;而赛西尔往往要夜里才回来。可是她并不害怕;也不相信有什么危险。她家里有一支手枪,但她老是忘了带上。再说,即使带了,她也不大会用。

克里斯托夫来看她的时候,总是要她弹琴。他很高兴看到她能深入理解音乐作品,尤其是他一句话就指明了道路,教她如何表达感情的时候。他发现她的声音很好听;她自己却不知道。他要她练唱,教她唱德国的古老歌谣,或是他自己作的曲子;她唱得很来劲,并且越唱越好,出乎他们两个人的意料。她很有天分。音乐的火花神奇地落在这个小资产阶级的巴黎少女身上,但是她却缺少艺术情操。他把她叫做“夜莺”。她有时也谈音乐,但谈的总是实用观点,从来不谈音乐表达的感情,仿佛她关心的只是歌唱和钢琴的技巧。她和克里斯托夫在一起而不弹唱的时候,最经常谈到的是家务、烹调、家庭生活这些中产阶级爱谈的话题。克里斯托夫要是和别的女人谈到这些题目,他连一分钟都会受不了,但和“夜莺”谈起来却挺自然。

他们就是这样面对面地度过了好些晚上,两个人真诚地相爱,他们的感情不是激流,而几乎是冷静的。一天晚上他来晚餐,谈得比平时晚,忽然下起暴风雨来。他本要去赶末班火车,那时风雨正大;她就对他说:

“不要走了!明天早上再赶车吧。”

他睡在小客厅里一张临时铺好的床上。薄薄的隔板把客厅和赛西尔的卧室分开;门也没有关上。他在床上听得到隔壁的床喀啦响,还有少女平静的呼吸声。过了五分钟,她就睡着了;不久之后,他也一样入睡,没有丝毫杂念掠过他们心头。

同时,他又交了一些新朋友,都是慕名而来信的。他们多半住在离巴黎很远的穷乡僻壤,从来没见过他。即使是初步的成功也有一点好处:能使成百成千的群众知道这个艺术家,而如果没有报上这些胡言乱语的文章就不行。克里斯托夫和这些群众中的几个人取得了联系。那是一些孤独的年轻人,过着艰苦的生活,全心全意想要达到一个理想,但是并没有把握,他们贪婪地要从克里斯托夫的友情中汲取营养。还有一些外省的小人物,读了他的歌曲,就像老苏兹一样给他写信,表达他们感到的共鸣。再有一些贫穷的艺术家———其中有一个作曲家———他们不但没有取得成功,而且不会表现自己,看到克里斯托夫表达了他们的思想,简直快活得要命。而这些人中最可爱的———也许是那些不署名的读者,他们以为这样可以更自由地说话,可以天真无邪地向这位老大哥倾吐衷肠,得到他的支持。克里斯托夫想到如果他能认识这些可爱的人多好,可惜他不能分享他们的情感;于是他只好吻着一封陌生人的信,就像陌生人吻着他的《歌曲集》一样;于是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想着相同的话:

“每一页吐露的都是好意!”

就是这样,按照宇宙发展的惯例,在他的周围聚集了一小群有才华的人,他们从他身上汲取营养,同时也滋养了他。这一小群人越来越扩大,最后形成了一个以他为中心的集体灵魂,就像一个光明世界,一个在太空中遨游的精神星球,唱出了友爱的歌声,引起了其他星球的和谐共鸣。

克里斯托夫和他那些神交的朋友之间织起了一张神秘的联系网,他自己的艺术思想也起了革命性的变化,变得更广阔,更有人民性了。他不再愿意看到音乐只是一种自言自语的独白,更不愿意它成了只有同行才懂的巧妙结构。他希望音乐是人类心灵的交流。艺术如果不能得到别人的认同是没有生命力的。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即使在最孤独的时刻,也在他的艺术中表现了宗教信仰而和整个人类联系在一起。亨德尔和莫扎特,在他们那种环境之下,都是为公众,而不是只为自己创作。就连贝多芬心中也不是没有群众。这才是正常的、健康的。人类应该提醒天才:

“你的艺术中有什么是为我而创作的?如果没有,那就去你的吧!”

在这种限制之下,头一个得到好处的,是天才的艺术家。当然,也有些大艺术家表现的只是自己。但最伟大的艺术家,他们的心只能是为大众而跳动的。谁想面对面地亲眼看看活生生的上帝是什么样子吗?那不必上穷碧落,下到你思想的荒漠中去寻找,因为他就在对人类的爱之中。

当时的艺术家是远远没有这种人类之爱的。他们写作只是为了一小撮爱好虚荣、不要政府、脱离社会生活的精英,这些精英引以为荣的是和其他人没有共同的情感,而且把情感看成儿戏。为了与众不同而割断生活联系,这是什么光荣?那还不如死了更好。我们呢,我们要和活人在一起,要喝大地的奶汁,要汲取人类最圣洁的感情,要像他们一样爱家庭,爱土地。在最自由的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年轻主将拉斐尔歌颂过圣母像所表达的母性。今天,在音乐上,谁能作出《圣母在椅子上》的颂歌呢?谁能为我们生活的每时每刻谱写音乐呢?你们什么也没有,在法国什么也没有。你们拿不出歌曲来给人民,就只好把过去的德国大师的作品改头换面拿出去。你们的艺术从上到下都得从头来过,或者重新做起……

克里斯托夫和目前住在外省的奥利维通信。他尽力想通过文字来维持他们过去很有成效的合作。他希望朋友能提供和日常思想行动有关的美丽诗句,就像德国古老的歌谣那样。例如圣书或印度诗歌中的片断,宗教或道德的颂歌,大自然中的小景色,爱情或是亲情,从早到晚蕴藏在淳朴心灵中的诗意。一支歌只要四句到六句就够了,表达方式要简单,不要巧妙的发展,也不要矫揉造作的和谐。我要你们那些美学家卖弄的本领干什么?热爱生活,使我热爱生活!给我写些《法兰西的晨昏》吧。让我们找出最明白易懂的乐句来。我们一定要像逃避瘟神一样,避免那些冒充风雅的语言,我们今天有多少音乐家附庸风雅,他们的音乐已经成了只有自己懂,不足为外人道的方言土语了。一定要有勇气说人话,而不是说只有“艺术家”才懂的语言。看看我们的前人是怎样创作的。就是回到了大众的音乐语言,才产生了十八世纪末的古典艺术。格鲁克的乐句,交响曲作者和歌谣名家的作品,比起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和拉摩的精巧乐章来,有时会显得平淡无奇。这些伟大的古典音乐家所以韵味深长、所以受到盛大欢迎,正是因为植根于土壤之中。他们来自最简单的音乐形式,歌谣、小歌剧;这些日常生活的小花朵中孕育了莫扎特或韦伯的童年———你们试试看!为大众写写歌曲。然后再从歌曲提高到交响乐。为什么不循序渐进呢?金字塔也不能光造尖顶呀。你们的交响曲其实只是没有身体的头脑。美丽的思想啊,和我们的肉体结合起来吧!一定要有几代音乐家耐心地和人民大众友好合作。音乐的艺术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建立起来的。

克里斯托夫的原则并不限制在音乐的范围之内,他还要奥利维应用到文字上去。

“今天的作家,”他说,“尽力描写一些稀有的人物,或者是不正常的典型,这些都是脱离社会的不行动、不健全的个人。既然他们自动置身于人生的大门之外,那就让他们去吧!你自己应该走向人民大众。走向普通的人民。描写日常的生活,那比海还更深还更广。我们之中最渺小的人也有无限大的心灵。无限大就在每个人心中,哪怕他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一个情人,一个朋友,一个以生儿育女为荣的女人,一个默默无闻牺牲自己的人;生命的洪流无限,一代流向一代,周而复始……写一个简单人的简单生活吧!写平静岁月的平静史诗吧!自有世界以来,就是这样一天接着一天,同中有异地过下去的,因为所有的日子都是同一个母亲的儿女。简简单单写下来吧!不要像今天的艺术家那样拼命搜索巧妙的词句。你是对大众说话,要用大众语言。用词无所谓高雅或庸俗;只有意思说得准确不准确。做什么事都要一心一意,无论是思想也好,感觉也好。随着你心灵的节奏写吧!风格,就是心灵。”

奥利维同意,但他挖苦说:

“这样的作品可能很好;但它永远也到不了读者手中,半路上就会给评论家扼杀了。”

“得了,我的法国小市民!”克里斯托夫答道,“你总担心评论家的意见!……其实,评论家只会记录胜负成败。你只要胜利了就行!……我才不理他们呢!学我的样吧,不要理他们……”

但奥利维已经学会了不在乎许多东西。他不在乎艺术,也不在乎克里斯托夫。此时此刻,他在乎的只有雅克琳。

爱情的自私使他们的周围成了一片空虚,毫无预见地把未来的出路都烧断了。

新婚的沉醉,合二为一的生命想到的只是融入对方……他们的身体和心灵一点一滴都在接触、品尝,想要互相渗透。他们两个人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宇宙,一片混沌的爱情,分不清是你还是我,拼命地把你变成我,把我变成你。一切都使自己消失在对方身上;而对方还是自己。他们要世界干什么?像古代的阴阳人一样心醉神迷地沉睡在美梦中,他们闭上眼睛不看世界,世界全在他们心里。

白天啊,黑夜啊,你们织成了一个美梦;时间啊,你像白云一样飞过,没有留下痕迹,只有一道令人眼花缭乱的尾流,那是春意荡漾的和风,金黄肉体的温暖,阳光灿烂的爱情,毫不羞愧的肉欲,如醉如痴的拥抱、叹息和欢笑,幸福的眼泪;幸福啊,你还剩下什么尘埃呢?心灵几乎不记得你,因为只要你存在,时间就不存在了。

日子完全一样……甜蜜的清晨……从睡梦的深渊中同时浮起了两个紧紧拥抱着的肉体;脸上露出笑容,呼吸交织在一起,眼睛同时睁开了,我看你,你看我,我吻你,你吻我……清晨时刻的凉爽,新鲜的空气使肉体的青春降温了……没完没了、心荡神怡、昏昏沉沉的白天,萦回着神魂颠倒的黑夜……夏天的午后,在绿草如茵的田野上,在萧萧飒飒的白杨树阴下,沉思幻想……梦想着美丽的黄昏,手臂挽着手臂,在满天余霞的照耀下,回到爱情的温床。风吹得小树丛的枝叶颤抖。在湖光水色般清澈的天空中,飘浮着鹅毛般的银月。一颗流星陨落了———令人心惊……一个世界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在路上,难得有个人影迅速地、悄悄地走过他们身边。城里的教堂响起了明天是节日的钟声。他们站住了一会儿,她紧紧地靠住他,两个人都不说话,啊!要是生活能够永远像现在这样一成不变多好!……她叹了口气说:

“为什么我这样爱你呢?……”

在意大利旅游了几个星期之后,他们在法国西部的一个小城住下来了,奥利维在城里的一个学校教书。他们几乎不见任何客人。他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在他们不得不去拜访人的时候,他们毫不掩饰的满不在乎的态度,招惹了多少是非,伤害了一些人,使一些人暗笑。对他们说的话就像耳边风,吹不进去。他们身上有一股新婚夫妇的傲气,仿佛在说:

“你们知道什么?……”

从雅克琳漂亮的小脸若有所思、有点赌气的样子,从奥利维的眼睛流露出幸福而漫不经心的神气,看得出他们的意思是说:

“你们不知道你们有多讨厌!……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自在呢?……”

即使在人面前,他们也是一样目中无人。从他们交换的眼色中,可以听到他们嘴里没有说出的话。其实,他们不瞧也能看到对方,于是微微一笑,因为他们两个人知道在同时想的是同样的事。等到他们从拘束中解放出来之后,两个人又叫又笑又闹,仿佛是八岁的小孩子。他们说些傻话。他们互相取些好笑的小名。她叫他做橄榄油、象牙角、范尼、猫咪、小滑头、小娇气、小红脸、康尼兹、柯西玛、柯布、巴诺、拿各、波内、拿革、卡诺等等。她自己装作小女孩。但她又要把各种情感都集中到她一个人身上,要做他的母亲、妹妹、妻子、情人、主妇。

她不但分享他的欢乐,还自觉自愿地分担他的工作,连工作也成了一种娱乐。开头,她像一个初次投入工作的女人一样兴致勃勃,劲头十足;仿佛她对得不偿失的工作也有兴趣:在图书馆抄书,翻译没有趣味的作品,这成了她生活规划的一部分,她的生活非常纯洁,非常认真,整个献给了共同的高尚思想和劳动。只要在爱情的光辉照耀下,她就工作得很好,因为她想到的只是他,而不是自己在作什么。说来也怪,她这样做的事都做得不错。她的心灵并不费劲就能读懂抽象作品,而在其他时间她是读不下去的;爱情提高了她的生命:她自己却没有发觉,就像一个在屋顶上行走的梦游者,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平静地、认真地做着她快乐的梦……

然后,她开始看到屋顶了,但并没有感到不安;她只是问自己在屋顶上做什么,最后又回到房子里去。工作使她厌烦。她认为工作妨碍了爱情。当然,这是因为她的爱情已经降温了。但表面上还看不出来。他们两个还是形影不离。他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什么邀请也不接受。他们惟恐别人分走了他们的感情,甚至怕工作会分心,讨厌一切打扰他们爱情的事。给克里斯托夫写的信也越来越少了。雅克琳不喜欢他,他似乎成了一个对手,代表了奥利维过去的一部分,而这部分和她没有关系;他在奥利维过去的生活中占的地盘越多,她的本能就越要抢回来。她并不算计人,但不声不响地使奥利维疏远了他的朋友;她嘲笑克里斯托夫的姿态、面貌、写信的方式、艺术上的计划;她并不是存心不良,也没有耍手腕,这是她的天性。奥利维听了她的话觉得有趣,并没有什么坏意;他以为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克里斯托夫,不过只是爱这个人而已,这并不能增进他们的友情;他没有发现自己渐渐不理解朋友,不关心他的思想,不关心他英雄的理想主义,而正是过去这种理想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对于一颗年轻的心来说,爱情的香味是太浓烈了,什么信仰能和爱情比高低呢?情人的肉体,从神圣的肉体中涌现出来的灵魂,就是学问,就是信仰。一个情人会用多么怜悯的眼光微笑地看着别人喜爱的,或者自己从前喜爱过的东西啊!强大的生命力和艰巨的斗争,在情人看来不过是转眼消逝的鲜花,却又以为应该是天长地久的……爱情吸尽了奥利维的精力,最初,他还能用美妙的诗句来表达他的幸福。后来,连写诗也显得没有意思,仿佛是偷去了爱情的时间!雅克琳像他一样,拼命摧毁任何其他自下而上的理由,砍倒生命的大树,没有大树的支持,爱情的常春藤怎能不枯死呢?就是这样,他们两人在幸福中摧毁自己。

唉!人很快就习惯于幸福的生活了!等到自私的幸福成了生活惟一的目标,不久,生活就没有目的。幸福成了一个习惯,一种陶醉,没有幸福,人就不能生活。但是人也不能一直生活在幸福中呀!……幸福只是普遍的生活节奏中的一个片刻,只是生命的钟摆左右摇摆的一极,要把钟摆停在一格上,那生命之钟就不能走了……

他们尝到了“过度幸福的烦恼,神经需要过度的刺激才能感觉”。甜蜜的时光放慢了脚步,憔悴了,消瘦了,好像缺水的花。天还是一样蓝;但是空气不如早晨清新。一切都不动了,大自然也默默无言。他们只有两个人在一起,这正是他们过去的希望———但他们的情绪低落了。

一种无以名状的空虚感,一种朦朦胧胧,然而不是没有魅力的烦恼出现在他们之间。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他们变得敏感了,几乎有点病态。他们的神经紧张,听得到寂静中的声响,好像树叶一般,只要在生活中受到一点意外的冲击,就会发抖。雅克琳会无缘无故地流眼泪;虽然她以为眼泪是为爱情而流,其实却不是的。走出了结婚前几年的热烈而苦恼的生活,面对着已经达到的———不但是达到,而且是超过的———目的,忽然一下,发现不必努力了,忽然一下,发现一切新的行动———也许还包括过去的一切行动———都毫无用处,这使她陷入一片混乱之中,莫名其妙,无法自拔。她不承认,以为是神经疲乏的缘故。她勉强要笑;但笑声和眼泪一样表示不安。她鼓起勇气来,要重新投入工作。刚试一试,她就搞不清楚过去怎么会对这样乏味的工作发生兴趣,立刻就厌恶地丢到一边去了。她又勉强去恢复过去来往的关系,但也不成功,鸿沟已经挖得很深,她已经不会和俗不可耐的人谈俗不可耐的话,但人生怎能免俗呢?她发现别人都庸俗不堪,于是又回过头来关上房门,过两个人的孤独生活,同时用这些失败的经验来欺骗自己,认为人生除了爱情之外,一无是处。有一阵子,她的确显得比以前更沉醉于爱情之中了。其实,这只是她的主观愿望。

奥利维不是那么热情,但却更加温情脉脉,不大会这样神魂不安;然而他也断断续续地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震颤。再说,他的爱情或多或少要受到日常工作的影响,为他不喜欢的职业所限制。但是他的感觉细腻,他爱人心中的活动都会传到他心中来,所以雅克琳暗中的不安,他不会不知道。

有一天下午天气很好,他们去乡下散步。他们本以为这次散步会很愉快。一切都是笑吟吟的。但才走出一步,一片阴暗沉重的忧郁就笼罩在他们头上;他们觉得浑身冰凉,什么话也说不出。他们勉强要说;但说的每句话都是空的。他们像木头人似的散步,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感到。他们回到家里,心里难受。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房子是空空的,又黑又冷。他们并不立刻点灯,以免看到对方的脸。雅克琳回到卧房,既不脱帽,也不脱外衣,只不过一言不发地坐在窗前。奥利维在隔壁房里靠桌子站着。通到隔壁房间的门是打开的;两个人离得这样近,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在阴暗中,两个人痛苦得悄悄地哭了。他们用手掩住嘴,免得对方听见。最后,奥利维痛苦地叫了一声:

“雅克琳……”

雅克琳吞下了眼泪说:

“什么事?”

“你不过来吗?”

“我来了。”

她脱了外衣,去洗洗眼睛。他点着灯。过了几分钟,她回到房里。他们都不看对方,知道两个人都哭过了。他们不能互相安慰,因为双方都知道为什么苦恼。

到了最后,他们再也不能隐瞒自己的苦恼了。既然两个人都不肯承认苦恼的原因,那就只好另找一个,这倒并不难找。他们都怪外省的生活无聊。于是他们放下了担子。女儿告诉了父亲,朗洁先生听说女儿开始不逞英雄,并不太意外。他托政界的朋友把女婿调来巴黎。

好消息一到,雅克琳快活得跳了起来,又和过去一样高兴。现在他们要走了,讨厌的地方也显得可爱,他们在这里有多少美好的回忆啊!最后几天,他们重寻旧迹。这次重游散发出了温情脉脉的惆怅。这个平静的小天地见过他们幸福的日子。他们听到内心的声音在悄悄说:

“你知道你留下了什么。但你会找到什么呢?”

离别前夕,雅克琳哭了。奥利维问她为什么。她不回答。他们拿了一张纸,当面写起信来;他们怕听见声音时,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亲爱的小奥利维……”

“亲爱的小雅克琳……”

“要离开了,我很难过。”

“离开什么地方?”

“我们相爱的地方。”

“到什么地方去?”

“到越活越老的地方去。”

“也是我们越活越好的地方。”

“但不会这样相爱了。”

“只会更加相爱。”

“谁知道呢?”

“我知道。”

“但愿如此。”

于是他们在信纸下方画了两个圆圈,表示两个人互相拥抱。然后,她擦干了眼泪,笑着把他打扮成亨利三世的宠姬,戴上她的便帽,披上她的翻领白斗篷,看来像个草莓。

到了巴黎,他们又见到了久别的朋友。一听到奥利维来了,克里斯托夫非常高兴地跑来。奥利维和他久别重逢,感到和他一样高兴。但一见面,两个人都意外地觉得拘束。他们想要摆脱这种状态,但没有用。奥利维显得很亲热,但身上还是起了一些变化,而克里斯托夫也感觉到了。一个结了婚的朋友不管怎样表现,也不再是结婚前的朋友了。男人的灵魂中现在渗入了女人的灵魂。克里斯托夫在奥利维身上到处都闻到女人的气息:在他不可捉摸的眼光中,在他嘴唇从未有过的皱纹中,在他声音和思想的曲折变化中。奥利维却没有意识到这些变化,他反倒奇怪克里斯托夫和以前大不相同。他还不至于认为是克里斯托夫改变了;他承认改变了的是他自己,但他以为这是随着年龄增长而来的正常变化;他奇怪的是没有在克里斯托夫身上发现这种改变;他怪他朋友的思想在原地踏步不前,这种思想以前对他非常宝贵,今天看来却显得幼稚而过时了。其实他没想到这是一个外来的灵魂占据了他的心,而在这个灵魂看来,克里斯托夫的思想是不合时宜的。这种感觉在雅克琳参加谈话的时候更加明显,那时,在奥利维和克里斯托夫的眼睛之间,挂起了一张冷言冷语的面纱。然而,他们尽量掩饰这种印象。克里斯托夫照常来。雅克琳不知轻重地放出几枝带刺的冷箭,他只好听之任之。但回来后,他很难过。

在巴黎度过的头几个月对雅克琳、也对奥利维是相当幸福的。起初,她忙于安家;他们在帕西区的老街上找到了一套可爱的小房间,窗外还有一方小花园。选购家具和糊壁纸花了她几个星期。雅克琳消耗了过多的精力和热情,仿佛永恒的幸福就靠墙纸的颜色和衣柜的外形似的。然后,她对父母朋友重新做了一番认识。因为那一年的爱情生活使她把他们完全忘了,重新认识成了真正的发现,尤其是因为她的灵魂渗入了奥利维心中,奥利维的灵魂也有一点渗入了她的心里,于是她看旧时相识,用的却是新的眼光。这些熟人似乎不像从前那么讨厌。开始,奥利维也并没有相形见绌。他们是相得益彰。她的丈夫思想太沉静,只有若明若暗的诗意,使她觉得和社交场上的人物来往更加愉快;但这些人物只想到寻欢作乐,炫耀自己,讨人喜欢,这些缺点虽然有诱惑力,但是危险,这点她很了解,因为她本来也是此中人,所以她更能欣赏她丈夫内心的安定。她喜欢这样进行比较,喜欢这样比较下去,来证明她选丈夫选得不错———她比较的时间拉得这样长,有时她反而搞不清楚为什么选了这个丈夫。侥幸这种时间并不太长,因为她感到内疚。事后,她对奥利维甚至从来没有这样温存体贴过。但就是这样,她的比较又周而复始了。等到她养成了比较的习惯,并不觉得比较有趣;比较的结果不是相反的双方相辅相成,而是剑拔弩张,一方要压倒另一方了。她心里想:奥利维为什么没有她巴黎朋友的优点,甚至是小缺点呢?因为她现在更欣赏巴黎的派头了。当然她没有告诉奥利维,但他从小妻子毫不留情的眼光中看得出来,于是他觉得不安,受了委屈。

尽管这样,他对雅克琳并没有失掉爱情所给予的优势;这对年轻夫妇本来还可以相当长久地过他们勉强维持的温柔亲密的生活,偏偏环境要改变他们的物质条件,打破他们脆弱的平衡。

我们发现财神是个对头……

朗洁太太的一个姐姐死了。她是一个大富孀,没有子女。她的财产全由朗洁家继承。雅克琳的财产增加了不止一倍。得到遗产的时候,奥利维想起了克里斯托夫关于钱财的劝告,就说:

“没有遗产我们也过得很好。说不定钱多了反而坏事。”

雅克琳笑他:

“傻瓜!”她说,“这有什么坏处呢?首先,这并不会改变我们的生活呀!”

生活的确没有改变,但只是在表面上。过了一段时间,就听见雅克琳抱怨说钱不够用了。这显然证明情况有所改变。事实上,虽然他们的收入增加了三倍,钱却照样花完,也说不清花到哪里去了。他们甚至不明白以前是怎么过日子的。钱如流水一般开销掉,每天都有各种各样似乎是必不可少的新用途。雅克琳认识了一些服装设计师;她就辞掉了从小熟悉的、按日记账的家庭女裁缝。只花四个苏就可以不偷工减料地做一顶漂亮的无边软帽———穿一件虽不是无懈可击、但却适合自己的风度、使自己显得容光焕发的衣裳,这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一种亲切而甜蜜的魅力原来照亮了她周围的一切,现在一天比一天淡薄。她身上的诗意已经融化。她变得平凡庸俗了。

他们另外租了一套房间。那套辛辛苦苦、快快活活地布置起来的房子,显得狭窄而难看了。他们离开了那套朴素的、闪烁着心灵光辉的小房间,还有窗外那个树影婆娑的小花园,搬到一套宽大舒适、布局更好的房子里来。但他们并不喜欢、也不可能喜欢这套新居,而是闷得要死。熟悉的日常用品换成了陌生的家具和糊墙纸。回忆已经没有容身之地。共同生活的最初年代已经扫地出门……对两个结合为一的生命来说,最不幸的是切断了他们和往日爱情的联系!形影不离的往事是一剂灵丹妙药,可以医治恋情必然产生的失望和敌意……钱来得很容易,这使雅克琳在巴黎也好,在旅途中也好———因为他们现在有了钱,也就经常旅游了———接近了一班有钱而没有用的人物,和他们来往使她瞧不起别人,瞧不起劳动者。她的适应能力令人叫绝,立刻就和这班心灵空虚的腐化堕落分子一拍即合,毫无抵抗。一怒之下,她起而反对据说是“中产阶级低下庸俗”的观念,那就是说,在平凡的家务活动中可以———而且应该———得到幸福。她甚至莫名其妙,不懂自己过去怎么会沉醉在爱情中,居然慷慨献身了。

奥利维也不够坚强,不肯奋斗。他也变了。他放弃了教书的职业,没有什么不得不做的事。他只写作,这却破坏了生活的平衡。以前,他因为不能把一切献给艺术而感到痛苦。现在,他可以把一切献给艺术了,却觉得自己失落在虚无缥缈的云雾之中。艺术如果没有职业来维持平衡,没有实际生活来做支持,如果不需要日常工作来做刺激,也不需要挣面包来维持生活,那么,艺术就失去了最大的动力和最现实的意义。它只是名贵的、可有可无的花。它不再是———而最伟大的艺术作品却是———人类苦难结出的神圣果实。奥利维感到不想写作了:“写有什么用?……”没有什么事逼着他写,他丢下笔,让它去做生花之梦,他自己无所事事,已经迷失了方向。他不再接触本阶级的那些吃苦耐劳的开路先锋。他陷入了另外一个天地,虽然感到不自在,但也不觉得讨厌、软弱、可爱、好奇。他随兴所至地观察这个不是没有趣味的矛盾世界;不知不觉地他已经受到了世界的感染;他的信心不如从前那么坚定了。

他的转变远远不如雅克琳来得快。女人天生会出人意外地忽然一下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能一转眼间从生到死,或者起死回生,吓得爱她的人目瞪口呆。其实,一个生命力强而意志力弱的女人,今天说“是”明天说“非”的现象是不足为奇的。女人好比流水。爱她的人要顺着她走,再不然,就要把流水纳入自己的河道。在这两种情况之下,都非有所改变不可。这是个危险的考验:没有经过爱情考验的人是不会真正懂得爱情的。在共同生活的头几年中,和谐的爱情生活是很脆弱的,只要男女双方中的一方稍微有点变化,就会摧毁一切。如果是财产或者环境发生了突然变化,那就更危险了!一定要非常坚强———或者满不在乎———才顶得住。

雅克琳和奥利维既不是满不在乎,也不是非常坚强。他们互相用新眼光来看对方,熟悉的面孔竟变得陌生了。在发现了这个可悲的现实时,他们出于怜悯情人,还互相瞒着对方;因为他们到底是一直相爱的。奥利维有工作做庇护所,正常的工作可以使他平静。雅克琳没有庇护所。她什么事也不做。她赖在床上,或在梳妆台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衣衫半扣,一动不动,不知道出什么神;而无言的悲哀冷若冰霜,一点一滴累积在她心上。她无法摆脱对爱情的死心眼……而雅克琳除幸福外,不可能想像生活还有其他目的。在她好心好意的时刻,她也想到关心别人,关心他们的苦难;但是她做不到。别人的痛苦会使她产生不可克服的反感;她的神经受不了痛苦的景象,甚至连想也不能想。为了使自己心安理得,她也试做过两三回好事,但是结果并不称心如意。

“你看,”她对克里斯托夫说,“想做好事却做坏了。还不如不做呢!大约我不是这块料。”

克里斯托夫瞧瞧她,想起了他碰到过的一个女朋友,一个自私的轻佻姑娘,不太规矩,没有真正感情,但一看到别人受苦,即使是头一天还不关心的人,或者是根本不认识的人,她也会心肠软化,显示出母性来。最令人恶心的看护工作也不会使她望而却步,她甚至会感到一种不寻常的快乐,要强迫自己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似乎她心里模糊地有一股从未表达出来的力量,要做一件理想的好事;她的心灵在一生的其他时候都是麻木的,到了这种难得的时刻却呼吸起来了;能够减少一点别人的痛苦,使她心里感到幸福;这时,她快活得几乎不是地方———这个自私的姑娘会做好事,而好心的雅克琳却会自私:这不是个善恶问题;两个女人的天性都是健康的。但轻佻的姑娘更健康一点。

雅克琳一想到受苦就垮了。她宁愿死也不愿忍受肉体的痛苦;她宁愿死也不愿失掉青春美貌,那是她快乐的源泉。如果她没有得到自以为应该得到的全部幸福———因为她相信自己有幸福的权利,对她来说,就荒谬地成了整个信仰源头,成了宗教的信仰———如果别人比她更幸福,在她看来,那是世上最不公平的事。幸福不只是信仰,不是道德。而不幸福似乎就是残废。这个原则渐渐地成了她整个一生的方向。她真正的性格在少女时代因为腼腆害羞而蒙上了一层理想主义的面纱,现在却显露出来了。为了摆脱过去的理想主义,她看事物的眼光变得干脆利落,直截了当。她对事物的评价要看这件事是否符合社会的舆论,是否能给生活带来方便。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到了她母亲的地步:她也去上教堂,满不在乎地按时参加礼拜仪式。她不再管上教堂是不是真心诚意了,实际生活中别的烦恼还多着呢,想起小时候神秘地反对宗教仪式,她觉得又可怜又可笑———其实,她今天讲求实际的精神并不比昨天的理想主义更认真。她只是勉强自己信以为真。她既不是天使,也不是禽兽。她只是一个可怜自寻烦恼的女人。

她觉得烦恼,烦恼……尤其她烦恼的是:她不能抱怨奥利维不爱她,也不能说她受不了奥利维。她的生活似乎是封闭的、隔离的,没有出路,她渴望得到新的幸福,不断更新的幸福———这是一个幼稚的梦,说明她根本不配享受幸福。她像很多女人,很多游手好闲的夫妇一样,他们有各种理由感到幸福,却不断地自寻烦恼。我们见到过一些有钱的人,他们有漂亮的孩子,健康的身体,聪明的头脑,能够感受美好的事物,具备了任意行动的条件,可以做好事,可以丰富自己的和别人的生活。但他们却浪费时间,抱怨他们不相爱,或者另有新欢,或者喜新厌旧———永远只关心自己,自己的感情生活或性关系,关心他们对幸福的所谓权利,关心他们矛盾的自私心理,并且争来争去,争个不休,演出自作多情的喜剧,无病呻吟的喜剧,结果居然假戏真做了……应该告诉他们:

“你们真没意思。有这么好的条件还抱怨什么?真不成话!”

应该让他们失掉财产、健康,没收他们不配享受的好东西!应该给他们重新戴上苦难的枷锁,因为他们是些不会享受自由的奴隶,自由使他们发疯了!如果他们不辛苦就挣不到面包,那他们才会吃得心满意足。如果他们亲眼目睹了真正痛苦的可怕面孔,他们才不敢假装痛苦,演出令人反感的喜剧……

但说到底,他们两人是痛苦的。他们是两个病人。怎能不怜悯他们呢?———可怜的雅克琳不知不觉地离开了奥利维,奥利维也一样留不住她。她是一个天性如此的女人。她不知道婚姻是对天性的挑战,一个人向天性下了挑战书,就该准备天性会接受挑战,并且勇敢地把决斗进行到底。雅克琳发现自己搞错了。她气得拼命怪自己;这种失望变成了怨恨,她怨她以前爱过的一切,怨奥利维的信仰,那也是她以前的信仰。一个聪明的女人比男人更能在一瞬间直觉地抓住永恒的东西,但她很难坚持下去。男人一抓住了永恒的思想,就用生命去培植它。女人却用思想来培植自己的生命,她只吸收思想,却不创新。她的思想感情永远需要新的养料,因为不能自给自足。没有信仰和爱情,她就破坏———除非侥天之幸,她有了一种最高的品德,那就是平静。

以前,雅克琳热情地相信过以共同信仰为基础的结合,相信共同奋斗、同甘共苦、共同创业就是幸福。但是这种信心需要爱情的灿烂阳光;随着夕阳西下,她的信心就像一座阴暗的荒山直立在空荡荡的苍天之下;雅克琳觉得没有气力继续前进了,即使到了顶峰又有什么意思?山那边还会有什么呢?不过是个叫人上当的幻想!……雅克琳不再明白奥利维怎能继续上当受骗,让这些幻想吞噬生命;她心里想,他不算太聪明,也不太有活力。她生活在他的氛围中感到憋得慌,连气都透不过来;自下而上的本能使她为自卫而进攻了。虽然她还爱奥利维,但她要努力粉碎和她作对的信仰;她把讥讽和情欲都用做武器;她把自己的欲望和牵肠挂肚的琐事编织成一个罗网把他罩住;她想把他变成她的影子……但她却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使她觉得难堪的是奥利维没有成功,她并不在乎成功对或不对;因为她终于相信:说到底,一个人是人才还是蠢材,要看他成功不成功。奥利维感到妻子的怀疑压在他身上,消耗了他的精力。然而他还是努力奋斗,像过去和将来的许多人一样,进行多半是徒劳无益的斗争,因为这场男女之间的斗争并不是势均力敌的,男方智力上的自私是孤军奋战,女方自私的本能却会利用男方的软弱无能,灰心失望,通情达理,其实,情理不过是消耗了的生命和本身懦弱的代名词而已———至少,雅克琳和奥利维比大多数奋斗的人要高一等。因为奥利维从来没有背叛自己的理想,而成千上万的男人却任懒惰的天性、虚荣心、情欲牵着他们的鼻子走,否定了自己不朽的灵魂。如果奥利维也随波逐流,那雅克琳会瞧不起他的。但她却盲目地拼命摧毁奥利维对理想的信心,其实这也是她自己力量的所在,是他们两个人安全的保障;她还采取了本能的战略行动,要暗中破坏支持他们理想的友谊。

自从这对年轻夫妇得到遗产以后,克里斯托夫和他们在一起觉得貌合神离。雅克琳和他谈话时,故意过分地矫揉造作,不是太时髦,就是太庸俗,结果达到了她的目的。他有时起了反感,说些不客气的话,得罪了雅克琳。然而这并不会使两个男朋友闹翻,他们的关系太深了。无论如何,奥利维也不会抛弃克里斯托夫。但他不能勉强雅克琳;爱情使他变得软弱,他又不忍心要她痛苦。克里斯托夫看出了他内心的矛盾,就主动抽身出来,免得他左右为难。他明白自己和他们一起,对奥利维没有什么好处,可能只会坏事。于是他找了一些借口来疏远他;而奥利维也无可奈何,只好顺水推舟;但他猜得到克里斯托夫做出的牺牲,内心感到悔恨交加。

克里斯托夫并不怪他。他想,俗话说得好:女人是男人的一半。结了婚的男人就只剩下半个人了。

他设法过没有奥利维的日子。他硬要自己相信他离开只是暂时的,但没有用。虽然他乐观,却也有难过的时刻。他过不惯单独的生活了。当然,奥利维在外省的时候,他也曾单独过;可是那时,他还抱有幻想;他可以说朋友只是在外地,但是会回来的。现在朋友回来了,却比以前离得更远。这种友情填补了他好几年的生活,忽然一下失去了,那做什么事都没有了意义。自从他爱和奥利维在一起,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思想上少不了奥利维。工作也不能填补空缺,因为克里斯托夫一工作,就会联想起朋友来。现在朋友对他不关心了,克里斯托夫就像一个失去了平衡的人,而要恢复平衡,只好另外再找一个人的感情。

亚诺太太和“夜莺”一直保持着对他的友情。但在这时,这种心平气和的感情对他是不够的。

然而,这两个女人似乎猜到了克里斯托夫的痛苦,并且暗中同情他。一天晚上,克里斯托夫意外地看见亚诺太太到他房里来了。她从没有贸然拜访过他。她看起来心情激动。克里斯托夫并不注意,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她坐下了,没有说话。克里斯托夫为了避免冷场,就殷勤招待她;他们谈起了奥利维,因为房间里到处有他的东西。克里斯托夫谈得很高兴,一点也不泄漏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但亚诺太太却不禁用怜悯的眼光瞧瞧他,问道:

“你们差不多不再见面了吧?”

他以为她是来安慰他的;他受不了,因为他不喜欢人家多管闲事,就回答说:

“我们不高兴就不见面。”

她脸红了,说道:

“啊!我不是要冒昧提出问题!”

他后悔自己不该不客气,就握住她的手:

“对不起,”他说,“我总怕人家责备他。可怜的孩子!他和我一样痛苦……不错。我们不再见面了。”

“他也没有给你写信?”

“没有。”克里斯托夫说时有点难为情……

“生活多不幸啊!”亚诺太太停了一会儿说。

克里斯托夫抬起头来。

“不,不能说生活不幸,”他说,“只能说生活有不幸的时刻。”

亚诺太太要掩饰内心的辛酸,又接着说:

“过去相爱的,现在不爱了。爱有什么用?”

“已经相爱过就行了。”

她还要说:

“你为他做出了牺牲。如果你的牺牲至少能对你爱的人有点好处,倒也罢了!但是你的牺牲并没有使他幸福!”

“我并没有做出什么牺牲。”克里斯托夫生气了,说,“如果我做出了牺牲,那也是我乐意的。这没有什么可以争论。一个人做的,是他应该做的事。如果不做,他会觉得痛苦!什么牺牲,真是胡说八道!不知道是哪些心灵空虚的神甫,把阴阳怪气、耸肩缩颈的新教徒所谓的不幸观念,和牺牲混为一谈了。似乎牺牲一定是不幸的……见鬼去吧!如果牺牲对你说来就是不幸,而不是快乐,那何必牺牲呢?你也犯不着啊!并不是普鲁士国王勒令你去牺牲,而是自觉自愿的。如果你感觉不到牺牲的快乐,那就去你的吧!你并不配生活。”

亚诺太太听着克里斯托夫讲,瞧也不敢瞧他一眼。忽然,她站起来,说了一声:

“再见。”

那时,他才想到她来一定是有什么心里话要告诉他,于是赶快说:

“啊!真对不起,我太自私,只顾谈自己。再待一会儿,好不好?”

她说:

“不行,我要走了……谢谢……”

她说走就走。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再见面。她销声匿迹了;他既不去看她,也不去看“夜莺”。他喜欢她们,但怕和她们谈难堪的事。再说,她们安静而平凡的生活,疏淡的气氛,这时对他并不合适。他需要看到新的面孔;他一定要有新的兴趣,新的爱情。

为了忘却自己,他又上戏院去,他已经很久不去了。再说,在他看来,戏院对音乐家是一所有趣的学校,可以观察、记录感情的升降起伏。

这并不是说:他对法国戏剧比初到巴黎时更有好感。他除了对那套永远不变的陈旧而粗野的主题、对爱情的心理生理分析不感兴趣之外,法国人的戏剧语言,尤其是诗剧在他看来也显得特别矫揉造作。他们的散文和韵文都不合乎人民生活中的语言,不能表现他们的天才。散文不够自然,最好的也超不过报上的专栏文章,最差的就是像副刊的下里巴人了。他们的诗证明了歌德的俏皮话言之有理:

无话可说就写诗。

他们的散文唆唆,别别扭扭;形象也是东拉西扯,移花接木,并没有内心的感受,使真诚的读者觉得是在说谎。克里斯托夫认为这些诗剧并不比高声大叫、虚情假意的意大利歌剧,或者过分花哨的练声曲更高明。使他感兴趣的不是剧本,而是演员。说来也怪,连剧作者也在努力模仿戏子。“如不把角色写得和戏子一样坏,演出就不会成功。”自从狄德罗写了这句名言以后,情况并没有好转。演员成了艺术的模型。只要一个演员出了名,他就可以有他的戏班子,有为他量体裁衣的剧作家,而剧本也就是以他为模型写的了。

在这些出名的文艺模型之中,芳丝华芝·乌东引起了克里斯托夫的注意。一两年来,她已经风靡了巴黎。当然她有人为她写剧本,然而她并不只演为她写的作品;她演的剧目中包括易 卜生和萨杜、邓南遮和小仲马、萧伯纳和亨利·巴太依。有时,她甚至在王家剧院念起古典戏剧的六音步诗句,或者置身于莎士比亚的人物洪流之中。她演这些角色并不得心应手。其实,无论她演什么角色,演的都是她自己,只不过是她自己而已。这是她的弱点,也是她的拿手功夫。只要观众不是全神贯注看她这个人,她的演出并不精彩。一旦她引起了观众的好奇心,她演什么都好得出奇。的确,一看到她,你会忘了那蹩脚的作品,是她用生命美化了戏剧。一颗素昧平生的心把女性的肉体塑造成了一个谜,这对克里斯托夫而言,比她演的戏更动人得多。

她的侧影很好看,清清秀秀,有悲剧味。不是罗马式的重笔勾勒。她的线条细致,像巴黎人,像约翰·古雄的雕刻,既像女人,又像少年男子。她鼻子短,但长得好。嘴巴很美,嘴唇很薄,嘴角有一道痛苦的皱纹。脸颊显得聪明,清瘦得像年轻姑娘,表情令人感动,反映了内心的痛苦。下巴看得出意志的坚强。脸色苍白。一张习惯于不动声色的脸,但不由自主还会泄漏感情,浑身的皮肉都流露出她的灵魂。头发和眉毛很秀气,眼睛变化多端:珍珠色,琥珀色,有时还会闪出绿光或者金光,真像雌猫的眼睛。她看起来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也像一只雌猫,眼睛睁开,待机而动,满肚子怀疑,即使神经忽然松弛,也暗藏着杀机。她不像看起来那么高,那么瘦,肩膀很漂亮,胳膊很匀称,手又长又软。她梳妆打扮,都分寸合度,不像某些女明星浪漫随便,或者过分讲究———这点她又很像雌猫,虽然出身并不入流,却有高贵气质。但在灵魂深处,她还有改不掉的野性。

她大约是三十岁差一点。克里斯托夫在伽玛希那里听到过谈论她。这些粗野的人也拜倒在她裙下,说她是个浪漫、聪明、大胆的女人,像钢铁般强硬,胸中燃烧着野心,不怕吃苦,非常任性,很难对付,脾气过激,在下层社会打过滚,才爬上今天光荣的宝座,所以一直要吐出这口怨气。

一天,克里斯托夫坐火车去默东看“夜莺”,一开车厢门,看见这个女明星已经坐在那里。她看来又激动,又痛苦;克里斯托夫一上车就使她不高兴。她转过身去,目不转睛地瞧着对面的窗玻璃。但克里斯托夫看到她神色不对头,就不断地盯着她,流露出的同情既天真,又叫人不自在。她不耐烦了,狠狠地瞅了他一眼,他却没有明白过来。到了下一站,她走出了车厢,上了另外一节车。直到那时,他才恍然大悟———可惜晚了一点———她是要躲开他:因此,他觉得很难堪。

几天以后,在同一条铁路线上的一个车站,他坐在月台惟一的长凳上等火车回巴黎。

她也来了,在他身边坐下。他想站起来。她却说:

“坐下吧。”

他们两个坐着。他道歉了,说那一天不该逼得她换车厢;说若是早知道他妨碍了她,他会自动下车的。她微微一笑,打趣地答道:

“的确,你那天教人受不了,干吗眼瞪瞪地瞅着我!”

他说:“真对不起;其实我也是身不由己……你那天看起来好像很痛苦。”

“那又怎么样?”她说。

“那教我受不了。要是你看见有人要淹死了,难道你不会伸出手去救他?”

“我吗?不会,”她说,“我会把他的头按下水去,叫他早点完蛋。”

她说这话时,痛苦中带有幽默;他一听傻了眼,她却笑了一笑。

火车来了。车厢都已坐满,只有最后一节车厢还有空位。她上了车。列车员催旅客快点。克里斯托夫不想旧戏重演,要另外找一节车厢。她却对他说:

“上来吧。”

他上了车。她说:

“今天没关系了。”

他们谈起话来。克里斯托夫认真向她解释:对人不该漠不关心;而互相帮助,互相安慰,对大家都有好处……

“安慰,”她说,“对我没有什么好处……”

克里斯托夫坚决反对。

“不错,”她放肆地微微一笑,又说,“安慰别人,对自己是有好处的。”

他过了一阵子才明白。等到他明白过来,等到他猜出她的用意是在怀疑他有个人打算,其实他只是为她着想,于是他气得站起来,打开车厢的门就要下车,而火车还在行进中。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拉住。他气呼呼地坐下,关上车厢门时,火车刚刚进入地道。

“看,”她说,“你要送死吗?”

“我不管。”

他不愿再和她谈话。

“人太蠢了,”他说,“互相折磨,自讨苦吃;等到有人来帮忙,又怀疑别人。这真倒胃口。这种人哪里有人味。”

她笑着要他平心静气。她把自己戴着手套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她和和气气地对他说话,叫着他的名字。

“怎么,你认识我?”他问。

“在巴黎,谁不认识谁呀?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不过我错了,刚才不该那样对你说话。你是个好人,你,我看得出。得了,别生气啦。好!我们讲和吧!”

他们握握手,像朋友一样谈起来。她说:

“这也不能怪我,你看!我打过交道的人多着啦,不能不防一手。”

“我也时常上当,”克里斯托夫说,“不过我还是一直相信人。”

“我看得出,你大约是天生的糊涂虫。”

他笑了起来。

“不错,我一生吃了不少亏;不过这不碍事。我的胃口好。我吃得下最粗的、最硬的、最苦的东西,必要时我还吞得下攻击我的可怜虫。我身体反倒更好了。”

“算你走运,”她说,“你是个男人。”

“你也是个女人呀。”

“女人算不了什么。”

“做女人很美,”他说,“也可以很好!”

她笑了。

“哼!”她说,“你瞧好心人把女人当成什么了?”

“那要自己争气。”

“那么,好心好意维持不久。”

“好心人本来不多。”

“你也许说得对。不过,吃苦也不能过头。一过头心就会枯死。”

他正要表示同情,又想起了她刚才的态度……

“你还要说安慰别人对自己有好处吗?……”

“不,”她说,“我不说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是真心实意的。谢谢你。不过,什么也不要再说了。你不会知道的……谢谢你了。”

他们到了巴黎。两个人分别了,没有交换地址,也没有约好互访。

一两个月之后,她来按响了克里斯托夫的门铃。

“我来找你。我要跟你谈谈。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有时会想到你。”

她坐了下来。

“只坐一会儿。不会打搅你很久的。”

他开始和她谈话。她却说:

“等一下,好不好?”

两个人都不说话。然后,她笑着说:

“我刚才实在受不了。现在好些。”

他要问她。

“不,”她说,“不要问了!”

她看看房间,看到什么随便说上两句,一眼看到路易莎的照片。

“是你妈妈?”她问。

“是的。”

她拿起来瞧瞧,流露出了同情。

“好妈妈!”她说,“你运气好!”

“唉!她已经去世了!”

“那不要紧,反正你有过一个好妈妈。”

“那你呢?”

她皱皱眉头,把话题扯开了。她不喜欢人家打听她的事。

“不,谈你吧。告诉我……你生活里的事……”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还是讲吧……”

他不肯讲;但不能不回答她的问题,她会提问。她问的正好是他的痛处,朋友的故事,和奥利维分开的经过。她听着,微笑中含有同情,又仿佛是说“何苦来呢?”……她忽然问道:

“几点了?天呀!我已经来了两个小时!……对不起……啊!我好过多了!……”

她又接着说:

“我还想来……不会经常……有时会来……来了好过些。不过我不愿打扰你,浪费你的时间……只来一会儿,隔一段时间来来……”

“我到你那儿去吧。”克里斯托夫说。

“不要,不要,不要到我那里去。还是你这里好。我愿意来……”

但她很久没来。

一天晚上,他偶然听到她病得厉害,已经几个星期不演出了。他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就去看她。她不见人;但一听到他的名字,又把他叫上楼。她在床上,病好了些,她得的是肺炎,样子变了;但不变的是挖苦的神气,锐利的眼光,那总是保持警惕的。然而,一见克里斯托夫,她就露出了真正的喜悦。她要他坐在床边上。她谈起自己来,开玩笑似的满不在乎,说她差一点一命呜呼了。他一听变了脸。她反倒笑了。他怪她什么也没告诉他。

“告诉你什么?要你来吗?一辈子也不会!”

“我敢打赌,你根本没想到我。”

“你赌赢了,”她三分难过,七分好玩地微笑着说,“我生病的时候一分钟也没有想到过你。说准确点,是只在今天才想到你的。不要难过,得了!我一生病,谁也不想,我只要人家让我清静。我脸朝墙等着,我要孤独,死也要像耗子一样,孤零零地死。”

“然而,一个人痛苦不是太难过了吗?”

“我习惯了。我倒了几年霉。没有人来帮忙。现在,皱纹都成了褶子,成了习惯……再说,这样更好。没有人能帮忙。只是吵你,麻烦你,假心假意的唉声叹气……不要。还不如一个人死掉更好。”

“你就这样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我只是咬紧牙关,恨使我痛苦的病。”

他问她有没有人来看她,照顾她。她说戏院里的同事是些老实人———糊里糊涂,碍手碍脚———同情也是表面上的。

“老实告诉你,倒是我不愿见他们。我是个难侍候的病人。”

“有他们来看也算不错了。”他说。

她怜悯地看了看他。

“你也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说:

“对不起,对不起……天呀!瞧!我都成巴黎的俗人了!真难为情……我发誓,我想也没有想到就说出来了……”

他把脸藏在被单里。她毫不掩饰地笑了,轻轻地拍拍他的头。

“啊!说这种话,这不是巴黎人说的!好吧!我认识你了。得了,露出头来。不要哭湿了我的被单。”

“原谅我了?”

“原谅了。不要再提。”

她又和他谈了一会,问他在做什么,觉得累了烦了,就要他走。

他们商量好:要他下星期再去看她。到了要去的时候,他得到她的电报,却叫他不要去;因为她身体不舒服———但第二天,她又要他去了。他看见她病好了些,靠着窗子半坐半躺。时间是初春,天上挂着太阳,树枝吐出新芽。他从没见她这样亲热,这样温存。她说那一天她谁也不见,他也和别人一样不受欢迎。

“今天呢?”

“今天,我觉得年轻了,成了一个新人,对周围一切使我感到年轻的、新鲜的东西,都有了感情———就像对你一样。”

“然而,我既不年轻,也不是新人。”

“你一直到死都是年轻的新人。”

他们谈到别的他做的事,谈到戏院,和她要重新登台的事,谈到她的看法,她不喜欢戏院,然而又丢不开。

她不要他再来;答应去看他。但她又怕会打扰他。他告诉她什么时候不会打扰他的工作。两个人商量了一个敲门的暗号。他一听就可以开门或者不开……

她并没有滥用机会。但有一次她去晚会上朗诵诗歌,半路上忽然觉得厌烦,就打电话去辞掉;临时来到克里斯托夫那里。她本想打个招呼就走,不料一夜推心置腹,把童年时代的往事都倾吐出来了。

悲惨的童年!母亲随便碰到的一个人成了她的父亲,她却从没见过他的面。母亲在法国北部一个小城的郊区开了一家名声不好的客店;过路的车夫来喝酒,和老板娘睡觉,还虐待她。一个车夫娶了她,因为她有几个钱;但他喝得烂醉,就打她。芳丝华芝有个年纪大得多的姐姐在客店里当侍女;她累得筋疲力尽;继父却当母亲的面,把她当做情妇;她得了肺病,死了。芳丝华芝就在拳打脚踢之下,忍辱偷生地成长。这个女孩子脸色惨白,脾气急躁,专心致志,心中火气很大,野性不改。她看到母亲和姐姐哭哭啼啼,受苦受难,忍气吞声,自甘堕落,最后死去。她却很倔强,发了疯似的不肯低头,要脱离苦海;她要反抗;碰到太不公平的事,她会发神经病;人家打她,她会又抓又咬。有一次她要上吊。当然不行,刚开始就不愿意,生怕真会吊死;等到喘不过气来,又赶快用抽搐的手指解开绳结,虽然全身痉挛,反倒拼命要活下去了。既然死亡不能解脱———克里斯托夫难过得苦笑了,他想起了相似的经验———她就发誓要争取胜利,争取自由、财富,把压迫她的人都踩在脚下。她发誓的那个晚上还住在低级下流的小客店里,听得见隔壁男人的咒骂,母亲被他打得哭叫,姐姐被他凌辱得哭泣。她感到多么悲惨啊!然而,誓言减轻了她的痛苦。她咬紧牙关,心里想:

“我要把你们全都打烂砸碎。”

在她阴惨惨的童年时代,只有一个亮点。

一天,有个和她同在河边玩耍的小伙伴,因为父亲是戏院的门房,偷偷地把她带去看排演。他们藏在剧场后排最暗的地方。她目瞪口呆地看到神奇的舞台在黑暗中更加显得光辉灿烂,听到演员说些高深莫测、莫名其妙的言语,看见女演员王后般的神气———那的确是一出浪漫派的音乐剧中的王后———她激动得身上冰冷,心也跳得厉害……“瞧,瞧,就该做个这样的女人!……啊!要能做到多好!……”———等到排演完了,她无论如何也要看晚上的演出。她让小伙伴先走,自己假装跟在后面;然后,她又偷偷溜回剧场,躲在一条长凳下面,待了三个小时,几乎给灰尘呛死了;等到演出快要开始,观众纷纷入场时,她正要从凳子底下爬出来,真倒霉!偏偏给人家抓住了。真丢人!在一片笑骂声中,她给赶出剧场,回家还打了一顿屁股。那一夜,要不是打算将来骑到这些混蛋的头上报仇雪耻的话,她是活不下去的。

她算计好了,就去带咖啡厅的剧场旅馆当侍女,那是演员住的地方。她不认识多少字,又不大会写;什么书都没读过,也没有什么书可读。但她想学,拼命下工夫。她到客人房里偷书;夜里偷偷地读,为了节省蜡烛,她读书不是在月下,就是在黎明。好在演员生活很乱,丢了书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过发发牢骚而已。何况她读完书后,还会物归原主———当然书已不是原样,因为她喜欢哪几页,就撕了下来。她还书时还小心在意,不是放在床底下,就是塞在家具下面,要失主以为书并未出过房门。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演员念台词。然后在一个人打扫走廊的时候,低声模仿他们的腔调,还比划着手势。有人发现了,就笑她骂她。她不说话,心里很气———这种自学的方式日子一久,免不了出差错。有一次,她不小心偷了一个演员的脚本。演员气得暴跳如雷。除了侍女,没人进过他的房间,他一口咬定是她偷了。她先硬着头皮抵赖,演员吓她说要搜查;她就跪倒在他脚下,什么都招认了,还有别人的书,撕下的几页,全盘托出。他破口大骂,但心比口善。他问她为什么要偷。听她说要做演员,他大笑起来。他一盘问,她居然背出了她记住的几页台词;他吃了一惊,问道:

“你听我说:要不要我来教教你?”

她喜出望外,拼命吻他的两只手。

“啊!”她对克里斯托夫说,“我本来会多么爱他哟!”

不料那个演员立刻又说一句:

“不过,我的小姑娘,你知道,我不能白教你呀!……”

她那时还是个处女,人家追求她,要玷污她,她总是拿出蛮劲来保护自己的贞操。这种孤僻的洁身自好,对玷污行为的厌恶,对没有爱情的低级下流的性生活感到憎恨,这是她从小就养成了的习惯,因为她的家庭环境提供的悲惨景象使她恶心———直到今天,她还不能忘记……啊!不幸的女人!她已经受够了惩罚!……命运多么会捉弄人啊!……

“那么,”克里斯托夫问道,“你答应了。”

“唉!”她说,“要是能够脱身,火坑我也肯跳。但他说我是贼,要把我抓起来。我没有办法———就是这样,我走进了艺术的大门……也走进了人生。”

“该死的家伙!”克里斯托夫说。

“是的,我也恨他。但从那时起,我见得多了,他还不算是最坏的。起码他说话算数。他把他所知道的———并不算多!———演员那一套看家本领都教给了我。他把我带进了戏班子。我先得侍候每个人,演的都是配角。后来,一天晚上,演女仆的角色病了,他们冒险让我试演一次。以后,我就接着演下去。他们觉得我不行,怪模怪样,滑稽可笑。那时我很难看。我一直不好看,等到一天,有人忽然说我是高人一头的、理想的女人……‘典型的女人’……这些傻瓜!———至于表演,他们说我胡闹,不对头。观众不欣赏我。伙伴笑话我。戏班子留下了我,只是因为我到底侍候了大家,给的工钱又少,还要付出代价。每走一步,每升一级,一步一级,我都要付代价,用肉体付。演员,导演,班主,班主的朋友……”

她不说话了,脸色发白,嘴唇紧闭,眼睛无光;但是感觉得到,她的灵魂在哭,在流泪流血。在一瞬间,她过去受到的污辱都涌上心头,还有那支持她活下去的报仇雪恨的坚强意志,每当她不得不忍受新的污辱时,她真恨不得一口把对方吞下去。她也想到过死,但是蒙羞含恨而死未免太不值得。自杀,在受辱之前还说得过去!在报仇雪耻之后也行。但已经受了污辱,却不要对方付出代价,那怎么成!……

她好久没有说话。克里斯托夫气得在房里走来走去;他恨不能打死这些折磨女人、污辱女人的坏蛋。然后,他怜悯地瞧着她,站在她身边,两只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亲热地抚摸她,说了一声:

“可怜的小女人!”

她做了一个手势,要把他推开。他说:

“不要怕我。我是爱你的。”

于是眼泪从芳丝华芝苍白的脸上流了下来。他跪在她身边,吻着她美丽的长手,两滴眼泪落在上面……

然后,他又坐下。她也恢复了镇静,又接着讲她的往事。

最后,一个作家把她捧红了。他在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身上发现了一股魔力,一个天才———对他说来,不如说是“一个戏剧人物的典型,新式的女性,时代的代表”。当然,他跟许多人一样占有了她,她也让他跟许多人一样占有了她的肉体,但是没有爱,甚至还有恨。然而,他使她出了名;她也使他出了名。

“现在,”克里斯托夫说,“别人拿你无可奈何,你倒可以对他们为所欲为了。”

“你以为是那样吗?”她辛酸地说。

于是她又讲起了另外一件命运捉弄她的事———她对自己瞧不起的一个文人发生了感情,那个文人利用她,要她吐露了最痛苦的隐私,写成了大块文章,然后把她抛弃了。

“我瞧他不起,”她说,“把他当做脚下的污泥;一想到我爱他,就会气得发抖,但只要他做个手势,我又会跑到他那里去,又会低三下四,迁就这个该死的家伙。有什么法子呢?我的理智喜欢的,我的感情偏偏不爱。我总得轮流牺牲一方,不是委屈理智,就得委屈感情。我有一颗心,也有一个肉体。心身都在喊叫,都在呼唤,要得到应有的幸福。我不能挖掘我的心身,我什么也不相信,我是个自由的人……自由吗?我只是心灵和肉体的奴隶,灵和肉想要的往往是,几乎常常是我不要的。我跟着灵和肉走,真是惭愧。但我有什么法子呢?……”

她不说了,机械地用火钳拨拨炉灰。

“书上说演员没有自己的感觉,”她说,“的确,我看到的那些演员都像剧中人一样自负,他们只为了面子上的小事烦恼。我不知道到底是他们,还是我在演戏。我相信我还是在生活。怎么说,我也是在为别人付出代价。”

她又停止说了。时间已经是夜里三点。她站起来要走。克里斯托夫说:不如等到天亮了再回去;他劝她在床上躺一会。她却宁愿待在安乐椅上,烤着快要熄灭的炉火,在寂静的屋子里谈下去。

“你明天要累了。”

“我习惯了。可是你呢……明天有什么事?”

“我倒有空。要到十一点才去教一堂课……再说,我的身子结实。”

“那就更该结结实实地睡一觉啦。”

“是的,我睡起来结实得像块木头。连打也打不醒,真没办法!我有时恨自己这样能睡。糟蹋了多少时间!……要是能从睡眠中偷出一夜来,出出这一口气,那真是太快活了。”

他们接着低声谈话,但话越来越少,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克里斯托夫睡着了。芳丝华芝微微一笑,顶住他的头,免得他倒下来……她坐在窗前出神,瞧着窗外黑洞洞的花园。不久花园就亮了。快到七点,她轻轻地唤醒了克里斯托夫,和他说再见。

这个月里她还来过,偏偏克里斯托夫出去了,门也上了锁。于是克里斯托夫给了她一个开门的钥匙。她想来就可以进来。的确,她来过不止一次,克里斯托夫都不在。她就在桌上留下一束紫罗兰,或在纸上写几个字,乱涂几笔,来个素描,或是漫画———表示她来过了。

一天晚上,她出了戏院,到克里斯托夫家来重温旧情。他在工作;随便谈了两句。一开口,两个人都觉得不像上次那么对劲。她要走;但时间太晚了。并不是克里斯托夫要留她。是她自己的意志不让她再走的。于是两个人待着,感到心头涌起了情欲。

他们跳下了爱河。

那一夜之后,她有几个星期没有来。他呢,几个月来沉睡在肉体中的情火那一夜燃烧起来了,他再也少不了她。她不让他到她家去;他就只好上戏院。他坐在最后几排,不让她看见;心里燃烧着爱火和激情;他浑身震颤;她演出的悲剧情绪把他们两人的心都烧成了灰。他不得不给她写信了:

我的朋友,你怪我吗?原谅我吧,如果我使你不愉快的话。

一接到这封低声下气的信,她立刻跑到他家里来,投入了他的怀抱。

“最好能够老实做个好朋友。既然做不到,何必勉强做不可能的事呢?该发生的事,就让它发生吧!”

他们的生活打成了一片。但还是各住各的房子,各有各的自由。芳丝华芝不可能顺着克里斯托夫过规规矩矩的同居生活。再说,她的地位也不允许。只能由她到克里斯托夫这里来,和他一起度过一部分白天或夜晚的时光;但每天都得回去一次,有时也在家里过夜。

在暑假期间,戏院停演,他们同在巴黎郊区吉夫附近租了一所房子。他们度过了快活的日子,虽然也难免有忧郁的暗影。两个人互相信任,一同工作。他们有一间明亮的卧房可以俯瞰田野,眼界开阔。夜里他们可以从床上看到玻璃窗外奇形怪状的云影飘过黯淡无光的天空。他们互相拥抱,半睡半醒,听陶醉在欢乐中的蟋蟀歌唱,听雷声给雨声伴奏,闻到秋天泥土的呼吸———忍冬草、铁线莲、紫藤、割下的干草呼出的气息掺入了室内和他们体内。静悄悄的夜。双双入睡。一片寂静。远处的犬吠。鸡鸣了。黎明降临了。在寒冷灰暗的曙色中,远方的钟楼传来了微弱的早祷钟声,使安乐窝里温暖的肉体打了个冷战,不胜爱怜地抱得更紧了。靠墙的葡萄架上,鸟儿一醒就发出了啁啾声。克里斯托夫睁开眼睛,屏住呼吸,柔情脉脉地瞧着身边这个熟睡的女朋友在爱情退潮后累得苍白的面孔……

他们的爱情不是自私的情欲,而是灵与肉交融的深刻而友好的感情。他们真是得其所哉。两个人各做各的事情。克里斯托夫的天才、好心、精神品格,在芳丝华芝看来都是很可贵的。她感到自己在某些方面似乎比他年纪还大,因此,她的母性可以得到满足。她惋惜的是不懂他演奏的艺术,她对音乐是个外行,只有在很偶然的机会她也会感情冲动,但那与其说是音乐的关系,不如说是她受周围的环境、风景、人物、声色的感染而得到的激情。然而通过这种她不理解的神秘语言,她一样能感到克里斯托夫的天才。这就好比在看一个伟大的演员用外国语演戏,她自己的才能也受到了激发。而克里斯托夫在创作的时候,把自己的思想感情都投射到这个女人身上,体现在他热爱的这个躯体上,觉得思想感情都美化了,比在自己心中还更美。和这样一个女性的心灵亲密无间,这个柔弱、善良、狠心的女性,有时却又闪现出天才的光辉,这真是个无价之宝。她告诉他关于人生、男人、女人的经验。他对女人知道得太少,而她却能用锐利的目光做出一针见血的批评。尤其是,她使他更了解戏剧,更深入这种艺术的精神;戏剧是人人赞赏,十全十美,朴实无华,丰富多彩的艺术。她向他显示了这种富有魔力的、实现人类梦想的工具;她对他说,不应该为 自己一个人创作,而他却有这种倾向———大多数艺术家都有这种趋势,都学贝多芬的样,不肯“在得到灵感启发的时候,为该死的小提琴谱写一支曲子”———一个伟大的诗剧作家却不会为一个特定的舞台写作而羞得脸红,也不会因为使自己的思想配合现实中的演员而觉得惭愧;他并不认为这会贬低自己,因为他明白,如果梦想是美丽的,那么,实现梦想就是伟大的。戏剧和壁画一样,都是有固定位置的艺术:壁画固定在墙上,戏剧固定在生活中———戏剧就是活的艺术。

芳丝华芝这样表达的思想,和克里斯托夫的思想是一致的,他到了事业这个阶段,倾向于和别人交流的集体艺术。芳丝华芝的经验使他抓住了观众和演员之间千丝万缕神秘的交感。芳丝华芝虽然现实,缺少幻想,却能发觉这种互相启发的力量,这种把演员和观众联系起来的共振波,在成千观众的一片寂静之中,能听出演员的声音表达了他们惟一的心声。当然,她这种感觉是像闪电一般瞬息即逝,非常难得的,即使是再演同一出戏,再说同一句话,也从没有同样的感觉。再演出时,同样的话却没有灵魂,同样的戏却是冷静的、理智的机械动作。而重要的是那一次难得的演出———像闪电一般,在一秒钟之内,照亮了成千上万人的心灵深处,千万人的力量表现在一个人的声音之中。

大艺术家应该体现的,正是这种共同的灵魂。他的理想应该是复活古希腊行吟诗人的客观主义,摆脱自我,吸收吹遍人间的集体感情。芳丝华芝尤其需要客观,因为她不能摆脱自我,演来演去,演的总是自己———一个半世纪以来,个人抒情主义像百花怒放,已经泛滥成灾,到了病态的地步。精神上的伟大应该表现为丰富的感情受到理智的控制,应该言简意赅,思想纯洁,决不应该炫耀,应该会用眼睛说话,说话应该深刻,不应该像孩子那样夸大其词,像女人那样流露感情,应该说半句就让人明白,应该使人心领神会。现代音乐大谈自我,见人就推心置腹,没有分寸,趣味不高。这就好比那些喜欢对人大谈自己病情的病人,他们不厌其烦、一五一十把最讨厌、最可笑的细枝末节都说出来,不管人家愿不愿听。芳丝华芝不是音乐家,但也不难看出音乐的发展像寄生虫一样不利于诗,这是衰落的迹象。克里斯托夫先不同意,一想也有道理。把歌德的诗谱成的歌谣原来朴实无华;舒伯特却渗入了浪漫的伤感,舒曼又加上了少女的忧郁;到了胡戈·沃尔夫更成了大声疾呼,分析入微,使灵魂暴露无遗了。心灵神秘的面纱全都撕掉。遮遮掩掩的希腊悲剧却变成了赤身露体的荡妇骂街。

克里斯托夫觉得自己也受到这种艺术的感染,有一点难为情;他并不想脱离现代,回到过去———那是不合情理,违反自然的———他又沉浸在表达高尚思想很有分寸、感到集体艺术伟大的大师作品中。他重读了亨德尔。亨德尔瞧不起哭哭啼啼的德国虔信派,写出了大气磅礴的圣歌和史诗般的清唱剧,那是为人民而写的人民乐曲。困难的是如何找到富有启发性的题材,像亨德尔时代的《圣经》那样,能唤醒今天的人民大众共同的情感。今天的欧洲已经不再有一本共同的书:没有一首诗,一篇祈祷词,一道宗教法令,可以说是共同的财富。啊!这个耻辱压在今天全体作家、艺术家、思想家的身上!没有一个人为大众写作,没有一个人为大众思想。只有一个贝多芬留下了几页抚慰心灵的新福音;但只有音乐家才听得懂,而多数人是不听的。瓦格纳企图在贝鲁特山上建立联合全人类的宗教艺术。但他伟大的心灵已经受到当代的颓废思想和音乐污染;来到圣山上的不是老实的渔民,而是伪君子了。

克里斯托夫感觉到了自己该做的事;但他缺少一个诗人为他作词,只好自己谱写乐曲。音乐虽然说是天下通用的语言,其实并不通用;一定要用文字当弓才能把声音的箭射入大众的心灵。

克里斯托夫计划在日常生活的启发下,创作一部交响组曲。他在构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写一部《家庭交响乐》,而不是按照理查德·施特劳斯的方式。他不用电影式的画面来体现家庭生活,不用传统的文字按照作者的意图来表达各种人物的音乐主题。那是对位作曲家善于玩弄的迂腐而幼稚的把戏!……他不打算描写人物或行动,而要说出人皆有之、人人都能在自己心灵深处找到共鸣的情感。第一章表现一对多情的年轻夫妇认真地享受天然的幸福,他们温存体贴的感情,对未来的信心。第二章是对亡儿的挽歌。克里斯托夫在表现痛苦的时候避免写实,他不喜欢精确的描写;个人的面目不见踪影;只有一片茫茫的苦难———你的、我的、每个人面临的、或可能面临的不幸命运。被苦难压倒的心灵通过痛苦的挣扎慢慢站了起来,把自己的不幸当做祭品,献给上天。在紧接着第二章的乐曲中,心灵勇敢地继续前进———这是一支表现意志的《赋格曲》,大胆的构思和顽强的节奏结果掌握了生命,在血泪的斗争中,把生命带上了奋勇前进的道路,充满了百折不挠的信心。最后一章描写人生的晚景。第一章开始时出现的主题又出现了,信心一样动人,温情永不衰老,但是更成熟了,虽然受了一点伤,却从痛苦的阴影中显露出来,戴着光明之冠,对上天唱颂歌,就像五彩缤纷的鲜花,对无穷的生命唱出了虔诚的热爱。

克里斯托夫也在以往的著作中寻找题材,题材既要伟大,又要简单有人情味,能够打动大众的心灵。他选中了两个:约瑟和尼奥贝。但在选题时,克里斯托夫碰到了如何结合诗和音乐的难题。和芳丝华芝的谈话又使他想起了以前和珂琳娜谈过的计划,那是写一种在歌剧和话剧之间的乐剧———是自由的语言和自由的音乐相结合的艺术———这种艺术今天几乎没有艺术家想得到,但却受到墨守成规的瓦格纳传统派的批评。这是新作品,因为问题是不走贝多芬、韦伯、舒曼、比才的老路,虽然他们也写过才华横溢的音乐戏剧;问题是不要硬给某种朗诵方式配上某种音乐,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要用震音来对肤浅的听众产生肤浅的效果;问题是要创造一种新的形式,使歌唱的声音和乐器结合得如鱼得水,使音乐的咏叹和梦幻的回声能分寸合度地融入和谐的诗句。这种形式只适用于某些有限的题材,适用于心灵亲切地沉思的时刻,这样才能发出诗的芬芳。没有什么艺术比这种形式更讲究分寸,更贵族化的了。因此,它自然没有什么开花结果的机会,因为艺术家虽然自命不凡,这个时代却到处闻得到暴发户的庸俗气味。

也许克里斯托夫并不比别人更适宜搞这种艺术;他本身的品格,他平民式的力量,都会起妨碍作用。他只会设想,并且在芳丝华芝的帮助下,打出一个草稿。

就是这样,他给几页《圣经》配了音乐,几乎是逐字抄下来的———例如传诵后世的那一章,约瑟给哥哥们卖到埃及做奴隶,后来当上了行政长官,乔装回家来认兄时不胜感动地低声说了几句话,使后来的老托尔斯泰读了也不禁泪下:

我再也忍不住了……听我说,我是约瑟;父亲还活着吗?我是你们的弟弟,你到埃及的弟弟……我回来了……

这个美好而自由的结合不能维持长久。他们在一起虽然有的是生命力充沛的时刻,但是两个人太不相同了。他们都很性急,经常发生冲突。冲突并不是为了生活琐事,因为克里斯托夫尊重芳丝华芝。芳丝华芝虽然可能心狠,但是好心总会得到她的好报;无论如何,她也不肯以怨报德。此外,两个人的脾气都很快活。她会嘲笑自己。但她难忘的旧情,依然啃噬着她的心;她忍受不了这种难堪的处境,尤其受不了的是:克里斯托夫猜到了她的心情。

克里斯托夫看见她好几天紧闭嘴唇,紧皱眉头,沉浸在忧郁中,感到奇怪,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快活。她已经达到目的,成了大艺术家,有人崇拜,有人奉承……

“是的,”她说,“可惜我不是那种出风头的女戏子,她们的心思和老板娘的差不多,演起戏来就像做买卖一样。她们只要有了地位,嫁了一个有钱的大老板,而———至高无上的是———还能得到一枚十字勋章,就心满意足了。但我却觉得不够。只要不是一个傻瓜,都看出成功比失败更空虚。这一点你当然知道。”

“我知道,”克里斯托夫说,“天啊!这可不是我小时候想像的那种光荣。那时我多么想得到荣誉啊!荣誉显得多么光辉灿烂!远远看上一眼,我就拜倒在地,把它当做神圣的……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成功也有你想像不到的好处;它可以给人做好事的力量。”

“什么好事?一个人成功了。但有什么用处?什么也没有改变。戏院,音乐会,一切都是原样。不过是新风气代替了旧风气而已。他们并不了解你,或者只有肤浅的了解,心就已经想到别地方去了……你自己呢,你了解别的艺术家吗?至少,他们并不了解你。那些你最爱的艺术家离你多么远啊!你还记得你的托尔斯泰吗……”

克里斯托夫给托尔斯泰写过信;他热情洋溢地赞美托翁的书,想给他的一个民间故事配上音乐,征求他的同意,并且把自己的歌曲集寄去了。托尔斯泰没有回信,就像舒伯特和柏辽兹把自己的杰作寄给歌德没有得到回音一样。托翁要人演奏了克里斯托夫的音乐作品,作品使他生气,因为他听不懂。他认为贝多芬是颓废派,莎士比亚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派。相反,他倒喜欢温情脉脉的小作家,使戴头发的国王入迷的羽管键琴音乐,并且认为《女仆忏悔录》是本符合基督教义的书……

“大人物用不着我们,”克里斯托夫说,“我们应该想到大人物以外的人。”

“谁?小市民吗?那些给生活戴上假面具的影子?为这些人演戏,作曲?为他们浪费生命!那是多么痛苦!”

“啊!”克里斯托夫说,“我们的看法差不多;但是我不难过。他们并不那么坏!”

“好一个德国的乐天派!”

“他们也是人,和我一样的人。为什么他们不能了解我?———他们不了解我,难道我就应该感到痛苦?在这成千上万的人中,总会有一两个支持我的,那就够了,只要开一扇天窗就可以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想想那些天真的观众,那些年轻人,那些年长的老实人,你的悲剧美得使他们超越了他们平凡的生活。不要忘了你自己的小时候!如果能给别人———哪怕只是一个人带来别人从前给过你的幸福和快乐,那有什么不好呢?”

“你以为真会有一个人了解你吗?我到底还是怀疑……最爱护我们的人是怎么爱护的?是怎么看我们的?他们会看人吗?他们捧我们,但贬低了我们;因为他们同样会捧一个蹩脚演员;他们以为我们和人家瞧不起的傻瓜不相上下。凡是走红的人,在他们看来,都是不分高低的。”

“然而,能流传后世的伟人才是真正的伟人。”

“那不过是距离在起作用!你离山越远,山显得越高。你看得清山有多高,但你离山却更远了……何况哪一个人说得清谁最伟大呢?难道你认识死了的古人吗?”

“去你的吧!”克里斯托夫说,“即使没有人感觉得到我是哪种人,我还是那种人。我有我的音乐,我爱音乐,相信音乐,音乐比什么都更真实。”

“你搞你的艺术是自由的,要搞什么,就搞什么。可是我呢,我能搞什么呀?我不得不演分派给我的角色,演来演去,一直演到自己生厌为止。话又说回来,我们在法国到底还没有像美国演员那样当牛作马,演一万遍《里普大梦》或者《罗伯特·玛凯尔》,浪费了二十五年生命,就像驴子转磨一样演一个无聊的角色。不过我们也走上这条路了。可怜的戏剧!观众不能容忍天才,即使是一丝一毫也要磨平截短,拔毛去皮,还要涂上一层时髦的香膏……变成一个‘时髦的天才’!难道这还不要了你的命?……浪费了多少精力!瞧他们是怎样糟蹋穆内这个悲剧演员的!他一生有什么角色好演?只不过两三个值得演的人物:一个俄狄浦斯,一个殉教的波利约特。其余的都是蠢货!但想想看:他本来可以演出多么伟大而光荣的角色来!……在法国之外也不见得更好。意大利人是怎样糟蹋杜丝的?她怎样浪费了她的一生?演了多少无聊的角色!”

“你真正的角色,”克里斯托夫说,“是要勉强这个世界演出有感染力的艺术品。”

“你再拼命也没有用。而且也划不来。只要一部有感染力的作品上了舞台,就会失掉伟大的意义,变成虚情谎话。观众的气息污染了作品,在沉闷的城市里,在发臭的土地上,观众已经不再知道什么是新鲜空气,什么是大自然,什么是合乎情理的诗意;他们只知道矫揉造作的诗,就像我们涂脂抹粉的脸一样……再说……再说……即使演得成功!……不对,那也充实不了生活,充实不了我的生活……”

“你还在想他。”

“谁?”

“你自己明白。那个坏家伙。”

“不错。”

“即使你得到了他,那个坏家伙,即使他爱你,说老实话,你也不会幸福,你还会自寻烦恼的。”

“说得不错……唉!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过去挣扎得太久了,受到的折磨太多了,再也找不到平静了,我心里总感到焦躁不安……”

“即使在受折磨以前,你也是急躁的。”

“这很可能……你说得不错,其实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急躁不安了。”

“那你要怎么办呢?”

“那我怎么知道?这超过我的能力了。”

“这我明白,”克里斯托夫说,“我少年时代也是这样的。”

“对,但你现在长大成人了。我呢,我却老也长不大。我永远成不了一个完全的女人。”

“世上没有完人。幸福在于了解自己的局限性,而且感到满足。”

“我不行了。我已经失掉了幸福。生活逼得我筋疲力尽,成了残废。然而我总觉得,不像大伙那样,我本来也可以做一个正常的、健康的、漂亮的女人。”

“你现在还可以做到。我看你现在这样就很可能。”

“告诉我你现在怎样看我。”

他就描写她在自然而协调的情况下本来会怎样发展,怎样幸福,怎样爱人又为人所爱。她听得情意绵绵。但听完后,她说:

“不行,现在不可能了。”

“那么,”他说,“你应该像亨德尔瞎了眼睛之后那样安慰自己:

无论现状如何,都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他把亨德尔的钢琴曲弹给她听。她拥抱了她亲爱的乐天派。他给了她安慰。但她却使他不安,至少她怕会使他不安。她的绝望会忽然发作,又瞒不过他;爱情使她变软弱了。夜里,他们躺在床上,她悄悄地忍受着痛苦的煎熬,他猜得到,就要求和这个形近心远的女友分忧;于是她忍不住,哭着投入了他的怀抱,倾吐衷肠;他就好心好意,和和气气,花几个小时安慰她。但久而久之,这没完没了的苦恼对他不会不发生影响。芳丝华芝生怕自己的不安会感染他,想起来就发抖。她太爱他,一想到自己使他痛苦就受不了。有人请她去美国演出,她答应了,逼得自己非走不可。她走得使他难堪,她自己也一样难堪。两个人在一起又不能使对方幸福!

“可怜的老朋友,”她温柔地苦笑着对他说,“我们怎能把好事做坏!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这样好的朋友了。没法子,没法子。我们太蠢!……”

他们互相瞧瞧,又难堪,又难过。他们为了不哭而笑笑,互相拥抱,就含着眼泪分别了。不知离别苦,哪知相爱深!

她走后,他又去找他的老伙伴艺术……啊!星光灿烂的天空又恢复了平静……

不久之后,克里斯托夫得到雅克琳一封信。这是她第三次给他写信了,但是和她惯用的口气大不相同。她说好久没见到他,觉得是件憾事,她很客气地请他去,否则,他就会使他两个亲热的朋友感到难过。克里斯托夫非常高兴,但是并不十分意外。他一直认为雅克琳不会老是这样不公平对他的。他喜欢重复一句老祖父开玩笑的话:

“早晚女人总有脾气好的时候;一定要会耐心等待才行。”

因此,他又到奥利维家去,受到了亲热的款待。雅克琳显得非常关心;她避免流露出常用的刻薄口气,小心在意不提会伤害克里斯托夫的话,对他的所作所为都表示有兴趣,谈起正经问题来也像解语花似的。克里斯托夫以为她革面洗心了,其实她只是为了讨他欢喜。雅克琳听人谈到克里斯托夫和舞台明星的风流艳事,这种传闻打开了巴黎风言风语的大门,使克里斯托夫面目一新,成了风头人物,好奇心重的雅克琳也刮目看他了。一见之下,她对他大有好感。甚至连他的缺点对她都有了吸引力。她发现克里斯托夫真有天才,值得下番功夫使他爱上自己。

年轻夫妇的家庭情况并没有好转,甚至变得更坏了。雅克琳无聊得要死……女人多孤独啊!除了孩子以外,她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即使孩子也不能永远占有她的心,因为她不只是个女性,还是个真正的女人,因为她有难以满足的心灵,要过丰富多彩的生活,她生来有多少事要做,而没有人来帮忙,她一个人怎么做得到呢!……男人远远不如女人孤独,即使在他最孤独的时候,他也会对自己说话,就像沙漠上都住了人似的;而如果两夫妻都孤独,丈夫也比妻子更会适应,因为他不像她那样关注自己的孤独,他总会自我安慰。他想不到自己在沙漠中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的声音,使身边的女人觉得沉默更加可怕,觉得沙漠更加无情,对她来说,任何语言都是死气沉沉的,爱情也不能起死回生。而他却对此漠不关心;他不像女人那样把整个生命的赌注都押在爱情上,他的生活中还有别的事情分心呢……但有什么人来填补女人的生活,来填满她浩浩荡荡的欲望呢?自有人类四千年来,千百万妇女身上的火力都在短暂的性爱和母爱的祭坛上烧得干干净净了,母爱只是个高尚的骗局,只能骗取女人几年的生命,何况还有成千上万的女人连这骗人的母爱也没有尝到过呢!

雅克琳在绝望挣扎。片刻之间,她感到恐怖的利剑穿过心头。她在思索:

“我为什么活着?我为什么来到世上?”

她的心受到痛苦的折磨。

“天呀,我要死了!天呀,我要死了!”

这个念头在夜里缠住她,一刻也不放松。她梦见自己说:

“今年是一八八九年。”

“不对,”她听见有人纠正她,“是一九○九年。”

她心里很难过:怎么一下就过了二十年。

“一切都完了,而我还没生活过呢!我这二十年干什么了?我这一生干什么?”

她梦见自己成了四个少女。四个人住在同一间房里,各人睡各人的床。四个人的身材一样,脸也一样,但是一个只有八岁,第二个十五,第三个二十,第四个三十岁。忽然传染病流行了。四个少女死了三个。第四个瞧瞧镜子,吓得要命;她看到自己的脸绷得紧紧的,已经面目全非……她也快要死了———于是一切都到了尽头……

“我这一生干什么了?”

她眼泪汪汪地醒了过来;噩梦并没有随着白天的降临而消失,白天也是一场噩梦。她这一生干什么了?是谁偷走了她的生命?……她开始恨起奥利维这个没有犯罪的帮凶来———管他犯罪没犯罪!反正她是一样受了罪!———谁叫他帮瞎了眼的客观规律来压她呢!事后她又责备自己,因为她到底是个好心人;但是她太痛苦了,不得不迁怒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帮手,虽然他也痛苦,但她为了报复,却不得不害得他更痛苦。过后,她感到自己也更难受,她恨自己;她觉得如果找不到一个救自己的方法,她会做出更多坏事来的。于是她就想方设法,在周围摸索寻找;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见到什么就抓什么;她要使自己对什么事情发生兴趣,不管是一部作品,或是一个人物,只要可以变成好的事情,她的作品,她的人物就行。她勉强自己去从事脑力活动,学外国语,写一篇文章,写短篇故事,她开始绘画,作曲……但没有用,她头一天就泄了气。太困难了。再说,“书呀,艺术品呀!到底是什么呢?我还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书,是不是有什么艺术品……”———有些日子,她和奥利维谈得来劲,笑得来劲,仿佛对他们的谈话很感兴趣,其实,她只是在设法忘掉自己……但没有用,忽然一下,情绪低落了,心也冰冷了,她藏了起来,既不流泪,也不喘气,只是心如死灰———她对奥利维倒起了几分作用。他也变得怀疑了,庸俗化了。她却并不觉得合乎她的口味,只怪他和自己一样软弱。几乎每天晚上,两个人都一同出去;她带着苦闷出入于巴黎的“纱笼”,谁也猜想不到她带笑的讽刺掩盖着的却是无可奈何的苦闷。她要寻找一个爱她又能帮她脱离苦海的人……但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她发出了绝望的呼声,但听不到回音。只有沉默。

她并不爱克里斯托夫;她忍受不了他粗野的态度,他伤人的坦率,尤其是他的冷漠无情。她一点也不爱他;但她感觉得到:他至少是强有力的———他是死海中露出的一块岩礁。她要抓住这块岩石,这个在波涛中露出头来的游泳健儿,抓不住就把他的头按进水里,和她同归于尽……

然后,她觉得离间丈夫和他的朋友还不够,一定要把丈夫的朋友抢过来。最老实的女人有时也会本能地试试自己的魅力有多大,一试就过了头。这样的轻举妄动却能化软弱为力量。如果一个女人既自私自利又虚荣心重,她的坏心眼会发现:偷走丈夫朋友的感情会有一种不安分的乐趣。要下手并不难,丢几个媚眼就够了。不管男人老实不老实,没有几条鱼能不上钩的。如果朋友够交情,他会避免采取行动,但在思想上已经是不够朋友了。如果丈夫发现了真相,两个人的交情就算完了,他们都会另眼看待对方———玩这种危险游戏的女人往往也就到此住手,不再提进一步的要求,她牵着两个离心离德的男人,随心所欲地支配他们。

克里斯托夫注意到了雅克琳的亲热态度,并不觉得意外。他一对人有了好感,就天真地认为人家自然也会喜欢他,并且不会有不可告人的用心。一看见年轻的女主人自动接近他,他也就快快活活地投桃报李,觉得她很可爱;他和她在一起玩得很尽兴,对她的看法也大有转变,几乎认为奥利维生活不幸福,只能怪他自己太笨了。

他陪这对小夫妻坐汽车去外地转了几天;他在朗洁家的乡下别墅作客———朗洁在布哥涅的老家有一所房子,那里保存着很多往年的足迹,但是他们平常并不去住。房子孤零零地在葡萄园和小树林中间;内部年久失修,窗子也关不紧;闻得到一股发霉的气息,水果烂熟的气味,清凉的树阴和晒热了的树脂交织的气流。有雅克琳在身边过些日子,克里斯托夫渐渐让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甜蜜感浸入了心头,但他并不感到不安,只感到一种纯粹的享受,看到她,听着她,接触到她美丽的身体,呼吸着她醉人的气息,也不可能没有肉体上的愉快。奥利维看在眼里,有点担心,但口里不说。他并没有什么怀疑;只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不安情绪压在心上,要他承认,他都会脸红的;为了惩罚自己,他往往故意让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雅克琳看透了他的心事,不能无动于衷;她真想对他说:

“得了,不要多心,我的朋友。我最爱的人还是你。”

但是她也不说出口;他们三个就这样任其自然发展。克里斯托夫没有什么猜疑,雅克琳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就一切听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只有奥利维既有预见,又有预感,但是自尊心太重,爱情又太深,不好意思多想。然而意志不开口,本能就要说话了;心灵不当家做主的时候,肉体就会自行其是。

一天晚上,吃过晚餐之后,夜景显得这样美丽———没有月亮,星光灿烂———他们都想到花园里去散步。奥利维和克里斯托夫先走出了房子。雅克琳到楼上房间去拿一条围巾。她好久没有下来。克里斯托夫口里不干不净地责怪女人拖拖拉拉,没完没了,就回去找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糊糊涂涂地取代了丈夫的角色———他听见她来了。但他走进的那间房子百叶窗已经关上,什么也看不见。

“得了!快点来吧,老是没个完的太太。”克里斯托夫快快活活地叫道,“你老照镜子,连镜子都要磨坏了。”

她却不回答。她已经站住了。克里斯托夫感觉得到她在房间里;但她动也不动。

“你在哪里?”他问:

她还是不回答。克里斯托夫也不再问了,只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心有点乱。他站住了,心跳得更厉害。他听得到雅克琳轻微的呼吸离他很近。他再向前走了一步,又站住了。他知道她就在前面,他不能再往前走了。过了几秒钟沉默的时间。忽然一下,两只手抓住了他的双手,把他拉了过去,一张嘴贴在他的嘴上。他紧紧地搂着她,一句话也没说,一动也没动———他们的嘴唇分开了,挣脱了。雅克琳走出了房间。克里斯托夫哆嗦地跟在后面。他的腿颤抖了。他靠着墙待了一会,等心跳平静下来。最后,他赶上了他们两个。雅克琳没事一般和奥利维谈话。他们在前面走。克里斯托夫在后面,离他们有几步路,神色沮丧。奥利维站住等他,他也站住;奥利维亲热地叫他,他却不回答。奥利维了解朋友的怪脾气,有时心血来潮,嘴巴就像上了三重锁,也就不等他回答,继续同雅克琳往前走了。克里斯托夫机械地跟在后面十来步远的地方,就像狗跟着主人一样。他们站住,他也站住。他们走,他也走。就是这样,他们在花园里转了一圈,然后进去了。克里斯托夫回到楼上房间,把门关上。他不点灯,也不睡觉,也不思索。到了半夜,他困了,就坐在桌子前,把头枕在胳臂上,睡了个把小时。等到他一醒来,就点着蜡烛,焦急地收拾东西、纸张、箱子,然后倒在床上,一直睡到天亮。天一亮他就下楼,拿起行李走了。人家等了他一早上,又找了他一天。雅克琳表面上不在乎,实际上气得发抖,故意装出损人的神气,要看看银器少了没有。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奥利维才得到克里斯托夫一封信:

我的好朋友,不要怪我莫名其妙地走了。莫名其妙,我就是这样,你也知道。有什么法子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谢谢你亲切的款待。款待的确好。可惜,你看,我不是一个适宜和别人一起过活的人。我甚至不敢肯定我是不是适宜生活。我只配待在一个角落里,离别人远远的———来表示我的爱,这样更加稳当。如果我离别人太近,我反而会感到厌恶的。这可不是我愿意的事。我只想爱别人,爱你们大家。唉!我多么想帮大家的忙啊!如果我能使你们———使你幸福,我多么愿意献出我可能得到的幸福啊!……但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只能为别人指路。没有人能代替别人走路。每个人只能保全自己。保全你们吧!保全你吧!我爱你。

克里斯托夫

请向耶南太太致意。

“耶南太太”读完了信,抿紧嘴唇,露出了瞧不起人的微笑,干巴巴地说道:

“那好,听他的话!保全你自己吧。”

等到奥利维伸出手去,要把信拿回来,雅克琳却把信纸揉成一团,抛在地上;两颗大眼泪涌了出来。奥利维抓住她的手。

“你怎么啦?”他激动地问道。

“不要管我!”她气得叫了起来。

她走出去。到了门口,她又叫道:

“自私!”

克里斯托夫到底使他在《大日报》的保护人都成了他的冤家对头。这是不难料想到的。克里斯托夫得天独厚,就像歌德说的那样,从来“不会感恩戴德”。

“厌恶歌功颂德的人是非常难得的,”歌德讥讽地写道,“只有与众不同的人才做得到。他们出身于最贫穷的阶级,每走一步都不得不接受别人的援助,而援助人居高临下地举手投足,都会洒下毒药……”

克里斯托夫认为得到帮助并不应该卑躬屈膝,同样地也不应该放弃 自由。他帮别人的忙并不索取百分之几的利息。但帮助他的人想法却有点不同。他们高尚的道德观念认为:欠了他们的人情债就该偿还,所以报馆主办拉生意的游艺会要克里斯托夫为一支无聊的颂歌谱曲,他居然拒绝了。他们就大为震惊,婉转地告诫他这样做不妥当。克里斯托夫不买他们的账。更有甚者,报纸借用他的名义发表了一些言论,他却断然否认,气得他们火冒三丈。

于是开始了对他的口诛笔伐。各种武器,他们无所不用。他们甚至又从古老的军火库中取出一种歪打正着的武器,从来打不死人,但对傻瓜却万无一失:他们欲加之罪,硬说他抄袭了别人。他们断章取义,从他的作品中选出一段,再把无名之辈的作品乔装打扮一番,进行比较,说他剽窃了别人的灵感。他们诬告他要压制新生的艺术家。如果他们只是一些职业走狗,一些爬在大人物肩上指手画脚的批评家,自吹自擂“我比你更高更大!”那倒也罢了。

但是不然,有才能的人也互相攻击,人人都想方设法,叫自己的同行受不了。其实,正如克里斯托夫说的,世界很大,足够让大家平安无事地各尽所能;即使每个人都拿出了看家本领,恐怕还是有硬仗要打呢。

德国有些艺术家妒忌克里斯托夫,就提供武器给他的对头,必要时还会制造武器。法国也是一样。音乐刊物的国家主义者———其中好几个是外国人———却因为他是外国人而侮辱他。克里斯托夫的名声越来越大,当时的风气使拿不定主意的人都对他的夸张感到恼火,更不用说对他有成见的人了。在音乐会的听众中,有一些社会人士和一些刊物的年轻作家,现在成了克里斯托夫的狂热支持者,无论他写了什么作品,都使他们欣喜若狂,出自内心地说他的音乐简直前无古人。有些人解释他的作品,居然从中发现了哲学意义,使他感到大为意外。还有些人在作品里看出了对音乐进行的革命,对传统发起的攻击,而克里斯托夫却是尊重传统的。他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但是没有用。他们会说作者并不了解自己写的什么。他们口里说的是崇拜他,其实崇拜的是他们自己。因此,对克里斯托夫的口诛笔伐得到了音乐界的同情,他的同行厌恶支持者的“大吹大擂”。其实,吹嘘没有他自己的份。他们不喜欢他的音乐,并用不着这些理由,因为他们虽然多半没有思想,却会根据陈规老套,毫无困难地表达鹦鹉学舌般的乐思,对于他这样思想丰富,表达创造性的想像又不能得心应手,表面上甚至显得杂乱无章的人,他们自然会感到恼火。他受到过多少次批评,说他不会作曲啊!而批评他的人不过是些只会抄写的老手而已,他们所理解的风格只是小团体内部的作曲秘诀,厨房里的糕点模子,他们认为思想只要倒进模子就行了!克里斯托夫最要好的朋友也不去设法了解他,只因为他带来了幸福而爱他,而了解他的人,偏偏是些默默无闻,在音乐界没有发言权的听众。惟一能振臂高呼,为克里斯托夫答辩的朋友是奥利维———但他已经和他分开了,似乎把他忘了。于是克里斯托夫受到反对者和崇拜者的两面夹攻,他们彼此竞争,看谁更会伤人。他厌倦了,根本懒得争辩。他在一家大报上读到一个自以为是评论家的人对他宣判,对艺术蛮横无理地发号施令,其实他完全出于无知,但是有恃无恐,克里斯托夫只好耸耸肩膀说:

“批我吧。我也要批你的。一百年后再见分晓!”

但在当时还是诽谤得逞,而群众照例张大了嘴,不管诽谤多么荒唐无耻,全都照吞不误。

仿佛处境还不够困难似的,克里斯托夫偏偏挑了这个时间,和他的出版商闹翻了。其实赫区特倒是无可厚非的,他按时出版他的新作品,做生意规规矩矩。的确,按照他的规矩,不免要订一些不利于克里斯托夫的合同;但合同他是遵守的,并且是严格地遵守。一天,克里斯托夫意外地发现他的七重奏改成了四重奏,双手演奏的钢琴组曲被乱改成了两个人弹的钢琴曲,却没有告诉他一声。他跑去找赫区特,把这些罪不可赦的作品丢在他面前说: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当然知道。”赫区特说。

“你居然敢……你居然敢把我的作品改得一塌糊涂而不征求我的同意!……”

“什么同意?”赫区特不动声色地说,“你的作品都是属于我的。”

“也是我的呀,难道不是吗?”

“不是。”赫区特和和气气地说。

克里斯托夫跳了起来。

“我的作品不属于我?”

“不属于你。你卖给我了。”

“你是和我开玩笑吧!我卖给你的是乐谱,你能拿去卖钱就卖好了。但写在乐谱里的音乐是我的心血,那是我的。”

“你全都卖给我了。为了你这些作品,我已经预付你三百法郎,你初版每份只卖三十生丁,在你卖到三百法郎之前,你的全部作品,不受任何限制,没有任何保留,版权都转让给我了。”

“难道我连毁版的权利也没有?”

赫区特耸耸肩,按铃要一个职员来,对他说:

“把克拉夫特先生的档案拿来。”

他从容不迫地对克里斯托夫念合同的条文,但克里斯托夫签字时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结果合同全是按照当时一般音乐出版商的规定订的———“赫区特先生是作者的全权代理人,包括版权及诉讼权在内,可以独家编辑、出版、刻模、印刷、翻译、出租、出售,以任何形式、在任何地点、在音乐会、咖啡厅、舞场、剧院等地,演奏上述作品,用任何乐器,甚至增加歌词,改换题目等等,等等。”

“你看,”他说,“我没有做得过分吧。”

“当然,”克里斯托夫说,“我还应该感谢你呢。你干吗不把我的七重奏改成咖啡厅的小调?”

他气得无可奈何,只好双手抱头。

“我出卖了我的灵魂。”他说了又说。

“放心吧,”赫区特挖苦说,“我不会叫你吃亏的。”

“而你们的共和国,”克里斯托夫说,“居然允许做这种买卖!你们还说什么个人是自由的,却拍卖起个人的思想来了。”

“你不是拿了钱吗?”赫区特问。

“三十个铜子,是不是?”克里斯托夫说,“拿回去吧。”

他摸摸衣袋,要还赫区特三百法郎,但拿不出。赫区特微微一笑,带了一点瞧不起的神气,笑得克里斯托夫更恼火了。

“我要我的作品,”他说,“我买回来好了。”

“你没有权利,”赫区特说,“但我不想为难你,你可以拿回去———不过要赔偿我的损失。”

“我会赔的,”克里斯托夫说,“哪怕把我自己卖掉也行。”

他没有异议就接受了赫区特提出的条件。这真是发了疯,他买回他已经出版的作品,花的钱要比作品带给他的收益高出五倍。这并没有夸大其词,因为是根据作品给赫区特的实际收益一丝不苟地计算出来的。克里斯托夫当然付不出,赫区特也估计得到。他并不想压克里斯托夫,认为他作为艺术家也好,作为人也好,都高于任何其他年轻的音乐家;但是他要给克里斯托夫一个教训,因为他不容许任何人侵犯他的权利。这些条文也不是他制定的,当时通用的都是这一套;因此,他认为公平合理。此外,他真心诚意地相信条文对作者和出版商同样有利,因为出版商比作者更懂得推销作品的方法,不像作者那样斤斤计较感情上的得失,感情虽然高尚,但是违反了实际利益。他打定主意要克里斯托夫成功,但要按照他的方式,要克里斯托夫捆住手脚服服帖帖才行。他要人家感到:不要他帮忙也不是件容易事。于是他们商量好了一笔有条件的买卖;如果克里斯托夫六个月内还不了欠款,作品的版权还是全归赫区特所有。其实,谁也预料得到:克里斯托夫连四分之一的欠款也还不起。

然而他坚持要赔偿,不惜告别了那套往事知多少的房子,另外租了一套便宜点的———他还卖掉了好多东西。使他大为意外的是,没一件东西值钱———他借了债,找莫克帮忙,不幸莫克那时手头拮据,又得了关节炎,卧病在床———他又去找另外的出版商,到处提出的条件都和赫区特的差不多,总是商人占大便宜,有的甚至干脆拒绝他。

那正是音乐界在报上拼命攻击他的时候。巴黎一家大报对他特别无情;有一个不署名的编辑把他当做靶子,没有一个星期不在《回声》栏内发表歪曲他的文字,在他脸上抹黑。另外一个音乐评论员惟恐他蒙面的同行手脚不重,只要有点借口就要发泄他的敌意。这不过是前哨战,他宣布不久还要进行正式的攻击。但他并不忙于兑现,因为他了解群众的心理,开门见山不如没完没了的含沙射影。他逗克里斯托夫,就像猫捉弄老鼠一样。克里斯托夫读了他送来的文章,虽然瞧他不起,还是有点痛苦。然而他保持沉默,没有答辩———即使他想答辩,他能做得到吗?———却为了自尊心坚决和出版商进行徒劳无益、力量悬殊的斗争。他浪费了时间、精力、金钱,还有他惟一的武器,因为他意气用事,居然放弃了赫区特为他的音乐所作的宣传。

忽然一下,形势转变了。报上宣布的攻击没有兑现。含沙射影的文章也不再发表。围攻顿时停了下来。更有甚者,两三个星期之后,那家报纸的评论员居然随随便便发表了几句赞扬他的话,似乎证明和他已经言归于好了。莱比锡有个大出版商来信给克里斯托夫,提出要印他的作品,订合同的条件对他很有利。一封盖了奥国大使馆印章的信表示对克里斯托夫的钦佩,说要在大使馆的晚会上演奏他的作品。克里斯托夫欣赏的“夜莺”也被请到晚会上去演唱;从此之后德国和意大利侨居巴黎的贵族“纱笼”都对她发出了邀请。克里斯托夫自己也不免要去参加一次音乐会,发现自己受到了大使最高规格的款待。然而,只交谈了几句就看得出主人不太懂得音乐,对他的作品并不了解。那么,怎么会忽然对他发生兴趣呢?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照顾他,为他清除障碍,开辟道路。克里斯托夫一问,大使就提到克里斯托夫的两个朋友,贝莱尼伯爵和夫人对他非常钦佩。克里斯托夫连这个姓名都没有听说过;他去大使馆的那天晚上,也没有人给他介绍。他并不是非认识他们不可。他正处在对世人感到厌倦的阶段,觉得朋友和敌人都一样靠不住,都会互相转化,只要风向一转,朋友就翻脸不认人了;所以一定要学会不依赖朋友,要像十七世纪那位老人说的:

上帝要朋友来就来,要他们走就走。他们离开了我。我也要离开他们,再也不提他们了。

自从他离开了奥利维的家,就没有再得到奥利维的消息;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划了句号。克里斯托夫也不打算再交新朋友。他想像中的贝莱尼伯爵和夫人,不过是两个冒充风雅,自称是他朋友的人物;他也不想什么办法去和他们见面。还不如说他要躲开他们呢。

其实,他要躲开的是整个巴黎。他需要有几个星期,能躲到一个孤独而友好的环境中去。如果他能沉浸在故乡的氛围中,哪怕只是几天,那是多么好啊!渐渐地,他就像得了思乡病。他要去看看他的莱茵河,河上的天空,地下的故人。他一定要去看看他们。可是他不能去,一去就有失掉 自由的危险,因为他自逃离德国之后,一直受到通缉。但他觉得非回去不可,不去简直要发疯了,哪怕只去一天也行。

幸亏他有了新的保护人,一个德国大使馆的年轻随员,那是在演奏他作品的晚会上见到的;随员对他说,他的祖国因为出了他这样的音乐家而感到自豪,克里斯托夫却悻悻地答道:

“祖国为我感到自豪,却让我死在国门之外,不让我回去。”

年轻的外交官向他了解了情况,几天之后,他来看克里斯托夫,并且对他说:

“上面有人很关心你。有一个重要的人物有权使通缉令暂停生效;他愿意帮你的忙。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喜欢你的音乐,因为———说老实话———他的趣味并不太高;但他人很聪明,而且慷慨大方。他虽然不可能立刻撤销对你的通缉令,但如果你回家乡的时间不超过四十八小时,只去看看亲人的话,地方当局不会跟你过不去的。这里有一张护照。你来回都要签证。请你小心一点,不要惹人注意。”

克里斯托夫又一次见到了故土。在规定的两天期限之内,他只看看故园,和在园中长眠的故人打打交道。他看了母亲的墓地。坟上长了青草;最近还有人来献花。并排安息的是父亲和祖父。他在他们脚下坐着。墓背后靠围墙。墙外凹路上有一棵栗树给墓地遮阴。从矮墙上可以看到墙外金黄的庄稼,暖风吹过,柔波起伏,太阳照在昏昏沉沉的土地上;听得见鹌鹑在麦地里的催眠曲,还有墓地的松涛柏浪声。克里斯托夫一个人在沉思默想。他的心很宁静。他坐着,双手抱膝,背靠墙垣,望着天空。他闭上眼睛,只一会儿。一切多么单纯!他感到回了家,和亲人在一起。他们就在身边,手挽着他的手。时间流走了。到了傍晚,脚步踏得沙子路飒飒作响。守墓人来了,瞧了瞧坐在那里的克里斯托夫。克里斯托夫问他是谁献的花。回答说是比伊农场的主妇每年来一两次。

“是洛金吗?”克里斯托夫问。

他们谈了起来。

“你是她儿子?”守墓人问。

“她有三个。”克里斯托夫回答。

“我说的是汉堡的那一个。另外两个没有出息。”

克里斯托夫把头往后一仰,动也不动,话也不说。夕阳西下。

“我要关门了。”守墓人说。

克里斯托夫站了起来,同他在墓园中慢慢地转了一圈。守墓人带他看他的领地。克里斯托夫走走停停,站住看墓碑上的人名。他发现多少他认识的人又在地下团聚了!老于莱———他女婿———再往前走,有他童年的伴侣,同他玩过的小姑娘———前面,一个名字使他的心颤抖:阿达……让大家都安息吧……

平静的晚霞像一条彩带,系不住天边的落日。克里斯托夫走出了墓园。他还在田野里走了很久,一直走到星星照亮了天空……

第二天,他又来了,还在头一天坐过的地方过了一个下午。但头一天平静的心情却活跃起来了。他心里唱起了无忧无虑的颂歌。他坐在墓畔,把小本子放在膝盖上,用铅笔写下了他听到的歌声。白天就这样过去了。他似乎还在当年的小房间里工作,妈妈就在隔壁。等到他写完了要走的时候———已经离开坟墓走了几步———他念头一转,又往回走,把小本子藏在草里,常春藤下。天上开始掉下了几滴雨点。克里斯托夫心里想:

“很快就会模糊的。那也不要紧!……我只是为你一个人写的。不是为了别人。”

他又看到了莱茵河,还有熟悉的街道,但风物却改变了。在城门口,在古老城堡的走道上,有一片他看着种植起来的槐树林,现在它由小变大,占了好多地盘,挤得老树都透不过气来。顺着冯·克里赫家花园的围墙走,他认出了小时候爬在上面看园子的那块界石,但奇怪的是:街道、围墙、花园都变小了。在铁栅门前,他站了一会。等他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来了一辆马车。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眼光碰到了一个少妇的眼睛。少妇又嫩又胖,显得很开心,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忽然她惊喜地喊了一声。马车按照她的手势停了下来。她喊道:

“克拉夫特先生!”

他站住了。

她笑着说:

“我是蜜娜……”

他朝她跑过去,几乎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心慌意乱。她身边有一个男人,又高又胖,头顶已秃,胡子翘起,有一股洋洋得意的神气。她介绍说:“冯·布隆巴哈法官先生。”———是她丈夫。她要克里斯托夫到家里去。他想找个借口推脱。但是蜜娜喊道:

“不行不行,一定要来,要来晚餐。”

她说话的声音很大,速度很快,不等人问,已经讲起她的生活来了。克里斯托夫给她喋喋不休的话搞糊涂了,只听到了一半,于是就瞧着她。这就是他当年的小蜜娜吗?她好像盛开的鲜花,结结实实,全身发胖,皮肤漂亮,带玫瑰色,但五官都扩大了,尤其是那个多肉的鼻子。她的姿势、态度、风韵都不减当年;只是体形变了。

然而她还是滔滔不绝地说话:对克里斯托夫谈她过去的故事,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私,谈她如何爱丈夫,丈夫又如何爱她。克里斯托夫听得不好意思。她是一个没有批评精神的乐天派,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十全十美,高人一等———至少在别人面前———她总是吹自己的城市、房屋、家庭、丈夫和她自己。她当丈夫的面吹嘘他是“她平生所见过的最伟大的男人”,他身上有“一种超人的力量”。“最伟大的男人”笑着捏捏蜜娜的脸颊,对克里斯托夫说她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太太”。法官先生似乎知道克里斯托夫的情况,拿不定主意对他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尊重吧,他还是通缉犯;不尊重吧,他的名声和来头又太大;结果他只好两手并拢。至于蜜娜,她一直说个没完没了。等她谈够了自己,她又来谈克里斯托夫;她无所不问,就像她刚才不问自答一样毫无顾忌。她很高兴再见到克里斯托夫;关于他的音乐她一点也不了解;但她知道他出了名;她引以为荣的是他爱过她———而且遭到过拒绝———她开玩笑似的提起往事,并不太体贴对方。她要他在纪念册上签名,一定要打听巴黎的事。她对这个都市好奇心切,但又藐视心重。她自以为了解巴黎,去过歌舞厅、歌剧院、蒙玛特、圣·克鲁。在她看来,巴黎女人都太轻佻,都不配做母亲,她们尽量少生孩子,生了也不管,丢在家里,自己却上戏院或者寻欢作乐去了。她不许人家顶嘴。晚上,她要克里斯托夫弹琴。她说是弹得好极了。其实,她认为丈夫也弹得一样好。

克里斯托夫很高兴又见到了蜜娜的母亲冯·克里赫太太。他心里对她还有好感,因为她对他好过。她的好心不减当年,而她比蜜娜更不做作;但她对克里斯托夫总有点又亲热又取笑的神气,从前,这使他恼火。现在她还和他离开她的时候一样,喜欢的还是从前喜欢的东西;她似乎认为现在不可能做得更好,也不可能不同;她比较了今昔的约翰·克里斯托夫,认为还是今不如昔。

在她周围的人,除了克里斯托夫之外,谁的思想也没有改变。小城的沉闷,眼界的狭窄,都叫他难过。晚上,主人花时间来说三道四,议论他不认识的人。他们打听邻居的笑话,认为只要和他们不同的就是可笑的。这种不怀好意的好奇心,永远关注无聊的琐事,结果使克里斯托夫受不了。他就转移话题,谈起国外的生活来。但他立刻碰了壁,不可能使他们了解法国文明。他在国外并不喜欢这种自由精神,但一回国,反倒觉得拉丁精神可贵了———这种精神首先要求了解,为了尽可能多了解,甚至不惜牺牲“德性”。他在主人身上,尤其是在蜜娜身上,又看到了傲慢的精神,这种傲慢伤害过他,但他已经忘记了———骄傲既是德性,又是弱点———为德性而自豪,诚实而不慈善,轻视自己不了解的弱点,重视正规,瞧不起“不正规”的优越性。蜜娜相信自己永远正确,若无其事地用教训人的口气,批评别人,毫无分寸。她懒得去理解别人,只关心自己。她的自私模糊地涂上了空想的色彩。问题老是她的“自我”,“自我”的发展。她也许是个好妻子,会爱丈夫。但她太爱自己。她的神气好像永远在对“自我”念《天主经》或《圣母经》。可以感觉得到:她最爱的男人如果对她的“自我”失敬片刻的话———那他就会遗恨绵绵———让你的“自我”见鬼去吧!为什么不想到“你”呢!……

然而,克里斯托夫对她并不苛求。他平常这样容易生气,现在却像个耐心的大天使一般听她谈话。他不许自己批评她。他要用童年的回忆像宗教的光环一样笼罩在她头上;一心要在她身上找到小蜜娜的形象。要从她的某些姿态上认出当年的她,那并不是不可能的;某些声音还能唤起动人的共鸣。他沉浸在回声中,不开口,也不听她说什么,只装作听的样子,表示缠绵不断的敬意。但他不能集中精力:她话太多,听不见小蜜娜了。最后,他有点累,站了起来。

“可怜的小蜜娜!他们要我相信你在这里,你就是这个吵得我厌烦的胖美人。但我知道这不是你。得了,蜜娜。我们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

他走了,让他们相信他第二天还会再来。假如他说当晚要离开,那不到开车时刻他休想脱身。刚在黑夜里走了几步,他就恢复了碰到马车以前的愉快印象。那个令人厌烦的晚上就像海绵吸水一般被吸收得一干二净;莱茵河的波浪声淹没了一切。他走到河畔,走到他出生的房屋那边。他不费力就认出了他的故居。百叶窗已经关上;人已经入睡。克里斯托夫走到半路上站住了;觉得若是他去敲门,熟悉的幽灵会来开门的。他走上了围着旧居的草地,走到河边,就是从前在晚上和高弗烈特舅舅谈话的地方。他坐了下来。过去的日子又复活了。那个和他共做过初恋美梦的可爱的小姑娘也重新出现了。他们又同享了青春的温情,甜蜜的眼泪,无限的希望。他露出了憨厚的微笑,自言自语:

“生活什么也没有教会我。我知道了也没有用……知道了也没有用……我总是做同样的梦。”

源源不断的爱情,源源不断的信任,那是多么好啊!爱情的点金术能够战胜死亡。

“蜜娜,同我在一起的蜜娜———同我,不是同别人……那是永远不会老的蜜娜!……”

月亮揭开了面纱,从浮云中出来了,使莱茵河背上的银甲闪闪发光。克里斯托夫的印象是:从前的河离他坐的土堆不像现在这么近。他走过去一看。不错,原来在这棵梨树下面,有一条舌头似的沙滩,一个长满青草的小斜坡;他从前在这里玩过多少回啊!现在,河流侵占了沙滩和斜坡,向上扩展,已经浸到梨树根了。克里斯托夫心里感到一阵难过。他向车站走去。这边也成了一个新地区———穷人的房子,建筑工地,工厂的高大烟囱,开始拔地而起。克里斯托夫想起了下午看到的栗树林,心里想:

“那边,河流也在侵占……”

老城沉睡在暗影中,庇护着生者和死者,现在对他说来,显得更可贵了,因为他感到老城也在受到威胁……

已经兵临城下……

赶快,把我们的人救出来!死神正在等待时机,要夺走我们所爱的一切。赶快把就要消失的面孔刻成永远不会消失的铜像。赶快从烈火中抢救国家的财宝,不要等到熊熊的火焰吞噬了特洛亚的宫殿……

克里斯托夫上了火车,走了,就像一个面临洪水泛滥成灾的难民。但是,也像从淹没的城市中救出了寺庙中的神灵一样,克里斯托夫在身上带走了乡土中迸发出来的爱情的星星之火,这是过去的神圣灵魂。

雅克琳和奥利维互相接近了一段时间。雅克琳失去了她的父亲。他的死深深地触动了她。在真正的痛苦面前,她才感到其他的痛苦是微不足道的傻事;而奥利维对她的温存又使他们的旧情复燃了。她回到了几年前玛德姑姑死后的悲哀日子,又重温了爱情带来的幸福生活。她怪自己得福不知福,应该感谢生活还给她留下了一点乐趣。这点乐趣现在对她显示了价值,她就紧紧抓住不放。医生劝她节哀,暂时离开巴黎,她同奥利维做了一次旅行,回到他们燕尔新婚的圣地,结果她受到的感动更大。在人生的转折点,重新见到以为已经消失了的爱情,它像白驹过隙似的又要消失———消失多久呢?也许永远?———他们不胜惆怅,于是拼命抱住爱情,不肯放松……

“留下来吧,和我们一起吧!”

但他们不知道爱情要一去不复返了。

雅克琳回到巴黎后,感到爱情点燃了的一个小小的新生命在她腹中震颤。但爱情已经成为过去。她体内越来越沉重的负担并没有使她和奥利维越来越亲密。她没有感到期待的快乐。她不安地问自己。从前,在苦恼的时候,她往往想到生个孩子可能救她。现在孩子要生了,她并没有得救。这株人造的小草把根插入了她的肉体,她感到它在生长,在吸她的血,不禁害怕起来。她整天怅然若失,眼睛没神,听着体内一个陌生的生命汲取她自己的生命。那是一种沉闷、模糊、温柔、催人入睡、令人痛苦的声音。她会忽然一下从昏沉中惊醒过来———浑身是汗,上下哆嗦,像触电似的反感。她要挣脱天性的束缚。她要生活,要自由,觉得天性欺骗了她。然后,她又为这些想法感到难为情,发现自己不近情理,责问自己是不是比别的女人更坏,或者是生来与众不同。慢慢地她又平静下来,迷迷糊糊好像一棵大树,感到体内的生命之果正在成熟,流出了液汁和梦想。这个果子会是怎么样的呢?……

她一听到孩子初见光明的第一声啼哭,一看到这个又可怜又激动人心的小肉体,她整个心灵都融化了。在心花怒放的一刻,她才认识到母性光荣的欢乐,这是世界上最强烈的欢乐:在痛苦中用自己的血肉创造了生命,创造了人。惊天动地的爱情巨浪紧紧地拥抱她的全身,把她卷起,一直送到天上……啊!上帝,创造了生命的女人是和你不分高下的对手;你没有尝到过她那样的欢乐,因为你没有吃过苦……

然后,巨浪平息了,灵魂又沉到了海底。

奥利维感情激动,浑身震颤,弯下腰去看孩子,并且对雅克琳微笑,他要了解他们两个人和这个几乎还不能叫做人的小生命之间,有什么神秘的生命联系。他温存中带有几分厌烦,用嘴唇轻轻地接触了一下这个皱纹未展、黄毛未干的小脑袋。雅克琳瞧着他,妒忌地把他推开,把孩子抱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一个劲地吻他。孩子叫了,她又把他放下,转过头去,朝着墙哭了。奥利维向她走来,拥抱她,吻掉她的眼泪;她也拥抱他,勉强自己微笑;然后,她要丈夫让她休息,把孩子留在身边……唉!有什么办法呢?爱情已经消失。男人把大半个自我都献给智力活动,永远不会让强烈的感情消失得不在脑海中留下一点痕迹,一点印象。他可能不再爱了,但不可能忘记他曾经爱过。女人爱的时候无缘无故,全心全意,不爱的时候也无缘无故,全心全意,叫她有什么办法呢?加强意志吗?制造假象吗?女人太脆弱了,不能加强意志;太现实了,不会制造假象,怎么办呢?……

雅克琳肘腕靠在床上,用温存而又怜悯的眼光看着孩子。他是什么人呀?不管他是什么人,反正不完全是她的骨肉。他也是“另外一个人”的。而这个“另外的人”,她已经不再爱了。可怜的孩子?亲爱的孩子!这个小生命要把她和已经一去不复返的往事联系在一起,使她恼火;但她弯下腰去,亲他,亲他……

今天的女人很大的不幸,就是她们太自由了,而又不够自由。如果自由多一点,她们就会发现约束的魅力,在约束中找到安全。如果少一点自由,她们又会安分守己,不去摆脱约束,这样可以减少一点痛苦。但最坏的情况是,有了约束却管不了她们,有了责任却可以摆脱。

如果雅克琳相信她注定要在这个小家庭里过一辈子,她就不会觉得她的家这么不方便,这么狭窄,她就会想方设法使家庭变得更舒服,最后,她会像开始的时候一样爱这个家。但是,她知道她可以走出家庭;于是就觉得家里闷死人;她可以反抗,结果就相信应该反抗了。

现代的道德学家真是一些怪人。他们的生命力萎缩了,只发展了观察力。他们只会观察人生,却几乎不了解人生,更谈不上人生的理想了。他们只认清了人性,记下了现实情况,在他们看来,任务已经完成,他们就说:

“这是现实。”

他们不想改变人性。在他们眼里,存在似乎就是道德。一切缺点一下子都有了存在的神圣权利。世界民主化了。从前,只有国王可以不负责任。今天,所有的人,尤其是下等人,都可以不负责。不得了而又了不得的道德学家!他们花了多少力气,小心在意,聚精会神,向弱者说明他们弱到了什么地步,而由于弱点是他们的天性,他们注定了永远是弱者。那么,这些弱者除了袖手旁观之外,还有什么可做的呢?如果他们不以无所事事为荣,那就是万幸的了!女人老听人家翻来覆去地说她太幼稚,有毛病,结果反倒为幼稚、为毛病而自豪了。人家在培养女人的懦弱,使它开花结果。如果有人对孩子开玩笑,说少年人心理还不平衡,犯罪、自杀、肉体和精神的堕落是情有可原的———立刻,少年就会犯罪。即使是成人,只要翻来覆去对他说:他不自由,他就真会失掉自由而堕落为禽兽。如果对女人说:她可以负起责任来,可以成为自己的身体和意志的主人———她就会当家做主的。但是你们这些胆小鬼,你们不敢对女人说实话,因为你们要利用她们不明真相的弱点而占便宜!

雅克琳处在不利的环境中,结果迷失了方向。自从她和奥利维的关系破裂之后,她又回到她在少女时代瞧不起的人群中去了。在她周围,在她已婚的女朋友周围,有一小群青年男女,他们有钱,漂亮,无所事事,聪明伶俐,意志消沉。他们的思想言谈都绝对自由,惟一的调剂是说俏皮话。其实,他们满可以用上拉伯雷修道院的格言: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过这也有点吹牛,因为他们并不想做什么大事,只是一些说了不做的修道士。他们喜欢宣扬本能的自由;但他们的本能已经模糊;他们的自由放荡主要是空中楼阁。他们喜欢感到自己溶化在这个文明的大浴池中,池中享受的快乐已经淡而无味了,就像一潭温暖的泥水能够溶化人的精力、生命的能源、原始的野性、信仰、意志、热情、责任的花朵。雅克琳美丽的身体就浸在这黏黏糊糊的思想中。奥利维不能把她拉出泥坑。他也染上了时代的流行病,认为自己无权妨碍爱人的自由,靠了爱情能够得到什么,他就只要什么。对他这种态度,雅克琳一点也不感激,因为在她看来,自由是她的权利。

最坏的是,在这个两性的世界上,她却只是一心一意,不喜欢模棱两可的;在她信任你的时候,她就献身给你,即使她自私,她的血管中沸腾的还全是慷慨的热血;在她和奥利维共同生活的时期,她依然保存着不妥协的精神,即使行为越轨,她也决不回头。

她的新朋友却是太谨慎上心了,决不肯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真面 目。虽然他们在理论上扬言完全不受道德和社会偏见的影响,但在实际上,他们决不肯面对面地抨击有利可图的偏见;他们利用道德和社会,盗名欺世,就像不忠实的仆人盗窃他们的主人一样。他们还互相盗窃,不是由于习惯,就是由于无事可做。不止一个丈夫知道妻子有情夫。妻子也知道丈夫有情妇。但是他们相安无事。家丑只要不外扬,就不会闹得天翻地覆。这些恩爱夫妻互相谅解,像是合伙做生意———或者是同谋犯罪。但雅克琳更坦率,一分价钱,一分货色。第一,要老实。第二,要老实。第三,永远要老实。老实也是时代潮流所鼓吹的德性。这可是个仁者见仁的问题,对健康的人来说,一切都很健康,这是老实,对腐化的人说来,一切都是腐化,这也是老实。有时,老实也会显得多么丑恶!平庸之辈要看 自己的灵魂深处真是罪过。他们看到的只是平庸;但他们的自尊心却会从平庸中得到好处。

雅克琳过日子只是在镜子里研究自己;她看到了最好是永远不要看到的东西,因为看到之后,她的眼睛就再也离不开了;而她又没力量和这些东西斗争,只是看着它们越来越大,最后大得蒙蔽了她的眼睛、她的思想。

孩子并不能充实她的生活。她不能自己喂奶;孩子就消瘦了。她不得不雇用一个奶妈。开始她很难过……不久,她就放了心。现在,孩子身体棒极了,长得非常结实,像个懂事的小伙子,不哭不闹,只是睡觉,夜里也不叫喊。奶妈是一个结实的内韦尔乡下人,她并不是头一次喂奶,每次都对婴儿有动物的本能感情,不让别人多管闲事,自己却又碍手碍脚,仿佛她是真正的母亲。雅克琳若是提意见,奶妈也只管干自己的;要是雅克琳说奶妈干得不对,结果她会发现是她自己无知。她自从生孩子后,身体并没有恢复健康,开始是静脉炎使她不得不卧床几个星期,她老是着急,头脑发烧,嘴里没完没了地重复一些单调的梦呓:

“我还没有活够,我还没有活够;现在,我的生命却结束了……”

她在胡思乱想,以为自己永远残废了;于是默默无言、不可告人的怨恨涌上心头,矛头对准了她得病的根源,落在她无辜的孩子头上。这种心情并不像大家想的那样是稀有的现象,不过是蒙上了一块遮羞布而已;有这种心情的女人也不敢承认,只是藏在内心深处。雅克琳责怪自己;自私和母爱在心中交锋。一见孩子幸福的睡态,她心软了;但马上又狠下心来:

“是他要了我的命。”

她以痛苦为代价才买来了小生命的幸福,而孩子却满不在乎地睡着,激起了她的反感,她怎么也压不下去。即使她病好了,孩子也大了些,这种隐隐约约的敌意并没有消失。但这种反感提起来都难为情,她就转移到奥利维头上。她一直以为自己有病,担心自己的健康,心情不安,加上医生的纵容,更培养了她的懒劲。其实懒惰才是她的病源———和孩子隔离,强迫自己什么事也不做,绝对孤独,几个星期躺着无所事事,肚子里塞得满满的,就像上屠宰场的牛羊一样———结果她一心一意只想自己。现代医学治疗神经衰弱的方法真怪,他们用恶性发展来取代精神萎靡!为什么不给他们的自私思想放血治疗!如果他们贫血的话,为什么不用猛烈的精神药剂来使他们头脑中的血流入心脏,恢复血液循环呢?

雅克琳病好之后,身体更结实,人更胖,显得更年轻了———精神上却病得比以前更厉害。几个月的孤独生活切断了她和奥利维思想上最后的联系。只要在他身边,她总不能不受到他这个理想主义者天性向上的影响,虽然他很软弱,但对信念却是能坚持的;他的精神比她更强,虽然她轻视他,但他深邃的目光有时会逼得她谴责自己,她挣扎着要摆脱他的影响,但没有用。等到机会来临,她和这个男人分开———她不再感到目光敏锐的爱情压在自己身上———只感到自由了———这时,代替他们之间存在过的友好信任的,反倒是一种怨恨心理,怨自己不该这样献身,恨自己不该长期受到一种不再存在的感情的束缚……谁说得清楚为什么这种压不下去的怨恨会滋生在一颗你热爱的心里,而且你还相信这颗心热爱你呢?但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头一天她还爱你,看起来还爱你,自以为还爱你。忽然她不再爱了。她爱过的人从她心上一笔勾销了。他怎能理解呢?他只是忽然一下发现她心中没有了他这个人;他一点也没有看出她内心长期酝酿的过程;也没有猜到她暗中对他的反感和敌意正在与日俱增;他根本不想了解她怨恨和报复的原因。而原因往往是多方面的,长期潜伏,说不清楚的———有些原因埋藏在床笫之下———另外一些原因是自尊心受了伤,或是对方发觉了自己的隐私,做出了判断———还有一些理由……她自己说得清楚吗?有时是得罪了人自己还蒙在鼓里,却永远得不到对方的原谅,要想彻底了解恐怕永远都做不到,就连对她自己也是本糊涂账;但伤痛已经深入肉体之内,肉体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应付这种可怕的感情上的疏远,一定要是一个和奥利维不同的男人才行———要更接近自然,既单纯又灵活,能摆脱感情上的纠缠,善于按照本能办事,如果需要的话,还会不按理智行动。奥利维却是没有交锋就先败下阵来,灰心丧气;他看得太清楚了:很久以来,他就看出雅克琳身上的遗传性比意志力更强,这是她母亲遗留下来的灵魂;他看着她像石沉大海似的坠入种族遗传性的深渊,而他自己既软弱又笨拙,想把她拉上来,却使她更快地掉下去。他勉强要自己镇静。她却并不意识到自己工于心计,偏偏让他镇静不了,对他说些粗暴野蛮、庸俗的话,表示自己有理由瞧不起丈夫。如果他受不了,发起脾气来,她就瞧不起他。

如果他后来觉得难为情,对她低声下气,她就更加瞧不起他。要是他忍气吞声,不肯发作———她就恨他。最坏的是:他们好几天面对面,却像对着一堵墙似的,一句话也不说。这种沉默会使人透不过气来,会使人发疯,结果连最温和的人也会生气,有时甚至想做坏事,想骂人,想要别人叫苦。阴森森的沉默,瓦解爱情的沉默,男女双方像星球一般各走各的轨道,沉没在一片混沌之中……有时他们会走到这一步:无论做什么事,结果总是求近反远。他们的共同生活简直无法忍受。一件偶然的事加快了情况的变化。

一年来,赛西尔·芙莱莉常来耶南家。奥利维在克里斯托夫那里见过她。后来,雅克琳请她来家里坐;她就不断来看他们两人,即使在克里斯托夫和他们分手后也是一样。雅克琳对她好,虽然她不大懂音乐,并且觉得赛西尔有一点平庸,但能欣赏她歌声的魅力,认为能使人心平气和。奥利维喜欢和她一起演唱。渐渐地,她成了他们家中的常客。她能得到他们的信任;一走进耶南家的客厅,她不会说谎的眼睛,不会生病的神气,不会拘束的笑声,听了使人觉得舒服,好像一道穿破浓雾的阳光。奥利维和雅克琳的心里都觉得宽慰。她要走时,他们都想说:

“留下来吧,再待一会儿吧,我好冷啊!”

雅克琳不在家的时间,奥利维见到赛西尔的时候更多;他不能不对她吐露一点内心的痛苦。这颗软弱而温存的心灵憋不住了,需要诉说自己的苦衷,没有仔细考虑,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赛西尔受了感动,用母性的语言在他的伤口贴上了香膏。她对他们两个人都表示同情。但听了他的心里话,她觉得比他还更不好意思,或者是为了其他原因,她找个借口,不像以前那样常来了。当然,她似乎觉得自己这样听是不忠于雅克琳,她没有权利了解这些隐私。奥利维就是这样解释她为什么疏远他的;他认为她做得对,因为他也怪自己不该诉苦。但一疏远,他反觉得赛西尔可贵了。他已经习惯于在思想感情上和她分担痛苦;只有她能减轻压在他心上的苦闷。他有自知之明,了解自己的感情,毫不怀疑他对赛西尔的感情应该算哪一种。他一点也没有对赛西尔说。但他不能不把自己的感情写下来。不久以前,他又恢复了用纸笔谈心的危险习惯。在他和雅克琳恋爱的几年里,这种习惯已经改掉;但现在他一过孤独的生活,遗传的老病又复发了:这对他的痛苦是一种安慰,对一个喜欢分析自己的艺术家又是一种需要。就是这样,他描写自己,写出自己的痛苦,像对赛西尔面谈一样———谈得更加随便,因为赛西尔永远不会看到。

不巧的是,这几页诉衷情的文字偏偏落到雅克琳眼里了。那一天,她觉得自己几年来没有这样接近奥利维。在整理柜子的时候,她重读了他从前写给她的情书,感动得哭了起来。坐在柜子的暗影下,不能再整理了,她就重温过去的生活,痛苦地后悔自己不该使旧梦破灭。她想到了奥利维的痛苦;她不能冷静地正视这个问题;她可以忘记,但一想到他为她而痛苦就受不了。她的心都碎了,恨不得投入他的怀抱,对他说:

“奥利维哟!奥利维,这是怎么搞的?我们真是疯了,真是疯了!不要再互相折磨吧!”

假如他在这个时候回来!……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了这些给赛西尔的信……一切都完了———难道她以为奥利维真欺骗了她?也许是。但那有什么关系?对她说来,行动上欺骗并不如思想感情欺骗重要。她更容易原谅她爱的人有一个情妇,但不容易原谅他偷偷地把心给了另外一个女人。而她并没有错。

“真是妙事!”有人会说……(可怜的人要等欺骗成为事实才会感到痛苦!……只要心还忠实,肉体干的卑污勾当要什么紧?如果心一变,那就一切皆空)……

雅克琳一分钟也没想过要重新得到奥利维。太晚了!她不再那么爱他。或许是她太在乎他了……不,这不是妒忌!这是她对他的信任全部崩溃,这是她暗中对他存在的信心和希望彻底破灭。她却不对她自己说:是她瞧他不起,使他灰心失望,把他推向对赛西尔的爱情。而这种爱情是纯洁的。说到最后,爱或不爱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事。她从没想到把他这次感情冲动和她自己对克里斯托夫调情的事相提并论,她只认为她并不爱克里斯托夫,调情算不了什么。她一冲动就夸大其词,认为奥利维对她说谎,心里根本没有她。在她伸出手来抓住最后一根支柱的时候,却抓了一个空……于是一切都完了。

奥利维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这一天的痛苦。但一见到她,他的印象也是一切都完了。

从这时起,他们不再谈话,只在别人面前才说两句。他们互相观察,就像猎人追捕的两只野兽一样胆战心惊。有个瑞士小说家老实不客气地描写过这种情况:一对夫妇不再相爱,却互相留神,注意对方的健康,看有没有生病的迹象,并不是要对方早死,甚至没有这个念头,但是并不反对出现一次意外的事故,可以洋洋得意地说自己是两个人中的强者。有时,雅克琳和奥利维都想像对方有这个念头。其实双方都没有;但互相猜疑已经是太坏了,比如雅克琳在夜里如梦似幻地说过:丈夫比她健康,正在一点一滴地折磨她,不久就要胜过她了……这种如疯似狂的胡思乱想,胡言乱语!———而想想看,他们内心深处却是相爱的!……

奥利维受不了沉重的负担,不想再斗争,就退到旁边,不再为雅克琳的心灵掌舵。雅克琳失去了导师,完全由自己做主,自由冲昏了头脑,使她晕头转向;她一定要找到一个新主子,才有个反对的目标,即使没有主子,也一定要制造一个。于是她就成了固定观念的俘虏。直到那时为止,她虽然很痛苦,但从来没想到要离开奥利维。从那时起,她认为自己可以不再受任何约束了。她需要爱情,以免后悔莫及———因为她虽然很年轻,却以为自己已经老了———她恋爱了,她尝过这种想像的、无法满足的热情,只要一眼看见一个人,一张模糊的脸,一个名人,有时甚至只是一个名字,就一把抓住,不肯放松,硬要说服自己少不了这个心上人,让他践踏自己的整个心灵,扫荡自己的过去,其他感情,道德观念,对往事的回忆,对本身的自豪,对别人的尊重,都会一扫而光。等到这个固定观念因为缺少营养而消耗自己,结果成了一片废墟,那时废墟上会长出什么新东西来呢?新生的本性恐怕没有好意,没有同情,没有青春,没有幻想,只想侵吞生命,就像侵蚀古迹的野草一样!

这一回,像平常一样,固定观念落到了一个情场老手的头上。可怜的雅克琳居然爱上了一个玩弄女性的巴黎作家,人既不漂亮,又不年轻,外表笨重,沉湎酒色,牙齿磨损,心灵干枯,惟一的优点是迎合当时的潮流,使一大批女人倒了霉。她并不是不知道他自私,因为他在作品中以自私为荣。他知道他能达到目的:用艺术装潢的自私是引诱百灵鸟的反光镜,是吸引飞蛾的灯火。在雅克琳圈子里的女人,上当的已经不止一个,就是最近,她有一个新婚的年轻女友,他并没有费很大的劲就搞到了手,然后又抛弃了。她们并不因此心碎,但她们的怨恨却是欲盖弥彰,成了大家的笑料。受害最深的女人也怕张扬出去,有损自己的利益和社会地位,只好有苦往肚子里吞,做事不敢超越常规,以免引起流言蜚语。不管是欺骗了丈夫或朋友,或是受了欺骗而痛苦,她们都一言不发。她们成了闲话的女主角。

但雅克琳是个不同寻常的女疯子:她不但是说了就做,而且做了就说。她发起疯来毫无心计,全不考虑利害得失。她有一个危险的优点:那就是一直对自己坦诚,不管行动后果如何,自己决不后退。她比她的同代人好,所以做出事来比大家坏。她一恋爱,一想到通奸,就全身心投入,坦率得毫无顾忌。

亚诺太太一个人在家里做针线活,平静中有几分热忱,就像希腊神话中那位忠实的妻子。她也像那位妻子一样在等待她的丈夫。亚诺先生整天不在家。他早晚都有课。在一般情况下,他回家来午餐,虽然他走路很慢,学校又在巴黎另一头,他还是不怕路远,这倒不是为了夫妻感情,也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因为成了习惯。但是有些日子,他要辅导学生复习功课,或是利用留在校区的时间上图书馆。那时,吕西·亚诺就是一个人独守空房了。除了女佣人上午八点到十点来打扫房间,干些粗活,还有杂货店上午送货上门之外,没有人来家里。整个屋子内,她没有熟人了。克里斯托夫已经搬走,丁香花园里搬来了新房客。赛丽纳·夏勃朗嫁了安德莱·艾斯白洁。艾利·艾斯白洁全家到西班牙开矿去了。老韦尔丧了妻,几乎从不回巴黎来住这套房子。只有克里斯托夫和他的朋友赛西尔还同吕西·亚诺保持联系,但他们住得很远,工作又累,往往几个星期不来一次。她就只好孤零零一个人打发日子。

她并不觉得无聊。只要有点小事就能引起她的兴趣。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日常工作。一小盆花木,她每天早上都会用慈母般的小心把纤弱的绿叶冲洗干净。还有那只安静的灰色小猫,居然像主人的宠物一样,学到一点主人的姿态。它整天跟主人待在火炉旁边,夜里就在桌上灯下,看着她的手指干活,有时抬起发出异光的眼睛看她一看,接着又若无其事地闭上眼睛。甚至家具也会跟人做伴。每件家具都有一副熟悉的面孔。她像孩子一样高高兴兴给家具擦洗打扮,轻轻抹掉沾在上面的灰尘,然后小心在意地放回原处。她和家具老是进行无声的交谈。她会对着一张古老的路易十六时代的圆柱形写字台微笑,这是她惟一的古董。她每天看古董的乐趣都不会减少。她也同样忙着收拾衣物,几个小时站在一张椅子上,头和胳膊都伸进从乡下带来的大衣柜里,一边检查,一边整理,而灰猫莫名其妙,一看也是几个小时。

她真正的乐趣是在干完家务,一个人吃了午餐———天晓得她吃的是什么(她的胃口不大)———上街办完了非办不可的事,一天的日程结束之后,她在四点左右回到家里,坐在窗前或者炉边,手里干着活计,身边蹲着小猫。有时,只要找到一点借口,她就根本不出门,一个人关在家里,自得其乐,尤其是在冬天下雪的时候,她既怕冷,又怕风,还怕雨,更怕泥泞的道路,自己也成了一只干干净净、娇里娇气、软绵绵的小猫。万一送货上门的人忘了来,她就宁可不吃午餐,也不愿出门去买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她从食橱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或者一个水果来吃。她也不告诉亚诺。这是她躲懒的办法。有时,不管天阴天晴———外面是青天白日,街上是熙熙攘攘,室内却阴沉沉、静悄悄,就像幻影笼罩着的心灵一般———她都坐在她喜欢的那个角落里,脚下垫着软凳,手里拿着针线,一动不动地出神,手指却依然机械地在穿针引线。她身边摆着一本她喜欢的书。总是一本价钱便宜、红色封面的英国小说的译本。她读得很少,一天难得读完一章,书放在膝头,往往翻开的总是同一页,甚至根本就不翻开,因为她已经读熟了,只在梦中追寻故事。就是这样,狄更斯和萨克雷的长篇小说,她一读要读几个星期,而这几个星期成了她的梦中岁月。小说中的脉脉温情摇晃得她迷迷糊糊。今天的人读起书来又快又马虎,对于书中光芒闪烁,需要细细品尝的妙处,是领会不到的。亚诺太太一点也不怀疑书中人物的生活和她自己的一样真实。有些人物得到她全心全意的热爱:那个温柔多情、沉默寡言、纯洁无瑕、富有母性,惟恐失去爱情的凯塞胡特夫人可以算是她的姊妹;那个小董贝可算是她的孩子;她自己就是大卫垂死的小妻子多拉;她伸出胳臂来,要拥抱这些天真的灵魂,他们张大了纯洁的眼睛,走过这个大千世界;在她周围,还有可爱的穷人,不做坏事的怪人,他们各人都有自己可笑而动人的奇思幻想———而打头的便是亲热的天才作家狄更斯,他对着自己的梦中人物又是笑,又是哭。这时,如果她向窗外一望,就会在过路人当中发现这个幻想世界的某个可爱或可怕的影子。在房屋的墙后,她猜想也有过同样的生活的人物。她不喜欢出门,就是怕看到这个充满神秘人物的世界,她在周围看出了暗中演出的悲剧,公开演出的喜剧。这并不能说明她一直都在幻想。在她孤独的时候,她会有一种神秘的直觉,使她能在过路人的眼光中看出他们过去和未来生活中的秘密,而这往往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她又把这些亲眼目睹的景象和小说中记得的人物混淆起来,使他们改头换面了。她感到自己沉浸在这个辽阔无边的宇宙中,一定要回到家里才能脚踏实地。

其实,她有什么必要去读书,去看别人呢?只要仔细看看自己也就够了。这个黯淡而苍白的生命———那是从外表来看———如果从内心来看,那是多么光彩照人啊!她的生活多么充实!多少回忆,多少宝藏,哪个人猜想得到呢?……这些珍藏的回忆有没有真实性?———当然是真实的,因为真实不真实,要看她的感觉……可怜的生活啊,梦想的魔杖是可以点石成金的!

亚诺太太回忆她的逝水年华,一直追溯到童年时代;每一个消失了的希望都像一朵脆弱的小花一样悄悄地开放了……童年的初恋是一个少女,少女的魅力使她一见就坠入了情网;她对少女的恋情是一个人在非常纯洁的年龄才会有的;她一接触少女,就感到激动得要死;她想吻她的脚,做她的女儿或者嫁给她;少女结婚了,并不大幸福,生了个孩子,孩子死了,她自己也死了……另一次恋情是在十二岁时爱上了一个同年的女孩,一个欺侮她的金发女郎,女郎像着了魔似的,嬉笑怒骂,强横霸道,逗得她哭,然后亲得她满脸吻印;她们在一起胡思乱想,打算将来浪漫一番;结果金发女郎忽然做了修女,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只是听说她还快活……然后,吕西热烈地爱上了一个年纪比她大得多的男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她的爱情,甚至那个大男人也蒙在鼓里。然而她却消耗了热忱和忠诚,珍藏在内心的柔情……然后,是另一次热烈的爱情,这一次是人家爱上她了。但她胆小得令人奇怪,对自己又太没有信心,她既不敢相信人家爱她,也不敢让人家看出她的爱情。幸福的机会错过,只怪她没有抓住……然后……不过,对别人讲有什么用?这些事只对自己才有意思啊!多少小事对她说来都有深刻的意义:朋友的关心;奥利维的一句好话,言者无心而听者有意;克里斯托夫好心来看她,他的音乐展现了一个迷人的世界;一个陌生人看了她一眼,是的,即使这个老实、纯洁、贤惠的女人思想也会不由自主地走上邪道,使她心意缭乱,脸红耳赤,她软弱无力地要排除杂念,但这个念头依然———因为她毕竟是清白的———给她心里带来一线阳光……她爱她的丈夫,虽然他并不完全是她梦想中的人物。但他是个好人;有一天,他对她说:

“我的好妻子,你不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你是我的整个生命……”

她一听,心都融化了;那一天,她感到自己和丈夫融合为一,全心全意,永远永远地融合了。每过一年都使他们结合得更紧密。他们共同做过一些美梦。他们梦想着工作、旅游、孩子。但结果怎么样?……唉!……亚诺太太还在梦想。她梦想有一个孩子,老是梦想,想得这样情深意切,结果几乎要以假为真了。几年来,她在不断美化她的孩子,把她见过的,爱过的品貌化成孩子的品貌……但是孩子杳无音信!……

这就完了。然而这是几个世界。在表面上最平静、最平凡的生活深处,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甚至连最亲密的人也不知道的悲剧!最富有悲剧性的是:这些抱有希望的生命不顾一切地大声疾呼,要求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权利,要求自然实践诺言,给予他们应得的那一份,却遭到了拒绝———他们受尽煎熬,痛苦万分———但是一点也不外露,简直若无其事!

亚诺太太幸而并不是只关心自己。她的生活只占她梦想中的一部分。她还过着别人的生活,那些她认识的或者过去认识的人,她都会为他们设想。她想到过克里斯托夫,也想到他的女友赛西尔。她今天就想到她了。这两个女人感情很好。说也奇怪,两人当中,刚强的赛西尔却需要依靠柔弱的亚诺太太。其实,这个高高大大、结结实实、快快活活的女郎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坚强。她正在经历一场危机。最平静的心灵也不能防止情感的袭击。一种脉脉的温情渗入了她的内心;她开始不愿意承认;但温情变得越来越强烈,逼得她非承认不可———原来她爱上了奥利维。青年男子温柔多情的姿态,有点近乎女性魅力的身体,软弱无能听人摆布的性格,立刻就吸引了她———一个富有母性的女人喜欢一个需要她的男人———她后来知道了他们家庭的不幸,更引起了她对奥利维的同情,而这种同情是危险的。当然,这些理由并不足以促成爱情。但谁说得清为什么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呢?双方往往都没有打什么主意;但时机一到,一颗毫无防范的心出乎意外地受到狭路相逢的感情袭击,就投降了———等到赛西尔不再怀疑自己的感情之后,她勇敢地拔掉了爱神射来的箭,因为她认为这种爱情荒唐,应该受到谴责;但是她却痛苦了很久,并且无法自拔。没有人猜得到她的心病,她鼓起勇气来装出快活的样子。只有亚诺太太知道她付出了多么沉痛的代价。赛西尔有时来把自己坚挺的后颈窝倒在柔弱的亚诺太太怀里。她悄悄地掉下几滴眼泪,拥抱她,然后笑着走了。她佩服这个柔弱的女友,觉得她的精神力量和信心都比自己坚强。她并没有吐露衷情。但亚诺太太能够猜到几分。在她看来,人生只是一场可悲的误会。误会不可能消除。一个人只能爱、同情、梦想。

如果梦想像蜜蜂飞出了蜂房,到处嗡嗡叫,叫得她晕头转向了,她就去弹钢琴,让手指随意轻轻地抚摩琴键,让抚慰心灵的声音之光来笼罩生活中的梦幻……

但是这个好太太并不会忘记她的工作日程:亚诺一回家,总是看到灯点着了,晚餐准备好了,他妻子微笑的苍白脸孔在等待他。他一点也猜想不到她的心路历程。

困难的是要把两种生活毫不冲突地安排在一起:一种是日常生活,另一种是别有天地的精神生活。这并不太容易。幸亏亚诺也在书籍和艺术作品中度过一部分想像的精神生活,作品中房屋的火焰使他心中摇曳不定的火光闪烁不灭。但是最近几年,他越来越关心与职业有关的麻烦事,如待遇不公平、滥用职权、同事或师生间的摩擦;他更容易生气了,开始谈政治,大骂政府,反对犹太人;把他对教育界的不满都记在德莱弗斯账上。他发牢骚的脾气也有点感染了亚诺太太。她快四十岁了。到了这个年纪,她的生命力受到了扰乱,正在寻找平衡。她的思想上有了大裂缝。有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人都觉得生活失去意义;因为他们不知道蜘蛛该在哪里结网。不管现实对他们的支持多么软弱无力,但他们的梦想一定需要支持。而他们什么支持也没有。他们也不再能互相依靠。他不但帮不了她的忙,反倒一把抓住了她。她明白她的力量支持不了丈夫,于是连自己也支持不住。只有奇迹才能救她。她就呼唤奇迹……

奇迹从灵魂深处来了。亚诺太太感到从她孤独的内心深处涌现了一种高尚而荒谬的需要,需要不顾一切地创造,不顾一切地在宇宙间织一张网,为了织网的乐趣,把自己交托给风,给上帝的呼吸,让风把她吹到该去的地方。上帝的呼吸使她回到了生活,使她找到了无形的支持。于是,夫妇两人又能用他们最纯粹的心血重新开始耐心地编织美妙而空虚的梦幻之网。

亚诺太太一个人在家里……天要黑了。

门铃一响,亚诺太太从梦想中惊醒过来,这一次比平时早了一点。她小心地把活计收拾好,就去开门。克里斯托夫进来了。他很激动。她亲热地握住他的双手。

“你怎么啦,我的朋友?”她问道。

“唉!”他说,“奥利维回来了。”

“回来了?”

“今天早上,他来了,对我说:‘克里斯托夫,救救我吧!’我拥抱他。他哭了,对我说:‘我只有你一个人了。她走了。’”

亚诺太太吃了一惊,合起手来说:

“可怜的人!”

“她走了,”克里斯托夫又说了一句,“同情夫一起走了。”

“那么孩子呢?”亚诺太太问道。

“丈夫,孩子,她全都丢下了。”

“可怜的女人!”亚诺太太又说了。

“他还爱她。”克里斯托夫说,“他只爱她一个人。受了这次打击,他现在站不起来了。他再三对我说:‘克里斯托夫,她骗了我……我最好的朋友骗了我。’我对他说:‘既然她骗了你,那她就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冤家对头了。忘了她吧,或者杀了她吧!’但我说什么也没有用。”

“克里斯托夫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真是可怕!”

“是的,我知道,在你们看来,杀人,那是古老的野蛮人干的勾当!应该听听你们漂亮的巴黎人是怎样反对这种野兽本能的,你们反对一个男人杀死一个欺骗了他的女人,还要宣扬宽恕她的理由!好一个正人君子!这一伙狗杂种居然咬牙切齿地反对杂交了。他们污辱了生命,使生命变得毫无价值,却反过头来传道说教……什么!这个没有灵魂、不要脸的生命,这个血肉之躯,在他们看来是值得尊敬的!他们对屠宰场里的鲜肉非常关怀,谁要是碰了一下就是犯罪。至于灵魂呢,你们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只有肉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谋害灵魂的杀手自然是罪大恶极;但杀人罪也没有一笔勾销呀,你当然知道。”

“我知道,我的朋友。你说得对。我是有口无心……谁知道!我也许该动手。”

“不,不要在自己脸上抹黑。你是个好人。”

“火气一上来,我也会像别人一样狠心。你看,我刚才气成什么样子了!……一看到心爱的朋友痛哭,怎能不恨那个害得他哭的人?对一个该死的为了情夫而抛弃孩子的女人,做什么事能算是过火呢?”

“不要这样说,克里斯托夫。你还不知道。”

“怎么!你为她辩护?”

“我只是可怜她。”

“我可怜受苦的人,却不可怜害别人受苦的人。”

“唉!你以为她不苦吗?人们认为她抛弃了孩子,毁了自己的一生,会开心吗?她的一生也毁了。我不大认识她,克里斯托夫。我只见过她两面,而且都是碰到的;她对我没说过好话,对我并没有好感。然而,我还是比你更了解她。我敢肯定她不是个坏女人。可怜的年轻人!我猜得到她心里想过些什么……”

“你,我的朋友,你生活得这样高尚,这样通情达理!……”

“是我,克里斯托夫。是的,你不知道,你是个好人,但到底是个男人,一个硬心肠的男人。男人都是一样,虽然你的心好———你却是个心里只关着自己的男人,对不是自己的事,就关起门来不问了。你们有没有想到身边还活着一个女人呢?你们爱女人,但只自以为是,却懒得去理解她们。你们是这样容易对自己感到满足!你们自以为了解我们……唉!如果你们知道我们有时痛苦,看到你们是如何爱我们的,看到我们在最爱我们的男人心目中占的是什么地位!有的时候,克里斯托夫,我们恨不得把指甲掐进肉里去,免得对你们喊叫:‘啊!不要爱我们,不要爱我们,随便怎么都行,只是不要这样爱我们!……’有个诗人说得好:‘即使在家里,在儿女中间,女人看起来有浮华虚荣,其实受到的轻视比最深的灾难还更痛苦一千倍。’你知道吗?你想想看,克里斯托夫……”

“你说的话把我搞糊涂了。我不大明白。但我隐约看到……那么,你自己……”

“我也有过这种痛苦。”

“这可能吗?……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能要我相信:你会干出像这个女人一样的事来。”

“我没有孩子,克里斯托夫。我不知道若是在她的地位,我会做出什么事情。”

“不,这不可能,我相信你,我太尊重你了,我敢赌咒这是不可能的。”

“不要赌咒!我也几乎像她一样……我很难过要破坏你对我的好印象。但你一定要学一学怎样才能了解我们,怎样才不至于不公平———是的,我也几乎要做出差不多的傻事来。而我所以这样做,还有几分是靠了你呢。那是两年前了。有个时期,我感到苦闷在啃我的心。我觉得自己没有用,谁也用不着我,谁也不需要我,丈夫没有我也行,我活着毫无意义……我正想要出走了,天晓得走到哪里去!我上楼去找你……你还记得吗?……那时你不懂我为什么来。我是来向你告别的……然后,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你对我说了什么话,我都记不清了……但我只知道你有几句话……(恐怕你自己也想不到了吧……)几句话给我带来了一线光明……在那个时刻,微不足道的事却可以使我失足或者得救……我从你房里出来,回到自己家里,关上门,哭了一天……哭了就好了,危机过去了。”

“今天呢,”克里斯托夫问,“你后悔吗?”

“今天吗?”她说,“啊!我若是做了那种傻事,早已沉到塞纳河底去了。我怎么有脸活下去?怎么受得了我给可怜的丈夫带来的痛苦!”

“那么,你现在幸福了?”

“是的,人生只能这样幸福。难得的是:两个人互相了解,互相尊重,知道彼此都靠得住,并不是头脑简单地相信爱情的力量(那往往是错觉幻想),而是多少年共同生活的经验,多少灰暗的、平凡的岁月,尤其是———尤其是共同克服了多少艰难险阻。两个人越来越老,而经验也越来越可贵了。”

她不说下去,忽然脸红了。

“天啦,我怎能说出口?……我说些什么了?……忘了吧,克里斯托夫,我求你了!谁都不该知道……”

“不要担心,”克里斯托夫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不会说出去的……”

亚诺太太因为说了心里话而不好意思,把身子转过去了一会。然后,她说:

“我本不该对你讲的……不过,你看,我是为了说明即使在结合得最好的家庭里,即使在你尊重的女人心中……克里斯托夫……有些时间,不是像你说的一时糊涂,而是真正的、忍受不了的痛苦,会使你走上做傻事的道路,毁了一个人,甚至是两个人的一生。因此,一定不能过于苛求。两个人即使非常相爱,也会使对方痛苦的。”

“那么双方是不是应该分开,各过各的?”

“那对我们更糟。女人要一个人生活,像男人一样奋斗(往往还要和男人斗争),那真是要命,因为社会不是单身女人的社会,而多数人反对女人单身的想法……”

她沉默了一会,身子稍微前倾,眼睛盯着壁炉里的火焰;然后,她又温和地用她有点朦胧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接着往下说:

“然而,这不能怪我们:一个女人这样生活,并不是要随心所欲,而是迫不得已;因为她没有钱就没有男人要她,而要学会不依靠男人过日子,她就一定要自己赚面包。她不得不孤独,而得不到孤独的好处:因为,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清清白白地过独立的生活而不引起非议:对女人来说,一切都是禁止的———我有一个年轻的女朋友,在外省中学当教师。即使把她关到一间空气不流通的牢房里,她也不会比现在更孤独,更气闷。中产阶级对自力谋生的女人关上了大门;他们露出了轻视而怀疑的眼光;不怀好意地猜测她们的一举一动。男子中学的老师对她们敬而远之,也许是怕人说长道短,也许是暗中有竞争心理,或者是行为粗野,习惯于坐咖啡店,言语放肆,或者是白天工作太累,对知识妇女感到厌倦。女子中学呢,老师也不能互相容忍,尤其是不得不一同住校的女老师。女校长往往最不了解年轻人热情的心灵,头几年枯燥的职业和不近人情的孤独生活使女老师泄气了;而女校长只让她们有苦说不出,并不设法帮助,反怪她们自命清高。没有人关心她们。她们没有财产,没有亲戚关系,使她们结不了婚。工作时间太长,使她们不能创造精神生活来作寄托,或得到安慰。这种学校生活如果没有宗教情感或是异常的道德力量来支持———我说异常的,其实是反常的、病态的,因为彻底牺牲是不自然的———那就是虽生犹死……没有精神生活,那么慈善工作能不能对女人有所帮助呢?那些真心诚意要在官办或民办的慈善事业中得到满足的女人要喝多少苦酒啊!那些事业不过是慈善家的茶话会,不过是表面工作、乐善好施、官僚作风的三结合而已,不过是在打情骂俏之余把穷人的苦难当儿戏罢了。如果有个女人恶心得受不了,居然有难以置信的勇气,胆敢匹马单枪去闯那个她只耳闻,却没有目睹的苦难场所,那她会看到什么呢?简直是一个人间地狱!她怎能救济别人?她自己都淹没在苦难的海洋中了。然而她还挣扎,拼命要救出几个受苦受难的人来,结果自己筋疲力尽,和她们同归于尽了。如果她能救出一两个人,那已经是侥天之幸!但是谁来救她呢?有谁为救她而操心呢?因为她也在受苦受难,为了别人和自己的苦难而痛苦;她越把信心给别人,对自己的信心就越少;所有受难的手都抓住她,她却没有东西可以抓住。没有人向她伸出手来。有时,还有人向她扔石头……克里斯托夫,你知道那个令人钦佩的女人,她献身给最贱而又最有意义的慈善事业,在家里收养流落街头的妓女,这些妓女刚生孩子,救济所不肯收容,而她们也怕救济所;克拉拉却尽力恢复她们身心的健康,抚养她们的孩子,唤醒她们的母性,帮她们重建一个家,找一个正当的工作。她尽心竭力也完不成这个沉重而痛苦的任务———救出来的人太少,愿意接受救济的人也太少了!还有那些活不长久的孩子,那些刚生下来就判死刑的无罪婴儿!———这个以解除别人的痛苦为己任的女人,这个自觉自愿为人类的自私赎罪的清白人———克里斯托夫,你知道人家是怎么说她的?人家恶意诬蔑她要从中取利,甚至说她要剥削她保护的妓女。她只好离开这个地区,灰心失望地走了……你永远想像不到有独立精神的女性必须进行多么艰苦的斗争,来对付今天这个保守、无情、死气沉沉的社会。社会的生气所剩不多,偏偏还要用来阻止别人生活。”

“我可怜的朋友,这不只是女人才有的命运。我们男人也了解这种斗争。不过我还知道逃避的地方。”

“逃到哪里去?”

“到艺术中去。”

“这是对你们男人,不是对我们女人说的。即使在男人中,又有几个能利用艺术来做避难所的呢?”

“你看我们的朋友赛西尔。她不是很快活吗?”

“你对她知道多少呀?你这么快就做出了判断!因为她勇敢,因为她不花时间谈她的伤心事,因为她瞒住别人,你就以为她快活!不错,她因为身体健康,因为能够斗争而感到快活。但你知道她是怎么斗争的吗?你认为她生来就是过这种骗人的艺术生活的吗?艺术!你想想那些可怜的女人,她们打算靠写作、演戏、唱歌来出人头地,以为那是幸福的顶峰!但你知道不知道她们作了多大的牺牲?她们的感情寄托到谁身上去呀?……艺术!艺术有什么用,如果只有艺术而没有其他一切?世界上惟一能使人忘记其他一切的,只有一个可爱的小宝宝。”

“有了小宝宝,你又会觉得不够了。”

“对,总是不够……女人真是不幸。做个女人真难,比男人难多了。这是你们想不到的。你们可以全心全意、满腔热忱地追求精神生活,进行活动。你们可以身残心不残,反倒更快活。一个健康的女人可不能身残了而不痛苦。扼杀自己的一部分是不近人情的。我们在有得有失的时候,总是又快活、又后悔的。我们有好几颗心。你们只有一颗,但更坚强,往往粗野,甚至可怕。我钦佩你们。但不要太自私了!你们很自私,自己却不知道。你们伤了人,自己也不知道。”

“那有什么办法呢?也不能怪我们呀。”

“不能,不能怪你们,我的好克里斯托夫。这既不是你们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说来说去,你看,生活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有人说只要自然而然地生活就行了。但怎么才算自然呢?”

“说得对。生活中没有什么是自然的。单身不自然。结婚也不自然。 自由结合也是强者占弱者的便宜。社会并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人为的结合。有人说:人是社会性的动物。真是蠢话!要不是为了生活,人是不会合群的。人合群是因为社会有用,能保障安全,寻欢作乐,开创大业。这种必要性使人们不得不协商签约。但自然是反对限制的,并且会对约束进行报复。自然界不是为人产生的。我们要缩小自然界。这是一场斗争,我们老打败仗当然不足为怪。怎能摆脱困难?———那要做强者。”

“那要做好人。”

“天呀!做好人吧,脱掉自私的紧身衣,呼吸吧,热爱生命,热爱光明,热爱自己浅薄的工作,自己植根的那一角土地吧!如果不能扩大广阔的天地,那就尽力往高处、深处发展,就像土地狭窄地方的树木向太阳长一样!”

“对。先要彼此相爱。男人要能感到是女人的兄弟,而不是她的俘虏,女人也不该是男人的战利品!如果男女双方都能脱下骄傲的外衣,每人少为自己着想,多为对方着想,那就好了!……我们都是弱者:让我们互相帮助吧!不要对失败者说:‘我不认得你了。’要说:‘勇敢点,朋友。我们会摆脱困难的。’”

他们不说话了,面对壁炉坐着,小猫蜷在他们中间,都一动不动,仿佛给火光吸引住了。炉火快要熄灭,吐出的火舌像翅膀似的扑通扑通,火光抚摩着亚诺太太纯洁的脸庞,脸色由于不常见的内心激动而显得红润了。她感到惊讶:怎么会这样向人家交心。她从来没讲过这么多话。以后恐怕也不会讲了。

她把手放在克里斯托夫手上说:

“你们拿孩子怎么办呢?”

从一开始,她就在想这个问题。她谈呀,谈呀,简直成了一个多嘴女人,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其实,她想的只是这个问题。克里斯托夫一开口,她心里就编起故事来了。她想到这个给母亲抛弃了的孩子,想到抚养他的乐趣,已经有幻想和爱情在这颗幼小的心灵周围织起一张网来了。但她对自己说:

“不对,我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不幸上。”

但想抚养孩子的念头太强烈了,怎么也压不下去。于是她就谈呀,谈呀,而她不说话的内心却沉浸在一片希望之中。

克里斯托夫说:

“当然,我们想到过这个问题。可怜的孩子!但奥利维也罢,我也罢,都没有能力抚养他。一定要个女人来照顾才行。我想,也许有个女朋友愿帮我们……”

亚诺太太几乎透不过气来。

克里斯托夫说:

“我正要来和你谈这件事。就在那个时候,碰巧赛西尔来了。她一知道情况,一眼看见孩子,就激动得不得了。她显得那样高兴,对我说:

“‘克里斯托夫……’”

亚诺太太的心都不跳了;她听不到下面说的是什么,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她想喊叫:

“不,不,把孩子给我!……”

克里斯托夫还在说。她听不见他说什么。但她努力克制自己。她想起了赛西尔对她诉说的衷情。于是她心里想:

“她比我更需要孩子。我还有亲爱的亚诺……还有我的事……再说,我年纪比她大……”

于是她微微一笑说:

“那好。”

但壁炉里的火熄灭了,她脸上的红光也消失了。她满脸倦容,只剩下了平常的无可奈何的好意表情。

“我的好朋友骗了我。”

在这种思想压力之下,奥利维一蹶不振了。克里斯托夫好心好意用粗暴的方式来使他的心灵震动,但是徒劳无功。

“有什么办法呢?”他说,“朋友骗了你,这是天天都有的事,是对你的考验,就像同疾病、贫穷、愚昧作斗争一样,一定要武装起来才能对付。如果你顶不住,那一定是个可怜虫。”

“唉!我就是一个可怜虫。我不想冒充好汉……只是个可怜虫,不错,我需要温存体贴,得不到就会死。”

“你的生命并没有完:还有可以爱的人呢。”

“我对谁也不再相信。不再有朋友了。”

“奥利维!”

“对不起。我不是说你。虽然我有时对什么都怀疑……包括对自己……但不包括你。你是个强者,不需要别人,也用不着我。”

“她更用不着你。”

“你太狠心了,克里斯托夫。”

“我亲爱的小朋友,我对你粗暴;是为了要你反抗。该死!为了一个玩弄你的女人,牺牲互相爱护的朋友,牺牲你的生命,那值得吗?”

“爱我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爱的是她哟!”

“工作吧!你从前不是对工作有兴趣……”

“……不再有兴趣了。我太疲倦。我仿佛已经脱离了生活。一切都显得遥远、遥远……我看得见,但不明白……想想看,有些人每天都毫不厌倦地重复钟表式的机械生活,无聊的工作,报纸上的争论,追求可怜兮兮的欢乐;有些人热情支持或者反对一个内阁,一本作品,一个明星……唉!我看我真老了!我对任何人都不恨,都不埋怨,只觉得一切都无聊。我感到生活空虚……写作吗?为什么写?谁了解你?我只是为了一个人而写作,为一个人而生存……现在一切皆空。我累了,克里斯托夫,累了,我只想睡觉。”

“那好,睡吧,我的小朋友!我来照顾你。”

但奥利维怎么也睡不着。啊!要是一个人痛苦的时候能睡上几个月,一直睡到痛苦消失了,生活更新了,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那多好!但这不可能;他也不愿意。对他说来,最难受的痛苦,是剥夺了他痛苦的权利。奥利维像个发高烧的病人,却靠着高烧过日子。真正的高烧每天按时发作,尤其是晚上,从光线开始暗下去的时候起。其余的时间,他高烧得魂飞魄散,受到爱情的毒害,受到往事的折磨,翻来覆去抓住同一个念头不放,好像一个傻瓜嘴里老在咀嚼却吃不下去,脑子里的思想都给唧筒吸住了,只有一个一成不变的念头。

他不像克里斯托夫有办法诅咒自己的痛苦,老实不客气地骂使他痛苦的女人。他看得更清楚,更公平,知道自己也有责任,痛苦的不止他一个:雅克琳也是个牺牲品———是他的牺牲品。她把自己交给他了,他做了什么事呢?如果他没有力量使她幸福,为什么要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呢?她当然有权利挣断绑得她遍体鳞伤的绳索。

“这不能怪她,”他心里想,“要怪我自己。我爱她不得法。然而我是很爱她的。但我不知道如何去爱她,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使她爱我。”

就是这样,他把错误归到自己头上;也许他做得对。但和历史打官司并没有什么用,如果从头来过,他还是可能和过去一样犯错误的;这反倒妨碍了现在的生活。一个强者会忘记别人给他造成的伤害———唉!也会忘记自己给别人造成的无法弥补的伤害。但一个人强不强,并不是靠理智,而是靠热情。爱情和热情只是远亲;很少有亲近的时候。奥利维有爱情;他只对付自己才是强者。在他陷入的消极状态中,就什么病都来了。流感,支气管炎,肺炎都落到了他身上。一个夏天,他病了好久。克里斯托夫加上亚诺太太帮忙,尽心尽力照顾他,总算把病治好了。但对精神上的病,人们却无能为力;渐渐地,人们感到奥利维没完没了的悲伤累得人筋疲力尽,他们也需要逃开了。

悲伤使人陷入特别的孤独中。人的本能就厌恶悲伤,仿佛害怕悲伤会传染似的。至少,悲伤令人厌烦,会吓得人离开。谁会原谅痛苦的人呢?不要忘了《圣经》中约伯的故事。提幔人以利法责备约伯不耐烦。书亚人比勒达认为约伯的遭难是上帝惩罚他的罪恶。拿玛人琐法指斥约伯自大。“而未了,布西人兰姆族巴拉迦的儿子以利户大发雷霆,因为约伯自以为义,不以神为义。”———真正悲伤的人要百里挑一。挑选的人很多,入选的人很少。奥利维却入选了。一个厌世的人说得好:“他似乎心甘情愿受人虐待。扮演这种倒霉的角色并没有什么好处,只会讨厌。”

奥利维不能对人谈他感到的痛苦,即使是对他最亲密的朋友也不行。他看得出:自己的痛苦使别人厌烦。即使是他亲爱的克里斯托夫也忍受不了这种锲而不舍的悲伤。克里斯托夫知道自己太笨,帮不了朋友的忙。说老实话,这个慷慨大方、受过苦难的人并感不到奥利维的痛苦。这就是人性的缺陷!你尽可以善良聪明,同情别人,吃过千辛万苦,但你怎么也感觉不到朋友的牙痛。如果病痛拖得太长,人会怀疑病人在夸大他的痛苦。如果无形的隐痛藏在心灵深处,那不更是夸大么?局外人看见当事人为了与己无关的感情纠葛而烦恼,不免认为是无事生非。最后,为了避免良心不安,局外人心里会想:

“我有什么法子呢?什么理由都说过了,但没有一点用。”

什么理由都说过了,一点不错。如果要对痛苦的人有点好处的话,只有爱他,不要命地爱他,并不想说服他,也不想治好病,只是爱他,同情他。爱情留下的创伤,只有用爱情的香膏才能医治。但爱情并不是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即使最爱你的人也是一样;他们储存的爱情也有限。一旦朋友们说完了或写完了他们想得到的安慰话,在他们自己眼里已经尽到责任了,他们就会小心在意地告辞,在病人周围留下一片空白,让他像罪犯一般与人隔离。他们帮不了多少忙,心里不好意思,但他们帮的忙越来越少;只好设法让病人忘了他们,也设法忘了自己。如果病人不识好歹,一味纠缠,如果不知趣的回声一直传入了他们的心灵深处,他们就会严厉地批评那个没有勇气、经不起考验的病人。可以肯定,如果病人倒了下去,在他们真诚的同情心深处,还有一句瞧不起人的话:

“可怜人!我本以为他会顶得住的。”

大家都自私,如果听到一句简单的温存话,得到体贴入微的关心,看到爱你的同情目光,那是多么难以忘怀啊!那时,你才会感到好心好意的价值。相形之下,别的都微不足道了!……就是这片好心使奥利维对亚诺太太,比对克里斯托夫更加亲近。其实克里斯托夫勉强自己耐着性子,为了友情而不吐露自己对朋友的看法,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但痛苦使奥利维的眼光变得更尖锐,他看出了朋友内心的斗争,自己的悲伤成了朋友多重的负担。这就足以使他希望摆脱克里斯托夫,并且恨不得喊出来:

“你走吧!”

就是这样,苦难往往会把两颗相爱的心分开。正如风车把谷和糠分开一样,苦难使人生离死别,或者逃生,或者赴死。可怕的生活规律,比爱情还更强有力!母亲看到独生子面临死亡,朋友看到朋友淹死———如果无法挽救,他们也只好顾自己,不会和独生子或朋友同归于尽,即使母爱或友爱胜过自爱一千倍也罢。

克里斯托夫虽然深爱奥利维,却不得不离开他。他是个精神上太强的人,身体也太好了,在没有空气的痛苦中感到窒息。他对自己觉得惭愧!他恨自己帮不了朋友的忙;既然他需要找个人发泄火气,他就把气出到雅克琳头上。虽然听了亚诺太太眼光敏锐的话,他还是一样严厉地批评雅克琳,因为他年轻气盛,脾气暴躁,爱就全爱,恨就全恨,他还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还没学会原谅人家的弱点。

他去看望赛西尔和托她照顾的孩子。赛西尔借来了母性,人也完全变了;她显得年轻,快活,文雅,更容易动感情。雅克琳的出走并没有使她妄图非分的幸福。她知道雅克琳走得越远,奥利维的想念反而越深,思想上离赛西尔倒更远了。再说,撩乱人心的爱情像一阵风似的已经过去;那只是片刻的危机,一见雅克琳误入迷津反倒使危机消失,她又回到了素来的平静中,并不大明白自己思想感情怎么会走上迷途的。她对爱情的需要,在抚养孩子的时候得到了满足。女人有种神奇的幻想力———或者说是直觉———可以在这个小生命身上看出她爱的人来;就是这样,这个弱小无依的孩子完全属于她,简直就是她的孩子;她可以爱他,热情地爱他,她的爱情纯洁得像天真的童心,像孩子明亮的蓝眼睛,眼里流露出的点点滴滴都是光明……然而,她的温情中并不是没有夹杂着忧郁的遗憾。啊!这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不过,这已经够好了。

克里斯托夫现在换了一双眼睛来看赛西尔。他想起了芳丝华芝·乌东带刺的话:

“你和‘夜莺’倒是天生的一对,你们怎么会不相爱的?”

其实,芳丝华芝比克里斯托夫更明白其中的道理:一个像克里斯托夫这样的人与其要人帮忙,还不如喜欢人家帮倒忙。同性相拒,异性相吸嘛:天性就要寻找破坏自己的反面力量,所以宁愿过强烈地消耗自己的生活,而不愿过精打细算的平稳日子。这并不错:一个像克里斯托夫这样的人的生活规律并不是要尽可能活得天长地久,而是要惊天动地。

然而,克里斯托夫的看法不如芳丝华芝深刻,他认为爱是不近人情的力量。爱情使互不相容的人在一起生活,却排斥性格相同的人。爱情的启发少而破坏多;好则令人意志消沉,坏则令人心碎肠断。爱情有什么好处呢?

他正在这样说爱情的坏话,忽然看见爱神温和而讥讽地微笑着对他说:

“忘恩负义!”

克里斯托夫不得不再到奥国大使馆去参加一次晚会。“夜莺”在晚会上唱了舒伯特、雨果·沃尔夫和克里斯托夫的歌曲。她对自己和朋友的成功觉得高兴,他现在受到上流社会的欢迎了。即使在广大的听众之中,克里斯托夫的名字也令人起敬;雷维 -葛之流的人再也不能说三道四。他的作品在音乐会上演奏;有一个乐剧为喜歌剧院接受。无影无踪的同情人在关心他。一个神秘的朋友不止一次帮了他的忙,还在帮他实现他的愿望。不止一次,克里斯托夫感到有人亲切地助他一臂之力,关心他的一举一动,但又惟恐给他发现。克里斯托夫设法寻找他,但这个朋友似乎怪克里斯托夫怎么早没有想到要认识他,所以老是让他捉摸不到。再说,克里斯托夫不能专心找人,他还有别的事:要想到奥利维,要想到芳丝华芝;那天早上,他在报上看到她在旧金山得了重病的消息;他就想像她独在异乡,住在客店的房间里,不见人,不写信,只是咬紧牙关、孤苦伶仃地等待死亡的情景。

笼罩在芳丝华芝的阴影中,他避开热闹的场合,待在旁边的一个小客厅里。背靠着墙,在一排常青花木掩映得半明不暗的角落里,他听着“夜莺”美丽的歌喉忧郁而热情地唱舒伯特的《椴树歌》;纯净的音乐使往事的哀愁涌上心头。对面的墙壁上有一面大镜子,反映出隔壁客厅的光影交辉。他没有看镜子,只在反思,眼睛沉浸在迷蒙的泪水中……忽然,像舒伯特哆嗦的老树一样,他也无缘无故震颤起来。这样待了几秒钟,他脸色很白,动也不动。然后,眼前的迷雾消失,他看见对面的镜子里,一个“女朋友”正瞧着他……女朋友?哪一个?他什么也说不出,只知道她是个女朋友,他认识她;于是,他眼睛瞧着她的眼睛,靠着墙壁,还在不断地哆嗦。她微笑了。他看不清她面部的线条,身体的轮廓,也没看清她眼睛的表情,甚至说不出她是高是矮,穿的什么衣服。他惟一看到的:是她同情的微笑中流露出来的好心好意。

这个微笑忽然使克里斯托夫回想起早已消逝了的童年往事……那时他才六七岁,在上小学,非常可怜,年纪大、力气也大的同学欺侮他、打他、笑他,老师不公正地处罚他;他蹲在一个角落里,没人理睬,别人在玩的时候,他却在低声哭泣。一个面有忧色的小女孩也不和别人一起玩———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她,这时,她的形象却出现在他眼前:矮个子,大脑袋,淡黄的头发和眉毛几乎白了,蓝眼睛也泛白,宽宽的脸没有血色,嘴唇和脸都有点肿,一双小手却红红的———她走到他身边,站住了,大拇指含在嘴里,看着他哭;然后,她把小手放在克里斯托夫头上,畏畏缩缩,急急忙忙,脸上流露出同样同情的微笑说:

“不要哭了!……”

那时,克里斯托夫再也忍不住,就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同时把鼻子靠在小女孩的围裙上,她还是用温存而颤抖的声音说了又说:

“不要哭了……”

几个星期之后,她就死了;其实,就在她抚摸克里斯托夫时,死神的手已经在抚摸她了……为什么他这时想起她来了?这个生在遥远的德国小城,早已死去,被人遗忘的平民之家的小女孩,和现在瞧着他的年轻贵妇人有什么关系呢?但人人都只有一个灵魂;虽然亿万生灵显得不同,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但他们心里却同样闪烁着爱的光辉,那是多少个世纪也隔不断的。克里斯托夫刚刚又看到了那个安慰过他的小女孩苍白的嘴唇上流露出来的光辉……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潮水般的人流堵住了门,使克里斯托夫看不见隔壁的客厅。他又躲回镜子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以免人家发现他不安的神色。等到他平静下来,他想再看到那个女朋友。他怕她已经走了。一走进隔壁的客厅,他就在人群中发现了她,但她看起来已经不再像镜中人。现在,他看到的是她的侧影,坐在一圈高雅的贵妇人中间;肘腕靠在沙发椅扶手上,身子略微前倾,用手托着下巴,正在听人谈话,脸上显现出聪明而不在乎的笑容;面目好像拉斐尔的名画《辩论》中的年轻圣徒约翰,眼睛半开半闭,沉思得露出了微笑……

那时,她抬起头来,看见了他,并不觉得意外。他这才发现她原来是对他微笑的。于是他感动了,对她行了一礼,向她走过去。

“你不认得我了吧?”她说。

就在这一刹那,他记起来了。

“葛拉齐亚……”他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大使夫人走过他们身边,非常高兴这次期待已久的会面到底如愿以偿了;她就把克里斯托夫介绍给“贝莱尼伯爵夫人”。但克里斯托夫心情激动,什么也没听见,甚至没有注意这个陌生的称呼。对他说来,她永远是他的小葛拉齐亚。

葛拉齐亚二十二岁了。她结了婚,一年前嫁给奥匈帝国大使馆一个青年随员。他是贵族,出身大家门第,和首相有亲戚关系,喜欢时髦,寻欢作乐,讲究风雅,但放荡过度,未老先衰。她真心实意地爱过他,现在虽然采取了批判的态度,但还是爱他的。她的老父亲去世了。她的丈夫来驻巴黎使馆工作。由于贝莱尼伯爵的社会关系,加上她本人的魅力和聪明,这个胆小怕事的少女成了一个使巴黎社会注目的头面人物,虽然她并不争出风头,但也不在乎出人头地。年轻貌美就有了很大的力量,加上讨人喜欢,还知道自己讨人喜欢。有一颗平静、健全、清澈见底的心也是很大的力量,这颗心会在愿望和命运的和谐统一中找到幸福。美丽的生命之花开放了;她并没有失掉拉丁精神中平静的音乐美,因为这种美吸收了意大利土地中的安宁和光明的养料。于是她自然而然在巴黎社会上有了影响,她并不觉得奇怪,并且利用这种影响来从事艺术活动或做慈善事业;这些工作她都让别人挂名,自己只务实,因为她自童年时代就在乡下孤零零的别墅中养成了一种野性,一种不为外人道的独立精神。世界虽然有趣,但是使人疲倦,她会用好心好意、彬彬有礼的微笑来掩饰她的厌烦。

她没有忘记她的大朋友克里斯托夫。让天真的爱情悄悄地燃烧着芳心的少女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今天的葛拉齐亚是个通情达理、并不浪漫的少妇。她想起当年夸大了的情感好像多刺的玫瑰。但往事一涌上心头,她还是不得不有动于衷。对克里斯托夫的回忆和她一生中最纯洁的时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她一听到他的名字就高兴;他每一次成功都使她分享到乐趣,仿佛成功也有她的功劳,因为她早就预感到了。她一到巴黎就设法要见他。她给他寄去了邀请信,请柬上还加注了她少女时代的名字。克里斯托夫却没有注意,就把请柬丢进废纸篓了,也不回信。她并没有生气,只继续在暗中关心他的工作,甚至还打听他的生活情况。就是她出了一臂之力,使报纸对他的口诛笔伐偃旗息鼓了。纯洁干净的葛拉齐亚与新闻界并没有什么联系;但为了帮朋友的忙,她也会耍手腕,不怀好意地笼络那些她并不喜欢的人。她把那大张旗鼓进行讨伐的报馆经理请来,不费什么功夫就使他晕头转向;只消说几句好话,满足他的虚荣心;并不强加于人,而是仿佛无意之中说上三言两语,表示对克里斯托夫的攻击是小人勾当,不屑一顾,就使攻击销声匿迹了。本来定在第二天发表的谩骂文章,经理一下就撤掉了;等到记者来问原因,反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经理一不做,二不休,还命令手下人在半个月之内炮制一篇给克里斯托夫捧场的文章;文章遵命出笼,但是捧得不在点子上,要多荒谬有多荒谬。不仅如此,出主意在大使馆演奏克里斯托夫作品的也是葛拉齐亚,她知道他支持赛西尔,就帮那个年轻的女歌手成名。最后,靠了她和德国外交界的关系,她并不大肆声张,却巧妙地引起了当局对逃离德国的克里斯托夫的关心;慢慢地,舆论也倾向于要求德皇向这个为国增光的大艺术家重新打开大门。此刻要求特赦还为时过早,但她至少使当局让克里斯托夫回几天故乡而没有过问。

克里斯托夫虽然感到无形的友情光临在他头上,却不能发现是谁;现在,他在镜中对他微笑的圣徒约翰的年轻面孔上认出来了。

他们谈到过去。到底谈了什么,克里斯托夫并不知道。一个在恋爱的人是听不见、也看不到对方的。他爱得深,甚至想不到自己在恋爱。克里斯托夫一点也不怀疑他的爱情。她就在眼前,这已经够了。别的都无所谓……

葛拉齐亚忽然打住话头。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相当漂亮、文雅,胡子刮得干净,头顶已经秃了,神气显得厌倦而又瞧不起人,从单片眼镜后面打量克里斯托夫,已经高傲地弯弯身子表示彬彬有礼的风度。

“这是我的丈夫。”她说。

客厅里又热闹起来。内心的光明却熄灭了。克里斯托夫觉得冰冷,没有说话,回了一个礼,立刻就退出了客厅。

艺术家苛刻的心灵要求独占感情,支配他们感情生活的规律实在是幼稚得可笑!这个女朋友从前爱他的时候,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七八年来,他也没有再想到过她,但现在刚见一面,她就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人,是归他所有的了,别人如果妄图非分,那就是抢夺他的所爱,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献身给别人的权利。克里斯托夫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但他有创造性的心灵却明白了,在几天之内,他作出了几首最美的抒写爱情苦恼的歌曲。

相当长的时间他都没有去看她。奥利维的痛苦和病体使他不得分身。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她留下的地址,就决定去了。

走上楼梯,他听到工人用锤子敲钉子的声音。前厅乱七八糟地堆着大小箱子。仆人告诉他伯爵夫人不见客。失望的克里斯托夫留下名片走了。仆人却又追上来道歉,请他回去。克里斯托夫被领到一个客厅,地毯已经卷起。葛拉齐亚迎面走了过来,满脸微笑,容光焕发,兴高采烈地伸出了手。一切没来由的怨气都烟消云散。他同样快乐而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

“啊!”她说,“我很高兴你能够来!我真怕见不到你就要走了!”

“走了?你要走了!”

阴云又罩上了他的面孔。

“你看,”她指着乱糟糟的房间说,“我们周末就要离开巴黎。”

“要去多久?”

她做了一个手势:

“谁知道?”

他尽力要说话。喉咙已经哽住了。

“到哪里去?”

“去美国。我的丈夫要去大使馆当一等秘书。”

“这样,这样说来……”他说(他的嘴唇哆嗦),“一切都完了……”

“我的好朋友!”听到他的声音,她有动于衷地说……“不,并没有完。”

“我这不是得而复失吗?”

他眼中含着泪水。

“我的好朋友。”她说了又说。

他把手遮住眼睛,转过身去,要掩饰他的感情。

“不要难过。”她说时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这时,他又想起那个德国小女孩了。他们两个都不说话。

“为什么你这样晚才来?”她到底问他了,“我设法要见你。你却一直不回信。”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说,“告诉我:是你帮了我这么多忙,而我却猜都猜不到吗?……是你才使我能够回到德国去的吗?是你,我的好天使,一直在照顾我吗?”

她说:

“我很高兴能够为你尽点心意。你不知道我得到过你多少好处!”

“什么?”他问道,“我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事呀!”

“你不知道,”她说,“你过去对我多么重要。”

于是她谈起了她还是小女孩的时代,在她姑父斯特芬家里见到他的往事,他和他的音乐给了她启发,使她知道了世界上有那么美的东西。渐渐地,她越来越兴奋,用些隐隐约约、时明时暗的话,简单地谈到她幼年的感情,她如何与克里斯托夫分忧共苦,如何在他挨嘘的音乐会上也哭了,如何给他写信却没有得到回音,因为他并没有收到。克里斯托夫一边听,一边瞧着这张靠近他的温情脉脉的脸庞,真心诚意地把他目前感到的柔情蜜意都转移到往昔的日子里去。

他们谈得亲热、快活,并没有什么杂念。克里斯托夫谈时握住了葛拉齐亚的手。忽然一下,他们两个都不说话了,因为葛拉齐亚发现克里斯托夫爱她。而克里斯托夫也发现了……

从前,葛拉齐亚爱过克里斯托夫,而他却不在乎。现在,克里斯托夫爱葛拉齐亚了,而葛拉齐亚对他却只有平静的友情,她爱的是另一个人。往往有这种事:两架生命钟有一架走快了,两架钟的时间就再也走不到一起……

葛拉齐亚缩回了手,克里斯托夫也不紧紧抓住。两个人相对无言,待了一会。

于是葛拉齐亚说:

“再见。”

克里斯托夫又埋怨道:

“就这样完了?”

“当然,也许这样更好。”

“你走前,我们不再见面了吗?”

“不见了。”她说。

“什么时候再见面呢?”

她忧郁地做了个怀疑的手势。

“那么,”克里斯托夫说,“这次见面有什么意思?”

但一看到她眼中责备的神色,他赶快说: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种话。”

“我会想念你的。”

“唉!”他说,“我要想你都想不成。我还不知道你是怎样生活的。”

她平静地用几句话讲了她的日常生活,她是怎样过日子的。她谈到她自己和丈夫,总是带着亲切的、美丽的微笑。

“啊!”他妒忌地问道,“你爱他吗?”

“是的。”她说。

他站起来。

“再见。”

她也站起来。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她怀孕了。这使他心里留下了一个说不出的印象:又讨厌,又温柔,又妒忌,还有带几分热情的怜悯。她把他一直送到小客厅门口。到了门外,他转过身来,弯腰吻他女友的手,吻了很久。她没有动,眼睛半闭。最后,他伸直了腰身,不再看她一眼,就很快地走出去了。

……那时谁要问我什么,

我惟一的回答是一个字:

“爱。”

脸上露出谦虚的神色……

到万圣节了。外面,灰暗的天,寒冷的风。克里斯托夫在赛西尔家。赛西尔坐在孩子的摇篮旁边。亚诺太太顺便来看他们,弯下腰来瞧着孩子。克里斯托夫浮想联翩。他觉得自己错过了幸福,但并不想怪谁,因为他知道幸福是存在的……太阳啊!我并不需要看到你才爱你!在漫长的冬天,我在阴暗中发抖,但我心里还是充满了你的光辉;爱情使我温暖,因为我知道你是存在的……

而赛西尔也在浮想联翩。她凝视着孩子,居然以为是她亲生的了。值得祝福的想像力哟,你是创造生命的力量!生命……生命是什么?并不是冷漠无情的理智和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生命是我们的梦想。衡量生命的是爱。

克里斯托夫瞧着赛西尔,朴实的脸上一双大眼睛闪耀着母性的光辉———比真正的母亲还更有母性。他又瞧瞧亚诺太太温存而疲倦的面容。她的面孔像一本动人的书,从中可以看出这个妻子一生隐藏着的柔情和痛苦,虽然表面上猜不到,其实,她的悲伤与欢乐有时和朱丽叶或伊索尔德的爱情故事一样丰富。不过她的悲欢更具有伟大的宗教意味……

神性和人性的结合……

于是他想到,有没有子女就像有没有信仰一样,并不能决定已婚和未婚女人的幸或不幸。幸福是灵魂发出的芬芳香气,是心灵深处唱出的和谐歌声。灵魂最美的音乐是善良。

奥利维进来了。他的动作平稳;蓝眼睛里重新闪耀出宁静的光辉。他对孩子微笑;跟赛西尔和亚诺太太握手,然后心平气和地谈起话来。他们都用亲热而惊讶的眼光观察他。他和以前大不一样。他孤零零地生活在痛苦中,就像蚕茧中的蚕蛹,大功告成之后,就咬破蚕茧出来了。我们以后再谈他是如何找到一个壮丽的目标,愿意为这献出生命的吧。他对生命已经没有兴趣,只想做出牺牲;然而生活的规律却是:一旦他在心中做出放弃生命的决定,生命却会重新发出火花。他的朋友们瞧着他。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问他;但他们都觉得他已经解脱了,无论对什么事,无论对什么人,他都已经没有悔恨。

克里斯托夫站起来,走到钢琴前,问奥利维:

“要不要我来唱一支勃拉姆斯的歌曲?”

“勃拉姆斯?”奥利维说,“你现在怎么要演奏冤家对头的作品了?”

“今天是万圣节,”克里斯托夫说,“这是人人都该得到原谅的日子。”

为了不吵醒孩子,他就低声唱起施瓦布古老民歌中的几句来:

为了你爱过我的时光,

我对你非常感激。

随便你去到什么地方,

希望你幸福无比……

“克里斯托夫!”奥利维叫了一声。

克里斯托夫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去吧,老朋友,”他说,“我们干得不错。”

他们四个人坐在睡着了的孩子身边。他们都不说话。如果有人问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脸上会流露出谦虚的神色,只回答一个字:

———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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