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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艾莉森的故事
我来到城市高地的航空港,藏身在那些飞行器间等着特克。
我是从安静的右翼台地,沿着特蕾娅小时候非常喜欢的公共绿地长廊,绕道上来的。沿途的每一处花园,每一道门口,都承载着无尽的回忆(她的回忆)。很难不感物伤怀。涡克斯就要死了,而我却对之无能为力——为失去的朋友或放逐我的家人或这个我曾经深爱的城市,我一点也无能为力。别无选择,只能带着我的记忆和忧惧,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一个无数世界相隔的地方去。
航空港是一片开阔的台地,一面静电屋顶保护它不受有毒空气侵蚀。涡克斯飞行器在这片广阔的平台上整齐排列,犹如栽种在机械花园里的一棵棵银色植物。维修工人和飞行人员全都回去跟家人团聚了。我走在上面的脚步声,就像一间无人的屋子里啪嗒的滴水声。
我在一座灯塔基脚不易引人注意的地方坐下来等候。好一段令人不安的时间过去了。我开始怀疑特克可能不会来了。他可能受阻来不了了。他可能故意不来的。终端器终于渗透进他大脑主管爱、忠诚、需要与欲望的区域。每过片刻,神经网络就愈加精微而变得更加有效力。最高意志在他的中层前额皮质的回音室里,吟唱起了甜美轻柔的戒忍的副歌。
要是他不来怎么办?不过这问题很容易回答:我会死在这地方。假想智慧生物的机械装置完全有可能会拆解和吞噬涡克斯中心区,一如它们在南极平原上拆解和吞噬先遣队成员那样。这便是结局。我感到一股难以控制的恐惧在心中翻涌。不是恐惧那可预见的死亡,而是特有的涡克斯式恐惧,恐惧一个人独自死去……接着,我听见较远处一个交通升降舱舱门滑开的声音。我赶紧躲起来,直到确定是特克,才放了心。他从垂直交通上下来,脚步僵直,也许是不情愿。他表情空洞而樵悴。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朝他跑了过去。
涡克斯是一个非常和谐的社会,没有任何犯罪,因此除了网络系统日常的警戒,基本上用不着内部安保人员。不过在涡克斯历史上,有好些时候各政权间都战火纷飞,主要是与中间和较老世界生物主义社会之间的战争。我们的飞行器上配备有武器,遇上战争即可派上用场。
我为我们挑选了一架只配备了轻型武器的飞行器。这架飞行器主要是武器运输或部队运输用的。入舱口是一个网络控制界面,跟特克最近自我练习使用的控制界面一样。在我是特蕾娅时,我只需将手放在控制界面上,脑子想一想选择项,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打开入舱口。但自从我失去网络终端,也同时失去了那一能力。作为艾莉森,我被锁闭在外,仅仅会操作一些最简单的涡克斯器具和应用软件。现在的问题是,特克还是新手,他显然还难于将自己的意志专注一处。而且此时,他可能还拿不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过了好一阵子,令人大气不敢出,舱门终于滑开。
舱内灯光渐次亮起,我们走进飞行器。我迅速查看飞行器上的装备是否齐全,包括供我们直至穿越星际隧道抵达天赤星的食物和水是否足够。储物柜里塞得满满的,什么都有。也不见有警示灯光或声响。这表明一切正常,我们就可以出发。特克在飞行器前舱的一个座位坐下来。从任何一个控制面,都可以进行驾驶操作,你无需看清楚自己前面是什么方向。但特克前生驾驶飞机靠的是手和眼睛。他打开链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前壁上创建起一个视窗,似乎觉得自己是坐在老式的飞机驾驶舱内。突然,我看见眼前一大片机库甲板——让我感到彻底无语,我宁愿前面是一整面墙。
但如果这能让特克感到有些什么帮助,那也行吧。我在他旁边一个位置坐下来,注意查看我们是否有被发现的任何迹象。真是一想就灵。那些交通升降舱上方的黄灯开始闪亮。大队人马来了。我很奇怪他们怎么没早一点赶来,可能是艾沙克的干预帮了我们的忙。“我们必须走,”我说,“马上。”飞船控制装置不能从外面操纵……至少我认为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有另一架追来,理论上推断,我们要么被拦截,要么会被击落。
飞行器纹丝不动。“没法让操作菜单稳定在我面前,”特克悄声道,一面紧盯着一个我看不见的显示屏。他额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
“跟训练用的操作界面完全一样。我们唯一要做的是升空。”
外面,最近的那个升降舱舱门滑开,呕吐出一队士兵。
“快,特克。不然我们别想走啦。”他无助地看了我一眼。
我说,“我不想死在这里。”
他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狠狠地咽了一口。突然,甲板跟我们分离开,被抛在了脚下。
我们的飞行器突破静电屏障,冲人昏黄的天光之中。
眨眼间,涡克斯在我们脚底下的罗斯海海面上,已变成一小片暗影。外围被沉入海中的农民居住的岛屿,样子像沉没的珊瑚礁。我们迅速攀升,速度之快令人头晕目眩。接着,大海被迷雾遮挡,我们最后冲到四面八方奔走的云层的上空。
特克跟飞行器的机载程序确定好我们的目标,然后设法锁闭了来自涡克斯的所有信号。这同时也切断了他身上的终端与最高意志的互动交流——他颤抖了一下,跟着又摇摇头,似乎要摆脱掉那种战栗。他指示飞行器,如果发现任何追踪,立即警示我们(一个也没发现,很可能得感谢艾沙克),然后颓然倒在座位上。特克因为操纵控制界面而筋疲力尽,面色苍白。我们脚下的云彩如连绵群山,一片蛮荒,让人望而生畏。
他眯缝眼睛看着我。我记得那种感觉——网络系统崩溃时,特蕾娅曾有过的感觉,似乎整个世界的所有色彩,所有知觉都被滤干。“答应我一件事。”他说。
“什么?”
“他们附在我脊柱上的那个东西,一旦我们到达目的地,答应我帮我切开取出来。”
郑重地,我答应说一定。
一旦我们到达目的地。我们一直没能好好谈过这问题。
在涡克斯中心区时,我曾花相当多时间阅读涡克斯档案馆的资料(只能使用手动界面,既费时又费力),还读了他们给特克准备的历史书。数个世纪以来,涡克斯一直遭受皮质民主制国家的嫉恨——或者说他们是这样教我的。但没有了最高意志的声援鼓劲,那些熟悉的故事变得似乎歧义丛生,甚至让人深感不安。涡克斯创建者曾是一种极端信仰的激进分子,他们因为实验被禁止的假想智慧生物的生物技术,而被中间世界生物主义多数派驱逐。为与之抗衡,涡克斯创建者特意创造了他们自己的封闭性政治组织,即边缘系统民主政治,并将其元理论嵌入系统之中。
至少在创建初期,涡克斯跟生发、兴盛于埃斯特星球个以海洋为主的中间世界——上的其他许多人造岛国很相近,顶多只是稍稍显得有些异类而已。创建者们放弃了假想智慧生物的生物技术实验,转而追求他们人类与假想智慧生物终将和合统一的信仰。正因为如此,他们视任何被假想智慧生物触碰过的人为圣人——始于回旋纪初期的杰森.罗顿以及无数其他长寿狂热分子,然后有古火星四代,再然后是被时间隧道携走的莽撞者或倒霉蛋。在涡克斯的历史记载中,生物主义多数派是摆脱不掉的恶棍。休姆与洛伊悲剧之后不久,埃斯特星球禁止了边缘神经系统集体组织。涡克斯被迫起锚,踏上了它前往古老地球、历时数世纪之久的朝圣之旅。然而今天,世界群落的大部分星球——尤其是埃斯特星与云港星——实行皮质民主制的国家都依然欣欣向荣。所谓一旦我们到达目的地,从长远看,就是到达某个兴盛安宁的中间世界。
日落之后,我们继续北行,我一边思考着这问题。特克百无聊赖地吃着东西,抬头盯着荒寂的月球看看,又低头看看下方有毒的云层。他的思绪又回到哀伤往昔。他说:“我们把这星球搞得他妈够烂的了,是不是?”
“这得看你说的‘我们’指的谁。”
“所有人。我想,尤其是我那一代人。”
从前面机舱望出去,那景象,足以证明人类的失败。云彩非常漂亮,美得怪,美得异。月光从上面反射回来,泛着绿莹莹的毒光。“也许是吧,”我说,“不过故事并非到此结束。你离开的时候,地球上有多少人口?六十,七十亿?”
“差不多吧。”
“但我们不再居住在地球上。我们将居住在世界群落的其他星球上。你知道世界群落中现在生活有多少人?将近五十个亿啊。虽然如此庞大的人口,却不是当时地球上那样可怕。那五十亿人口跟他们的生存环境是一种可持续关系——五十亿安居乐业而不放纵的人。我们不是一个失败的物种。我们是一个成功的故事。”
“涡克斯就是从那儿来的么?一个成功的故事?”
“唔,涡克斯……涡克斯不是逃离中间世界。它是在奔向假想智慧生物。”
“核攻击涡克斯中心区的不是假想智慧生物。”
“中间世界并非天堂。人终究是人——贪婪,短视,往往这就够了。但他们学会了如何更有效地决策。”
“通过将线缆植入他们脑袋里么?”
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脑后的隆块,也许只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也不全是。”我说。但他所纠结的并非皮质民主制这一概念。“特克——发生过什么事吗?我走后,你上航空港来之前……”
“没……没什么重要的事。”
无需借助网络,我就知道他在撒谎。“你愿意告诉我吗?”
“暂时算了,”他说,“也许等我们到达目的地再说吧。”
我们距离印度洋还有几个小时的路程时,飞行器警报骤然响起。
我当时睡着了。特克坚持要守在前舱,以观察万一有什么事情,他对飞船自主飞行不放心。但我实在太困,没法陪着他。于是,我蜷缩在一张机组人员帆布吊床上睡着了。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正值警报大作。
我赶紧跑到前舱。特克已经让自己跟飞船接口同步。从他沮丧的表情看得出,他操作控制界面遇到了麻烦。墙面仍是一面窗口,月亮沉落了下去,天空一片漆黑,只有星际隧道顶端,接近极点的地方,此时反射着一抹淡红色的光芒——再过几个小时,我们的太阳就要升起。
我一只手抚在他肩上。他抬头道我收到一个警示信号,但不知道如何解读。”
“没事。你能不能把信号显示在墙上,让我也看看?”
他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将信号展现出来。夜空中,显示屏看上去分很多层级。那是雷达标记图,上面有详细的跟踪记录。特克说,“它发现了有什么东西,但我却读不懂那物体的距离和轨迹。”
我们被追踪了吗?可又不是:飞船探测到的物体很高,位于东北方向。我说飞船向我们发出警告,是因为在那片空域不应该有任何东西。不管是什么东西,看样子都不像是受控轨迹,而是弹道式的。”
换言之,那东西在坠落。很可能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一片古老的残骸从轨道上坠落了下来。但接着警报响起一通,又响起一通,又有两个目标闪现在屏幕上。一个小时里,我们探测到五个那样的落体,全都由东向西飞行,大致与赤道平行。这些物体坠落线路与我们设定的航线距离非常近,于是特克指令飞行器暂停前进,在附近盘旋,等弄明白情况后再说。飞行器安静了二十分钟左右,然后警报器再次响起。根据矢量显示,这一次探测的物体比刚才的更大,肉眼都可能看见。特克指令飞船窗口朝向天空的相关象限。
我们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几颗星星在第一缕晨曦中已开始渐渐淡去。“看那边。”特克叫道。
那物体从高出云层几度的位置划过天际,明亮如燃烧的磷火,身后一道明亮的轨迹,不过很快便暗淡了下去。炫目的轨迹过处,在云景上拋下一路快速移动的幢幢暗影。当物体飞出视线,四周便重又陷入一片黑暗。只不过短暂一瞬,遥远天际猝然又是一道亮光。真够吓人。
“叫飞船计算出它来向的轨迹,”我说,“看看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说来容易做来难。由于对物体的大小重量只有一个大体估计,计算很不容易。不过,飞船计算出一系列圆锥形的可能轨迹,然后将它与检测到的其他物体进行比对,最后切分出最可能的路径。结果并不完全确定,但特克和我都注意到了:所有最可能的轨迹都交汇于假想智慧生物星际隧道。
“什么意思?”特克问道。
我不知道。不过太阳已开始升起,再一会儿,从我们盘旋的位置就能看见星际隧道最近的脚柱了。特克将窗口转向那方向,以便于我们查看。
假想智慧生物星际隧道曾经是,永远也会是连接地球表面的最大人工建筑。它的顶点高过大气层,基脚深扎地幔,跨立在印度洋上,犹如一枚婚戒,竖立着掉在一个小水坑里。从我们盘旋的云层上方,我们所能看见的一小段样子像一条银线,编织在金黄的晨曦织锦之中。“对准顶端,”我告诉特克道,“将图像放大。”
与操作界面一番鏖战后,他终于成功。因为他将显示屏设置成一面窗户的模样,我们恍惚陡然间置身险境,与星际隧道上段近若咫尺。因为受大气干扰,图像不稳定,扭曲变形。接着,那条一维线形图渐渐宽展,变成一条缎带。事实上,那缎带有数英里之宽。
自特克那时代,即使是最精细的天文望远镜图像,也看不到哪怕丝毫的瑕疵。可到现在,缎带上的瑕疵却清晰可见。曾经光滑的边缘,变得锯齿般参差不平。“再放大十倍。”我说,虽然飞行器光学仪器已接近最大放大倍率。
再次猛然拉近。图像完全扭曲不清。飞船经过反复矫正才好了。
我惊呆了。星际隧道远不是一般的有瑕疵。清晰可见的裂缝横七竖八。有的地方大块崩落,露出一个个豁口。
那些物体就是从天空中飞出来的东西:星际隧道上掉落下来的碎片,体积有小型岛屿那么大。有的比轨道速度稍稍慢一点儿,在重返大气层的途中一路燃烧,最后将巨大的势能消耗于死亡的海洋中或毫无生命的陆地上。
要不是亲眼所见,真让人不敢相信。正当我们眼睁睁看着,崩落再次发生。一个暗黑的裂口变宽、变大,与另一裂口贯通。突然,隧道的一块断裂开来,开始往下掉。尽管庞大笨拙,却不失其优美。我估计它可能要围绕这星球好几圈,然后才会开始燃烧,最后跌跌撞撞掉下来。
我和特克面面相觑。什么也不用说。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通往天赤星的门永远关闭了。这意味着我们的计划泡汤了。这意味着我们已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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