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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二十四岁的女孩霍莉给我讲了她前一晚做的梦。她来我这儿接受治疗已经有几个月了。
“梦里我在一个商场里,”她开始说道,“我遇到一个女孩,她叫丽莎,她在高中的时候对我很不好。但她并不像其他姑娘那样当面取笑我,她只是完全无视我!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算了,但如果我在学校之外的地方遇到她,她就会装作完全不知道我是谁。这也太夸张了吧,毕竟我们在同一个学校上学已经三年了,而且还有好几节课我们都是在同一个班上的。
“她家和我家就隔着一个街区,所以我经常都会遇到她——你懂吗,因为真的就在附近——但我遇到她的时候只好装作看不到,因为要是我跟她打招呼,招招手,或是以任何形式表示我认识她,她就会皱起眉头,摆出一副很努力地想要辨认出我是谁,却还是想不出来的样子。然后她就会用假惺惺的甜美嗓音说道:‘真抱歉,我认识你吗?’或是,‘我们以前见过吗?’或者充其量她可能会说,‘这真是太令人尴尬了,不过你能再告诉我一次你叫什么名字吗?’”
霍莉的声音颤抖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往下说。
“我梦见我在商场里,丽莎也在那儿。我已经不再是高中生了,我的外貌也不一样了——我很瘦,衣着完美得体,头发还吹了造型。我正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货架上挂着的衣服,丽莎刚好走过来翻看同一个架子上的衣服。然后她便开始和我闲聊起这些衣服来,就像你平常逛街遇到陌生人也会搭讪两句那样。一开始我很生气,以为这就是往日的重演——她还是在假装不认识我。但后来我发现她不是装的——她是真的认不出我了,因为我已经丑小鸭变天鹅了。”
霍莉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下坐姿,用毯子盖住身体。我们曾经讨论过她盖毯子是为了隐藏她的体形。
“于是我就装作毫不知情,我们从衣服聊到工作,当我在说话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似乎认出我的神情。她可能是在试图比对现在的我和她印象中读高三的我——长满青春痘的、胖胖的、满头鬈发的我。我看到她脑袋里的两个我重合了,然后她说道:‘噢,我的天哪!霍莉!我们是高中同学呀!’”
说到这儿,霍莉笑了起来。她身材高挑,颇有几分姿色,一头栗色的长发,碧绿的眼睛就像热带的海水,只是她还超重四十多磅。
“于是,”霍莉继续往下说,“我皱起眉头,用她以前对我说话时用的那种假甜假甜的声音说道:‘哎,等等。不好意思,我认识你吗?’然后她说,‘当然啦——我是丽莎呀!我们在一起上过地理课,还有古代史和法语课——你记得海厄特老师的课吗?’然后我说,‘是呀,我上过海厄特老师的课,但是……噢,天哪,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你呢,你也在那个班上吗?’然后她说,‘霍莉!我俩的家只隔了一个街区哎。我以前常常在电影院和酸奶店遇到你呀,我们还在维密的试衣间遇见过一次呢……’”
霍莉停下来,又笑了一阵。
“她完全暴露了自己一直都认识我这个事实。但我却说,‘天哪,这真是太奇怪了,我竟然不记得你,但真的很高兴见到你。’然后我的电话响了,是丽莎高中时代的男友打来的,他催我快一点,不然我们就赶不上电影开场了。于是我给了她一个充满优越感的微笑,就像她以前对我那样,然后我就走了,留她在那里体会我高中时的感受。然后我意识到那个电话铃声其实是我的闹铃声,而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后来,霍莉把这个梦称作“充满诗意的正义之梦”。但对我来说,这不仅是一个梦境中常见的主题,而且在心理治疗中也是再常见不过的主题了——那就是“排斥”。我们都会害怕被冷落、被忽视、被回避,最后变得丧失去爱的能力而孤独一生。
卡尔·荣格创造了“集体无意识”这个词,指的是大脑中保存“祖先记忆”或全人类共有经验的部分。弗洛伊德从客观层面解析了梦境,即梦境的内容如何与做梦者的实际生活相关联(包括人物的角色、特定的情境),而荣格心理学则是从主观层面解析梦境,去解释梦境如何与我们集体无意识中的共有主题相关联。
我们经常梦见自己的恐惧。这并不奇怪,因为我们确实害怕很多东西。
我们都害怕些什么呢?
我们害怕受伤。我们害怕被羞辱。我们害怕失败,也害怕成功。我们害怕孤单,也害怕牵绊。我们害怕倾听内心的诉说。我们害怕不快乐,又害怕太快乐(在这些梦中,我们不可避免地会因为快乐而受到惩罚)。我们害怕得不到父母的认可,我们害怕接受自己真实的样子。我们害怕身体抱恙,也害怕天降横财。我们害怕自己心怀嫉妒,也害怕自己拥有太多。我们害怕希望变成失望。我们害怕改变,也害怕一成不变。我们害怕意外会发生在我们的孩子身上,或发生在我们的工作中。我们害怕失去控制权,又害怕拥有的权利。我们害怕生命的稍纵即逝,又害怕死后的无尽虚空。我们害怕在死后无法留下自己活过的痕迹。我们害怕对自己的生活负责。
要承认自己的恐惧,尤其是向自己承认自己的恐惧,有时还需假以时日。
我注意到,梦境有时可能是自我告白的前兆——就像一场忏悔的预演。一些被埋藏在深处的东西被带到更靠近表面的地方,但又还没完全显露出来。一个来访者梦见她躺在床上,拥抱着她的室友,一开始她以为这是因为她俩深厚的友谊,但后来她意识到自己喜欢同性。有一位男士反复梦见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超速行驶被逮个正着,一年后他开始思考是不是他几十年来逃税的行为——把自己凌驾于规则之上的行为——总有一天会让他作茧自缚。
在我去了温德尔医生那儿几个月之后,霍莉那个有关她高中同学的梦开始渗入我的梦境。我梦见自己在商场里,翻看着挂在架子上的衣服,然后男友出现在同一个架子旁。很显然,他是在为他的新女友挑选生日礼物。
“噢,几岁生日呀?”我在梦中问道。
“五十岁。”他说。一开始我在最狭隘的层面获得了欣慰感——她非但不是任何年龄层男人都向往的二十五岁,甚至年纪比我还大。不过这也说得过去。因为男友不喜欢家里有年龄太小的孩子,五十岁的人很可能孩子都已经上大学了。男友和我进行了一次愉快的交谈——亲切友好、不痛不痒——直到我偶然瞥见货架旁边镜子里的自己,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是个老太太了,有将近八十岁了,也可能已经八十多岁了。所以实际上男友五十岁的女友要比我年轻好几十岁呢。
“你后来写书了吗?”男友问道。
“什么书?”我一边说,一边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皱巴巴的、像梅子干一样的嘴唇一张一合。
“那本关于你的死亡的书。”他平静地说道,仿佛这是不言而喻的答案。
后来我的闹钟就响了。但那一整天,每当我听到来访者说起他们的梦境,我就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梦。这个梦一直追着我不放。
它一直追着我不放,因为这就是我忏悔的预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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