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页 | 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 | 阅读 ‧ 电子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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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做一个了结

瑞塔的治疗记录:

来访者是一名离异女士,有抑郁表现,对自己做过的“错误的决定”和糟糕的生活表达了懊悔。她表示如果自己的生活在一年内还没有改善,她就打算“做一个了结”。

“我要给你看些东西。”瑞塔说。

在从候诊室通向我办公室的走廊上,她把她的手机递给我。瑞塔以前从来没给我看过她的手机,甚至很少在我们走进屋关上门之前就跟我讲话。我对她的举动感到惊讶,但她表示我应该看一眼。

她打开的是一款叫做“来蜜”的约会软件,给我看某个人的个人资料。瑞塔是最近开始用“来蜜”的,因为她觉得这款软件只允许女性用户去联系男性,不像其他交友软件那么令人厌恶。凑巧的是,我的朋友简刚好读到一篇关于这个软件的文章,她还转发给我,并附上留言说:“等你准备好迎接新艳遇的时候可以用得上。”我回复她说:“时机未到。”

我瞥了一眼瑞塔的手机。

“你觉得怎么样?”跨进我办公室的时候,她满怀期盼地问道。

“什么怎么样?”我边问边把手机还给她,我确实不太确定她到底想问什么。

“什么怎么样?”她难以置信地回答道,“他已经八十二岁了!虽然我也不是年方二八,但老天爷呀,八旬老人的裸体是个什么样子我可是知道的,足足让我做了一星期的噩梦!不好意思,但七十五岁真的是我现在能接受的极限了。谁也别想劝我改变主意!”

对了,我应该说明一下,瑞塔现年六十九岁。

就在几周前,瑞塔终于在我长达几个月的鼓励下,决定尝试一下交友软件。毕竟在她平日的生活中很少能遇到单身的老先生,更别说还要能满足她的要求:睿智、和善、经济条件稳定——瑞塔说,她可不希望被当作护士或是钱包。而且她还要求对方身体硬朗——一个还能正常勃起的男性。头发多少她倒是不在乎,但她很坚持要求牙口一定要好。

在这位八十二岁的候选者出现之前,曾有过一位和她同龄的绅士,不过他的表现并不那么绅士。他们一同出去吃过一顿饭,然后在第二次约会之前的那晚,瑞塔给他发短信,是一道他想吃的菜的食谱和照片。他发来短信说:“唔……感觉很可口。”瑞塔刚要回复他,只见对话框又跳出一段讯息:“唔……就是那儿,你找到了我的要害……”紧接着对方又写道:“你要是不停下,我就站不起来了。”沉寂了一分钟后,对方又发来一条短信:“抱歉,刚刚是我在给我女儿发短信,说我背疼的事。”

“背疼?!简直不堪入目,这个变态!”瑞塔喊道,“谁知道他是在跟谁做着什么样的事情,反正他说的肯定不是我发给他的三文鱼食谱!”他们的第二次约会就这么泡汤了,而且直到瑞塔遇到那个裸体的八旬老人之前,她都没再跟任何人约会过。

瑞塔是初春的时候来到我这儿的。第一次对谈时她非常绝望,她描述起自己的状况,简直像在给自己念悼词。一切都已经有了定论,她相信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离过三次婚,有四个子女,没一个让她省心的(而且她觉得这都是因为她育儿无方),她没有第三代,现在一个人住,她已经退休了,之前的工作她也不喜欢,她每天早上都没有动力起床。

她认为她的一生犯过许多错误:一而再再而三地嫁错人;没能照顾好孩子们(包括没能保护他们远离酗酒的父亲);没能在专业上发挥一技之长;没在年轻时努力营造自己的社交圈。长期以来她一直都用否认来麻痹自己,但最近这招已经不管用了。现在,就连她唯一有兴趣且擅长的画画也提不起她的兴趣了。

眼看着就要过七十岁生日了,她跟自己达成了一个协议:必须在生日前让生活有起色,如果做不到,她就不打算活了。

“我觉得我已经无药可救了,”她为自己总结道,“但我还是想最后试一次,就当是验证一下。”

先别急,我心想。通常患者在经历抑郁的情绪时很容易产生自杀的念头,我们称为“自杀意念”,但大多数人在接受治疗后都不会将那些绝望的冲动付诸行动。而事实上,当来访者刚开始有所好转时,自杀的风险反而会增加。在这个短暂的时间窗口中,他们不再感到抑郁,开始有能力照顾好自己的衣食起居,但他们依然处于相当严重的痛苦之中,以至于有了轻生的念头——长期的困苦和新生的行动力交织成一股危险的力量。不过一旦抑郁状态缓解了,自杀意念也会减弱,那么来访者就会来到一个崭新的阶段,他们将有能力作出改变,让生活得到长效而显著的改善。

每当治疗中出现自杀话题,无论是来访者先提起,还是治疗师提起,治疗师都必须先审时度势。(提起这个话题并不像有些人担心的那样会在来访者的脑中“种下”可怕的想法。)治疗师必须评估来访者的情况:来访者是否已经有了具体的自杀计划?有没有工具或机会去实施计划——例如家里是不是有枪,配偶是不是刚好不在家?来访者是否曾经企图自杀?还有没有其他特定的风险因素?例如缺乏社交帮助,或者身为男性——男性自杀人数要比女性多三倍。人们谈论自杀,通常不是因为想要终结自己的生命,而是因为想要终结痛苦。如果他们能找到别的出路,一定会想活下去。治疗师会尽自己所能评估来访者的情况,如果评估显示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险,那我们会密切关注情况的变化,同时专注治疗抑郁。但如果评估显示来访者已经准备好要了结自己的生命,那我们就会立刻采取一系列干预措施。

当瑞塔说起自杀的想法时,她非常清楚地说明她要等到七十岁生日的时候,在那之前她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她想要的是改变,而不是去死。她的内心或许已经丧失了生机,但此刻,自杀并不是我们最需要关注的问题。

最令我担心的,是瑞塔的年龄。

虽然我羞于承认,但起初我很担心自己或许会暗中认同瑞塔悲观的看法。也许她真的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或许至少是无法得到她想要的那种帮助。一个抑郁的人暂时无法拥有的希望本该由治疗师提点于他,但我也没看到太多的希望。通常情况下我能看到希望,是因为即使身陷抑郁,人们还是拥有推动他们前行的力量——那可能是一份能每天鞭策他们起床的工作(即使他们不是特别喜欢那份工作),可能是一群朋友(即使只是一两个能聊聊天的人),或是可以保持联系的家里人(即使那些亲人也有自己的问题,但只要有他们在就足够了)。家里有孩子,或是有心爱的宠物,或者有宗教信仰也能防止自杀。

而最值得注意的是,我见过的那些抑郁者都更年轻、更具可塑性。或许他们的生活现在看来很凄凉,但他们还有时间去扭转局面,在生活中创造出新的东西。

而瑞塔的生活听上去就像一个警世故事:一个极度孤独的老人,对生活缺少目标又充满遗憾。据她所说,从没有人真正爱过她。她父母生她时年纪都大了,她是家中的独生女,父母却与她不太亲近。她说她糟蹋了自己的童年,以至于父母都不跟她讲话了。她没有朋友和亲人,也没有社交生活。她父亲已经过世几十年了,母亲晚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九十岁时也过世了。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她问我:从现实来讲,人将迟暮,还能改变些什么?

大概在一年前,我接到一位知名精神病学家打来的电话,他当时也快八十岁了。他问我愿不愿意接手他的一个病人。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性,她当时正在考虑冻卵,同时也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他觉得接受我的咨询会对那位女士更有益,因为他并不熟悉当下三十多岁的人是如何面对约会和生小孩这些事的。现在我完全能够体会他当时的感受。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了解当下老年人是如何面对衰老这件事的。

在心理治疗师的专业培训中,我确实学习过老年人所要面对的一些特有的挑战,但事实上在精神健康服务的领域,高龄人群并没有受到重视。对一些老年人来说,心理治疗还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就像网络电视一样。除此之外,他们这代人在成长过程中大都相信,靠自力更生就能“渡过难关”——不管那“难关”是什么。也有一些老人靠退休金生活,只会去廉价的诊所寻求帮助。他们不喜欢让二十出头的实习治疗师来给自己看病,但多数情况下诊所都会安排年轻的实习生接待这些老人,所以过不了多久,老人们就不去了。当然还有一些老人认为他们所经历的感受只是衰老过程中的必经之路,也不理解治疗能起什么帮助作用。于是,最终的结果就是许多心理治疗师在行医生涯中很少遇到老年来访者。

同时,随着人类寿命的延长,老年时光在一生中所占的比例也相应增加了。与上一代人相比,现在的人往往到了六十岁左右才正值人生巅峰,无论是职业技术、知识储备还是人生阅历都到达峰值。但是在职场上,他们还是不得不让位给年轻人。美国人现在的平均寿命在八十岁左右,活到九十多岁的也大有人在。那么对于现在六十多岁的人来说,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衰老可能让他们失去许多东西:健康、家人、朋友、工作,甚至生活的目标。到那时,他们的身份认同又将会发生什么改变呢?

但我意识到,对于瑞塔来说,她所经历的丧失并不是主要由衰老导致的,她只是在衰老中渐渐意识到她一生中经历过的种种丧失。她现在想给自己一个重来的机会,但她只给自己一年的时间去实现。她觉得自己失去的已经够多了,豁出去也没什么可损失的了。

对此我也表示认同——基本认同。瑞塔并没有失去健康和美貌。她又高又瘦,有一双碧绿的大眼睛,颧骨饱满,一头浓密的天然红发里只有几缕银丝,天生丽质的基因让瑞塔的皮肤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因为担心自己会和母亲一样长寿,到时退休金会不够用,所以她拒绝支付“现代美容费”(这是她对肉毒杆菌的委婉代称)。她每天早上还会去健身房上早课,她说“这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起床的理由”。而介绍她来我这儿的内科医生跟我说,“她是我见过的同年龄人群中最健康的人之一。”

但从其他各个方面来看,瑞塔似乎真的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就连她的动作也是无精打采的,就像她慢吞吞地坐进沙发里的样子,这种被称为精神性运动迟缓的表现是抑郁症的征兆之一。(这种大脑与身体协调反应的变缓,或许也能解释为什么我一直接不住温德尔医生扔过来的纸巾盒。)

通常在治疗刚开始的时候,我会让来访者尽可能详细地叙述她在过去二十四小时中的经历。这样我就能掌握来访者当前的情况:他们与别人的关联性如何,是否有归属感;他们生活中的人际关系构成是什么样的;他们要担负什么样的责任,什么事会让他们感觉到压力;他们的感情关系是平静的,还是激烈的;以及他们会如何安排自己的时间。事实证明,如果不是一小时一小时掰开来,复述自己干过些什么,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的一天是怎么过的。

瑞塔的一天是这样的:早起(瑞塔说更年期剥夺了她的睡眠);开车去健身房;回到家;一边看《早安美国》节目一边吃早饭;画画,或是打个盹儿;一边读报纸一边吃午饭;画画,或是再打个盹儿;加热速冻晚餐(瑞塔说一个人做饭太麻烦了);坐在她门前的阶梯上(瑞塔说她喜欢看人们在黄昏时遛狗或遛小孩);看一些没营养的电视节目;睡觉。

瑞塔似乎和其他人完全没有接触,她可以许多天都不跟任何人讲话。但最令我吃惊的不是她过得多像个独行侠,而是她说的或做的每件事都能让我联想到死亡。

安德鲁·所罗门在《走出忧郁》中写道:“抑郁的对立面不是快乐,而是活力。”

活力,没错!瑞塔一辈子都与抑郁为伴,而且经历坎坷,但我不确定是否该把治疗初期的重点放在她过往的经历上。即便她没有给自己设置一年的最后期限,死亡本身也是一个既定存在的、无法改变的期限。就像在面对朱莉时一样,我会思考治疗她的目的究竟应该是什么,她是仅仅需要有个人和她聊聊,减轻她的痛苦和孤独感,还是她想要理解自己可以如何塑造“自己”这个角色。

我在温德尔的办公室里也会思考,在我自己的生活里,有什么应该被接受,又有什么应该要改变?但我比瑞塔要年轻二十岁。对她来说,想要改变自己是不是太晚了——还是永远都不会太晚呢?如果真要放手一搏,那她愿意承受多少情绪上可能经历的不适呢?

我想,后悔大概会带来两种结果:要么把你禁锢在过去,要么成为你改变未来的动力。

瑞塔说她希望在七十岁生日到来之前自己的生活能有所改善。我想,与其深究过去七十年的旧事,或许我们应该尝试为她现在的生活注入一些活力。

今天我跟瑞塔说,我不会劝她放弃找七十五岁以下的男性作伴。

她的反应却是:“找个伴?哦,亲爱的,你可别天真了,我想要的可不只是找个伴。我还没入土,我还知道怎么从网上给自己买到闺房用品呢。”

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她买的是震动按摩器?真有她的!

“你知道吗,”瑞塔补充道,“我有多久没被爱抚过了?”

然后她顺势讲述了一下约会是多么令她失望——这倒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我听到的各个年龄层次的女性最常说的就是:约会的体验真的很糟糕。

婚姻也没有给她带来太多快乐。她二十岁的时候遇到了第一任丈夫,那时她急于逃离自己沉闷的家庭,她每天从家里到学校就像是从“死寂和沉闷”走向“充满奇人趣事的新世界”。但她还不得不去打工,每天下课后都要去一家地产中介公司帮忙处理信件文书,就在这单调乏味的工作中,她错过了内心向往的社交生活。

安特·理查德是一位成熟迷人的学长,瑞塔和他相识在英语研讨会上,两人进行了深入的交谈。瑞塔被他迷倒了,终于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好景不长,几年后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理查德开始频繁加班,并且酗酒,不久之后瑞塔就变得无聊而孤独,就像她小时候在家里时一样。在他们生了四个孩子之后,家里争吵不断,丈夫还常常酗酒闹事,一次理查德酒醉后对她和孩子们大打出手,这让瑞塔想要离开他。

但她怎么才能离开呢?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她早就从大学退了学,她怎么养得起自己和孩子?有理查德在,至少孩子吃得饱穿得暖,有好学校可以读书,还能交上朋友。如果是她一个人,她能给孩子们些什么呢?在很多方面瑞塔觉得自己都还像个孩子一样无助。于是很快,除了理查德,家中又多了一个酗酒的人。

直到发生了一件特别可怕的事之后,瑞塔才终于鼓足勇气离开那个家,但那时她的孩子们都已经十几岁了,而这个家也已经一片狼藉。

五年后她嫁给了第二任丈夫。爱德华与理查德恰恰相反:他善良体贴,妻子不久前才离世。瑞塔离婚的时候三十九岁,她不得不重拾枯燥的文秘工作——尽管她敏锐聪慧又有艺术天赋,但却只有这一门谋生的技能。爱德华是瑞塔供职的保险公司的客户。他们在相识六个月之后结了婚,但爱德华还沉浸在丧妻的悲痛中,瑞塔对这份爱感到嫉妒,于是他们不停地争吵。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两年,爱德华提出了离婚。瑞塔的第三任丈夫是为了瑞塔才跟前妻分手的,但五年之后,他又为另一个人离开了瑞塔。

每次离异,瑞塔总是惊诧地发现自己又成了孤家寡人,但她的经历并不让我吃惊。我们总是嫁给自己未竟的理想。

在那之后的十年里,瑞塔彻底避免与人约会。当然她也没什么机会接触男性,因为她总是躲在家里,要不就是在健身房。最近一次约会的经历就是目睹了八旬老人的裸体——枯槁而松垂的身体,当然那是和瑞塔上一任丈夫相比,毕竟他们离婚的时候他才五十五岁。瑞塔是在交友软件上结识松垂先生的(瑞塔就是这么称呼他的),因为“我向往被抚摸,”瑞塔说,“我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的照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更像是七十岁的人,而且他穿着衣服看上去挺帅的。”

瑞塔告诉我,在他们欢好之后,他想要抱着她,她却逃进了浴室,而且她还在那儿发现了“一整个药房那么多的药”,其中还包括伟哥。整个场面让她感到“厌恶”(不过瑞塔对很多事都感到厌恶),她等待着约会对象入睡(瑞塔还说,“他的鼾声和他高潮时的叫声一样令人厌恶”),随即就坐出租车回家了。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她说道。

我尝试想象了一下和一个八十多岁的人睡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情形,思考着是不是大多数老年人都对另一半的身体提不起兴趣。是不是只有没接触过衰老的身体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不适应?那些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年的人,会不会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适应了渐变的过程,就注意不到这些变化了?

我记得在新闻里读到过一个故事,采访一对结婚超过六十年的夫妻,问他们婚姻幸福的秘诀是什么。除了一些常见的关于沟通和让步的建议之外,丈夫补充说,用嘴给对方带来云雨之欢仍是他们的保留节目之一。这则故事自然在网络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多的评论都表达了反感。从大众对年迈肉体的自然反应不难想象,老年人的确没什么机会得到爱抚。

但这是人类内心深处的渴望。有证据表明,从出生到死亡,抚摸对我们的身心健康都至关重要。抚摸能降低血压和心理压力水平,提高情绪和免疫系统功能。缺少爱抚可能导致婴儿夭折,对成人来说也一样——经常受到爱抚的成年人会比较长寿。还有一个术语叫做“皮肤饥饿”,特指渴望爱抚的状态。

瑞塔跟我说,她之所以花钱去做足部护理,不是因为有多在意脚指甲上涂不涂指甲油——毕竟“涂了又给谁看呢”——而是因为唯一会抚摸她的就是她的美甲师康尼。康尼一句英语也不会说,但她已经帮瑞塔修脚好几年了。瑞塔说,康尼的足底按摩技术简直是“天堂般的享受”。

当瑞塔第三次离婚时,她简直不知道一星期不被抚摸的日子该怎么过。她说,那时她变得焦躁不安。然后一个月过去了,接着一年又一年,转眼十年就过去了。她也不想在没人能看到的足部护理上花钱,但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选择呢?足疗成了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因为如果完全没有肌肤的亲近她就要发疯了。

“这就像去买春,花钱被摸。”瑞塔说。

我想这就跟约翰跟我说的一样,我是他精神上的应召女郎。

“关键是,”瑞塔又说回了松垂先生的事,“我以为再一次得到男性的抚摸会让我感到快乐,但结果我发现还是定期去足部护理比较好。”

我对瑞塔说,她的选择不一定只有康尼或是一个八十多岁的男人,但瑞塔回了我一个眼神,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你会遇见谁,”我退一步说道,“但或许你还是有机会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能够在身体和心灵上安抚你。或许当你以一种全新的方式体会到这种爱抚,会比任何其他关系都更能令你满足。”

我以为我会听到一记咂舌,因为我知道那是瑞塔版的翻白眼,但她却默不作声,碧绿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她一边说,一边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像是用过的纸巾,尽管她身旁的茶几上明明就有一盒崭新的纸巾。“在我对面的公寓里住着一家人,他们大约是一年前搬过来的,刚到这个城市,准备攒钱买房子。他们家里有两个年幼的小孩,父亲在家里办公,常常在院子里跟孩子们玩耍,有时把孩子扛在肩上,有时把孩子驮在背上跑,有时和他们一起玩球。这都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

说着她又伸手去包里掏纸巾,但没找到,于是她就用刚刚擤过鼻涕的那张纸巾抹了抹眼泪。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不从手边的纸巾盒里拿一张干净的来用。

“每天下午大概五点钟的时候,孩子们的母亲下班回家,然后每天都会重复同样的情景。”说到这里,瑞塔哽咽了,她停下来。她又擤了一阵鼻涕,抹了一阵眼泪。

我在心中狂吼:求求你拿一张新的纸巾吧!这个满心痛苦的女人,这个没人说话、没人爱抚的女人,连一张干净的纸巾都不给自己。

瑞塔捏了捏手里已经揉成一团的鼻涕球,擦了擦眼睛,然后深吸一口气。

“每一天,”她继续说道,“那位母亲会用钥匙打开房门,推开门后她会大声呼唤:‘嘿,亲人们!’她就是这样呼唤他们的:‘嘿,亲人们!’”

她的声音颤抖着。她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才继续说道:然后孩子们会跑过来,兴奋地尖叫,那位父亲会给妻子一个深情而热烈的吻。瑞塔告诉我,她每天透过门上的猫眼观察这一切,她还为了偷窥悄悄扩大了猫眼。(“别批评我。”她补了一句。)

“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瑞塔问道,“我知道这听上去非常卑鄙,但我看在眼里,心中充满了愤怒。”她开始啜泣,“我的人生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嘿,亲人们’这样的场景。”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现在的瑞塔会想要为自己打造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或许是有个老伴,或许是与她那些已经成年的孩子们和解。但我也考虑了其他的可能性:以她对艺术的热情,她会不会找些别的事情来做,或是结交新的朋友?我想到了她在孩童时被抛弃的经历,还有她自己的孩子们所经历的创伤。他们一定都觉得生活欺骗了他们,他们的心中一定充满了怨恨,以至于看不到生活中还有什么希望,看不到自己还能创造出什么样的新生活。甚至连我都一度无法替瑞塔看清她的希望在哪里。

我走过去拿起纸巾盒,把它递给瑞塔,然后在她身边坐下。

“谢谢,”瑞塔说,“这是从哪儿来的?”

“它一直就放在那儿。”我说。但瑞塔也没有拿一张新的纸巾来用,而是继续用那个鼻涕球擦拭着自己的脸。

在我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给简打了个电话。我知道她应该也在开车回家的路上。

她刚一接起电话,我就冲口而出:“快告诉我,我不会到退休了还得跟陌生人约会。”

她笑了:“这可不好说。我退休以后倒是有可能要重新去约会。以前的人丧偶之后就一直守寡,现在大家都会另觅新欢了。”突然一阵喇叭声打断了她的话,然后简继续说道,“而且还有那么多离异的人呢。”

“你这是在告诉我你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吗?”

“是的。”

“他又放屁了?”

“是的。”

这是他们夫妻俩玩味多年的笑话。简一直警告她丈夫,如果他还一直吃乳制品就要跟他分房睡。但他丈夫就是爱吃乳制品,一吃就胀气,而她爱她丈夫,所以她从来也没有真的搬去隔壁房间睡过。

我把车开进家门口的车道,跟简说我得先挂了。然后我把车停进车库,打开前门走进家里,我儿子正由他的保姆塞萨尔照顾着。虽然塞萨尔是我们出钱雇的帮手,但事实上他更像是我儿子的大哥哥,也像是我又多了个儿子。我们和他的父母兄妹,甚至和他的许多表亲们都很熟,我看着他长大、读大学,现在他又来替我照看我的儿子,看着他长大。

我推开门,大声呼唤道:“嘿,亲人们!”

“嘿,妈妈!”扎克从他的房间里大声回应我。“嘿!”塞萨尔也取下一边的耳塞,从厨房里跟我打招呼,他正在忙着准备晚饭。

虽然没有人兴奋地跑过来迎接我,也没有人开心地尖叫,但我并没有像瑞塔那样感到不满,事实上恰恰相反。我回到卧室,换上起居裤,当我再回到起居室,我们三个人便开始聊天,分享一天中发生的事,互相开玩笑,争着讲话,然后把菜端到餐桌上,倒上饮料。男孩子们一边摆放餐具一边斗嘴,还比赛谁分到的食物分量比较大。这就是被亲人们围绕的感觉。

我曾经告诉过温德尔,我是一个很糟糕的决策者,通常一开始想要的东西,到最后都不会是我想象的结果。但有两件事例外。事实证明,我在将近四十岁时所做的这两个决定,是我人生中做过的最好的决定——

其一,是我决定生一个孩子;

其二,就是决定当一名心理治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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