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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迟到吗?”我刚打开候诊室的门,就听到约翰跟我讲话。他已经迟到十五分钟了,我本以为他不会来了。自从上次爽约之后,他有一个月都没回复我的留言,后来却又突然跟我说要来治疗。我刚刚还以为今天他又要临阵退缩了呢。此刻,当我们沿着走廊向我办公室走去时,约翰向我解释说,当他刚驶进大厦停车场时,还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纠结究竟要不要上楼来。停车场的管理员向他索取车钥匙,但约翰说让他等一下,于是管理员让他把车往出口的车道边上停一停。但等到约翰想清楚要上楼接受治疗时,管理员却告诉他车位都满了。于是约翰不得不去路边找了个停车位,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两个街区回到这里。
“一个人就不能在自己的车里坐上一分钟,整理一下思绪吗?”约翰抱怨道。
在我们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猜想他最近可能正身陷困境,感到四面楚歌。他今天看上去不修边幅,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看来安眠药的效果不怎么样。
约翰俯下身子坐到沙发上,脱掉鞋,伸展了一下身子,完全躺倒在沙发上,头枕在靠枕上。通常他都会盘腿坐在沙发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摆出这样的姿势。我还留意到,今天也没有外卖的食物出现。
“好吧,你赢了。”他以一声叹息开始了发言。
“我赢了什么?”我问。
“你赢得了我的到场。”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挑了下眉毛。
“我要来向你解释那个谜团,”他接着说道,“我要跟你说说我的故事。所以你很走运——这次你赢了!”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有输赢之争,不过你来了我很高兴。”我说。
“噢,饶了我吧,我们能不能不要每件事都拿来分析?我们就切入正题吧,不然一眨眼工夫我又得走了。”
他翻了个身,面朝着沙发靠背,然后静静地对着沙发说:“嗯……所以呢,那时候我们一家人正打算去乐高乐园玩。”
约翰说,那天他和玛戈带着孩子们,沿着加州的海岸线,开车前往位于卡尔斯巴德的乐高乐园过周末。结果路上发生了争执。他和玛戈曾经约定过,永远不要在孩子们的面前吵架,所以那个时候,他们也还是遵守了彼此的约定。
那时约翰正在拍摄他的第一部电视剧,无论白天晚上都要随时待命,确保每周的剧集能顺利播出。玛戈要独自照顾两个年幼的小孩,还要兼顾平面设计工作的客户。当约翰一整天都能和成年人打交道时,玛戈不是被困在育儿世界里,就是在家对着电脑工作,她感觉自己快被压垮了。
玛戈每天晚上都期待能见到约翰,但晚餐时约翰还要应付工作电话,于是玛戈就会向约翰投来“死神的凝视”。如果约翰因为工作太忙没法回家吃饭,那睡觉之前玛戈就会要求约翰关掉手机,这样他俩才能不受干扰地聊聊天,一起享受片刻的放松。但约翰坚持说不能让同事联络不到他。
他对玛戈解释:“我努力工作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我不能让我的电视剧以失败收场。”确实,那是一个艰难的开端。那部电视剧的收视率令人失望,不过评论家们倒是对它赞不绝口,所以电视台答应再给这部剧一些时间,看能不能吸引更多的观众。不过缓刑期很短,如果短期内收视率没有提高,这个剧就要被腰斩了。约翰付出了加倍的努力,并作出了一些改变(其中包括“开除了一些蠢货”),紧接着,这个剧的收视率就开始一路高歌猛进。
电视台得到了一部热卖的作品,而约翰要面对的是一位愤怒的妻子。
因为新剧的成功,约翰变得更为忙碌了。玛戈问他,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有一个妻子?还有他的孩子们,当玛戈对孩子们说,“看,爸爸来了!”孩子们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跑去电脑前,而不是去门口迎接爸爸,因为他们已经太习惯跟屏幕里的爸爸讲话了。最小的小孩甚至都开始管电脑叫爸爸了。尽管玛戈也看得到,约翰会在周末花时间照顾孩子们,陪他们在公园玩上好几个小时,带他们去郊游,和他们一起在家里打打闹闹。但即使在这些时候,他的手机也是响个不停。
而约翰不理解玛戈为何如此小题大做。当他刚成为父亲的时候,就立刻感觉到了和孩子们之间的亲情纽带,这种感情建立的速度和强度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父子连心的感觉非常强烈,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了。这让他回想起小时候母亲去世前对他的爱。这种爱是他之后从未再体验过的,即使是和玛戈在一起的时候。他当然是深爱着玛戈的——尽管他俩之间也会有分歧。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派对上,玛戈站在房间的另一端,笑着听一些傻瓜在聊天。即使是从远处,约翰也能看得出玛戈的笑只是出于礼貌,她心中一定在想:这些讲话的人真是蠢货。
约翰感觉自己被爱神的箭射中了。他走向玛戈,用自己的风趣把她真正逗乐。一年之后他俩就结婚了。
但他对妻子的爱和他对孩子们的爱是不同的。如果说他对妻子的爱是浪漫而温暖的,那他对孩子们的爱就像一座火山。当他给孩子们读《野兽国》绘本时,孩子们问,为什么野兽们要吃小孩呢?这个理由他再清楚不过了,他说:“因为野兽们太喜欢小孩了!”说着,他假装要吃掉孩子们,然后孩子们咯咯地笑到几乎喘不过气。他太理解那种如饥似渴的爱了。
所以他在陪伴孩子们的时候接几个电话又能怎么样呢?他花时间陪他们,宠爱他们,而另一边关系到他的职业成就,而且说到底,这也是为了给孩子们提供经济保障——出身教师家庭的他,从小梦想着自己家能有这样的经济条件。约翰确实在工作上要承受很多的压力,但他也热爱写剧本,可以创造不同的角色,甚至创造出整个世界,这也是他父亲一直向往的事业。不管是凭借运气还是依靠天赋,或是兼而有之,反正约翰完成了自己和父亲共同的梦想。他无法让自己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所以他跟玛戈说,他觉得手机就是天赐的礼物。
“礼物?”玛戈惊讶地说道。
“是的,”约翰回答道,“它就是一份礼物。”手机让他可以同时兼顾工作和家庭。
但玛戈认为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希望你在家里的时候还在工作。我们不是你的同事,我们是你的家人。”玛戈不希望当约翰在家时还要被剧组同事大卫、杰克或汤米打来的电话打扰,有时聊天聊到一半,有时接吻接到一半,似乎任何事都有可能中途被电话打断。玛戈说:“我可没有邀请他们在晚上九点参与我们的家庭生活。”
在出发去乐高乐园的前一天晚上,玛戈问约翰,他在假期中能不能不打电话。这是一次举家出游,而且只有三天时间。
“请不要在旅程中接听任何工作电话,”玛戈重申,“除非是有人要死了。”——约翰将最后这半句理解为“除非有紧急情况”。
为了避免更多的争吵,约翰答应了玛戈的恳求。
孩子们都等不及要去乐高乐园了,这件事他们已经谈论了好几个星期。驱车前往乐园的途中,孩子们根本坐不住,每隔几分钟就要问:“还要多久呀?”“我们快到了吗?”
他们决定不走高速公路,而是沿着风景优美的海岸线开车。约翰和玛戈为了分散孩子们的注意力,一会儿让孩子们数海里的船只,一会儿又和他们做游戏,一起编一些傻乎乎的歌曲,每个人都要为歌曲添加一些搞笑的歌词,最后整车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一路上约翰的电话都很安静。因为前一天晚上,约翰已经关照了全剧组的人,千万不要给他打电话。
“除非是有人要死了,”他引用玛戈的话,如是向剧组转达,“有事情自己想办法解决。”他安慰自己说,剧组的人也不都是蠢货。这个剧进行得很顺利。剧组的人会处理好所有情况的。一共也就三天时间而已。
当全家人在车里创作搞笑歌曲时,约翰瞥了玛戈一眼。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在派对上把她逗乐的时候一样,但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看到她这样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玛戈把手掌贴在约翰的脖子上,约翰侧着头,让脸颊陷进玛戈的手心里,像这样的互动他也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发生过了。孩子们在后座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车里的情景让约翰的内心感到平静,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画面里他母亲正从天堂俯瞰着他,当母亲看到自己最爱的小儿子(约翰一直相信他是母亲最宠爱的孩子)一切都好时,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就是现在的约翰:一名成功的电视编剧,跟亲爱的妻子和孩子在一块儿,在一车欢声笑语中前往乐高乐园。
约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坐在后座上,挤在两个哥哥中间。他的父母坐在前面,父亲负责开车,母亲作为副驾驶总是时刻警觉,还要负责导航。他们也会一起编一些歌词,然后笑得前仰后合。他记得轮到自己的时候他总是很努力地想赶上两个哥哥,而母亲总是为他创作的歌词叫好。
“你真是个天才!”她每次都会这样惊呼。
那时候约翰还不知道天才是什么意思,他猜想那是“宝贝”的一种比较厉害的说法,因为他知道,对母亲来说,他就是最宝贝的那个儿子。尽管他的两个哥哥总说他是一个“意外”,因为他比哥哥们要小好多岁;但母亲总会说,他是一个“特别的惊喜”。他还记得从后座上看到母亲把手放在父亲的脖子上,就像现在玛戈和他一样。他感觉心中充满了希望,他和玛戈一定能回到当初甜蜜的时光。
然后约翰的电话响了。
电话就放在约翰和玛戈之间的仪表盘上。约翰瞟了一眼来电,玛戈向他投来“死神的凝视”。约翰很清楚自己给工作人员留的指示,如果不是紧急情况千万别给他打电话——“除非是有人要死了”。他知道今天剧组是去外拍。难道是真的出状况了吗?
“别。”玛戈说。
“我只是想看看是谁打来的。”约翰回答道。
“真该死!”玛戈愤愤地低声呵斥道,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孩子面前说粗话。
“别他妈的骂我。”约翰也压低嗓音厉声说道。
“我们这才离开了两个小时,”玛戈提高嗓音说道,“你说好不接电话的。”
孩子们都不出声了,手机也不响了。来电被转去了留言信箱。
约翰叹了口气。他请玛戈帮他看一下来电显示告诉他是谁打来的电话,但她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车外。于是约翰自己伸出右手去拿手机。这时一辆黑色越野车向他们径直撞来。
五岁的格蕾丝和六岁的盖比都被绑在他们的幼儿安全座椅上。这两个小孩相差不到一岁,整天形影不离,他们是约翰生命中的挚爱。格蕾丝和约翰以及玛戈都活了下来,但盖比坐在约翰的正后方,撞击点刚好就在这个位置,他当场就被夺去了生命。
事后,警察尝试拼凑出造成这场悲剧的原因。现场有两个证人,但也没能提供什么对案情有帮助的线索。一个证人说那辆越野车突然变线,转弯转得太快了。另一个证人说当越野车转弯过来时,约翰的车没及时调整方向。警察认定那辆越野车司机血液里的酒精含量已经超过法定限度了,他被关进了看守所,最后以过失杀人定罪。但这并没有减轻约翰的负罪感。他很清楚,在越野车转弯驶向他们的时候,就在那千分之一秒,他没有正视前方——也可能他眼睛确实仍然盯着路面,但因为手正在仪表盘上找手机,所以分心了。玛戈也没有看见越野车冲过来的那一刻。当时她正望向副驾驶这边的窗外,看着远处的大海,生着约翰的气,不肯帮他查看手机上的来电。
格蕾丝完全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唯一看到灾难降临那一刻的人似乎只有盖比。约翰最后一次听见他儿子的声音是一声刺耳的尖叫,只有一个字,拖着长音:“爸——!”
还有那通未接来电,原来是别人打错了。
我听着约翰的讲述,内心充满了伤感,不只是为约翰,更为他整个家庭感到难过。我强忍着泪水,但当我看到约翰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的时候,我发现他丝毫没有流泪的痕迹。他似乎把自己从这件事中抽离出来了,非常疏离,就像他跟我说起他母亲过世的情形时一样。
“噢,约翰,”我说,“这真是太……”
“是的,是的,”他打断我,用嘲弄的口气说道,“这真是太让人伤心了,我知道。这真是太他妈叫人伤心了。遇到这种事大家都会这么说。我母亲去世的时候——‘真是太叫人伤心了’。我孩子死了——‘这真是太叫人伤心了’。这当然叫人伤心,但这么说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们也不会起死回生。所以我不愿意跟别人说这些。这也就是我没有跟你提这件事的原因。我不需要别人来提醒我这事有多叫人伤心,我也不需要看到别人难过的表情,愚蠢的怜悯之情。我之所以要跟你说这件事,只是因为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你们心理医生就喜欢分析梦境,对吧?而自从那天起,我就一直没法摆脱那个梦境,所以我想倒不如……”
约翰突然停了下来,坐直身子。
“玛戈昨晚听到我在梦中惊叫。我惊叫着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我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很想告诉约翰,我的表情里并没有怜悯,那是共情,是同理心,甚至也是一种关爱。但约翰不允许任何人触碰他的感情,也不允许自己的感情触动任何人,所以他在一个原本就与人隔绝的处境中更加孤立无援。失去所爱的人是一种极其孤独的体验,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面对。我想象着约翰的内心是何等伤心和孤独——无论是在六岁失去母亲时,还是失去自己六岁大的儿子时。但我当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约翰。我看得出来,用心理治疗师的话来说,此刻约翰的情绪已经“溃堤”,他的神经系统正处于超负荷状态,最好让他缓一缓。这种情况在伴侣治疗中也会遇到,如果有一方过于愤怒或伤心,那就只能把情绪宣泄出来,或暂时冷静一会儿。他(她)需要几分钟来重启自己的神经系统,然后才能继续对话。
“跟我说说你的梦吧。”我说。
约翰竟然没有回避我的提议。我发现今天约翰没有在跟我较劲,他没查看过手机,甚至都没有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他坐直身子,把腿盘起来,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他的梦境。
“盖比十六岁了。我是说,他在梦里是十六岁……”
我点点头。
“他十六岁了,要考驾照。他已经期待很久了,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我们在加州车辆管理局的停车场里。他坐在车里,我们站在车外,他看上去充满了自信。他已经开始刮胡子了,我能看到他两颊还有些胡茬,我这才意识到他已经长大了。”说到这儿,约翰的声音哽咽了。
“看到他长大让你有什么感想?”
约翰笑笑,他说,“我感到骄傲,为他感到骄傲。同时又觉得有点难过,我也不知道,感觉他很快就要离开家去读大学了。我陪伴他的时间足够多吗?我是一个好父亲吗?我尽量忍住不哭——我是说在梦里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是骄傲的眼泪,还是遗憾的眼泪,还是……天知道。先不说这些……”
约翰移开了他的目光,像是努力不要在此刻哭出来。
“我们在梦里讨论着他考完驾照之后要去干吗。他说他要和朋友们出去,我跟他说,如果他或他朋友喝了酒就千万别开车。然后他说,‘爸,这我知道。我又不是蠢货。’就像那种十几岁孩子的语气,你知道吧。然后我又告诫他,开车的时候千万不要玩手机。”
约翰发出自嘲的笑声。“这个梦是不是很准,神探小姐?”
我没有回以笑容,只是静静地等待他回到正题。
“好吧,”他继续说道,“考官走过来,盖比和我互相竖了个拇指。以前我送他去幼儿园的时候,他总会在走进教室之前和我互竖拇指,就像是在跟对方说,你会表现得很棒的。但这位考官总让我感觉莫名的紧张。”
“为什么呢?”我问。
“她就是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令人不安。我不信任她。就好像她对盖比不怀好意,她会故意不让盖比通过考试。但我还是站在那儿,看他们把车子开了出去。我看到盖比在车道尽头第一次右拐,那个弯拐得很顺利。我开始放下心来,但这时玛戈打来了电话。她说我妈妈一直打来电话,但她不知道该不该接。在梦里我母亲也还活着。我不明白为什么玛戈连这都要问我,为什么就不能直接接起那个该死的电话呢?她有什么理由不能接那个电话呢?于是她说:‘你记得吗?我们说好的,不能接电话,除非是有人要死了。’然后,我突然想到,如果玛戈接了那个电话,可能我母亲就要死了。她会死掉的!但如果玛戈没有接那个电话,那就没有人会死——我母亲就不会死。
“于是我说,‘你做得对。无论如何都不要接电话,就让电话铃一直响着吧。’
“然后我们挂了电话,我还在车管所等着盖比。我看了看表。他们在哪儿呢?说好二十分钟后回来的。但三十分钟过去了,四十分钟过去了。考官回来了,盖比却不在。她向我走来,我知道大事不妙。
“‘我很抱歉,’考官对我说,‘发生了一起事故。有个开车时用手机的人撞上了我们。’这时我发现那个考官竟然是我母亲。我母亲在向我宣告盖比的死讯,所以她才会不停地给玛戈打电话——真的有人要死了,那个人正是盖比。有个开车时用手机的蠢货在盖比考驾照的时候撞死了他。”
“于是我问,‘肇事司机是谁?你打电话报警了没有?我要杀了那个人!’然后我母亲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才意识到那个肇事司机就是我,是我杀死了盖比。”
约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讲他的故事。他说,在盖比死后,他和玛戈互相痛责对方。在抢救室里,玛戈对约翰咆哮道,“礼物?你说手机是天赐的礼物?盖比才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你这个蠢货!”后来,当化验报告显示肇事司机醉酒驾驶后,玛戈向约翰道了歉,但约翰知道,玛戈还是会在内心深处责怪他。因为约翰的内心深处也在责怪玛戈,觉得玛戈也有责任。如果她不是那么固执,如果她能帮忙看一下来电显示,约翰就可以两只手都握着方向盘,也就可以更快地作出反应,避开那个醉酒急转弯的司机,让整车人都脱离危险。
他说,最糟糕的是,永远都没人能说清这事究竟是谁的责任。或许那个司机无论如何都会撞上他们,又或许如果约翰他们没有因为争吵而分心,就能避开他的撞击。
这无从知晓的谜折磨着约翰。
我在想,其实这种不确定性也在折磨着所有人。你无从知晓男友为何离你而去,无从知晓你的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无从知晓你是否能拯救你的孩子。我们都在某种程度上遇到过未知或不可知的情况,有时我们就是永远都不会得到答案。
“不管怎么说,”约翰又继续说回他的梦境,“当我惊叫醒来的时候,你猜我喊的是什么?我大声喊着:‘爸——!’那是盖比说的最后一个字。玛戈听到我这样喊叫时被吓坏了,她跑去浴室哭了起来。”
“那你呢?”我问。
“什么?”
“你哭了吗?”
约翰摇了摇头。
“为什么没有?”
约翰叹了口气,就好像答案非常显而易见。“因为玛戈已经在浴室里崩溃了,那我要怎么办?和她一起崩溃吗?”
“我不知道。如果我做了那样的梦,惊叫着醒来的话,我一定会非常震惊。我可能会有非常复杂的情绪:愤怒、自责、悲伤、绝望,我可能需要释放情绪,打开舒压阀,释放一些压力。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做。或许我也会和你一样,选择麻木,尝试忽略自己的感受,让自己振作——在人们遇到无法接受的情况时,这是完全合理的反应。但我想或许在某一刻,我还是会爆发的。”
约翰摇了摇头,“你得知道,”他凝视着我,用有些激动的语气说,“我有两个女儿,我要承担家长的职责,我不能让她们失望。我不能做一个情感上不能自理的人,我不能毁了她们的童年。我不能让她们面对两个被自己儿子亡灵所困扰的父母。她们应该拥有更好的童年。发生的不幸与她们无关,那是我和玛戈的问题。我们有责任振作起来,好好照顾她们。”
我思考了一下他所说的,“为了女儿们,要振作起来”,还有他觉得自己辜负了盖比,所以不能再辜负女儿们,以及他认为把自己的痛苦深锁在心底是为了保护孩子们。于是我决定告诉他有关我父亲的兄弟——杰克的故事。
我父亲直到六岁的时候——也就是约翰失去母亲时的年纪,也是盖比丧生时的年纪——仍一直以为自己和姐姐是父母仅有的两个孩子。直到有一天,他在阁楼上翻箱倒柜,偶然发现了一个装着照片的盒子,照片上是一个男孩子,从出生到差不多上学年纪的照片都有。
“那是谁呀?”我父亲问他的父亲。结果那是他的哥哥,杰克,五岁的时候死于肺炎。我父亲是在杰克去世几年后才出生的。杰克这个名字从未被提起过。我的祖父母认为不谈论杰克的事情才能让自己保持振作,能好好照顾孩子们。但他们六岁大的儿子却受到了打击,感到困惑。他想要聊聊关于杰克的事——为什么父母不告诉他?杰克的衣服都去哪儿了?他的玩具呢?是不是在阁楼上和那些照片放在一起了?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过杰克?这个有朝一日会成为我父亲的小男孩想,如果他自己在小时候去世了,父母是不是也会像这样把他忘记?
“你努力成为一个好爸爸,”我对约翰说,“但或许做一个好爸爸,也包括允许自己拥有所有正常的情绪,过正常的生活,哪怕全身心投入生活有时比逃避生活要更艰难。你可以在私底下体会自己的情绪,或是和玛戈分享,也可以到这儿来和我分享——总之你可以在成年人的圈层里抒发自己的情绪,然后你或许就能在孩子们面前展现出更多活力。你可以把它看作是让自己振作起来的一个新方法,使得你可以更好地照顾孩子们。如果一直没有人提起盖比的话,孩子们也会觉得困惑。而且如果盖比在你的家里,不是像杰克那样被藏在阁楼上的盒子里,而是可以被家人提及,那对你来说,就算有时需要释放心中的愤怒,需要痛哭一场,或者只是绝望地坐一会儿,这些情绪也会变得更容易控制。”
约翰摇了摇头:“我不想像玛戈那样。她遇到再小的事也会流眼泪。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她一直都在哭,我可没办法那样过日子。就好像她一直活在过去,而在某个时间点,我作出了抉择,放下过去,继续向前。我选择了向前,但玛戈没有。”
我想象着玛戈坐在温德尔医生的沙发上,就坐在温德尔旁边,手里抱着我最喜欢的靠枕,向温德尔医生诉说着她在痛苦中感到多么孤独,而她只能独自面对,因为她丈夫把自己隔绝在封闭的世界里。然后我又想到约翰自己肯定也觉得非常孤独,看着妻子经历痛苦的折磨,却不忍直视。
“我知道表面上来看可能是这样,”我终于开口说道,“但我在想,或许玛戈这么容易哭,是因为她长久以来一直承担着双份的悲伤。她不仅为自己而哭,也把你的那份悲伤哭了出来。”
约翰紧锁着双眉,随后他垂下双目,看着自己的大腿。眼泪滴在了他的黑色设计师款牛仔裤上,起初只是几滴,很快就成了一泻千里的瀑布。眼泪掉落的速度让约翰根本来不及擦拭,最后他终于放弃了努力,这些眼泪他已经强忍了六年了。
也或许是忍了超过三十年了。
约翰哭泣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他在治疗中提到过的事情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无论是他和玛戈为了要不要给女儿买个新手机而争吵,还是他来来回回和我讨价还价能不能在治疗时用手机——虽然看似都和手机有关,但都有更深层的含义。我记起了当我和儿子手拉手出现在湖人队的比赛现场时,约翰说过“这种好事可不会一直有”;还有他今天在治疗开始前说的,“你赢了,赢得了我的到场。”但或许其实是他赢了,让我此刻有幸在场。毕竟是他选择了今天来到这儿告诉我这些。
同时我还想到,当我们面对那些无法言说的痛楚,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方法来保护自己。比如说,把自己唾弃的自我从心里剥离,再塑造一个带有自恋特质的假象,把不想要的那部分自我隐藏在假象的背后。你会对自己说:“是的,悲剧确实发生了,但我没事。没有什么能伤害我,因为我很特别。我是天降的惊喜。”当约翰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就是将母亲留给他的美好回忆当作盾牌,将自己保护起来,保护自己不受生活中不可预知的恐怖威胁。或许他在成人之后也是用这样的方法安抚自己的,在盖比死后他执着于塑造自己特殊的形象,因为支撑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真理就是:他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而他身边都是蠢货。
约翰一边哭一边说,他来之前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他不是想要来这里让自己情绪崩溃的。
但我向他保证,他这不是情绪崩溃,而是正在破茧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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