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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塔穿着时髦的休闲裤和舒适的鞋子坐在我对面,详细地向我解释为什么她的生活令人绝望。瑞塔在大部分治疗中所说的话都像是一首挽歌,今天也不例外。但令人困惑的是,虽然她坚称自己的生活中不会再有任何改变了,但其实她一直在改变,有的变化可能只在细微之处,有的则意义深远。
当瑞塔和麦伦还是朋友的时候——当麦伦还没跟兰蒂在一起的时候,麦伦帮瑞塔做了一个网站,让她可以把自己的作品分类放到网上。麦伦对瑞塔说,这样她就可以有系统地整理自己的作品,同时又可以把作品分享给别人看。但瑞塔当时认为自己不需要一个网站,“谁会来看呢?”她问道。
“我会看。”麦伦说。三周之后,瑞塔的网站确实只有一个访客。加上瑞塔自己,就是两个。瑞塔其实非常喜欢这个网站,它看上去很专业。一开始的两个星期,瑞塔每天都会花好几个小时浏览自己的网站,然后想一些新项目的点子,再想象一下新作品放到网站上展示的样子。但随着麦伦开始和兰蒂约会,她对网站的热情也消退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必要发布新的作品呢?而且反正她也不懂要怎么更新这个网站。
后来,有一天下午,瑞塔刚好在公寓大堂里撞见了麦伦和兰蒂手牵着手。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她立刻动身前往美术用品商店,一掷千金,购入了大量画材。当瑞塔提着各种画材走到公寓门口时,突然被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几个孩子撞到了。瑞塔提着的袋子里装满了画笔、刷子、丙烯酸颜料、水粉颜料、画布,还有好几盒黏土,全都滚落出来,她自己也差点跌倒,幸好有一双强壮的手在最后一秒扶住了她。
这双手的主人是孩子们的父亲凯尔,也就是瑞塔从猫眼里窥视过很多次,但从未谋面的那个人。凯尔就住在瑞塔的对面,他就是“嘿,亲人们”那一家的男主人,要不是他及时出手相救,瑞塔的髋关节恐怕就要摔断了。
凯尔叫孩子们为自己的横冲直撞向瑞塔道歉,他们帮瑞塔捡起了所有画材,并帮她拿进了屋里。瑞塔由起居室改造成的艺术工作室里摆满了她的作品,画架上放着肖像画和抽象画,拉胚机旁放着一些陶艺作品,墙上的木板上还挂着一些未完成的炭笔画。孩子们简直像是来到了天堂,凯尔也惊呆了。“您真有才华,”他说,“真的很有天赋。您应该出售这些作品。”
然后孩子们和他们的父亲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不久凯尔的妻子安娜回来了——“嘿,亲人们!”她如常呼唤着家人们,孩子们则央求妈妈和他们一起去对面看看“艺术奶奶”的起居室。当时瑞塔一如往常地杵在门口的猫眼前,邻居来敲门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后退。于是她默数了几秒,才应道:“谁呀?”然后佯装吃惊地开门迎接她们。
很快,瑞塔就开始教五岁的索菲亚和七岁的爱丽丝学习艺术,她也经常和“亲人家庭”一起共进家庭晚餐。有一天下午,安娜回家后照例呼喊道,“嘿,亲人们!”索菲亚和爱丽丝正在瑞塔的起居室里画画,两个孩子大声回应道,“哈喽!”随后,爱丽丝望着瑞塔,问她为什么不跟妈妈打招呼。
“我不是你们的亲人呀。”瑞塔如实说道,但爱丽丝却说,“你是呀!你是我们加州的奶奶!”孩子们的祖父母住在查尔斯顿和波特兰。他们常常都会来探望孩子,但瑞塔才是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见到的人。
那时,安娜在自家起居室的沙发上面挂了一幅瑞塔画的画。瑞塔还为孩子们的房间订制了两幅画:给索菲亚画的是一位舞者,给爱丽丝画的是一只独角兽。女孩子们都高兴坏了。安娜很想付钱给瑞塔,但瑞塔拒绝了,她坚持要把这些画作为礼物送给这家人。最终,身为电脑程序员的凯尔说服了瑞塔,让他在她的网站上增添了一项功能——线上购物。他还给索菲亚和爱丽丝的同学的家长们发了一封邮件推荐瑞塔的作品。很快,瑞塔就开始接到定制儿童肖像的订单了,还有一位家长买了她的陶艺作品放在自家餐厅里。
鉴于瑞塔生活中取得的这些进展,我以为她的心情会变得好些。她开始焕发生机,生活得也不那么拘束了。每天都有人跟她聊天,她也能和欣赏她艺术才华的人分享自己的作品。她不再像一开始来见我时那样把自己隐藏起来。但她依然生活在一片乌云的笼罩下,即使她感到快乐或欣喜,或其他任何情绪,“我想还行吧”已经是她最为积极的评价了。瑞塔的心中一直在上演一部悲情连续剧:如果麦伦在健身房停车场里和她说的话都是真心的,那他一开始就不会跟讨厌的兰蒂约会,而是应该跟瑞塔约会;还有“亲人家庭”,无论他们对瑞塔多亲切,但毕竟不是她的家人,所以她最后还是会孤独地面对死亡。
她似乎陷入了心理学家艾瑞克·埃里克森所说的“绝望”境地。
在二十世纪中叶,埃里克森提出了社会心理发展的八个阶段,直到今天这一理论依然引导着心理治疗师们的思考。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发展模型只到青春期为止,而且重点放在对“本我”的讨论上。但埃里克森的社会心理发展阶段侧重于个人在社会背景下的个性发展,比如婴儿如何建立对他人的信任感。最重要的是,埃里克森的心理发展阶段贯穿了人的整个生命周期,每个阶段都前后相连,而且每个阶段都有需要面对的冲突和危机,只有度过前一阶段的危机,才能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这八个阶段分别是:
• 婴儿期(希望)——信任/不信任
• 幼儿期(意志)——自主独立/羞怯怀疑
• 学龄前(目的)——主动/内疚
• 学童期(能力)——勤奋/自卑
• 青少年(忠诚)——同一性/角色混乱
• 青年成人(爱)——亲密/孤独
• 中年成人(关怀)——再生力/停滞
• 老年成人(智慧)——自我实现/绝望
瑞塔这个年纪的人通常都觉得自己处于第八个阶段。埃里克森认为,人到晚年,如果我们相信自己的生活过得很有意义,那我们就会感到完满。如果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完满,即使死亡渐渐临近,我们也能比较容易去接受它。但如果对于过往我们还存有未释怀的遗憾,例如认为自己曾经做了一些失败的决定,或是错过一些重要的目标,那就会感到沮丧和无望,从而导致我们陷入绝望境地。
我觉得,瑞塔现在对麦伦的绝望与她过往体验过的绝望有关,因此即使她的生活中有各种好的转变,她也无法全心投入地享受。她已经习惯了从一个有缺陷的角度去看这个世界,其结果就是,快乐对她来说反而是陌生的感觉。如果你习惯了被抛弃,如果你非常了解被别人辜负和拒绝是什么样的感觉,虽然这种感觉并不好,但至少不会有什么意外,因为你已经习以为常;但如果你踏入了自己不熟悉的情感领域——对瑞塔来说,跟值得信任、既欣赏她又有趣的人在一起就是这种情况——她会觉得不安,感觉迷失了方向。就像突然之间一切都是陌生的,你丧失了熟悉的心灵地标,没有了参照物,你所熟悉的那些可预见性都消失了。或许原来的世界并不完美,甚至根本就是很糟糕,但至少你知道自己最终能获得些什么——即使那是失望、混乱、孤立和自我批判。
我和瑞塔谈过这个问题。尽管她不想被别人留意到,只想像一个透明人一样过活,但事实上,现实正在发生改变:她和邻居有了交往,她的作品有了买家,麦伦对她说出了爱的表白。这些人都喜欢和瑞塔在一起,仰慕她,需要她,他们留意到了瑞塔,但瑞塔却似乎依然无法正视这些积极的变化。
“你是在等另一只靴子掉下来吗?”我问。对于快乐的非理性恐惧有一个专门术语叫“幸福恐惧症”。有幸福恐惧症的人就像一口不粘锅,任何快乐都无法在他们身上停留(但痛苦却可以,还粘得颇为牢固)。经历过创伤的人很容易期待再次遇到灾难,他们不会倾向于靠近生活中出现的好事,他们会变得过度警觉,总是等着厄运来临。这可能也就是为什么即使瑞塔知道她旁边的桌上就有一盒崭新的餐巾纸,她还是要从提包里摸索出揉成一团的纸巾。她觉得最好不要习惯手边有一盒崭新的纸巾,也不该习惯隔壁有一家像亲人一样的邻居,不该习惯有人购买自己的作品,更不该习惯有一个你梦寐以求的男性在停车场给你一个充满激情的热吻。别骗自己了!——瑞塔对自己说,因为一旦你让自己安于舒适的现状,那下一秒一切都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对瑞塔来说,好事不值得喜悦,因为痛苦会随之而来。
瑞塔抬起头看着我,点点头,“一点都没错,”她说,“另一只靴子总会掉下来的。”确实,痛苦总是如影随形,在她考进大学时是这样,在她嫁给一个酒鬼时是这样,在她遇到两次恋爱机会却又都无疾而终时也是这样。当她父亲去世时,她终于能和母亲重建母女关系,却恰好在这时母亲被检查出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从那之后瑞塔一直照顾了母亲十二年,尽管母亲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
当然,其实那些年瑞塔也不是必须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照顾,但她还是那么做了,因为这种悲惨的境遇使她感到满足。在那段时间里她从没想过要去追问,对于在成长过程中从未给予她任何照顾的母亲,自己是不是有义务要去照顾她。她没有纠结那个最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我欠父母些什么?父母又亏欠我什么?她本可以为母亲寻求外界的帮助。当我们说起这个话题时,瑞塔思考了一下,但她说即使重来一次,她也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这些都是我应该承受的。”她解释说,所有悲惨境遇都是她罪有应得的——她毁了孩子们的生活,她对第二任丈夫刚刚失去前妻的悲痛心情没能给予足够的包容,她也从未好好对待自己的生活。使瑞塔觉得害怕的是她最近感受到的点滴欢乐。她觉得自己是个骗子,感觉自己是偷了彩票却中了大奖的人。如果最近才认识她的这些人知道她真正的样子,他们一定会对她感到厌恶。他们会跑得远远的,他们一定会说,她真是太恶心了。而且就算她能骗得了他们一时,或许几个月,或许是一年,但她的孩子们都还在因为她而深受煎熬,她凭什么可以享受快乐呢?一个人如果做了这么多坏事,还有什么资格祈求被爱呢?
瑞塔说,这就是为什么她是一个绝望的人。她在手里把纸巾团成一团。她经历得太多了。她做了太多的错事。
当瑞塔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我望着她,发现她看上去是多么的年轻。她的脸颊饱满,她的手臂交叉在胸前。我想象了一下当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在她父母家的样子,她的一头红发被发带整齐地箍在耳后,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思着,想知道父母疏远她是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事。“他们是在生我的气吗?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让他们失望了,所以他们才对我漠不关心?”他们等了这么久才有了她这么一个孩子,是不是她辜负了他们的希望?
我也想到了瑞塔的四个孩子。想到了那几个孩子的父亲,他是一名律师,他可以这一秒还风趣幽默,下一秒却又喝得醉醺醺并对人拳脚相向。我还想到了瑞塔,想到她如何为丈夫找借口,替他对孩子们作出承诺,而孩子们知道那是无法兑现的谎言。我想象着孩子们的童年该有多困惑多痛苦,而他们现在又有多大的怨气。想象着当瑞塔在这几年里几次哭着央求他们与她恢复联系,他们却坚决不要跟母亲有任何瓜葛。孩子们认为,不管瑞塔的诉求是什么,原因有且只有一个:一定是为了她自己,永远都是为她自己考虑。我猜想孩子们之所以不跟瑞塔交流,是因为他们还无法原谅瑞塔,而这或许是瑞塔唯一想要的东西,但她也从来没有直接说出口。
瑞塔和我也谈起过为何当初她没有保护她的孩子们,为什么她任由丈夫对孩子大打出手,为什么她宁愿去读书、画画、打网球、玩桥牌,也不愿意陪在孩子们身边。我们逐个排除了瑞塔这些年来给自己找的各种理由,然后终于发现一个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理由:瑞塔嫉妒她的孩子们。
瑞塔的情况并不是特例。譬如有一位母亲,小时候家境贫寒,现在每当她给自己的孩子买新鞋子或新玩具的时候,都会告诫小孩说:“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她给每一件礼物都裹上了责备的意味。又譬如有一位父亲带着自己的儿子去参观他想报考的大学,却在一路上不停地抱怨学校安排的导游、课程设置、宿舍,只因为这本是他梦寐以求但没考上的学校。他的所作所为不仅让儿子感到难堪,更有可能会影响儿子的升学机会。
为什么家长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呢?其实他们常常都会羡慕自己的孩子——羡慕他们拥有的机会,父母为他们提供的稳定的经济和情感环境,羡慕孩子们还有无限的未来,而这对家长们来说都是无法重来的过去。他们小时候得不到的东西,现在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孩子们能拥有,但却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因为孩子们拥有的幸福而为自己感到愤愤不平。
瑞塔羡慕自己的孩子有兄弟姐妹,嫉妒他们从小住在舒适的房子里,还有自家的泳池,没事可以去逛博物馆和旅行。她嫉妒他们的父母年轻又有活力。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她这种无意识的嫉妒——她对这一切不公平的愤恨——使得她不能允许孩子们拥有她所不曾拥有的幸福童年,所以当孩子们像她小时候一样渴望得到拯救和帮助时,她没能说服自己伸出援手。
我在督导小组里提起了瑞塔的案例。我跟组员们说,虽然她看上去阴郁、沮丧,但其实是一个温暖又有趣的人。而且因为她与孩子们之间的不愉快并没有影响到我,所以我和瑞塔的相处就像面对一个普通的为人父母的朋友一样。我还挺喜欢她的。但我们能期待她的孩子们原谅她吗?
我的组员们问我:“你原谅她了吗?”
我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哪怕只是想象有人要对他大打出手我都觉得心里不舒服,我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所以我也不确定我是不是原谅了瑞塔没能保护她孩子这件事。
有时原谅是很微妙的,就像道歉一样。你向别人道歉,究竟是为了让你自己好过一些,还是为了让对方好过一些?你是真的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抱歉,还是其实觉得自己做的事完全在理,只不过是想通过道歉安抚那个认为你应该觉得抱歉的人?道歉究竟是为了谁?
心理治疗中有一个名词叫做“强迫宽恕”。有时人们选择宽恕是为了摆脱一个创伤,他们需要通过原谅那个给他们带来伤害的人来走出创伤的阴影——那个人可能是对他们进行过性侵犯的父母,抢劫过他们家的强盗,或是杀害了他们儿子的帮派成员。可能有好心人跟他们说过,如果你不能宽恕那些罪人,你就无法放下自己心中的怒火。对某些人来说,宽恕就意味着豁然解脱——你不宽宥人们的恶行,但原谅了那个伤害你的人,这样你就可以跨过这道坎,继续你的生活了。
但人们常常迫于压力去原谅别人,到头来如果做不到还会认为是自己身上出了问题,认为自己不够开明,不够坚强,或缺乏慈悲之心。
所以我说,你可以心怀慈悲,但选择不宽恕。有很多方式可以让生活继续,但其中并不包括伪装自己的感觉。
我曾经遇到过一位名叫戴夫的来访者,他和父亲的关系很糟糕。据他所说,他父亲是一个蛮横、苛责、挑剔、自以为是的人。父亲对两个儿子一直都很疏远,儿子们长大成人之后,父亲还是与他们保持距离,一见面就吵个不停。父亲去世那年戴夫已经五十岁了,他结了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但他很纠结,不知道要在父亲的葬礼上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听起来才比较真诚呢?然后他告诉我,父亲临终时从病榻上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突然说道:“我真希望当初对你们好一点,我真是个混蛋。”
戴夫脸色铁青,心中非常愤怒——难道父亲是期盼能在最后时刻得到宽恕吗?他觉得父亲早就该拿出行动来补救了,而不是等到临终时期待着一切能静静地落得圆满,或是用一句忏悔就得到原谅。
戴夫没有控制住自己,他对父亲说:“我不能原谅你。”他痛恨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但想到父亲带给了他那么多的痛苦,他又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才为自己和家人创造了现在幸福的生活,他的整个童年都在用谎话欺骗自己的感受,如果他现在要用一个善意的谎言来安慰父亲的感受,他将绝对无法原谅自己。但戴夫也会扪心自问,什么样的人会对弥留之际的父亲说出这样的狠话呢?
于是戴夫为自己的话向父亲道歉,但他父亲打断了他。“我理解,”他父亲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戴夫告诉我,他坐在父亲的病榻前,握着父亲苍老的手,感到自己的内心发生了变化。他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的恻隐之心,不是原谅,而是慈悲。戴夫对这位行将就木但内心充满痛苦的老人感到同情,而正是这种恻隐之心,让他在父亲葬礼上说出了真心话。
也正是这种恻隐之心让我能去帮助瑞塔,而不用勉强自己去原谅她从前对孩子们的所作所为。至于如何面对我的不原谅,那就是瑞塔自己要消化的问题了,就像戴夫的父亲一样。有时我们渴望别人原谅,只是为了自我满足;我们祈求别人的原谅,只是为了避免要自己原谅自己,因为自我原谅更难做到。
我曾经向温德尔罗列了一些自己悔不当初的错误抉择,我很乐意用这些事来惩罚自己。于是温德尔问我,“你该为这些罪过被判刑多久呢?一年?五年?还是十年?”我们之中有许多人会为自己犯过的错误折磨自己几十年,哪怕已经真心尝试去作出弥补。这样的量刑又是否合理呢?
瑞塔和她丈夫的行为确实严重地影响了孩子们的生活,这是事实。瑞塔和她的孩子们都会为这段共同的过往感到痛苦,但难道她就不能赎罪吗?她就活该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遭受惩罚吗?我不希望忽视孩子们实际上背负的严重的伤害,但我也不想成为惩罚瑞塔的典狱长。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瑞塔和邻居家的两个女儿建立起来的关系,如果她以前能像对待这两个女孩那样对待自己的四个孩子,那故事又会如何发展呢?
我问瑞塔:“在你快七十岁时,回头看看你二三十岁时犯的错,你会如何给自己量刑呢?你犯的错确实很严重,但这几十年来你一直在悔过,你也尝试了要去弥补。你不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刑满释放了吗?或者至少可以得到假释?你觉得什么样的量刑对你所犯的罪行来说才是公正的判决呢?”
瑞塔想了一下,她说:“终身监禁。”
“好吧,”我说,“你是这样执行的。但如果陪审团里有麦伦和那个‘亲人家庭’的话,他们是否会同意这个判决?”
“但那些我最在乎的人——我的孩子们,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
我点点头。“我们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但你深陷不幸的泥沼对他们来说也是毫无帮助的。你的痛苦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处境,你把这个心结装在心里也并不能减轻他们的痛苦。这不是办法。就算事到如今,你也有很多方法可以成为更称职的母亲,但给自己判个终身监禁并不是什么好办法。”我留意到瑞塔在专心地听我说话,于是我继续说道,“如果你不能享受你生活中的美好,那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从中得益。”
瑞塔皱起眉头来问道:“谁?”
“你自己。”我说。
我向她指出,痛苦可以起到保护作用,持续的抑郁也可以是一种逃避。她躲在痛苦砌成的屏障里可以很安全,不需要面对任何事情,也不需要和外面的世界有任何互动,这样她就能避免受到新的伤害。她可以用内心的批判来为自己开脱:我不需要做任何事,因为我本来就一事无成。她的痛苦还能带来另一个好处:如果她的孩子们希望她受到应得的折磨,那她就能以这样的方式活在孩子们的心里。就算他们想到她的时候都是负面的情绪,但至少还是有人会想到她,那她就还没完全被忘却。
瑞塔从纸巾里抬起头,似乎在重新思考她背负了几十年的痛苦。或许这是她第一次看清自己正处于艾瑞克·埃里克森所说的阶段性危机中:是收获完满,还是陷入绝境?
我很好奇,她会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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