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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这支摇滚乐队,在20世纪90年代蜚声全球,乐队最初的名字并不叫涅槃。在乐队成立初期,他们先后用过多个其他名字。其中一个就是极乐(Bliss)。
有人或许会问:两者有什么不同吗?涅槃和极乐不是一回事吗?如我们所见,答案是否。涅槃确实会带来极乐,但是包含的内容远不止极乐那么简单——最重要的就是开悟。多产的佛经翻译家比丘菩提,翻译过很多描述涅槃的文献,他将涅槃描述为“完美的幸福、完全的平和、内心彻底自由、完全的觉醒和悟道的状态” (1) 。
极乐和涅槃还有一个区别在于实现的难度。如果你追求极乐,只需要服用带来快感的药物,肯定会让你得到短暂的极乐,虽然不太可能持久。涅槃乐队主唱科特·柯本(Kurt Cobain)就吸食海洛因上瘾,最终自杀。
如果你追求的是涅槃,而不仅仅是极乐,那么方法就没有那么直接,需要你付出更多的努力。我敢说,即使你很勤奋,实现涅槃的可能性也远比柯本获得短暂极乐的可能性要小。另一方面,不管你获得多大的满足,肯定都要比柯本的极乐要持久且稳定。
“涅槃”这个概念在佛教思想中占据特别的地位——不仅是因为涅槃代表了佛教修行的顶点,也不仅是因为它代表了最美好的想象空间,而且因为它跨越了佛教的两面。佛教的一面是本书论及的内容——“自然主义”的一面,主要思想也适合在大学心理学或哲学课堂上讲授。佛教的另外一面则是超自然的离奇思想,更适合宗教学研究。涅槃当然有离奇的一面:相信轮回的佛教徒认为涅槃可以使他们摆脱无尽的轮回。但是关于如何摆脱无尽轮回的涅槃故事,可以无缝延伸到有关痛苦和满足机制这种相对自然主义的涅槃故事。在从一个故事转移到另外一个故事的过程中,你可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认识正念冥想,认识到正念冥想颠覆性的一面。
在古经文译本中,“涅槃”经常被翻译作“无为法”(the nconditioned)。多年来,我一直弄不清这个奇怪的词是什么意思,但是想来如果达不到涅槃的境界恐怕也不可能理解其中含义,而且从我的角度来看,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也没有那么重要。结果看来,我的两方面想法都是错的。“什么是无为法?”其实有很清晰的答案,而且非常重要,这个答案是离奇的形而上佛学和自然主义佛学之间的交叉口。
要解读“无为法”,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方法,就是抛掉“无”,问“有为法”(conditioned)的含义。在佛教术语中,“有为法”大概可以看作“因缘之造作”(the caused) (2) 。这样类比是有道理的。毕竟,我们说某种现象得以出现的条件——导致水沸腾、雨水落下或犯罪率上升的条件——大体都是在说导致某种现象发生的因果链涉及的条件。佛教中的“有为法”皆为因缘和合。
因此,如果说涅槃是“无为法”,那么你就会想,它应该与摆脱“因缘之造作”有关。这样想是对的!但是要怎么理解这句话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涉及佛教很重要的一个术语:“缘起法”(paticca-samuppada)。这个词有很多应用,也有无数的译法。 (3) 眼下为了解释涅槃的逻辑,比较好的翻译就是“缘起”(conditioned arising)。
从一般意义上讲,缘起代表的就是因果关系的基本思想:由某种因,造成某种果;由其他的因,造成其他的果。但是这个术语还用来表达一系列特别的因果关系——“十二缘起”,一环连着下一环——据称将人类囚禁于无尽轮回中的正是“十二缘起”。 (4) 涅槃打破的也正是“十二缘起”。
我不会严格按照顺序一一梳理十二种因,部分原因在于我认为其中几种有些晦涩难懂。但是与我们相关的,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从离奇和自然主义两方面理解涅槃的几种因,还是相对清晰的。我们关注的部分开始于一个人的眼、耳、舌等感官器官成形之后。人类正是通过这些器官与物质世界接触。或者用古文献中更正式的说法,称之为“十二缘起”:有了感官器官的因,造成了接触的果。然后来到了下一环:有了接触的因,造成了感觉的果——这样讲也有道理,因为在佛教观念(以及许多现代心理学家的观念)中,我们通过感官器官感知到的事物,往往都附着了感觉,虽然有时只是细微的感觉。
然后是下一道因果环,感觉造成了贪爱,带来“渴求”:我们渴求令人愉悦的感觉,渴求躲避令人不悦的感觉。我们就定格在这里,因为从这里开始出现了行动。比丘菩提在1981年录制的一系列演讲中是这样说的:“正是在感觉和渴求之间,战斗打响了,此役将决定是永世无法摆脱束缚还是达到开悟,得到解放。如果一个人有意识地正念思考感觉的本质,理解了感觉的真面目,不屈服于渴求,不屈服于对快感的渴望,这个人就能避免渴求结晶固化。” (5)
从这里开始,我们从离奇的一面来到自然主义的一面。比丘菩提所说的解放,首先是从无尽的轮回中得到解放,从这一世结束起完全实现的解放。但同时它也指此时此地的解放,从贪爱带来的痛苦中得到解放——从对捕捉愉悦感觉和逃避不悦感觉的渴求中得到解放,从对事物永不停歇的欲望中得到解放。
这两层意义上的解放在佛教思想中的两种涅槃上体现出来。 (6) 一旦你在此时此地得到解放,就能进入涅槃境界,享受余生。然后,死去之后——将是你最后一次死去,因为你已经从轮回中超脱——就实现了另一种涅槃。
很抱歉,我没有亲身经历过第一种涅槃,无法生动描述;而对于无法描述第二种涅槃,我的心里有些矛盾。不过,此处重点要讲的是,不管你致力于实现哪一种涅槃,实现目标的方法中都包括正念冥想:培养出对感觉的意识,从而彻底改变你与这些感觉的关系。不管你的目标是离奇的还是实际的——不管你是相信轮回,想要超脱,还是想要实现此时此地的彻底解放,抑或是仅仅希望得到此时此地的部分解放——实现解放的基本工具都是相同的。
相应地,一些基本的方面也是相同的。即使你不追求摆脱永远循环的“十二缘起”,即使你只是想要此生过得更好,你还是要寻求从因缘中得到解放——从束缚你的因缘枷锁中挣脱。你所处环境中的事物——所见、所闻、所嗅、人、新闻、视频——驱动着你,激活了你的感觉,不管这种感觉多么细微,都会启动想法和反应的列车,控制你的行为,有时会给你带来不幸。除非你开始注意到发生的一切,否则这个过程将一直持续下去。
这也是本书的主要意义所在。人类的大脑是自然选择设计的机器,对感官输入冲击的反应差不多是反射性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大脑的设计就是要它受输入信息的控制。而控制这台机器的关键就是伴随输入信息产生的感觉。如果你以贪爱处理这些感觉——自然、反射性地渴望令人愉悦的感觉,自然、反射性地抵触令人不悦的感觉——你将继续被周围的世界控制。但是,如果你能以正念审视这些感觉,而不是简单地响应,就能在某种程度上摆脱控制。你可以抵抗平常塑造行为的因,从而接近“无为法”的境界。
无为法”有多奇怪佛教内部对于如何把握构架涅槃和“无为法”的度,也一直存在争议。是存在一种类似超验的形而上“空间”,一旦你得到彻底解放,就能占据这个“空间”;还是稍微平凡一些,仅仅是摆脱了控制着你,使你不假思虑就响应的因缘?秉持自然主义佛教、不相信轮回的人,往往倾向于不那么夸张的解释。他们中有一些其实连“无为法”这一说法都不喜欢,因为这个词听起来很夸张。斯蒂芬·巴彻勒(Stephen Batchelor)长期宣扬“世俗佛教”,著有《没有信仰的佛教》(Buddhism Without Beliefs),他曾写道:“根本就没有无为法,只不过存在不受某种事物局限的可能而已。” (7)
从个人来讲,我对“世俗”佛教徒使用“无为法”的说法也不反对。将此时此地的彻底解放想象成一片领域——可以说这个领域是形而上的,也可以退而求其次说它是象征性的——或许也是有用的。不管你认为这个领域是能真实到达的还是仅仅将其想象成可以无限接近的,或许都有些用途。
我可以证明,人有可能进入“感觉”上像是这样的一个领域。我在第一次冥想静修之后,给妻子打电话,她说我听起来好像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我还没有讲静修期间发生的任何事,也没有说任何有实际意义的话。她说我声音的气质(tenor)有变化。她非常喜欢那种新的气质。
我承认,这句评价可能更多的是针对我的旧气质,而不是新气质。早几年前,她曾尝试给我讲她为什么喜欢我弟弟,她看着我说:“他就好像一个更好版本的你。”(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哈哈大笑,我把她的笑看成个好兆头。)总之,关键在于,我的气质真的发生了变化。
当然,我所见的世界也有了一种新的气质。我不再像平时那样过分专注于自我,而是在周围的人和事中得到了新的快乐。我更开放,突然变得愿意和陌生人交流。世界焕然一新,变得充满生气。
我所达到的领域有些讽刺意味。科学取代了传统宗教的世界观,有时人们会说科学为世界“驱魔”,使其不再有魔法。你也可能会认为冥想练习旨在克服感觉对感知的影响,培养清醒的世界观,在某种意义上也和科学有同样的作用。但巴彻勒说冥想练习带来世界的再魅化”。 (8) 我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在第一次静修之后,我感觉自己就像生活在一片有魔法的领域,那是一片奇迹之地,有着超自然的美。
不,这不同于进入一个不受因缘左右的魔法领域。我还是会或多或少本能地响应施加在身上的因。尽管如此,我觉得魔法的源头之一便是,我响应因缘、受其控制的时间更少了,用于观察的时间更多了——顺带也给了我更多深思熟虑应对事物的机会。我猜,生活在无为法”中很美好,但是生活在不那么无为的世界中也是很美好的。
本书介绍的很多佛教思想都可以从“有为法”和因缘的角度来重新阐释。说实话,可以说,佛教哲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极为严肃地对待因果。
思考一下“无我”的概念:我们所谓的“自我”与其周围的环境有持续的因果循环,无处不在受外部世界的影响,由此就引出对自我界限(以及自我核心)到底有多坚实的怀疑。还记得佛陀在关于“无我”的开示中是怎么说的吗?他说,我们想象中自己身体的部分其实并不受我们控制。它们不受我们控制(至少是在我们得到解放之前)的原因在于它们受到外部力量的控制:它们有其因缘。还记得佛陀强调我们自认为的身体部分的无常吗?不断升起、灭去的想法,情感和态度,这些也都是施于我们身上、引发我们内部各种连锁反应的力量不断变化的结果。我们的内心受因缘左右——因缘变,随之而变的是“有为法”。而因缘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变化。
你或许会说,冥想的进阶之路主要在于意识到影响着你的因缘,注意到这些因缘控制你的方式——意识到控制的关键出现在感觉诱发贪爱,引导你渴求令人愉悦的感觉,逃避令人不悦的感觉。正念正是从这一步开始起到重要的干涉作用。
或许我应该在上一自然段的“意识”一词上加个星号。我所说的并不是对这些因果循环的抽象理解——对它的学术认识。我所讲的是,经过精心打磨的体验式理解,是一种正念意识,可以带来打破或至少松开因果循环的力量。
也就是说,加强对这种体验式的理解,并且常常与之相伴,是佛教哲学中更抽象的理解。在正念冥想上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几乎不可避免地会更多地注意到感觉自发塑造感知、想法和行为的机理,也会更多地注意到周围环境中激发这些感觉的事物。你可以说,佛教意义上的开悟与西方科学意义上的启蒙是有共同点的:都是更多地意识到什么因带来什么果。
这些都彻底违背了世人的刻板印象。人们往往认为正念冥想温暖而朦胧,有些反理性。人们说正念冥想关乎“触及你的情感”和“不要做判断”。这样说确实也没有错。正念冥想可以助力你以前所未有的全新感知方式体验愤怒、爱、忧伤和喜悦等情感,看到它们的质地,甚至感觉到它们的质地。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你没有做判断——你没有刻意去给感觉打上坏的或好的标签,没有逃避感觉或积极渴求它们。因此你能够靠近这些感觉,但同时又不至迷失其中,你可以专注于它们带来的真实感受。
尽管如此,你做这些并不是为了抛弃自己的理性能力,而是为了发挥这种能力:现在你就可以对感觉做理性分析,从而明智地决断哪些感觉是好的指路明灯。因此“不要做判断”的根本含义是指不要让感觉为你做判断。而“触及你的情感”的根本含义是指不要对它们毫不在意,任由其摆布。总而言之,就是要你以最清醒的世界观决断对外界的反应。
在这全部的努力背后是一种高度机械化的大脑工作理念。我们的目的是要细细体会这台机器的工作原理,理解之后对其加以改造,推翻它的程序,彻底改变它对因缘的响应方式,对其施加影响。这样做并不能帮你进入严格意义上的“无为法”。不过,飞机也不能真正违背万有引力定律,但还是能够飞行。
我不想过多强调佛教开悟和西方启蒙之间的相似之处。佛教哲学和现代科学有不同的质询方式,有不同的论证标准。但是近期二者之间逐步以富有成效的方式相互影响。有对冥想者的大脑扫描,有关于冥想的哲学和心理学效果研究,等等。
不过,我认为,最具里程碑意义的交流开始于19世纪中叶,伴随着自然选择理论的出现而来。两千多年来,佛教研究的一直都是人类大脑如何被程序设计来应对环境,研究“因缘”到底如何运转。如今,有了达尔文的进化论,我们了解到大脑的程序源头。进化论出现之后的一个半世纪里,其理论逐渐成熟,证据得到累积,我们对大脑的程序细节有了越来越清晰的认识。我认为,所有这些都使我们能够从全新的角度认识涅槃,组织新的论据,证实佛教开悟的基本合理性。这也将是下一章的主题。
(1) 原注:Bodhi 1981, lecture 6.
(2) 原注:佛教思想家有时很难分清佛教的“有为法”和西方的因果概念之间的区别。我看过一些强调二者区别的解释,也没有看出二者之间有什么重大区别。在这些解释中,有时会过分简化西方的因果概念,就好似西方科学无法容纳多重影响繁复交融的想法似的。
(3) 原注:这个词其实与第十三章中的“interdependent co-arising”是同一个术语,后者也是一种常见的译法。然而,二者并不仅仅是同一术语的不同译法。这个术语与佛教及其他宗教中的很多其他术语一样,应用方法很多。当该术语用在“空”的概念中时,其中一种译法更恰当、合理,而用在“涅槃”概念中时,另外一种译法则更恰当、合理。(译者注:本书中,二者的中文译法相同。)
(4) 原注:严格来讲,我对缘起的一般意义描述是不完整的。古经文中经典的构想还有如下补充:如果某种事物的因缘缺失,那么这种事物就不会起,如果带来这种事物的因缘终止,那么这种事物也将终止(当然,这些都与西方所谓的因果概念是一致的)。至于非一般意义上的缘起,并非所有早期佛教经文中都有关于“十二种因缘”的记载,但“十二缘起”是最广泛接受的描述。我关于“十二缘起”的描述基本都根据Bodhi 1981而来。过多不再赘述,可另参见Gethin 1998, pp. 149–59, 和Harvey 2013, pp. 65–73。
(5) 原注:Bodhi 1981, lecture 4.
(6) 原注:这两种涅槃有时会被描述为实现涅槃的两个阶段,死去时的涅槃(圆寂)才是彻底的涅槃。在某些古经文中,死前体验的涅槃被称作“有余涅槃”,这时个体已经达到了开悟的境界,贪爱带来的痛苦已经被克服,但是肉体和物理伤害带来的痛苦仍然存在——这种痛苦可以通过正念和平和的心态忍耐,带来的痛苦也不像开悟之前那么重,但还是会使人无法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沉浸到纯粹的极乐中。参见Kasulis 1987 and Bodhi 1981, lecture 6。
(7) 原注:Batchelor 2015, p. 145.
(8) 原注:同上,p.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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