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页 | 卫斯理全集 | 阅读 ‧ 电子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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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若水微笑著,也向墙上的画望了一眼:“我们讨论过这幅画!”

  我想起在台北画廊中那段对话,点了点头:“你喜欢这幅画,买下来了。”

  梁若水望著画,有点发怔,我感到相当好笑。当时,我曾在街上,想再见到她,可是没有结果。我也曾想过这个女郎的身分,可是随便我怎样想,我都想不到她会是一个精神病医生,张强的同行。

  看来,传达的话不错,张强和梁若水,年龄相仿,职业又一样,平时他们一定很接近,所以医院中的人,知道他们是好朋友。

  我道:“张强的住址,梁小姐──”

  梁著水转过身来:“我知道,可是他不在家。”

  我略怔了一怔,梁若水坦然道:“他就住在医院附近,我每天经过他的家,就会响喇叭,今天他没有出来,我以为他先来了,结果也不是。”

  张强在昨天来找我,显然是遭到极度困扰,我越想越觉得事情有点不妙,神情紧张起来,问道:“最近可曾有甚么事令他困扰的?”

  梁若水一怔,不知道我这样问是甚么意思。我约略将昨天张强来找我的经过,讲了一遍。

  梁若水摇头道:“我不知道他有甚么事,那次在台北,我看到你的签名,张强时常提起你,说他的哥哥,有一个极其出色的朋友,就是你。他是你的崇拜者。”

  我听得梁若水这样讲,不禁有点脸红,张强一定有重要的疑难,才来找我,可是我对他却十分冷淡,几乎没有把他赶出门去。

  我忙道:“他住在甚么地方,请你告诉我。”

  梁若水道:“就在附近,你驾车向右,可以看到一排小巧的平房,他住在第五号,墙外种满了竹子,十分容易找。”

  我向外走去,才到门口,就看到有一位少女,神情焦急地在旁边一间办公室前,不断敲著门,用相当生硬的英语在问:“张医生在么?”

  我向她敲著的门看了一眼,门上挂著“张强医生”的名牌。

  梁若水向那少女走去:“张医生不在,请问你──”

  那少女神情惶急:“我哥哥怎么了?我一接到通知,立即赶来,请告诉我,我哥哥怎么了?他一直是好好的,怎么会发疯?”

  我伫立听到这里,已经知道那少女是病人的家属,我也没有兴趣再听下去,向梁若水作了一个手势,就向外走去。

  在我向外走去之际,还听得梁若水和那日本少女在交谈(那少女的声音和她的神态、动作,一望而知她是日本人)。梁若水在问:“你的哥哥是──”

  那少女急急地道:“我哥哥的名字是时造旨人,我是时造芳子──请多加指教。”

  芳子在急促的说话中,也没有忘记日本人初次见面时应有的对话礼貌。梁若水“啊”地一声:“你是时造先生的家人?时造先生是张医生的病人,张医生又不在──”

  那位时造芳子小姐显然焦急无比:“让我见见我哥哥,我哥哥一直好好的,他现在怎样了?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梁若水叹了一声:“时造小姐,你可能不明白,我们这里,每一个医生负责治疗若干病人,由于精神病患者,和别的病患者不同,主治医生要对病人进行细心的观察,整个治疗过程,是一个十分精密的计画──”

  芳子打断了梁若水的话头:“我知道这些,只要见我哥哥。”

  梁著水却自顾自继续说著:“这个计画不可能被打扰,所以,如果不是主治医生的批准,其他任何人,都无权决定病人是不是可以接见外人。”

  芳子的声音中,充满了哭声:“我不是外人,我是他的妹妹。”

  梁若水又解释著,我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些甚么,走出了医院,来到草地上。我想:那个时造旨人,病情一定相当严重,不然,那个叫芳子的少女,大可以在草地上找到她的哥哥。

  这些事,当时想过就算,当然想不到,这个时造旨人,正是导致张强要来找我的主因。

  经过了草地,快要来到大门口时,突然有人叫道:“等一等。”

  我停了脚步,看到一个中年人,慌张地向我奔来,他奔得十分快,有一个护士在后面追著他。那中年人穿著病人的衣服,在这间医院中的病人全是疯子,一个疯子叫我等一等,还有甚么好事?我已准备把他推开去,这个中年人喘著气,来到我的面前:“先生,我给你一样东西,你等一等。”

  这时,护士也追了上来,扶住了他:“洪先生,你该回去休息了。”

  那中年人挣扎道:“不,我要给这位先生看一样东西,你看,你看。”

  他一面说,一面将双手举在我的面前。我注意到他双手虚摆在一起,像是双掌握著甚么。这时,他举手向我,神情认真,双手缓慢地打了开来:“请看,先生,请看!”

  看他的动作神情,像是他手中握著的东西,在他双手一打开之后,就会飞走。

  我十分好奇,不知这个精神病患者给我看甚么,自然向他缓缓打开的手中看去,一看之下,我真是啼笑皆非,自己骂自己,怎么会和一个疯子打交道。

  这个人手中,甚么也没有!

  可是,这个人仍是一本正经地望著我:“先生,你说,那是甚么?我手中的是甚么?”

  我没好气地道:“是空气。”

  那中年人怔了一怔,摇头道:“空气?不对,不对,空气是无色的气体,可是你看,这个固体,你看,这东西的颜色多么鲜艳,请告诉我,这是甚么?”

  他在问我的时候,想求得到答案的神情,十分真挚动人,使人不忍心去斥责他,可是实在又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那护士苦笑道:“先生,他是一个病人!”

  我苦笑著:“我知道,他……这就是他的病徵?”

  我一面说著,一面向那中年人虚摆的双手,指了一指,护士神情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我只好耸了耸肩,那中年人更焦急,拦住了我的去路:“请你再看看仔细,这东西,是不是──”

  我在“是不是”之后,说了一个相当长的我听不懂的名词,听来有点像拉丁文。

  我叹了一声:“先生,你手里,甚么也没有。”

  那中年人一听得我这样说,神情十分愤怒:“怎么甚么也没有,我看一定是──”

  他又说了一遍那个名词,我模仿著他的声音:“那是甚么?”

  中年人笑了起来:“哦,那是一种蛾,它的学名。真奇怪,我真不能肯定,根据一切文献记载,这种蛾,只有南美洲被发现过,这里是亚洲,怎么也会有这种蛾?”

  中年人说的时候,护士不断拉他的衣袖,想叫他离开。那中年人发怒:“别碰我,要是这只蛾飞走了,上那里再去捉第二只去?你可知道,这可能是生物学上的大发现!”

  他态度认真,以致令得我怀疑是不是目力有问题,我再探头向他的双手之中看去,他也小心翼翼地将双手靠得我近了些。当我又看了一眼之后,我不禁又骂了自己一声蠢蛋,他手里当然甚么也没有,要是真有一只蛾,那么,那一定是一只隐形蛾,那倒是生物学上的一大发现了。

  我决定不再理会他,转过了身去,那中年人还想和我说话,护士已大声道:“洪先生,维也纳有信来了,是陈博士给你的。”

  那中年人一听,立时现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连声道:“人在哪里?在哪里?”

  看来,这位“维也纳的陈博士”,对他来说,十分重要,所以他才一听得有陈博士的信,就紧张了起来。我趁机向外走去,自然,没有再回问“维也纳的陈博士”是甚么人。

  一个自以为双手之中有一只蛾的神经病人,我心中暗自觉得好笑又可哀,一只蛾,这种想法是怎么来的?为甚么不是别的东西?

  胡乱想著,来到了车房,上了车,根据梁若水所指的路,向前驶去,不一会,就看到了一排平房。其中有一间的周围,种满了竹子,我在门口停了车,去按门铃。门铃响了好一会,没有人来开门。

  张强不在家。这令我很踌躇,可以肯定的是:张强一定有甚么重大的困难不能解决,所以才来找我。

  我令张强失望,不过,白素一定尽全力帮他。令我不明白的是,白素在干甚么,以致令得她非但不能回家,连一个电话联络也没有?

  我一面想著,一面打量著张强住的房子。要进入这样的平房,再简单不过,我来到窗前,伸指在玻璃上叩了几下,考虑敲碎一块玻璃,打开窗子,跳进屋去。

  我俯身拾了一块石头,准备去打玻璃,身后有人叫道:“卫先生,我有钥匙。”

  我认出那是梁若水的声音,转过身来,梁若水向前奔来,在她的身后,跟著那个日本少女时造芳子。

  她们两人来到了门口,梁若水取出了钥匙来,我道:“张强不在家,我怕有甚么意外,所以想进屋子去看看。”

  梁若水谅解地点著头,对芳子道:“张医生不在家,你可以进去看看。”

  芳子的神情十分不安:“我哥哥……张医生要是不在,真的不能见?”

  梁若水已推开了门:“一来,这是医院的制度,二来,你突然出现,可能使你哥哥的病情加深。”

  芳子喃喃地道:“也有可能,我哥哥一见到我,病就好了,他一直很正常。从来没也没有……精神病……”

  梁若水同情地望著芳子:“精神病有很多例子是突然发作的。”

  芳子叹了一声,不再出声,先跨了进去。屋子陈设相当简单,出乎意料之外,单身汉的住所,竟然十分整洁。我心中想:这多半是梁若水持有这房子的钥匙的缘故。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向她望了一眼,梁若水像是知道我在想甚么,俏丽的脸庞上,略红了一下,然后,她大方地道:“我和张强,十分接近。”

  我为了避免梁若水难为情,将话题岔了开去:“那么,他究竟遭遇了甚么困难,你应该知道。”

  梁若水摇著头:“不知道,我猜想是他业务上的事,我们工作性质相同,曾经有过约定,相互之间,不谈工作,因为平时谈话也谈工作,未免太无趣。”我四面看了一下,没有发现甚么异状,倒是梁若水忽然发出了“咦”的一声。我向她看去,看到她的视线,停一在面墙上,那墙上甚么也没有,但是却有著一个椭圆形的印子、颜色比印子旁的墙纸来得新,可想而知,这墙上原来挂著东西。

  我随口问道:“少了甚么?”

  梁若水道:“一个镜子。”

  墙上挂著一面镜子,十分普通。就算挂在墙上的镜子取下来,也不足为怪。可是这时,我一听到“一面镜子”,就陡地震动。

  镜子!张强所遭遇到的不可解决的事,一定和镜子有关!白素在车中向我打手势,也一起指著倒后镜。

  大约是我在刹那间,神情变得十分古怪,是以梁若水向我望来,带著怀疑的口吻:“怎么啦?”

  我道:“我觉得,张强遇到的事,一定和镜子有关。”

  梁若水怔了一怔,显然她不明白我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也无法在三言两语中解释明白,只好挥了挥手。

  梁若水指著墙:“这面镜子一直挂在墙上,我不明白他为甚么要把它摘下来。”

  她一面说,一面推开了一扇门,回头道:“放到这里来了。”

  我向门内望去,那是一间卧室,那面椭圆形的镜子,就放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那无论如何不是放镜子的好地方,镜子要这样放在床边的唯一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使人躺在床上,就可以在镜子中看到自己。

  我闷哼了一声:“张医师的习惯好像太怪了些。”

  梁若水没有回答,皱著眉,显然她心中也有著想不通的问题。在卧房中看了一会,退出来,又推开书房的门,书房中也没有甚么异样,书桌上堆满了书,我们略看了一下,全是探讨精神病的书籍。一只相当大的天然紫石英结晶的镇纸,压著一叠文件。我移开了镇纸,看了一下:“看,这是时造旨人的病历。”

  在一旁的梁若水忙道:“卫先生,精神病患者的病历,是一项个人的秘密。”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本来我也没有打算去看它。可是芳子却立时道:“我哥哥的病历?他究竟严重到甚么程度?我可以看看?”

  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来,但是梁若水却已有礼貌地拦住了她:“这是只有主治医师才能知道的资料。”

  梁若水这种过分尊重医院规则的行动,令我有点反感,我道:“把病人的病历,从医院中带到家里来研究,是不是合乎规则呢?”

  梁若水听出了我的不满,她向我抱歉地微笑了一下:“通常很少医生会这样做,但是张强一定有他的原因,所以才这样的。”

  我指著那份病历:“小姐,张强一夜未归,现在还下落不明,他在离开住所之前,很明显是在研究这份病历,他的行动和这份病历有关!我觉得我们应该看一看才对。”

  梁若水却固执地摇头:“不能。”

  我知道无法说服她,刚才我说张强的行动可能和这份病历有关,也纯粹只是一种猜测,她坚决不允许,我也只好算了。

  梁若水把镇纸又放在病历上,转身走了出来,对芳子道:“张医生不在家,也不在医院,我也无法找到他,你还是回酒店去,等医院的通知。”

  芳子愁眉不展,但是也无可奈何。我闷哼了一声:“这种医院规则,真不近人情。”

  梁若水假装没有听见我这句话,向外走去,当我和她一起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转过头,现出顽皮的神情来:“我知道,你会找一个适当的时刻,偷进时造旨人的病房去。”

  我笑:“为甚么?”

  梁若水眨著眼:“这正是你的一贯作风。”

  我又好气又好笑:“放心,我不知有多少事要做,没有空在精神病院中多逗留。”

  梁若水像是还不相信我的话,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忽然又道:“时造小姐要回市区去,你可以顺便送她回去?”

  我无可无不可地笑应著,这时,已经来到了车子旁边,我打开车门,让芳子先上车,梁若水驾著她自己的车子从医院来,在她进入车子前,我叫道:“一有张强的消息,立刻通知我。”

  梁若水答应著,我也上了车,驶向市区。小郭好不容易找到了张强,他却不在,这令得我好气愤,所以也不向芳子说甚么。芳子对我这个陌生人,当然也不好贸然开口,所以我们一直维持著沉默。

  等到车子进入市区,我才问芳子住在哪一家酒店,芳子道:“我住在哥哥的地方。”

  我随口问道:“哦,时造先生在这里担任甚么工作?”

  芳子道:“我哥哥是作家,本来一直住在日本,可是前几个月,他……写了一篇报导,惹了乱子,所以只好到这里来,一方面是避一避,一方面转换一下环境,有助于写作,想不到,唉──”

  她讲到这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有点生气:“报导文章怎么会惹乱子?关于甚么人?是政要还是黑社会头子?”

  芳子苦笑了一下:“都不是,是一个九段棋手,尾杉三郎。”

  我眨了眨眼,尾杉三郎,这个名字很熟,对了,我想起来了,昨晚翻报纸,就看到一则小新闻:有棋坛鬼才之称的尾杉三郎,因为神经错乱,进了精神病院。这不禁使我感到好奇,时造旨人写了一篇报导,是关于尾杉三郎的,现在,两个人都进了精神病院,这是一种异样的巧合!

  我道:“这位尾杉先生,好像也进了精神病院。”

  芳子又叹了一声:“消息终于暪不住了,他早已进了精神病院,人家都谴责我哥哥,说是……尾杉先生是被我哥哥那篇文章,刺激得变成疯子的,真可怕,文章发表的那天,晚上,尾杉先生冲了进来,简直疯了,要杀我哥哥。”

  我越听越奇,一篇报导文字,为何会令人疯狂?如果文字与事实不符,大可循法律途径告作者诽谤。如果一篇报导文字,可以令人疯狂的话,那文字的力量,也未免大大了。

  我当时只是不以为然地摇著头,芳子继续道:“唉!哥哥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压力,又后悔写了这样的文章,所以精神上无法负担,才……”

  她说到这里,双眼润湿,忍不住泪花乱转,我好奇心越来越甚:“你哥哥究竟写了些甚么?”

  芳子道:“我一直把哥哥的文章带在身,有人非议,我就取出来和人争论,实在,我哥哥并没有写了甚么,大家这样谴责他,大不公平了。”

  她一面说,一面打开了手袋,取出了一看便知道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一页。

  我正在驾驶,没有法子看:“请你读出来我听听。”

  芳子点了点头,就读了起来。

  “尾杉九段的大名,大家都知道,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有缘见到尾杉九段,又听到他关于棋艺的妙论……”

  接下来,芳子读出的,时造旨人所写的报导,就是在楔子之五之中所叙述过的一切。

  时造旨人接著这样写:“尾杉九段身体突然不适,使我们棋迷都十分关心他的健康,一个好棋手,真要有强健的体魄才好,钩心斗角的棋赛,棋手需要蝉智竭力,尽自己一切可能去制压对方,看起来,他们虽然坐著不动,但是他们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急速地活动,比甚么都劳累,健康状况不佳的人,负不起这样剧烈活动的重担。

  “当然,如果像尾杉九段那样,有办法知道对方心中在想些甚么的,那又当别论了,哈哈。”

  芳子读完了时造旨人的文章,我更加愕然。

  老实说,文章写得并不好,可是文章再坏,也没有理由把人气得发疯。

  我望向芳子:“就是这一篇短短的报导,令得尾杉九段想杀人?”

  芳子咬著下唇,点点头:“是!”

  我好奇心大炽:“当时的情形怎样?”

  芳子偷偷抹了一下眼泪:“哥哥不是一个很出名的作家,所以每当刊出他的作品,他都会很高兴,那天,也是一样,他买了一本新出版的杂志,兴高采烈地向我挥著──”

  时造旨人一面挥著杂志,一面叫著:“芳子,快来读我的文章,刊出来了。”

  芳子正在厨房中煮饭,她和哥哥合住一个小小的居住单位,为了让芳子有一间卧房,旨人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旨人是一个小作家,收入不好,芳子则是一家著名百货公司的女装部售货员。

  芳子从厨房中探出头来:“可是,我正在煮饭。”

  旨人大声道:“不行。快出来读,不吃饭不要紧,不读我的文章却不行,况且,有了稿费,我们可以到外面去吃,我请你到六本木去吃海鲜火锅。”

  芳子伸了伸舌头,并不解下围裙,抹了抹手,自她哥哥的手中,接过杂志。文章很短,一下子就看完了,但是芳子为了要使她哥哥高兴,故意看得很仔细,多拖了一点时间。

  然后,她抬起头来,由衷地道:“写得真好,把尾杉九段写得活龙活现,你一定会成为名作家,至少,像司马辽太郎──”

  旨人很高兴,但假装生气,指著芳子道:“你每次看完了我的文章,都说出一个著名作家的名字来,说我会像他们。”

  芳子道:“本来就是嘛。”

  旨人搓著手:“那天真是凑巧,恰好尾杉九段到了,我能有机会写这样的名人,真是好的开始。来,请把围裙解下来,我请你去吃饭。”

  芳子扮了一个鬼脸:“真的到六本木去吃海鲜火锅?”

  旨人神情有点尴尬:“那……等到稿费到手之后再说,我们先到──”

  旨人可能是为了掩饰他的窘态,是以一面说著,一面已经过去开门,芳子看到哥哥这种样子,抿著嘴在笑。芳子的笑容突然僵住了,她看到旨人打开门,望著门外,神情极其吃惊。

  门外站著一个男人,样子相当神气,一看就知道在盛怒中,他双眼像是要冒出火来,脸色煞白,盯著旨人,手中拿著一本杂志,正是芳子刚才看过的那本。

  旨人在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神情之惊讶,真是难以形容,张大了口,傻瓜一样地盯著对方。

  芳子认出那个男子是甚么人,就在那本杂志上,有著他的相片,他就是棋坛鬼才尾杉三郎。芳子也感到极度的惊讶,但是她比旨人镇定一些,她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准备招呼尾杉进来。

  可是她还未曾开口,尾杉发出了一下怪叫声,怪叫声将芳子吓呆了,本来想要讲的话,也全被吓了回去。

  旨人不知所措。而尾杉扬起手,用手中的杂志,向旨人劈头劈脸打了过来,一面打,一面仍然不断发出怪叫声。

  旨人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是抱著头,芳子看到这种情形,心中更是害怕,僵立在当地,只是不断地道:“尾杉先生,尾杉先生。”

  尾杉打了旨人十多下,尖声道:“你真的写出来了,你这杂种。”

  旨人几乎哭了出来:“尾杉先生,当时你……同意的,我并没有歪曲甚么”

  尾杉的声音听来越来越尖锐,听来简直令人全身打颤:“你这杂种,你以为这样揭发别人的秘密,就能使你成名?”

  他一面叫著,一面撕著那本杂志,把杂志撕得粉碎,旨人结结巴巴地道:“尾杉先生,我并没有……揭露你的甚么秘密!”

  这一句话,不知甚么地方激怒了尾杉,尾杉陡然怒吼了一声:“还说没有!”

  他吼叫著,突然伸出手来,扼向旨人的喉咙。本来,旨人的身形比较高大,也壮健得多,可是尾杉的行动,太出人意料,任何人都想不到,这样著名的受人尊敬的棋手,会突然做出这种行为。因此旨人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整个脖子就已经陷入了尾杉十指的掌握。

  芳子吓得尖叫了起来,奔过去,想去拉开尾杉的手,可是尾杉却飞起一脚,踢得芳子向门外跌出去。

  旨人住的是公寓式的房子,门外是一条走廊,走廊两旁,全是居住单位,这时,已经有几扇门打开,看是甚么人在争吵。

  芳子仆跌在地,还未曾站起来,就已经叫道:“快来帮忙,尾杉先生,尾杉先生……”

  她急得讲不下去,邻居有几个人奔了过来,一看到尾杉握著旨人的脖子,旨人的脸,已经红得可怕,奔过来的人,全想去拉开尾杉,可是尾杉的力气大得惊人,那几个人,不是被他用肘撞开去,就是被他踢开去。有人惊叫起来:“快叫警察!”

  有两个人大叫道:“不等警察来,时造要死了!”

  这两个人一面叫著,一面从尾杉的背后,死命抱住尾杉,将尾杉向外拉著,可是结果却把尾杉和旨人一起拉了出来。

  芳子站了起来,看看情形不对,尾杉再不放手,旨人真要被他扼死!她一发急,冲了上去,也用手去扼尾杉的颈。

  这一下,果然有效,尾杉开始还不肯松手,但没有多久,他就松开了旨人,用力将芳子推开去。

  芳子的背撞在墙上,一来是由于疼痛,二来是由于害怕,大声哭了起来。

  而尾杉在放开了旨人之后,旨人的脸色难看至极,身子摇摆著,跌在地上。可是尾杉还不肯放过旨人,大声吼著,简直就像是一头野兽,又向前扑上去,旁边的人死命拉住他,在混乱中,两个警察飞步赶来,用相当粗野的手段,将尾杉打倒在地,反扭过手,加上了手铐,一场纷乱,才算平息。

  芳子仍然哭著,旨人手捂著脖子,当警员请他拿开手时,他的脖子上,现出十只可怕的深红色的指印,一个警员忍不住踢了尾杉一脚:“凶手!你简直是想杀人!”

  旨人哑著声,说道:“别踢他,他是尾杉九段,著名的棋手。”

  在日本,著名的棋手,都有著极崇高的社会地位,受到各阶层人士的尊敬。那刚才踢了尾杉一脚的警员一听,吓得呆了。

  可是尾杉这时,一点没有棋手的风度,他还在乱骂著,双手被铐住了,他甚至想冲过来,张大口,要去咬旨人,神情可怕之极。

  旨人的声音也哑得可怕,连声道:“尾杉先生,我的文章并没有得罪你,并没有得罪你啊。”

  他叫到后来,几乎哭了出来。

  接著,有更多的警员来到,把尾杉三郎带走,芳子和旨人互相抱著哭。尾杉在被警员硬拖著离去之际,还在大声叫著:“你这杂种,泄露了我的秘密。”

  有一个警官,请旨人和芳子也到警局去,以明白争执怎样发生。

  到了警局,尾杉更加疯狂,除了手铐之后,打伤了一个警官,警方再将他制服,召来了医生。当旨人和芳子离开的时候,在警局门口,看到了精神病院派来的车子。

  第二天,杂志社召见时造旨人,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尾杉九段证明发了疯,要长期在精神病院之中医疗,不知有没有痊愈的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中,来自各方各面对时造旨人的指责,使时造旨人几乎精神崩溃。幸好杂志社同情他,觉得他的文章,绝不是令尾杉发疯的原因,所以才借了一笔钱给他,劝他离开日本,暂时避一避。

第四部:白素涉嫌谋杀

  芳子不由自主哭泣:“哥哥离开日本,不断有信给我,我一直很担心他,忽然接到了通知,说他进了精神病院,我……我……”

  我忙安慰她道:“我看时造先生的精神病,不会严重。”

  芳子道:“但愿如此……文章你也看过了,会那么严重,令人发疯?”

  我笑道:“当然不会,这个尾杉,本来就是疯子。”

  芳子摇头道:“不,尾杉先生是一个出色的棋手,棋艺极其高超。”

  我“哼”地一声:“那么,他不断叫著泄露了他的秘密,又是甚么意思?难道他真的可以知道别人在想甚么?”

  这时,车子到了目的地,旨人住的是一幢大厦,芳子下了车,忽然又道:“卫先生,哥哥在写给我的信中,提到了一些……很古怪的事……”

  我和芳子的对话,本来只闲谈,并没有目的的,这时听到她这样讲,也没有引起我多大的兴趣来。芳子顿了一顿:“可惜他的信,我没有带来──”

  我没有等她再讲下去,就道:“不要紧,下次有机会,再给我看好了。”

  芳子没有再说下去,向我鞠躬:“谢谢你了。”

  我向她挥了挥手,驾车离去。

  车子缓缓向前移动。芳子十分有礼,一再在车旁鞠躬,这更使我不好加速,车子在芳子的身边,缓慢地滑向前。

  我详细地描述著当时情形,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才会有以后的事发生。

  芳子还在鞠躬,我礼貌地望向她,向她挥著手。

  就在这时,芳子鞠完了一个躬,直起身子,车子还在她的身边,我向芳子挥著手,突然之间,我看到芳子盯著前面,现出了惊讶之极的神情,给人极度悸怖之感。

  一个人现出了这样的神情,那一定是他在突然之间,看到了吃惊的东西。

  我连忙循她所看的方向看去,心中已作了打算,准备看到最可怕的东西,可是却甚么也没有。

  芳子看的,是我车子的车头部分,那里,可以看到的地方,都很正常,我的车子上,也没有爬著甚么金绿色的怪小人。

  我忙回头向芳子看去,只见她那种惊悸之极的神情,还没有减退,一面却用手在揉著眼。她的这种动作,更使我相信她刚才真的是看到了甚么,她心中吃惊,认为看到的东西不应该存在,所以下意识地揉一下眼睛,想看得清楚一点,这是人在吃惊状态下的正常反应。

  我忙打开车窗:“时造小姐,甚么事?”

  芳子并没有立即回答我,只是放下手来,仍然向前看著,接著吁了一口气。

  她惊悸的神情,已经缓和,双眼发直,向前望著。这一次,我再跟著她一起望去,肯定她望著我车了旁突出的倒后镜。

  我忙向倒后镜看去,心头倒也不免突突乱跳,因为如果有甚么东西,出现在镜子中,那倒真恐怖绝伦。

  可是,倒后镜中反映出来的一切,全很正常,我又听得芳子吁了一口气。

  我推开车门,指著倒后镜:“时造小姐,刚才你是不是看到了甚么?”

  芳了震动了一下,摇著头:“没有……没有。”

  芳子这样回答,我当然不满足,而且,在那一霎间,我想到事情又和镜子有关!

  张强和白素离去,留下了镜子。我和白素各自驾车,道中相遇,她无法和我交谈,手指著镜子,向我作了我想破脑袋还未曾有答案的手势。而如今,芳子望著倒后镜,现出极度惊怖的神情。

  我又道:“你一定看到甚么,告诉我,你究竟看到甚么?”

  芳子望向我,不知所措。我苦笑了一下,放缓了语气:“你要是在镜子中看到了甚么不应该看到的东西,请告诉我。”

  芳子仍然摇著头:“我真的……没看到……”

  我立时道:“要是你没有看到甚么,那么刚才你的神情,何以如此惊怖?”

  芳子吸了一口气:“我没有骗你,真的,我没有骗你,一定是我眼花了,我没看到──”

  她讲到这里,我已经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头:“你又说没有看到甚么,又说自己眼花,那不是自相矛盾?”

  芳子对我的话的反应十分奇特,她喃喃地道:“真的,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真的没骗你。”

  我心中在想:这个日本少女,可能精神有点不正常,她向我讲的,关于她哥哥和那个棋手之间的事,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芳子一面说,一面后退,我注意她在后退之际,视线还不断射向车子的倒后镜,一面看,一面现出安慰的神情来,显然是第一次突然之间令她吃惊的东西,未曾再在镜子中出现。

  我一肚子没好气,等到她转过身去之后,才又上了车,一面驾车,一面不禁留意倒后镜,镜中未有甚么怪异。

  我心中在想,镜子诚然是一种十分奇怪的东西。关于镜子的想像,可以有几千百种,有的想像到人进入了镜子,再也出不来,堪称怪异绝伦,而妖精在有的镜子之前,也会现了原形。

  有关镜子的普通问题,已是相当高深的物理学,例如:一面能使照镜人看到自己全身的镜子,最低的长度应该是多少?又例如为甚么镜子中出现的反影,左右和实物相反,但是上下却又不变,等等。

  想来想去,白素的手势,究竟表示甚么呢?

  我驾车回到家门,推门进去,白素还没有回来,我写的字条,还留在原来的地方,我一直向前走去,气愤得把一张椅子,重重地踢在地上,走上楼梯,陡地想起,在书房另外有一具电话,有电话录音装置。平时很少使用。白素莫名其妙去了那么久,会想到用那具电话。

  我冲进书房,拉开抽屉,按下电话录音设备上的一个掣钮,不到五分钟,我已听到了白素的声音,忍不住在自己头上狠狠打了一下。

  白素的话令我呆了半晌。留话一共有两段,每一段都只有几句话,显然她打电话的时候,相当匆忙。

  白素的第一段话是:“我在机场,和张强在一起,立刻就要上机,到东京去。”

  白素和张强到东京去干甚么?真叫人摸不著头脑,白素随便走得开,张强在医院里有许多病人,他一走开,谁来照顾他的病人?像芳子,老远赶来,就因为张强不在,连想见她的哥哥都见不到。医生是需要对病人负责,张强的这种行为,未免大不负责。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对他的印象并不是十分好,看来很有道理。

  白素的第二段留话,在录音机上,有著国际直拨电话的电脑控制机件的“克拉”声,那是她从日本打来的,也很简单:“我和张强已经到了日本,我们在追查一件相当怪异的事,你有兴趣,可以来,我住在京王酒店,一九三○。”

  两段留话,都没有提及她向我作的手势是甚么意思。我立时取起了电话。在还没有拨号码之前,我想了一想,我是上日本,还是不去呢?

  白素说她和张强在“追查一件怪异的事”,这本来应该是我的“专利”,我想等他们的追查略有结果,我再出马,这比较好些。

  可是在拨了号码之后,我主意又改变:还是快点去吧。免得在这里,心痒难熬,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干甚么。

  电话拨通,向酒店的接线生说了房号,没有人听,过了片刻,接线生的声音来了:“对不起,客人不在房里。”

  我道:“这是直拨的长途电话,请你代我做两件事情。第一件,留言给一九三○号房间的住客,我会到日本来。第二件,请替我查一查,一个叫张强的住客,是住在第几号房。”

  接线生答应著,等了片刻,这位声音本来听来很甜的接线生,忽然之间,声音变得十分惊讶:“张强先生,是他?”

  我感到意外:“是的,和一九三○号的白素一起的。”

  接线生在不由自主喘著气:“张强先生,那位张强先生,他……坠楼……自杀了。”

  我陡地一呆,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强怎么会跑到日本去自杀!可是当我再问一遍的时候,接线生的声音还是很异样,但是听来已经清楚得多。

  张强的确坠楼死了。

  详细的情形,我当然想追问,可是接线生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不住地道:“真可怕呀,从十九楼一直坠下来,很多人都去看,可是我不敢看。”

  我道:“请你说仔细一点,大酒店的窗子都是密封的,我怎么会坠楼?”

  接线生的语调有点夸张:“他打碎了窗子上的玻璃才跳下来的哟!”

  我再想问,接线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我放下了电话,一时之间真是不知道该想甚么好。

  我先想到梁若水。这位美丽得有点离尘味道的女医生,听到了她亲密的男朋友这样离奇死亡的讯息,会有甚么反应?

  我又想到白素,我相信白素的能力,可是如果张强关在房间中,打破了窗子,从窗口跳下去,只怕白素也没有甚么办法。

  反而我最后想到的是,张强为甚么要自杀?

  我又拿起电话来,想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通知梁若水,但是只拨了几个号码,就放了下来。

  没有人愿意把这种不幸的消息带给人,让她慢一点知道吧。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呢?答案倒是再简单不过了:到东京去。

  我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来,先听到接线生的声音,说是东京来的长途电话,接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对不起,我找卫斯理先生,我是东京警视厅的高田警官,我们曾经见过的,健一警官曾介绍我们相识。”

  高田警官,我记不起这个人了。前一个时期在东京我和一个叫健一的警官,有过不平凡的遭遇(“连锁”),可能就是在那时候,曾经见过。

  我有点不耐烦:“甚么事?”

  那边高田警官继续所说的话,真是令得我目瞪口呆。他道:“有一个神经错乱的女人,在谋杀了一个男子之后,自称是你的妻子,我们知道卫先生你身分非凡,所以来求证一下……”

  他话还没有讲完,我已陡地叫了起来:“等一等,慢慢说一遍,你说甚么?”

  日本人说起话来都十分快速,这位高田警官,比别的日本人说话又快了些,我请他再说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

  高田警官又说了一遍,我没有听错,这令得我鼻尖冒汗,我又道:“这个神经错乱的女人,她叫甚么名字?”

  高田警官道:“我们找到她的身分证明,不知道她的名字,应该怎么读”

  他接著,读了几个字,我已经大不耐烦,对著电话叫道:“她的证件上,一定有她的名字的英文拼音,你直接念出来吧。”

  高田警官连声道:“是,是,她叫……白素。”

  其实我旱就知道,高田警官所说的,就是白素。不然,我也不会鼻尖冒汗,但是当我千真万确证实了这一点,还是不禁感到了一阵昏眩。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从来也未曾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日本警方说白素“杀了人”,这倒还可以想像,白素当然不会主动去杀人,但是受到袭击,她会出手自卫。以白素的武术造诣而论,普通的打手,十个八个,不是她的对手。可是,日本警方却说她“神经错乱”,这算是甚么形容词?

  我思绪紊乱,急得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高田警官听不到我的声音,发起急来连声道:“喂,喂,卫先生──”

  我略定了定神:“请问,白素,我妻子现在在甚么地方?”

  高田警官道:“在精神病院的看守病房之中,阿玻野精神病院。”

  我没有听说过这家精神病院,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啼笑皆非,这两天,不知是倒了甚么楣,竟然接二连三,和精神病院发生关系,先是张强和梁若水是精神病医生,后是──

  我一想到了张强,连忙又问:“和白素一起到日本的,有我的一个朋友,叫张强──”

  我才讲到这里,就听到高田警官发出了一下呻吟似的声音来,我更是一怔:“怎么了?”

  高田警官回答是:“这位张强先生,就是尊夫人涉嫌谋杀的死者。”

  我一句“放你妈的狗臭屁”,几乎要冲口骂出,可是实际上所发出来的,是一下类似呻吟的声音。当我还想再问甚么时,高田警官已经急急地道:“对不起,我想你必须来一次,在电话里我无法和你详细述明,而且,长途电话收费很贵,警视厅的经费不算是太充足,我想──”

  我真是给他的话弄得哭笑不得,我急得全身在冒汗,他却在计较电话费!我吼叫起来:“你电话号码是甚么?我打给你好了。”

  高田警官叹了一声:“何必浪费时间?卫先生,你早一点来,不是更好吗?”

  我焦急得快昏过去,真的,我从来没有这样焦急过!

  我可以相信全世界的人都神经错乱,但决不相信白素会。问题也就在这里,一个并非神经错乱的人,被捉进了精神病院的看守病房,处境可以说糟糕之极了。

  看来在电话中也真的讲不明白,所以我只好道:“我立刻到机场去,会乘搭最早的一班到东京来。”

  高田警官道:“我会查到这班机,在机场等你。”

  我放下电话,乱得团团打了几个转,口中不断喃喃地叫著白素的名字,这时,我看来倒像是神经错乱的人。

  我冲出书房,刚到门口,电话铃又响起来,我忙冲回去,抓起来,听到了江楼月的声音:“卫斯理,道吉尔博士已经回到了美国,打了电话给我──”

  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那关我屁事。”

  我已经著急得几乎想发疯,他还拿博士的事来烦我。给我一骂,江楼月也生气了:“他坚持要你去,说是有一些事发生了,非你去帮忙解决不可。”

  我连声道:“我不会去,告诉你,白素在日本出事了,我立刻要赶去!”

  我说完之后,不等江楼月再回答,就用力放下电话,冲出了门口。

  这时,大约是中午时分,我一出门口,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初夏的艳阳天,本来最令人心旷神怡,可是我看出去,眼前的人,彷彿全是黑影子,房子似乎都在摇动。

  我吃了一惊,喘著气,伸手揉了揉眼睛,眼睛却感到一阵刺痛,原来我满面是汗,自己也不觉得,这一揉眼,把汗水全部弄进眼晴中去了。

  一生之中,我不知经历过多少怪异的事,但是这次怪异发生在白素身上。白素被当作“神经错乱的女人”,这无法不令得我手足无措,大失常态。

  我一面继续揉眼,一面走向车子,到了车子边上,我感到自己实在不适宜驾车,恰好有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截停了它,上了车,把一张大钞送到他的面前,道:“用最快的速度送我到机场去,给你的钱,包括违例驾驶的罚款在内。”

  那司机是一位年轻人,大声答应著,他倒真会争取时间,一下就开车冲上前,令得我的身子,向后一撞,撞在椅子的靠背上。

  这一撞,倒令我清醒了一些,司机把一条毛巾向我抛来:“抹抹汗。”

  我用他的毛巾抹著汗,他一面飞快驾著车,穿过了一个红灯,一面问我:“你才干了甚么,抢了银行?”

  我闷哼了一声,那司机又道:“附近没有银行啊,你是不是杀了人?”

  我闷哼了一声:“就快杀人了,如果你再啰嗦。”

  那司机陡地吞了一口口水,不敢再说甚么,只是专心驾驶,他的驾驶技术真好,不管红灯绿灯,一律飞驰而过,等到了机场,两辆警方的摩托车,呼啸而至,我一下车,警员就迎了上来。

  这一点,我倒早有准备,立时取出一直随身带著的国际警方特别证件,交给其中一个警员,那警员显然未曾见过这种证件,神情还在犹豫,我道:“你回去向你们上司查这种证件持有者的身分。我有极重要的事,半分钟也不能耽搁。”

  我真的半分钟也不能耽搁,因为若是耽搁了半分钟,就赶不上那班飞机。当我一进机舱,才跨出了一步,机门就在我的身后,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关上,舱中有几个人向我怒目而视,因为我最迟登机,耽搁了飞机准时起飞。

  我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一会,好使我狂跳著的心恢复平常,然后,向空中小姐要了一份当天的日本报纸,急速地翻看。

  像这种著名的大酒店有住客自酒店高层坠下致死的事件,报上应该有新闻。

  果然的,翻到第三页,就看到了这则新闻。

  报上的新闻可以算是相当详细,只是有些混蛋猜测,全然不符事实。

  新闻如下:“今晨七时许,东京新宿区京王酒店的一名住客,突然从他所住的十九楼房间,弄破了玻璃窗,穿窗跌落,落在酒店侧面的行人道上。幸而当时还未到街道上繁忙的时间,路人不多,所以未曾伤及路人。坠楼者已经警视厅干练人员迅速查明,登记的名字是张强,身分是医生,来日原因不详。和他一起登记入住的是一名女子,登记姓名是白素,职业栏空白。

  “张强坠楼后,警视厅人员急欲找到这名和死者一起入住的白素的女子。但是这名女子不知所终。警方正从这一双男女耐人寻味的关系,去寻找死者坠楼的原因,这名叫白素的女子,和张强各自入住一间单人房,人住的时间是昨晚十一时许,据酒店侍应及工作人员称,两人办了登记手续,并未进入房间,就在柜台上,打了一个国际电话,只讲了几句,立即外出。

  “警方已找到当时接截他们的计程车司机,司机的姓名是上远野。司机说,两人上车,那女子操流利的日语,听来是正宗的关东口音。如果不是面对著她,一定认为她是本国人。他们去的地址,是东京涩谷区的一条街道。上远司机说,他们下车之后,行动十分仓猝,那男的在不断说著一句话,可惜上远司机听不懂那句话是甚么意思。

  “上远司机由于觉得这一男一女的行动十分怪异,所以加以注意,停了一会才开车离去。这就给警方提供两人行动的宝贵线索,本报记者访问上远司机时,上远君坚称,那女子美丽而高贵,决不是普通的女人,本报的美术部人员,根据上野君的描述,绘下了这名神秘女子的画像。请读者判断上远君的形容。”

  日本报纸的工作精神真叫人佩服,有一幅素描在新闻之旁。

  那个叫上远野的计程车司机对白素的印象,一定相当深刻,素描竟然有五、六分像。

  新闻继续报导:“警方根据上野司机供述看到这一男一女进入一幢公寓的线索,到那幢公寓去调查,公寓中有三位住客,证明看到过他们,他们到三楼的一个居住单位找人,但是那单位经常住的两个人都不在,他们的拍门声,叫醒了一个邻居,是实业公司企划科的一个职员,名字是河作新七。河作君曾和他们交谈,本报记者向河作君作了采访。河作君说,他和那一男一女的交谈,他每一个字都记得。如下:括弧中的是双方的动作和神情,可助了解当进的情形。

  (河作君开门出来)

  河作君:“时造先生不在东京啊,你们干甚么?”

  (那居住单位的主人,叫时造旨人,职业是一位作家,这位时造先生,前些时也曾闹出过新闻,牵涉到著名的棋手,现已进入精神病院里的尾杉九段。)

  (那男的似乎不会讲日语,女的日语极流利)

  女子:“我们知道时造先生不在家,可是时造先生的妹妹呢。不是和时造先生住在一起的么?”

  (河作君用手敲自己的额头)

  河作君:“啊,你们真来的太不巧了,芳子──她就是时造先生的妹妹,也有远行,听她说,好像是时造先生有了甚么意外,她要去看他,芳子还请我照顾一下,要是有甚么重要的信件来,由我代收,可是我每天要上班,那里能照顾甚么。”

  (那男的神情十分失望,和女的讲了一句话,河作君听不懂,女的十分镇定,也回了一句。然后,女的又向河作君说话。)

  女子:“那么真是不巧极了,对不起,吵了你了。”

  “据河作君说,女子讲话的神态,极其优雅高贵,这一点和上远司机的描述相近。

  “那女子讲了这句话后就离去,河作君回去睡觉,但由于睡著之后被吵醒,所以并不是那么容易睡著,朦胧中恍惚听到邻室,也就是时造旨人的住所有声响传出来,但是他却不能肯定。

  “以上所报导的,是警方人员和本报记者调查坠楼死者活动所得的结果。本报美术部人员所绘的素描,曾经和这各女子接触过的人士过目,一致认为十分近似,若发现这名女子下落,请和警视厅高田警官联络,电话是……”

  看完了新闻,呆住了。

  要是我早看到这段新闻,我一定在来东京之前,先去做两件事:找时造芳子和时造旨人。

  张强和白素行动的目的,显然不是去找人,而是在于那个居住单位。

  河作新七后来“恍惚听到邻室有声传出”,当然是白素去而复返,进入了旨人的住所。

  问题是在于她为甚么进入时造的住所呢?

  这真是难以想像:时造旨人在精神病院,而张强作为他的主治医师却老远跑到日本来,想在旨人的住所之中找寻甚么!

  一定有重大的原因,不然白素不会跟著张强来。白素和我不一样,性格不冲动,她深思熟虑,是甚么事情促使她那么急赶来日本?

  他们进入旨人住所,是午夜时分,张强坠楼在早上七时,这一段时间,他们又在干甚么?进入旨人的住所,不论怀有甚么目的,这目的可曾达到?

  不知有多少疑问塞在我的脑中,却没有一个想得通,那种情形,真是闷人到了极点。

  飞机正以时速九百公里的速度在向前飞,可是我只觉得太慢,我甚至有点坐立不安,只好翻来覆去,看报上的那段新闻,看得快可以背出来了。

  报上的新闻说白素“下落不明”,但是高田警官却告诉我,白素在精神病院,由此可知,在离旨人的住所之后,白素和张强可能分别行动,但是何以高田警官又说白素是谋杀张强的涉嫌者?

  航程结束,机舱门一打开,我第一个冲出去,向移民官员说明了外面一个警官在等我,有要紧的事。日本人办事本来很古板,可能是我焦虑的神情打动了他们,居然变通了一下,让我立刻过关,我高声叫著:“高田警官?哪一位是高田警官?”

  才叫了两声,就有一个身材相当矮小,但是一脸精悍之色的中年人,向我走过来。一看到这个人,我就记起来了,我曾和他见过几次,我也不和他客套:“我立即要和白素会面。”

  高田吸了一口气:“可以,不过……”

  他说著,摇了摇头,我急道:“不过甚么?”

  高田苦笑了一下:“尊夫人的病情很严重,我看就算你见了她,也没有用处。”

  我又陡地一呆,“很严重”,那表示甚么?表示白素见了我会不认得我。或者神智不清到无法和我交谈?我挥著手:“见了她再说。”

  高田并没有异议,我们快步来到停车站,高田驾的是一辆小车子,汽缸容量不到一千立方公分的那种,他一面打开车门让我上车,一面解释道:“卫先生,我知道你对许多怪异的事,有独特地见解和处理能力,所以才坚持要你来。可是我上头却主张按照平常的程序来处理。所以,我和你的会面,全是私人时间,只好用我的小车子。”

  我根本没有耐性听他解释:“希望你用最短时间赶到目的地。”

  高田的驾驶技术相当高明,可是,从机场到医院的路程相当远,幸好高田和我不断地在交谈,不然这两小时多,真不知道怎样捱过去。

  我们两人的交谈,是我先开始的,我道:“关于张强坠楼的事,我已看过报纸上的报导。”

  高田“啊”地一声:“是啊,报上登得相当详细。还有尊夫人的素描。”

  我单刀直入:“你说白素涉嫌谋杀张强这话怎么说?”

  高田抿著嘴,沉默了一会,才道:“根据普通刑事案件办案程序得出的结论。”

  我道:“请你别绕著弯讲话,是不是有相当确凿的证据?”

  高田望我了一眼,现出抱歉的神情,立时又转回头去,点了点头。

  我又道:“请你把一切经过告诉我。”

  高田连连点著头,可是他却又不立即开始说,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报上的记载漏掉了一点。我们发现时造旨人的住所,曾被人偷进去过。而且,在他的住所之内,采集到了死者张强和尊夫人的指纹,所以可以肯定,他们两人曾进过时造的住所,目的是在寻找甚么东西。”

  这一点,我早已猜到,所以我立时道:“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张强是一个精神病医生,时造旨人是他的病人,如今仍在张强的医院中治疗。”

第五部:“三条毛虫的故事”

  高田显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震动了一下,发出一下低呼声。我又道:“旨人的妹妹芳子,我也见过,她去探望她的哥哥。”

  高田皱著眉,像是正在沉思著甚么,然后才道:“酒店──他们投宿的酒店的工作人员,看到张强和尊夫人一起回来时,是凌晨一时左右。”

  我“嗯”地一声:“从时间上看来,他们在旨人的住所并没有耽搁多久。”

  高田低叹了一下:“进入旨人住所的两个人中,一定有搜寻专家,我们进入旨人的住所之际,他的住所,任何稍有经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曾经过彻底的搜查。”

  我对于高田这种迂回曲折的说法方式,并不是十分欣赏,闷哼了一声:“当然,张强是医生,不懂得如何去搜查一间房间。”

  高田没有再发表甚么别的意见,只是继续道:“他们两人才走进酒店大堂,尊夫人就像是想到了甚么重要的事情,又匆匆转身走了出去。当值的几个酒店工作人员都觉得奇怪,他们都说,张强的神情,十分兴奋,他一个人上了楼。”

  我没有插口,听高田说下去。

  高田继续道:“酒店的夜班值班人员,交班的时间,是早上八时,所以,整个晚上发生的事,他们都可以看得到。”

  我道:“你不必向我解释这些,只要说事实的经过好了。”

  高田扭转方向盘,转了一个急弯之后,才继续道:“张强上楼之后,没有甚么异动,而尊夫人却一直未见回来,一直到六时四十五分左右,才看到她进入了酒店。”

  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才道:“卫先生,尊夫人是一个十分吸引人的女子,所以,酒店值班人员对她的一切,都记得十分清楚,而且一个女住客,凌晨两点回酒店,一进大堂,立时又离去,一直到天亮才回来,这种情形不常见,是以特别惹人注目。”

  我虽然心急,但是高田的说话方式是这样,也没有办法可想。

  高田又道:“尊夫人回来的时候,手中提著一只方形的纸盒,有一个职员走向她,问她是不是要代劳,尊夫人拒绝了,只是走向打电话的地方,那是由大堂打向酒店房间去的电话,那位职员看了一下,她拨的房间号码,是张强的房间。”

  我“嗯”地一声,觉得事情对白素十分不利,张强七时坠楼,而白素却在六时四十五分左右,自大堂打电话到房间去,目的当然是想到他的房间去。

  高田吸了一口气:“电话好像有人接听,她放下电话,就去等电梯,她进入电梯,有一个旅行团的向导,和她一起走进去。这个向导曾和她招呼,但是她并没有甚么反应,看来神情很焦切,或是正在凝神想著甚么,根本没有听到那向导的话。”

  我倒可以立时肯定,白素一定是正在凝神想著甚么,没有听到有人向她打招呼,要不然,她决不会吝啬一句“早安”。

  高田又道:“她在十九楼出电梯。这一层,住著一个旅行团,旅行团和行程排得很密,一早就出发,女工开始清洁房间,有两个女工,都看见她敲张强的房间,门打开,那两个女工,也看到了张强。”

  我听到这里,陡然作了一个手势:“等一等,那个女工肯定开门的是张强?”

  高田道:“是,我们曾再三盘问过,那是张强。卫先生,你为何这样问?”

  我遭:“张强从高处坠下致死,骨折筋裂,这一类的死亡,可以掩饰掉真正死亡的原因。譬如说,张强在一小时之前已被人打死了,在一小时之后再被从高处抛下来,那么,再高明的法医也查不也真正的死因。”

  高田点著头:“是,我们也考虑过这一点,但是那两个女工的确看到张强开门,打开门,立时和尊夫人讲话,两个女工听不懂,只觉得他讲得十分急促,尊夫人进了张强的房间。”

  我叹了一声:“那时正确的时间是──”

  高田道:“六时五十四分。”

  我有点恼怒:“何以如此肯定?”

  高田扬了一下手:“当时,那两个女工看到她进入张强的房间,其中一个道:‘那么早就来探访男朋友了!’另一个就看了看手表:‘不早了啦,已经六点五十四分了。’正确的时间,就这样肯定下来,而张强坠楼的正确时间,是六点五十七分,也就是尊夫人进入房间之后的三分钟。”

  我问:“也是那两个女工提供的?”

  高田道:“正是。尊夫人进入房间之后,那两个女工又闲谈了一会,她们突然听得房间之中,传来了张强的一下惊呼声──”

  我摇头道:“你的说法太武断了,那两个女工听到的,至多只是一个男人的惊呼声,不能肯定是张强的惊呼声。”

  高田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太讲究字眼了,我又道:“再分析得详细一点,甚至于不一定是男人的惊呼声,可能是一个女人假扮著男人的呼叫声,也可能是出自录音带中的声音,也有可能,那不是惊呼声,只是一个呼叫声,或者类似呼叫声的声音。”

  高田给我的一番话,讲得不住眨著眼,他显然十分不服气,是以道:“卫先生,你维护尊夫人的心情,我们可以明白──”

  我立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错了,我不是在维护甚么人,而只是告诉你,只凭两个证人听到了一下声响,绝对不能引申为‘张强的惊呼声’这个判断,高田警官,你应该对于推理学有点经验。”

  由于我相当不客气的申斥,以致高田的脸涨得通红,连声道:“是。是。是。”

  他在一口气说了几声“是”之后,停了一停,喘了两下,才又道:“那两个女工,听到了……那一下……听来是男人的呼叫声,相顾愕然。他们没有见过尊夫人,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上楼,她们认为尊夫人是男住客的女朋友。女朋友一早来探访,男住客没有理由发出呼叫声来,所以那令得她们惊讶莫名。”

  我叹了一声,心中乱成一片,这两个女工,是十分重要的证人,我只想到了这一点。

  高田又道:“正当那两个女工错愕之际,房间中又传出了……一个听来像是……女子的叫声……”

  我听得高田这样形容,真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好笑好,我挥了一下手:“还是照你原来的方法说吧。”

  可是高田却十分认真:“不,你说得有道理,不能太武断。”

  我只好叹了一声,他说话的方式本来已经不厌其详,这样一来,自然更加增加了叙述的缓慢。高田道:“这一来,那两个女工更吃惊,她们略微商议了一下,决定一个向高级人员去报告,另一个则先去敲门,如果住客见怪,就假装来收拾房间。随机应变,本来就是一个大酒店工作人员的起码条件,譬如说,如果不小心进入一间房间,里面有一个女客正在换衣服,就应该──”

  我忙道:“行了。那女工拍门之后,里面反应怎样?”

  高田给我打断了话头,停了一停:“女工敲门,并没有反应,只听到房间里继续传出声响,像是重物坠地,再接著,又是一个女子的呼叫声,这时,另一个女工和一个负责十九楼的管事急急走了过来。”

  高田讲到这里,略顿了顿,车子驶过了一个公路的收费站,他吃力地摇下车窗,掏钱,付钱,然后驶过收费站,再摇上车窗。

  我只好耐著性子等他,等他又准备开始讲时,立时说道:“你讲到管事匆匆走来,讲过的不必重复。”

  高田道:“因为管事匆匆走来,所以,听到玻璃破裂声的人,一共有三个。据他们三个人说,玻璃的破裂声十分惊人,因为玻璃相当厚,要击破它,并不是容易的事情。这一来,管事也吃惊之极,这位管事的名字是宝田满,他──”

  高田向我望了一眼,我道:“名字叫甚么,无关重要。”

  高田道:“是,可是宝田满这个人,在整件案子中,却十分重要。”

  我扬了扬眉,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同时,我心中在想,高田曾说张强坠楼的时间是六时五十六分,就是白素进去之后的三分钟。那也就是说,当这个叫宝田满的管事,听到玻璃碎裂之际,张强应该已经跳下去了。

  这一切,说明在张强坠楼的时候,白素和他一起在房间中,决不能构成白素是谋杀张强的凶手的结论。我感到日本警方的推理、判断太草率了。

  可是,高田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得我目瞪口呆:“我必须略作解释,负责一层的管事,全是专业人员,他们都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

  我摊了摊手,示意他尽量简短。

  高田道:“所以,他们有资格配带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可以打开这一层每一间房间,而且,他们都受过训练,可以用最短的时间,打开房间,所以──”

  我听到这里,已经感到事情有点不妙,一股寒意,陡然升起。

  高田向我望了一眼,现出了充满歉意的神色:“玻璃的碎裂声一传出来,宝田满就立时冲向前,几乎立刻地,他打开了门,于是,他和两个女工都看到──”

  高田又吞了一口口水,我双手紧握著拳,手心已经冒冷汗。

  高田吁了一口气,这一次,是三个人“看到”,而不是“听到”了,所以他可以“痛快”一下:“三个人都看到,尊夫人正在推张强出窗口,窗口的玻璃已经破了一半,张强在被尊夫人向外推去的时候,是面对著房门的,所以他──”

  我陡然叫了起来:“等一等!”

  高田停止了叙述,好像是专心一志在驾车的样子,连望也不向我望一下。

  我用十分沉著的声音说话,以表示我绝不是意气用事,同时,也表示绝对的肯定:“白素决不会做这种事,决不会!我和她多年夫妻,知道她决不会做这样的事。”

  高田叹了声,仍然不看我:“卫先生,三个人都看到的啊。”

  我道:“我不管,就算有三万人看到,我也是这样说,白素决不会做这样的事!”

  高田性格很可爱,换了别人,听得我这样固执一定会生气,但是他却还十分客气地问我:“卫先生,是不是说那三个人全看错了?”

  我的心情苦涩之极,感到异常的乾渴。高田的这个问题,我没有法子回答,我总不能说这三个人全看错了。

  我还是不相信,我已经有了想法,如果我直接说,高田不会接受。

  高田是不是能接受我的想法,极其重要,对白素的命运有直接的影响,是以虽然我的心中焦急万分,但还是好整以暇地道:“我不说他们看错了──你有没有听过‘三条虫的故事’?”

  高田陡然一怔,他正驾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身子一震,车子陡然向旁一歪,几乎撞向路边,他忙扭转方向盘,然后,用疑惑之极的目光,望了一下:“甚么?三条虫的故事?”

  我道:“是的,三条虫的故事,你没有听过,我讲给你听。”

  高田的双眉,变得紧挤在一起,喉咙发出了一下咕哝的声音,我听不清楚他想讲甚么,但可想而知,一定不会是动听的话。

  我不理会他的反应怎样,自顾自道:“你仔细听著:有三条虫,成一直线向前爬行,第一条虫说:我后面有两条虫,第二条虫说:我前面有一条虫,后面也有一条虫。第三条虫说:我前面没有虫,后面也没有虫。第三条虫为甚么会这样说?”

  高田呆了片刻:“第三条虫是盲的,看不见。”

  我摇头道:“不对。”

  高田又猜了好几次,我都摇头。他在十分钟之后,叹了一口气:“你说了吧,唉,这时候,来玩这种智力测验。”

  我道:“答案其实极简单:第三条虫在撤谎!”

  高田“哈哈”笑了起来:“真是──”

  他立时望向我:“你的意思是,管事和那两个女工在撒谎?”

  我吸了一口气:“我只是说,他们三个人,有可能为了某种原因,而在撒谎!”

  本来,我也知道,要高田或是任何人,接受我这种说法的可能性微之又微,但是我也想不到高田的反应如此之强烈。

  他陡地高声骂了起来,骂的那句话,多半就是刚才他在喉际咕哝的那个字眼。

  不过,他毕竟君子,在实在忍不住的情形之下,骂了一声之后,立时涨红了脸:“对不起。”

  我只好苦笑:“算了,不过,可能性总是存在的。”

  高田道:“请你听我继续讲下去,我还没有讲完。”

  我除了眨眼之外,没有别的可做。高田的声音变得十分低沉:“由于张强面向著房门,所以,宝田满管事和那两个女工,都看到他充满恐惧的神情,还看到他被推下去时,伸手抓住破裂了的玻璃边缘,企图这样抓著,就可以不跌下去……”

  虽然高田警官尽量使他的声音保持冷静,但是我可以听得出他内心激动。事实上,如果那三个目击者没有说谎,这种情形是冷血的谋杀,任何人讲起来,都会激动。

  由于高田讲得这样详细,我心直向下沉,我仍然不相信白素会做这样的事,但是我全身却麻痹!

  高田还在继续:“推张强向外的力量十分大,张强抓住了碎裂玻璃的边缘,并没有用处,三个人都看到了碎裂玻璃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迸溅。这时,宝田管理尖叫著,向内冲进去,可是张强已经跌下去了。”

  我口渴得难以忍受,每呼吸一下,喉际就像中吸进了一口火。

  我甚么也说不出来,高田叹了一声:“宝田管事说,尊夫人在那时,转过身来。宝田管事惊呆之极,他说他再也想不到。凶手竟然会是这样美丽高雅的一位女士。”

  我嘶声道:“白素绝不会是凶手。”

  高田苦笑道:“卫先生你现在这样说,我可以谅解,可是尊夫人当时所说的,却……却真是……唉,却真是太……过分了。”

  我呆了一呆,舔著口唇:“她当时说了些甚么?”

  高田警官把车速略为减慢了一些,说出了当时的情形。

  由于那一段极短时间内所发生的事,十分重要,所以我用另一形式把它记述下来,可以看来更直接一点,那一段时间,只不过是几句对话的时间而已。

  当时的情形是:宝田管事进房间,张强已经跌下去,下面已经隐约有喧哗声传上来,一个女工胆子较大,跟了进来。另一个女工在门口,吓得不住发抖。白素转过身来,宝田一看到白素的样子高贵优雅,呆了一呆。

  白素先开口,她的样子极其惊恐、悲痛,声音有点失常:“他……跳下去了。”

  宝田管事十分富于正义感,一伸手,抓住一白素的手臂,又惊又怒,说道:“凶手,是你推他下去的。”

  白素的神情充满了惊讶:“你说甚么?”

  宝田管事厉声道:“你推他下去,我们三个人都看到了。”

  白素的神情,这时反倒镇定了:“你们全看到了?看到了甚么?”

  那个进了房间的女工,这时看到宝田管事已抓住了白素,胆子更大,接口道:“看到你推他下去。”

  白素这时的神态,更是怪异,她侧著头,略想了一想:“看到我推他下去,我并没有推他,你们真看到了?”

  性子刚强的宝田管事怒不可遏,扬起手来,想去打白素的耳光,可是白素这时,身子半转,手腕一翻,不但已挣脱了被他抓住的手臂,而且同时伸足一勾,把他勾得直向前跌出去。

  宝田管事大叫,白素向外直冲,那两个女工当然阻止不住她。

  我叫了起来:“你看,白素说了,她并没有推他下去。”

  高田苦笑道:“这实在太过分了,三个人眼看著她……,可是她却立即否认,这……实在太过分了。或许,她当时已经神经错乱!”

  我狠狠瞪了高田一眼:“白素当时离开酒店,来又后是怎样找到她的?”

  高田道:“宝田管事这一跌,摔得很重,当他挣扎起身时,尊夫人已经下了楼。他叫著追了出去。”

  我心中“哼”地一声:“那还追得到么?当然追不到!”

  白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如果她要离开,再多人也阻不住。果然,高田警官摊了摊手:“是,追不上了,那两个女工和宝田管事,形容她奔逃的速度像……像……一样。”

  高田并没有说出像甚么一样来,只是含糊地混了过去。可想而知,酒店管事加在白素身上的形容词,不会是甚么好话,决不会是“像仙女一样”就是了。

  我没有甚么好说的,虽然我绝对不相信白素会做这样的事,但是我相信,在那三个证人的证供之下,就算集中全世界最好的律师,也难以为她洗脱“罪名”。

  这时我只是不断地在想: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究竟事实的真相怎样?看来,只有当见到了白素之后才会有答案,白素如果真是神经错乱,那么,岂不是当时的情形如何,再也没有人知道了?我已经下了一个决定,如果白素真的因为精神失常而不能提供真相,那么我要好好去拜访一下宝田管事和那个女工,弄清楚他们是不是联合起来,做那“第三条虫”。

  我保持沉默,高田警官也不出声,又经过了一个收费站,咕哝著发了几句“收费大多”之类的牢骚。

  我勉力定了定神,问:“后来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高田警官向我望了一眼,现出一种十分奇怪的神色:“事情相当怪,尊夫人自酒店逃走之后不久,警方人员就赶到,也立刻获知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情形,当然立即下令,先要找到尊夫人再说,机场的驻守人员在第一时间接到通知,可是她却没有到机场去。”

  我“哼”地一声:“她根本没有做甚么!为甚么要离境。”

  高田警官的脾气已经算是够好的了,可是这时,他忍无可忍,陡地涨红了脸,提高了声音:“卫先生,你理智一点好不好?”

  我立时反击:“你才需要理智,像你这样,已经认定了白素是犯罪者的态度,最不理智!”

  高田的脸涨得更红:“那么,请问,在要甚么样的情形下,才能确认一个人是罪犯?”

  我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强词夺理,可是我实在无法相信白素会做这种事,所以一开口,居然仍理直气壮:“要了解整个事实的真相。”

  高田给我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陡然把车子开得飞快,令得他那辆小车子在这样的高速下,像是要散开来。我知道他需要发泄一下,也没阻止。过了一会,他才将车速减慢:“我们别再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了!”

  我只好点头表示同意。我明白,再争下去,也无法令高田相信白素无辜。

  高田警官的神色,恢复正常:“当天,一直到正午十二时之前,尊夫人的行踪,有几个人可以提供,其中一个是一间围棋社的女主持人,大黑英子。”

  我苦笑了一下,我的脑中已经装了太多日本人的名字,而日本人的名字又是那么难记,这个大黑英子,又有甚么关系?

  高田又现出奇讶的神情来:“尊夫人的行动,真是不可思议。这位大黑英子小姐,年纪轻,又能干又美丽,她是一位著名棋手,尾杉三郎的情妇,尾杉是九段棋手,在日本棋坛上,有鬼才之称──”

  我叹了一声:“我知道这个人。”

  高田无可奈地道:“对不起,我习惯了在讲述一件事的时候,从头到尾详细地说。”

  我更无可奈何:“这样也有好处,请说下去。”

  高田想了一想,在想如何把叙述精简,可是效果显然不好。他续道:“由于英子的介入,尾杉和他的妻子分居,英子住在尾杉家中,他们的关系,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尾杉最近,由于一些不幸的事,进入精神病院。”

  我连连点头,表示已经知道这些,我在想,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将这些人连了起来。尾杉、旨人、芳子、张强、白素,他们之间都有著联系,可是究竟是一件甚么事,把他们贯串起来的?一无所知。

  我问:“你刚才说白素的行动不可思议,那又是甚么意思。”

  高田道:“她去找大黑英子的时间,是九时三十分,英子才到棋社,尊夫人……假冒了一家周刊记者的名义,去访问英子。”

  高田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在凶案发生之后两小时多一点,尊夫人竟然镇定得像是甚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太不可思议了!”

  我对高田的这句话表示同意:“是的,至少我就做不到。”

  高田道:“大黑英子看到了报纸上的素描,主动和警方联络。据她说,本来,她和尾杉之间的事,并不怎么值得宣扬,但是尊夫人优雅的谈吐、高贵风格,却令得她几乎对她讲了三小时。最主要的是,尾杉日常的生活,好像尊夫人对之感到特别有兴趣。她们还一起进午餐之后才分手。”

  我问哼了一声:“高田先生,你看这是一个才犯了谋杀案的人的行动?”

  高田忙举起手来:“我们刚才已经有过协议,不再争论这件事。”

  我道:“好,至少,她的行动很正常,那怎么又说她精神错乱?”

  高田道:“在英子和尊夫人分手之后,有两小时左右,尊夫人行踪不明,然后,在下午三时,尊夫人出现在银座的大街上,挥舞著一根铁棒,向每一辆迎面驶来的汽车挥击。她打碎了超过十辆汽车的玻璃,引起了大混乱,先是有十多个路人,想阻止她,其中有几个,还是柔道的高手,可是──”

  高田的神情再度尴尬,我报以微笑,那些人想要和白素动手,岂不是自讨没趣?

  高田续道:“后来,警察赶到,尊夫人还是……还是没有停手的迹象,警察向她包围,她一面尖叫著,一面……后来,还是她自己突然不再动手,被警察……制伏,带到了警局。”

  我知道高田的这一段话,有点不尽真实,在替警察人员挣面子。

  想起白素大闹银座街头的情形,我自然想笑,但是我却又笑不出来。因为那绝不是白素的所为,她难道是真的精神错乱?

  高田警官把车驶进了一条支路:“就快到了。”

  他略停了一下,才又道:“尊夫人到了警局之后,所有的动作和言语,全表示她是一个精神极不正常的人。由于她看来这样动人,就算在发狂的时候,也引人同情,所以她被精神病院的车子载走,我们几个同事,忍不住唏嘘叹息。”

  我苦笑了一下:“谢谢你的好评。”

  高田深吸了一口气:“她到了精神病院。几个医生一致认为她极不正常,这真令我们束手无策。她身上的证件,找到了她和你的关系,所以才请你前来。”

  高田讲到这里,车子停下,前面是两扇大铁门,和一列相当高的红砖墙。在门旁,挂著一块招牌:“阿波野精神病院”。

  病院不但围墙很高,门口还有警卫。高田一面下车,一面道:“这里面的病人,全是严重的精神病患者。”

  进门,是一个相当大的院子,全是灰色的,光秃秃的水泥地,看起来单调得可以。病院是一个三层建筑。窗子十分小,而且每一个窗口上,都装有手指粗细的铁栅。一看到这种环境,想起白素就在这样一个小窗口后,心中不禁又是一阵难过,高田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的心意,是以他又补充道:“在这里的,都是有危险性,曾经攻击过他人的精神病患者,所以看起来……看起来令人不很舒服。”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甚么特别表示,进了建筑物,两个警员迎上来,一个道:“病犯很安静,好像没有再发作。”

  这时,一个医生也走了过来,我忙道:“我是她的丈夫,她就是──”

  我向高田警官指了指。在医院中受羁留的疑犯不会太多,所以我想那医生应该明白,果然,那医生明白了我所指的“她”是甚么人,他立时现出十分同情的神色来:“唉,真可惜,尊夫人,唉!”

  他这种神态,倒令我担心起来,我忙道:“她怎么样了?”

  我们在说话的时候,又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医生走来,刚才那医生立时对他低语几句,又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的院长。”

  (年轻医生在介绍时,说出了这个医生的名字,但是我实在没有心思再去记日本人的名字,所以我忘了他的名字,只好称他为院长。)

  院长也向我现出同情的神色:“尊夫人一定受了极度的刺激。”

  我急不可耐:“我们一面走一面解释她的病情可好?我急著要见她。”

  院长答应著,我们几个人一起向前走去,又上了楼梯,走廊的两旁,全是病房,在白色的房间后面,不时有一些极其怪异的呼叫声传出来,听了令人遍体生寒。

  我不是第一次进入精神病院,可是这次不同,白素被关在里面,我心情之乱,无以复加。

  院长一面走,一面道:“精神病最难探索真正原因,一般所知,只是患者的脑神经,有反常的活动,因而引起患者的行为失常。尊夫人的情形,十分严重,她拒绝任何人接近她,她……她像曾受过柔道的训练?”

  我苦笑了一下:“是的,不过更主要的是中国武术。我相信,她如果不让人接近,那就没有甚么人可以接近她。”

  院长喃喃地道:“怪不得,怪不得。对这种行动狂乱的病人,我们先注射强力的镇静剂,尊夫人完全不让人接近,那真是没有办法,总算好,她看到我们护士长,突然静了下来。”

  我呆了呆,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这时,我们大家全在楼梯上,院长停了下来,做著手势:“她看到任何人都攻击,只有看到护士长,表现相当友善,甚至有笑容,护士长就勇敢地担当起了替她注射的任务,可是旁边有人,她就不肯,所以,我们所有的人只好全退出来,让护士长和她单独相对,这才完成了注射,她总算安定了下来。”

  年轻的医生补充道:“我们决定让她好好休息,等她自然醒过来,才进行检查,一般来说,这种强力镇静剂可令人沉睡五十小时以上。”

  我不禁叫了起来:“五十小时沉睡。”

  院长忙道:“沉睡对于一个精神病患者,可能是最佳的治疗,这时,她……可能还没有睡醒。”

  在院长的叙述之中,已经隐约地感到,事情古怪:白素的行动,虽然看来十足是一个疯子,但是在某种程度下,她却又很清醒。她为甚么对那个护士长特别表示好感?我感到这种行动,好像是有计画的。

  我皱著眉:“我可以叫醒她?”

  院长道:“一般来说,那不容易。”

  我道:“等一会,让我一个人进病房看她可好?说不定她醒了之后,又会袭击人。”

  院长和那年轻医生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连声道:“好。好。”

  院长取出了另一串钥匙来,找出其中一柄,递给了我。又指了指走廊尽头处的一扇门。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快步向前走去,一面心中在盘算,是不是有办法,带著白素离开这里。

  因为我知道,整件事,从她和张强一起来日本开始,就透著极度的古怪,只有她获得了自由,我和她合作,才有可能将他人的观念挽回过来。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下,院长、年轻医生、高田和两个警员。三个人有武装,两个人没有。我要对付五个人。

  如果白素真是神智不清,对付五个人会很困难,但是我可以挟持其中一人,使三个有武装的人不敢妄动,那么,院长自然是最理想的人选。

第六部:两个关键性人物

  我来到了门口,定了定神,从门上的小窗子望进去,我看到白素穿著精神病院特有的那种病人衣服,蟋曲著身子,脸向墙躺著。

  我用钥匙开门,推开门,立时将门关上,叫道:“素!”

  我一面叫著,一面向病床走去,来到了病床边上,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陡地一惊,立时又将她推得面向墙壁,心头怦怦乱跳。

  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的,根本不是白素,而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陌生女人,有著典型的日本女人脸谱。

  在那一霎间,我知道白素从头到尾,有计画地在进行著一件事,她的目的,是要混进这间精神病院来。

  我不知道她为甚么要这样做,但是她显然成功了!这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九成就是白素对她表示过友善的护士长。

  我正想转身走出去,忽然看到,床上那女人的手紧握著,有一小角纸片,自指间露出来。我扳开那女人的手,她手中所握的,是一张小心折叠好的纸片,上面写著字。

  门上传来了声音,我转头看去,看到了高田的脸,在门上的小窗处出现,我连忙把字条捏在手中,向他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向门口走去,打开了门。

  我一开门,就道:“我没有法子叫得醒她,看来只好等她自然醒来。”

  院长道:“是啊,很难叫得醒。”

  我又紧张又兴奋。没有向他们说明白素根本不在病房中,白素这样计画周详,一定有她的目的,让人家迟发现,对白素来说,就有利一些。

  院长十分紧张地自我手中接过钥匙来,将房门锁好。我一时好奇心起:“院长,那位护士长替我妻子注射了之后,不感到害怕?”

  院长道:“好像很害怕,她推开病房时,头也不回,向前直走──进了尾杉三郎的病房。”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但是外表上却保持著冷静,“哦”地一声,看来若无其事地道:“尾杉三郎?就是那个棋手,他在这里?”

  院长点了点头,我也没有再说下去,可是我的心中却在狂叫:“我知道为甚么要假装疯子了,为了尾杉三郎!”

  我竭力克制自己:“尾杉……也是一个危险的病人?”

  院长道:“是啊,他曾企图扼死一个作家。”

  我向前走去,来到了尾杉三郎的病房前,从门口的小窗,向内张望,可是我却发觉,那小窗从里面,被一幅布遮著,看不到病房中的情形。

  这时,我不禁踌躇:是不是应该要求院长,把这个病房的门打开来看看?如果这样做,会不会坏了白素的事?

  当我这样考虑的时候,我想到,我至少应该看看白素留下的字条,再作决定。我一抬头,看到了洗手间的指示牌,我向之指了一指,就急急向前走去。

  进了洗手间,迫不及待打开字条。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显然白素匆忙写下:

  “理,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希望那时‘我’还没有醒来。我没有杀人,整件事神秘莫名,我正在尽力追查。尾杉是关键人物,我会把他弄出医院去。时造旨人也是关键,你快回去,从他那里著手进行,不要管我,我会设法和你联络。素”

  白素要我回去,在时造旨人那里调查,可是事件“神秘莫名”的事,究竟是甚么事,她却没有提起!

  我想了极短的时间,就有了决定,我在走廊中,又和高田、院长他们见面,我道:“附近有没有旅馆,我想先休息一下。”

  我不知道白素将会用甚么方法把尾杉三郎弄走,也不知道尾杉三郎何以是关键人物,但是我决定不去打扰白素的计画,回去找时造旨人。

  高田道:“也好,随便找一家旅馆就可以了吧。”

  我的目的是摆脱他,当然不在乎旅馆的好坏,所以随口答应著,高田陪著我,离开了医院,临走的时候,吩咐两个警员在病房外守著。

  当我和他一起上了车之后,我才知道,我实在太低估了这个身材矮小,说话又快又啰嗦的警官。才一发动车子,他就对我道:“据我知道,还有一班飞机,只要路上不是太阻塞,可以带你离开日本!”

  我陡地震动,尴尬和吃惊的程度,真是难以形容。

  高田看来是没有甚么特别的事发生:“尊夫人当然不在病房中了?代替她的,我看是那个倒楣的护士长。”

  我乾咳了一下,清了清喉咙,才讲出了一个字来:“是。”

  高田扬了一扬眉:“一个人,绝不可能在上午还清醒得在假冒记者,下午就变成不可药救的疯子。”

  我又清了一下喉咙:“高田警官,我很佩服你的判断,但是我不明白,何以你不揭穿她佯作神经错乱,而任由她?”

  高田一面驾车向前驶著,他的神情极为严肃,那表示他说的话极其认真。他道:“卫先生,那是由于我对你们两位的尊重。虽然张强的死,有三个目击证人的证供,但是我心中的信念,和你一样:其中一定另有曲折。所以我不揭穿她,她有计画地在进行著一件事,我不想破坏她的计画。”

  高田的话,真使我感到到了极点,我忍不住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拳:“你这个坏蛋,为甚么我下飞机时,你不对我说,害我著急了大半天?”

  高田扮了一个鬼脸:“我也是直到看到了你从病房中出来时轻松的表情,才肯定尊夫人已不在病房中的啊,怎么怪我?”

  我憋了好久的笑声,到那时候,才算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我大笑,不断地笑著,足足笑了几分钟,才停了下来。

  高田横了我一眼:“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笑,因为她推张强下去,还是有三个人看见的。”

  我吸了一口气:“我建议你用各种方法,重新盘问那三个证人,这是白素留给我的字条,你不妨看看。”

  我把白素的字条给他看,又翻译给他听,讲完之后,我强调:“她说,她没有杀人。”

  高田皱起了眉,摇著头:“如果是一件神秘之极的事,那不是警官工作的范围了。”

  我道:“是啊,所以当精神病院发现白素和尾杉三郎同时失踪时,你也不必太紧张了。”

  高田苦笑了一下:“到那时,通缉尊夫人归案,是我的责任。”

  他略停了一停:“卫先生,尊夫人再能干,毕竟是一个女人,她……你真相信她能处理一切?”

  我毫不考虑:“绝对能。”

  高田没有再出声,只是专心驾车,过了不多久,他车中的无线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来听了一会放下:“死者张强,无法联络到他的家人,他只有一个哥哥,在南极探险队工作。”

  我心中对张强的死,感到十分难过,叹了一声:“他哥哥是著名的探险家,我的好朋友。”

  高田又道:“张强是精神科医生?”

  我道:“是,那个时造旨人,就是他的病人。”

  高田想了一会儿,叹道:“事情好像十分复杂。”

  我大有同感:“是,简直太复杂了,一点头绪也没有?唉,我真后悔──”

  我真后悔那天张强来的时候,我对他的态度,这时我想,如果我不是对他那样,结果会不会不同?

  (后来绝对证明,结果不会不同,但是在全部神秘的幕没有揭开之前,我实在无法不内疚。)

  我把张强来找我,以及白素和他一起离去的经过,详细和高田讲了一遍。高田用心听著,听完之后,他的精神,也是一片迷惘。

  我道:“那个手势,是甚么意思?”

  高田道:“我连那第三条虫也猜不出来,当然不知道尊夫人的手势是甚么意思,她是要你照镜子?”

  我摇著头:“当然不是。”

  我在这时候,我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来!“啊”地一声:“张强和白素,进过时造旨人的住所!我知道他们想找甚么了!”

  高田向我望来,我急速地挥著手:“时造芳子曾对我说,她哥哥曾写信给地,提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可惜她并没有带来。这些信,当然在时造旨人的住所,他们要想知道这些信中写的是甚么。”

  高田苦笑:“为甚么他们不向芳子要?”

  我想了想:“他们不知道芳子恰好会去找旨人,他们第一次去的时候,想找芳子,芳子不在,他们才偷进去。”

  高田喃喃道:“太神秘了,真是太神秘了。”

  我道:“我回去之后,立时去见时造旨人,白素还在日本,我一定会再来,到时,我会将得到的资料,向你奉告。”

  高田连声道谢,等到车子又回了机场,我及时赶上了班机。

  经过几小时的飞行之后,飞机著陆,在机场大厦,我打电话给梁若水。

  梁若水动听的声音传过来,我真不知道如何开口把恶耗告诉她。

  我吸了一口气,才道:“我在机场,才从日本回来,要立刻见你。”

  梁若水像是犹豫了一下:“好。”

  她讲了一个字之后,顿了一顿,又道:“是不是有甚么不幸的消息?”

  我苦笑了一下,仍然不知怎么说才好,梁若水沉默了片刻,才又道:“你放心,我经得起任何打击!”

  我乾咽了一口口水:“还是等见了面再说好。”

  我清楚地听到了她吸气的声音,我又道:“你在医院等我,我立刻就来。”

  离开机场,直赴医院,下车时,我看到梁若水在医院门口,我急急向她走了过去,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紧抿著唇,看来她已明显的预感到不幸,当我们两人面对面站定之际,我故意看向别处。

  梁若水低叹了一声,她的叹息声听来,令人的心直向下沉。在一下叹息之后,她才道:“卫先生,在电话中,我已经听出在你的声音,含著极大的不幸,别忘记,一个精神科医生,必须同时是心理学家。”

  我仍然不直视她,尽量使我的声音平淡,但事实上,我一开口,声音仍然不免微微发颤:“梁小姐,张强死了。”

  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这个不幸的讯息之后,我才敢向她望去。可是,她的神态,却并没有我预期中的震惊,只不过她的脸色,变得更白。

  这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们站在医院建筑物前的空地上,斜阳的余晖,笼罩著她的全身。在金黄色的阳光下,她脸上的那种煞白,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怆惘。

  她仍然笔挺地站著,只是口唇在颤动,看来像要说话,但又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我又乾咽了一口口水:“他坠楼死的,死因……十分离奇,到现在为止,一点头绪都没有,但是有些事,一定要你帮忙,才能弄明真相。”

  我本来想立刻向她说出白素曾留下条子,说时造旨人是一个关键人物,要她带我去见他。可是我看到她苍白的脸上那种凄怆的神情,深知此刻她心中感受到哀伤,觉得不应该在这时候再去打扰她,所以便暂时停了口,没有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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