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页 | 卫斯理全集 | 阅读 ‧ 电子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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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喇嘛道:“在离开之后,我们走出了百余里,便停了下来,宁活佛说,他又有神示,那长盒子中的物事,重要之极,不能落在外人手里,卫七一定会带著长盒子离开,我们就在他必经之地等他,再和他交涉。”

  我闷哼一声,虽然没有出声,可是脸色已难看之极。

  竟摩叹了一声,没有表示甚么。

  那喇嘛道:“等了四天,就等到了!”

第七部:缘

  七叔是初七那天离去的,我送到了码头,七叔是坐船走的,但要转火车,喇嘛等他之处,一定是通向车站的必经之路了。

  那喇嘛忽然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放慢了声调:“我们住在一间十字路旁的大客栈中,客栈的对面,是一个叫‘快活坊’的所在。”

  我“嗯”了一声:“我知道那个所在!”

  同时,我也知道了那喇嘛何以会有古怪神情的原因了。

  那所在,地处水陆码头的交汇,是长江以北的第一交通要衢,南来北往的客商和各色人等,货品物资,都在这里集中,是个很繁华的所在。

  凡是这等所在,除了有大客栈,大酒楼之外,少不免会有声色犬马,娱乐消费的设施,那“快活坊”就是这些设施的集中地,青楼艳妓,流氓地痞,三教九流,甚么样的人物都有。

  喇嘛教的清规戒律不严,那喇嘛当年正是青年人,只怕曾在快活坊中有过甚么风流回忆,这时回想起来,神情自然难免古怪了。

  那喇嘛继续道:“我们等到了第四天,就等到了卫七,不过当时的情形很特别……很特别……”

  他连说了两遍“很特别”,神情更是疑惑之至,彷彿情形之特别,他到如今仍然无法明白。

  他停了一下:“为了不惹人注目,宁活佛自己和几个年高德重的,仍是僧装,其余人全换了汉装,四人一组,在码头车站,日夜巡逻,奉命不准开口,不能和人发生任何争执。”

  我心想,这个宁活佛心思倒很缜密,不当喇嘛,也可以去做侦探。

  那喇嘛见我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就继续说下去:“我在的那一组,负责在码头附近,我们是最早看到卫七自船上登岸的。”

  听到这里,我自然而然,紧张了起来。

  因为当年我送七叔上船,我是最后见到七叔的人,自此之后,七叔不知去向。但那喇嘛这样说,我就不是最后见到七叔的人,七叔的动向,有新的发展虽然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但总是新的线索。

  我用心倾听,那喇嘛道:“一见了卫七,我们就照宁活佛的吩咐行事。”

  我们并没有问宁活佛是如何吩咐的,反正不外是严密监视之类。怎知那喇嘛说下去,虽然事隔多年,我听了之后,仍为之愤然。

  那喇嘛道:“宁活佛吩咐的是,一见到了他,就下手抢夺他身边的那长盒子他必然把那盒子带在身边。宁活佛又吩咐了”

  那喇嘛不断强调“宁活佛吩咐”,自然是因为那些事绝不光彩,十分卑鄙,所以他要推卸责任,表示行动的虽然是他,但是一切都只不过是按照吩咐而已。

  他续道:“宁活佛说,卫七身手了得,所以下手一定要快,要狠……我们四人的怀中,都揣著利刃,那……”

  我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章摩闭著眼,缓缓摇著头。

  那喇嘛道:“我手握住了刀柄,在人丛中挤向前去,却没有拔出刀来,四个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因为卫七身边,并没有那长盒子!”

  我呆了一呆,七叔从跳板走上船去的情形,多少年来,如在眼前,他把长盒子夹在左胁之下,右手撩著衫襟,步履轻盈。

  那盒子相当大,绝无法藏在身边。那四个喇嘛见人不见盒,自然是七叔在航程之中,处理了它!

  那一段航程不长,船不会再停岸,自然可以特别吩咐靠岸,但同船的人多,这样做会太招摇,也会惹起鼓噪,七叔不会那么做。

  那么,七叔是把盒子藏在船上了,还是抛进了江河之中?真是神秘莫名。

  七叔身边没有盒子,那倒可以使他免了危险,不然,忽然有四个人持刀攻击,他身手虽好,也难防暗算。

  这个宁活佛也未免太不择手段了些!

  那喇嘛咳了两声,摇了摇头:“他手上也不是空著,而是抱著一个婴孩!”

  我扬了扬眉,对于我那七叔,他有再多的奇怪行为,我也不会意外,但是抱著一个婴孩,这却有些匪夷所思,他从来也不是一个爱婴孩的人,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他抱过幼年的侄子。

  那喇嘛忽然赞叹了一句:“那婴孩是一个女婴,粉装玉琢,可爱极了!”

  他这样说了之后,意犹未尽:“码头上人头涌涌,何等杂乱,但是卫七抱著女婴经过之处,人人都会静下来,停下来,看一看那仙童一样的女婴。”

  那喇嘛的叙述之中,忽然出现了如此感性的片段,倒是始料不及。

  我知道,那一段水路,不过是四五小时的事,我实在无法设想,这么短的时间之中,在船上发生了甚么事,何以一只长盒子不见了,却多了一个女婴出来。

  同样在听叙述的人,心中自然也都有同样的疑问。温宝裕一扬手:“不对啊,女婴不能单独存在,一定有大人跟著的啊。”

  那喇嘛点头:“是,当时我们三个人,紧跟著卫七,一个飞奔回客栈,报告宁活佛,宁活佛当时就道:‘他用长盒子和别人换了女婴,一定又会换回来的’说法和你说的一样。”

  温宝裕问:“你们一定紧盯不舍了。”

  那喇嘛道:“是,我们盯到卫七进了一家客栈,要店家找奶妈来喂孩子,那女婴一声不哭,双眼漆黑乌亮,一笑一个酒涡,惹得人人都驻足而观,卫七也不怕人看,就在大堂之中,走来走去,不时用粥水喂那女婴。不一会,带来了宁活佛的话,又来了十来人,都是为监视卫七来的。卫七全神留意女婴,看来并没有发现在暗中有那么多人在监视他!”

  我暗自摇了摇头,那喇嘛肯定错了,七叔是惯走江湖的人,那些喇嘛虽然换了汉装,但是行动举止,必然和常人有异,别说有十来个之多,就算只有一个,也早被他认出来了。

  七叔没加理会,原因我不知道,或许他是真正关心那个女婴。

  那喇嘛又道:“等到天黑,卫七的神情焦急,频频问店家,奶妈怎么还没有来,正催著,被派去找奶妈的店伙计,满头大汗,气咻咻地赶了回来,一面喘气,一面告诉卫七,有一个好奶妈,叫莫嫂的,不巧,正被穆家庄的庄主请去了!卫七发了急,女婴也开始啼哭,卫七还没有开口求,就有两个妇女,看来是才生产了的,自愿奶孩子,卫七这才略定神,把孩子交给了那两个妇女”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那天在船上共是七十六人,一个一个我们全是看著上了船的,都没有人带著一只长盒子。”

  他忽然又说回了头,我提醒他一句:“用一张席子卷一卷,就可以把那盒子卷在里面了。”

  那喇嘛呆了一呆,却又摇头,否定了我的说法,他的理由是:“宁活佛没那么说,所以我们一直监视卫七,注意他的每一个行动。”

  那喇嘛继续说七叔的行动,七叔打听到穆家庄去的走法,他向旁听的人表示,要把女婴带著,去找那个莫嫂,不能让孩子吃百家奶。

  那喇嘛侧了侧头:“在这段时间中,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女儿,要有最好的人奶!’”

  那喇嘛向我望来,我大摇其头:“你听错了吧!”

  那喇嘛现出疑惑的神情,我强调:“一定是你听错了,七叔怎么会有女儿?你听汉语的能力怎么样?妞儿,女儿,你分得出来吗?”

  那喇嘛的神情,更加疑惑:“或许我听错了,妞儿……那是甚么?”

  我道:“所有的女孩,都可以称为‘妞儿’,听起来,如‘女儿’差不多!”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听错了,也不算甚么,可是那喇嘛竟现出了懊丧之极的神情,用力拍打了自己的头部三下,喃喃地道:“听错了!听错了!”

  各人都不知道他这样自责是为了甚么,等著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那喇嘛苦笑:“当时,听得他说那女婴是他的女儿,我们把这个发现报告了宁活佛,宁活佛想了一想,就说不用再跟了,因为女婴的妈妈,自然是卫七的妻子,当然早已带著那盒子远走高飞,不知道藏到哪里去,再跟下去,也没有用处,所以,卫七上路,到穆家庄去,我们就再也没有跟下去。”

  我一听,就明白那喇嘛沮丧的原因了由于他误以为女婴是卫七的女儿,所以推翻了早先卫七会和甚么人换回盒子的决定。若女婴不是七叔的女儿,他们就会一直跟下去,可能会有发现。

  由于事情十分复杂,而且处处透著古怪,所以一时之间,我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那喇嘛提及的“穆家庄”,我也知道那个所在,那是一个大庄园,据说,是当年捻军作反时,一个军官急流勇退所建造的,庄中子弟,和我们家族一样,也性好习武,但是他们很少和外界往来,七叔找上门,不知会发生甚么事?

  我是直到此时,才知道七叔曾和穆家庄有过纠葛,但内情仍是一无所知。

  至于那个人见人爱的女婴,是甚么来龙去脉,更是一点也不知道了。

  (那女婴确然有奇特的身世,和有许多事发生在她的身上,但那些事,不但和这个故事无关,而且和卫斯理故事的关系也不大,所以无法插入叙述。)

  白素见我的神情很是疑惑,她道:“至少,知道了和穆家庄有关,要找寻七叔,总算多了一点线索。”

  我苦笑:“这线索,可以说是虚无飘渺之极了。”

  那喇嘛道:“自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卫七,奇的是,宁活佛也再没有提起那盒子的事,像是整件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问:“你们之中,可有人知道那盒子关系著甚么?”

  那喇嘛道:“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关系著本教大事。”

  我心中想,这盒子的事,七叔自登珠活佛处知道了秘密,又告诉了我,直到最近,才由白素透露了出去,喇嘛教的众多活佛,虽然说有神通,但是所知,可能还不如我们之多!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向白素望去,意思是问她,大活佛如果问起这件事,她将如何。

  白素连想也没有想,就道:“一切实说!”

  我略一思索,觉得也唯有如此,所以点了点头。我们这种心意相通的沟通方式,行之已久,旁人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已交换了意见。

  温宝裕大是得意,因为他只说了一句话,就促成了白素见大活佛之行,他手舞足蹈,对章摩道:“看,你劳师动众,请不动的人,我一句话就成了,这是甚么道理?”

  章摩活佛伸手,在温宝裕的头上,轻按了一下,只说了一个字:“缘。”

  温宝裕站著不动,眨著眼,不知道他是不懂,还是在嘴嚼这个“缘”字的意思。

  白素则在这时,大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在说:你不必不同意了,这件事,会和我们发生这样的关系,那也是缘。

  一个“缘”字,确是玄之又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缘,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也是缘,那是天然生成的巧合,绝非人力所能安排。例如我现在在写字的纸,天知道是由生长在甚么地方的一棵树的纤维所造成的?我和那棵树之间的缘,是自从有了我这个人,有了那棵树的那天就建立了的。但为甚么会有这样的建立,是甚么力量促成这种建立,却完全没有人知道。

  以章摩为首,三个喇嘛合什告退,我和白素送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温宝裕仍然怔怔站立著,看来正在深思,这小子居然也有沉思的时候,所以我不去打扰他。而红绫就在这时问:“爸、妈,甚么叫缘?”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红绫的脑中知识宝库之中,缺少这类玄妙的概念,我趁机向红绫,尽我所理解的,向她解释“缘”这种奇妙的现象这现象往往被人忽略,谁会去研究何以在马路上和这个陌生人擦身而过呢?那是每分每秒都发生的普通事,但在每一件平常之极的事件中,都有缘存在,并不一定是惊天动地的事件才有的。

  当我解释的时候,温宝裕用心听著,其实,真要明白甚么是缘,只怕世上并无此人,我所知道的,能作出的解释,也只不过是皮毛而已。

  红绫显然很满意了:“妈和喇嘛教有缘。”

  温宝裕向红绫道:“她和喇嘛教有缘的事,岂止如此,简直惊天动地”

  红绫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好,那你就详细说给我听!”

  温宝裕也十分乐意,一口答应。

  上次的那件事,说来话长,温宝裕究竟化了多少时间才说完,我也没有注意,因为在这时,小郭郭大侦探,大驾光临了。

  小郭带著不可思议的神情,一见了我,就道:“那赏格……那赏格……不是你出的吧?”

  我苦笑:“当然不是我,被寻找的人,是我的堂叔。久已没有音讯,最后为人知的行踪,超过三十年了,物换星移,沧海桑田,我刚才才知道他曾到过一处叫穆家庄的地方,那个庄子,现在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我是当作毫无希望顺口一提的,可是小郭听了,却精神为之一振,疾声问道:“那穆家庄在甚么地方?”

  我且不回答,只是直视著他。

  小郭忙道:“找人是我们这一行的专业,这赏格已经使全行轰动了。”

  我知道以小郭现在的地位,他口中的“全行”,就是全世界的私家侦探。

  小郭又道:“不但巨额的赏金大具吸引力,而且若是成功,这地位、名誉,更不是金钱所能衡量!”

  我笑道:“你前几年,不是在一次也是找人的事件中,得了甚么侦探之王的荣衔吗?”

  小郭大有得色:“也多亏了你的帮助已经好久没有突破了,这次,应该是我大展身手的机会,要找的人,是我的朋友的亲人!”

  我当时听了,并不觉怎样,后来才知道,我和巨额赏格所要寻找的人的亲戚关系,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我很认真地道:“如果你真能把我七叔找出来,那么,你的奖赏之中,还包括了我对你五体投地的敬佩!”

  小郭对这份“奖赏”,居然十分重视,以致兴奋得涨红了脸,大声道:“先谢了请告诉我,那穆家庄在甚么地方?”

  我当时真有冲动,想把一切来龙去脉,都告诉他。但略一思索,就觉得还是不说的好。因为事情不知会如何演变,关系重大,那秘密,暂时只有我、白素、红绫和温宝裕四人知道就好了。

  当我想到这里时,我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发信人,他也知道这秘密,是神秘的第五个知情者。而且,这个人的地位,比我们都重要得多,我们不论如何被牵涉在内,始终都是局外人。而这个发信人,大有可能,是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

  小郭见我没有立即回答,忽然思索起来,他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神情焦急地等著,等到我回过了神来,我才道:“你能在那穆家庄中得到消息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小郭道:“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追查下去,我也要到你的家乡去追查这一点,我已经比我的同业幸运得多了,至少我知道从何开始,而他们连如何著手都不知道!”

  对于小郭的这种追索精神,我一向十分佩服,他若不是有这种精神的话,也不能成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侦探了。说不定在他锲而不舍的追寻之下,能把七叔失踪之谜解开来!

  为了这一点,我应该尽量帮助他才是。

  我想了一想,先告诉了他穆家庄的所在,那是安徽省北部,和河南省交界处的一个水陆交通要衢,多少年了,是不是连地名也改了,我都不能肯定。

  我又道:“我还可以把七叔失踪之前所发生的一些事,讲给你听,这些事十分奇特,绝可能和他的失踪有关。”

  小郭一听得我如此说法,简直是意外之喜,兴奋得连连挥拳怪叫。

  于是,除了那长盒中的三样物事是甚么之外,我把一切全告诉了他,当然,也略去了我打开盒子的那一段。

  这一段经过,把小郭郭大侦探,听得目瞪口呆,像一个傻瓜。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难怪有这样巨额的赏格!可是这赏格比起找到卫七之后,所能得到的巨大利益,简直又微不足道。”

  我按住了他的肩头:“小郭,这事牵涉到巨大无比的利益,牵涉到喇嘛教的兴衰,牵涉到数以百万计人的生活方式,牵涉到一大幅疆土的统属权,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若是可以不参加,就乐得消遥的好!”

  我说得郑重,小郭也听得认真,他叫了起来:“不凑这场热闹,枉为人也!”

  我知道劝不住他,那就只好提醒他:“这是一块大大的肥肉,地球上,已很久没有出现这样的一块大肥肉了,想沾点光,尝点鲜,捞点油水的人,不知有多少,人类最卑污的手段,都可能在这个过程之中出现,你千万要打醒精神才好!”

  小郭用力点头,又问:“赏格是喇嘛教出的!”

  我摇头:“不是,很神秘,不知是哪方面出的,喇嘛教的章摩活佛才走不久,大活佛会和白素会晤,我会不断提供讯息给你。”

  小郭不住搓著手,直到手心通红,仍然在搓著。

  他来见我的收获极丰富,一开始,他已比他的同业,领前了不知多少!

  他咬牙切齿地道:“好,我这就动身,也会随时和你联络。”

  我压低了声音:“有关二活佛转世灵童的事,你绝不能漏半分口风,他们现在正在煞有介事寻找,找到的当然是假的,可是你绝不能揭穿!”

  小郭也吐了吐舌头:“这事关系重大,我省得!”

  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事情,现在还只是开始,会有甚么样的发展,谁也不能预料。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事情一摊了开来,处境最危险的一个人,就是真正的转世灵童

  只要使他不能出现,现状就难以改变!”

  我同意小郭的分析,但是我不能进一步透露甚么,因为那涉及“三件法物”的秘密,所以我只是点了点头,不无感叹地道:“或许灵童自有神灵庇佑,我们大可不必为他担心。”

  小郭又发了一会怔,才告辞离去他这一去,竟然有意想不到的发现,那要等他回来之后再说了。

  白素在第三天就启程飞往瑞士去,白素说,她此去,自然是会见大活佛,但也会顺便会见在瑞士读书的良辰美景,这一双双胞胎,自从上次苗疆分手之后,还没有见过。

  我和红绫送机之后,自机场回来,红绫大是感慨。

第八部:神会

  她像是很成熟地道:“妈妈的妈妈告诉我,人间有许多事,根本是身在其中的人,也难以明白的。我当时不明白她的意思,现在总算有点明白了!”

  我有点骇然,望著她若有所思的神情,问:“你明白了甚么?”

  红绫一本正经道:“强逼许多人走他们不喜欢走的路,就难以明白强逼者是甚么心态!”

  我笑:“这就叫统治,人类历史上,民主政冶出现之前,一直如此,民主政治出现之后,还有许多地方如此。更令人难明的是,有不少人,宁愿做奴隶奴性,竟然如此普遍地存在于人性之中!”

  我们在讨论的是一个大题目这类大题目,再讨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而且过程很闷,不适宜在父女之间详论我和红绫都有此感觉,所以我们一起笑了起来,用力挥著手,不再说下去。而我对红绫,在思想上渐绉成熟,会思考更多的问题,也感到很欣慰。

  白素不在,红绫更是走得影儿都没有,有时甚至彻夜不归,第二天见到了,向我做个鬼脸就算。这种情形,白素若在,总要说一两句,我知道说也没有用,所以只还以一个鬼脸算数。

  我则预感这几天,或是近期内,那件事一定会有变化,因为高额赏格的事,已闹得满天风雨,无人不知。远在巴西,都有早已移了民的族人,设法打听了我的电话,来电探询。其余各种莫名其妙的询问电话更多,以致我索性取消了那个常用的电话号码。

  我当然知道,事态在表面上看来很平静,但暗中正在波涛汹涌。西方记者神通广大,白素和大活佛会面的事,竟被报导了出来(我有点怀疑是喇嘛教方面故意放消息出去,借此向全世界散布讯息的)。

  报导还相当详尽,称白素为“一个和喇嘛教极有渊源的奇女子”,“同情喇嘛教处境”。报导提到了二活佛转世灵童的事,先报导假二活佛方面和强势结合,正在积极寻找,又传出了几个活佛的话,说了登珠活佛的那一番话,并且说到了卫七,说卫七是重要的关键性人物,被付托了鉴定灵童真假的神力,只要他一出现,事情就会明朗,如今有神秘人士出巨额赏格在找他。最后竟是“卫七先生和自称有众奇遇的卫斯理,有亲属关系”云云。

  我看得呆了半晌令我难明的是,白素走了之后,一直没有和我联络。

  而这样的报导,对我们不利之至,因为把我们完全扯进事件中去了!

  喇嘛教方面如果故意如此做,那作风也实在太恶劣了!

  我开始和白素联络,可是居然无法成功。而喇嘛教,尤其是大活佛,行踪一直很神秘,我也无法主动去找他们,我甚至找到了良辰美景,两人在电话中争著讲话:“那篇报导我们也看到了,当然一看就知道是白姐姐,她没有来找我们,瑞士有一个营地,住了很多喇嘛教徒,我们决定到那里去探听一下消息。”

  我阻止了她们:“不必了。她必然和教中的高层人士有接触,不会和普通教徒在一起的。”

  良辰美景耽心:“事情很严重?”

  我苦笑:“应该说,事情很烦人!”

  白素音讯全无,以及那个报导,令我很是焦躁,就在这时候,我收到了那封信。

  信仍然发自锡金刚渡,一看信封,就知道还是上次那个发信人,只是信封上写的收信人是“卫斯理先生”,没有要我转交给七叔。

  我当然立刻就把信拆开,一张很小的白纸,上面画了三样东西。

  我对著那纸上所画的三样物事发怔。

  上次,温宝裕用透视仪器知道了信的内容,他说是铜铃、花和手掌,我并没有看到。而这次,我却看到了。

  画笔不是很复杂,但是画得极传神,铜铃和手掌倒也罢了铃和手掌的样子都差不多,随便画,也能画个八九不离十。可是世上,花朵的种类之多,形状互异,要恰好画出那种花的形状来,绝无可能碰巧的。

  纸上的那簇花,就是当年盒中的那簇花我不能确切记得盒中的那簇花有多少朵,但是可以肯定,整簇花的形状,完全一样。

  而且,单一的花朵,形状也一样我一直不知那是甚么花,形状有点像莲花,可是花瓣却又细长,这种形状奇特的花,我只见过那一次。

  由这一点,可以肯定,寄信人是一定知道“暗号”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在暗叫:“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一定就是!”

  可是,他为甚么只是发信给我呢?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禁苦笑,幸好他只是发信给我,若是他现身来见我的话,我又能给他甚么?

  那能确定他身分的三件法物,随著七叔的失踪,不知去向,我又能给他甚么帮助?

  他若是现身,由于他正确无误地说出了暗号,我完全可以相信他就是真正二活佛转世。可是我相信又有甚么用?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

  甚至他去见大活佛,和大活佛讲他前生的事,令得大活佛也相信他是真正二活佛转世,也一样没有用。若是不依足一整套的确认仪式来确定,教众根本不会接受。教众不接受,真的也就和假的一样!

  或许,正由于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原因,所以才先寄信提醒我,表示他的存在,但是却不露面现在露面,非但一点作用也没有,而且大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甚么时候才是他露面的好时机呢?

  应该是有他存在的讯息,已广为传播,广大教众在半信半疑之间,而七叔出现,那三件法物出现,他完成全部暗号所规定的动作,才能取得所有教众的承认。

  七叔若是一直下落不明,那么,他露面的时机也不会出现。

  看来,当年登珠活佛所托非人,七叔并不是适当人选!而七叔如果一直不出现,由于他当年曾在宁活佛面前,把我推出来,责任就变得在我身上了!

  我根本甚么也做不到!

  对著那张纸,发了好一会怔,我心头一片茫然,全然不知该如何才好!这种情形,在我的经历之中,少之又少,主要还是由于我的矛盾心情所导致我明知这件事发展下去,必然会生出极大的风波,情况会严重到不是任何人所能控制,所以我不想它发生。

  可是,事与愿违,它不但在发展,而且我还在帮助它进一步发展!

  我仰起了身子,望著天花板,思绪一片紊乱之中,忽然又想到,要寻找卫七的赏格,会不会是转世灵童本身所刊登的?

  这个假设,看来有点匪夷所思,但也不是没有可能。转世灵童现在应该是多大年纪?总应该在十岁以下,又似乎不应该有做这种事的能力。但卫七如果出现,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他,若是有甚么超自然力量相助,他自然最急切想见到卫七的出现。

  不断的假设,只能使思绪越来越紊乱,我想若要采取行动,应该到刚渡去,设法让发信人露面。

  当天,一天都神思恍憾,下午,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我在书房大声问:“是小宝吗?”

  我听到的却是白素的声音:“是我!”

  白素的声音听来平静,可是我却立刻意识到有极不平凡的事发生了白素在几天没有音讯之后,突然回家,事先一点迹像也没有,这种情形,太反常了。

  我连忙走出书房,向下看去,只见白素正在请一个人进来,那人穿著一件宽阔的袍子,连头也罩住,看不清脸面。那人才一进来,白素立刻把门关上,虽然看来并不慌张,但总有一种白素正在小心行事之感。在那一刹间,我作了十几个猜测:和白素一起来的是甚么人?

  这个问题,在白素和来人,才一转过身,准备上楼梯时,就已经有了答案,那人的脸才一进入我的视线,我就张大了口,发不出声来。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又的确是他!

  喇嘛教的大活佛!

  我虽然不是教众,但对大活佛这样有地位的人,也至少应该有一定程度的尊敬,我吸了一口气,向下迎去,他先双手合什,我也还礼。

  白素沉声道:“进书房再说!”

  白素去见大活佛的结果,竟然是把大活佛带到了家里来,这是我绝想不到的事!

  虽然我不必像教众那样,对他膜拜,而他如今,也堪称无权无势,但是他可算是新闻人物,到哪里都有新闻报导,身边也必有众多的随从,怎么会单独一个人行动?

  最后这一点,我倒立刻猜到了,他单独前来,当然是由于行动要维持极度的秘密,连带,我也明白了,白素几天没有音讯,也是由于秘密行动早已展开了的缘故我猜想,白素见了大活佛,就立刻有秘密行动的计划,并且付诸实行。

  所以白素才不和我通音讯,以免泄露了行藏,以大活佛的身分地位而论,若要保持秘密,确实需要加十倍的小心,才不致为人觉察。

  进了书房,以白素行事之从容,也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我向她望去,眼神之中,不免有责怪的神色。

  白素一开口就道:“大活佛和二活佛的转世灵童,神会过了。”

  我向大活佛望去,神情疑惑之至。大活佛神态安详,点了点头。

  我忍不住问:“阁下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下和他相会,又怎知他是真的?”

  大活佛道:“我在坐床之前,负责寻找我的格桑活佛,曾晋见二活佛,蒙二活佛的指点,才找到了我。我坐床之后,曾和他相晤数次。这次重晤,当年相会时的一切细节,他全记得,可知是真。”

  大活佛和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在正式被确认之后,就有“坐床大典”,相当于帝皇的登基当年的大活佛只是小孩子,如今情形倒转,二活佛是小孩子了。

  但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并未曾回答,白素说他和二活佛的转世“神会”过了,这才是问题的重点“神会”的真实情形如何?

  照我的理解,活佛之间的“神会”,是指“神通的会合”或“心神的会合”而言,是两个人之间心灵或精神或思想的交会,并不是真正的两个人面对面的相会。

  “神会”没有实体,对我们普通人来说,若是做梦见到了一个甚么人,那也可以算是神会的一种形式了。

  我当然不怀疑大活佛具有神通,但要是不说清楚,或只是大活佛梦到了或是想到了,那当然没有说服力!

  我等了一会,白素和大活佛没有进一步的解释,我就把问题提了出来:“请把‘神会’的经过情形,详细地告诉我!”

  大活佛并不出声,可是面露不愉之色。可能是他受信徒崇拜惯了,说太阳是方的,也不会有人怀疑,所以对我的要求,他感到了不快。

  但我并非他的教众,而且料定,他秘密屈驾前来,一定有事要求我,所以我坚持,我把问题,用较高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而且,也现出不甚高兴的神情来。

  白素明白我的意思,背著他向我作了一个鬼脸。大活佛又发出了一些表示不满的暗示声,但我只装听不懂。过了一会,他才道:“我教注重精神、性灵的修养,相信灵魂不灭,也相信凭藉修行,或是前生的灵智回复之后,就可以具有神通。”

  我点头,用很是诚恳的语气道:“是,贵教教义博大精深,是佛教之中最突出的一支,至于具各种神通,也绝不会有人怀疑。”

  这样一说,看来大活佛心中的不快,减退了不少,他“唔”了一声:“上世二活佛圆寂时,我年纪还小,灵智未曾全复,所以竟然找了假的转世灵童,登珠活佛被排挤这些事,我全不知道。”

  我诺诺连声,心中却在想:“你前生的灵智,一定早已恢复了,又何以不早知道二活佛是假的?”

  我心中在这样想,表面上一点也没有显露出来(后来温宝裕说我真虚伪),可是大活佛望了我一眼,却道:“凡事都有时机,时机未到是一团谜,时机一到,自然会水落石出!”

  他这几句话,倒像是看穿了我在想甚么一样,我乾咳了几下,以掩饰尴尬。

  大活佛又道:“在登珠活佛圆寂之前的话传入我耳中之前……是在假的二活佛死了之后,我就不住接到讯息,讯息来自真的二活佛,告诉我,死了的二活佛是假的,是我教该有的灾劫之一,但是灾劫即将过去,绝不能再听人摆布,又立一个假的二活佛。”

  我仍然看来十分用心听,但心中仍不免想:这番话不知是真是假,在接到了白素传出去的讯息之后,要编上这一番话,再容易不过。

  大活佛又很具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因为那只是我个人的神会,我说了,是我教教众,自然深信,但是外人必然说我造谣,另有目的我如今的地位,动一动都会得罪强大的权势,若是把我收到的讯息公布出来,就只有令事情更糟。”

  大活佛的这一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之至,我“嗯”了一声:“是,单凭你个人接到的讯息,没有说服力。”

  大活佛道:“讯息告诉我,这事实为大众接受的时日不远了。果然,登珠活佛临终遗言,在埋没了多年之后,又传了出来既然出自阁下之口,想来一定全无虚假了。”

  自大活佛的口中,忽然发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我不禁吓了一跳,立时向白素望去。大活佛这样说法,等于说“才死的二活佛是假的”这个讯息,是由我传出去的了!

  这事情可大可小,大起来,我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也难以担负。

  白素神情镇定:“我早说过,我见了大活佛,必然会实话实说!”

  我顿足:“可是这讯息不是由我”

  我一句话没说完,就陡然住口,心中叫苦不迭。

  因为,这讯息正是我传出去的。

  本来,知道这秘密讯息的,只有登珠活佛。不知道基于甚么玄妙的原因,登珠活佛把这样的一个大秘密,传出了教外,告诉了七叔。

  登珠圆寂之后,知道秘密并且掌握了三件法物的,只有七叔一个人。但是在宁活佛率众前来,无功而还之后,七叔却把这个秘密转告了我,七叔下落不明之后,秘密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了。

  或者应该说,我一个人知道秘密的一半因为我没有那三件法物。

  这秘密,我一直不以为意,一点也不觉得它的严重性,甚至在白素上次,义助喇嘛教,干下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之际,我也没有向白素提起过。

  如果不是那封来自刚渡的信,这秘密也就永远不会成为甚么讯息,就算我说出来,也当作笑话讲,听的人,也会只当作笑话听。

  可是突然之间,情势出现了急剧的变化,这个讯息在传出去之后,如果可以证实,将起到巨大的对抗作用不是为了这一点,大活佛也不会前来了!

  我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活佛望著我,似乎在进一步肯定他刚才的话。

  事实确然如此,我转眼之间,也镇定了下来,摊了摊手:“是的,讯息传得极快!”

  大活佛笑:“这一类讯息,永远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流传,而听到的人,都希望讯息属实,那实在是振兴本教的大好锲机!”

  我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和白素早就分析过了,如果大活佛和二活佛都齐心一致对抗外来强势,对抗的力量,增强何止一倍!那和“双剑合壁,威力大增”的道理,完全一样。

  大活佛又道:“我推算了一下,照登珠活佛所说,如今,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应该已在五岁到十岁左右了。经过那么多年才转世的二活佛,灵智应该恢复得比较快,我有希望通过‘神会’的方式,和他联络。”

  大活佛说到紧要关头了,我一声也不出,唯恐打断了他的话头。

  大活佛道:“于是我闭关七天,运展神通,要和二活佛神会,到第三天,神会便已开始,转世灵童,降世已经八年了。”

  我皱著眉:“他今世叫甚么名字?在何处?”

  大活佛沉声道:“现在不能泄露。”

  我摇头:“贵教若要昌盛如昔,阁下也应该知道,单凭你的力量,难以达到目的,但如有二活佛共同努力,合教上下齐心,就大有希望,应该尽快把二活佛请出来才是,还等甚么?”

  大活佛道:“就是因为二活佛的出现,对我教太有利了,所以一定要普天下人都信服那确是二活佛转世,并且再由他的口中,证实有一世二活佛是假的,那才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大变化。若是能一出就令天下人信服,我一刹那也不会等。”

  我吸了一口气,向白素望去,意思是问她可曾说出那三件法物来,白素的动作幅度极小,但我已领会了,她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大活佛并没有在白素处知道有那三件法物的事。

  如果大活佛能说出那三件法物来,当然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和二活佛“神会”时,由二活佛告诉他的了!

  从这一点上,倒可以考验他的所谓“神会”,究竟是真是假!

  大活佛像是知道我又在怀疑他,轻叹了一声:“二活佛说,经过了有一世是假的之后,必然有几方面的势力,都希望继续出现假的,可以受他们的控制。所以,他的真正身分的确认过程之中,必然会出现意料之中,强大无比的阻力。”

  我吸了一口气:“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

  大活佛又道:“所以,他要通过一种极独特的方法,在适当的时机,适当的地点,一举而使得所有的人都无法否定他的地位,确认他才是二活佛转世灵童。”

  我默然不语,照大活佛的说法,转世灵童今年才八岁,就算他有大活佛的全力支持,也绝难出现大活佛所说的那种一下子使所有人确认他的情形。

  因为事情的复杂程度极高,二活佛和大活佛,在教中是两个系统,各自拥有自己的拥戴者。二活佛方面,在登珠活佛受排挤,有一批喇嘛得了势之后,这一批喇嘛拥立的,是一个假的二活佛。

  这一批利用了假二活佛的喇嘛,已经确定了他们的权势,他们自然希望二活佛一直假下去,怎会轻易认同真的二活佛?

  更何况,这一批喇嘛又和外来的强势相结合,绝难使他们改变主意。

  想到了这些,我非但默然不语,而且,不由自主,暗暗摇头。

  大活佛继续道:“我问他有甚么方法可以做得到,他说细节不能泄漏,连我也不能告知,因为在确认他的地位上,我也出不了力,是他那一系统的事。”

第九部:适当时候

  我没有甚么表示,只是略翻了翻眼老实说,在听了这几句话之后,我心中对大活佛的敬意,已经减低到了最低程度。

  因为说来说去,他仍是不知道暗号是甚么!他也不知道那三件法物是甚么!

  他和二活佛的“神会”,二活佛难道就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他?大活佛一再强调“天机不可泄”,看起来也很是牵强。

  大活佛凝视著我又一次我感到他知道我心中在想甚么。我也不必掩饰。

  大活佛道:“他准备用甚么方法证实自己的身分,连身负重任的登珠,也不知道。他也没有告诉登珠。”

  我怔了一怔,确然,七叔在叙述登珠的话时,只说到时,那三件法物会起作用,转世灵童会有很特别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身分。

  这样看来,大活佛的话,也不是全不可信的了。

  我神情有点阴晴不定。大活佛又道:“他把能说的,都告诉了我。例如他说的适当时间,适当的地点,你可能够设想是甚么样的情况?”

  我想了一想:“我认为难以出现这样的适当情况!”

  我特意在“适当”两字上加强了语气,以示其实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大活佛的神情,刹时间变得凝重之至:“我也认为难以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可是他却告诉了我。”

  我扬了扬眉,望向白素,白素摇头,表示大活佛没和她说过。

  大活佛一字一顿:“这是一个关系重大之极的秘密,我如今告诉两位”

  我不等他讲完,立时阻止:“请别告诉我们我们不想负保守重大秘密的责任。”

  大活佛被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话头,他住了口,却并没有生气,而且神情更是庄严。过了一会,双手合什,喃喃有声,多半是在念诵甚么经文。

  在那短暂的时间之中,我几次企图向白素使眼色,但白素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知道她在想甚么,连看也不向我看一下!

  大活佛又开了口,他再说的那些话,又令得我心头乱跳!他竟然道:“非告诉你不可,你一定要知道在那种情形下,会有二活佛所预期的情形出现之可能,你才会实行你的诺言你是否实践你的诺言,对整件事的关系,太重大了!”

  我望著大活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番话,听来像是在开玩笑,我也希望是开玩笑,但是大活佛神情严肃,目光炯炯,绝不是在开玩笑。

  好一会,我才定过神来,很郑重地道:“我想尊驾弄错了,我没有在这件事上,作出过任何承诺!”

  我说得斩钉断铁,坚决无比,可是大活佛立时道:“有,卫七在登珠面前,作了承诺,他又在宁活佛面前,把这个责任,交到你的身上,当时,你也答应了的那是你的承诺!”

  一番话,把我说得哑口无言那一切全是事实。可是当时我只是一个少年,随便我怎么去设想,也想不到日后事态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

  大活佛仍然盯著我看,我挥了好一会手,毫无目的,最后才无力地反驳:“卫七说他要是死了,事情就落在我的头上!现在他生死未明,我不必负责。”

  大活佛伸直了身子:“找到卫七的可能极微,你是实践承诺的时候了!”

  我心中一急,脱口道:“就算我愿意承诺,也没有用处,因为关键不在于人,在于另外有三件法物”

  一说到这里,我一顿足,住了口。我以为大活佛听了,会感到意外,因为他不知道有法物的事。可是他却神色如常:“人会死,法物不会灭,一定会出现!”

  我大是讶异:“二活佛对你说了,你知道有法物?”

  大活佛道:“不,他没有说,但转世灵童,必然依靠辨认法物来确认,这是转世的暗号,一向如此,登珠活佛昔年必有法物交给卫七,那是意料中事。”

  我略等了一等,我期待他会问我那三件法物是甚么东西。可是他居然不问。我道:“人会死,法物不会灭,可是没有人知道它在何处,也是枉然!”

  大活佛皱著眉:“其间的天机,我和几个活佛详参过,可是也未能参透。但是想来,二活佛既然作了这样的打算,在适当时机的前后,事情可能有突破性的发展。”

  我不住摇头我一直在努力使自己离这件事越来越远,可是事与愿违,结果却越走越近,成为关键人物了!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之事。

  大活佛见我只是摇头,他好几次想说话,都被我阻止,他也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来。

  一直没有出声的白素,这时开了口,她道:“我看这样,到时,七叔如果出现,负责的自然是他,不关你事。七叔不出现,法物也不出现,你想负责也没有用,也不关你的事”。

  白素没有说完,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要是法物出现了,那我就有责任做一些事!

  我要做的事,就是当年七叔答应登珠活佛的事要转世灵童说出那三件法物来,那是第一暗号。然后转世灵童要用这三件法物,完成一些动作,那是第二暗号。

  据登珠活佛说,在通过了这样的步骤之后,人人都会对转世灵童的身分,绝不怀疑。

  我显得很焦躁:“到时,你说到时,究竟是到甚么时候啊?”

  白素道:“就是适当的时候!”

  我更焦躁:“甚么时候才是适当的时候?”

  白素道:“我不知道,但二活佛已告诉了大活佛,大活佛要告诉你,你又不愿听!”

  我苦笑,白素辩才无碍,我说不过她,我道:“他说那是喇嘛教的重大秘密,非同小可!”

  大活佛应声道:“是,至今为止,还只有我和二活佛两人知道。”

  我叹了一声,看来白素很想听二活佛在“神会”时告诉大活佛的“适当时候”是甚么。

  我也很想听,因为我设想不出在甚么样的情形下,二活佛的转世灵童能一下子就得到确认!

  但是听了之后,我就无可避免,要在这“适当时候”中扮演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对我来说,却是不适当之至。我的心情极之矛盾,一时之间,静了下来,气氛变得很是凝重。

  白素最先打破沉寂:“我作了种种设想,觉得并不存在这个适当时候。但大活佛说二活佛告诉了他,或者活佛的灵智,远在我们之上。我们不妨听一下,再加以分析,是否真有那样的一个适当时候!”

  我把白素的话,反覆想了几遍,觉得很有理。同时,我也想到,以大活佛的身分,这样秘密行事,不达目的,他也不肯罢休。还有一点,就是我也想不出甚么是“适当的时候”,倒要听听二活佛的灵智所构想的计划!

  所以,我向大活佛道:“请说!”

  大活佛先望我,再望向白素,白素立时道:“我可以不听!”

  我以为白素会说“我们听了,一定不会说给任何人听”,谁知她竟然说她可以不听这个计划!

  白素在整件事上,参加的程度和积极性,都在我之上,大活佛也是她领来的,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把她排除在秘密之外,都说不过去。

  更令我不满的是,大活佛在听得白素这样说之后,竟然有立即答应之意。我连忙抢在前头:“不行,我们夫妻,两位一体,不论在甚么情形之下,都分甘共苦,在我们两人之间,没有秘密,你告诉了我,我一定会转告她!”

  大活佛默然半晌,才道:“由于干系实在太大,一有丝毫风声走漏,就无法成功,所以,绝不能再转告任何人,亲若子女,也不能够,请见谅我们的处境艰辛,而且,失去了这次机会之后,不知要多蒙多少年劫难。单出于慈悲之心,也请两位答应!”

  大活佛说得郑重恳切之至,我吸了一口气,和白素一起点头答应。

  大活佛这才略松了一口气,可是神情语气,仍是紧张无比,他压低了声音,道:“自从假二活佛死了之后,为了可以维持现状,各方面正在积极寻找转世灵童。并且一再声明,一定按照喇嘛教的传统行事这一切,自然全是假的,真正的目的,是要快些结束没有二活佛的状况,这种状况,容易使现状发生变化!”

  大活佛的这番开头话,听来似乎轻描淡写,但我已感到了有一股重压,隐隐觉得会有大事发生。白素的感觉和我一样,我们伸出了手,紧握在一起。

  大活佛顿了一顿:“所以,预料在近期内,他们就会宣称,已找到了转世灵童,并且,也会煞有介事,进行一连串的确认工作,表示他们维持喇嘛教的传统,以利争取民心。”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那股压力,越来越重了。

  大活佛放慢了语调:“然后,当然就是二活佛的升座大典,经过了这个仪式,一个新的假二活佛产生,他们就可以操纵假二活佛维持权势。这个典礼,他们必然会举办得隆重之极,广邀各方人士出席。”

  我听到这里,发出了一下低吟声:“何以见得必然会如此隆重?”

  大活佛道:“从假二活佛的葬礼之隆重,可想而知,他们要尽量利用二活佛的存在价值!”

  我和白素,面面相觑,则声不得。

  这时,我们已经完全可以知道“适当时候”是甚么时候了!

  而这个适当时候的设想,狂野之至,大胆之极,万分危险,高度可怕,简直已没有恰好的形容词去形容。可是你却又不能不承认,这确然是一个极好的时机,或在比较上说,是一个最好的时机,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机会了。

  所谓铤而走险,在险中求活,就是这样的了。

  而这个设想,也可以说是一个公然造反的设想,难怪大活佛也会如此紧张,一再说明事情非同小可!

  我在刹那之间,只感到耳际嗡嗡作响,脑中一片混乱,大活佛接下来所说的话,像是经过特殊效果处理,每一个字,都有回音。

  他又道:“由于二活佛是假的流言,必然迅速扩散,越传越广,所以他们也更要广为宣传,扩大进行,会邀请各国使节观礼我们正通过内部游说,若是能诱使他们作广泛性的电视转播,那就更好,目击的人越多越好,那就是适当的时机。”

  大活佛已作了一个小结,可是我和白素,还是没有定过神,所以并没有反应。

  大活佛于是,再作进一步的解释:“就在这时候,真正的二活佛转世灵童,突然现身,和他一起现身的,是持有这三件法物的登珠活佛遗言的见证人”

  他说到这里,我发出了一下很是难听的叫声,打断了他的话头。

  他口中的那个“登珠活佛遗言的见证人”,本来是七叔。七叔不在,就是我!

  我要在这样的场合(所谓“适当时机”)出现,和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两个人,在所有人的面前,令所有人信服那即将登位的主角是假的,忽然冒出来的那个,才是真的!

  我不知道这事情的成功率是百分之几。

  但是我可以肯定,我被当场乱鎗打死的或然率,超过百分之九十!

  我也可以肯定,我被投入黑狱,从此再不能见到天日的或然率,是百分之一百。

  我在乾叫了一声之后,喉咙像是被一块烧红了的炭,堵住了一样,一时之间,出不了声。

  大活佛却呈现了异样的亢奋,像是事情正在进行,成功在望了。

  他提高了声音:“而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会在万众瞩目之下,利用那三件法物,有所行动,使得人人信服,连想扶立傀儡的势力也不得不承认,二活佛的地位,就此确立,我教复兴的机运,也从此开始了!”

  直到大活佛完全讲完,我才缓过了一口气来。如果事情和我无关,我或许会表示我的幽默感,对他的慷慨激昂,报以赞赏。

  但这时,我的每一个关节,都难以形容地僵硬,因此也无法运动身体的任何部分。

  大活佛最后说出了来意:“找不到卫七先生,尊驾就有实行承诺的必要。”

  我只可以转动眼珠,所以我向白素望去,希望白素的震撼程度,不如我之甚。

  果然,她比较好些,而且,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抓起一瓶酒,打开瓶盖,将瓶口送到了我的口前,并且令瓶子倾斜。

  在酒流出了许多之后,我才张得开口,让酒进入口腔,通过食道,进入体内,和血液混在一起,在全身循环,令我恢复活动能力。

  在我有了活动能力之后,我第一个动作,就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那一刹间,我发现神情兴奋莫名的大活佛,实在是一个悲剧色彩极浓的人物。

  他毕生致力于一个他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他锲而不舍,有坚强的信念,把信念化为行动,并且为了这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预设出一幅又一幅的蓝图,彷彿看到了美丽的前景。

  虽然他的内心深处,或者根本知道那种前景只是海市蜃楼,可是他还是要继续那么做。

  这样的悲剧人物,古今中外,现实和传说之中都有。追日的夸父是其中的典型。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不免有悲悯对方的神情,同时摇了摇头。

  白素立刻知道我正在如何想,她压低了声音:“那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信徒的愿望,那不是不可以实现的妄想,而是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可以成为事实的崇高理想!”

  我绝对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任何争执,在理论上说,白素是对的在理论上,人一步一步向前走,可以走到银河系的尽头去!

  理论上很正确的现象,在现实之中,有许多永远不会发生。白素比较倾向于理想主义,我则一贯现实,这是我们两人的大不同,自然也没有必要统一,就保持各自有自己的意见好了。

  我又喝了一口酒,抬头向天:“我承认,这个设计大胆兼惊人,也是可以利用的唯一时机,但是,我绝不会参加,绝不!”

  我说得坚决之至,一时之间,大活佛的脸色变得了白,气氛也僵硬之极。要不是顾及对方的身分,我早已把他推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大活佛才道:“如果卫七先生出现,你确然不必参加。”

  这大活佛的词锋,十分厉害,他等于是在说,卫七不现身,我还是要参加。而要失踪了那么久的七叔出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当然不能说当年的承诺不算数了虽然我这样说一句很容易,而且,就算我明摆著撒赖,大活佛也拿我无可奈何,可是那与我为人的宗旨不合,这句话又绝难说得出口。

  我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之中,想了一会,我才道:“那没有用的,一点用也没有。就算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举成功,真正的二活佛地位确立,一样没有用。”

  大活佛望著我,显然不同意我的说法。

  我指著他:“他们可以逼你逃亡,一样也可以令不听话的二活佛逃亡!”

  大活佛亢声道:“这样,他们就会尽失民心!”

  我也提高了声音:“他们早已尽失民心,尤其在喇嘛教徒之中,一点民心也没有。可是他们有军心!你有民心,谁都知道你是至高无上的精神领袖,可是精神敌不过鎗炮,活佛先生!”

  大活佛声音镇定:“不,你错了,卫斯理先生,精神永存,世上没有任何鎗炮,敌得过永恒的精神。”

  这又是理论和实际的问题,这种问题,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我挥了挥手:“很好,你有永恒的精神,请去发挥你的精神力量,我没有这种精神,请不要硬把我放在你的精神领域!”

  大活佛昂然道:“老实说,你根木进不了我的精神领域,你只是在一项化学变化的程式中,起到催化剂的作用而已。”

  想不到他会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我呆了一呆:“我甚么剂也不想当。”

  大活佛应声道:“可是你答应了的!”

  我陡然之间,感到自己如同是一头被堵进了死巷子里的猎物,若是再不进行反击,那只是死路一条。

  而且,一直以来的忍让,使我感到了极度的屈辱!我陡然暴发,用力一拍桌子,吼叫了起来:“是,我答应过!可是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你好好地在当你的小大活佛,不必流亡,那时,不存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不存在要逼你流亡的势力,七叔答应的,只不过是一个宗教领袖地位的确认,一切都在和平的状况中进行。而现在,你却要我承诺去进行一场政变,一个阴谋,一个危险之极的冒险,叫我像一头飞蛾一样去扑火!”

  我一口气吼下来,神情激动,一告段落,我又大口喝了一口酒。

  在我对著大活佛吼叫时,我没有先看白素的反应。直到这时,我才向她望去,如意料之中,她低垂著头,看来神情平静之极。

  大活佛有生以来,只怕还没有人在他的面前如此吼叫过,所以他身子微微发抖,神色惊怒,面色了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继续道:“你能不能现实一点,或者说,清醒一点?全世界都知道你在图谋甚么,可是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你的图谋,不会成功的!”

  大活佛也在突然之间,激动了起来:“会成功的!历史上许多人,作过和我同样的努力,许多人失败了,但也有许多人成功了!当十二个人局处在一艘小船上开会的时候,谁能想到他们在三十多年之后,会拥有那么大的一片国土!”

  我冷笑:“他们可没有要求无事的人去加入。”

  大活佛的双颊之上,渐渐现出了红晕:“我比他们更有条件,人类历史的发展,顺应我的图谋,世界趋向公义,我们是独立的民族,有自己的传统文化,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文字,有自己的宗教,在历史上,长时期是独立自主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不愿意接受异族的统治,为甚么一定要借‘民族大家庭’的名义来统治、控制我们!如果如今的现状应该维持,那么当年日本军阀的‘大东亚共荣圈’更名正言顺!”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面色由红而白,由自而红者几次,可知他的心情,激动之至。

  我和白素都默不作声,因为他的话,是无可反驳的。强权强加在他们的头上,不管用多少动听的大名堂,始终不是他们的愿望。

  而任何民族,都有权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第十部:“呼必勒汗”

  可是,我仍然以为,他的图谋,没有成功的希望。

  但是我没有再出声,保持沉默。

  大活佛喘了几口气,一字一顿:“我会成功,历史上,没有永远的奴役!”

  我早就说过,他的话,在理论上都可以成立,而且慷慨激昂,铿锵有力,掷地作金石声,谁也反驳不了。像“历史上没有永远的奴役”这样的语句,听起来是多么响亮动人!

  但事实上,人类的历史,摆脱奴役,还只是近百年来的事,并且绝不是全人类,只是少数人才组织了没有奴役关系的社会形态,大多数人,仍然处在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之中!

  我缓缓地道:“阁下和我们不同,你有转世的能力,所以,“永远”对我们来说,只不过几十年,对你来说,才是真正的永远你的图谋会成功的,只是由你的观点来看。让我来看,我还是说,你不会成功!”

  大活佛后退了两步,坐了下来,先闭上眼睛一会,才再睁开眼来。

  在他刚才闭上眼的时候,他也不免有疲倦的神情流露,但立即又恢复了常态并不是精神奕奕,而是充满了信心。

  他再一次道:“登珠活佛当年,选择了卫七,卫七又选择了你,这其间必有因果在。二活佛和我在‘神会’时告诉我,他已和你有了初步的接触”

  他的话,令我陡然吃了一惊,连一向镇定的白素,也不免现出惊讶的神情。

  大活佛继续:“我不知道他用甚么方式,他告诉我,你一定会知道,那是他在和你联络。”

  我用力吞咽口水,才能避免喉咙发出“咯咯”的怪声。

  那两封信!两对道出了暗号的信。

  白素没有向大活佛提及过那两封信,大活佛不可能知道有这两封信的事。

  我早就推测过,发信人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但没有确切的证明。如今大活佛的话,证明了两件事,其一,发信人真的是二活佛转世;其二,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间,真存在著玄妙无比,不可思议的精神沟通神会。

  大活佛并没有追问我是不是二活佛真的已和我有了联络那是由于他对他自己所说的话,充满了信心。他又道:“二活佛又告诉我,要你在适当时候出现,我必须亲自来请求你的帮助。”

  我声音乾涩:“这……二活佛估计不准了,你亲自来,也没有用。”

  大活佛笑得很自然,像是我的话,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二活佛的意思是,我如果不成功,请你去见一见他,你或许会改变主意。”

  一句话令得我心头乱跳。整件事,与我无关,我最关心的,并不是喇嘛教的现状能否改变,劫难是不是结束。我关心的是喇嘛教神秘的转世现象,是七叔的下落,是生命的无穷奥秘!

  如果能和转了世的二活佛见面,虽然不能立时参透生命奥秘,但总可以获益匪浅!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引诱,那是我尽心尽力在努力,想取得成果而至今所知极少的探索。

  一时之间,我张大了口,发出了一连串古怪的声音,然后,深深吸气,这才把自己心头急切的愿望压了下去,硬著脖子,摇了摇头。

  大活佛对我的反应,仍像是在意料之中这一方面,他真是莫测高深。他道:“如今二活佛的身分,绝不能暴露,不能有丝毫暴露,不然,必将招致大祸,他却愿意见你,你怎能错过这机会?”

  发自我喉间的古怪声音更响我的神情也一定古怪到了极点,因为白素望向我的眼色,也极其古怪。白素望著我,但是她却对大活佛说话:“尊驾到这里来,虽说行事机密之极,但是在假二活佛的讯息,传出来之后,对方大是紧张,正在加强各方面的行动,一定对尊驾的行动,加强留意。”

  大活佛吸了一口气:“我有天神庇佑,他们难以知道我的行动。”

  我不明白何以白素和大活佛忽然讨论起这个问题来,但那正好给我缓了一口气。谁知道接下来白素的话,还是和我有关的。她道:“万一你的行踪被掌握,那么,在你秘密行动中曾接触过的人,也会被他们纳入监视网之中,那么,卫斯理去见二活佛,就有可能导致二活佛的暴露!”

  白素这样说,倒像是我已决定了去见二活佛一样,而事实上,我内心还在交战,未有决定。

  大活佛叹了一声,双手合什:“我教灾劫若是未完,确有此可能。”

  我忍不住道:“为了安全,亦确然不宜见他!”

  白素叹了一声:“夫妻多年,两心相知,你最后必然会去见二活佛,你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必再自己骗自己了!”

  本来,我确然还在犹豫的,但白素这几句话,令我一下子就崩溃了,我竟应道:“总要找一个最安全的方式才好。”

  大活佛像是早已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他吸了一口气:“二活佛知道唯有如此,才能打动你的心,他自然也会准备最妥善的方法,他要求你到多年之前,卫七见到登珠的那个林子去,自然可以见到他的安排。”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立即道:“当然应该化装,而且,在我们走了之后,隔两三天你再行动,也不为过。”

  白素要护送大活佛自他的秘密行动中走出去,我必须单独行动。

  我的行动,会造成甚么样的结果,实在难以想像大活佛的出现,已经令得我向这件事的中心,又接近了一步,再和二活佛见面,是不是会使我终于参加那件事呢?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有甚么样的结果。

  大活佛双手合什,和白素一起离去,我没有送出去,以保持他行动的神秘性。

  大活佛这次旋风式的造访,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永远不会再有人提起。也有可能,在喇嘛教的历史上,占一页重要的地位!

  我先决定自己该何时展开行动,本来,迟几天最好,但我性子急,所以我决定在两天之后。

  这样子的秘密行动,对我来说,经验丰富之至。有自信即使有人在监视我,也决不知我真正的目的地。

  我把红绫和温宝裕找了来,告诉他们,我有要事,要离开几天,在我离开期间,别试图和我联络。

  温宝裕不住眨著眼,我不等他提出任何问题,就伸出手来,挡在他的口前,他大声吞了一口口水,没有出声。

  两天之后,我已到了新德里。在这两天中,我又想了很多,我仍然不能肯定出赏格找七叔的是甚么人,但相信见了二活佛之后,事情一定会有进展。

  我在从家里到印度这段时间内。并没有化装,我十分留心,并没有任何迹象表示我被跟踪。或者是超级跟踪,我竟然发觉不到。

  由于事情关系实在大大,我不能不作超级戒备。

  在这两天中,各种传媒仍不断猜测那赏格和卫七的身分,竟有说卫七可能和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宝藏有关实际上,七叔身系的财宝利益,只怕连传说中的所罗门王宝藏都比不上。

  事情被喧腾到了这一地步,除非七叔真的是隐居在人迹不到处,像当年白素的母亲,在苗疆之中一样,只要他还在生,就没有理由不知道。

  而且,这赏格,在别人来看,只知道要找人,不知道是为了甚么,但是七叔本人,一定一看就可以知道,是有人找他来证实登珠活佛嘱咐的时候了。

  我对于七叔是不是会出现,一点把握也没有。倒是对二活佛所说,那三件法物,会在适当时候之前出现,感到莫大的兴趣那也是我答应去见二活佛的原因之一!

  因为那三件物事,流落到了何处,除七叔之外,没有人知道。三件法物如果重现,就算是物在人亡,也多少可以得到七叔的一些讯息。

  若是二活佛凭他的神通,能知道这三件法物的所在,那就更加神奇了。

  要是真有这样的神通,那么,超自然力量,是不是可以把不可能的事,变成事实呢?

  我杂乱无章地想著,没有作出任何结论。

  在新德里,我住进了最豪华的一家酒店,用的是假名字,过了一夜,仍然未曾发现有任何被人跟踪的迹象。但是我的行动,还是小心之至。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精心化装,等到我再出房门时,我的外型,是一个十足的教徒,这种样貌的教徒,在印度北部,绝不会有人多望一眼,因为实在太普通了。

  我化装成这样子,也有几成是为了想测验一下二活佛的“慧眼”。他只知道前去和他相会的是一个中国人,虽然他没有见过我,但是会在刚渡一个树林中出现的中国人并不多,他可以容易地认出我来。

  而如果我化装成当地人,他仍然可以认出我是他要见的人,那么,碰巧的成分,自然减到最低了。

  在往锡金的途中,我采用了普通人用的交通工具,包括装满了各种杂物,挤满了各种人,车龄至少在二十年以上的公共汽车,那样子,在拥挤之中,可以使我的身上,有更多的本地人的气味相信用最好的猎狗,现在也难以分辨出我和当地人有甚么不同了。

  到刚渡,是黄昏时分,我决定明天清晨行事。随便到了一个地方睡了一夜,第二天天未亮,就随著一批香客,到了那座喇嘛庙。

  七叔当年,就是想入庙被拒,这才信步走进林子中,遇上了登珠活佛的。

  七叔叙述当时的情景,颇是诡异,我也不知自己会有甚么样的遭遇。

  虽然事隔多年,但那庙,那树林,我相信和七叔当年来到时,并没有甚么分别。

  当我步入树林时,晨雾在树与树之间缭绕,像是无数又轻又薄的丝带一样。树木都很高大,朝阳初升,透过浓密的树叶,根本见不到阳光,只能见到一点一点针光大小的光亮。

  在林子的边缘,还可以碰到一些人,一深入林子,就再也碰不到人了。杯中极其幽静,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我踏在落叶上所发出的声响,那种声响,有经验的人一听,就可以知道正有人在深入树林。

  我突然感到,我想测验二活佛“慧眼”的化装,不起作用了,看来,这个林子,平时根本没有人来,来的,只会是我这个应邀者!

  一面想,一面向前走,越是深入,雾也越是浓,看来这样的浓雾,至少要等到中午,才会消退。

  当我估计,我深入林子,约有一公里时,在浓雾之中,我看到了一株大树之后,像是有甚么东西在动。

  那株大树离我还相当远,树身上挂满了蔓藤,雾又浓,所以一时之间,看不清移动的是甚么。我向著大树走过去,等到看清了那是甚么时,我不由自主,心跳加剧。

  应该不算是意外,但真正亲临其境,还是会不胜骇异。

  有一个人在向我招手!

  和七叔当年一样,事实上,我只看到了那只手,并没有看到那个人。但是景象一入眼,感到的自然是有一个人在向我招手!

  雾还很浓,那只手的形状大小,不是看得很清楚,但确是在向我招动,恍恍惚惚之间,有令人心悸的神秘。

  我深吸了一口气,树林中的空气清新,但也难以使我摆脱那种进入神秘世界的朦胧感觉。

  当我离那株树还有七八步远近时,那只手不见了。我急步走过去,就看到了有一个孩子,正趺坐在那株树下,正望向我,双眼坚定而有神,和他的年纪不是很相称。

  他的左手,放在胸前,作合什的手势,右手却在宽大的衣袖之中,看不见。

  我感到了直外,因为他已经是喇嘛了很少听到活佛的转世灵童已经是喇嘛的。

  他不出声,我也不开口,一直到我们面对面,他仍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由于我来得近了,所以他的头抬得略高了些。

  他终于先开口,声音带著稚音,可是语气却完全是成年人的:“你来了!”

  我吸了一口气,他这样说,那表示他就是二活佛了。我沉声问:“尊驾是”

  他立即回答:“我就是‘呼必勒汗’。”

  在他使用的语言之中,“呼必勒汗”的意思是“化身”,也就是转世灵童。

  可是我还是问了一句:“谁的呼必勒汗?”

  他说得很慢,那是一个长长的名字,我当然知道那是上一代二活佛的名字。我再跨前一步:“我有疑问,自你在拉休寺圆寂至今,已有好几十年,何以你的化身,到八年前才出现?”

  这个问题,相当重要。因为根据喇嘛教的传统,转世灵童的出生日子,必须和圆寂的日子符合,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确认条件。

  像眼前这样,相隔了几十年,其中又出现了一个假的二活佛的情形,以前未曾发生过,想要令人相信他是真正的二活佛转世,非有更重要的证据不可。

  我问了之后,在等著他的回答,他的回答,并不能使我满意,他道:“这是本教教中难免的灾劫,待我再度出世,灾劫才会宣告结束。”

  我有点不置可否,他说了一句话,倒令我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他道:“你见过大活佛,大活佛对你说了一切。”

  从一个在刚渡的小喇嘛口中,说出了我和大活佛的秘密会见,那就很不简单了。

  当然,那也可能是大活佛的安排,可是接下来他说的话,却令我一面吃惊,一面不得不承认他的神秘的“呼必勒汗”的身分。

  他在我点了点头之后,又道:“当年登珠活佛,给了三件法给一个有缘人,这有缘人是”

  我沉声道:“是我的堂叔。”

  他陡然目光大盛:“他又把这缘份,转到了你身上?”

  我点了点头,他陡然话锋一转:“先后有两封信,你应该都收到了?”

  我再点头:“我只拆了一封,第一封由于无法转达,所以未拆。”

  他把头再抬高了些:“登珠活佛交待的暗号,我说对了吧!”

  我吸了一口气,并不立即回答。

  他一字一顿:“铜铃、手掌、花!”

  我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同时感到,他发出的虽然是童音,可是却又庄严无比。

  他说出了暗号,那是连大活佛也不知道的暗号!

  我声音飘忽:“花有几朵?”

  他答道:“七朵!”

  我有点迷迷惘惘,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之中,连我自己听自己的声音,也像是从老远的地方传进来一样:“那是甚么花?是真是假,怎么一直鲜艳如初放?”

  他答道:“花来自西方极乐世界,是真是假,由你心生,永不凋谢,自然新鲜,这簇花供在我静修之室,已不知多少年了。”

  我勉力镇定心神,但人还是如同在汪洋上的小舟一样,有强烈的摇幌感。我相信,二活佛这时,正运用他强大的精神力量在影响我。

  我又道:“那手掌,说是佛掌,又是怎么一回事?”

  二活佛童稚的脸上,现出了相当深切的悲哀,那又是成熟的悲哀。一点不带稚气。他道:“当年在垃休寺,我闭关静修三年,在这三年之中,只有登珠常伴我侧。也就在这三年之中,由于我不问教务政务,闭关之前,所托非人,其人已阴谋蓄势,这就是教中劫难之始,其人在我闭关将出之时,闯入静室,我知道他想行凶,欲振铃召集寺众,铃才到手,他已挥刀,把我右手齐腕断下。”

  二活佛这时,说来语调颇为平静,但是我却越听越是惊心。

  当年大寺的深院之中,竟然有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自己想像力,去组织画面在我脑海之中出现的画面是,手掌断下,血花四溅,登珠活佛在一旁惊呆,捏著铜铃的手掌,落地之后,是不是松开了手指?接下来又发生了甚么事?登珠知道行凶者绝不就此罢休,所以当机立断,抢了断掌铜铃,顺手取了供奉的异花,夺门而逃?

  从此,这三件法物,使到了他的手中,也成了二活佛转世的暗号。

  我屏住了气息,直到心口生痛,这才急速地吸了几口气,二活佛望著我:“你想对了,登珠见机逃走,行凶者只顾对付我,未能阻拦他,我不等行凶者对我法体进一步下手,便自行圆寂了。”

  我又急速地吸了几口气,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活佛沉声道:“这段历史,是绝大的秘密,行凶者有几个合谋人,后来一一被他铲除,他到处搜寻登珠,以致登珠要远走他乡。后来,他扶植假活佛,独享大权,但也早已与草木同朽了!”

  我不由自主摇著头:“那也就是说,这件事,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二活佛道:“登珠知道。”

  我道:“登珠知道,和你知道,都一点意义也没有,不会有人相信!”

  二活佛语音坚定:“你相信,是不是?”

  我长叹:“我相信,对,我相信,但是我相信又有甚么用?你能令所有人相信?”

  二活佛忽然转了话题:“叛教人心狠手辣,登珠东躲西藏,又自知将近圆寂,他在那林子之中,留一口气等有缘人,还必然要等和我教没有关系之人,不然,就会走漏风声,难逃毒手,结果,等到了卫七!”

  我点了点头:“以后的事,我都知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个大秘密,要是当时还有人目击,那就好了!”

  二活佛道:“我把确认转世灵童之责交给了登珠,登珠交给了卫七,卫七交给了你!”

  我摊开了双手:“我有甚么办法?现在,我相信你是二活佛的转世,我也可以向全世界宣布,你才是二活佛,真正的二活佛,其他不论是哪一方面找到的,全是假的!可是谁会相信?大活佛方面的教众,或者会相信,但他们并没有能力确定你的地位!”

  我一口气说到这里,二活佛才略扬了扬左手:“大活佛的转世灵童,由我当年确认,现在我会在适当时候,由全世界确认。”

  我大摇其头,他提高了声音:“只要能找到那三件法物,我就能做得到!”

  我心中一动:“那赏格,要找卫七,是你出的?”

  二活佛点头:“我闭关之前,预感大祸将至,把一批财宝,隐藏了起来,近日才取回。”

  我闭上眼睛一会,心知眼前这小喇嘛,除了是二活佛转世之外,不可能再是别的!

  数百年来,喇嘛教积存的财宝极多,二活佛口中的“一批财宝”,听来轻描淡写,但为数一定惊人,不然,他何以能出那么高的赏格?若他不是二活佛转世,又何以能知这批财宝的所在?

  他找卫七的目的,自然是要那三件法物现世!

第十一部:暗号第二

  我在思绪混乱之中,问了一个问题:“你不能运用神通找出卫七来?”

  二活佛抬头望天,过了好一会,他才道:“神通是互相的,我可以和大活佛神会,但无法和卫七有任何接触。更有可能,他已不在人世,那更没有法子了。”

  我不知有多少问题想问他,那许多问题挤在一起,使我不知如何问才好,我挤出来的第一个问题是:“人死了,不是还有灵魂么?”

  二活佛对这个问题,竟然没有回答,转世就是灵魂再进入一个肉体,我就是想问他灵魂在单独存在时的情形如何,因为不单是活佛有灵魂,普通人也有。不单是活佛有转世的现象,普通人一样有。算是活佛灵魂的能力最强,他要是能说得出灵魂单独存在时的情形,那就是人类生命奥秘的大突破。

  二活佛望著我:“没有人说得出人死灵存的详细情形,即只能心领,人的语言无法表达那种境界,情形又简单又复杂,人在生,永不明白。”

  我不满足他这种说法:“像尊驾那样,世世代代转世,总可以说出个情形来!”

  他伸手指著自己的口:“我现在用人的口来说话,就只能说人的事。”

  我大是失望,呆了一会:“你明知卫七死了,还出赏格找他?”

  二活佛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定会有许多人开始努力,三件法物再出世,锲机就在于此!”

  我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因为情形确是如此,若不是有这样巨大的赏额,郭大侦探又如何会到穆家庄去,从头查起。

  二活佛切入了正题:“适当时候,你肯不肯出现?”

  我木立不动,心中乱极,抬头向上,阳光在浓密的树叶之上,竟如同繁星点点,顿使人大兴感慨:这世上,日与夜,黑与白,正与邪,真与假,是与非,似乎都可以混淆,难以分明。

  然而,我却也相信,眼前这个小喇嘛,确然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

  问题是,他如何能在那个“适当时候”,成为众所承认的二活佛。

  我想了好一会,林中极静,我甚至像是听到自己心血翻涌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现在根本无法知道‘适当时候’还有多久才出现。假二活佛死了之后,各有关方面只是说在积极寻找转世灵童,也不知有没有进行!”

  二活佛道:“本来,他们一定尽量拖延,甚至于企图不了了之,但是有我存在这个讯息传了出去,他们一定会加紧进行,宣称已找到了转世灵童所以,传出讯息之人,与我教实在大有缘份。”

  我不敢接腔,唯恐他说白素或是我,也是甚么活佛转世,那就不是很有趣了。

  我再问:“要是三件法物,到那时仍未出现,那又如何?”

  二活佛沉声道:“那就是我教劫难未完,再待时机。但照神示,法物会在此适当时候之前就出现。”

  我追问下去:“出现了又当如何?”

  我这是在问他暗号第二了事实上,七叔和我,都不知暗号第二是甚么情景。只是在大活佛的口中,知道二活佛若是一道出暗号第二,立时会确立他的地位。

  由此可知,暗号第二是甚么,当真是重要之至。二活佛是真正的转世灵童,自然应该知道!

  一时之间,气氛系张之至,二活佛目射精光,望定了我,神情变得极其凝重。

  他一声不出,我也一声不出,我不知道这时我和他之间的情形,应该算是甚么。我们之间,确然谁也没有说一个字,但是我们确然在沟通,凭藉著眼神和表情,在作激烈的争持。

  我先是从他的眼色之中,看出他不是不想说,而是感到根本无从说起,但是我坚持一定要他说。接著,他的神情又显示了是不是能不说,而我仍在坚持,并且让他知道我坚持的决心。

  这一阶段的沉默,足有十来分钟之久,我和他之间,终究无法再有进一步的“无言沟通”,所以我先开口:“大师,对我公平些,你要我做的事,在进行的过程之中,我有九成可能被乱鎗射死!”

  二活佛长叹一声:“实在是我不知如何说才好,天机不可泄露的真正意思是,天机令你根本不知如何泄露,没有法子用语言去表达神灵的意愿!”

  我进逼:“到时你要做甚么,难道你不知道?”

  他皱起了眉:“神灵不让我说,我就说不出来,就像你想知道灵魂的情形,我也说不出来一样声音自身体发出,也就只能说身体的事!”

  他说得恳切之极,已经近乎恳求了!

  我仍然硬著心畅:“既然这样,我这个凡夫俗子,不能聆听神灵的语言,似乎也不必为神灵去冒那么大的险,幸会阁下,再见了!”

  我说著,后退了几步。二活佛也在这时,站了起来他起立的姿势很是奇特,说挺立就挺立,显得很是突兀。他的神情,也更是肃穆。

  他沉声道:“你坚持要先知天机,其实那对你,对我,对这件事,皆有弊无利。但既然你执迷不悟,我纵使不能把天机玄妙全告诉你,也可以给你窥一线曙光,整个情形如何,你且自己去想像吧!”

  他的警告,可以说相当严重,但这时,我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道:“本来么,要人做事,却又把人全瞒在鼓里,那怎么说得过去?”

  此言一出,我隐隐觉得有点不妥,因为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答应为他做事,如今这样一说,岂不是等于说,他如果不把我瞒在鼓里,我就应该为他做事了?

  可是一时之间,我也不知该如何改口才好。也就在这时,只见他右袖一展,现出了右手来他的右手,一直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中,这时才显露了出来。

  其实,我应该说明白一些,当他右袖褪下,应该现出右手的时候,现出的不是右手,只是右腕,光秃秃的右腕,并没有手掌!

  刹那之间,眼前的这种景象,带给我的震撼,简直无与伦比!

  脑中陡然浮现的印象,是少年时期见到过的那一只怪异莫名的手掌,这时自然而然所想到的是,那只手掌,是刚从这右腕上断下来的!

  引起这种奇异联想的因素之一,是那手掌的断口处,和这时二活佛的断腕处,都是那么平整光滑,彷彿那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甚么木刻玉雕!

  接著,当年拉休寺静室之中,叛教者利刃挥动,血光遍溅的情景,使我有恍惚目击之感,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竟如同印在秃腕之上!

  二活佛垂下手,秃腕已被大袖遮住。我耳际嗡嗡作响,只听得他道:“我生来如此。”

  我张大了口,还想再问要问的事太多,可是一时之间,开不了口。二活佛长叹一声:“我也做了不该做的事,卫先生,你应该不是设想中的有缘人,你的行为令人讨厌生烦,可是偏偏又是你受卫七所托,天机真叫人难明!今日之事,连大活佛处也不能说,干系太大,你自己去好自思量吧!”

  他分明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可是当他用那种严厉的词句责备我的时候,我一句也反驳不了,反倒真的觉得,我一再逼他说出些甚么来,很是不该,觉得他对我的不满,完全可以谅解。

  我想解释几句,他已转身向杯中走去。这时,我心绪极乱照二活佛的说法,由于我一再推三搪四,又穷诘不已,根本不是那个在“适当时候”出现的关键人物,但是偏偏我又和这事有关系,连他也不明所以,那么,除了我之外,还会有甚么人呢?

  我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勉强定过神来,已不见了他。我急急追向前,深入树林,又将近一公里,人影儿都没有再见到一个!

  我在林子中,或伫立,或徘徊,或顿足,或拳击树干,一直到日头西斜,才出了林子。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并没有能使我的心神,真正地宁贴下来。

  首先,我想到的是二活佛转世之后,生而没有右掌的神异现象。

  人生来少了一部分肢体,这现象本来不算太奇特,但是二活佛圆寂之前,失去了右手,转世灵童生而没有手掌,这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妙了。

  不过,我又想到,当年拉休寺静室之中发生的事,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三个人都死了,血案的经过情形如何,没有任何人可以佐证,甚至是不是真有血案,也只是二活佛的一面之词。

  这样申引开去,可以说,一个生而没有右手的孩子,编出了这样的一个故事来。

  但是,我却又确然见过一只手掌,一只断处平整之至的手掌!

  这手掌又是怎么一回事?

  当手掌和二活佛,同时在“适当时候”一起出现的时候,又会发生甚么事?

  二活佛叫我“好好思量”,但是我思绪一片紊乱,想不出一个头绪来。二活佛又说绝不能对别人说,连大活佛也不能说,但是我必须和白素商议,白素和我是合二为一的,不能说是“告诉别人”。

  自然,除了白素之外,我不会再和任何人说,连红绫也不会说。

  此行,我可以说有极大的收获,也可以说一无所获。大收获是,我相信我见到的真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许多玄妙的现象,令我除了相信之外,别无他途。

  没有收获的是,有关灵魂离开了身体之后的情形,迭经转世的二活佛也说不上来虽然他给了我新的解释,但那不是答案。

  他的说法很有理用身体发出的声音,只能阐释有关身体的事。

  照这样的说法来看,人只怕永远没有法子明白灵魂是一种甚么样的存在了,除非变成了没有身体的灵魂到了那时,根本不必说也明白,因为本身已经是灵魂。

  我思绪紊乱,浑浑噩噩,竟有不知如何回家之感。

  白素一见我,就吃了一惊,那是因为我那时的神情,实在说不上任何正常,我精神不振,面色灰败,双眼无神,看来像是大病在身,那和我在旅途之中喝多了酒,自然也有关系。

  白素甚至自然而然,过来扶我,我握住了她的手:“我没有事,只是有不少事想不通!”

  白素甚么也没有问,直到我又喝了几口酒,缓过一口气,把我会见二活佛的一切,全告诉了她之后,她才道:“那毫无疑问是二活佛的转世!”

  我点了点头,她又道:“你惹恼了二活佛!”

  我不同意:“不关事,根本,我不是那个在‘适当时候’出现在那个大场面,协助那惊天动地的大事进行的人,不是我!”

  白素吸了一口气,她立时同意了我的说法:“那……会是谁?”

  我也吸了一口气:“可记得章摩活佛对温宝裕所说的话:有缘。在整件事情中,七叔是有缘人,他的缘,使他把责任交给了我。我也是有缘人,我的缘,只怕也止于把责任交给另一个人。”

  白素摇头:“你不可能把责任交给别人,因为这件事,绝对要严守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不可能转移责任”

  她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现出十分骇异的神情。而我在这时,也陡然吃了一惊,手一震,杯中的酒,也洒出了不少。

  我们两个人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如果责任有所转移,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转到白素的身上,只要“严守秘密”被遵守,世上就只有白素一个人,知道得和我一样多,除了她未会见过那三件法物之外,她所知道的和我一样,完全可以做到二活佛的图谋!

  我心头的感觉怪异莫名,登珠把责任加在七叔身上,七叔加在我的身上,我又加在白素的身上?

  我大摇其头,连声道:“不会,不会!”

  那是把自己的生命当赌注的事,我自然不会转嫁到白素的身上。但如果白素自己要去做呢?

  白素对喇嘛教一直很有好感,而且,也会为了喇嘛教而出死入生,她会愿意去冒这个险!

  白素若是做了这件事,那缘还是由七叔而起,七叔交给了我,我虽然没有交给白素,但是她若不是我的妻子,也就不会和这件事发生关系。

  一想到这里,我立时向她望去。白素现出迷惘的神情:“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我会郑重考虑,不会立即拒绝,也不会一口答应。”

  我已经有了决定:“若是你答应,我也不会让你去,我去好了!”

  白素的神色凝重,但不到一分钟,她就恢复了常态,淡然笑道:“何必现在就讨论这个问题?事到临头,再说也不为过!”

  我没好气:“甚么时候,才是事到临头?”

  白素道:“我问过熟悉喇嘛教传统的人,找寻转世灵童,是一桩十分花时间的事,通常要五年或更久,就算如今有假二活佛的讯息传了出去,有关方面觉得要快些找,立刻进行,也至少要三年。”

  我停了一声:“他们不会速战速决?”

  白素道:“不会。正因为有这个传言在,各方面的功夫,更要做到十足,一丝不苟,不然,始终会有人怀疑,那二活佛是假的!”

  我闭上眼睛一会,喃喃地道:“不管是三年还是五载,总有一天,会事到临头的!”

  白素道:“是啊,但还有第二个条件,要那三件法物出现。”

  我吁了一口气,要那三件失踪了那么多年的东西出现,困难之至,要是永不出现,那也就没有了“事到临头”的这一天了。

  所以,我真的不必现在就开始焦急的。

  我问白素:“要是三件法物出现,二活佛期待的适当时候也来到,二活佛又能在这个盛大的典礼之上现身,他会做些甚么?那“暗号之二”的内容如何?”

  白素瞪了我一眼:“连大活佛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它的内容?”

  我道:“二活佛一定知道的。”

  白素同意:“那当然,那是他最大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

  我道:“问题就在这里在逻辑上说不通,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那不能算是暗号,暗号至少有两个人知道,才能成立。”

  白素道:“也不一定,很多暗号,是人和机械相对的,例如保险箱的密码。”

  (在那一刹间,我又想起了关夫人小仙的那张书桌我的思绪,一向十分芜杂,由此可见一斑。)

  我道:“二活佛的情况,显然不是如此,他要取得众人的信任,一个人知道的暗号,说对了也无从核对,不会有人相信!”

  白素眉心打结:“在你一再的逼问之下,他给你看了秃腕,那已是他所能透露的最大程度了。”

  我道:“是啊,我估计,在那‘适当时候’的盛典之中,他也必然会向所有人展示他的秃腕,如果断掌同时出现,那就有一定的说服力。”

  白素扬眉:“是有‘一定的说服力’,但决计不能使人人信服。”

  我和白素互望,设想不出二活佛还有甚么法子,可以使他的身分被确认。

  过了好一会,白素才叹了一声:“不必再伤脑筋了,要是能让我们想出来,那也不成其为天机了。这事情关系极大,和喇嘛教的兴衰攸关,各路神灵,必然都有安排,岂是我们能洞悉先机的?能知道那么多,已经是机缘不浅了!”

  白素的性格,可以这样说,但是好奇心极强的我,当然不能就此满足。可是不论我如何想,也设想不出暗号之二的内容。

  连大活佛来访的事,温宝裕和红绫都不知道,我与二活佛会面的事,他们更不知道了。我猜想,他们都知道我有些事没有说,但是地们都很懂事,没有追问。因为他们知道,若是可以告诉他们的事,我一定自动会说的。

  白素仍和喇嘛教保持一定的联络。假二活佛的讯息,传得很快,果然那一方面也几次宣布,已在著手寻找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了。

  事情在表面上很平静,但暗中波涛汹涌,谁也不知道这座“火山”甚么时候会爆发。

  事情没有甚么进展,一直到二十多天之后,正当我奇怪何以小郭一去,了无音讯之际,那天晚上,忽然有一个电话找白素。

  白素才一听电话,神情就有点异样,她顺手按下一个掣钮,使我也能听到对方的讲话。

  那是一个十分动听的女声,称呼也亲热:“白姐,你有一个朋友姓郭,说是著名的私家侦探?”

  声音很熟,她一定是先向白素报了名字的,我一时之间想不起那是谁。

  白素应对镇定:“是,他虽然出名,但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何以竟劳动到了尊驾来电相询?”

  白素一面说,一面向我使了一个眼色,那使我一下子就想起打电话来的是甚么人了

  是不久之前,曾和白素一起来见过我的黄蝉,一个地位很高的情报官员,负责最高的神秘事务的美女,涉及许多一级机密的掌权人物!

  我不禁暗叫不妙,因为小郭若是落到了这种人的手中,那真是凶多吉少,扣押十年八载,不见天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小部是到穆家庄去找卫七的下落,一无所获倒也罢了,怎么会惹上了这样的麻烦?

  我心念片转间,白素和黄蝉之间的对话在继续。黄蝉先问:“他和你们的友情”

  白素道:“始自大家都是青年人的时候!”

  黄蝉“啊”地一声,白素立即问:“他犯了甚么事?贵地的法律,有时实在令人无所适从。”

  黄蝉叹了一声:“他私自进入旅游禁区,并且就极敏感的政治、宗教、民族问题,散布谣言,破坏民族团结,有鼓吹国家分裂的企图!”

  我一面听,一面叫苦不迭,这些罪名,随便一条,就可以来个无期徒刑,那么多加在一起,小郭只怕是性命难保的了。

  但白素却居然笑了起来:“乖乖!真是够严重的,但是你既然打电话来,就表示事情一定有转圜的余地,对不?”

  听得白素那么说,我也不禁笑了起来,伸手在自己的头上,轻轻打了一下我一听小郭惹了祸就发亟,不如白素镇定。

  黄蝉笑声如银铃:“真是甚么事都瞒不过白姐我要见你,尤其是见卫先生!”

第十二部:河底获宝

  白素向我望来,我大声道:“先把小郭放出来!”

  我以为提出这个要求,一定会有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谁知道黄蝉真有过人之能,竟然一口答应:“好,我们这就启程只是郭先生的事件,在到我手之前,他已受了不少惊恐,与我无关,而且与他所犯的事的严重性来比较,他所受的惊恐,也不算甚么,请两位谅解!”

  我忙道:“那不要紧,能恢复他的自由就好。”

  黄蝉的回答更乾脆:“明天见。”

  等通话完毕,我才问:“受了点惊恐,那是甚么意思,严刑拷打?”

  白素摇头:“小郭也算是国际知名人士,不致于,但提出的那些指控,足够他在牢狱过一辈子,你猜这傻瓜做了些甚么?”

  我苦笑,称小郭为“这傻瓜”,我完全同意。我道:“他一定在散布二活佛是假的讯息。”

  白素皱著眉:“黄蝉要见我们,又是为了甚么?”

  我道:“那更简单了,他们绝不容许这个讯息散布出去我看,小郭在‘惊恐’之中,已经把讯息是自我这里来的供了出来,所以黄蝉才要来根查。”

  白素皱著眉,要应付黄蝉不难,但要和黄蝉身后那庞大的支持势力周旋,却是麻烦之极的事。

  我想了一想:“以不变应万变,逐步应付。”

  白素伸出手来,和我互握,我们两人同心合力,度过不少难关,每当双手互握,勇气就会倍增。

  黄蝉来得好快,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亮,门铃声大作,她和小郭已在门口了这种时候来到,她当然是通过特别安排的交通工具来的。

  一进门,小郭就拥抱我,他看来并没有怎样,只是脸色极度苍白,他道:“卫斯理,对不起,我招了你出来。”

  这一事,我早已料到了,但我还是吃惊:“他们对你动了刑?”

  小郭摇头:“没有,只是一落入他们手中,他们提出来的指控,罪证确凿,我毕生都将在黑牢度过,那种极度的恐惧感,令我精神崩溃,只求有超生的机会,明知会替你带来麻烦,也顾不得了!”

  小郭说得很是恳切,我也了解到人在绝望时所产生的恐惧感,是如何之可怕。

  而且,老实说,就算没有小郭这次把我招了出来,黄蝉还是会找上门来的谁都知道我和卫七的关系!

  我拍著他的肩:“别放在心上,最紧急的时候,想到朋友,是应该的。”

  我和小郭,大有劫后重逢之感。可是那边厢,白素和黄蝉,像老友相见一样,正言笑甚欢。

  我转过身去,向黄蝉道:“多谢你立刻放人!”

  黄蝉还是那样动人,尤其当她秀眉略蹙之际,简直古典之至:“是费了一点劲,是我在最高领导人面前力争。才能成事这位仁兄,竟然在一座喇嘛寺中,向几百个喇嘛,说才圆寂不久的二活佛是假的!”

  我望著小郭苦笑,小郭想是心有余悸,不由自主,缩了缩头。

  黄蝉接下来又说了几句话不是我卖关子,而是她的话,我、白素和小郭,都绝想不到,所以听了之后,神情之错愕,简直难以形容。

  而我们会有这样的反应,自然都在黄蝉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望著我们。

  黄蝉说的是:“郭先生所说的,若是谣言,倒也罢了,最糟糕的是他说出了绝不能够泄漏的极度机密!”

  一时之间,我们三个人望定了她,实在不知说些甚么才好!

  因为根据黄蝉的话,他们竟像是早知道那二活佛是假的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是经由甚么途径知道的?是七叔传出去的消息,何以他们竟会相信?

  黄蝉吸了一口气:“纸包不住火,隔了那么多年,这件事终于传了开去两位正致力传播这件事,但我们严厉封锁这讯息,相信两位也知道,这件事一旦证实了,会引发大变动。”

  白素的声音虽然温柔,但是说的话却针锋相对,尖锐无比:“有变动未必不好,有一些变动,是必然会发生的,例如,有压迫就有反抗。”

  黄蝉笑:“白姐,可是我们却不想有任何变动!”

  我不由自主摇头,这两位女性,所争持的问题是如此严肃,可是看她们的神态,宛若在讨论一盘牛肉,是红烧还是清煮!

  我打岔道:“不必讨论这些,你们是怎么知道二活佛是假的,何时知道的?”

  黄蝉的行事态度,十分爽快,她一点没作额外的说明,就把最高机密向我们说了出来。虽然我们的立场明显敌对,但她的这种行事方式,也深得人好感。

  她道:“当年拉休寺静室之中,叛徒行凶,除了登珠之外,另外还有两个小喇嘛,恰好在暗处,看到了血案发生的全部经过。”

  我除了发出“啊啊”的声响之外,迅速地在转念是不是她编出来的故事呢?

  可是她接著往下说,我没有法子不信。因为自她口中说出来的,正是当年发生的事

  若不是由目击者转述出来,她根本不可能知道!

  她继续说的是:“那两个小喇嘛见到的情形是,叛者抽出利刃,在二活佛手才拿到铜铃时,就齐腕斩断了二活佛的手,在一旁的登珠活佛,不等断掌落地,就接住了手掌,接著,他就拾起铜铃,冲向门外,在经过供桌时,又顺手取走了一簇供奉的神花。那时,二活佛正运气自断经脉,全身发出可怕的声响,令反叛者震呆,所以未及阻止,登珠才得以脱身。”

  我和白素,听得面面相觑,因为黄蝉所说的,比我们所知的还要详细!连二活佛的转世,向我叙述时,也没有那么详细,那当然是由于这段经历,绝非有趣,他不想详说之故!

  我们的反应,在黄蝉的意料之中,所以她自顾自说下去:“那两个小喇嘛一见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吓得逃离了寺院,一直东躲西藏,直到教中发生了大变化之后,叛教者也死亡,势力完全减弱之后,才敢出面,向我们说出了当年目击的经过那是七年之前的事了。”

  我直到这时,才说了一句:“你们早知道那二活佛是假的?”

  黄蝉点头:“是,根据当时的情形,二活佛若是转世,必然和三件物事有关:手掌、铜铃、花。那个二活佛被确认,由反叛者一手包办,和那三件物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肯定是假的。”

  我和白素,听她已分析到了三件法物的作用,又是暗惊,又是佩服,但我们全然不动声色,甚至没有互望一眼。

  黄蝉笑了笑:“对我们来说,二活佛是真是假,都是一样,假的或者更好,更听话,容易控制事实也确然如此。那是国家的绝顶机密,知道的人,不超过十二个,以为是再也不会泄漏的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当年目击的那两个喇嘛呢?”

  黄蝉妙目流盼,向我望了一眼,像是怪我多此一问。我感到了一股寒意我确然多此一问,那两个喇嘛,当然立即被灭口了!

  黄蝉接著又道:“总以为那二活佛至少还可以活几十年,可以相安无事,谁知道他养尊处优,日子过得太好,竟然短命早死了!”

  自黄蝉美丽优雅的神态之中,说出这等俗而不敬的话来。我并不感到意外,她当然不会对喇嘛教的活佛有甚么敬意,何况是个假的。

  黄蝉垂下了眼睑:“现在,情势十分复杂,二活佛是假的讯息,传了出去,会引起我们不想发生的混乱。”

  白素居然回敬了一句他们的惯用语:“客观事物的发展,不会因主观愿望而转移!”

  黄蝉笑靥如花:“白姐,你太理想主义了吧!”

  我从思绪紊乱之中,勉力定过神来:“请问你来见我们的目的是甚么?”

  黄蝉收起了不知是真是假的笑意:“从讯息的传播到巨额赏格的出现,到郭先生的出现,全世界人都在找卫七先生”

  不等她讲完,我就道:“我不知道七叔的下落。”

  黄蝉道:“他的下落,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登珠活佛当年带走的三件物事的下落。”

  我沉声道:“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三件物事”

  我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黄蝉以一阵清脆的笑声所打断:“卫先生,我对你坦白,也希望你用同样的态度!”

  我苦笑:“好,我知道有这样三件物事,也知道这三件物事关系重大,但是我不知道它们的下落。”

  小郭在进来之后,一直没有说过甚么,直到这时,他才向黄蝉一指,石破天惊地道:“那三件法物,落人他们的手中了!”

  我大吃一惊,望向黄蝉,黄蝉直认不讳:“不错,东西能再出现,归功于郭先生找到它们,现在,三件所谓法物,在我们手里!”

  我感到喉头发乾,说不出话来。二活佛曾说过,那三件法物,一定会出现,而且,会在“适当时候”之前出现,果然被他说中了,可是,东西却落在对二活佛绝对无利的对方手中!

  我望向小郭,想知道他是如何发现找寻那三件物事的线索的,小郭现出愤然的神情,低声道:“凭势强夺,算甚么行为,那三件东西是我的!”

  黄蝉并不理会小郭:“郭先生很了不起,能一下子就把湮没了那么多年的东西找出线索。卫先生,我们也肯定,你知道二活佛的转世灵童的存在。”

  我完完全全控制著自己的脸部肌肉,不现出丝毫的特别反应。

  黄蝉的话,她说我知道二活佛转世的存在,这证明她知道得虽然多,但是还不够多。她不知道大活佛见过我,也不知道我见过二活佛。

  她也不知道二活佛的惊人计划。

  我绝不能让他知道那些为了隐瞒更大的事实,就必须说出一些小的事实。

  所以我道:“是,有两封信,寄自刚渡,我认为是二活佛转世灵童寄来的。”

  我把那两封信的情形说了,而且,把那年一大批喇嘛走了之后,七叔对我说的话也说了比我告诉小郭的还多,我告诉小郭,只说是一只长盒子,没说盒中的东西,所以小郭一面听,一面冲我瞪眼睛。

  黄蝉听得十分用心,白素在一开始的时候,略有吃惊的神情,那一定是因为我说出了“刚渡”这个地名的缘故,暴露了二活佛的所在,但是她随即想到,要在刚渡找一个小喇嘛,就像在海滩找一粒砂一样,不是容易的事,况且黄蝉也不知道二活佛已经是小喇嘛了,所以二活佛的安全,没有问题。

  白素的神情,自然逃不过黄蝉锐利的目光,那也就增加了我叙述的可靠性。

  我说完了后,摊了摊手,表示所知止于此。

  黄蝉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决定,把当年的血案,永远成为秘密,不久,很快,就会确认二活佛的转世,在刚渡的那个,永远没有希望成为二活佛。”

  白素像是想说甚么,可是却没有说出来。

  我淡然道:“很好,你们怎么做,我没有意见别人有意见也不要紧,反正你们有足够的监狱。”

  黄蝉叹了一声:“无论如何,我对两位总有异样的尊敬,我带一句话给两位,切勿做任何事后果会极严重,这是认真的。”

  我和白素同时笑了起来,黄蝉忙道:“只是一片好意,绝非警告。”

  我和白素,都没有说甚么,黄蝉忽然说了一句:“二活佛的确认仪式,会隆重举行,转世再生这种事,神秘莫名,世人都有兴趣,两位可有兴趣参加?”

  我著实吃了一惊,为了使我不现出吃惊的神情,脸部肌肉甚至僵硬,我很佩服白素,她看来自然得多(后来,她说我看来自然得多)。

  我们齐声道:“到时再说吧。”

  黄蝉转身向外走:“郭先生在三年之内,最好不要入境你的记录坏极了。”

  小郭闷哼一声:“要不是我,你们再也找不到那三件法物!”

  黄蝉笑:“对,就凭了这一点,我才能向最高当局说情,阁下才能全身而退。”

  白素道:“你们准备不论真假,另立二活佛,这三件东西,也没有甚么用处了。”

  黄蝉摇头:“太有用了。那铃不知是甚么合金所铸,所发出的声音,音频极高,世上独一无二,教中都知道是二活佛的遗物,那簇花据说千年不谢,也是神花,我们找到了灵童,再教他当众认出两件法物,他二活佛的地位,就举世公认,谁也抢不走即使真正二活佛的转世,也抢不了他的地位,这间接是郭先生的功劳!”

  我冷冷地道:“直接,自然是你的功劳了。”

  黄蝉很是佻皮地向我福了一福:“这是小女子应尽的责任!”

  我没好气:“还有那只断掌呢?准备如何利用?”

  黄蝉笑得甜:“我想不出有甚么用处来,卫先生可有甚么提议?”

  我又闷哼了一声,黄蝉一副大获全胜的姿态,一路娇笑著,走了出去她厉害在并没有警告我们甚么,只是把事实全部摊开来,好叫我们知难而退。

  的确,事情正如她所说,真正的二活佛转世,就算能在这个典礼之中出现,也不会有机会。二活佛所说的“适当时机”,已不存在了。

  我和白素的心情都很沉重,事情看来像是坏在小郭手里,但实在又不关他的事,我问他:“你是怎么一下子找到那三件物事的?”

  小郭仍有气:“我可不知道甚么三件法物,只知道是一只长盒子!”

  我道:“好了,当时对你略有隐瞒,是为了事关重大,况且你去找人,不是找物!”

  小郭叹了一赘:“那长盒子是一个大线索,根据你的叙述,卫七带著它登船,等到落船时,身边已没有了,他不会把盒子留在船上,唯一的可能”

  我失声叫:“沉到河中去了!”

  小郭一翻眼:“那还用说!旧时船上,都有油布,桐油泥灰的补漏,那是防水的好材料,又有压舱的大石,将盒子密封了,绑上石块,沉到河底去,是最好的保管方法!那一段水路又不是太长,我雇了八九十人逐尺找,第四天就把它捞了起来。”

  我和白素互望,我用力一顿足:“那怎么又会惊动了那样的高层?”

  小郭恨恨地道:“这就要怪你了,你没告诉我那盒中是甚么,我打开盒子一看,莫名其妙,只猜到那是喇嘛教中的东西,那铃,那花倒也罢了,那只断掌,我可以发誓,确是人的手掌,只差没有温度了。”

  我骇然;“你敢去碰它?”

  小郭倒老实:“也犹豫了很久,像是有生命一样。”

  我苦笑:“于是你带著它们,去找喇嘛教?”

  小郭点头:“才到了一座喇嘛寺,几个老喇嘛一看,就认出了铜铃是二活佛的遗物。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了,他们都对我客气之极,又有了不少老喇嘛来,纷纷问我这三件物事的来历,我就照实说了,第三天,我就啷当入狱了。要是我早知道这三件物事如此重要,一得了手,立刻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我也绝想不到向小郭守了一些秘密,会有这样的后果,只好一声不出。

  小郭又道:“花和手掌,都是有生命的,何以经过那么多年,生命在它们身上,只是凝止,并未消失?”

  我骇然道:“你说甚么啊,手掌有甚么生命?人才是有生命的。”

  小郭很固执:“手掌的情形,和花一样,花被剪下来,生命还在,手掌被切下来,自然也有它的生命,何以生命竟然凝止,像是随时可以再生?” 

  我答不出来,白素平静地道:“或许,这就是活佛的超自然能力!”

  小郭呆了半晌,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因为白素的话,虽然是唯一的解释,但也难以接受。

  我再问:“东西给你找到了,人呢?可有讯息?”

  小郭摇头:“没有,问了几个老人,有的还记得有外地人带了一个可爱的女婴来找奶妈的事,那陌生人第二天,把女婴留在庄主家里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叹了一声,小郭忽然现出了很是古怪的神情:“那女婴成了庄主的义女,跟著庄主姓穆,你猜,庄主为她取了一个甚么名字?”

  我不耐烦:“谁能猜得到?”

  白素忽然惊讶地道:“莫非叫秀珍。”

  小郭用力一拍大腿:“正是!”

  我呆了一呆:“就是教红绫潜水,最近又借超等小飞机给我的穆秀珍?我怎么不知道她是我的同乡?只怕是同名同姓吧!”

  白素道:“总有机会见到她的,一间就知这里面,不知道又有甚么故事了!”

  我感到世事真是不可思议之至,除了不住摇头之外,别无反应。

  小郭走后,我才懊丧之至:“我坏了二活佛的大事,那三件法物,落到了他们的手中!”

  白素道:“也不见得,天机玄妙得很,或许正要有如此一个曲折,到时二活佛一出现,东西现成在那里,更方便些!”

  我望了白素半晌:“现在你还认为有那‘适当时机’的存在?”

  白素点头,我叫了起来:“你没听黄蝉的计划?他们都安排好了!”

  白素语意坚定:“可是你别忘了,不论他们怎么安排,他们都不知道暗号第二,只有二活佛才知道。我相信到时,暗号第二一定会发生巨大的作用,使他们的一切安排都崩溃!”

  我没好气:“会出现甚么情形?”

  白素摇头:“非但我不知道,连大活佛也不知道,只有二活佛一个人才知道。”

  白素的回答,无可反驳。

  到时,会有甚么事情发生,也只有等到时才知道了。现在,只能设想。原则是:二活佛一再有行动,一定能使人人都确认他的地位。

  各位,我记述故事,都是在整个事件解决之后。才记述出来,所以都有头有尾,唯独这个故事,到此暂告结束,因为那“适当时候”还没有来临,还没有发生的事,我当然不能先记述出来。

  这个“适当时候”一定会来临的,而且,正如黄蝉所说,规模会很大。或许,到时所发生的事,一刹那间,就可以传遍全世界,那也就不必我再来记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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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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