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页 | 卫斯理全集 | 阅读 ‧ 电子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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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堂大是恼怒:“原来你早知如此!你……这不是陷害我么?明天我要是交不出这个人来,就算总监肯放过我,传媒界怎肯放过我!”

第七部:老地方

  我提高声音:“嗨,你说甚么,怎么说她陷害你?”

  黄堂又怒又急:“是卫夫人向总监提议,把这人交给我看管的!”

  其实我早已想到了这一点,这时黄堂这样说,我也说不出话来。白素叹了一声:“黄主任,接下来今天和明天交接的那一刹那,会发生甚么事,谁也不知道。那巨人或许会突然之间在我们眼前消失,这种情形,虽然绝不可理解,但不论在甚么情形下,只要照实直说,也就没有甚么交代不过去的。”

  黄堂苦著脸:“照实直说,也要有人相信才好啊!”

  白素道:“我们这里所有人都作证。别人真要不信,也只好由得他们了。”

  黄堂仍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我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别像是吞了死老鼠那样,我们共同处理古怪的事还少了么,你怎么忽然如此没有信心?”

  黄堂长叹一声:“唉,卫斯理,此事大大不妙,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你们可千万不能事后不理。”

  我拍心口保证:“绝不会!”

  黄堂虽然松了一口气,可是仍然愁眉不展。当时,我也没有料想到事情后来会有那样的发展,只当黄堂至多不过被上头责备一下而已。同时,也对自己的说话的分量,估计过高,也对人性的丑恶,估计过低,所以,很是对不起黄堂。不过,倒由此发展出一个新的,绝妙的故事来,所谓有一失必有一得,这倒是始料不及的意外收获,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当下,我们一起进了大宅,才在大门口,我就觉得那巨人的神情有点异样,他东张西望,神情又是兴奋,又是紧张,等到进了大厅之后,他发出了一下声响。

  他虽然又聋又哑,但是从简单的声响之中,倒也可以辨别出他的喜怒哀乐来。他在机场中的那几下怒吼,惊天动地,这时发出的声响,一样在耳际引起阵阵回音,可是却可以听得出,他心中高兴之至。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道:“奇怪,看情形,他像是很喜欢这里。”

  白素道:“岂止喜欢而已,他简直对这里,很是熟悉。”

  说话之间,那巨人手舞足蹈,大踏步向前,在正当中的一张太师椅站定。

  我们都以为他会坐上太师椅去了,谁知道不,他在太师椅前,挺直了身子,看来很恭敬地站了一会,满面喜容,转到椅背后,站著不动。

  白素过去,和他指手划脚,他也回答著,两人“对话”相当久,我们人人看著纳闷,黄堂还在不住唉声叹气。

  等到白素和巨人对话告一段落,白素才道:“他曾来过这里当年,是和一个四巧堂的长老一起来的,他随侍在侧,还是一个小孩子。接待他们的,是一个中年人,我估计是陈长青的上代。”

  陈长青出身奇特,和良辰美景大有渊源,也可以说是江湖中人,血液中那种草莽英雄的遗传,总有多少作用,会和四巧堂这种怪异的组织有来往,也不是甚么出奇的事情。

  可是,白素接下来又转述了巨人的话,却令我们都为之愕然。

  她道:“他还说,这次到这里来,是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他在回程之时,若有可能,他要一丝不变,重温那一天的情景。”

  老实说,直到这时,我还是无法想像,难以假设他的“回程生命”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听得白素这样说,只好苦笑,无以为应。

  怎知白素再说了几句话,更令人咋舌,她道:“他说,就在这里,他知道了自己可以有双程生命。”

  我、黄堂和良辰美景齐声讶然:“甚么?”

  白素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且别出声。同时,她也眉心打结,像是正在想该如何说明才好,过了片刻,她才道:“那个和他一起来的四巧堂长老,是他的养父他长到两岁上下,已被人看出又聋又哑,所以被人丢弃在野地,是那长老救了他,把他养大的。那长老……本来是那长老可以获得双程生命的,可是那长老却把这个……奇遇,让给了他”

  白素说到这里,我已叫了起来:“这算甚么,是购物优待券吗?可以让来让去的!”

  白素道:“这一部分,我也不明白,曾问了三次,但可能一则由于当时他年幼,二则可能是事情太复杂,难以用手语全部表达,所以他说来,有点不清不楚。”

  我大摇其头:“这像话吗?这是事情最主要的部分,怎么能够不清不楚?无论如何要他说个明白。”

  良辰美景也道:“是啊,这屋子中有甚么古怪,竟可以产生‘双程生命’这种怪事。”

  黄堂则苦笑:“要说趁早,为时无多,他一到了昨天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白素举起手来:“别急,这事急不出来,我和他沟通的方法,比起正式的语言来,要落后很多,一著急,更是混乱。”

  我道:“那么,尽量问个明白这是我们仅有的机会,只有那十来小时,错过了之后,永远不再!”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和那巨人对话起来。

  这一次,那巨人看来兴奋无比,就像是正常会说话的人,兴致极高,话也多了起来,滔滔不绝一般,是他“说”得多,白素“说”得少。

  大约经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白素才转过身来,神情疑惑:“据他说,当年,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他的生命变成了双程生命,是他临死前才知道的,也就是说,他开始回程生命,才知道曾发生过甚么事。”

  我闷哼一声:“这很合理,当年,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当然不明白连我们现在也都不明白双程生命,是怎么一回事!”

  白素瞪了我一眼,怪我多口,我忙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再插言我明白,事情种之复杂,白素不容易说得清,要是我在一旁不断打岔,那更加夹缠不清,难以明白。

  白素续道:“他虽然聋哑,可是脑部的其他功能完好,记忆力尤其过人。”

  我又想插口,可是一张口,还没出声,就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我想说的是:那当然,他记忆力不好,绝学不会那么高强的武功,也学不会那复杂的四巧堂手语了。

  由于我没有出声,所以白素可以连续说下去,她道:“当时在这大厅中的情形,他历历在目,其时,可能还在清代,因为他说,另外一个老者在,那老者的辫子极长,几可及地。”

  那巨人活了七十二岁,若那是他八九岁,算是十岁之前的事,一来一去,是八九十年前的事这样的计算法,很是混乱,但是我也想不出如何计算。

  就算是在清朝未年,那也不是很奇怪之事。

  这巨宅历史悠久,超过百年,殆无疑问。

  白素又想了一会,才道:“巨宅主人、那长辫人,和四巧堂长老在交谈,他在一旁侍立”

  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抢著道:“且慢!”

  白素不等我提出叫“且慢”的理由就自顾自道:“三人用的是笔谈,各自飞快地写著孛,而他,却不识字,他一直不识字。”

  我本来是想问“难道另外两人也会四巧堂手语”,白素这一说,等于已回答了我的问题。

  黄堂忍不住也说了一句:“笔谈是聋哑人和他人交流的最佳方法,他何以不认字?”

  白素道:“他的一切生活、学能,都由那长老负责,他在十岁那一年,也曾问过那长老,何以不教他认字,那长老的回答是:学会了字,就会和正常人多沟通,而和正常人沟通总是聋哑人吃亏的多,所以,愈少来往愈好。他是特地不让巨人学认字的,使他可以尽量与世隔绝,少吃点亏!”

  我们听了,尽皆默然,虽然有说同情之心,人皆有之,可是事实情形,颇有绝不如此者!

  我叹了一声,说了一句老话:“人心可怕啊!”

  白素道:“所以,他也根本不知那三个人在说些甚么,只觉得过了不久,那三人更是争辩起来下笔愈来愈快,而且,脸红耳赤,动作也愈来愈大。他又看到,那长老不断地指著他,使他知道事情和他有关,那令他更是惶恐,因为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甚么事。”

  我趁白素略停一停之际、急忙地插了一句:“他也‘说’得够详细的了!”

  白素这一次,没有怪我:“接下来,就到关键问题了,我还要再问他一次。”

  白素说著,就再度面向那巨人:指手画脚起来。我留心看著,只见白素和那巨人不住(好几次)伸手向上指,像是在说,上面有甚么事发生。白素是在一再查询,而巨人的每一次答覆,也很肯定。

  我心想自己总算也可以明白一些四巧堂的手语了,不由得暗自高兴。

  白素转个身来,继续道:“过了一会,争辩似乎已有了结论,那长辫老者向他招了招手,他当时心中更是害怕,可是长老做了不必害怕的手语。他走到老者面前,老者伸手拍著他的头,向屋主人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他到现在还记得。”

  白素这句话一出口,听者愕然,良辰美景大叫:“这不像话!”

  黄堂道:“他不聋了?”

  我维护白素:“或许是那长老事后向他传达的!”

  白素道:“都不是,是他自己‘看’到的四巧堂中的人,全是聋哑人,可是他们的一个创办人,并不是天生聋哑,而是青年时期,遭了仇家的暗算,才变成又聋又哑的。此人聪明绝顶,不但创出了一套复杂无比的独特手语,而且也精通唇语,四巧堂中人,也个个必定苦学唇语。他们自己虽然口不能言,但是却可以看到别人说话!”

  我骇然:“我们在说话,他全看得出来?”

  白素道:“是!”

  良辰美景伸了伸舌头:“乖乖,还好我们绝不曾说过他的坏话!”

  黄堂道:“还是不对啊,他既然会看唇语,自然也应该会说唇语了!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做全身运动,来和他作交谈?”

  白素摇头:“一来,我不用四巧堂手语和他交谈,他不会当我是自己人,不会把许多事说给我听。二来,看唇语是一回事,要说,又是一回事。一个不会说话,天生是聋哑的人,根本不知道甚么是语言,只能用嘴唇的动作,表达一些简单的意思,做为手语的一部分,并不能成为一套完整的语言。”

  白素解释得很明白,我做了一个手势,请她继续往下说,因为再下去,就到了关键性时刻了!

  白素道:“那老者对屋主人说的是:‘便宜了这个小娃子了!’他当时也根本不知道这句话是甚么意思发生在这大厅中的事,一直到很久以后,那长老临死时告诉他,他这才明白。”

  各人齐声问:“是怎么一回事?”

  白素道:“事情颇复杂,原来那长辫老人,和那长老是老朋友,屋主人又和长辫老人相识,长辫老人知道屋主人的一个秘密,这秘密和人的生命有关,可是连屋主人在内,也不能完全明白,只知道和长命百岁之类有关,所以才在讨论,由谁从这个秘密之中,得到好处。”

  我听到这里,已大摇其头。

  白素斜睨著我:“你是心中在说,有那样的好处,屋主人为甚么不自己享用!”

  我道:“是啊,此人多半是陈长青的祖上,若真有甚么长命秘方,他如今可能还在世上,比陈长青更要长命,陈长青也不必出家去寻甚么生命奥秘了!”

  白素道:“这一点,我也大是疑惑,曾一再询问,可是他由于当时年小无知,那长老却也未曾向他交代,所以他也莫名其妙。”

  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想:这一点大是重要,偏偏又不清不楚,真叫人难过。

  白素继续说道:“他们商量的结果,是把这个好处,给当时在场的那个小孩。”

  我在那刹那之间,想到了两件事,第一件,我一张口就叫了出来:“那好处是,使人能有双程生命!”

  白素也立时点头,证实了正是此事。

  而我想到的第二件事,却没有说出来要不是我知道那巨人有看唇语的能力,我也会说出来。我知道了他有这能力之后,我怕我所说的,被他看了去,只怕会生出事来。

  因为我想到的事,很是可怕。

  后来,我和白素讨论,白素摇头道:“你把甚么事都向坏的一方面去想。”

  我说道:“你不能否定有此可能!”

  白素也默然不语,显然是她也以为大有此可能。

  我想到的是,当时在大堂中的三个大人,都知道有这个可以获得“双程生命”好处的秘密,可是他们在争辩了一阵子之后,并不是三个人都争著要享用这好处,却把好处给了一个小孩子。

  这种结果,我猜想是他们同时也知道,或者是害怕,在得到这个好处之后,会有甚么副作用,他们自己不敢试,却拿孩子来作试验品!

  所以,这样旷古奇闻的怪事,才落到了一个孩子的身上。

  这自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拿无知的孩子作试验品,去冒三个大人都不敢冒的险,这三个大人的行为,简直卑鄙之至!

  我当时想到了,却没有说出来的原因,是因为那巨人对那长老的尊敬,谁都可以看得出来。我提出这一点来,他当然不会同意,只怕会和我过不去,我可惹不起这样的一个巨灵神!

  这件事的真相如何,当然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好在和这个故事虽有关联,但并非大重要。重要的是,那巨人当时是如何获得了“双程生命”的。

  当下,白素在点了点头之后,我没有再说甚么,她吸了一口气:“当时,他是小孩子,自然是大人说甚么,他就听甚么,他也根本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那长老和屋主人,其时也和长辫老人一样,用动作夸奖他,令他很高兴,所以对接下来发生的事,印象也很深刻,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道:“对他来说,应该是‘两辈子’也不会忘记才对!”

  白素笑了一下:“对,两辈子也不会忘记,现在,已经是他的第二辈子了!”

  良辰美景交头接耳了一阵,齐声问道:“他……就是在这屋子中,获得了双程生命的?”

  听白素一路说来,当然可以得出那巨人就是在这屋子中得到了“双程生命”的结论。良辰美景这一问,只不过是要加以肯定而已。

  所以,我抢著说:“当然是”

  说了之后,我又想起刚才白素和那巨人在“交谈”之中,曾不住指向上面,所以,我又补充了一句:“是在这屋子的楼上,不知是哪一层。”

  说了之后,我颇扬扬自得,因为那表示我至少也明白了一点四巧堂的手语!

  白素望了我一会,在她的眼神之中,我看出了她的心思,她在对我不以为然。

  然后,她道:“不在楼上,是在地窖之中。”

  我陡然一怔我绝对可以肯定,刚才他们交谈之中,只有向上指的手势,没有向下指,表示在地窖中有甚么事发生的手势。

  我刚想张口问,陡然之间,我明白了!

  我是留意到了白素和那巨人在交谈之际,曾不断有向上指的手势,于是才自作聪明,以为事情在楼上发生。可是事实上,事情却在地窖发生,而他们在交谈之时,却又并没有向下指的手势!

  这说明了甚么呢?

  这说明了,在四巧堂的手语之中,向上指,就表示下面!

  那是和寻常的手势完全相反的!

  这创造手语的主人,心机之深,真是无以复加。他不但创造了极其复杂的手语,还唯恐被外人识破,所以在手语之中,采取了和寻常手势完全不同的动作,人家就算看懂了一些,也必然被引到错误的道路上去,我刚才就是那样!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感叹声,白素又望了我一眼,她知道我想通了,向我点了点头。

  我又吁了一口气,聋哑人为了保护自己,花的功夫,可真不少!

  我从说了蠢话到明白,只是一刹那间的事,除了我自己和白素之外,别人都不曾知道有这个过程。

  白素一说出“在地窖”,却引起了良辰美景相当程度的惊讶和紧张。

  因为这巨宅的地窖,另有专门路径,良辰美景也曾长期躲在地窖之中,使温宝裕以为地窖有鬼。

  她们对巨宅的地窖,自然很是熟悉,一听说那里可以有力量使人获得“双程生命”,当然觉得好奇。

  她们道:“在地窖中,那地窖”

  白素道:“那地窖中全是棺木。”

  是的,那地窖中,排满了棺木,棺木比寻常的大,每一具都用传统的油漆方法,保养得极好。是以那地窖中,阴森无比,连温宝裕这种天下怕地不怕的小伙子,没有事,也少下去。

  温宝裕的“有事”,是他知道那些棺木中,全是陈长青的祖先,他曾利用X光机去透视,发现棺木中的骸骨,都很粗壮,而且,都有大型的兵器陪葬。

  陈长青的上代,曾和另一些人在历史上显赫过一阵子,这在我以前的故事中,已有交代,此处不赘。我想说明的是,温宝裕的这项行动,只开始了不久,就被陈长青和我阻止了,一来是此举有亵渎祖先之嫌,二来也没有甚么作用。

  所以,对那些地窖中的一切,可以说,连陈长青也不是很了解的。

  白素继续说下去:“他被带到了地窖,看到了许多棺木,小孩子自然感到害怕,就紧拉住了长老的手,长老不断命令他不要害怕,他看到屋主人和长辫老人,走到一具棺木之前,掀起了棺盖,跨了进去”

  白素说到这里,我和良辰美景都不由自主,大摇其头。

  因为在地窖中的棺木虽然很大,就算是空的,但是要两个人跨进去,也很困难。

  白素沈声道:“那具棺木是一个入口,通向一处所在,由于地窖中棺木多”

  良辰美景插口:“一共是六十七具!”

  白素道:“每一具都作正常用途,只有这一具,是暗道的人口!”

  良辰美景又摇头:“不。”

  白素扬了扬眉,看来她一时之间,也不明白何以良辰美景会不同意她的叙述。

  良辰美景道:“在六十七具棺木之中,确有一具是空置的,但那并不是甚么暗道入口!”

  白素明白了,她“啊”地一声:“你们打开过?”

  良辰美景笑:“岂止打开,还在里面住了不少天,吓温宝裕!”

第八部:双程不是双倍

  我也是直到此际,才知道当日两人隐藏在地窖之中,竟是藏身在一具空棺之中的!

  白素皱眉:“没有地道入口?”

  良辰美景用力点头。

  白素道:“那一定是后来有人更改过,把入口堵死了!”

  良辰美景神情仍然疑惑。我道:“那简单,下去看一看就明白,就算堵死了,也可以把它挖出来。”

  白素道:“当然要下去看个明白,但是那不是当务之急,现在要紧的是:我们要在这巨人身上,得到更多的资料,那才重要!”

  黄堂一直在担心到了今天结束的那最后一刻,那巨人会化为一股轻烟,不知去向,所以他对白素的说法,大表赞同:“是啊,为时无多了!”

  白素向那巨人指了一指:“当时,他看到两个活人进了棺木,觉得又可怕又滑稽,没想到过了一会,看到了一阵白色的尘雾冒起之后,那两个跨进棺木中的人,竟然沉没在棺木之中了。”

  白素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才道:“请注意,那全是他小时候的印象有尘雾冒起,我认为是通向暗道的门,久未曾开启,骤而打开时所引起的。”

  她望向各人,大家不出声,因为都同意她的说法。白素又道:“至于‘两个人沉没了’,那自然是两个人已打开了通向暗道之门,进入了暗道之中。”

  我点头:“应该是如此。”

  白素继续:“他和那长老等了片刻,才见到屋主人又自棺木中冒了出来,向他们招了招手,长老就牵著他,向棺木走去。到了棺木边上,长老命他也跨进棺木去,他心中虽然害怕,却也不敢不从。他跨进了棺木中,身子向下一沉,才看清棺木是没有底的,人已向下掉了下去,掉下去之后,他眼前一黑,就甚么也看不到了。”

  白素在说那巨人儿时的遭遇,也就是那巨人得了“双程生命”的经过,所以各人都全神贯注,听得很是用心。

  白素又向那巨人作了片刻交谈,才道:“从那一刻起,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在一团漆黑之中。对一个聋哑人来说,身处漆黑之中,惶恐比常人更甚,所以,他立时极度惊骇,以致有一些细节,在慌乱之中,不是记得很清楚了。”

  良辰美景兴致勃勃:“反正我们一定要把那地道找出来,记得到时带照明设备就是。”

  我想说,就算本来有一条地道在,要把它完全填死,也是很容易的事。但我心知这话一说出来,一定大大扫兴,所以暂且不说。

  白素已接著道:“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向下滑,好在他感觉到,在他附近有人,他只知道在他身边的人,不是长老,而是屋主人。他一直滑了相当久,才算止住,在那时,他被人握住了手,带著他向前走,走了不久,又被人拖著,坐了下来。”

  白素叹了一声:“真可惜,他在黑暗之中,甚么也看不到,又不能听到甚么。所以,他坐著的时候,发生了甚么事,一点也不知道,只感到有一股大力,令他非坐著不可,他用尽气力想站起来,可是却做不到。终于,他又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拉了他一下,他向前跌出一步,身子的那股压力也不见了。接著,他又被人拉著向前走。等到眼前一亮时,他已自棺木之中,被在棺木边上的长老拉出来了,他这才知道,原来长老根本没有下去过。”

  我问道:“当时,他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起了甚么变化?”

  白素摇头:“没有,他在过了不久之后,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一直等到那长老临死,一方面把长老的高位传给他,另一方面,也告诉了当年,他在黑暗之中,已经接受了‘双程生命’。他直到那时,也不知道甚么是双程生命,一直到那一天真的来’

  黄堂高举起手来:“哪一天真正来到?”

  白素一字一顿:“回程生命的第一天!”

  一时之间,各人都静了下来,因为人人都想知道,这种奇妙之旅,难以想像的生命形式,是如何开始,如何进行的。

  白素想了片刻,才道:“他临死时,是在一处人迹不到的荒山野岭之中四巧堂中的人,几乎全部都是避世的隐士,过著与世隔绝的生活,目的是尽一切可能,避免和其他人接触,他们在绝对静默的世界中,悟出了一个道理:人是最可怕的生物,避之则吉,宁愿和毒蛇猛兽为伍,来得好些。他们自己人之间,也只有不定期的聚会,偶然到人间,也多半只是为了可以遇到需要救助的聋哑人,助上一臂之力,或是见合缘的孩子,收养来成为四巧堂的人,对世事可以说绝不开窍。”

  白素忽然像是把话题岔了开去,我几次想要插口,都被她做手势止住。

  等她告一段落,我才道:“先说他回程生命第一天的情形。”

  白素道:“你真性急。我先说明他临死时的处境,也很重要,在他奄奄一息,生命将告终之时,他自知大限已到,快要死了。那时,在他身边的,是几只在山中一直和他为伴的老猿猴,老猿猴有灵性,也知道他快要死了,所以围在他的身边,不断把一些果子向他口中塞,希望他能吞食,但是他早已衰弱到连张开口的气力都没有了。他一直望著天,从下午到黄昏,一直到一钩新月上升。”

  白素的叙述,大是真切,只是对我这性急之人来说,却有点急不及耐。

  她接下去,总算说到了正题:“他感到生命在渐渐远去,在那时候,他忽然对长老临死时告诉他的那番话,有了深切的了解!”

  我一直在疑惑,长老临死时,就算是用四巧堂复杂无比,表达能力很强的手语,把有关“双程生命”的事,告诉了那巨人,那巨人也应该无法弄得懂那是怎么一回事。

  别说是没有受过教育,不通世务的一个哑人,就像我,算是见多识广了吧,直到此际,也未能真正明白“双程生命”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我没有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怕打断了白素的叙述。

  直到白素说到这里,我才“哦”了一声,低声道:“他到这时,心中才明白!”

  白素道:“是,生命本身,奇妙之极,有许多事是根本不明白不了解的,可是生命的程序本身,却仍然不变地、有规律地在进行,不会错乱。人的生命更是如此,儿童和少年人青年人壮年人,根本无法想像死亡,因而对死亡产生极度的恐惧,但是一到了接近死亡的年龄,自然而然,就会明白死亡并不可怕,了解生命的终结,必然会来到。一句话:事到临头,就会明白。他那时的情形,就是如此!”

  良辰美景道:“他知道自己死不了?”

  白素道:“不,他知道自己会死,可是也知道,一死之后,去程生命结束,回程生命也立时开始。他一直不明白甚么叫双程生命,也曾苦苦思索,不得要领,这时才豁然开朗,一下子就明白了。”

  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那是甚么样的一个情景。白素神情无可奈何,说明了她也不知那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

  那究竟是一种甚么样的感觉,甚么样的情形,当然只有身历其境的那巨人才知道。

  但是我敢说,就算那巨人不是聋哑人,他也必然无法说得清楚还是那句老话:那不是人类的语言所能表达的,因为那种情形,根本不是人类生活中出现的事,当然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形容。

  我把这句老话又解释了一次,以释各人之疑。良辰美景显得很是焦急:“他说不明白么?总可以多少作一点……形容吧!”

  白素道:“我问了他很多次了,他实在是说不出所以然来。”

  良辰美景的神情,很是失望,忽然又道:“不要紧,反正地道就算填死了,也可以挖出来。”

  我觉得她们的态度古怪太热中于想知道这“双程生命”的奥秘了,似乎超出了仅仅是好奇心的范围。

  我忍不住问她们:“你们很想也有双程生命?”

  两人怔了一怔,皱著眉,像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我心中陡地一动,想起了一些事来,我望著良辰美景,语重心长地道:“古今中外,多有人在发长生不老之梦的,不过我认为这双程生命,和长生不老,全然是两回事!”

  良辰美景极是机伶,一下子就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知道我看穿了她们的心事。她们俏脸略红了一红,但是由于我和她们实在太熟,所以她们也没有太多的不好意思,反倒坦然道:“双程生命,至少使生命延长了一倍!”

  我大摇其头:“非也非也,不能混为一谈。你们要弄清楚,双程生命,并不是生命加倍,而是一来一回。这回程生命是甚么样的一种情形,不是亲历者,谁也不知道。但据我推测,滋味绝不会好。”

  良辰美景不服:“你所据而云然?”

  我其实也不知道这“回程生命”的滋味究竟如何,也只不过是想当然矣,良辰美景这一追问,倒使我至少想起了一点来。

  我道:“只举一点,就可见其余了。这一点是:他在今天见到的人,遇到的事,都只是一天之间的事,过了今天,就永远消失了。”

  良辰美景瞪大了眼,神情古怪。事实上,我也一样神情古怪,因为那几句话,虽然出自我口,可是我也无法作进一步的解释。

  如果要我用一个实例,作具体说明,我也真不知从何说起!

  偏偏良辰美景像是非要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不可,锲而不舍地追问:“请你举一个我们容易明白的实例,这才比较有说服力!”

  我说了半天,原来她们竟认为我的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当真是岂有此理。

  当下,我也不甘服输,就闷哼了一声:“听著,很简单,想一想,就可以有假设”

  我一面说,一面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指了指,表示要用脑去想,可是老实说,直到此际,我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但是,也就在那刹那之间,我灵光一闪,陡然想起了一个“实际些的例子”来。

  我道:“譬如说,一个皇帝有了双程生命”

  我在说到“一个皇帝”的时候,加重语气,而且直视著她们。

  良辰美景道:“好譬喻!”

  我特意举“一个皇帝”作例子,还是因为我看穿了她们的心意之故。

  还记得《爆炸》那个故事吗?

  良辰美景和那故事中,那亚洲小国的独裁统治者,那一双双生子,必然关系有进一步的发展。她们想像“双程生命”是生命的加倍,也必然是为那独裁者兄弟著想,所以我一说“皇帝”,她们也就立刻心领神会。

  我举出了我的实例:“譬如说,一个皇帝,大权在握,为所欲为,以百姓为刍狗,以一己为天下”

  良辰美景叫了起来:“够了,不需要太多的形容词。”

  我笑了一下:“为了加强这皇帝希望生命延长的意念,有必要介绍他比普通人更留恋生命的原因!”

  良辰美景撇了撇嘴,没有再说甚么。

  我道:“在这样的情形下,皇帝一定想永远活下去当他的皇帝,就算不能,生命可以延长一年半载,都是梦寐以求的事,何况双程生命,听起来像是生命可以延长一倍,自然更是吸引吸引皇帝和拥护这皇帝的人。”

  我老实不客气地说出了“拥护这皇帝的人”这样的话,自然有谴责良辰美景的意思在内。她们的神情委屈。白素在这时,为她们说话:“别太多不必要的话,你且举你的例子。”

  我就继续:“假设皇帝的第一程生命,到了尽头别怪我说废话,有些话还非说不可。在实际情形之下,凡是皇帝到了生命的尽头,必然出现你死我活,血肉横飞的权力斗争。这个皇帝就算没有这种事,一切风平浪静,在万民拥戴之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照我们现在的理解,在他死了之后的第二天,就立即开始了回程生命,是不是?”

  各人都点了点头。

  我道:“为了确定起见,再向那巨人问一次。”

  白素道:“好!”

  她说著,就向那巨人“询问”,巨人回答,白素道:“是!”

  我又问:“回程生命的第一天,对他来说,有甚么不同?”

  白素又问,那巨人又答,白素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开始了回程生命,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用力一挥手:“这就是了,因为他处于一个很是特殊的情形之下,他身处荒山野岭,除了猿猴之外,并没有别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今天和明天,或今天和昨天,没有甚么不同,界限不是那么清楚,因为日子总是那样,平淡而没有变化大家是不是可以想像到这种日子是怎样的?”

  良辰美景轻咬著唇,不出声。

  黄堂道:“可以想像,别说一天,就算是一年,既然每一天都一样,没有变化,自然也觉察不到会有甚么变化。”

  我道:“这就是了,那巨人是一个隐士,对他来说,回程生命一开始,没有甚么大变动,他甚至不会感到日子在倒退。可是,对一个皇帝来说,就大不相同了。”

  我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加强语气:“他有许多大臣,也有许多军队,有许多百姓,而一切属于他权力范围的人,却进入了明天,永远不会再相遇,他也就失去了一切,不再拥有了!”

  我说完这一段,一扬眉:“明白了吗?那不是生命的延长,而是回程生命!”

  良辰美景皱著眉:“还是很混淆,他……那皇帝,到了昨天,一天天倒退,可是总还有人在,他仍然可以主宰那些人。”

  我吸了一口气:“我已经声明过,我也同样勉力在举一个例子,真正的情形怎样,我也不确知道,想像中,皇帝治下的所有人,都和皇帝分道扬镳,再没有任何关系,另一些人为甚么还要接受他的统治?皇帝变得甚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拥有回程生命的人。”

  良辰美景仍是一脸疑惑,我叹了一声:“我已经尽力,再也不能了!”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道:“我也没有补充本来是一件奇怪之极的事,愈说愈糊涂,真是古怪透顶。”

  良辰美景仍然处于极度的疑惑之中,喃喃自语:“这回程生命,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我对她们的“执迷不悟”有点冒火,冷冷地道:“看来除了亲历其境之外,不会理解的了!”

  良辰美景并不理会我的讥讽,反向我挑战:“只要有可能,当然要亲历,难道你不想吗?”

  我的回答十分实在:“是,我不想别看我这人好像是千奇百怪,但我有一样好处,就是对于自己的生命形式,很是知足,不想改变。我不想做外星人,也不想自己有古怪的回程生命。”

  良辰美景很是认真:“那你……不准备深入探索这件事了?”

  我道:“深入探索是一件事,投身进去改变生命的形式,又是一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良辰美景这才不再出声,这个额外生出来的问题,总算暂时告一段落。

  我首先提出了实际问题:“他是不是还记得,他当日进去的是甚么位置?”

  白素道:“我问过他,他说记得。”

  我大声道:“那不必再等了,我们立刻就到地窖去,把那地道找出来。”

  白素道:“我在等小宝,我一到,就联络了他,他毕竟是屋子的主人,不等他来,似乎不便乱来。”

  我刚想说“那有甚么关系”,已听到温宝裕大呼小叫,冲了进来。他一进来,就四面张望,几乎第一时间,视线就定在那巨人的身上。

  他先是一怔,然后,大踏步走向前,来到那巨人的身前,向那巨人提了提手,做为行礼。

  那巨人嘻著嘴,也伸手抱拳俗称“醋钵也似的大拳”,他那一双“醋钵”,至少可以装四公升的醋。

  温宝裕又疾声问:“怎么一回事?”

  他问得很轻松,可是听了他的问题,各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回答。

  温宝裕望向我,我也缓缓摇头:“太复杂了,一面行动,一面说!”

  温宝裕间:“甚么行动?”

  我道:“到地窖去,可能要大动土木工程,这屋子的地窖之中,有一条地道,大有古怪。”

  温宝裕听了,反应之强烈,从未曾有。他先是“哇”地一声大叫,直跳了起来,接著,又僵尸也似,直上直下,连跳了三下,居然一下比一下更高。

  看他的样子,当真是兴奋莫名。他跳的时候还在叫:“太好了!太好了!这屋子的地面部分,我还未曾全部发掘出来,居然地下也有秘密,太好了!太好了!”

  他不知叫了多少声“太好了”,已经转身,向通向地窖的门走去。良辰美景紧跟在他的身边,向温宝裕道:“那巨人就在这屋子的地窖下面,得到了双程生命,古怪之至。”

  温宝裕又叫了起来:“不得了,甚么是双程生命?”

  良辰美景于是就向温宝裕说甚么是“双程生命”。当然,她们也无法彻底说得明白,只是把那巨人是在回程生命之中的情形,大体说了一下而已。

  这时,我和黄堂在中,白素和巨人在最后,温宝裕一面不断发出怪叫声,一面频频回头,看那巨人,神情讶异到了极点。

  到了地窖的门口,温宝裕双手用力去推门,那是两扇乌木大门,看起来沉重无比,上面还有许多闪亮的大铜铁,气派慑人。

  把门推开,一股阴沉之气,扑面而来。

  那地窖我来过很多次,可是每一次来,都感到阴沉无比,令人生出一股寒意。我的好朋友齐白,一生与古墓为伍,最喜欢居住在古墓之中,真不知他是怎么忍受古墓中那种阴沉的,甚么时候有机会,倒要带他来这个地窖一次。

  地窖的四壁和地上,全由巨大的麻石块铺成,可见当日工程之巨。

  在墙上,有不少油缸,都点著长明灯。那种半明不暗的灯头,更照映得那一具一具漆得黑光闪闪的大棺木,阴森无比。

  温宝裕由于知道那些棺木之中,全是陈长青的祖先,所以陈长青在把巨宅给了他之后,虽然没有特别吩咐,他也把这地窖打理得十分好,灯火不绝,棺木之上,纤尘不染,以示尊敬。

  一进了地窖之后,大家都注视那巨人,只见他挤在一起的五官,不住地更往上一起挤,看来像是很激动,但实在难以明白他的真正意思。

第九部:前进后退之间

  他本来一直紧靠在白素的身边,别看他身手高超,身形又巨大,可是靠在白素身边的那种神情,就宛若小孩子依靠著保母一般。

  这时,他的喉间,发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大踏步向右再走去,他步子大,每一步跨出,几乎有两公尺左右,七八步跨过,已到了在右角处的一具棺木之前。

  当他站定之时,略有犹豫之色,但随即转过头来,伸手向左角完全相反的方向,指了一指。

  这一次,我绝对可以肯定了:在四巧堂的手语之中,有关方向,都是相反的,指东,是说西;指上,是说下。如今他指向左,当然是在说,就是在他右边的那一具棺木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虽然没有多大的诀窍,但总算是一个发现,所以我轻轻哼了一声。

  不必我出声,白素早就可以在我的神情上,知道我想到了甚么,她向我微笑,点了点头,道:“他说,就是他身前的那具棺木。”

  这时,众人也不及去理会何以他指向身后,说的却是他身前。温宝裕先走向前去,到了那棺木之前,看了一下,就大摇其头,而且,立刻自作聪明,向那巨人打起手势来,又是摇头,又是摇手,意思是不会是那一具棺木。

  那巨人瞪著眼,望了他片刻,转头向白素望来,白素笑著,向那巨人比画了几下,那巨人也立刻有了反应,作了回答。

  白素道:“小宝,你怎么说不是这具,他说肯定是,掀开棺盖,人可以下去。”

  温宝裕仍然摇头:“这些陈长青的祖宗大爷,我全都伺候得极熟,每一具棺木,我都认得出来。这一具,我还用X光透视过,左边是一柄长戟,右边是一双长剑,绝不可能有甚么通道。他要不信,请他来试试,看是不是能把棺盖打开!”

  白素把这意思向那巨人“说”了,那巨人神情疑惑之至,走前一步,一伸手,抓住了棺盖的边缘,用力向上一掀。

  他这一个举动,结果出人意表之至他未能打开棺盖来,可是却将那巨大的棺木,抬起了一半来!

  我估计那棺木至少有两吨重,看他像是并没有费甚么力,居然就抬了起来,其神力之惊人,只怕也不在传说中薛仁贵的有九牛二虎之力了。

  温宝裕一见这等情形,就叫:“慢慢放下来!”

  那巨人哪里听得见,一见棺盖打不开,反倒用力把棺木重重顿下去又抬起来了几次,在地窖中发出了沉闷巨大的声响,骇人之至。

  这棺木中躺的,也不知是陈长青的哪一位祖先,算是该有此劫,棺木的骸骨,只怕已被弄乱,正合上了“骨头也散了”这句形容。

  白素也已急忙打手语,那巨人反倒有不明白何以打不开棺盖的神色。

  这其间的道理,其实再明白不过。那当然是在他们上次,由这里进入地道之后,棺木已被移动过位置了。

  白素当然明白这一点,她向那巨人一打手语,那巨人这次双手齐出,轻轻一推,他用的力还是大了些,把那具棺木推得和另一具撞在一起,又发出了“砰”地一声巨响。

  温宝裕喃喃自语:“陈门历代先人,有怪莫怪,这巨人是涸浑人。”

  那棺木被推开之后,地面上仍然是铺的大麻石,和别的所在,并无二致。

  良辰美景立即飘了过去,在那地方,用力顿了几脚。

  温宝裕笑道:“你们身轻如燕,如何试得出虚实来?索性一客不烦二主,就叫那巨人去试试!”

  良辰美景道:“小宝这主意不错!”

  白素向那巨人一打手语,那巨人立即身子向前一耸,带起了一股风,跃起两三尺高下,重重向刚才放置棺木的所在,落了下去。

  只听得结结实实的一声响,我真担心,若是那麻石板不够厚,这下子就叫他顿穿了。

  当然麻石板丝毫不动,发出的声音,也绝不空洞,说明下面是实地。

  接著,在白素的指挥下,那巨人又在别处也跳了几下,发出的声音,也是一样。

  良辰美景道:“填死了!”

  温宝裕道:“就算填死了,也可以挖出来!”

  我吸了一口气:“这工程,只怕浩大之至!”

  温宝裕道:“有这样的奇事,工程再大,也得进行,反正陈长青留下来的钱甚多,不花掉一些,留著作啥。”

  我笑道:“说得也是,这事情”

  良辰美景抢著道:“交给我们去办!”

  温宝裕正好趁此脱身,连声道:“好极!好极!”

  这事情进行起来,可以肯定,困难无比,但是决定倒简单,三言两句,便算是有了定论。

  白素道:“这工程进行起来,只怕不是三五天能完事的,重型机械用不上,只能用人力,估计……”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我道:“简直无法估计谁知道这大石块有多厚?或许有一尺!”

  黄堂道:“无论如何,今天午夜之前,是绝不能完成的了!”

  黄堂这样说,令各人大是错愕,因为这是废话,今天午夜之前,非但不能完成,且连开始都不能,他说这话,不是白说吗?

  我刚想说他几句,一转念间,倒明白了他的意思,张大了口,出不了声。

  黄堂又道:“你也想到了?过了今日子夜,这巨人和我们不同路,再无相逢之日,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也就无法证明。他若是胡说八道,我们就算把这屋子翻个身,也不会找到甚么地道的!”

  他这一番话,大是有理。

  良辰美景听了,大是气馁,向我望来。

  我叹道:“此是其一,其二是,一条地道,要是有心把它填死了,并不如小宝所想那样,总可以掘出来,它可能变得一点痕迹也没有!”

  白素的意思则是:“这巨人绝不会胡说八道。不过,大动土木之余,是不是能找到有地道,那可难说!”

  这意见和我相同,因为要填塞一条地道,令人找不到,那是很容易办到的事。

  良辰美景很有锲而不舍的精神,还想表示异议,温宝裕道:“其实要知道那巨人有没有胡言乱语,很简单!”

  白素叹了一声:“是,只要看是不是真会有飞机失事,就可以知道了!”

  白素此言一出,人人尽皆默然。

  因为飞机出事,几百人丧生,那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没有人会希望这种事发生。

  可是那巨人又说来言之凿凿,而且,在他的生命之中,也经历了两次。看来,只要相信他的话,这种惨事就一定不会发生。

  他就是为了避免惨剧发生,才大闹机场的。可惜的是,我们这几个人,虽然可以接受他这种怪诞的说法,但是负责处理事件的官员,却根本不相信。

  如果惨剧真的发生,那证明巨人所说的一切,全是事实。不然,甚么“双程生命”等等,也全都是他的胡说八道了!

  我相信别人都和我一样又想巨人所说的是真,但又不想惨剧发生。可是世事难两全,这两件事,要来就一起来,要没有就一起没有,不可能有选择!

  温宝裕性格乐观,绝不多愁善感,他双手一摊:“该来的总要来,也无法可想,我只想到一点”

  他在说这两句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望著那巨人,我吃了一惊:“小宝,别乱来,这巨人力大无穷,打一个喷嚏,你就吃不了兜著走。”

  温宝裕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向各人望了一眼:“理论上来说,他的回程生命是倒退的生命,也就是说,时间对他来说,是倒退的,不是前进的!”

  黄堂闷哼了一声,我则点头道:“就我们对这事的理解程度而言,应该如此。”

  温宝裕道:“这就怪了!”

  他说话一贯夸张,所以他叫了这一声,也没引起甚么人特别的注意。

  可是接下来,他所提出的问题,却令得人人都不禁“啊”地一声,都在心中想:是啊,怎么会这样?

  温宝裕接下来说的是:“这真奇怪,时间的倒退,为甚么以一天为单位呢?时间的前进,是不断在进行的,每一分钟都在前进,也就该每一分钟都在后退!”

  各人感到他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大是有理,可是也没有答案。

  白素道:“不单每分钟都在变化,而是每秒钟,每千分之一秒、万分之一秒、亿分之一秒都在前进如果倒退也照这种方式的话”

  她说到这里,神情古怪之至。

  我也立即道:“我们根本和他没有相逢的可能,他根本无法和我们在一起!一个向前,一个倒退,虽然理论上有交叉的一点,但那一瞬即过,亿分之一秒或更短,如何能和他在一起那么久?”

  良辰美景道:“是啊,更混乱了他的生命虽然是倒退的回程,可是,至少在今天的这一天,他是向前的,还是从清晨零时起,过到第二天零时止,并不是倒退著过,只不过是过了今天,他就变成退到了昨天了。”

  温宝裕摇头不已:“那也不对啊,各位看”

  他说著,向前跨出了一步:“跨一步,算是一天,今天,他是向前跨出了一步的,过了今天,他后退”

  他说著,之后退了一步,站定,神情也古怪。

  我失声道:“如果是这样子,他也回不到昨天去,来来去去,进一步,退一步,他应该永远在今天!”

  良辰美景双手撑著头:“更混乱了!更混乱了!”

  确实是更混乱了!

  温宝裕又跨进一步,再后退一步:“除非他进一步,退两步,那才能回到昨天。”

  他说著,以行动来表示,跨了一步,退了两步,那当然比他原来的位置,后退了一步。

  他像是有了大发现,很是兴奋:“一定是这样!”

  良辰美景苦笑:“甚么是这样啊,乱七八糟的。”

  温宝裕道:“在所谓回程生命之中,以一天为一个单位,在这单独的一天之中,他的时间和我们一样,向前进;然后,一天结束,他就倒退两天,再前进一天。这样,他的整个生命,才形成一个倒退的生命!”

  温宝裕的这一番分析,令我大是赞佩,我大声道:“说得好,你没来之前,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温宝裕受了称赞,更是脸上发光,继续发挥:“时间和日月星辰的运行有关。他的这种情形,基本上,还是一种时空的错乱组合所致,当然,也是来自宇宙运行的一种变异,恰好反应在他的身上而已!”

  我笑:“这只好算是一种假设。”

  他的回答顺口之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良辰美景有点不屑:“如何求证法?”

  温宝裕向那巨人一指:“就落在他的身上。理论上来说,今日子夜,他就会在时间上倒退两天,然后,开始他的昨天。”

  我也不知他准备如何“求证”,所以很有兴趣地听他说下去。

  温宝裕道:“这关键时刻,是在子夜时分,一到第二天的零时零分,我们到明天,他到昨天,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在将到子时之前”

  他才说到这里,我和白素一起叫了起来:“不可以!”

  温宝裕大讶:“我还没有说出来要怎么样,怎么就不可以了!”

  我道:“千万别试图把他绑起来、关起来,或是有类似的行动,以阻止他离去!”

  温宝裕神情不服,一翻眼:“那会怎么样?”

  良辰美景哼了一声:“很简单,你还没动手,他就把你的骨头拆散了!”

  温宝裕还想争辩,可是他向那巨人看了看,对于良辰美景提出的这一点,他倒也不敢不认真考虑。

  我相信他本来的意思,确然是想把那巨人关起来或是绑起来甚么的,可是他脑筋动得快,一转念间,他就道:“谁说要把他绑起来!我的意思是,请他好好吃一顿。在食物之中”

  我不等他说完,就喝道:“自己掌嘴!连这种下三滥的主意也想出来了!”

  温宝裕嚷了起来:“这可能是人类科学史上,最伟大、最重要的发现。”

  白素也不以为然:“加进药把他弄昏过去,我看并不能阻止他在时空之中倒退。别忘了,他第一次开始时空倒退,是在他死了之后的事!”

  温宝裕怔了一怔,这才伸手在自己的嘴上,打了一下:“是,我想岔了,死了尚且可以倒退到昨天去,昏迷也不能解决问题!”

  我又好气又好笑:“别企图改变他的双程生命了!”

  黄堂却不同意:“最好可以改变,这人……是总监当众交给我看守的,要是他不明不白消失,谁会相信他回到了昨天?”

  他在那样说的时候,仍大有埋怨地望著我和白素,可知他始终在担心这件事,而且嗔怪是白素向总监出的主意,把巨人交给了他。

  我已向他保证帮他说明,他仍是如此担心,我也无法可施。

  我道:“现在我们唯一可做的是,到子夜时,大家围著他,且看他如何消失。”

  温宝裕道:“我要拉住他的手!”

  一众人讨论到这里,自那巨人的身上,忽然发出了一阵很是怪异的声响,令人人为之愕然。

  那阵声音并非发白巨人的喉间,而是自他身体之内发出来的,听起来,像是有一大锅水,正在沸腾一般。

  一开始时,确然是人人愕然,但不到一秒钟,也个个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连一直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黄堂,也有了笑容。

  因为在过去的几个小时之中,我们的遭遇,实在太奇特了,所以成了惊弓之鸟,一有些甚么现象发生,就立即联想到了怪异的方面去,却不向寻常的方向去想。

  所以,乍一听到那巨人的身体之内,发出了声响,就大吃一惊,不知道又有甚么怪事发生了。

  等到定下神来,这才想起,人人的身体之中,都会发出相类似的声响,只要他的肚子又饿了的话。

  那是饥饿造成的生理现象,所谓“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叫”,就是这种情形。只不过因为这巨人体形庞大,腹腔自然也广阔,所以那一阵声响,听来特别惊人而已。

  我忙道:“他饿了,小宝,你这里有甚么吃的?”

  温宝裕笑了起来:“有,大大的有。五分钟,不,十分钟之内送到!”

  他说著,飞奔了开去,奔到了地窖的门口,又站定:“大家都吃点东西的,有必要再在这地窖之中么?”

  白素道:“暂时没有必要,我们要争取和这巨人相处的每一秒钟,可以搁一下的事,都搁一下再说。大家都上去吧!”

  温宝裕大声叫:“到厨房去!”

  他说著,已冲了出去,可是他快,也不如良辰美景,两人身形一闪,就已从温宝裕的身边,掠了过去。

  等到白素带著那巨人,我和黄堂跟著,到了巨宅之中,那巨大无比的厨房之中时,桌上已经摆放了不少食物。

  这巨宅本来是陈长青的,陈长青有储存食物的习惯,厨房连著一个很大的冷藏库,那冷藏库,照陈长青的说法,是“长期抗战”式的。里面储藏的食物之多,简直是匪夷所思,整头的牛羊猪獐鹿,每一种至少有十头以上,有生的,有煮熟了的,各种调味皆有。

  其余鸡鸭鹅等等,更是不在话了。所有食物,都经由特别的真空处理,而且,冷藏库的温度,陈长青特别仿照北极发现长毛象猛马的那一处的低温,是摄氏零下五十二度。

  探险人员在那样的低温下,发现了一批古代长毛象不是化石,而是在低温下,被保持得很是完整的尸体。探险人员设法剖下肉来,还很新鲜,完全可供进食。而推测时间,那批长毛象,可能是冰河时期起,就冻结在那里的,超过五百万年了。

  所以,陈长青以前常说,他保存的那批食物,不但在低温之中,而且,经过真空包装,他估计,在一千万年之内,都可以保持新鲜。

  是不是真的可以保持新鲜一千万年,只怕谁也无法去实践证明了,但是,百来年是绝无问题的,而冷藏库中的食物,至多不过二三十年而已。

  所以,当一只烤羊,经过微波迅速处理,温宝裕吃力地将之扛上桌来时,热气腾腾,肉香四溢。白素向那巨人做了一个手势,那巨人发出了一下吼叫声,大手伸处,将整只羊一把抓了起来,张口就咬,也没有见他吐甚么骨头,只见他腮帮子不断鼓动,发出一连串各种古怪的声响,转眼之间,那羊已是剩下了一半。这样的狼吞虎咽法,只怕做过野人的红绫,也要叹为观止。

  我看著那巨人吃东西,心中有无数疑问,可是不论是甚么问题,都要通过白素才能和他沟通,所以我向白素做了一下手势,示意有很多问题要问。

  白素还没有回答,黄堂又道:“我看,等他吃完了,送他进拘留所去吧!”

  我忙道:“不行,我们有幸遇到了这样一个奇人,能和他相处的时间又不长,怎能轻易放走他!”

  黄堂的神情仍是迟疑,我再说服他:“和这巨人一别,不单是距离上的问题,还有时间上的问题,那是再也不会有希望重逢的了。所以,和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无比。”

  黄堂皱著眉:“我竭力主张,至少在午夜之前,送他进拘留所去,不然,我会有大麻烦!”

  我一挥手:“再说好了!”

  我的态度,得到了除黄堂以外,其他人的认同,黄堂也无法可施。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都证明黄堂的忧虑,并非事出无因。而我完全没有照顾到他的想法,那是我的不对。

  黄堂指著我的鼻子,大骂一顿,其间难听的话颇多,也不必细述(谁会详细记下人家骂自己的话),最后,他以极其愤慨的语气道:“卫斯理,你这个人,一贯自以为是,所以也自私无比。为了你一己的好奇,不理他人死活,自说自话,莫此为甚,我认识你这种人,算是我倒了十七八代的楣!”

  我有生以来,还真未曾挨过他人如此的痛骂,但这次错在自己,我除了苦笑以应之外,没有别的可做。

  黄堂骂完,拂袖而去,后来又生出许多事来,但那已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当下,不但是我,温宝裕也在迅速地利用一具小型录音机,把他想要问的问题记下来。

  那巨人一直在埋头痛吃,双手起落如飞,两颚运动不绝,咀嚼之声,如同万马奔腾一般。最令人骇然的是,竟可以看著他的腹部,渐渐鼓起,直到吃到了看来像怀孕五六个月的孕妇时,他才抚著肚子,一连打了十来个饱嗝,又吞了一大块猪肉,这才吁了一口气,不再进食。

第十部:过一天退两天

  那巨人吃饱了之后,站起身来,向各人团团行了一礼,又对白素行了一个很古怪的礼,白素连忙还礼。温宝裕忙道:“好了,抓紧时间,我先问!”

  那巨人正捧起一大瓶水,咕噜噜地喝。白素也当真一刻不停,向他打手语,打的当然是温宝裕的第一个问题。

  温宝裕的第一个问题是:“请问他,他在今天之前的那一天,在干甚么?在哪里?”

  “今天之前的一天”,对我们来说,是昨天,但是对那巨人来说,是明天这种情形,混淆之极,但既然无法深究,只好承认事实,不然,根本无法在这个问题上进行任何探索。

  那巨人放下水瓶,回答白素,白素立即传达:“他说,他在一艘船上,听到船上的人,都在说飞机掉了下来,死了很多人。他记起在第一次进程生命中,也曾听说过,就是这个日子,所以很焦急,想要这个惨剧不要发生,所以就上了岸!”

  我苦笑:“他在船上干甚么?”

  温宝裕不满我插口,忙道:“先让我问完!”

  我怒道:“有甚么分别,你问的,还不是和我问的一样!”

  温宝裕咕哝了一声,没有再坚持。

  白素道:“他的情形太奇特了,每过一天,他回到昨天时,不但时间变异,连空间也转换,竟是身不由主的。”

  各人默然,我则长叹了一声。

  这情形,实在太奇特了我倒不是指那巨人的遭遇,而是指我们如今面临的情形。以往,不论探索什么事,就算一开始处身于一团烟雾之中,一点头绪也没有,但总是一步一步走向光明,慢慢地理出一个又一个头绪来,积少成多,豁然开朗,真相大白。

  可是这一次,却是愈来愈乱,愈来愈糊涂,愈来愈没有头绪,简直是一团糟!到现在为止,非但连最基本的事都没有弄清楚,而且,根本千头万绪,连建立一个概念,都在所不能!

  白素也无可奈何:“他说,每一次回到昨天,都会在不同的所在。我想,这是由于在时间的转移之中,空间同时也起了变化之故。”

  温宝裕道:“可是,时间向前进,也是变化,为甚么我们进入明天,空间不变?”

  白素回答得很实在:“我不知道其中缘由,我只知道前进和后退是两回事,在时间的前进状态中,连带的变化是这样;在时间的后退状态中,其他连带的变化又是另一个样子。”

  各人默然,我想说话,可是实在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只好挥了挥手。

  良辰美景疑惑:“过了今天,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由于时间的后退,而被转移到甚么地方去?”

  白素点头:“是,这些日子来,他一直都是如此!”

  两人道:“不对,若是如此,他是怎么去到机场的?”

  白素道:“七月初四凌晨零时零分一秒,他忽然身处一艘船上,那船就停在本市的海湾,他从城市灿烂的灯火中认出了是这个城市,这才闯进机场去的他到达机场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多,寻常人从船的停泊所在到机场去,大半小时就够了,他走了不少冤枉路。”

  良辰美景点头:“是,我们正准备搭夜机,就遇上了他在闹事。”

  白素道:“幸亏有你们,不然,像他那样胡闹法,一定被特种警察当成是恐怖份子,乱枪扫射致死了!”

  白素在这样说的时候,又向那巨人打了连串的手语,想是在责备他行事鲁莽。那巨人却一脸不服的神色,也回了一串手语,想是在为他自己辩护。

  良辰美景道:“要是能知道他过了今天,人到哪里去,这就好了。”

  黄堂一顿足:“要是能那样,那才好呢!”

  黄堂一直在关心那巨人归他看守,不见了之后,他要负责,我对他的这种态度,觉得很不耐烦,粗声粗气道:“那也没有用,就算你知道他在甚么地方,他在昨天,你在明天,还是找不到他!”

  这种情形,混乱之至,所以黄堂听了之后,像傻瓜一样张大了口,竟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温宝裕真是乐观:“好极,我们对他的情形,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了!”

  良辰美景道:“了解甚么啊!更乱了!”

  温宝裕讲了几句话,居然大有道理,他道:“你们没听说过一句名言么?‘愈乱愈好’!乱,表示有很多头绪在,只不过我们未曾理出来,那比全然没有头绪,一丝不紊,好得多了!”

  良辰美景本来一直和温宝裕争论不休的,但听了这一番话,也不禁首肯。

  我乘机道:“别在这些摸不著抓不到的事情上打转了,先说重要的实际问题:他说会有飞机失事,是不是肯定由本市的机场起飞的飞机?是甚么时候?请他把所知的情形,尽可能地详细说出来,人命关天,我们能做多少事来挽救,就做多少!”

  白素轻叹了一声,显然这个问题,她也已经问过那巨人许多次了,不过,此际“循众要求”,她也就再问了一次。

  然后,她相当缓慢地道:“他所知,是有一架载了几百人的飞机,在本市起飞,他记得起飞城市的名字,但却不记得飞往何处,这一点真是糟糕,我也责备过他。他说,他能知道是从这里起飞的,已经不容易了,要知道他又聋又哑,又不识字!”

  我大是好奇:“既然他又聋又哑又不识字,他又如何知道甚么飞机失事!”

  温宝裕也道:“是啊,他更没有理由,知道飞机是由本市起飞的!”

  白素道:“请注意,他经历了‘两次’飞机失事的那一天,一次是去,一次是回。第一次,他只知道飞机失事,那是他看到很多人都在看报纸,报纸上有飞机失事的图片。电视也有新闻街头的电视店中,陈列著几十架电视,遇有热门新闻,就会开给路人看,所以他知道有飞机失事。电视画面上,更有大量的失事死亡者的尸体画面。而等二次,他更加留意看,看到了在电视画面中,有本市的著名建筑物。他又聋又哑又不识字,可是并不笨,所以他知道!”

  白素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不过,可惜的是,他没有留意那是哪一班飞机。但他有他的办法,他的办法是要阻止所有飞机起飞。”

  温资裕异想天开:“他要是带著一份报纸,那该多好。”

  各人都呆了一下,温宝裕的话,听来虽然不经,但却叫人联想到极多的事这巨人,若真每天带一份报纸在身,那么,这份报纸,对于他在今天遇到的人来说,就是明天的报告了。

  明天的报纸,自然可以使人预知明天发生的事!

  以此类推,他要是把报纸一直带回去,一年甚至五十年以后的事,都可以预知!

  一时之间,人人神情怪异,白素道:“这一次,他没有这样做,而且,我也不准备劝他这样做。人人都不知道明天发生的事,没有理由给少数人知道!”

  良辰美景道:“还是不公平,他就知道!”

  白素笑:“还是公平得很他知道,可是一点没有用,那对他来说,并不是甚么预知能力,只等于我们知道昨天发生的事!”

  我一时之间,只觉得事情虽然荒谬,可是却滑稽之至。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温宝裕也觉得古怪,所以跟著我笑。

  这事情的荒谬滑稽在,这巨人完全可以知道“明天”发生甚么事,可是他自己却没有明天,他过了今天之后,不是明天,而是昨天!

  我们笑了一会,我才道:“那么,他至少应该知道那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

  白素道:“他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但是他在街头,看到电视上出现飞机失事,许多人围著看的时候,是华灯初上时分。”

  我忙道:“现在是夏天,将近晚上八时日落,亮灯,也就是那时候的事。”

  温宝裕道:“这种大消息,电视台会有特别报告,一般来说,事情发生,消息传出,到电视台播放,总得……”

  黄堂接口道:“至少三小时。”

  温宝裕道:“算它三小时,那就是明天下午五点左右,现在是上午十点还有三十小时左右惨剧就会发生了。”

  我顿足:“要请这位巨人先生,回想每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可能改变一切!”

  温宝裕在这当口,却还在咬文嚼字:“对这位巨人先生来说,‘回想’一词,似乎不很合适”

  我不等他说完,就喝道:“废话少说!”

  温宝裕伸了伸舌头,不再作声。

  白素不断在和那巨人“交谈”,那巨人的动作又快又多,白素也是。两人都在武学上有极其高深的造诣,体能过人,所以很多时候,身体摆动的幅度,不是常人所能做得到的,看得人眼花撩乱。

  白素还要一面向我们解释:“我正在问他一切细节问题,他也努力在说,不过还是没有线索。”

  我们一致鼓励白素:“继续努力。”

  在这种情形下,又过了一小时,我看了看表,心中暗叹,“为时无多”这四字,形容如今的情况,可说是再确切也没有了。

  我来到白素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休息一会,真要问不出甚么来,就只好相信,已经发生过的事,是不能改变的!”

  温宝裕道:“岂止已经发生过发生过两次!”

  我一直注意黄堂的不安愈来愈甚,而且频频用他的手提电话在联络。

  他也看到了我一直在注意他,所以向我解释:“我调来了一队警员,守在这屋子的四周。”

  我心里正烦躁得要命,一听就冒火:“干甚么?防止我们逃跑?”

  黄堂也有点恼怒:“卫斯理,你理性一点好不好?我责任重大”

  我大声道:“你不是责任重大,你是在准备事后如何卸责!”

  黄堂怒道:“不错,我正是如此,你有甚么可以教我的?”

  我道:“对不起,没有!”

  黄堂也不客气:“对不起,你一定要有,因为你说过,你会替我设法的,不能说了不算!”

  我冷冷地道:“好,等有人要抓你上电椅时,由我来代你去,这总行了吧!”

  黄堂更怒:“你要是这样不负责任,我还是把这人早点送进拘留所的好!”

  也不知怎地,平时,我和黄堂很谈得来,可是这一次,却总看他不顺眼,而且也感到他说的话不顺耳,此际一听得他那样说,更是反感,就大声斥责:“人人都在关心几百条人命,你只关心你自己的责任!”

  黄堂的脸胀得通红:“几百个人的生死,是早已注定了的事,我看没有人可以挽回,而我的事,只要你不阻拦,就可以不会发生!”

  他也许是在气头上,说话没有考虑,所以给我抓到了毛病。

  我也是为了逞这一时之快,不肯冷静一些来处理事情,这才以致事情终于发展到了对黄堂极其不利,无可挽回的地步。

  当下我道:“好啊,我才不会阻拦你,你有本事,就把他押到拘留所去好了!”

  黄堂呆了一呆,脸色更是难看,因为他明知自己难以做到这一点。就算他命令许多警员来执行命令,机场大堂中的那一幕,他也曾经历。

  他向白素望来,白素故意不去看他,令他很难开口求助。

  白素事后很后悔:“真不应该这样对他,真该向他道歉十次,或更多!”

  我苦笑:“当时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如此严重,也想不到官场竟然如此龌龊!”

  白素道:“不是谁也想不到,黄堂是想到了的,不过我们都没有理会他!”

  我只好道:“事情既已发生,真是我们对不起他!”

  这些都是以后发生的事,暂且不提。

  却说当时,黄堂憋了一肚子气,乾脆不再理会我们,自己走到一角去,坐了下来,来个无声抗议。

  我们也不理会他,继续帮著白素盘问那巨人我们实在也帮不了甚么,只是不断提出问题,希望在那人的答案之中,找出线索来。

  那巨人若是一个普通人,一定在他所知的事情之中,有许多线索可供我们找寻的,例如他看到的画面之中,有甚么突出的建筑物,或是甚么人等等。可惜这巨人所过的日子,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他完全生活在一个封闭的,无声的,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之中,能知道有飞机失事,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

  温宝裕最先高举双手:“我投降了!”

  时间过得飞怏,又过去了三个小时,就是说,离可能发生的空难,又近了两三小时了。

  温宝裕在宣布放弃之后,来回踱步,发表意见:“看……现在,那巨人和我们一样,在时间中向前进,一样是一秒一分一个小时地过去,所以我们可以在一起。”

  各人都觉得很是疲倦纠缠不清,没有头绪的思索,有时比剧烈的劳动,更容易使人疲累。所以温宝裕在大发议论,没人表示意见。

  温宝裕用力一挥手,一本正经地道:“重要结论第一点:在双程生命的回程之中,以每一天为单位,在单一的一天之内,和常人无异!”

  说了之后,他扬扬自得,问各人:“这算不算是一项伟大的发现?”

  我没好气:“太伟大了!”

  温宝裕道:“进一天,退两天,然后又进一天,再退两天,就以这种的后退方式,来度过他的回程生命!”

  良辰美景“哼”了一声:“这发现更伟大了,叫人感动得流下泪来!”

  温宝裕不乐:“我还以为你们对双程生命有浓厚兴趣的。”

  两人神情沮丧:“是又怎样,都无头无尾,不知从何进行才好。”

  温宝裕道:“第一步,自然是先把那个地道挖掘出来再说。”

  我道:“这要取决于那地道还在。要知道,地道一经填死,就不再存在,再也找不到了!”

  温宝裕对我这样说法,倒也同意,来回踱步,突然之间,满面喜容,高举右手:“有了,有一个人,找到了他,就算地道已经填死,只要曾经存在过,他就有办法把它找出来!”

  温宝裕说著,向我望来,像是在考验我知不知道他所指的是甚么人。

  这自然难不倒我,我冷冷地道:“要找这个人,那比发现地道更难。”

  良辰美景也想到了:“齐白!”

  我和温宝裕都点头,是的,若是能找到盗墓家齐白,那么,他一定有办法,至少,他可以知道那地道是不是曾存在过。

  盗墓而可以成“家”,功力自然非同凡响,可惜其人行踪飘忽,我倒可以肯定他必然藏身在一座古墓之中,只是不知是在世界上哪一个角落而已。

  我挥挥手,正想再说甚么,忽然听得白素大声道:“黄主任,快问一问,哪一家殡仪馆,明天有很是盛大的出殡仪仗!”

  白素的这个问题,可说是突兀之至,一时之间,人人为之愕然。

  一时之间,黄堂手拿著电话,也不知道该如何下命令才好。

  白素抱歉地一笑:“我也急得乱了有了一点线索,他说,当他在街上,看到电视上播放空难消息时,看到街道上有一列车队驶过,照他的形容来看,那应该是一个盛大的送葬队伍。”

  黄堂立时照白素所说的去询问,我望著白素,心念电转,但是又摇了摇头。

  白素说的那是一个线索,不错,可以说是,却也没有甚么用处。

  从这个送丧的队伍上,可以大致推测出电视台作特别报告的时间,从而推测飞机失事的时间,但所得的结果,一定也模糊之至。

  因为第一,不知道电视台的特别报导是第一次还是第好几次了,这样重大的新闻,必然会重复又重复地作特别报导。第二,就算知道了新闻报导的正确时间,也无法知道空难发生的准确时间,因为无法知道空难发生的地点,也就无从推测失事飞机是何时起飞的。

  不过,一线光,比完全黑暗好,这总算是一个突破,所以大家都等著黄堂询问的结果。

  黄堂一面听电话,一面连连点头,他放下电话,吸了一口气:“我们真是悖时,连这样的大出殡,都一点也不知道!”

  我不耐烦:“是甚么人出殡,你直说就是!”

  黄堂被我抢白了一句,很是不自在,就咳了一下,才道:“是地产业大王的岳母。”

  我们都“哦”了一声,对城市中的某些人来说,一个和豪富有关联的人出殡,可能是头等大事,但对我们来说,实在没有非知不可的必要。

  黄堂道:“殡仪馆就在机场附近,预定的大殓时间是晚上七时零三分那是吉时,铁定不变。大殓之后,随即出殡,所以可以肯定,车队在机场附近出现的时间,是在七时三十分左右。”

  黄堂的推测分析,都很精采。可是,这时,我们却都想到了另一个事实,大受震撼,以致对他的那番话,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神色凝重,默不作声。

  我们这样的反应,一开始,令黄堂觉得奇怪。可是他毕竟也是头脑十分灵敏的人,立刻也想到了,他“啊”地一声,叫了起来:“他……说的……是真的!”

  是的,这正是我们大家都想到的一点!

  本来,对那巨人所说的一切,包括明天的空难、双程生命等等,我们虽然可以接受,但并不表示没有怀疑,完全相信。

  尤其是对于造成几百人死亡的空难,总希望是那巨人在胡说八道,实际上不会发生。尤其,当那巨人说不出细节情形时,“根本没有甚么空难”的想法,也就产生。

  可是现在,那巨人却提出了一件在明天会发生的事,证明了他并不是在胡说八道。

  连我们也不知道明天会有富商岳母出殡一事,那巨人自然也不会知道,可知他真的看到了那个出殡的仪仗队伍。那也就是说,他也真的看到了飞机失事的图片,那说明,真有空难发生过,不必再怀疑了!

  从接受一个怪诞事实是不能发生的,到肯定了这事实会发生,当然有很大的不同。

第十一部:果然发生

  本来,就像一块大石悬在空中,会下会落下来,还在两可之间。而如今,却是那大石已落下来了,而且,结结实实,砸在心口!

  黄堂在叫了一声之后,苦笑道:“我们总可以做些甚么的!”

  我没好气:“做甚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那巨人的方法,关闭机场!”

  黄堂瞪了我一眼这一天,我和他之间,不知道有甚么地方犯了冲,两人都觉得对方不对劲。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有些时候,会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形。

  那天的情形要不是如此,也不会有以后的那许多事发生了。就算是在事后,也不知道是为了甚么缘故,只好说是“合该如此”了。

  当下,各人心情都很沉重,白素道:“是不是可以托有影响力的人,和有关方面说一说?”

  我立刻想到了陶启泉和大亨,当然,大亨比陶启泉更有力,因为大亨和政界的高层人士,关系密切。我也想到了国际刑警的高层和我认识的一些各国的特工,由他们出面来警告,说是有恐怖份子要进行破坏,也可以有效。可是问题是,用甚么去说服那些人,令他们肯去为我们向有关方面说项?

  他们会接受一个人有“双程生命”这种事吗?

  所以,我一面想,一面摇头,口中却找到了一个理由:“我看不中用,时间无多了,就算有人肯出面,有关方面第一件事,就是要开会研究,就算开的是紧急会议,等会开好,空难也已发生了!”

  白素道:“那我们总算尽了力。”

  我吸了一口气:“你准备去找”

  她和我一起说了出来:“大亨!”

  白素用电话联络大亨,十分钟之后,回电来的,却是朱槿。

  白素很有耐性,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朱槿,要朱槿参加意见,看是不是能够阻止惨剧的发生。

  朱槿的第一个反应是:“天!原来在机场闹事的,和这样的怪事有关。白姐,告诉你一件事,对这个……双程生命人是很不利,有情报指这个人是极其危脸的恐怖份子,属于一个极端神秘的恐怖组织!”

  白素答道:“无稽之谈!”

  朱槿道:“详细情形我还不清楚,不过不是无稽之谈,有关方面,有他做案……行事的一些纪录别的不说,单说今天他在机场的行动,也足以使全世界的警务部门,把他当恐怖份子了吧!”

  白素叹道:“可是他的目的,却是想救人,这世界真是是非黑白混淆不分的混沌世界!”

  朱槿道:“我会尽可能去尽力,救人是要紧事,就算不能救所有人,也可以救得一个是一个。”

  白素愕然:“如何救得一个是一个?”

  朱槿的想法,听起来,很是异想天开:“到处去打听,自己相识的人之中,有没有要在二十四小时内搭飞机的,有,就要他们别搭乘。”

  白素欣然:“是啊,可以到机场去,作个别劝阻,有肯听从的,就”

  我忙道:“不可!绝不可!你到机场去,莫名其妙宣布会有空难,叫人别搭飞机,非但别人不会听,会把你当神经病,而且,也扰乱公众安全,结果又会遭到警方的对付。”

  朱槿道:“那就找自己人好了,大亨好像明天一早要远行,我就一定要他改期!”

  白素重复著朱槿的话:“救得一个是一个!”

  当时,我只觉得这两个聪明绝顶的女子,怎么竟然会想出这样的笨法子来,而且她们真的这样做了。事后,居然有意料不到的效果,那是题外话了。

  温宝裕在白素和朱槿的通话告一段落之后,拍著手,道:“我们和这位巨人朋友相处的时间不多,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不可浪费时间。”

  我叹了一声:“你问吧,我实在想不出还有甚么好问的了。”

  温宝裕绕著那巨人打转。那巨人像是对他颇有好感,一直望著他。温宝裕忽然叹了一口气:“他要是能说话,那就好了!”

  我道:“他要是能说话,还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大个子,决计不会有今日这样的奇遇。”

  温宝裕的思想转得快,忽然又道:“我决定在快到午夜时分,和他连在一起,看看他回到昨天去,是不是能把我也带去。”

  他说著,向白素道:“烦你对他说明。”

  白素骇然:“你说和他‘连在一起’,是甚么意思?”

  温宝裕认真地想了一想:“时间来不及,不然就算动一个手术,真把我和他连接起来,我也愿意!”

  听得温宝裕这样说,各人都大是骇然。我却很是佩服,因为这小子真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若是有十天十个月的时间,可以使他通过外科手术,和那巨人连接在一起的话,他还真会那样做。

  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天的时间,这个方法,当然行不通了。

  他像是很感到遗憾:“所以,只好和他绑在一起。黄主任,有没有最好的手铐,把我和他铐在一起,看看他是不是能把我带走。”

  我忙道:“别胡闹了,真是把你带走了,令堂和蓝丝那里,怎么交代?”

  温宝裕呆了一呆,只生感叹:“唉!一个人要是能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有多好。”

  没有人去理会他的“无病呻吟”,黄堂道:“有,不过他要是能把你带走,这双程生命,也未免太简单了!”

  白素已在不断向那巨人做手语,那巨人也有作答,过了好一会,白素才道:“他说不上来,不过他答应了,你可以试一试,他不知道会有甚么结果。”

  温宝裕跳了起来:“妙极!”

  良辰美景道:“不行,你牵挂太多,还是由我们随他去来得好些。”

  黄堂苦笑:“这人要是真在这里不见了,我只怕要糟糕透顶,不如由我跟他去算了!”

  我“哼”了一声:“不见就不见了,会糟糕成怎样?”

  黄堂焦躁起来:“你别我说一句,你就顶一句,糟糕到怎样,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事情一定发生在我的身上,不是在你的身上!”

  黄堂这话,更令我反感,要不是白素连使眼色,我还要向他口出恶言。

  我没有再说甚么,黄堂重又回到一角去生闷气。白素代温宝裕再向那巨人转达了温宝裕要和他“连在一起”的意愿,那巨人现出了怪异莫名的神色来,望定了温宝裕。

  温宝裕的神情,十分紧张,频频问道:“他怎么说?他怎么说?”

  白素缓缓摇头:“他说,不中用有一次,在桐柏山,中国河南省的,他不小心著了一帮土匪的道儿。那帮土匪曾吃过他的亏,用下三滥的方法捉住了他,在他双手双足上,都套上了铁环,绑在一根铁柱上,商量著要剖心报仇”

  白素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停了一会,忽然加了一句:“其中有一个细节,我想不通且不去说它。那帮土匪,磨利了刀,齐集了人,他也自知在劫难逃了。却不料土匪还未曾下手,时间已过午夜,他一晃之间,人已在一座大庙之中,出了庙一看,景物全非,已到了中国的南方,不是福建,就是广东了!”

  大家听得目定口呆,白素又道:“所以,你就算动手术和他连在一起,到时,也自然分开,而他在时空的变异之中,不知道会到哪里去。”

  温宝裕叫道:“这太不可思议了!那帮土匪”

  白素道:“那帮土匪如何了,再也没有人知道,因为他再也不会与之相遇了。”

  我道:“你想不通的细节是甚么?”

  白素道:“我在想,恰好时间过了午夜。若是在午夜之前,土匪就下了手,他是死是生?”

  这个间题一出,无人能够回答。

  照说,那当然是死!

  可是,他若是死了,他的回程生命,如何继续?

  还是,他的回程生命,就此结束了?

  我道:“他自己怎么说?”

  白素道:“和我们一样,他不知道!”

  温宝裕道:“好极,一切都是未知之数,不管怎样,我都要和他连在一起,他是不是同意?”

  白素居然笑了一下:“他对你很有好感,说你给他的食物,美味之至。他可以让你骑在他的肩头之上,他还表示,若是真能把你带走,有你作伴,那是大大值得高兴之事。”

  温宝裕闻言,不禁伸了伸舌头,良辰美景笑得打跌:“好啊,小宝成了巨人的玩具了!”

  温宝裕居然大无畏:“别吓我,我不怕,能回去,自然也有办法能回来!”

  我隐隐觉得这事有点不妥,但由于整件事都不著边际,想担心也无从担心起,也就想过就算。

  当下,我、温宝裕和良辰美景,又通过了白素,向那巨人问了不少问题。可是也都不得要领。

  时间过得快,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黑了下来,温宝裕又去准备了一顿丰盛无比的食物。我们都没有甚么胃口,那巨人又据案大嚼,乐不可支。

  在这期间,白素曾抽空用电话,联络了一些熟人,问他们是不是会搭飞机。

  朱槿也差不多每隔一小时,就打一个电话来。朱槿最后一个电话,是在晚上十时前打来的,她道:“事情真巧,我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人要在近期搭飞机,只有大亨要到瑞典去,五分钟之后出发去机场,飞机在十时十分自本市起飞。我劝他取消行程,他不肯听。”

  我立即道:“他不听,你要强制执行!我们有确切的证据,确实会有空难,虽然未必是他所乘搭的那一班,但何必冒险?”

  我的话才一说完,就听到大亨雄浑的笑声传来:“老卫,生死有命,你怎么也如此执著了?”

  我大喝道:“少扮潇洒,你比谁都怕死!叫你碰上了我命你取消此行,这就是你的命!朱槿,别和他说废话,下手!”

  我想,朱槿出手,必然在我发令之先,也是同时发生的。

  电话之中,只听得大亨发出了一下闷哼,接著,便是一下重物坠地之声。

  我笑道:“下手太重了些吧?”

  朱槿回答:“没有办法。爱之深,责之切。”

  这六个字竟被她在这时引用,听来古怪之极。

  其实,我当然不必担心,朱槿焉有出手不知轻重,伤害了大亨之理!

  那时,那巨人在吃饱喝足了之后,就在大厅的地上,躺了下来,不一会,鼾声如雷,睡得极沉。

  我从来也未曾知道一个人的鼻鼾声可以大到这种程度。巨宅的大厅极大,为了避开如雷的声响,我们已经到了离开他至少有十公尺以上的一个角落。可是,讲话还是非得提高声音不可,不然,就算面对面,用正常的声音,还是听不到对方的语声。

  只有黄堂,守在那巨人的身边,也不知道他在想甚么,我也没有去注意他。事后,我才想到,他可能对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噩运,很有预感。

  温宝裕望著正在酣睡中的巨人,道:“真是可惜,‘回程生命’何等珍贵,他却还要浪费时间在睡眠上!”

  温宝裕这种似是而非的理论甚多,我不禁笑道:“这像话吗?人的生命,本来就珍贵无比,可是还不是人人都要睡觉!”

  温宝裕叹:“是啊,都可惜。要是使人可以不会疲倦,不必睡觉,那么,等于是每个人的生命,增加了一倍,至少是三分之一!”

  我道:“人各有志,不少人视睡为人生一大乐趣,你怎可剥夺他人的乐趣?”

  温宝裕笑道:“爱睡者睡,爱醒者醒,各适其式,岂非大妙。”

  我也感叹:“本来各适其式,是最好的了。可惜有一些人,天生有毛病,硬要将自己所喜,强加在他人的头上,甚至不惜动用武力,来达到如此目标,这才是人间纠乱不绝的主要原因。”

  这时,温宝裕也早从酒库中取出不少美酒来,大家把盏闲谈,话题虽不离那巨人的“双程生命”,但有时天马行空,也不知道会扯到哪里去。

  时间过得很快,到接近午夜时分,那巨人仍然在沉睡,温宝裕正在说:“难道他在熟睡之中,也会突然不见?”

  我道:“不是他不见,而是整个时空的转移,他本身并没有移动,该睡的一样睡!”

  温宝裕道:“真好,一觉醒来,人事全非。”

  良辰美景觉得倦了,互相靠著,在闭目养神。

  时间,大约是在十一时四十分左右,突然之间,电话铃响了起来,是黄堂的电话,黄堂陡然抬头,听电话,才听了一句,他就发出了一下叫声。

  灯光之下,只见黄堂身子在发颤,脸上死灰,这种情形,一看就知道有事发生了。

  我疾声问:“怎么啦?”

  黄堂道:“快看电视!快看电视!”

  他叫得无头无脑,我们都为之一怔,但随即明白,电视上一定有重大的事件在报告。这大厅中并无电视,温宝裕大叫一声:“跟我来!”

  良辰美景已首先掠起,几个人一下子全奔进了右首的偏厅之中。温宝裕开著了电视,就看到了特别新闻报导:“自本市飞出,原定飞往北欧的一架大型客机,在起飞不久之后,在空中发生爆炸,坠毁在距海边不远的山岭之间,机上”

  我不知道别人怎样,我自己,只听了几句,就根本无法听下去,只觉得头脑发胀,耳际嗡嗡直响,甚至连那个新闻报告员的面目,看起来也渐渐模糊。

  果然有空难!

  我们把空难的时间估计错了!

  那巨人说他是在华灯初上时看到电视画面的,那是第二天,重复又重复报告中的其中一次,并不是空难发生之后的第一次!

  现在我们看到的,才是空难发生之后的第一次特别报告,空难不是在明天发生,而是今天就发生了!

  我在头脑一片紊乱之间,只听得白素叫道:“就是那班飞机,就是大亨本来要搭的那班飞机!”

  我向她望去,她的神情很激动,手放在心口:“天,总算救了一个!总算救了大亨!”

  白素的行动电话也响了起来,白素一拿起电话来,不问是谁,就道:“他醒了?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了?”

  电话当然是朱槿打来的,白素只讲了几句,就收起了电话。

  这时,我们都盯著电视,身子都一动也不动,当真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报告员在说,拯救人员正赶往失事现场,至少有数百人目击飞机爆炸的情形,飞机碎片像烟花一样在半空中散开。

  报告员还在呼吁,观众之中,若是有恰好把这场惨剧发生时的情景,摄录下来的,请和电视台联络。

  电视台也立刻请来了空难专家分析,说是根据目击者的说法,飞机在空中爆炸,成了碎片,那等于说机上所有人生还的机会是零。

  报告员声音沉重,也出现了许多人涌在航空公司办事处的画面。

  温宝裕首先打破沉默,他语音有些发颤:“这巨人……真的有双程生命,他经历过的事,确然会发生!”

  温宝裕的那句话,才一出口,黄堂就“啊”地一声,叫了起来,直奔向大厅,他奔得太急了,以致才奔出了几步,就一下子摔倒在地,他立时跃起,继续向前奔去。

  我也陡然一惊,立即看时间,已经过了零时,是零时十一分了!

  各人互望,可是大厅方面,却静寂无声。我吸了一口气,急急向大厅走去,只见黄堂在刚才那巨人躺著酣睡之处,木然而立。

  地上,那巨人发出的鼾声依稀像是还在,他呼出来的酒气,也可以闻得到,可是他人,却已不知去向了!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黄堂,黄堂转过头来,脸色灰败,存著万分之一希冀地道:“他会不会……走开了一会?”

  我直斥道:“你明知他回到昨天去了,还说这种话!”

  这时候,我心中也懊丧不已,因为我们本来准备看著,到时候这巨人是如何消失的,温宝裕还准备和他连在一起。可是恰好空难的消息于此时传来,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以致不知时间之眨过,错过了一日和另一日交替的那一刻,没能目睹这巨人消失的情形。

  而这种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各人的心情和我相仿,很是沮丧,所以,黄堂是在甚么时候静静离去的,也没有人注意。

  温宝裕连连顿足,不住唉声叹气,为错过了这样一个再也难逢的机会而伤心。

  白素安慰他:“小宝,能叫我们有机缘遇上这样一个奇人,已经是很值得高兴的事了,不可贪心。”

  温宝裕长叹一声,他自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不是不可贪心,是贪心了也没有用

  要是贪心有用,我还是非贪心不可!”

  白素微笑了一下,也不和他争辩。白素又打了几个电话,询问空难的详情,由于事情才发生,所以各方面的消息,很是混乱,和新闻报导大致相仿,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大约在半小时之后,大门口传来了“当当”的敲门声。这所巨宅的大门上,有两个大铜环,系在门上的一个空心部分,敲动这铜环,就发出如同敲铜锣也似的声音,听来很是夸张。

  温宝裕一面向外走去,一面道:“半夜三更,何人来访?”

  我道:“你猜呢?”

  温宝裕笑:“当然是死里逃生之人,报恩来了!”

  这小子,果然有七八分机伶,不一会,他带了两个人进来,一男一女,可不是大亨和朱槿。

  大亨一进来,就向我们拱手为礼,表示感激,只说了一句话:“大恩不言谢!”

  朱槿却脸色沉重,四面看了一下,说了一句突兀之至的话:“所有的人,全在这里了?”

  我讶然道:“甚么意思?”

  朱槿和大亨的动作一致,两人都取出了手提无线电话来,朱槿道:“我们来的时候,看到大批警车向这里驶来,通向这里的道路,都由警方设了路障,我们要不是有特别通行证,根本进不来。我看警方准备对付这里,那天闹机场的……人呢?”

  她在说“大闹机场的人”之际,中间顿了一顿,看来她本来是想说“大闹机场的恐怖份子”,后来,才改了口的。

  我一听得她如此说法,心中一凛,陡然之间,想起一些事来,思绪变得紊乱之至。

第十二部:大惹官非

  大亨接著道:“我想你们需要律师,需要好的律师,需要很多好的律师!”

  温宝裕和良辰美景究竟年轻,社会经验还差了一点,都愕然道:“为甚么?”

  我和白素立时互望了一眼,白素摇了摇头。我们在一个眼色之间,已经交换了语言所能表达的讯息,我是在说:走!我们还有时间走。白素的回答是:不走!我们没有做错事,何必心虚要走?

  温宝裕看出了我们脸色不善,忙道:“怎么了?”

  我沉声道:“虽然不能说大祸临头,可是这屋子,只怕要遭劫!”

  这巨宅内容之丰富,举世无双,温宝裕一听,大吃一惊,张大了口,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白素道:“就算要搜屋子,也不能随意破坏,小宝,你放心!”

  温宝裕更是吃惊:“搜屋子?”

  白素道:“是的,我猜想是这样,由于飞机发生爆炸,有关方面,将之和大闹机场一事,联系起来,认为那巨人是恐怖份子,飞机是遭到了破坏他们认为那巨人早知有破坏的计画,所以才预知有空难。大搜捕行动,只怕还不是当地警方的事,而是由国际合作反恐怖行动组织所部署的。”

  白素一语未了,突然之间,强光自四面八方,射将过来,同时,扩音机传来了洪亮的声响:“屋中的人注意,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限你们在三分钟之内,把双手放在头上,慢慢走出来!”

  良辰美景喝道:“闯!”

  朱槿疾声阻止:“万万不可,就照吩咐走出去!”

  事后,我们才知道,那巨人一开始闹机场,国际反恐怖组织已经接到了报告,他们也立刻作出了和白素猜测那样的判断,认为有人要制造空难,所以在那时已开始了行动。

  其中,在世界各地的警务首脑、特工领袖,都是利用了军用超音速喷射机赶来本市的。

  像美国的小纳尔逊,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两三个国际刑警上层重要人物,也是如此。

  且说当下,大亨和朱槿一起道:“出去,不会有事,律师们也该赶到了!”

  我又是生气,又觉得这是一场闹剧,问:“难道是黄堂安排的?”

  朱槿叹了一声:“据我所知,主角要是不见了,他就惹了大麻烦了!”

  我不无恼怒:“你究竟知道多少!”

  朱槿不以为然:“你是知道我干甚么的,八千公里外的讯息,我都立刻可以获得,何况是近在咫尺的事。”

  我努力定神:“那你把知道的情形,全告诉我。”

  朱槿道:“要一面走一面说,不然,三分钟的限时一过,他们就算把这屋子夷为平地,全世界都不会有人说一句不是!”

  温宝裕一听,急得叫了起来:“快走!快走!”

  他才跨出了一步,就把双手放到了头上我完全知道他不是动不动就投降的人,但是这屋子是陈长青留给他的,可不能毁在他的手上。

  我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我这一辈子,做过各种各样的事,但是把双手放在头上走出去,这种窝囊事,却也没有做过。

  大亨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先把双手放在头上,向我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不算甚么,连成吉思汗也曾受过屈辱,何况我们又不是真正投降,只是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外面有的是我们的熟人,一出去就没有事了!”

  大亨自己的身分地位,何等至尊,他反倒这样来劝慰我,令我很感动,道:“也罢。不过,似乎不必那么早就高举双手吧!”

  大亨也笑了起来,于是,一行人,遵照指示,一出门口,就把双手放在头上。

  出了门口一看,才知道朱槿所言非虚。外面的阵仗之大,真是骇人。单是在上空盘旋的直升机,就有七八架之多,由四面八方和上空射过来的灯光,集中在门口的空地上,岂止如同白昼,简直连眼睛也睁不开来。

  我们来到空地中心,才听到来自半空中的声音喝道:“都站著别动,维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也别动!”

  我们几个人相视苦笑,心知对准我们的各种武器,只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种情形下,还是遵命不动为是。

  有三架直升机迅速降落,有七八个人分别下了机,向前走来,由于强光集中在我们身上,所以我看出去,只能见影影绰绰的人影而已。

  但是那几个人看我们,当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立即听到,他们几乎人人都发出了几下惊呼声,其中有一个人更叫:“卫斯理,是你!”

  我仍然看不清他是谁,不过听声音,我也认出他来了,正是小纳尔逊此君的官愈来愈大,他竟然亲自驾临,可知事情实在非同小可。

  我苦笑道:“小纳,你好!”

  另外有几个人急奔过来,双手挥舞,叫著大亨的名字,来到了近前,神色惶恐之至,神经质地叫著:“误会……一定是误会!”

  大亨冷冷地道:“我们可以放下手来了?”

  有好几个人同时大声叫:“各单位注意,是误会!不准有任何行动!”

  在那些叫嚷声中,我还辨出了警方总监的声音。由此可知,这大亨,是真正的大亨,影响力之大,难以想像。

  也亏著有大亨在,我们一干人也占了便宜,不至于成为阶下之囚。而不到十分钟,十几个律师气急败坏地赶到,事情就要好办了。

  这时,小纳和我已经有了简单的对话,我第一句话就告诉他:“事情不可思议之极,比你曾经历过的所有怪事,加起来更怪。”

  小纳招手,叫过来几个人:“我们会用心听。”

  他也没有向我介绍那些人,但看起来个个精悍无比,当然全是世界各地反恐怖活动的主持。

  虽然环境不是很适宜叙述如此复杂的事情,但我还是急急把有关那巨人的事,说了一遍。

  我相信听我说话的那几个人,全有著极高的理解力,可是一时之间,在他们脸上现出来的古怪神情,简直是难以形容。

  他们部一致望向小纳,小纳说得斩钉截铁:“我对于听说的话,不会有任何保留,百分之百地接受。”

  后来,在一次更多人参与的会议上,我和白素出席,会议由小纳主持。我在会上,花了更多时间,更详细地叙述了那巨人的“双程生命”,小纳又再次说了这几句话。

  我、白素、良辰美景、温宝裕、大亨和朱槿,都没有惹上官非,事情不了了之。可是黄堂却没有那么好运气了。

  他惹上了大麻烦。

  虽然,我一再地向各方面叙述了发生在那巨人身上的事,也得到小纳的大力支持,大亨的竭力保证,可是空难是由于恐怖份子破坏,这一点还是在某些人的心目之中的必然,不肯放弃。

  以警务总监为首,竟得出了一个可怕之极的结论:那巨人是恐怖组织中的一份子,知道有破坏飞机的事,不知基于甚么原因可能是神经不正常,他大闹机场,抢夺武器,劫持人质,泄漏了恐怖阴谋。

  警务总监还特别说明,警方在处理这件事情上,十分得宜,解除了恐怖份子(那巨人)的武装,人质无一伤亡,而且,把恐怖份子交给警方特别工作室主任,暂时看管。

  可是结果,恐怖份子竟然不知所终。

  更可怕的是,在那巨人不知所终这个现实之前,警务总监不但不相信那巨人的“双程生命”,而且,也不单指责黄堂失职,而是指控黄堂和恐怖组织有勾结,所以放走了一个重要的恐怖份子!

  这是极其严重的指控,即使在一个法治完整的社会之中,这种指控,也严重之至,甚至不被保释。

  等到我知道了黄堂的处境竟如此糟糕时,也不禁后悔不迭。

  我后悔,一来没有当晚在机场,由得那巨人把总监摔死,至少把他摔成植物人,也就不至于让他想出这样的坏脑筋来害人。

  二来后悔,这种结果,黄堂其实是一早就知道的了,而且,曾一再提出来过,可是我却当作了耳边风,非但不在意,而且大起反感。

  若是依了黄堂的主意,把那巨人送进拘留所去,那巨人到时在拘留所之中消失,黄堂自然背不上“故意纵放要犯”的罪名了!

  黄堂被停止职务,羁押了三天,大亨和我发动了许多人,并且动用了超过十名大律师,才使得法庭准许黄堂保释候审。

  我去接他出来,他连望也不望我,我向他深深一鞠躬:“对不起,是我的不是!”

  黄堂看来是伤心透顶,竟然道:“阁下说甚么?阁下是甚么人?我不认识你!”

  来接黄堂的人甚多,我被他这样奚落,只好僵在当地,作声不得。

  我想要分辩几句,白素在我身边道:“他现在在气头上,我们只管尽力帮他就是。”

  帮他,就是要找最好的律师,帮他打官司。律师团说:控方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黄堂和恐怖组织有关联。但是,有关甚么“双程生命”的证明,也肯定不会为法庭接受,即使提出这种证词的,包括了如大亨、小纳这种有身分地位的人在内。

  这就使事情变得很是棘手黄堂“罪名成立”的可能性是五十五十!

  大亨比较乐观,这样看:“说他和恐怖组织勾结,那是荒天下之大唐,一定不成立。不过他疏忽职守,令一个交给他看守的人不见了,这一点,却是百口莫辩,所以,警务工作,他是干不下去的了。”

  大亨更拍胸口:“不干就不干,我可以提供一百多个比他现任工作更好的工作给他。”

  可是黄堂却拒绝了大亨的好意事发之后,他根本不和我说半句话,将我恨之入骨,只有一次,从法庭出来,我把他截住了,要他不要躲避我,该打该罚,总要有个表示。

  他这才额上青筋暴绽地把我当众骂了一顿,小部分内容,上文已记述过,他骂完之后,又加了几句:“别以为从此我会原谅你绝不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单是为了不想见你,我就可以不惜人间蒸发,从此消失。你知道甚么叫‘不共戴天’?这就是!”

  这一顿痛骂,令我狼狈之至,而且还白挨骂,对事情的改善,一点帮助也没有,堪称冤枉之至。

  黄堂在拒绝了大亨的好意之后,大亨曾去找他,黄堂向大亨透露了心声,由大亨转述给我听。黄堂说:“当警务人员,是我毕生的志愿。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可以在警务工作的岗位上终其一生。可是这幸福却被卫斯理这混蛋打破了,那等于是扼杀了我的人生乐趣,我还会对其他甚么工作有兴趣?”

  大亨笑道:“你想继续做警务工作,那也可以,我可以使你到甚么小国家去,当警务总监!”

  黄堂勃然大怒:“你把我当甚么人,竟然这样子侮辱我!”

  大亨吓得连连道歉,落荒而逃,来到我这里,转述了黄堂的话之后,叹了一声:“我看,你和他之间,再也无法恢复友情了,唉,为了莫名其妙的一个人,竟生出那么多是非来。”

  我道:“那不是‘莫名其妙的一个人’,那是一个有著双程生命的奇人!”

  大亨道:“是,奇怪极矣,他现在在甚么时候?”

  我道:“算起来,应该回到五月份去了!”

  大亨用力一挥手,告辞回去。

  我为之闷闷不乐,黄堂的案子还没有开审,那次空难的原因,也寻不出来。

  白素见我如此情绪低落,提议道:“不如再去试一次,再去找黄堂,拚著再挨一顿骂,或许事情会有转机,也未可知。”

  想起挨骂的滋味,确然不好受,但事情确然是我不对,不妨再去一试。

  所以我答应了。

  再也料不到,这一去找黄堂,竟然又发展出一个故事来,意外突兀之至那是另一个故事,表过就算。

  在那巨人失踪算起,大约两个月的时间,陈长青的那巨宅,当真遭了劫,先是被警方人员彻底搜查了一次,温宝裕紧张之极,和十几个律师严密监视搜查行动,不容许有任何破坏。

  过了这一关,他和良辰美景就开始挖掘那巨人所说的那条地道。

  我早就说过,那将是徒劳无功的事,他们偏不相信。

  结果是劳师动众,进行了巨大的工程,把整个地窖,挖下了近三公尺深,而一无所获。而且,工程艰巨无比,因为地窖之下,第一层,铺有近一公尺厚的花岗石,每一块重在三吨以上。

  若不是陈长青在留下巨宅的同时,也留下了大量金钱,他们的这一举动,足以令一个中等富豪破产。

  这挖掘行动,扰攘了好几个月在这期间,当然又发生了许多事,但大部和这个故事无关,反倒是和黄堂有关的事最多。

  一个国际化大都市的警方特别工作室主任,被指控和恐怖组织有关,而且,这个恐怖组织,最近还“成功地爆炸了一架客机,造成超过三百人死亡,罪大恶极”,那自然是轰动世界的新闻。

  这种官司,一审经年,黄堂虽然在大亨等人一力主持之下,可以“交保候审”,可是条件也十分苛刻,不但保释金是天文数字,而且,他还要随身佩戴“警方监听仪”这种电子仪器,可以使警方二十四小时知道他的活动范围。当然,警方在总监的亲自命令下,对他的一切行动,进行了严密的监视,他和一个失去自由的犯人,几乎可以划上等号了。

  他身受如此,对我的误会,自然加深,我明知很难挽回,只好暂时搁一下再说。

  在这期间,我和白素不止一次,讨论那巨人的“双程生命”这种奇诡莫名的现象。但是和最初一样,观念之上,都混淆之至,有时,像是挑到了一些头绪,可以顺此发展下去,可是,立刻又有一个足以推翻这个头绪的疑问产生,那头绪又不成为头绪了。

  这种情形,在过往我们的讨论中,曾一再出现,我也都记述过了。既然没有新的发展,那么也自然没有必要加以重复。

  却说在若干日之后,我和白素又讨论起来,我忽然想起一个久已想问,但却一直没有问的问题来。

  我直视著她:“这四巧堂的手语,如此复杂,你是如何学会的?”

  我这样问的时候,态度自然很是紧张,所以白素也可以体会到问题之后的潜台辞:你还有多少花样,是我完全不知道的?

  白素笑了一下,却是答非所问:“你不觉得,我们讨论来讨论去,一点头绪也没有,是不是应该找一个有见识的人,去请教一下?”

  我道:“我早想过了,找”

  说到这里,白素道:“找爸爸!”

  我则道:“找令尊去!”

  两人心意一致,莫逆于心,我对于刚才的“严词责问”,不禁大感惭愧,挥了挥手,表示那问题,不必提也罢!

  白素也居然真的没事人一样,当我没有提过,并不作答。

  这倒使我有些纳闷:莫非其中真有甚么隐秘不成?不过,我立即用力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抛开。白素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意一样,望著我微笑,更显得高深莫测。

  于是,我们就启程去找白老大。

  到了法国,见了白老大,把情形说了一遍。在我和白素叙述之际,他老人家闭著眼睛,一面喝酒,一面在树荫下乘风凉,只是不时发出一些语句做为反应,例如“啊!四巧堂”、“真不可思议”、“那地道,只怕是找不到了”之类。神情则不一,一下子蹙眉,一下子微笑。

  等到讲完,他叹道:“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想得到的事情都有,还有不知多少,是你想也想不到的。双程生命,嘿嘿,若是叫我老头子再活回去,这可要我的命了,宁愿早点到阴司去做鬼还好!”

  白素有一个心愿,一直希望她的父亲,能和她母亲一样“成仙”,但这种事岂是强求得来的,想起纵使百年,也难免一死,不免伤感。不过话说回来,白老大的感叹,大是有理,要是再活回去,也实在太难以想像了。

  白老大又听了我们所作的种种推测和假设,他双手一摊:“我没有补充,应该说,我无法有补充。这种事,只好囫囵接受事实,连想也不必多想,愈想愈是糊涂,因为它和我们的逻辑观完全不合,使我们的脑部,无法运作,自然得不出任何结论来。这情形,就像你违反了电脑的操作过程,不可能得到甚么一样!”

  白老大这样说,倒很能说明我们在这件事上,摸不著边际的情形。

  他忽然又道:“这种事,我猜想,以前发生过好多次了!”

  他这句话,倒真有点石破天惊,我和白素都为之愕然。白老大“呵呵”笑著:“在古代的笔记小说之中,多有记载著,某处忽然出现了一个怪人,或僧或道或丐或普通人,看起来疯疯癫癫,说上许多莫名其妙,人人难明的话,然后一下子就失了踪影,可是他所说的话,后来应验了。这种记载,是不是很多?”

  凡是看过些中国古代笔记小说的人,都可以知道,像白老大刚才举例的那种记载,多至不可胜数。

  我明白白老大为甚么提出它们来,我道:“这些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人,全是……双程生命之中,正处于回程生命的人!”

  白老大道:“你看,是不是可以如此理解?”

  我大是叹服:“可以,太可以了!他们所作的那些‘预言’,全是他们经历过的事,就像那巨人知道有空难一样,当然后来都一一应验了。”

  白老大伸了一个懒腰,忽然问我:“你难道不奇怪,何以阿素竟然会四巧堂的手语?”

  我有点悻然:“我问了,她不肯说!”

  白老大哈哈大笑,白素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父女二人,笑作一团。白老大边笑边道:“她六岁那年,我为了要探知四巧堂的机密,命她扮做又聋又哑,被四巧堂发现收留,她在四巧堂高手的抚养下,过了一年多,还有甚么学不会的!”

  事情说穿了,再简单不过。可是命一个六岁幼女,扮做聋哑,混入四巧堂去,这种犯江湖大忌之事,其中的凶险万状,我只能设想百分之一,已是背脊冒冷汗。

  若论胆大妄为,白老大可算是天下第一了!

  白老大笑声陡止:“你在心中骂我甚么?”

  我老实道:“胆大妄为,天下第一,八字而已。”

  白老大大是高兴:“好评,刻在我的墓碑上!”

  夕阳渐西沉,一时之间,三人都静了下来,顿觉宁静无比,这一日也就过去了。后记:一位物理学家的来信

  这个故事记述完毕之后,我却迟迟没有发表,原因是有个关键一直困扰著我。今天接到了一位物理学家的回信,才终于令我茅塞顿开。(这位物理学家举世闻名,是个残而不废的奇人,我也是不久前才和他结识。由于那段经过太过匪夷所思,而且有些疑点尚未解决,所以我至今未曾整理出来。)

  因此,我决定将这封信做为这故事的后记,以下就是信的内容。亲爱的卫君:

  来信收到,您所叙述的确实是个罕见现象,不过我要强调,它在理论上绝对成立。

  根据量子力学,一切物理都是量子化的结构,换句话说,全都拥有最小的单位,甚至时间、空间亦然。我们通常感到的连续性,其实只是一种巨观的错觉。因此之故,正向和反向时间轴的“交点”,并非真正一个没有大小的点,而应该是一个区间。若将两个时间轴想像成两条带子,就不难理解其中的意义。

  唯一的问题是,时间的基本单位尺度极短,这个所谓的“蒲郎克时间”,数量级只有十的负四十三次方秒。它为何会无端暴涨了十的四十八次方倍(根据您的叙述,那人在正向时间轴存在了一整天),则是一个较难解释的现象。话又说回来,在我所钻研的量子宇宙学领域中,某些事件虽然机率极小,只要不等于零,它就绝对有可能发生。

  希望以上的说明对您有些帮助,代问候嫂夫人和令千金。

  PS:请转告温宝裕先生,我们已经收到他的申请表和读书计画,他很有可能获得全额奖学金。像他这种想像力极端丰富的青年,最适合学物理不过。我甚至期望有朝一日,他能成为我的子弟。

            您忠诚的朋友

            S W H

            草于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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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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