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页 | 卫斯理全集 | 阅读 ‧ 电子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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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苦笑了一下:“他看来一点兴趣也没有!”

  白素皱了一下眉:“也不见得,他请你去,不能说是全然没有兴趣!”

  我有点光火:“这算是甚么兴趣?这块木炭,关系著他父亲当年的怪异行动,也关系著他父亲的死,他甚至没有在电报上提起那块木炭!”

  白素摇著头,显然她也不能理解何以林伯骏反应冷淡。过了半晌,她才道:“据我推测,林伯骏对于整件事,根本不清楚。他第一次见祁三和边五,说他甚么也不知道,是他母亲叫他来的!”

  我将电报重重摔在地上,并且踏了一脚:“去他妈的,我才不理他!”

  等了两天,等到了这样的一封电报,自然令我极其失望,我不想再理会这件事,说不定等到天冷,我将这块木炭,放在炭盆里生火取暖,来享受一下世界上最豪华的暖意!

  可是,不到两小时,事情又有了急剧的转变,白素已在替我收拾行装,我已经准备明天一早,就到汶莱去了!

  使我改变主意的是林伯骏第二封电报,在第一封电报到达后的不到两小时之后到达,电文相当长:“卫斯理先生:关于木炭,我与家母谈起,她力促我立时陪她与你相会,但家母年老体弱,不便行动,请先生在最短期间内到汶莱,万不得已,敬请原谅。林伯骏。”

  林伯骏的第二封电报,证明白素的推测是对的,林伯骏本身,对那块木炭,一点兴趣也没有,可能也不知道这块木炭的来龙去脉,知道的,是他的母亲,当年行动怪异的林子渊的妻子!

  当他收到我的电报之际,一定只是随便回电,所以才表现得如此冷淡。大约在一小时后,他可能和他的母亲讲起了这件事,她母亲则焦急到立刻要赶来见我,那位林老太太,才是真正关键人物!

  当晚,我兴奋得睡不著,一面和白素讨论著,何以林老太太反而会对那块木炭有兴趣,她究竟知道些甚么?但讨论也不得要领。同时,我找了一个原籍江苏句容县的朋友来,临时向他学当地语言的那种特有的腔调。

  中国的语言,实在复杂,我对各地的方言可算有相当高的造诣,而江苏省也不是语言特别复杂的省份。但是在南京以东的几个县份,还是有独特的语言。同是江苏省南部的县份,丹阳和常州,相去不过百里,可是互相之间就很难说得通。句容县在丹阳以西,南京以东,江苏省南部的语言,到南京,陡地一燮,变成了属于北方言语系统,句容县夹在中间,语言尤其难学。

  我之所以要漏夜学好句容话的原因,是我想到,林老太太离开了家乡好几十年,对于家乡的一切,一定有一种出奇的怀念,如果我能够以乡谈和她交谈,自然可以在她的口中,得到更多的资料!

  一夜未睡,第二天,赶著办手续,上飞机,在机上,倒是狠狠地睡了一大觉,等到睡醒不久,已经到达汶莱的机场了。

  我并没有携带太多的行李,步出机场的检查口,在闹哄哄的人丛中,我看到一个当地土人,高举著一块木板,木板上写著老大的“卫斯理先生”五个字。我向他走过去,在土人旁边,是一个样子看来很文弱,不像是成功的商界人士的中国人。

  那中国人看到我迳直向他走过去,他也向著我迎了上来,伸出手来:“卫斯理先生?我是林伯骏!”

  我上机之前,白素曾代我发电报通知过他,所以他会在机场等我。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手中的手提箱看了一眼。我倒可以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林先生,这块木炭,在手提箱里!”

  林伯骏答应了一声:“我的车子在外面,请!”

  那土人过来,替我提了手提箱,我和他一起向外走去。林伯骏的商业活动,一定很成功,他的汽车也相当豪华,有穿著制服的司机。

  我们上了车,车子向前驶,我看出林伯骏好几次想开口,但显然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我向他笑了笑:“你想说甚么,只管说!”

  林伯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对不起,请原谅我直言,一块木炭,要换同样体积的黄金,那……实在十分荒谬!”

  我“嗯”了一声:“这就是为甚么你在多年之前见过那块木炭一次之后,就再也未曾和他们联络的原因?”

  林伯骏道:“可以说是!”

  他在讲了这一句话之后,顿了一顿:“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有四岁,汶莱就是我的家乡,你一定也留意到,我说英语,事实上我中国话说得不好。这块木炭和过去的一些事有关,而我,对于过去的事,并没有甚么兴趣!”

  我点头说道:“是的,我明白!”

  林伯骏又直视著我:“可是我母亲不同,她对过去的事,一直念念不忘。卫先生,谓恕我直言,如果你的目的,是利用我母亲对她的家乡和她对过去的怀念,由此而得到甚么利益的话,我想你不会成功!”

  我要用极大的忍耐力,克制著自己的冲动,才能让他将这些话讲完,而不在他的鼻子上重重打上一拳。

  等他讲完之后,他还自己以为十分精明地望著我,我才冷冷地道:“林先生,你大可以放心,我如果要想骗财的话,像你这种小商人,还轮不到做我的对象!”

第八章

  林伯骏扬了扬眉:“是么?那么,甚么人才是你的对象呢?”

  我道:“譬如说,陶启泉,他还差不多!”

  陶启泉就是我一个电话,他就立即派人送了两百万美元支票来的那位大富豪。他是真正的富豪,和林伯骏那样,生意上稍有成就的小商人不同。

  我说出陶启泉的名字来,倒也不单是因为他是我所认识的富豪,而是我知道陶启泉目前,也在汶莱,正是汶莱国王的贵宾。

  林伯骏一听到这个名字,像中了一拳一样地震了一震。

  我又道:“听说陶启泉在汶莱,也有不少产业和油田,林先生的经营范围,一定比他更广?”

  林伯骏神情尴尬,半天说不出话来,才道:“卫先生你……认识陶先生?”

  我道:“不敢说认识,不过,我见了他,他不致于怀疑我向他骗钱!”

  林伯骏的脸色更难看,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只不过是保护自己,你别见怪!”

  我只是“哼”了一声,懒得再和他说话。车行一小时左右,驶进了一幢相当大的洋房,驶进了花园,在建筑物前停了下来。

  我和林伯骏下了车,那土人提著我的箱子,一起走进去,才一进房子,我就听得一个老太太在叫道:“伯骏,那位卫先生来了没有?”

  那是典型的句容话,我一听,就大声道:“来了!”

  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是字正腔圆,学到十足,我立时听到了一下欢呼声,循声看去,看到一个女佣推著一张轮椅出来,轮椅上坐著一位老妇人。

  她看来六十出头,神情显得极度的兴奋,正东张西望,在找寻说“来了”的人。

  我忙向她走了过去:“林老太太?我是卫斯理!”

  老太太向我望过来,刹那之间,她的神情,激动得难以形容,双眼之中,泪花乱转,张开了双手。我一来到她的面前,她就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双手,口唇颤动著,却因为心情的激动,而说不出话来。

  林伯骏紧随在我的身后,一看到林老太太这样的神情,我回头向林伯骏道:“令堂这样的情形,看来我想骗你钱,真是易如反掌!”

  林伯骏的神情极其尴尬,也多少有点恼怒,闷哼了一声,并没有说甚么。

  这时,林老太太的神情,稍为镇定了一点,可是她还是不住喘著气:“卫先生?那东西呢?你带来了没有?让我看看!”

  我呆了一呆,我的发呆,并不是因为我不懂她说的“那东西”是甚么。“那东西”,当然是指那块木炭而言。我不明白的是,她何以不称“那木炭”,而称“那东西”?在我发呆之际,林老太太的神情,更显得焦切莫名,我忙道:“带来了!”

  林老太太一听得我说“带来了”,才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望著我:“伯骏曾对我说,那东西……是一块木炭?”

  我又是一呆,心中更加疑惑,林老太太不知道那东西是一块木炭!这和四叔当年回来之后,进入秋字号窑去取东西,并不知道他会取到一块木炭是相同的。这又是甚么原因?

  我不论如何想,都无法想出其中的究竟来,反正关键人物已在眼前,我想疑团总可以解决。所以我只是犹豫了一下:“是的,那是一块木炭!”

  林老太太急速地喘起气来。她显然是一个行动不便的人,不然也不会坐在轮椅上了,可是这时,她却不顾一切地,想挣扎著站起来,吓得她身边的护士和林伯骏,连忙过去,又扶又按,总算又令得她坐了下来。

  林老太太一直望著我:“给我!将那……块木炭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而林老太太一看到我犹豫,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立时向林伯骏望了过去:“伯骏,快付他钱,不论他要甚么价钱,快付给他!”

  林伯骏的神情,相当难看,但他还是并不拂逆他母亲的意思,连声答应著。

  一看到这种情形,倒轮到我来尴尬了,因为林伯骏怀疑我来骗钱,如果我立时提出价钱来,那倒真像来骗钱了!

  林伯骏一面答应著,一面道:“娘,你……我有一点话,想和你说!”

  林老太太立时生起气来,说道:“不用说,你不知道,不论多少钱,就算倾家荡产,也要给他!”

  林老太太说得声色俱厉,林伯骏的脸色,更加难看。我在这时候,倒可以肯定了一点,那就是:林老太太,知道那块木炭究竟有甚么特别,要不然,她决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我看到林伯骏这种为难的神情,心中倒十分愉快,因为他刚才曾对我不礼貌!但是我也不想再僵持下去,因为我急于想从林老太太的口中,知道进一步的资料。

  我道:“林老太太,价钱的事,可以慢一步谈,我先将这块木炭给你!”

  我一面说,一面提过了手提箱,打开,自手提箱中,取出了放木炭的盒子来,打开盒盖,交给了林老太太。林老太太立时双手,紧紧抱住了盒子,盯著盒中的那块木炭,面肉抽动著,神情激动到了极点。

  我实实在在,不明白她何以看到了一块木炭,会现出这样激动的神情来。

  过了好一会,林老太太才一面抹著泪,一面抬起头来,对我道:“卫先生,请你跟我来,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很多!”

  她强调“很多话”,我也忙道:“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林老太太吸了一口气,向林伯骏望去,说道:“伯骏,你也来!”

  林伯骏忙道:“我事情很忙,我不想听以前的事,我有我自己的事!”

  林老太太盯了林伯骏一会,叹了一声:“好,你不想听,那由得你,卫先生,请跟我来!”她一面说,一面示意护士推著轮椅,向楼上去。

  我向林伯骏道:“林先生,我想你还是一起去听一听的好,这……整件事,和令尊有极大的关系!”

  林伯骏冷冷地道:“我父亲死了不知道多少年,就算和他有关,我也没有兴趣!”

  我呆了一呆,林伯骏的话,如此决绝,当然是无法再说动他的了!我跟著林老太太上了楼,轮椅推进了一间相当宽大的房间,又穿出了那间房间,来到了一个种著许多花卉的阳台上。

  我自己移过了一张藤椅,在林老太太的对面,坐了下来,林老太太又吩咐人搬过了一张几来,取来了茶。阳台下面是花园的一角,远处是山,十分清幽。

  我和林老太太面对面坐下来之后,林老太太好一会不出声,双手仍紧抱著那块木炭,像是在沉思。我也不提出问题去打扰她。

  过了好一会,林老太太道:“我家相当开明,我从小就有机会上学念书,高中毕业之后,我在家乡的一家小学教书,子渊就是这家学校的校长。”

  她已经开始了要对我讲的“很多话”,我坐直了身子,喝了一口茶,听她讲下去。

  林老太太停了片刻,道:“子渊的家,位在县城西。我们家乡的县城,城西那一带,全是后来搬来的,不是本乡本土的人,我们称那一带为‘长毛营’,子渊就是‘长毛营’的人。”

  我呆了一呆:“这个地名很怪,为甚么要那样叫?”我一面问著,一面心中也不明白何以她要将她丈夫原来住在哪一区的地名告诉我。

  林老太太道:“长毛营,就是说,住在那里的人,原来全是当长毛的!”

  我“啊”地一声。“长毛”这个名词,我已很久没有听到过了,所以一时之间,想不起它的意思来。

  所谓“长毛”,就是太平天国。“当长毛”,就是当太平天国的兵!太平天国废清制,复旧装,蓄发不剃,所以,江南一带的老百姓,统称之曰:“长毛”。

  我道:“我知道了,林子渊先生,是太平军的后代!”

  林老太太点了点头:“是,据父老说,长毛营里的人,本来全在南京,湘军攻破南京,南京的长毛四散逃走,其中有一批,逃到了句容县,就不再走,住了下来。”

  我一面“嗯嗯”地答应著,一面心中实在有点不耐烦,心想林老太太从她丈夫的祖先开始讲起,那和我想知道的资料,有甚么关系?不如催她快点说到正题上来的好。所以我道:“当年,林老先生有一个十分古怪的行动,他到一处烧炭的地方去--”

  林老太太挥著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你别心急,你不从头听起,不会明白!”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反正我已经来了,她喜欢从头说起,就让她从头说起吧!

  林老太太续道:“这批长毛,全是做官的,据说,做的官还不小,甚至还有封王的!”

  我点头道:“那也不意外,太平天国到了后期,王爷满街走,数也数不清!”

  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说道:“子渊的上代,是不是封过王,我也不清楚,做的是甚么官,我也不详细。我在小学教书,他是校长,不到一年,我们的感情,就突飞猛进,终于论起婚嫁来了!”

  林老太太说到这里,脸上现出甜蜜的笑容来,我也不去打断她的话头。事实上,她的叙述,十分平凡,也没有甚么大趣味,只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婚事而已。

  林老太太继续道:“我家里反对我嫁给子渊,可是我非嫁他不可,家里也只好答应,结婚之后,我搬到子渊的家里去住。子渊的父母早过世了,他家是一幢三进的大屋子,全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大青砖造的。”

  林老太太又道:“家里除了两个老仆人之外,就是我们两夫妻,地方实在太大了--”

  我礼貌地表示自己的不耐烦,在她讲到最后几句时,我移动身子,改变了三次坐著的姿势。

  可是林老太太却全然不加理会,仍然在说她的屋子:“屋子实在太大,有很多地方,我住了一年多,根本连去都没有去过,也不敢去。结婚一年中,我生下了伯骏,我已经很久没有再教书了。在伯骏三岁那一年,有一天晚上,正睡著,忽然人声喧哗,叫著:‘失火了!失火了!’伯骏先惊醒,哭了起来,子渊也醒了,立即跳起来向外奔去,我吓呆了,在床上搂著伯骏,不知怎样才好,只听得人声愈来愈嘈--”

  我听到这里,张大了口,打了一个呵欠。

  林老太太仍然不加理会:“一直吵到天亮,一个老佣人,奔进奔出,向我报告起火的情形,火在我们后面的那条街烧起,到天亮,救熄了火,起火的那间屋子烧成了平地,我们的屋子,只有最后一进被烧去了一角,没有蔓延过来。”

  讲到这里,她自动停了下来,叹了一声。

  我真希望她转换一下话题,别再说她的屋子了。可是,她忽然讲了一句:“如果火一直烧过来,将我们的屋子也烧掉了,那倒好了。”

  我一听得她这样说,精神为之一振,因为她这样讲,分明说她这场听来像是不相干的火,和她的一生,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和她有关,当然也和林子渊有关,和整件事有关!

  林老太太道:“天亮,我抱著伯骏,去看被火烧去的地方,那是屋子的最后一进,屋后,是一个小天井,天井隔著相当高的围墙,围墙已经倒了下来,被烧掉的大半间屋子,是我从来也没有到过的地方。我去看的时候,看到子渊正在砖堆上,指挥著两个佣人,将塌下来的砖头撇开去,他自己也卷著袖子在搬砖头。找走了过去:‘子渊,你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再忙!’子渊摇著头:‘不倦,你来看,我小时候,常到这里来捉迷藏,后来很久没有来,你看,这房子很怪!’”

  我吸了一口气,更聚精会神地听著。

  林老太太道:“当时,我也不知道他说房子很怪是甚么意思,就抱著伯骏过去看,看他指的地方。他指的是断墙,墙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青砖砌起来的,有两层,中间空著大约两尺,是空心墙。我看了一下:‘是空心墙,也没有甚么怪!’乡下人起房子,讲的是百年大计,空心墙冬暖夏凉,也不是没有的事。子渊说道:‘不对,你再听听!’”

  我听到这里,忙道:“甚么?他叫你‘听’?”

  林老太太道:“是的,他一面说,一面拾起半块砖头来,从墙中间向下抛去,那半块砖头落下去,传来了落地的声音,从砖头落地的声音听来,墙基下面,至少还有一丈上下是空的!我‘啊’地叫了一声:‘下面是空的!’子渊忙道:‘小声点,别让人家听到了!’这时,隔巷子有很多人,也有被烧成平地的那家人,正在哭泣著。”

  林老太太向我望了一眼,才又道:“我立时明白子渊叫我别大声叫的意思。”

  林老太太续道:“这屋子下面,有一个地窖!而这个地窖,子渊根本不知道。要不是烧塌了半边墙,他也不会发现!你明白他叫我不要大声的意思?”

  我点头道:“我明白!古老屋子的地窖,大多数要来埋藏宝物,在他未曾弄明白之前,他当然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知道他家的祖屋有藏宝!”

  林老太太苦涩地笑了起来,喃喃地道:“藏宝!”她又叹了一声:“子渊当时是这么说的,他来到找身边,叫著我的名字,神情很兴奋:‘我家的祖先是做甚么的,你当然知道!’我看到他这种样子,好像马上会找到大批金元宝一样,就没好气地回答他道:‘当然知道,是当长毛的!’”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神情很难过:“平时,如果我这样说,子渊一定很生气,可是那时,他实在太兴奋了,竟然连声道:‘是,当长毛!’接著,他又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太平军攻打城池,搜掠了多少金银珠宝?’唉,卫先生,这一点,我相信凡是略为知道一点太平天国历史的人都知道!”

  我点头道:“是的,长毛搜掠财宝的本领不少,不比李自成、张献忠差。而且太平军肆虐之处,正是东南最富庶的地区。”

  林老太太道:“是啊,所以子渊接著道:‘这屋子有一个秘密地窖,你想想--’他又叫著我的名字:‘里面一定会藏著--’他那时,甚至兴奋得讲不下去,只是连连吞著口水,搓著手!”

  我道:“那么,他究竟在地窖里--”

  林老太太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打断了她的叙述,我只好向她抱歉地笑著,作了一个请她讲下去的手势。

  林老太太道:“当时,他叫我不要张声,到晚上,他会到地窖中去发掘。我本来只觉得事情很滑稽。可是当天,在太阳下山之后,子渊就开始不安,团团乱转。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他有这种情形,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劝他才好!”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天才黑,他就点著了一盏马灯,向我望来,像是在要求我和他一起进那个神秘的地窖去,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感到如果我们进入那个地窖,一定会有极其不幸的事情发生。我这种感觉,极其强烈,以致甚至害怕得身子在发抖!子渊看到我这样情形,忙道:‘你怎么啦?’我趁机道:‘子渊,别进去,别进那地窖去,叫人把那地窖的入口处封起来!’”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停了停,才又道:“子渊一听,立时笑了起来。唉,多少年来,他那种笑声,一直在我耳际响著,我真后悔,我当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

  林老太太现出极难过的神情来。林子渊在地窖中究竟找到了甚么,我还不知道。但是我却可以肯定,林子渊到炭帮总部之行,一定和他进入地窖有关,结果,是林子渊葬身炭窑,尸骨无存,这自然是一个极其悲惨的结局,林老太太这时心情悔恨,可以理解。

  我想了一想,安慰她道:“老太太,我想,就算你当时坚持自己的意见,也不会有用!”

  林老太太向我望来,我解释道:“任何人,发现了自己的祖居,有一个建造得如此秘密的地窖,而且又肯定上代是曾在乱世之中,做过一番事业,我想,没有甚么人可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进去看个究竟!”

  林老太太呆了半晌,接著又叹了一声:“是的,其实当时我虽然害怕,虽然叫子渊不要进去,但是我心中,一样十分渴望知道地窖中有甚么!”

  我忙道:“这就是了,所以,你不必责怪自己!”

  林老太太又叹了几声,才道:“他当时笑著:‘怕甚么?地窖里,就算有甚么妖魔鬼怪,已经穿了一个洞,也早已逃走了!’我当时只是重复著一句话:‘不要去!不要去!’可是他已经提著马灯,走了出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后面。”

  林老太太伸出她满是皱纹的手,在她的脸上抚摸了一下,才又道:“我们到了那断墙处,他放下了马灯,搬开了堵住入口处的一块木板,我看到他的脸色,在灯光的照映之下,白得可怕,可知他的心里,也十分紧张。我又道:‘不要下去!’他抬起头,向我望来,道:‘我一定要下去,你……要是怕有甚么不对头,可以在上面等我,不必一起下来,免得孩子没人照顾。’”

  林老太太向我望来,道:“卫先生,你想想,一个女人听得丈夫对自己讲这种话,心里是不是难过?”

  我摊了摊手:“我很不明白,只不过进入自己祖居的地窖,何以你们两人间,像是生离死别一样?”

  林老太太道:“我感到有极不幸的事会发生!”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预感”是十分奇妙的事,根本无可解释。

  林老太太又道:“我听了之后,只是呆呆地站著,可能不知不觉,已经流下泪来,子渊伸手在我脸上抹著:‘别傻了,不会有事的!’他一面说,一面已经提著马灯,自那个缺口处,落了下去。”

  林老太太愈说,神情愈是紧张:“我连忙踏前一步,从缺口处向下张望。白天我已经看过那缺口,可是因为下面黑,看不很真,这时,子渊提著马灯,我看到他已经落了地,正面向前走著,墙中间的夹心,一直延续到地底下,成为一条甬道。他走出了不多久,我就看不到他了,只看到灯光在闪动,我忙对著缺口叫道:‘子渊,我看不见你了!’他的声音传了上来:‘这里有一扇门!’接著,就是‘砰砰’的撞门声。不知道为了甚么,我听到这样的撞门声,心像是要从口中跳出来!”

  林老太太说著,向我望来。我不禁苦笑。她是当事人,连她也不知道是为甚么,我怎么知道?

  林老太太停了一停,又道:“过了没有多久,我就听到一下大声响,和子渊的欢呼声:‘门撞开来了!’我忙道:‘门里有甚么?’我连问三四声,子渊却没有回答我--”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道:“在这样的情形下,你竟忍得住不下去看看?”

  林老太太道:“是的,要不是在临下去之前,讲到怕会没有人照顾孩子,我也早已下去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甚么,林老太太道:“我急起来,正想大声再叫,忽然又看到了灯光、人影,接著,子渊就出来了,我看到他一手提著铁箱子,一手提著马灯,神情兴奋得难以形容,他一面走出来,一面抬头向上,叫道:‘果然有东西!你看,有一只小铁箱!’他来到了缺口下面,由于他两只手都拿看东西,很难攀上来,所以,他先将那只铁箱抛上来给我。

  “那只铁箱不是很大,可是我笨手笨脚,他运抛了几次,我才接住。铁箱在手里,也不是太重,我才后退一步,子渊就迅速爬了上来。”

  “他一爬上来,就喘著气:‘里面是一间很小的地窖,四面全用大麻石砌著,只有这只小箱子放在中间,这下子,我们一定发财了!’我提著箱子:‘箱子很轻,不像是有金子银子!’子渊骂我道:‘傻瓜,比金子银子值钱的东西有的是!’他一面说,一面接过了箱子来,自己拿著,我们一起回到了屋子中,恰好在那时,伯骏哭了起来,我进房去抱伯骏,子渊也跟了进来。”

  “他一面提著箱子,一面在用力拗那箱子的锁。箱子虽然有锁,可是并不很结实,一到房间,我抱起了伯骏,他将箱子放在桌上,用力一扭,已将箱子的锁扭了下来,当时,我们都极其兴奋,子渊望著我:‘闭上眼睛,小心叫箱子里的珍宝弄花了眼!’我道:‘快打开箱子来看看!’子渊吸了一口气,将铁箱盖打了开来。箱盖一打开,我们向箱子中一看,全都傻了!”

  我并没有打断林老太太的叙述,她讲到这里,自己停了下来。但是,只停了极短的时间,她立时又道:“铁箱子里,只有一叠纸,裁得很整齐,用线钉著,像是一本账簿--”

  我心急:“或许纸上写著甚么重要的东西?”

  林老太太摇著头:“我不知道!”

  我呆了一呆:“你不知道?这是甚么意思?难道纸上面没有字?”

  林老太太道:“有,一眼我看到,纸上有几行字,字体极工整,写著:‘林家子弟,若发现此册,祸福难料。此册只准林姓子弟阅读,外姓之人,虽亲如妻、女,亦不准阅读一字,否则列祖列宗,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我一看到这几行字,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当时,我将抱著的伯骏,向子渊的怀里一送:‘好,你祖宗订下的家规,你们两父子去看吧!’我一说完,就赌气向外走了出去。”

  我听得林老太太讲到这里,也不禁苦笑。以前,轻视女性,是平常事。连自己的女儿,也被当作“外姓人”。林老太太在那个时代,已经接受过学校的教育,又有勇气不顾家人的反对,和林子渊结婚,当然是一个知识女性,个性也一定相当倔强,对于这样的“祖训”,心里自然极度的反感!但是她这一争气,只怕我也难以知道这本郑而重之,放在小铁箱,又特地为之建立了一个秘密地窖的册子中,究竟写著甚么了!我苦笑了一下:“你始终没有看那册子中写的是甚么?”

  林老太太道:“没有,当时我睹气走了出去,到了天井,生了下来。我以为子渊一定会追出来的,可是我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出来,我心里有点生气,也有点不耐烦,就绕到房间外面,隔窗子去看他。窗子关著,窗上糊著棉纸,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可是他的影子,被灯光映在窗上,我看到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翻著那本册子,他一页又一页地翻著。”

  我又问道:“林先生以后没有提起,他在那本册子中看到了甚么?”

  林老太太道:“没有,奇怪的是,我因为看到了册子第一页写的那几行字,心中动了气,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可是自从那晚之后,子渊也绝口不提这本册子的事。当晚,我又到天井坐了下来,过了好久,听到了伯骏的哭声,哭了好久仍没有人理会,我奔进房中,看到伯骏在床上哭著,因为哭得久了,脸胀得通红。子渊却只是在一旁坐著,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甚么事,连儿子哭成那样,也不知道!”

  林老太太的叙述,堪称极之详细,但是我发现她在有点紧要关键上,反倒不注意。伯骏哭了多久,全然无关紧要,她反倒说了出来。

  是以我忙又道:“那时,他还在看那本册子?”

  林老太太皱了皱眉:“当时我奔进房子,看到孩子哭成那样,当然是先抱起了孩子来,哄著他,直到孩子不哭了,我才注意子渊,发现他仍然像是木头人一样坐著发怔,我忍不住大喝一声,道:‘你在干甚么?’子渊被我一喝,整个人震动了一下:‘没……没甚么!’我和他做了几年夫妻,当然知道他是有事在瞒著我,我立时又想到册子第一页上的那几行字,哼了一声,道:‘你看到了些甚么?’”

  “子渊苦笑了一下:‘你别怪我,祖训说,不能讲给外姓人知道!’我当然更生气,冷笑了几下,就没有再理会他。这时,我没有看到那册子,也没有看到那只小铁箱,不知道他放到甚么地方去了!我当然也不希罕知道他们林家的秘密。当长毛的,还会有甚么好事?多半是杀人放火,见不得人的事!”

  事隔多年,林老太太讲来,兀自怒意盎然,可见得当时,她的确十分生气。

  她继续道:“自那晚起,我提都不提这件事,子渊也不提,像是根本没有这件事一样。这样过了七八天,子渊忽然在一天中午,从学校回到家里。他平时不在这时候回家的,我觉得意外,子渊一进门,就道:‘我请了假,学校的事,请教务主任代理。’我呆了一呆:‘你准备干甚么?’子渊道:‘我要出一次门!’他说的时候,故意偏过了头去,不敢望我。”

  “我心中又是生气,又是疑惑。那时候的人,出门是一件大事,他竟然事先一点不和我商量。我立即盯著他道:‘你要到哪里去?’子渊呆了片刻,才道:‘到安徽萧县去。’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一个县,心中更奇怪,大声问他:‘去干甚么?有亲戚在那边?’”

  “子渊搓著手,神情很为难,像是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我知道他人老实,不善撒谎。我立时又想到了那件事,冷笑一声:‘又是不能给外姓人知道?’子渊苦笑著:‘是的!’我赌气不再言语。我已经感到事情愈来愈不对头,可是就因为睹了气,所以我就道:‘要去,你一个人去,伯骏可不能让你带走!’子渊笑了起来:‘本来我就是一个人去。’他收拾了一下行李,只带了几件衣服,临走的时候对我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林老太太说到这里,双眼都红了,发出了一阵类似抽咽的声音,神情极其哀伤。

  林老太太为甚么会悲从中来,当然再明白也没有。她的丈夫,林子渊,一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也实在不知该说些甚么话去安慰她好,只好陪著她叹了几口气。

  过了好一会,林老太太才止住了抽咽声:“他一去,就没有回来过!”

  我点头道:“我知道!”

  本来,我还想告诉她关于林子渊出事的经过,但是我不知道当年四叔是怎样对她说的,唯恐她原来并不知真相,知道了反而难过,所以话到口边,又忍了下来。林老太太渐渐镇定了下来:“他去了之后,我每天都等他回来,他也没有说明去几天,我一直等著,子渊没回来,那天下午,忽然有一个陌生人来了。那陌生人一见到我,就道:‘是林太太么?林子渊太太?’我不知为甚么,一看到这个陌生人,心就怦怦跳起来,一时之间,竟连话也说不出来。那人又道:‘我姓计,叫计天祥,从安徽来。’”

  当林老太太说到林子渊走了之后几天,忽然有一个陌生人来见她之际,我已经知道这个“陌生人”就是四叔了。不过,四叔姓计,我自是知道,四叔的名字叫“计天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林老太太道:“我一听到这个姓计的是从安徽来的,心跳得更厉害,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姓计的道:‘林太太,我来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林子渊先生死了!’他这句话才一出口,我耳际轰地一声响,眼前金星直冒,接著一阵发黑,就昏了过去。”

  “我和计先生在门口讲话,我昏了过去,等到醒过来,人已经在客厅,坐在一张椅子上,两个老仆人正在团团乱转。我一醒过来,就听得两个老仆人焦急地在叫著:‘怎么办?怎么办?’那姓计的倒很沉著:‘林先生有亲人没有,快去叫他们来!’”

  “两个老仆人还没有回答,我已经挣扎著站了起来:‘没有,子渊一个亲人也没有。他是独子,甚至于连表亲也没有!’我一开口说话,计先生就向我望了过来。我那时,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子渊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子渊死了!”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喘起气来。我只是以十分同情的眼光望著她。当年,她年纪还轻,儿子只有三岁,丈夫莫名其妙死了!好好一个家庭,受到了这样的打击,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即使过了那么多年,这种悲痛,也一定不容易消逝。

第九章

  林老太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叹了一声,才又道:“那姓计的一听到我这样说,神情难过地握著手:‘林太太,你没有孩子?’他一问,我才想起伯骏来。我忙道:‘伯骏呢?伯骏在哪里,快找他来!’这时,我甚么也不想,只想将伯骏紧紧地搂在怀里。”

  林老太太又道:“伯骏在外面和别的小孩子在玩,一个老仆人听得我那样叫,马上奔了出去,去找伯骏。”

  “那姓计的来到了我的身前:‘林太太,我,我是炭帮的帮主。’我呆了一呆,我根本不知道甚么是炭帮,听也没有听到过,那姓计的又道:‘你先生来找我,向我提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要求。本来,事情很简单,可是我实在没有法子答应他,他……他竟然--’”

  林老太太的神情,愈说愈难过,停了半晌,才又道:“计先生接著,就告诉了我子渊死的情形,那真是太可怕了,我实在不想再说一遍--”

  我忙道:“你可以不必说,林先生当年出事的经过,我全知道!”

  林老太太望了望我半晌:“这些年来,我对姓计的话,一直不是怎么相信,他说……他说子渊是在一座炭窑中烧死的?”

  我道:“是的,据我所知,是那样!”

  林老太太默然半晌,才苦涩地道:“活活烧死?”

  我忙道:“林老太太,情形和你设想的不一样,他一进炭窑,一生火,火势极猛,一定是立刻就死,所以,他不会有甚么痛苦!”

  林老太太陡地一震,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甚么?你说甚么?是他进了炭窑之后,才生火的?”

  我不禁暗怪自己的口太快,我应该想到,四叔当年可能隐瞒了这一点的。

  我忙含糊地说道:“我也不清楚,但总之,林先生是在炭窑里烧死的,有一个本领很大的人,想去救他,几乎烧掉了半边身子!”

  林老太太木然半晌,才道:“那姓计的人倒不错,他看到我难过的样子,安慰了我好久,才道:‘我来得匆忙,没准备多少现钱,不过我带来了一点金子,我想你们母子以后的生活,总没有问题!’他一面说,一面将一只沉重的布包,放在几上,解了开来,我一看,足有好几百两金子。”

  “我当时道:‘不,我和你根本不相识,怎能要你那么多金子!’计先生道:‘这是我一点心意!’我陡地起了疑:‘子渊是你害死的?’计先生脸色变了变:‘他死的经过,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道:‘要不是你良心不安,为甚么你要这样对我?’计先生叹了一声:‘是的,我有点良心不安,林先生的死,多少和我有一点关系。可是我不明白,何以林先生会向我提出那个古怪的要求来!他对我们那一带的地形,好像很熟!他是那里出生的?’”

  “我道:‘当然不是,他除了曾到南京去上学外,没到过别的地方!’计先生道:‘这就怪了,我来之前,曾经向几个人问起过,他们说,林先生到了之后,并不是立即见我,他先由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只有我们的伐木人才知道。他从那条小路,到了一个叫猫爪坳的小山坳之中--’他讲到这里,我就打断他的话头:‘你和我说这些,没有用处,我根本不知道他为甚么要出门,他没有告诉我!’”

  “计先生听得我这样讲,‘啊’地一声:‘你不知道?’我道:‘我不知道。’这时,我心中乱到了极点,可是我感到计先生是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

  林老太太道:“或许是计先生给了我那么多金子,这至少表示他有诚意。我接著,就将那个隐秘的地窖,在地窖中发现了一只小铁箱,铁箱之中,有一本只准林家子弟看的册子一事,讲给了他听。他听得很用心:‘对了!一定在那册子上,载有甚么奇怪的事情!’”

  “他讲到这时,老仆人在街上将伯骏找回来了,我一见到伯骏,悲从中来,搂住了伯骏,就哭了起来。计先生在一旁,我也没留意他在我哭的时候究竟在干甚么,好像是不断地来回踱步。等到我哭声渐止,他才道:‘林太太,我看你留在这里,只有更伤心,这样吧,我出高价,向你买这所屋子,你也别再耽搁了,先到你娘家去暂住几天,然后,拿了钱,带著孩子,到别的地方去吧!’我那时六神无主,而且一想到子渊死了,叫我和伯骏住在大屋子里,我也实在不想,所以就答应了他。我以为那些金子就是他付的屋价,谁知道过了几天,他又给了我一大笔钱。说是屋价!”

  我听到这里,忙道:“等一等,我有点不明白,你当时就离开了家?”

  林老太太道:“是的,甚么也没带,抱了孩子,两个老仆人跟著,我叫他们其中一个,拿了那包金子,就离开了。”

  我道:“这……这情形有点不寻常,是不是?”

  林老太太呆了一呆,像是她从来也没有想起过这个问题,她想了一想,才道:“是的,很不寻常,但当时,一则我心里悲痛,二则,我感到子渊出事,由这所屋子所起。如果不是这所屋子中有这个隐秘的地窖,他又在地窖中发现了那册子,他根本不会离家到甚么萧县去!”

  我道:“那时,你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林先生出门,是因为那本小册子?”

  林老太太道:“还会因为甚么?本来,他的生活很正常,但是一发现那本册子之后,他就变了,忽然之间,要出门去了!”

  我点了点头,林老太太这样说法是合理的。林老太太道:“所以,我因为子渊的死,对这所屋子,厌恶到了极点,根本不想再多逗留片刻,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突然离开的!”

  我“嗯”地一声,接受了她这个解释。

  林老太太又道:“我来到门口,计先生追了上来,道:‘林太太,请你给我你娘家的地址。’我告诉了他,他又道:‘我可以在这屋子里住么?’我道:‘屋子是你的了,你喜欢怎样就怎样!’计先生倒是君子,他又道:‘我可能要在屋子找一找,想找到林先生这种怪异行动的原因。’我道:‘随便你怎样,你喜欢拆了它都可以!’我就这样走了!”

  “我到了娘家,我父母听到了子渊的死讯,当然很难过,乱了好几天,我再也没有到那屋子去,只派仆人去取过一点应用的东西,去的仆人回来说,计先生一直住在那屋子里!”

  我吸了一口气,四叔耽搁了一个月之久才回来,除了路上来回所花的时间,他在那屋子之中,至少也住了三个星期之久,在这三个星期之中,他是不是在这屋子里找到了林子渊当年怪诞行径的原因了呢?

  我心中的疑惑,十分之甚,忙道:“你以后没有再见过计先生?”

  林老太太道:“见过,我已经说过了,过了几天,他又送了一大笔钱来给我,还抱著伯骏,去买了不少东西给伯骏。当时,他只问了我几句话:‘林太太,林先生的祖上,是当太平军的?’我道:‘是,要不,他们也不会在长毛营造房子!’计先生道:‘我找到了那本册子,也看了!’当时我呆了一呆道:‘那么他为甚么要去找你,去找那块木料?’”

  “计先生回答道:‘他不是要找木料,他是想去找那株树,可是在他来到以前一个月,恰好叫我们的人采伐了下来,所以,他只好找木料!’我听得莫名其妙,实在不知道他在说甚么。而且,子渊已经死了,我也实在没有兴趣再去探讨这件事,就没有再接口。”

  “计先生这次走了之后,一直到大约两个星期之后,才又来找我:‘我要走了,林太太你多保重!’我向他道了谢。”

  “当时,他的神情很怪,好几次欲语又止,我看出他心中好像有些问题十分为难,我道:‘计先生,我们虽然只有见过几次面,但是你这样帮助我,我十分感激,你有甚么话,只管说。’计先生又犹豫了一下,才道:‘好的,林太太,请你记著,不论过了多少年之后,如果你知道,有人要出让一件东西--’”

  “卫先生,他当时的话很怪,我只是照直转述。他说:‘是一件甚么东西,我现在也说不上来,但决不会是一件值得出让的东西,而且要的价钱很贵,这件东西,多半是一段木头,一块炭,或者是一段骨头,也可能是一团灰。总之有人出让这样的东西,你又有能力的话,最好去买了来。’”

  林老太太说到这里,望著我。

  我也莫名其妙,四叔的话,的确很怪。但是在祁三的叙说之中,我早已知道,四叔一回去之后,再进秋字号窑中,发现了那块木炭。当时,他自己也不知道会找到甚么东西。

  可是,他却知道在秋字号窑中,一定有著甚么东西,这又是为甚么?

  我神情茫然地摇著头。

  林老太太的神情,也充满了疑惑,道:“计先生的话,有很多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

  我道:“整件事十分神秘,你照直叙述好了。”

  林老太太叹了一声,道:“好,当时我问他,道:‘这是甚么意思,连你也不知道是甚么东西,为何要我去买下来?’计先生叹了一声:‘我回去,找到了那东西,会托人带一个信来给你。’”

  我忙道:“你后来接到了他的信?”

  林老太太道:“是的,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上只写了‘木炭’两个字。”

  我又道:“他没有提到林先生为甚么要不顾自己性命,要去找那段木头?”

  林老太太道:“我问了,可是计先生却像是不愿意回答,一面踱著步,一面叹息著。等我问急了,他才道:‘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我问道:‘你不相信甚么?’计先生道:‘他……他……你先生看到了一些记载,记著一件怪事,他相信了,可是我实在无法相信!’我再追问,他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等你孩子大了,他要是有兴趣,你可以让他自己去下判断,信不信,全由他自己来决定好了。’”

  林老太太道:“他这样说了之后,又交给了我一样东西,那是一只小小扁平盒子,大小大约可以放下一本书,是铁铸的,盒子的合口处是焊死了的。他道:‘这件东西,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论你准备搬到哪里去,都带著。等到你得到了我刚才说的那件东西,可以叫伯骏打开来。’他说到这里,神情更茫然:‘我不明白……我没读甚么书,你要叫伯驳好好读书,或者他会明白,将来他会明白。’”

  林老太太又向我望来,我愈听愈糊涂,道:“你没有问计先生,那是甚么?”

  林老太太道:“我问了,他只是说:‘我不明白。’”

  我忙道:“那东西还在?”

  林老太太点了点头,我一看到她给了我肯定的回答,心中才松了一口气,因为四叔这样嘱咐,那东西一定极其重要!

  我想叫林老太太立时拿那东西出来给我,但是林老太太接著又道:“当时,我答应了他,他就走了。不多久,我就带著伯骏,带著计先生给我的钱,离开了家乡,先到新加坡,再到汶莱。人生地疏,开始了新生活,伯骏总算是很争气。一直到几年前,我无意中看到了一段广告,说是有一块木炭出让,我立时想起了计先生的话,所以才叫伯骏找上门去--”

  林伯骏上次去见边五和祁三的情形,我已经知道,所以我又作了一个手势,打断了林老太太的话头:“这我已知道了,结果并没有成交!”

  林老太太道:“是的,伯骏回来告诉我,说他看到一块木炭,竟要和等大的金子交换,他认为极端荒谬!”

  我总觉得,林老太太的叙述之中,有点难以解释的地方。她提及在地窖中找到的那本“册子”,林子渊是看了这本“册子”之后才有怪诞行动的。计四叔到了林子渊的家中,住了相当久,他可能也看到了这本“册子”,而他看了之后的反应是“我不相信”、“我不明白”。

  计四叔在临走之际,又交给了林老太太“一只铁盒子”,“大小恰好可以放下一本书”,又郑重叮咛不可失去,那么,盒子中放的,就是那本“册子”,实在再明白也没有!

  我的疑问就是:何以这许多年来,林老太太竟可以忍得住,不将这盒子打开来看看?

  看她这时,抱住那块木炭的情形,她决不是不怀念她的丈夫。

  而事实上,她看到了那块木炭,神情激动,也并不是由于她真正知道那块木炭有甚么古怪,只不过是因为那块木炭,令她想起了往事!

  我想到这里,实在不想再听林老太太再讲下去,我要开门见山,解决心中的疑难。

  所以,当我一看到林老太太又要开口之际,我作了一个相当不礼貌的手势,几乎没有伸过手去,捂住她的口:“那铁盒子呢?请你拿出来!”

  林老太太一怔,才道:“铁盒子,计先生说,如果伯骏有兴趣,可以打开来看!”

  我大声道:“这些年来,难道你一点好奇心也没有?不想将之打开?”

  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那铁盒子里放的东西,多半就是子渊当年在地窖中找到的那本册子,那是只能给林家子弟看的!”

  我又好气又好笑:“林先生死了,可能就是因为这本册子死的,你还讲规矩?”

  林老太太道:“正因为子渊死了,所以我才希望伯骏来看这册子。”

  我无意识地挥著手,一句“岂有此理”几乎已要冲口而出了。林老太太又道:“伯骏一懂事,我就开始和他讲这件事,前后不知道讲了多少遍,可是,他这人很固执,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忍不住站了起来:“事情和他父亲的死有关,他怎么可以没有兴趣?”

  我的话才一出口,林伯骏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了起来:“为甚么不可以?人已经死了,就算我知道了他死亡的原因,又有甚么帮助?我已经离开了家乡,建立了一个完全与过去不同的生活,为甚么要让过去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再缠著我?”

  我不知道他是甚么时候进来的,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转过身去,我耐著性子等他说完,又呆了半晌。林伯骏的话,倒也不是全无道埋,虽然在我这好奇心极浓烈的人看来,不可理解,但不能完全说他没有道理。

  林伯骏又道:“所以,当我十岁那年,母亲要我打开那铁盒子来看看,我就拒绝,她每年都要求我一次,我都拒绝,我决不会想知道盒子内有甚么!”

  我迅速地转著念:“你不想知道,不会有人强逼你。不过,我很想知道!”

  林伯骏道:“好,那不关我的事!”

  他答应得这样爽快,倒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和他虽然相见不久,但是已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极其精明的人。一般来说,精明的人,是不怎么肯爽快答应人家任何事的。所以,我望著他,看他还有甚么话说。

  果然,林伯骏立时又道:“那铁盒子可以给你--”

  他讲到这里,伸手向林老太太手中的那块木炭一指:“就向你换这块木炭!”

  我一听,陡地跳了起来,当时,我正想顺手给他重重的一拳!而接下来,林老太太的话,尤其浑蛋,她竟然道:“伯骏,那不可以,这块木炭,人家是要换一样大小的金子的,多少你得贴一点旅费给人家!”

  我听到这里,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我一步跨向林老太太,多半是我在盛怒之下,脸色十分可怕,以致这位林老太太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著我,我一伸手,自她的手中,将木炭接了过来,向外便走。

  我来到门口,才转过身来:“林先生,或许你对过去的事不感兴趣,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父亲当年死在炭窑里,这个炭窑中的任何东西全成了灰,只有这块木炭在,这其中,有许多不可解释的事,和你父亲有著关连!”

  我在最后一句话上,加重了语气。

  可是林伯骏的回答,却令我瞠目,他冷冷地道:“就算你带来的,是我父亲的遗体,我也不会出那么高的价钱,你可以保留著!”

  林老太太道:“伯骏,和卫先生商量一下,那毕竟和你父亲有关--”

  林伯骏道:“妈,你只不过想有人详细听你讲过去的事,现在你讲过了,他也听过了,这样的一块木炭,还要来干甚么?”

  林老太太叹了一声,不再言语。而这时候,我的啼笑皆非,真是难以形容到了极点!

  当然没有甚么可以说的了,我转身向外便走,一直走出了林伯骏的屋子,一直向前走著。

  我在这时,心中又是生气,又是苦恼,而且又充满了疑团,真不知道想些甚么才好。我来的时候,是林伯骏的车子送我来的,直到这时,我才发觉,这条路相当长,我要步行回市区,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无论如何,我决不会回去求林伯骏,这王八蛋,我实在对他无以名之。而我到这里来,会有这样的结果,始料不及!林老太太才一见到我时,何等兴奋,可是原来她也根本不知道那块木炭有甚么古怪,只不过要人听她讲往事!

  而我,不是自负,可以说是一个不平凡的人,这次竟做了这样的一桩蠢事!

  我真是愈想愈气恼,刚好在我面前,有一块石块,我用力一脚,将之踢得向前直飞了出去,石头飞出之际,一辆极豪华的汽车,正迎面驶来,石头“拍”地一声响,正好撞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

  车子行驶的速度相当高,石头的去势也劲,玻璃在一撞之下,立时碎裂开来,车子向路旁一侧,几乎冲进了路边的田野之中,看起来司机的驾驶技术相当高,及时煞住了车子。

  这时候,我自己心中感到极度的歉意。我自己心中气恼,倒令得一辆路过的车子遭到无妄之灾,而且还可能闹出大事来。

  我忙向车子走过去,已经准备十分诚恳地道歉,可是车子一停,车门打开,两个彪形大汉,陡地冲了出来。一面吆喝著,一面向我直冲过来,不由分说,挥拳直击!

  从这个大汉出拳的身形、劲道来看,毫无疑问,他们全是武术高手,我可以肯定,一个身体健壮的人,只要不懂武术,在他们两人这样的攻击之下,只要五秒钟,就一定会躺在殓房中!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立时身子一侧,避开了一个大汉的一拳,同时伸足一勾,勾得另一个大汉身子向前跌出一步,使他的一拳,打在他的同伴身上。

  我立时又疾转过身来,准备应付这两个大汉的第二次进攻。

  这两个大汉,又怒吼著攻了过来,但也就在此际,我身后陡地响起了一下呼喝声,叫道:“停手!老天,卫斯理,是你!”

  我呆了一呆,前面那两个大汉已经立时站定,神情惊疑不定。我吁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在车子中,一个人正走出来。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债主陶启泉,亚洲豪富。我知道他在汶莱,但是想不到竟然和他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见面。

  陶启泉见了我,又是高兴,又是吃惊。

  他一面下车向我走来,一面道:“卫斯理,你为甚么要对付我?如果你要对付我,我一定完了,我这两个保镖,不会是你对手!”

  我本来心中憋了一肚子气,可是这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陶启泉莫名其妙地望著我,我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只是心中生气,无意之中踢出了一块石头,石头撞中了你的车,你是不是相信?”

  陶启泉呆了一呆,才道:“相信,你曾经帮过我这样的大忙,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你。你怎么会要步行?你准备到哪里去?”

  我长叹一声:“说来话长!”

  陶启泉十分高兴,拍著我的肩头:“我们难得见面,今晚你在酒店等我!”

  陶启泉是一个大人物,这时可以证明。他的那辆车子,是苏丹拨给他使用的,车子一停,保镖跳出来,司机已经用无线电话报告出了事,前后不到十分钟,我已经听到了直升机的轧轧声,当地警方的一架直升机已经赶来,司机下车来:“陶先生,车子立刻来。”

  陶启泉道:“要两辆,一辆交给卫斯理先生用,要和招待我的完全一样!”

  司机答应一声,立时又回车子,去联络要车子了。

  直升机在上空盘旋了一会降落,几个警官神情紧张地奔了过来,和保镖叽哩咕噜了片刻,又过来向陶启泉行礼。他们冲著我直瞪眼。

  陶启泉不理他们,邀我进车子坐:“你到汶莱干甚么?又有稀奇古怪的事?”

  我苦笑了一下:“别提了,太窝囊!你去见甚么人?”

  陶启泉道:“一个叫林伯骏的人,生意上,他有点事求我,千请万恳要我去吃一餐饭,不好意思拒绝。”

  我闷哼了一声:“这王八蛋!”

  陶启泉一听得我这样骂,陡地一怔:“怎么,这家伙不是玩意儿?”

  本来,我可以趁机大大说林伯骏的一番坏话,但是我却不是这样的人,我道:“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和他如果有生意上的来往,他倒是一个好的生意人,一定会替你,替他自己赚钱。他精明、能干,几乎不受外界的任何影响,极其坚定,有著好生意人的一切条件!你放心好了!”

  陶启泉有点意外地望著我,我笑道:“你应该相信我的判断!”陶启泉道:“我当然相信你,可是刚才你说--”

  我道:“这事说来话长--”我转换了话题:“你可想知道,我向你借了两百万美元,买了甚么?”

  陶启泉道:“我从来不借钱给任何人!”

  我很感谢他的盛情,也不多说甚么,只是打开了那只盒子来,让他看那块木炭:“我买了这块木炭!”

  陶启泉睁大了眼,盯著这块木炭,又盯著我,神情疑惑之极。我笑道:“我怕你没有时间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要讲,至少得半天时间!”

  陶启泉道:“你真是怪人!”

  这时,陆续有不少华贵的汽车驶过来,那些车子一看到陶启泉的车子停在道旁,也全停了下来,自车中走出来的人,都向陶启泉打招呼,围在车旁,看来,那全是林伯骏请来的陪客。

  半小时之后,又两辆华丽大房车驶到,一辆来接陶启泉的,另一辆,给我使用。

  我和陶启泉分手,上了车,驶到市区,住进了酒店,心里又紊乱又气恼,我想和白素通一个电话,但是拿起电话来之后,我想来想去,没有甚么可以告诉她的。总不成说我去上门兜售结果不成功,差点没叫人当作骗子赶了出来?所以我又放下了电话,索性一个人生闷气。

  我已经准备睡觉了,突然一阵拍门声传了来。我跃起,打开门,不禁呆了一呆。在门口的是林伯骏。神情十分惶恐,手中拿著一个纸包,望著我,想进来又不敢进来。

  我一看到林伯骏,心中已经明白,一定是陶启泉见到他的时候,向他提起了我。我闷哼一声:“宴会完了么?林先生!”

  林伯骏道:“我可以进来?”

  我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林伯骏走了进来,将他手中的纸包,向我递了过来:“卫先生,这就是家母提到过的,当年计先生临走时交给她的那只铁盒子!”

  我早就说过,林伯骏是一个十分精明能干的人,他自然知道再来见我,我不会有甚么好嘴脸给他看,所以他一见到了我,就将那铁盒子给我。那使我想生气也生不出来,因为我实在想知道那铁盒子里面究竟有些甚么东西!

  我呆了一呆,接过了盒子来:“林先生,这里面可能有件你上代的大秘密--”

  林伯骏道:“我不想知道!”

  他答得如此肯定,我自然不好再说下去。他又道:“我是送给你的。”

  我笑了起来:“谢谢你了!”

  林伯骏道:“不,我应该谢谢你才是,陶先生已委托我作为他在汶莱的代理人,这是由于你的推荐,想得到这个委任的人很多,本来轮不到我!”

  我道:“那是由于你的才能!”

  林伯骏又道:“陶先生在这里的事业相当多,有的还可以大大发展,我想请你当顾问!”

  我呆了一呆:“对于做生意,我可是一窍不通!”

  林伯骏笑了起来:“顾问的车马费,是每年二十万美元,你可以预支十年。”

  我呆了一呆,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哈哈笑了起来:“不错,这样,我就可以还钱给陶启泉了!好,我当顾问!”

  这件事,会有这样的解决,倒真出于我的意料之外,林伯骏极高兴,立刻取出了一张银行本票来给我,我刚接本票在手,又有人叩门,我去开了门,陶启泉走了进来,看到林伯骏,笑著:“你比我还来得早!”

  林伯骏笔挺地站著,一副下属见了上司的模样,我道:“我做了林先生的顾问!”

  陶启泉道:“好啊,我更可以放心投资了!”

  我将林伯骏给我的本票,交给陶启泉:“欠债还钱,利息欠奉!”

  陶启泉接过了本票来,向袋中一塞:“我推掉了一个约会,来和你闲谈,那木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著,坐了下来,林伯骏仍然站著。

  这时,我心境极愉快,因为不但还掉了一笔欠债,而且,还得到了计四叔当年给林子渊太太的那只铁盒子!我急于想知道铁盒子中是甚么,所以我不客气地将陶启泉从椅上拉了起来,推他向门口:“对不起,我没有时间陪你闲谈!”

  陶启泉叹了一口气:“真难,大家都太忙了!”

  他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林伯骏忙跟了出去,我关上门,急不及待撕开纸包,看到了那只铁盒子。正如林老太太所说,盒子是密封的,在焊口处,粗糙得很,看得出是手工的焊制。

  我估计铁盒用一厘米厚的铁板铸成,要撬开它,不是甚么难事,我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一柄多用途的小刀,先用其中的一柄锉子,在焊口处用力锉著,不一会,就锉下了很多铁屑,大约十分钟之后,焊口已经锉出了一道缝。

  我再用小刀,伸进缝中,用力撬著,没多久,裂缝渐渐扩大。我用一只钳子,钳住了一个断口,将铁盒用力踏在地上,手向上垃,渐渐将铁盒上面的一片,拉了下来。

  铁盒一打开来,我就看到了一个用油布小心包好的扁平包裹,我将油布拆了开来,一本小册子,在油布之内。

  我到这时,才明白林老太太何以不说那是一本书,而说那是“册子”。因为那是一本旧式的账簿,玉扣纸,有著红色纵纹的那一种。这种账簿,现在早已绝迹。在册子的封面上,我看到了那两行字:“林家子弟,若发现此册,祸福难料……”

  也确如林老太太所说,字体十分工整。而和林老太太所说不同的是,在那两行字旁边,另外有几行字,字体歪斜,有一股豪气,那是计四叔留下来的,写道:“余曾详读此册中所记载之一切,余不信,亦不明,但余可以确证,林子渊先生因此册中所载而导致怪行,以致丧生。林家子弟,即使阅读此册之后,如林子渊先生一般,深信不疑,亦不可再有愚行。计四。”

  那几行字,自然是表示计四叔看了这本册子之后的感想,我还未曾看这本册子,当然也无法明白四叔何以会这样写。

  我先将整本册子,迅速翻了一翻,发现约有七八十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有的字体工整,有的字体潦草,看起来,像是一本日记。

  我心中十分兴奋。因为林子渊当年,为甚么突然离开家乡,为甚么他会有这种怪诞的行动,很快就可以有答案了。

第十章

  我定了定神,开始看那册子上所记载的一切。那的确是一本日记,记载著大约三个月之间的事。等到我看完了这本册子之后,已经是将近午夜时分,我合上册子,将手放在册子上,呆呆地坐著,心头的骇异,难以形容。

  就算我能够将心头的骇异形容出来,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倒不如将那本册子的内容介绍出来的好。

  册子中所写的字极多,超过二十万字,最好,当然是原原本本将之抄下来,但是有许多,是和这个故事没关系的,而且,记载的人,也写得十分凌乱,还夹杂著许多时事,用的又是很多年前,半文不白的那种文体,看起来相当吃力。

  所以,我整理一遍,将其中主要的部分,介绍出来,其它的略而不提。而且,一些专门名词,我也用现代人所能了解的名词来替代,以求容易阅读。

  写日记的人,名字叫林玉声。我相信这位林玉声先生,一定是林子渊的祖先,可能是他的祖父,或者曾祖父,等等。

  林玉声是太平军的一个高级军官,在日记中看来,他的职位,相当于如今军队中的一个师的参谋长。他的军队,隶属于忠王李秀成的部下。日记开始,是公元一八六○年(清咸丰十年),三月。这时,已经是太平天国步向灭亡的开始了。

  三月,曾国藩的湘军,已经收复武汉、九江。向北进兵的太平军,又被僧格林沁打得大败,但是太平军还保有南京,在江苏、安徽一带,还全是太平天国的势力范围,军队的数量也不少。

  当时的形势是,清廷在南京附近屯兵,由向荣指挥,称江南大营,在扬州附近屯兵,由琦善指挥,称江北大营。江南大营的战斗对象是太平军的李秀成,江北大营的敌对方面,是太平军的陈玉成。

  林玉声,就是李秀成麾下的一名高级军官,他的日记,也就是在如何与向荣的江南大营血战开始,其中的经过,写得十分详尽,两军的进退、攻击,甚至每一个小战役,都有详尽的记载。这些,当然是研究太平军和清军末期交战的好资料,但是对本篇故事,并没有多大关系,所以只是约略一提就算。

  真正有关系的是在四月初八那一天开始。那一天,林玉声的日记中记著如下的事件(我将之翻译成白话文,仍保留林玉声的第一人称)!

  忠王召见,召见的地点在军中大帐,当时我军在萧县以北,连胜数仗,俘向荣部下多人,有降者,已编入部队,其中满籍军官三十七人,被铁炼锁在一起,扣在军中,拟一起斩首,忠王召见,想来是为了此事。

  及至进帐,忠王屏退左右,神情似颇为难,徘徊踱步良久,才问道:“你看天国的前途如何?”我答道:“击破江北大营,可以趁机北上,与北面被围困的部队会合,打开新局面。”

  忠王苦笑:“怕只怕南京城里不稳!”我闻言默然。天王在南京,日渐不得人心,虽在军中,也有所闻,但不便置喙。

  忠王又问:“如果兵败,又当如何?”我答道:“当率死士,保护忠王安全!”忠王长叹:“但愿兵荒马乱之后,可以作一富家翁,于愿足矣!”我不作答,因不知忠王心意究竟如何。

  忠王又徘徊良久,才道:“玉声,你可能为我做一件事?”

  我答:“愿意效劳!”

  忠王凝视我半晌,突然大声叫道:“来人!”一名小队长,带领十六名士兵进帐来,我认得这十七人,是忠王的近身侍卫,全是极善斗之人。忠王等他们进来之后,指著我道:“自现在起,你们拨归玉声指挥,任何命令,不得有误!”

  全体十七人都答应著,忠王又挥手令他们出去,然后取出一幅地图来,摊开,置于案上,指著地图一处:“这里叫做猫爪坳,离我们扎营处,只有四里,翻过两座山头可到!”

  我细审地圃,心中疑惑,因为这小山坳进不能攻,退不能守,于行军决战,毫无用处,不知忠王何以提及。

  忠王直视我,目光炯炯。忠王每当有大事决定,皆有这种神情,我心中为之一凛,心知忠王适才要我为他办的事,决非寻常。

  忠王视我良久,才道:“玉声,你是我唯一可以信托之人。”

  我忙道:“不论事情何等艰难,当尽力而为。”

  忠王道:“好。”随即转身,在一木柜之中,取出一件东西,那是一只径可五寸,长约三尺的圆筒,两端密封,筒为铁铸。

  我看了不禁大奇,因从未在军中得睹此物,于是问:“这是甚么?洋鬼子的新武器?”

  因为这时,有洋鬼子助清廷,与我军对抗,是以才有此一问。

  忠王笑道:“不是,这铁筒内,全是我历年来,在戎马之中所得的财宝。”

  我闻言,大吃一惊。忠王戎马已久,转战南北,率军所过之处,皆东南富庶之地。军中将领,莫不趁机劫掠,贤者不免。为讨好上峰,颇多择其中精良罕见的宝物,价值连城者,奉献上峰。忠王位高,又素得部下爱戴,可知此一圆筒之中,所藏的宝物,一定价值连城,非同小可。

  我面上色变,忠王已洞察:“玉声,这筒中,有珍珠、翡翠、金刚钻,颇多稀世之宝,我曾粗略估计,约值银三百万两之谱!”

  我不禁吸气:“如此,则兵荒马乱之后,岂止一富家翁而已!”

  忠王笑,神情苦涩。我道:“若是要我找人妥为保管这批宝物--”

  忠王挥手,截断我话头:“不然,我已找到一妥善地方,收藏此物!”

  我恍然大悟:“在猫爪坳?”

  忠王点头道:“是。月前我巡视地形,经过该处,发现某地甚为隐秘,古木参天,我已想好收藏这批宝物的方法,找其中一株大树,以极精巧之方法,将树心挖空,然后将圆筒插入树心之内,再将挖伤之处,填以他株树上剖下之树干,用水苔、泥土包扎--”

  忠王讲到此处,我已明白,击案道:“好方法,不消一年,填补上去的树干,会和原干生长吻合,外观决不能觉察!”

  忠王笑道:“是,而原树一直长大,宝物在树心之内,绝无人知!”

  忠王讲到“绝无人知”之际,我心中已暗觉不妙。此事,他知、我知,而且非一人可办,何得谓绝无人知?然而当时又未暇细想。

  忠王又道:“玉声,我派你带适才一队士兵前往,不可告知任何人,去办此事。办完之后,更不可对任何人提及。不幸兵败,取宝藏,远走高飞,当与你分享!”

  忠王语意诚恳,我听了不胜感动惶惑,忙答道:“愿侍候王爷一生!”

  忠王笑拍我肩,将有关猫爪坳之地形图交予,嘱明日一早行事,出发之前,先到他帐中,取收储宝物之圆筒。忠王虽曾一再叮嘱,不可将此事与任何人提及,但我向有日记之习惯,是以归营之后,将与忠王之对话,详细记载,或有后人观之,我固未曾与任何人提及也。

  (才在册子上看到这一段记载,我心中已经骇然。原来林子渊的上代,在太平军的地位相当高,而且,曾替忠王李秀成进行这样一件秘密的藏宝任务!)

  (林玉声在日记中提到的那个圆筒中宝物,忠王自己的估计,是“约值三百万两”,这真是骇人听闻。当年约三百万两,是如今的多少?而且,近一百年来,稀有珍宝的价值飞涨,这批宝藏,是一个天文数字的财富!)

  (我想,林子渊一定为了这批珍宝,所以才动身到萧县去的。)

  (我的想法,或许是对的,但是当我再向下看那本册子中所记载的事情时,我发现,这种想法,就算是对的,也不过对了一部分。)

  (林子渊到萧县去,那批珍宝,只是原因之一,因为后来事情发展下去,有更怪诞而不可思议的事在!)

  (让我们再来看林玉声当年的日记。那是他和忠王对话之后第二天记下的。)

  昨宵,一夜未眠,转辗思量,深觉我军前途黯淡,连忠王也预作退计,我该当如何,实令人浩叹。

  往忠王帐,兵士与小队长均在帐外,进帐,忠王将圆筒交予,在铁筒外,裹以黄旗一面。我接过,忠王又郑重付托,说道:“玉声,此事,你知、我知而已。”

  我道:“帐外十七人--”

  我语未毕,忠王已作手势,语言极低:“帐外十七人,我自有裁处,你可不必过问。”

  我听忠王如此言,心中一凉,已知忠王有灭口之意,但骇然之情,不敢外露,免遭忠王之疑,只是随口答应:“如此最好。”

  忠王送出帐来,队长已牵马相候,我与队长骑马,十六名士兵,八人一队,列两队前进。

  一路上,我和队长闲谈,得知队长张姓,江苏高邮人,沉默寡言,外貌恭顺,但我察知其人阴骘深沉。然此际共同进退,绝未料到会巨变陡生。

  自军营行出里许,略歇,停息于山脚下一处空地之中,士兵略进乾粮,我不觉饥饿,但饮清水。于其时,我问队长:“忠王所委的事,你必已经知道?”

  出乎预料之外,队长答:“不知,王爷吩咐,只听林六爷令。”

  我不禁略怔,由此看来,忠王真是诚心托忖,当我是亲信。当时,知遇之感,油然而生。队长也不再问,我道:“到达目的地之后,自当告知!”

  休息片刻,继续前进,进入地图所载之猫爪坳之范围,且已圈中其中一株树木,按图索骥,来至树前,随行士兵,多带利器,剖树挖孔,甚易进行。

  至天将黑,树心已挖空,我抖开黄旗,将圆筒取出,置于树心之中,再在它树剖取一截树干,填入空隙,裹以湿泥,明月当空。

  队长及众士兵,在工作期间,一言未发,当我后退几步,观察该树,发现已不负所托之际,长吁道:“总算完成了!”

  队长面上,略现讶异之色:“没有别事?”

  我道:“是,这事,王爷郑重托付,不可对任何人提及,你要小心!”

  队长道:“是,是,我知道这事,一定极其隐秘--”

  队长说到此际,月色之下,隐见他眉心跳动,神情极度有异,我忙道:“王爷派你跟我来办事,足见信任,要好自为之。”

  队长答应一声:“林公,我蒙王爷不次提拔,始有今日,王爷若有任何命令,自当一体遵行!”

  我尚不以为意:“自然应当加此!”

  我话才出口,队长陡地霍然拔刀出鞘。月色之下钢刀精光耀目,我见刀刃向我,不禁大惊,竟张口无声,队长疾声道:“林公,此是忠王密令,你在九泉之下,可别怪我!”

  队长疾喝甫毕,刀风霍然,精光耀目,我急忙转身,待要逃避,但背上已经一阵剧痛,我在剧痛之中,扑向树身,双臂紧抱树干,身子也紧贴在树干上,但觉得背上剧痛,身子像已裂成两半,眼前发黑,耳际轰鸣。所想到唯一之事,是我命休矣!忠王竟先杀我灭口,枭雄行事,果异于常人!

  我一想到此际,已然全无知觉,但奇在倏忽之间,眼前光明,痛苦全消,身轻如无物,心静若悟禅。最奇者,眼前景物,历历在目,但竟不知由何而视。耳畔声响,一一可闻,但也不知是何而闻。首先看到者,是我自己,仍紧抱于树干之上,背后血如泉涌,神情痛苦莫名,其时,我只觉得心中好笑,根本无痛苦,何必如此神情痛楚?

  继而,听到惨呼声不绝,旋又看到,十六名士兵,八人一队,正在呼喝惨斗,其中八名,旋即倒地,有扭曲者,有负伤爬行者,血及污泥交染,可怖之极,无异阿修罗地狱,惨叫之声,惊心动魄。

  尚余之士兵,仍在狠斗,长刀飞舞,不片刻,一一倒地,只余队长一人,持刀挺立。

  我看到队长来到众士兵之前,一一检视,见尚有余气未断者,立时补戮一刀,直至十六名士兵尽皆伏尸地上,队长向我抱在树上的身体走来,扬刀作势欲砍,但扬起刀后,神情犹豫,终于长叹一声,垂下刀来,喃喃道:“上命若此,林公莫怪!”

  我听得他如此说,又见他转身,在鞋底抹拭刀上之血迹,心知他回营之后,必遭忠王灭口,想出言警告,但竟有口不能言,而直到此际,我才发现自己,有口乎?无口乎?不但无言,亦且无身,我自己之身,犹紧抱在树干之上,但我此际,分明已超然于身躯之外,与身躯已一无关系可言,直到此时,我方明白:我已死!我已死!魂魄已离躯壳,我已死!

  (当我看林玉声的日记,看到这里之际,实在骇异莫名。说不定是心理作用,我竟觉得酒店房中的灯光,也黯淡了许多!)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第一个直接的反应,是逻辑性的:林玉声既然“已经死了”,如何还会将他的经历写下来?在册子上所写的文字来看,笔迹一致,分明是一个人所写的。如果说他死了之后还会执笔写字,当然不可能。)

  (其次,我感到震惊的是,林玉声在记述他“已死了”的情形时,用的字句,十分玄妙,他说自己没有口,没有眼,没有耳,连身子也没有,但是,他却一样可以听,可以看,而且还可以想!)

  (我的手心不由自主在冒汗,我看到这里,将手按在册子上,由于所出的手汗实在太多,所以,当我的手提起来之际,册子上竟出现一个湿的手印!)

  (我定了定神,我知道再看下去,一定还可以接触到最玄妙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真要好好镇定一下,才能继续看下去。)

  (林玉声写在册子上的“日记”,继续记述著以后所发生的事。)

  我已死!魂魄已离体,想大叫,但无声。目睹队长离去,欲追队长,但发现不能移动。也非绝不能移动,我自觉可以动,可以上升,可以下沉。

  可以左、右横移,但移动不能超越大树树枝的范围。

  可以一直移至大树最高的树梢之上,望到远处,望见队长在离去之际,开始尚一步一回头,神情极痛苦茫然,但随即走出山坳之外。

  我又下沉,沉到自己的身体之前,犹可见自己痛苦扭曲之脸,紧贴于树干之上。

  至此,我更恍然大悟,我之魄魂,离开身躯之后,已进入大树之中,依附于大树,不能离开大树范围之外,我在大树之中!

  我实在不愿在大树之中,更不知此事如何了局,我竭力想叫唤,但自己也听不见自己发出之声音,我竭力挣扎,想脱出大树之范围。

  我无法记忆挣扎了多久,事后,一再追忆,恍然若噩梦,只有片段感觉,清楚在忆,其余,散乱不堪。我只忆及在挣扎之间,陡然眼前剧黑,背部又是阵阵剧痛,张口大叫,已可闻自己之声,背部剧痛攻心,令我全身发抖,张眼,见树皮在眼前,低头,见双手紧抱树身,我竟又回到了自己躯壳之内!

  背后之剧痛,实难忍受,我大声呻吟,甚盼再如刚才之解脱,但已不可得,剧痛继续。幸久历军伍,知伤残急救之法,勉力撕开衣服,喘息如牛,汗出如浆,待至紧扎住背后的伤口,已倒地不起,气若游丝。

  当时,唯一愿望,是再度死亡,即使魂魄未能自由,千年万年,在所不计,适在片刻之间,眼前光明,痛苦全消之境地,犹如亲历,较诸如今,满身血汗,痛苦呻吟,不可同日而语。虽夭死可怨,我宁死勿生,生而痛苦,何如死而解脱!

  我已知人死之后,确有魂魄可离体而存,又何吝一死?但此际,求死而不可得,痛苦昏绝,及至再醒,星月在目,已至深夜。

  我不知何以会死而复苏,想是张队长下手之际,不够狠重,一刀之后,猝然而亡,魂魄离躯,但心肺要脉未绝,又至重生。或是由于我当时竭力想挣扎离开树中,以致重又进入躯壳之中,是则真多此一举矣。

  醒转之后,难忍痛楚,重又昏绝,昏后又醒,醒后又昏,一日夜之中,昏绝数次,每当醒转之际,剧痛攻心,口乾舌燥,痛苦莫名,直至次日黄昏时分,在大声呻吟之中,才挣扎站起,倚树喘息。

  我魂魄何以会进入大树之中,真正难明,其时,只盼魂魄能再离躯,思索若其伤重不治,又可解脱,内心稍觉安慰,但当日中午,适有樵夫经过,骤见遍地尸体,大惊失色,继闻我呻吟声,将我扶住,又召来同伴,将我抬出三里之外。

  十日之后,伤已大有起色,可以步行,削树为杖,持杖告别樵民,回至营地,大军已拔营而起,唯我所住的营帐还在,想是忠王心有所愧,未敢擅动。进帐之后坐定,帐内物件,一一还在,无一或缺,人言“恍若隔世”,我是真如隔世矣!

  大军虽起行,但尚留下不少食物,在帐中,独自又过一月有余,伤已痊愈,背镜自顾,背后伤痕,长达尺许,可怕之极。

  帐中养伤,早已想定,一旦伤愈,自然不能再从行伍,当急流勇退,而忠王对我不仁,我也对他不义,树中宝藏,自当据为己有!

  伤痊愈之后,再依图前往猫爪坳,十六名士兵尸体,已成白骨,大树兀立,拆开包裹之湿泥,补上之树干,已与被挖处略见吻合,正以随身小刀,待将填补之树身取出来之际,奇事又生!

  小刀才插入隙缝之中,身子突向前倾,撞于树干之上,俄顷之间,又重睹自身,满面贪欲,油汗涔涔,正在缓缓下倒。

  于此一刹那间,我明白自己重又离魂,但我固未受任何袭击,身躯虽在向下倒去,绝无伤痕。如今情形,正是我一月余前,伤重痛苦、呻吟转辗之间想求而不可得之境地,今又突然得之,一时之间,真不知是喜是悲,不知是留于树中,还是挣扎回身躯之内。

  也就在此时电光石火,一刹那之间,我已明白,不禁大笑,虽未能闻自己笑声,但内心欢愉,莫可名状,古人有霎时悟道者,心境当与我此时相同。

  我已明白,魂魄在树,魂魄在身,实是一而二,二而一,并无不同。魂魄在树,可见可闻,魂魄在身,情形一致无二,何必拘泥不化,只要魂魄常存,树干即身躯,身躯即树干。

  我内心平静欢愉,活泼宁谧之间,忽又觉山风急疾,倒地之身,又重挺立,眼前已是树而不是身,开口闻声,则魂灵归来,重复我身。

  有适才之悟,财宝于我,已如浮云,满眼白骨,一地落叶,无一不是我躯,又何必拘泥?肉躯多不过百年,古树多不过千年,何物依附,才至于万万年不绝?世上无物可致永恒,永恒在于无形,得悟此理,已至于不灭之境矣!

  飘然而离,于我而言,已无可眷恋之物!

  林玉声的“日记”,最主要的部分,如上述。

  而当我看到了他在日记中记载的一切之后,心中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

  林玉声在由死到生,由生到死之中,悟透了人生不能永恒,躯体不能长生存的道理。任何人,在经历过巨大的剧变之后,多少可以悟点道理,何况是生死大关!但是,他记载著,他的“魂魄”,曾两度进入大树之中,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魂魄”是林玉声日记中用的原文,这是中国传统的说法。较现代的说法,是“灵魂”。

  从林玉声的记载中看来,他肯定了人有灵魂的存在。灵魂离体之后,“有口乎?无口乎?”或者说:“有形乎?无形乎?”根本已无形无体,但是,为甚么会进入树中呢?

  林玉声记载中,有不明不白的地力,就是,在进入树干之后的他的灵魂,照他记载的,是可以在树内自由活动,上至树梢,下至树根,但是脱不出树伸展的范围之外。

  这样说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树,就是他的身体。那么,是不是这时候若有人伐树,他会感到疼痛?

  林玉声没有说及这一点,当然,这也不能怪他,因为当时只有他一人,并没有人在这时在树上砍一刀或是折断一根树枝,使他可以“有感觉”。

  还有我不明白的是,当时,一起死去的,除了林玉声之外,还有十六名士兵。

  这十六名士兵的情形,又如何呢?他们的灵魂又到哪里去了?是进入了附近的树中,还是进入了其它甚么东西之中?

  何以灵魂可以进入其它东西之中?中国古时的传说,虽然常有“孤魂野鬼,依附草木”之说,但是林玉声的记载中那样具体的,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到。

  我呆呆地想著,心里难怪计四叔看了之后,除了“我不相信”、“我不明白”之外,根本没有别的话可说。这时,如果有人问我,我的感想怎样,相信除了这八个字外,我也没有甚么可说的了。

  我呆了很久,林玉声的日记还没有完,我再继续向下面看去。

  以后的一切,全是说他如何定居之后的情形,都十分简单,显然是他已真正感到,人生百年,如过眼烟云,连他自己的婚事,也只有六个字的记载:“娶妻,未能免俗。”

  一直到最后一部分,看来好像是另外加上去的,纸质略有不同。

  这几页之中,记载著林玉声一生之中,最后几天的事情,我再将之介绍出来:“年事已老,体力日衰,躯壳可用之日无多矣。近半年来,用尽方法,想使魂魄离体,但并不能成功,曾试独自静坐四日夜,饿至只存一息,腹部痛如刀割,全身虚浮,但总不能如愿。

  曾想自尽,自尽在我而言,轻而易举,绝无留恋残躯之意。但弃却残躯之后,是否魂魄可以自由?若万一不能,又当如何?思之再三,唯一办法,是再赴旧地。

  我魂魄曾两度进入一株大树,在大树之中留存。当时情景,回想之际,虽不如意,但树龄千年,胜于残躯,或可逐渐悟出自由来去,永存不灭之道。

  世事无可牵挂,未来至不可测,究竟如何,我不敢说,我不敢说。”

  最后一段相当短。

  想来,林玉声其时,年纪已老,他写下了那一段文字之后,就离开了家,再到猫爪坳去。

  在林玉声这段记载之下,另外夹著一张纸,是用钢笔写的,是林子渊看了他祖上的日记后所写下来的,我将之一并转述出来。

  记载可能是分几次写下来的,其间很清楚表现了林子渊的思索过程,每一段,我都用符号将之分开来。

  这种事,实在是不可信的,只好当是“聊斋志异”或“子不语”的外一章。

  (这是林子渊最早的反应,不信,很自然。)

  再细看了一遍,心中犹豫难决,玉声公的记载,如此详细,又将这本册子,放在这样隐蔽的一个所在,决不会是一种无意识的行动。

  “发现此册之后,祸福难料。”是甚么意思?是肯定看到册子中记载的人,会像他一样,也到那株大树旁去求躯体的解脱?

  玉声公不知成功了没有?算来只有百年,对于一株大树而言,百年不算甚么,玉声公当年若成功,他的魂魄,至今还在树中?是则真正不可思议之极矣!

  (这是林子渊第二个反应,从他写下来的看来,他已经经过一定程度的思索,开始想到了一点新的问题,并不像才开始那样,抱著根本不信的态度。他至少已经想到,人有灵魂,也怀疑到了灵魂和身躯脱离的可能性。)

  连日难眠,神思恍惚,愈想愈觉得事情奇怪。魂魄若能依附一株大树而存在,可见可闻,那么,灵魂是一种“活”的状态存在著。是不是一定要有生命的物体,才可以使灵魂有这种形式的存在呢?

  如果只有有生命的物体才有这个力量,是不是只限于植物?如果灵魂进入一株大树,情形就如同玉声公记载的那样。如果进入一株弱草呢!又如果,动物也有这种力量,灵魂进入了一条狗、一只蚱蜢之后,情形又如何?

  再如果,没有生命的物体,也可供灵魂进入的话,那么情形又如何?设想灵魂如果进入了一粒尘埃之中,随风飘荡,那岂不是无所不在?

  愈想愈使人觉得迷惘,这是人类知识范围之外的事。

  (这是林子渊第三阶段的思索了,一连串的“如果”,表示他在那几天之中真是神思恍惚,不断在想著这个问题。从林子渊的记载,结合林老太太的叙述来看,林老太太的叙述很真实,林子渊在发现了那小册子之后的几天之中,一直思索著这个人类生命秘奥的大问题,他自然无法和妻子讨论。)

  (从林子渊这一段记载来看,他已经有点渐渐“入魔”了!)

  我有了决定,决定到那个有著那株大树的猫爪坳去。我要去见那株大树。如果玉声公的灵魂在那株大树之中,他自然可以知道我去,我是不是可以和他交谈呢?灵魂是甚么样子的?我可以看到他?或者是感觉到他?

  要是灵魂真能离开躯壳的话,我也愿意这样做。

  退一步而言,就算我此行,完全不能解决有关灵魂的秘奥,至少,我也可以得到忠王的那一批珍宝,价值连城,哈哈!

  (这是林子渊第四段记载。直到这时,他才提到忠王的那批珍藏,而且,还在最后,加上了“哈哈”两字。我很可以明白他的心情。人喜欢财富,在没有比较的情形之下,会孜孜不倦,不择手段追求财富,以求躯体在数十年之间尽量舒服。但如果一旦明白了躯体的短短一生,实在并不足恋,有永恒的灵魂存在,那就再也不会著眼于财富的追寻了。)

  (林子渊这时,显然在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一定要到猫爪坳去,见那株大树。忠王的珍藏,实在算不了甚么,如果灵魂可以脱离躯体,那岂不是“成仙”了?

  这是极大的诱惑,玉声公说:“福祸难料”,我认为只有福,没有祸。不论怎样,我都要使自己的魂魄,像玉声公一样,可以离开自己的身体。就算要使身躯损毁,我也在所不惜。

  我深信,只要我有这个信念,而又有玉声公的例子在前,一定可以达到目的。

  不论是一株树、一块石头、一根草,或是随便甚么,我都要使灵魂附上去,我相信这是第一步,人的灵魂,必须脱离了原来的躯体之后,才能有第二步的进境。第二步是甚么呢?我盼望是自由来去,永恒长存。

  我不惜死,死只不过是一种解脱的方式!

  我决定要去做,会发生甚么后果,我不知道,但即使死了,一定会有甚么东西留下来。留下来的东西,必然是我的生命的第二形式。

  我要留几句话给伯骏,当他长大之后,他应该知道这些,至于他是不是也想学我和玉声公一样,当然由他自己决定。

  我走了。

  (这是林子渊最后一段记载。)

  (在这段记载之中,他说得如此之肯定,这一点令人吃惊。虽然我这时和他一样,读过了林玉声的记载,也经过了一番思索,但是却不会导致我有这样坚定的信念。或许,是因为林玉声是林子渊的祖先,这其中,还有著十分玄妙不可解的遗传因素在内之故。)

  在林子渊的记载之后,还有计四叔的几句话写著。计四叔写道:“林子渊先生已死,死于炭帮炭窑,炭窑中有何物留下?是否真如林先生所言,他生命的第二阶段,由此开始,实不可解。”

  “不论如何,余决定冒不祥之险,进入曾经喷窑之炭窑中,察看究竟。若有发现,当告知林氏母子。但事情究属怪诞,不论找到何物,林氏孤子,有权知道一切,知道之后,真是祸福难料,当使他不能轻易得知,除非林氏孤子,极渴望知道一切秘奥,不然,不知反好。至于何法才能令林氏孤子在极希望擭知情形下才能得知,当容后思。”

  计四叔当时说:“当容后思。”后来,他想到了这样的办法。

  他进入秋字号炭窑,发现炭窑之中,除了灰之外,只有一块木炭。从林玉声、林子渊的记载来看,这块木炭,自然是林子渊坚信他生命的“第二形式”了!

  一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林子渊的灵魂,在那块木炭之中!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盛载那块木炭的盒子,就在我面前,不到一公尺处,我曾经不知多少次,仔细审察过这块木炭,但是这时,我却没有勇气打开盖来看一看!

  木炭里面,有著林子渊的灵魂!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难道说,林子渊一直在木炭之中,可见、可闻、可以有感觉、可以有思想?木炭几乎可以永远保存下去,难道他就以这样的形式,永久存在?

  当我用小刀,将木炭刮下少许来之际,他是不是会感到痛楚?当我棒著木炭的时候,他是不是可以看到我?

  就这样依附一个物体而存在的“第二阶段”生命形式,是可怕的痛苦,还是一种幸福?

  我心中的迷惘,实在是到了极点。

  这时,我倒很佩服四叔想出来的办法,他要相等体积的黄金来交换这块木炭,就是想要林伯骏在看了册子上的记载之后,对所有不可思议的事确信不疑,有决心要得到这块木炭。只要林伯骏的信心稍不足,他决不肯来交换。至于林伯骏根本没有兴趣,连那本册子都不屑一顾,这一点,四叔自然始料不及。

  我又想到,林伯骏曾说过一句极其决绝的话:“即使你带来的是我父亲的遗体,我也不会有兴趣!”

  如果我告诉他,我带来的,不是他父亲的遗体,而有可能是他父亲的灵魂,不知他会怎样回答?

  我苦笑了起来,我当然不准备这样告诉他。正如四叔所说,“林氏孤子”如果不是极其热切地想知道事情的始末,可以根本不必让他知道。四叔要同样体积的金子换这块木炭,就是这个原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盯著那只木盒,思绪极其紊乱。我首先要令自己镇定下来,我喝了一杯酒,才慢慢走向那木盒,将盒盖打开来。

  木炭就在木盒之中,看来完全是一块普通的木炭。

  我立时想到,当年,当林玉声的魂魄,忽然进入了那株大树,那大树,在外表上看来,自然也只不过是一株普通的大树,决计不会有任何异状。那么,如今这块木炭看来没有异状,并不能证明其中,没有林子渊的灵魂在木炭之中!

  我有点像是服了过量的迷幻药品一样,连我自己也有点不明白,何以我忽然会对那块木炭,讲起话来。我道:“林先生,根据你祖上的记载,你如果在木炭之中,你应该可以看到我,听到我的话?”

  木炭没有反应,仍然静静躺在盒中。

  我觉得我的鼻尖有汗沁出来,我又道:“我要用甚么法子,才能确实知道你的存在?如果在木炭之中,如你所说,是生命的‘第二阶段形式’,那么我相信这个‘第二阶段’一定不是终极阶段,因为虽然无痛苦,但长年累月在木炭中,又有甚么意思?”

  讲到这里,我又发觉,我虽然是在对著木炭讲话,但事实上,我是在自言自语,将心中的疑惑讲出来,自己问自己,没有答案。

  我像是梦呓一样,又说了许多,当然,木炭仍静静的躺在盒中,没有反应。

  林子渊当年动身到“猫爪坳”去,到了目的地之后,发现他要找的那株大树,已经砍伐下来,作为烧炭的原料,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边五和祁三已经对我说得十分详细。

  林子渊最初做了甚么,何以他会毫不犹豫跳进炭窑去?看他如此不顾自己的身躯,这种行动,似乎不是单凭他思索得来的信念可以支持,其中一定还另外有著新的遭遇,使他的信念,更加坚定!

  那么,最初他到了目的地之后,曾有甚么遭遇呢?

  可以回答我这个问题的,大约只有林子渊本人了!所以,我在一连串无意义的话之后,又对著木炭,连连问了十七八遍。

  这时,还好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不然,有任何其他人在,都必会将我当作最无可药救的疯子!

  不知甚么时候,天亮了。我叹了一声,合上木盒的盖子,略为收拾一下,也不及通知陶启泉和林伯骏,就离开了汶莱。

  白素在机场接我,她一看到了我,就吃了一惊:“你怎么了啦?脸色这样苍白!”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色苍白到甚么程度,但可想而知,我的脸色绝不会好看。

第十一章

  我接触到的事,是如此玄秘,如此深奥,简直是没有任何可依据的知识作为引导。

  我没有说甚么,只是拉著她向前走,来到了车房,我才道:“我驾车,你必须立即看一些东西!”

  我的意思是,要白素在归途中,就看那本小册子中所记载的一切。但是白素摇著头:“不,我看你不适宜驾车。我不像你那样心急,不论是甚么重要的事,我都可以等回家再看!”

  我听得她那样讲,本来想说,那也没有甚么,就算我们撞了车,死了,说不定我们的灵魂,会进入撞坏了的车子之中。但是接著,我又想到,如果“住”在撞坏了的车身之中,车身生起锈来,那是甚么感觉?会不会像是身体生了疥癣一样?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为自己荒谬的联想,哈哈大笑起来,白素看到我有点反常,十分关心地望著我。我忙道:“你放心,我很好!”

  白素驾著车,回到了家中。我急不及待地将那本册子取了出来:“你看,看这本册子上记载的一切。”

  白素看到我神色凝重,就坐了下来,一页一页翻阅著。我因为已经看过一遍,所以可以告诉她,哪里记著重要的事,哪里所记的,全是无关紧要的,所以她看完全册,所花的时间比我少得多。

  她抬起头来,神情有点茫然,问:“你得到了甚么结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怎么啦?你也应该得到相同的结论!”

  白素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实在没有甚么结论可言,我叫了起来:“结论是:那块木炭之中,有著林子渊的魂魄!”

  白素皱了鞁眉,开玩笑似地道:“这倒好,你还记得皮耀国?他说木炭里有一个人,你说木炭里有一只鬼--”

  白素还想说下去,可是她的话,已经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震动!

  我在陡地一震之后,失声道:“你刚才说甚么?再说一遍!”

  我这句话几乎是尖叫出来的,而且那时我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是以白素吃了一惊,显然她没有想到我这样开不起玩笑,她忙道:“对不起,我是说著玩的,你不必那么认真!”

  我一听,知道白素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对她这句话生气,只不过是因为她的这句话,令我在陡然之间,捕捉到了一些甚么东西,但是却又未能太肯定,所以我才要她再讲一遍。

  我忙道:“不,不,你刚才说甚么,再说一遍!”

  白素有点无可奈何,道:“我刚才说,你和皮耀国两人,各有千秋,他说木炭里有一个人,你说木炭里面,有一只鬼!”

  我伸手指著她,来回疾行,一面道:“嗯,是的,他说,他看到木炭里面有一个人!是通过X光照射之后,出现在萤光屏上,当时他大吃一惊。是的,我说有一只鬼?皮耀国和我,都说木炭里面有一点东西--”

  我说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直视白素,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地道:“皮耀国看到的,和我所推断的,是同一样东西!”

  白素皱著眉,不出声。

  我大声道:“怎样,你不同意?”

  白素笑了起来:“不必大声吼叫,我只不过心中骇异。”

  我立时道:“你不是一直很容易接受新的想法,新的概念?”

  白素的神情有点无可奈何:“是么?”她随即扬了扬眉:“一个鬼魂在木炭之中,而这个鬼魂,在经过X光的照射之际,又可以在萤光屏上现形,这种概念,对我来说,或许太新了一点。”

  我作了一个手势,令白素坐了下来,我走到她的面前:“一步一步来。首先,人有魂魄,也就是说,有鬼,这一点,你是不是可以接受?”

  白素抬头望我:“你要我回答简单的‘是’或‘不是’,还是容许我发表一点意见?”

  我笑了一下,道:“当然,你可以发表意见。”

  白素道:“好,人的生命会消失,会死亡,活人和死人之间,的确有不同之处,活人,灵魂寄存在身体之内。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是,我相信人有灵魂,我可以接受。”

  我忙又挥著手:“林玉声的记述,你是不是接受?他的灵魂,进入了一株大树之中?”

  白素又想了片刻:“从留下来的记述看来,林玉声没有道理说谎,这可能是一种极其特异的现象,人的魂魄,忽然离开了身体,进入了一件旁的东西之中。古人的小说笔记之中,也不乏有这样的记载!”

  我“拍”地拍了一下手:“是,可是任何记载,都没有这样具体和详尽。”

  白素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又道:“林玉声的记载,和林子渊看了这样的记载之后所得出来的结论,以及日后他在炭窑中发生的事。只能导致一个结果--”

  我讲到这里,白素作了一下手势,打断了我的话头:“等一等!”

  我说道:“你让我讲完了再说!”

  白素却抢著道:“不必,我知道你想说甚么,你想说,当人在死前,他的身子靠著甚么东西,他的魂魄就有机会进入那东西之中!”

  我道:“是的,林玉声就是这样,他背上叫人砍了一刀,他仆向前,双手抱住了一株大树,结果,他的魂魄,就进入了大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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