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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后 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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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这篇小说的题目是“后备”。
“后备”不算是一个好的小说题目,比较起“╳╳惊魂”、“血溅╳╳”等题目,没有甚么刺激性,吸引力好像也比较差。所以,在写这篇小说之前,曾费了相当长的时间,考虑用另外一个题目,但是想来想去,整篇小说写的既然是后备的故事,那么,叫“后备”,虽然没有甚么石破天惊,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至少贴切,所以,仍然以“后备”为题。
后备是一个专用名词,大多数的情形之下,用在体育运动上。例如一队球队,必有后备队员。以一队球队为例,在正常的情形下,后备可能一点也起不了作用,正选球员比赛,后备只是在场外等著。一旦,正选球员表现不理想,有受伤的情形出现,那时候,后备才发生作用,顶替正选,使整个球队,仍然在正常的情形下进行赛事。
在机械上,也常用到后备这个名词。任何机械,都由许多零件组成。一组机械,其中特别容易损坏的部份,一定要有后备的配件,以便在出现损坏的情形时,随时替换。后备配件的作用极大,因为整组机械,可能由于一个极小配件的损坏,而致整个瘫痪,使整部机器,无法进行任何操作。
简略地介绍了一下后备这个词的意义,看来好像很乏味,然而整个“后备”的故事,倒是很曲折诡异的。
“后备”,讲的就是后备的故事。
第一部: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丘伦没有法子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盯著前面,心怦怦地跳著,一时之间,竟忘记了举起他的摄影机。本来一看到了新奇、异特的事物,就立刻举起摄影机来,那已是他多少年来培养出的职业本能了,他从来也不会错过珍贵的镜头,那种职业本能,曾使他多次获得国际性的奖状。
可是,如今看到的实在太令他惊愕,他只是呆呆地瞪著他所看到的,无法再有其他别的动作。
丘伦是一个摄影家,或者说,是一个摄影记者。再具体一些说,他是一个自由摄影记者。他的职业是摄影,他在世界各地旅行,拍摄各种照片,然后将照片出售给通讯社、杂志、报社。
这是一项相当不错的职业,尤其对一个本来就喜欢冒险、刺激、旅行和摄影的人来说,那简直是一门上佳的职业。
丘伦曾在中美洲的原始丛林之中,拍摄过左翼游击队活动的照片;曾在亚洲的金三角地区,拍摄过秘密会社会议的情形;曾在海拔七千公尺的山岭,拍摄过雪人的足迹;曾在深海一千公尺,拍摄过鲸鱼产小鱼的刹那……
丘伦曾经用他的摄影机,记录下时速六百公里的火箭车失事情形;也曾经利用特殊的仪器,摄下了紫罗兰花的花粉美丽无比的结构。
在他从事职业摄影的过程中,不知道遇到过多少惊险,非洲一个国家的独裁统治者,就因为他拍下了一个残酷虐待镜头,而出动该国的全国军警追捕他,据他自己说,他在泥沼之中,抓住了一条大鳄鱼的尾巴,逃出了该国国境。
一个曾经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应该没有甚么事情再可以令他惊呆,但这时丘伦却真的呆住了。丘伦这时所在的地方,平静之极,那是一个小湖边的一片草地,绿草如茵,野花杂生,湖边有几株老树,树根曲折盘虬,一半浸在水中。就在湖边的草地上,丘伦铺了一张方格桌布,桌布上是一个竹篮,篮中有美酒和食物,还有一具收音机,正在播放著悠扬的音乐。
在小湖对岸,有几艘小船,近湖岸停著,小船上有人在垂钓。偶然有几只水鸟,在水面上低掠而过,令平静的湖水,荡起一圈圈的水花。
这是一个极理想的渡假的地方,最适宜于和爱人静静地消磨时光。
而丘伦到这里来,正是如此。十天前,他在酒会里认识了海文之后,这样的约会,已经是第三次了。
几秒钟之前,丘伦还怔怔地望著海文的背影,长发随著微风轻拂而飘动,海文坐在靠近湖边的树根上,正用一根树枝,轻轻地在拍打著湖水,而丘伦也正想凑近去,对她讲一句他在心中已盘算了好几天,而找不到适当时机讲出来的话。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情景,应该是适宜于讲这句话的时刻。丘伦在他三十二年的生命之中,曾讲过无数的话,就是没有对所爱的异性讲过这句话,所以他明知道是最好的时刻,还是有多少犹豫。
如果不是他犹豫了一下,他就不会听到身后那一下轻微的声响,也不会转过头去,看到那令人惊愕得不知所措的情形。
但是他却偏偏犹豫著,所以他听到了那一下声音,他转过头去,他看到了那个人。
千万别以为他看到了一个甚么八只眼睛,六条腿,头上长著触须的怪人,绝不是,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个人,大概有一百七十公分高,肤色出奇地苍白,双眼失神,就在他的身后,不到十公尺处,站著,失神的双眼甚至不是望著丘伦,而只是盯著草地上的那具正在播出音乐的收音机。
那个人的身上,穿著一件极其奇特的衣服,那简直只是一幅布,套在一个人的身上。
令得丘伦在刹那之间感到如此程度吃惊的,当然就是这个人,即使和心仪的女性一起野餐时,丘伦的摄影机,也随身携带著,可是一时之间,他竟然忘了举起它来。
这个人,丘伦认识,绝对认识。
就在半个月前,丘伦还曾替他拍过照,丘伦在离这个人的身侧,大约十五公尺处,替他拍过照,而这个人,正对著十万以上的群众在演讲。
这个人,是一个才通过极其缜密的阴谋而夺得了政权的一个亚洲国家的元首,齐洛将军。
齐洛将军在发表他就任国家元首后的第一次公开演说,几乎每一句话,都引起上万群众的喝采。丘伦全副摄影配备,在演讲台的左侧挤上去,向神采飞扬的齐洛将军拍照。
他的记者证是特许的,事先经过极其严格的审查,但是由于他挤得太近了,当他举起相机之际,两个护卫安全人员已采取行动,一个用枪托在他的腹际,重重撞了一下,另一个立时抢下了他的相机。还有两个便衣,在他的身后,将他的双臂,反扭了过来。
这样的情形,丘伦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他想张口叫嚷,可是在他身后的一个已经捂住了他的口,不让他发出任何声音。训练有素的保安人员,又有几个冲了过来,排成一堵人墙,遮住其余人的视线,于是,丘伦就被人推著、拉著,塞进了一辆小卡车,疾驶而去。
一直到六小时之后,当天晚上,丘伦才从一间密室中被叫出来,眼睛上蒙著黑布,再被推上车子,经过了大约半小时,他再被人推出来,步行了十分钟,停下,解开了蒙眼的黑布。
光线很明亮,刺眼,丘伦身在一间布置得华丽无匹的房间,一张巨大的写字台之后,坐著齐洛将军。
写字台上,放著几张放大了的照片,丘伦看出那几张齐洛将军在演说时神态的照片,正是他自己的作品,也就是他在被捕之前拍下来的。齐洛将军看著照片,神情像是很满意。当保安人员向齐洛将军低声说了一句甚么之后,齐洛将军抬起头来,盯著丘伦:“你替多少个国家元首拍过照片?”
丘伦吸了一口气:“超过三十位。”
齐洛将军点了点头:“不错,照片,你准备在哪里发表?”
丘伦道:“当然是世界性的报刊、杂志。”
齐洛将军指著照片:“我左边脸颊上,有两颗并列的痣。你为甚么特别夸张这两颗痣?”
丘伦道:“我认为这样,更可以表现出阁下坚强不屈的性格。”
齐洛看著照片,缓缓点著头:“保安人员向我报告,说当时你的行动,太过分了,所以才将你扣留,那只是误会,希望你别见怪。”
丘伦有点受宠若惊,忙道:“当然不会。”
齐洛将军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大约一百七十公分,但是神态十分威武,他挥著手:“你可以得回你的一切东西。希望你别作不利于我们的报导。”
丘伦道:“我一向不作文章报导,只是摄影,而摄影机的报导,总是最忠实的。”
齐洛将军笑了笑,又侧头看著照片,一面摸著他左颊上那两颗相当大的痣,样子很满意。
这次会见齐洛将军,给丘伦的印象,极其深刻,所以丘伦一下子,凭著他摄影家的敏锐观察力,他立即就可以认出,眼前那个人,就是齐洛将军。
齐洛将军左颊上的那两颗痣,是他貌相上的特徵,丘伦毫无疑问可以一下就认出来。
这个人,除了齐洛将军之外,不可能是另一个人。
但是齐洛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欧洲的一个小湖旁?他来渡假?他才得到政权不久,正夜以继日地在铲除反对势力,巩固他的政权,哪里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趣?
何况,就算是他来渡假,那一定会是世界性的新闻,因为齐洛将军正是今年世界风云人物之一。
当丘伦望著眼前这个人,惊愕得发呆,忘了一切动作之际,那个人仍然只是怔怔地望著草地上的收音机,彷彿他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会发出声音来的东西。
丘伦的惊愕,其实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大约是半分钟左右。
接著,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指著他面前的那个人。那个人被他的惊呼声惊动,向他望来,现出极骇然的神色。
丘伦来曾有甚么进一步的动作,就看到一辆车子,疾驶而至。那车子,是普通高尔夫球场中使用的那种,来势极快,一下就冲到了近前,车上,除了驾车的人之外,还有两个壮汉。
那两个壮汉,在车子还未停下,就一跃而下,奔向那个骇然望著丘伦的人,动作快而纯熟,一下子抓住了那个人,将他推上了车子,车子又立时疾驶而去。
丘伦从极度的惊愕中醒来,他又发出了一下大叫声:“喂,你们干甚么?”他一面叫,一面一跃而起,向前追去。可是车子驶得十分快,丘伦立即发现,自己无法追上那辆车子,他仍然向前奔著,一面举起了摄影机,不断地按著快门,直到拍尽了相机中的软片。
丘伦奔上了公路,看著那辆车子,在公路前面,转进了一条小路,而在小路的尽头处,是一幢看来相当古老的红砖建筑物。车子正向著那幢建筑物疾驶而去。
丘伦无法看清那辆车子是不是驶进了那幢红砖建筑物,因为在建筑物前面,有一片林子,车子驶进了林子之后,丘伦就再也看不见了。
当丘伦喘著气,再回到湖边的时候,他不禁苦笑,他约来的女朋友海文,沉著脸,看样子已准备离去,桌布上的竹篮和收音机,都已不见,收音机在哪里不得而知,竹篮则在湖面上飘浮,在竹篮附近浮著的,则是他精心选择过的一瓶美酒。
丘伦摊著手,想解释几句,可是却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支吾了好一会,他才道:“我……刚才……突然看到了一个人!”
海文连望也不望他,冷冷地道:“看到了一个人,就会发疯,全世界有四十二亿人。”
丘伦再想解释说,他看到的人,是一个国家的元首齐洛将军,可是丘伦却没有再说甚么,因为他突然发现,一个再美丽的女人,不问情由就生气,就不可爱,他反倒有点欣幸自己刚才并没有将那句盘算了几天的话说出来。
海文显然还在等候丘伦的道歉,但是丘伦却道:“看来你想回去了?很对不起,我有一点事,请你自己找车子回去。”
丘伦这句话才一出口,眼前一花,接著就是“拍”地一声响,他还未曾知道发生甚么事,又听到了海文的一声怒吼。脸上忽然辣辣地痛了起来。他才知道挨了一个耳光。而当他定过神来,转过头去看时,海文已经走向公路,看起来,海文要在公路上截一辆路过的车子,轻而易举。
丘伦摸著发烫的脸颊,苦笑。
海文是联合国机构的翻译员,美丽动人,追求者甚多,在认识丘伦之后,对丘伦有一定的好感。丘伦如果不是在想对海文说那句话前犹豫了一下的话,以后的发展就大不相同。而今,当然不论花多少心机,也无补于事了。
事后,海文还是气愤不已,对人说起丘伦的时候,咬牙切齿,有如下的评论:
“这个人是疯子,莫名其妙,在应该说‘我爱你’的时候,他会像发了羊癫症一样,惊叫起来。会把女人抛在离城市五十多公里的郊外,要女朋友自己回去!天下没有比他更混账的男人,哼,还好给我看到了他的真面目,没有被他所骗。”
评论自然极坏。但是是好是坏,对丘伦来说,实在没有甚么分别,因为丘伦已经没有机会听到她的评论了。
在丘伦身上,又发生了一些事,或者说,发生了极度的意外。
丘伦眼看著海文截住了一辆车,驾车的人是一个金发男子,丘伦挥著手,海文连头也不回。丘伦向他自己的车子走去。
当他来到车子旁边的时候,一个看来像是流浪汉一样的男人,带著笑脸,来到了他的身边:“先生,和女朋友吵架了?”
丘伦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那男子又道:“真可惜,我还看到了她将一瓶酒抛进了湖中,那一定是一瓶好酒?”
丘伦叹了一声:“是,一九四九年的。”
那男人发出了一下尖锐的口哨声:“糟蹋美酒的女人,罪不可恕。”
丘伦苦笑著,拉开了车门,他在那一刹那间,心中陡地一动:“在公路那头,有一小路,小路的尽头,一片树林后面,有一幢红砖的建筑物,那是──”
那流浪汉道:“那是一座私人疗养院──”他随即又作了一个鬼脸:“大多数是神经病人,在那里接受治疗。”
丘伦“哦”地一声,他想起来了,令他惊愕的那个男人,身上所穿的那件衣服,样子十分怪,看来正是精神病院病人所穿。
如果那是一间精神病院,其中的一个病人逃了出来,被人捉回去,那是极普通的一件事,奇怪是在何以这个人看起来和齐洛将军一模一样?
丘伦发怔,那流浪汉又道:“先生,你对精神病院有兴趣?”
丘伦挥了挥手:“谁会对精神病院有兴趣?不过,不过……”
丘伦不知道说甚么才好,他心中有疑团,想找一个人说一说,但也决计不会无聊得对一个不相识的流浪汉说。所以,他没有说下去,就上了车。却不料他一上车,那流浪汉竟老实不客气地打开了另一边的车门,就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丘伦瞪著那流浪汉,流浪汉向他陪笑:“先生,载我一程好么?”
丘伦有点生气:“载你到哪里去?”
流浪汉作了一个手势:“随便。”
丘伦叹了一声,取了一些钞票,给那流浪汉,谁知道对方却现出十分委屈的神情来:“先生,我不是乞丐,不要人家的施舍,除非你要我做些甚么。”
丘伦啼笑皆非:“好,我要你立刻下车。”
流浪汉的神情更委屈,叫了起来:“这是极大的侮辱。”
丘伦无可奈何:“好了,你替我……替我……”
丘伦实在想不到有甚么事可以叫那个流浪汉做的,但是一转念间,他想到了:“好,你替我打一个电话,长途电话,打给我住在东方的一个朋友。”
流浪汉高兴起来:“乐于效劳,我该讲些甚么?”
丘伦道:“你告诉他,我在这里,见到了齐洛将军,这就行了。我的名字是丘伦,我的朋友,叫卫斯理。”
丘伦将钞票递向流浪汉,流浪汉接过了钞票,欢然下车,丘伦驾著车子,转进了那条小路,驶向那片林子。
我放下电话,抬头向坐在沙发上的白素望去:“神经病!”
白素连头也不抬起来。
我又道:“丘伦,这家伙,特地托人打了一个长途电话来,说他在欧洲的一个小湖边,看到了军事强人齐洛将军。”
白素向几上的报纸望了一眼,报纸的第一版上,正有著齐洛将军的照片,齐洛将军在国内开始实行铁腕统治,因为有一个他的反对者逃到了邻国,他已下令向邻国开火,这是震动全世界的新闻。
我又道:“这个人,老是疯疯癫癫的,想内幕新闻想得发了疯。齐洛将军──报上怎么说?”
白素道:“报上说他将会亲自率军去进攻邻国,看来正是一个疯子。”
我没有说甚么,继续进行我在听电话前的工作,根本没有将那个电话放在心上──像这样的电话,如果我要认真的话,一天有两百四十小时都不够用。
白素顺手拿起报纸来,翻著,忽然道:“通讯说,齐洛将军最喜欢采用的照片,是丘伦拍摄的,他真的见过他。”
我道:“是,但绝不是在欧洲中部的一个小湖边。”白素仍在翻看报纸,过了一会,她又道:“原来丘伦在拍摄齐洛将军的照片时,还曾被保安人员拘捕过。”
我放下了手头的工作,直了直身子:“你老是提丘伦和齐洛将军,想说明甚么?”
白素笑著:“我想说明,丘伦见过齐洛,对齐洛的印象十分深刻,他不应该认错人。”
我闷哼了一声:“我是根据事实来判断。再说,就算他在欧洲中部的一个小湖边遇到了齐洛将军,那又怎么样?”
白素“嗯”地一声:“对,就算是,也没有甚么特别。”她说著,放开了报纸,不再和我讨论这件事。
我在再开始工作时,看了看案头日历,那一天,是三月二十四日。
第二部:大人物的轻微损伤
三月二十四日,下午二时,阿拉伯一个小酋长国石油部长的办公室中,石油部长阿潘特正在发怒。
阿潘特有十分英俊的外形,他的正式称呼,应该是阿潘特王子,或者是阿潘特博士──牛律大学经济学博士。阿潘特现在的职位是石油部长,未来的职位,肯定是这个小酋长国的元首。
这个小酋长国的土地面积不大,人口也不到一百万,但是在国际上的地位却十分重要,因为这个小酋长国的所有领土,几乎全是浮在质量最优的石油上。小酋长国出产的石油,各先进工业国争相购买。
阿潘特才接见了一个日本代表,那个日本代表,是代表了日本三个大企业机构来晋见他,开始会谈时,气氛十分好,但是那日本代表,越讲越靠近他。由于当时在谈论的,是一个双方都感到十分有兴趣的问题,这个问题如达成协议,可以使阿潘特王子个人的银行户头,每年增加九位数字以上的瑞士法郎的存款,所以阿潘特并没有注意到那个日本人离得他太近了。
日本人讲得起劲,口沫横飞,突然拿起了桌上的金质裁纸刀,挥舞著,作加强语气的手势,在绝不经意的情形之下,裁纸刀的刀尖,忽然刺中了阿潘特王子的手背,刀尖刺破了表皮,血流了出来。
日本人大惊失色,嚷叫著出了办公室,办公室外的人立时进来,阿潘特王子用口吮著伤口,血很快就止住,只不过割伤了一点点,那是一件小事,原不足以令得阿潘特王子生气。
可是,那日本人在混乱中,嚷著出了办公室之后,却没有再回来,阿潘特等了十多分钟,不耐烦了,吩咐秘书打电话到日本大使馆去查询。
日本大使馆的回答是:我们从来也不知道敝国有这样的一个代表到来。
那个自称代表了日本三大企业的日本人是假冒的。
阿潘特王子立时紧张起来,一面下令彻查何以一个假冒的日本代表,竟可以通过复杂的晋见手续,来到办公室和他面对面地讲话,并且还用一柄锋利可以致人于死的刀刺伤了他。
同时,阿潘特王子立时驱车到医院,由全国所能召集的最好医生和化验师,替他作紧急的检查,他曾被那个来历不明的日本人所刺伤,如果有甚么毒药在那柄刀上,那实在不堪设想。
阿潘特王子的怒气,维持了三天,在这期间,他甚至拒绝参加一个国际性的石油会议。
三天之后,查明了以下几件事:
假冒身份的日本人,经过极精密的设计,所使用的文件,简直和真的一样,显然是一个大集团的杰作,很难是个人力量所能达到。
阿潘特王子手背上的伤口,已完全痊愈,没有毒, 当然也没有发炎恶化,甚么事都没有。
阿潘特王子办公室中,有不少价值连城的陈列品,一点损失都没有。那个假冒身份的日本人,竟不知他有甚么目的。
阿潘特王子事情忙,不久就忘记了这件事,只是对接见人,更加小心。
但是沙灵却没有忘记这件事。沙灵是英国人,保安专家,曾任英国情报局高级官员,退休后,受骋来这个小酋长国,负责这个小酋长国首脑人物的保安工作。
假冒事件发生之后,沙灵展开了调查工作,然而,那日本人却像是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从此再也没有露过面。
为了进一步调查,沙灵亲赴日本,在日本经过了十多天调查,一无所获,离开日本,经过我居住的城市,停留了一天,来看我。
我和沙灵是老朋友了,他今年六十六岁,可是身体精壮如中年,头脑灵活如青年。
在我的书房中,他一面晃著酒杯,令杯中冰块轻轻相碰,发出悦耳的“叮叮”声,一面将假冒身份日本人的事,详细讲给我听:“照你看,这个日本人目的是甚么?”
我想了一想:“看来,好像是想行刺,但由于临时慌张,所以仓惶逃走。”
沙灵摇头:“不,那柄裁纸刀相当锋利,如果他一下子刺进阿潘特王子的心脏,他已经可以达到目的,他不是来行刺的。”
我道:“或许是一个记者,想获得甚么特有消息。”
沙灵又摇头道:“也不是,他根本没有获得甚么消息,谈话的内容,只不过是想获得额外的石油供应。”
我吸了一口气:“有甚么损失?”
沙灵苦笑了一下:“这一点最令人难解,一点损失也没有。那个假冒身份的日本人,他反而有损失,假造的文件、旅费等等,数字也不小。天下不会有人花了本钱,来作没有目的的事。”
我又想了一会,才道:“唯一的可能是,这个假冒身份的人,原来有目的,但是后来发生了意外 他割伤了王子的手,他只好知难而退,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沙灵呆了片刻:“在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之前,只好接受这个解释。”
我有点恼怒:“这就是唯一的解释。”
沙灵摇头,可是又不出声,我又道:“你还在想甚么?还有甚么别的假设?即使假设也好。”
沙灵望了我片刻,道:“我在日本多天,虽然没有找到那个假冒身份的日本人,可是却获知了两件性质相类,无可解释的事。”
本来,我对这件事没有甚么兴趣了,但一听沙灵这样讲,这种无可解释的事,居然还不止一件,这使我感到十分好奇。
我忙道:“两件甚么,说来听听。”
沙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皱著眉。他在皱眉的时候,满脸都是皱纹,看来像是一个糟老头子,可是我却知道这个糟老头子,绝不是简单的人物。在苏格兰场,他迭破奇案,是世界公认的最佳办案人员之一。
战后,日本工业迅速发展,形成了不少新的财团。这种新财团的首脑,财富增加的速度极快,到了八十年代,其中有几个,个人财产,几乎已到了天文数字,成为世界新进的财阀。
竹内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新进财阀,他掌握的企业,组织庞大,雇用的员工超过三万人,产品行销世界各地,是日本工商界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更重要的是,他年纪还很轻,只有五十八岁。
这样的一个重要人物,世界瞩目,他每天接见不少客人,接见要经过缜密的安排。
一天,竹内先生接见一了个来自阿拉伯的代表,那个阿拉伯人,自称可以代表几间著名的阿拉伯石油公司,使竹内的企业,获得更多的石油供应。
自从能源危机以来,所有工业家担心的,就是石油供应,竹内先生对这个阿拉伯人,自然招待周到,白天在办公室倾谈得十分投机之后,晚上又在一间著名的艺妓馆设宴招待,酒酣耳熟之余,主客双方,一起带著酒意而起舞。
那个阿拉伯人,不知甚么时候,拔下了一个艺妓头上的头钗,挥舞著,一不小心,头钗在竹内先生的手臂上,划了一下,刺破了竹内先生的皮肤,造成了轻微的出血。
客人千道歉万道歉,主人豪爽地一点不放在心头上,当晚仍然尽欢而归。
事情本来一点也不稀奇,但是第二天,阿拉伯人在约定的时间,没有出现在竹内办公室,竹内先生一查询,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个阿拉伯人的来历,所有和阿拉伯国家有关的机构,没有一个知道这个阿拉伯人是谁。
竹内先生十分震怒,下令追查,可是却一点结果都没有。由于根本没有甚么损失,所以事情不了了之。
沙灵是在调查那个假冒身份的日本人时,无意中知道这件事的。
两件事,有著相同的情节。向阿拉伯人冒认日本人,向日本人冒认阿拉伯人,求见的全是超级大人物,而求见过程之中,大人物都曾受到轻度的损伤,然后,假冒身份的人就消失无踪,不知道他们的真正目的是甚么。
辛晏士是华尔街的大亨,办公室的豪华,举世闻名,一本杂志作过专题报导。他是犹太人,美国前十名富豪之一。有经济权威估计,如果他要调动资金的话,可以在一夜之间,调集收买一个中美洲小国家所需的现款。
美国政坛人物和辛晏士都有交情,虽然辛晏士自己从来也未曾出过面,进行过甚么活动,但是谁都心里有数:美国总统在作重大决定之际,一定会通过私人代表,找他先商量一番。
世界上有四十二亿人,但是像辛晏士先生这样的重要人物,不会超过四十二个。
辛晏士先生的嗜好是打高尔夫球,每次他在私人的高尔夫球场打球之际,保镖云集,和他在其他场合出现的时候一样。
辛晏士先生最注意的就是他的安全,一个人到了象他那佯的地位,除了生命安全之外,也没有甚么再可以值得注意的事了。
但是,有一次,当他正在挥棒打击高尔夫球之际,却发生了一桩轻微的意外,一个球僮,背著沉重的一袋球棒,在辛晏士先生的身边,一个站不稳,身子倾侧了一下,球棒擦到了辛晏士先生的手背,该死的球棒上,不知怎样,有一枚尖钉,尖钉就在辛晏士的手背上,刺出了一道口子,造成了出血。
这种轻微的受伤,旁人全然不算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发生在身份、地位如此尊贵的辛晏士先生身上,当然大不简单,一辆专车立即将他送到医院,经过两名外科医生的悉心料理──这样的小损伤出动到了全国闻名的外科医生,这情形就像出动了一枚火箭去猎兔。
两天之后,伤口痊愈。
沙灵在闲谈之中知道这件事的,他也把这件事,归入了和阿潘特、竹内受伤的同类,关于这一点,我不得同意。
我道:“辛晏士的受伤,只是意外,其中并没有甚么人假冒了身份,刻意来使他受伤。”
沙灵瞪著眼:“别告诉我那是意外,我根本不信。”
我也瞪著他,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想的是:一个球童,受雇去弄伤辛晏士。”
沙灵道:“正是这样。”
我闷哼了一声:“目的何在?”
目的何在?沙灵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来,他站了起来,来回走著,然后站定,伸手直指著我:“阿潘特、竹内、辛晏士,全是极有地位、财产多到不可计数的人物。”
我点头道:“是,他们随随便便,就可以拿出数以亿计的美金,但只是令他们受点轻伤──”
我讲到这里,陡然一怔,刹那之间,我想到了甚么,以致讲不下去。
沙灵道:“你……想到了甚么?”
我道:“皮肤受点伤,出血,看来无足轻重,但是有些毒药,一见血就可以致人死命,这种毒药,照中国人的说法,叫见血封喉。”
沙灵道:“可是他们并没有中毒。”
我挥著手:“毒药的性质、种类,有好几十万种,可能其中有一种慢性毒药,在中了毒之后,要隔若干时日,才会发作。”
沙灵的脸上,又浮满了皱纹:“但是,阿潘特在受了伤之后,曾作过详细的检查,医生说──”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别相信医生的话,八十万种毒药之中,至少有七十九万九千种,医生不知道它们的来龙去脉。”
沙灵的神色变得十分沉重:“真有这样的事?”
我十分郑重他说:“绝对有。”
沙灵又急速走了几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做这些事的人,他们的目的,是在毒药的毒性发作之际,进行勒索。”
我道:“当然是。”
沙灵吸了一口气:“那太可怕了,这种神秘的毒药,甚么时候发作?”
我摊开了手:“谁知道,一年,半载,或许更快,或许更慢。”
沙灵又吸了一口气:“我早就感到,一定是充满了罪恶阴谋,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我……”
我拍著他的肩:“你没有甚么可做的,只好等著。”
沙灵喃喃地道:“是的,只好等著。”
沙灵和我的交谈,至此结束,当天,我送他上机,回那个阿拉伯酋长国去。
在以后的日子中,我一记起来,就和沙灵通一个电话,沙灵有时也打电话给我。
在和沙灵不断保持联络期间,又曾发生了许多事,我也因为许多不同的事件,到过许多不同的地方,所以,有许多次,沙灵打电话给我时,我都不在家。但是沙灵都有留话,所以我在回家之后,都可以主动和他联络。
在这里,须要说明一下的是,丘伦的事,阿潘特王子、竹内、辛晏士的事,发生在相当多年之前,至少有五年。我只不过是将那时发生的事,补记出来,在以后发生的事,和这些事,至少有五年以上的时间间隔,请注意这一点。
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我和沙灵讨论的最后结论,是:有人可能用看来十分简单的方法,下了复杂的慢性毒药,以待毒发时,可以勒索巨款。
看来那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但是,五年过去了,甚么事也没有发生,当时的“结论”,分明只是一种猜测,绝不是事实。
在最近一次和沙灵的联络中,沙灵在电话中道:“卫斯理,毒药敲诈说,好像不成立了。”
我同意他的说法:“不成立了。”
沙灵的语意有点迟疑:“这些年来,我将一件事,作为业余嗜好,你猜是甚么?”
我苦笑,这怎么猜得到?我只好道:“是不是搜集阿拉伯王宫中逃出来的女奴?”
沙灵“呸”地一声:“别胡扯,这五年来,我尽一切可能,通过一切关系,搜集世界上大人物受轻微伤害的纪录。”
我“啊”地一声:“为甚么?”
沙灵道:“那还不明白?想看看除了阿潘特、竹内、辛晏士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例子。”
我沉默了半晌,沙灵坚毅不屈,但是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做著这样的工作,我却也觉得难以想像。
我问道:“结果怎样?”
沙灵道:“结果十分美满,或者说,结果极其令人震惊,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忙道:“怎么样?请详细告诉我。”
沙灵先吸了一口气,即使是在远距离的电话通讯中,还是可以听到他吸气时所发出来的那“嗤”的一声响,他道:“我调查了超过一百个大人物,我调查的对象,全是超级大人物,其中包括了十余个国家的独裁者,各行各业的‘大王’,所有我调查的对象,都可以在一小时之内,拿出二十亿美金。”
我有点啼笑皆非,即使以沙灵的能力和人际关系,这也是一项十分困难的工作,真不知道他这样做为甚么。
我问道:“你调查这些大人物的甚么事?”
沙灵答道:“我调查他们是不是在过去几年间,曾受过轻微的割伤!”
我叹了一声:“沙灵。全世界任何人,一生之中,都曾有过轻微的割伤。”
沙灵道:“你别心急,听我说下去,我调查的结果。极其令人震惊,他们在过去十年之中,都曾受过不同程度的轻微损伤。”
我大声说道:“我早已说过,任何人,不管他是穴居人或是石油大王,都会在生活中有过轻微损伤。”
沙灵道:“其中二十八人,受损伤的情形,和阿潘特王子相类似。”
我不禁无声可出,呆了片刻,才道:“有人假冒身份,去接近大人物,特意令他们受到轻微的伤害?”
沙灵道:“一点也不错,而且,这二十八个受伤的人,事后都曾调查过令他们受伤的人,都毫无结果。这些假冒身份的人,都经过极其缜密的、几乎无懈可击的安排,不然,也不会见到超级大人物,而他们的目的,似乎都只是造成一些轻微的伤害,然后在事后,就不知所终。”
我不出声。
沙灵追问道:“难道你还认为这是偶然的么?”
我吸了一口气:“当然不是偶然事件──其余的人如何?”
沙灵道:“其余的人所受的损伤,也全都由于他人不小心所引起,情况种类很多,有的是侍者的不小心,有的是被突然破裂的玻璃所割伤,无法一一列举,总之,伤害不是由于他们自己不小心而造成的,而是人为的‘意外’。”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看这是一件甚么样的事?”
沙灵道:“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我只是调查、搜集了这些资料,可是绝不知道有甚么样的事在进行著,也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何在,因为那些伤害,都极其轻微,至多两三天就痊愈,而且一点后患也没有,谁都不会放在心上。”
我想了想:“调查的结果的确十分令人震惊,可是一样没有结论。”
沙灵闷哼了一声:“既然有人在十年间,不断从事同样的工作,那么,当然有原因,卫斯理,事情发生在世界顶级人物的身上,并不是发生在普通人身上,我越来越觉得其中有极其强烈的犯罪气味──别说我由于职业本能,才如此说。”
我忙道:“我没有这样说──对不起,在你的资料之中,最早有这样受伤纪录的人是谁?”
沙灵道:“齐洛将军。”
我怔了一怔,齐洛将军,我记忆之中,好像是有一件甚么事,与这个军事强人有关,但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
我只是“嗯”地一声,重复了一句:“齐洛将军。这个人──”
沙灵道:“他受到轻微割伤时,还不是将军,只是上校,他当时掌握著那个国家的装甲部队,是极具势力的实力派军人,而且谁都可以看得出,这个军官的潜在势力极大,只要他发动政变,就可以武力夺取政权,成为一国元首。”
我又“嗯”地一声:“五年多前,他真的发动了政变,也成功了。”
沙灵道:“是,一直到如今,他的权力越来越巩固。他受伤的经过,是在检阅一次军事操演之中,一个士兵的刺刀,不小心划破了他的手臂。”
我说道:“看来那是一桩意外,齐洛将军……齐洛将军……他……”
我一面说著,一面竭力在想著,为甚么我对这个军事强人会有特殊深刻的印象。
陡然之间,我想起来了。
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有一天下午,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从欧洲打长途电话给我,说是受丘伦所托,要他告诉我,在欧洲中部的一个小湖边,见到了齐洛将军。
这样的一个电话,我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而且,自此之后,我也未曾听过任何有关丘伦的消息。
丘伦行踪飘忽,我和他感情虽然很好,但是几年不通音讯,也不足为奇,谁知道他在干甚么,或许,他在非洲的黑森林中,拍摄兵蚁的活动情形;也或许,他在阿拉伯酋长的后宫之中,替酋长的佳丽造型。
当时,我只是想起了何以齐洛将军会给我特别的印象,并没有任何的联想,事实上,也根本不可能将两件看来毫不相干的事,联系在一起。
我问道:“对了,齐洛将军,他那次受伤,到现在,已经有多久了?”
沙灵道:“九年多,正确地说,九年零十个月。”
我道:“看来,那次受伤,对他没有造成任何损害?”
沙灵的声音有点茫然:“是的,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损害。”
我也苦笑了一下:“那么,那次损伤,可能真是意外。”
沙灵只是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下,我道:“你只管进行调查,我觉得这些事很怪,也尽我力量去找寻答案,我们保持联络。”
虽然我答应了沙灵,尽我的力量去寻找答案,但是我的力量再大,在这件事上,也使不出来,因为一切根本一点头绪也没有。我所能做的,只是推测、估计。可是我作了好几十种假设,都无法圆满地解释这一百多个超级人物的遭遇,究竟是为了甚么目的,也无法想像甚么人在进行著这样的怪事。
事情有时候很巧,两天前才和沙灵在谈话中提到了齐洛将军,两天后,在报上看到了他的一则新闻:军事强人齐洛将军,因患心脏病,赴瑞士治疗。
一般来说,军事强人的健康,一旦发生了问题,就会造成政治动摇的局面。好在齐洛五年来的统治,己立下了基础,只要他患的不是不治之症,倒还不至于有甚么问题。
我看了这则新闻,想起多年前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打给我的电话,正是自瑞士的一个小镇上打出来的。不过我只是想到了这一点,也未曾对两件事作出任何的联系来,看过就算了。
更巧的是,半个月后,忽然有一个看来是欧亚混血儿,身形硕长,十分美貌的女子,登门造访,我请她进来,她自我介绍道:“我的名字是海文,在联合国儿童机构中担任翻译员,那个机构在瑞士设立总部。”
我“哦哦”地应著,可以肯定,以前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位海文小姐,也不知道她来干甚么。
海文坐了下来,坐的姿势十分优雅,一望而知,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望著我:“我受了一个人的委托,交给你一点东西。”
海文一面说,一面打开她的手袋,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牛皮纸信封来。
我仍然莫名其妙,接过了信封,望著她,她有点抱歉似地笑了一下:“这位朋友叫丘伦。”
一听到丘伦这个名字,我立时“哈”地一声:“是他,他可好么?”
海文美丽的脸庞上,现出了一丝阴影,声音也变得得低沉:“但愿他好。”
我吃了一惊,这种回答,往往包藏凶耗,我赶忙说道:“他──”
海文略侧过头去:“他死了。”
丘伦死了!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海文又道:“他死了很久,法医估计,至少已有五年之久,可是他的尸体,直到最近才被发现。尸体埋在一处森林中,由于埋得不够深,在一场大雨之后泥土遭到冲刷,露出了他的骸骨。”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是谋杀?”
海文道:“是,警方是那样说,他身上的衣服,也全腐烂了,后脑骨有遭过重击留下的伤痕,法医说,那是他致死的原因──”
海文讲到这里,我已经忍不住挥著手,打断了她的话头:“等一等,在这样的情形下,你如何获得他的遗物?”
海文低下头去:“在他死之前,我才和他相识不久,和他有过几个约会,在他的内衣袋中,藏著一小纸条,是我写给他的地址,和一个号码,警方发现了他的骸骨之后,根据地址找到了我。”
我皱著眉,心头疑云陡生,丘伦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明不白叫人谋杀了,这件事,我可不能不管。
我在想著,海文小姐低叹了一声:“难怪自那次约会之后,他再也没有来找过我,原来我们在分手之后,他已经遭了不幸,唉,真想不到,他其实十分可爱。”
我问道:“小姐,你刚才还提及一个号码?”
海文道:“是的,经过警方调查,那个号码,是当地一个小镇的公共汽车站储物箱的号码。一追查,由于那个储物箱久未有人开放,站方早已开了,将箱中的东西取了出来,另作保管,就是你手上的那纸袋,其中有一张纸条,请你看看。”
我忙打开纸袋,看到纸袋中,有不少照片。我来不及看照片,先取出了那张纸条来,纸条上龙飞凤舞般写著草字:“如果我有任何不幸,请将这些照片,交给卫斯理先生,他的地址是──”
我抬头向海文望去,海文道:“恰好我有一个假期,而我又早就想到东方来旅行,所以,我就将这东西,带来给你。”
我忙又取出照片来,照片一共有十多张,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之感,照片上所拍的,是两个人,挟著一个人上一辆车子的情形,全部过程可以连贯起来。但拍摄之际,显然十分匆忙,有点模糊不情,最后几张,距离相当远,是那辆车子已绝尘而去的情景,而那辆车子,则是一辆高尔夫球场中用的车子。
我抬起头:“这些照片,是甚么意思?”
海文道:“我也不知道,不过,那天丘伦的表现非常怪。他本来就是一个怪人,那天,我在湖边,背对著他,已经感到他来到我身后,可是忽然之间,他却怪叫了起来──”
海文小姐接下来所讲的事,在开头已经叙述过。我听海文的叙述,指著照片:“这样说来,他认为那个被带上车的人,是齐洛将军。”
海文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看来,的确是这样。”
我心中的疑感更甚:“看来他还十分认真,因为事后,可能就在当天,他叫了一个不知道甚么人,打电话将这件事告诉我。”
海文睁大了眼,我又道:“他以后的行踪,你不清楚?”
海文道:“不清楚,当时我十分愤怒,头也不回就上了一辆在公路上驰过的车子离开了。”
我又问道:“他的尸体被发现之后,当地警方难道没有调查他的行踪?”
海文说道:“事件发生太久,完全没有法子调查,只好不了了之。”
我再看那几张照片,心中思潮起伏。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这种车子,并不适宜于长途行驶,一定就在附近,可以找到答案。从这几张照片的情形看来,丘伦一面奔跑,一面拍摄,他是在追那辆车子!
人的奔跑速度,当然比不上车辆的速度,丘伦追到后来,可能停了下来,但是他一定已看清了车子驶到甚么地方去。
他结果被人在后脑以重物撞击致死,那么,他要去的地方,就是他致死的所在。
这其间的经过,只要通过简单的推理,就可以找出来龙去脉,但是问题是:是甚么原因,导致他被谋杀呢?
我想了片刻:“小姐,拍摄这些照片的正确地点是”
海文道:“在瑞士西部的一个小湖边,那个小湖,邻近勒曼镇。那是一个只有几千口人的小镇,是渡假的好地方。”
我心中在盘算,是不是要到发生意外的地方去一下,调查丘伦的真正死因,海文的话才一出口,我就陡地一怔:“哦,勒曼镇……勒曼镇……”
我将这个小镇的名字念了两遍,俯身在茶几下的报架中,去翻查旧报纸,找到了军事强人齐洛将军心脏病到欧洲去就医的那段新闻,新闻中说得很明白,齐洛将军将到瑞士西部的勒曼镇一家疗养院中,接受检查和治疗。
海文显然不知道我在作甚么,用一种讶异的眼光望著我,我在那时,也全然没有想到甚么,思绪十分混乱,想了片刻,我才道:“这个小镇的疗养很出名?不然,一个国家元首,怎会到那里去接受治疗?”
海文道:“或许,早两个月,有一个美国华尔街的大亨,也到过勒曼镇。”
我心口又陡地一动:“这个大亨──”
海文道:“叫辛晏士,犹太裔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辛晏士,就是那个在打高尔夫球时意外受过轻微损伤的大亨!
我隐隐感到几件事之间,可能有著某种联系。但其间究竟是甚么联系,我却一时之间,想不出来。海文小姐站了起来:“丘伦要将这几张照片给你,因为那可能和他的死因有关?”
我又看了那些照片一眼:“当时,他一定是感到事情非常特别,所以才会不顾你,而去追查他认为特别的事情,而他遇害的日期,可能就在你们分手的那一天,或者,迟一两天,总之就在那几天之内,这些照片,无疑是极重要的线索。”
海文迟疑道:“隔了那么多年,还能查得到?”
我指著照片:“我想可以的,你看,这几个人的样子,拍得很清楚──”
我说到了一半,陡然停止,双眼有点发定,我立时向海文看了一眼,看到她的神情也很古怪。我知道在那一刹那间,我们都发现,在照片上,被抓上车的那个人,看来和报上齐洛将军的相片,十分近似,简直就像是一个人。
海文恢复镇定,低呼了一声:“天,丘伦没有看错。”
我用劲摇著头:“两个相似的人,不算是特别。”
海文指著报纸,说道:“可是齐洛将军一有了病,哪里都不去,偏偏到勒曼疗养院去,这就有点特别。”
她说得对,的确有点特别,看来,我非到那个小镇上去走一遭不可。我道:“我到那里去看看,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假期,调查丘伦死因的事交给我好了。”
海文小姐皱眉道:“好,我的假期是两星期,如果我渡假完毕,你还在瑞士,我们可以相见。”
我道:“希望这样。”
海文有礼貌地告辞,我再仔细比较照片上的那个人和报上齐洛将军的相片,越来越觉得两人近似。
半小时后,白素回来,我将海文来访的经过,说给她听,白素呆了半晌:“那个电话!丘伦十分认真,所以他才叫人打电话来。”
我苦笑:“他也真是,既然认真,就该自己打电话来,随便拉了一个人,无头无脑,来一个电话,叫我怎么处埋?”
白素道:“他人都死了,你还埋怨他?”
我思绪十分乱,理不出头绪,丘伦的死是一个事实,他为甚么死的?是不是因为他发现了甚么惊人的秘密,所以才导致死亡?他发现的秘密又是甚么呢?是他发现了一个军事强人,有一个替身?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他涉及了一些重大的政治阴谋,我是不是应该去淌这样的浑水呢?
在我思索间,白素低声道:“无论如何,你总应该到那疗养院去一次。”
我吸了一口气:“我也这样想,不过事情是不是和疗养院有关,我也无法确定──只好到了那边,走一步看一步。”
白素点头表示同意,她忽然说道:“晚报上的消息说,我们的一个朋友,因为心脏病猝发,进了医院。”
我“啊”地一声,一个人因为心脏病而进医院,而能在报上有报导,这个人自然是大人物,我忙问道:“这个人是谁?”
白素道:“陶启泉。”
第三部:“我不想死!”
陶启泉!
各位对于这位陶先生一定不陌生,他曾因为“风水”,和我认识,我又曾向他借过两百万美金,拿了这笔钱去买了一块“木炭”,他算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
陶启泉是亚洲有数的钜富,正当壮年,他掌握著无数机构,财富分布世界各地,举足轻重,是亚洲金融界一个最重要的人物。
这样的一个大人物,心脏病发进了医院,当然是一件重要新闻。
我忙问道:“报上怎么说?”
白素道:“并不很详细,只说是十分严重。”
我道:“陶启泉今年多大了?”
白素道:“五十才出头,不过,疾病和年龄之间,没有关系。”
我来回走了几步,拿起电话来,打到一家银行去。这家银行,也是陶启泉属下的企业,副董事长姓杨,我曾见过几次,是陶启泉在本市的得力亲信。
陶启泉是这样的大人物,因之即使要和他的手下通一个电话,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接听电话的秘书,先说杨副董事长没空,正在开会,等到我报上了姓名,又经过几重转折,才算听到了杨副董事长的声音。他的声音听来极其焦躁:“卫先生,你好。唉,真不幸,陶先生──”
我吃了一惊:“怎么了?陶先生的病情──”
杨副董事长道:“我才从医院回来,会诊的医生说,那是一种先天性的心脏病,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阶段,唉,真不知道怎么才好。”
我的心向下沉了一沉,如果会诊的医生那样说,那真是凶多吉少了,我问道:“他以前好像没心脏病的迹象?”
杨回答道:“怎么没有,我们一直劝他多休息点,多注意身体,可是有甚么办法,他那么忙,进医院之前,他还在主持一个会议,提出要购买纽约长岛一幢大厦的计画,就是在会议中,他昏过去,送医院的。”
我不禁苦笑,事业的成功,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追求的目标,可是成功的事业,却像是一具沉重的枷锁一样,紧扣在成功人士的脖子上,想要摆脱,简真是没有可能,只有无休止地为它服务下去,到后来,究竟是为了甚么,只怕所有成功人士,没有一个可以回答得出来。
陶启泉就是那样。任何人都会想:如果我有他那么多财产,一定甚么都不做,好好享受。唯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根本无法有半分钟自己的时间,在睡眠之中,也会为了事业上的得失而惊醒。也许,只有死亡,才能使他这一类型的人,获得真正的安息。
我吸了一口气:“我想去看他,他住在甚么医院?”
杨副董事长告诉了我那家医院的名称,并且告诉我,医生限制他接见采访者,我如果要去见他,还得他本人坚持才行。
我道:“你放心,只要他神智还清醒,一定会见我。当然,为了使我不必浪费时间等候,你是不是可以先替我安排?”
杨副董事长道:“当然可以,我也要去见他──等一等,有电话来,是医院打来的。”
我听到他在听另一个电话,不断地在说“是。是。”又说:“我立刻来,卫斯理先生才和我通话,他也要来见你,好的,我接他一起来。”
我听得他那样说,知道他是和陶启泉在通话,果然,他的声音又响起:“我们在医院门口见,先到先等。”
我放下电话,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白素苦笑了一下:“亿万富翁面临死亡,心情不知怎样?”
我的声音,十分低沉:“每一个人心目中,自己的生命最重要,乞丐和亿万富翁,不会有甚么分别。”
白素又叹了一声:“那也未必,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勇于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道:“在四十二亿人中,这种人,毕竟是极少数。”
我驾车直赴医院。那是一家极出名的私立医院,以昂贵和豪奢著称。当然,陶启泉这样的豪富,随便一高兴,就可以买下一百座这样的医院,而绝不皱眉。在医院建筑物的门口,等了大约五分钟,在这五分钟之内,我看到不少财经界的大亨,自他们豪华的座车中,匆匆下来,走进医院,这些人,虽然全是著名的豪富,但几乎全是陶启泉的手下,或者是在生意来往上要依靠陶启泉支持。杨副董事长来的时候,有几个人和他打招呼,他一看到了我,就拉住了我的手:“快上去。”
看到了这种阵仗,我也不禁有点紧张,低声道:“已经不行了?为甚么召集那么多人?”
杨副董事长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我们一起乘搭电梯,到达顶楼的特别病房。一出电梯,那种豪奢的布置,无论如何叫你想不到这是一家医院。一个足有一百平方公尺的大堂,顶上全是玻璃,是一个大温室,种满了花卉,好让病人见到阳光。
在那个大堂中,聚集了不少人,全是各行各业的大亨,但是那些大亨,显然未曾得蒙陶启泉接见的荣幸,他们只是在大堂中或坐或立,在低声交谈。
我和杨直穿过大堂,来到一扇自动门之前,门前有两个大汉守著,见到了杨副董事长,立时按钮打开了门,门内又是一个小客厅,也有几个人坐著,我认得其中至少有三个是大银行的总裁级人物。
经过那小客厅,是一条走廊,要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才是另一扇门,一个护士在门口,一看到了我们,打开门,我和杨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间极大的房间,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放满了鲜花。一张病床上,躺著陶启泉。
看到他躺在床上,我不禁兴出了一股悲哀之感。一个人,不论他的地位多么高,财富多么雄厚,当他躺下来的时候,他不可能躺在两张床上,还是跟任何人一样,只是躺在一张床上。
床前,有两个医生,正在治理著陶启泉,有不少我叫不出名堂来的医疗仪器。陶启泉的脸色看来极苍白。以前我看到他,他总给人以一股充满了活力的感觉,但如今,活力显然正在远离他。
房间中已经有六七个人在,我约略看了一下,可就认出他们的身份,大抵和杨副董事长相同,全是陶启泉在事业上最得力、亲信的人物。
陶启泉的眼珠转动著,一个护士摇起了病床的上半截,使陶启泉维持著半躺的姿势。一个医生,取下了套在陶启泉口上的氧气罩:“慢慢说,别超过半小时──”
医生的话还未曾说完,陶启泉已陡地一挥手,他的动作十分粗暴,语音也带著极度的不耐烦:“那有甚么不同?我反正快死了。”
床边的两个医生只好苦笑,陶启泉望向房中的各人:“现在我还没有死,你们过来。”
所有的人全都急急走向床边,我没有巴结陶启泉的必要,所以仍留在离门口不远处,两个医生已被挤得退到我的身边。我低声道:“他的情形怎样?”
两个医生相视苦笑,其中一个低声道:“在最好的疗养下,他的心脏机能,大约还可以维持十五天到二十天左右,然后──”
医生的声音极低,病房之中,各人来到了病床前,变得十分静,所以陶启泉的声音,听来十分粗壮,他几乎是在嚷叫:“医生说我快死了,我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
我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一会。陶启泉的那两句话,简直是在哀鸣。他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可是他的心脏机能,只能维持十五天到二十天,他还有甚么办法?
在陶启泉的话之后,病床边上,响起了一阵嗡嗡声,大抵是“你不会死的”,“吉人自有天相”之类不著边际的话。
陶启泉的样子,显得很不耐烦,他道:“少废话,联络上巴纳德医生没有?叫他包一架飞机,立刻来,他是换心手术的权威。”
一个头发半秃的中年人忙道:“我们在南非的代表已经和他联络上了,他答应来。”
陶启泉笑了起来,充满了信心:“你们不必说甚么,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不会死。”
病床边立时又响起了一阵附和声,仿佛真的陶启泉不想死,他就不会死。我向身边的两个医生望去,那两个医生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摇著头。我有相当多的问题想问那两个医生,但是在这个时刻。显然并不适宜,所以我忍住了没有说。
陶启泉又叫著一个人的名字:“我想做甚么,总做得成的!那一年,全世界没有人相信我可以收购委内瑞拉的大油田,可是我们是怎么成功的?”
那个人一脸精悍之色,说道:“钱,有钱,甚么事情都能做到!”
陶启泉得意地笑了起来:“对,有钱,甚么事都可以做得到,可以买到生命。我有钱,我不会死,一亿美金延长一天生命,我可以活到两百岁。”
在我身边一个比较年轻的医生,用极低的声音道:“他的心态极不正常,真可怜。”
我向那医生望去,和他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和我一起离开病房一会,可是就在这时,陶启泉忽然叫了起来:“卫斯理,你怎么不过来?”
我当然不能不理他,于是我一面向病床走去,一面道:“我想你可能有很多重要的话要吩咐,所以不想来打扰你。”
陶启泉有点恼怒:“放屁,这是甚么话,我有话吩咐他们,有的是时间,何必急在一时,过来,我们来闲聊。”
一个人,在病重之际,对自己生命仍然充满了信心,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陶启泉的信心,却不是很正常。因为他的信心,完全寄托在他有钱这一点上。而事实上,即使肯花一亿美金,也不可能换取一天的生命!
死亡是人的最终途径,也是最公平的安排,任何人都不能避免,与有钱、没有钱,没有直接关系。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作为一个朋友,虽然这是极不愉快的事,我还是非做不可,我叫著他的英文名字:“你应该勇敢一些,接受事实,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我用这样两句话,来作为我所要讲的话的开始,自以为已经十分得体了,可是,陶启泉一听之下,面色立时变得极其难看。
而在病床旁的所有人,脸色也在刹那之间,变得比陶启泉更难看,其中两个,向我怒目而视,看他们的样子,若不是久已未曾打人,一定会向我挥拳。他们那种愤然的神情,表示了他们对陶启泉这个大老板的极度忠心,一副陶启泉是原子弹都炸不死的样子。
我不理会这些人,又道:“医生的诊断结果,想来你也知道了,趁你还能理事情──”
我才讲到这里,那两个人之一已经冲著我吼叫道:“住口!陶先生的健康,绝没有问题。”
我感到极度的厌恶:“这是你说的,医生的意见和你不同。”
那人道:“医生算甚么,陶先生──”
我一下子打断了那人的话头,直视著陶启泉:“你相信医生的话,还是相信这种人的话?”
陶启泉急速地喘著气,他的神态,在刹那之间,变得极其疲倦,他扬起手来,缓缓地挥著:“出去,你们全出去。”
所有的人都迟疑著,陶启泉提高了声音,叫道:“全出去,我要和卫斯理单独谈。”
他在这样叫的时候,脸色发青,看来十分可怖,呼吸也变得急促而不畅顺,一个医生忙走了过来,推开了两个在病床边的人,将氧气面罩,套在他的脸上,同时,挥手令众人离去。
所有的人互望了一下,一起退了出去,病房中只剩下了两个医生、我和陶启泉,两个医生也要离去,但是我出声请他们留下来。
就著氧气罩大约呼吸了三分钟,陶启泉的脸色才渐渐恢复了正常,他推开了医生的手,声音仍然很微弱:“巴纳德医生一到,我就可以有救。我知道我的心脏,维持不了多少天,但是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换上一个健全的心脏。”
我吸了一口气:“关于这一点,我们要听听专家的意见。”
我向两位医生望去:“像陶先生这样的情形,换心手术成功的希望是多少?”
年长的那个道:“换心手术十分复杂,首先,要有健全的心脏可供使用──”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道:“这一点不必考虑,陶先生有的是钱,要找一个健全的心脏供他替换,并不困难,我是问有了这样的心脏之后的事。”
那医生道:“巴纳德医生已经有过五次以上进行换心手术的经验,这间医院的设备,也可以进行手术有余。但是心脏移植手术最大的问题是排斥现象。”
陶启泉立即道:“可是有成功的例子。”
那年长的医生转过头去,不出声。年轻的那个道:“所谓成功的例子,实在不乐观。在排斥现象未曾彻底解决之前,经过心脏移植手术的人,活下来的最短纪录是两天,最长纪录,也不超过两年。”
陶启泉的面肉抽搐,神情变得难看到了极点。
那年轻的医生本来不敢向陶启泉讲到这一问题,但是一有了开始,他也变得没有忌惮:“就算有两年寿命,在这两年之中,还要不断进行抵制排斥的手术,而换心人本身,几乎不能进行任何活动,这已经是可以预见的最好情形了。”
陶启泉的口唇颤动著,想讲甚么,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眼前的这种情景,实在十分残忍,面对著一个将死的人来讨论他的死亡时间!陶启泉十分坚强,所以他才能忍受,换了别人,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讨论。
我在这样的情形下,只好道:“作最乐观的估计,两年也是好的。医学进步神速,在两年之后,可能会有新的技术出现。”
陶启泉苦笑了一下:“连你也用空头话来安慰我?”
我忙说道:“我讲的不是空头话,事实上,除了接受换心手术以外,没有旁的方法,可以使你活下去。”
在那一刹那间,陶启泉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度深刻的悲哀神情来,他不住喃喃地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只要我能活下去,不论要花多大代价──”
他讲到这里,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我用力按住了他的肩,想使他镇定一些,但当然一点作用也没有,他仍是剧烈地发著抖,而且脸色又开始发青。
医生连忙又给他呼吸氧气,在经过了两分钟之后,他才叹了一声:“卫,你可知道我今年才五十四岁,如果再有三十年──”
我叹了一声,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情形和你一样。”
那年长的医生道:“我看巴纳德医生明天就可以到,等他到了再共同研究一下。”
陶启泉像是一个小孩一样,抓住了我的手:“我要活下去,我一直相信金钱能创造奇迹,我一直相信,真的一直相信。”
我实在再想不出用甚么话来安慰他,只好轻轻拍著他的手背。陶启泉望向医生:“给我注射镇静剂,我不想清醒,清醒,会想很多事,太痛苦。”
医生苦笑道:“真对不起,你心脏如今的情形极差,镇静剂会增加本来己不堪负荷的心脏的负担,所以──”
陶启泉喃喃地道:“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谁也不会比我更痛苦。不必等巴纳德医生,先去给我找一颗健全的心脏来。”
我退到门口,打开门,向等在门口的那些人,传达了陶启泉的命令,门外传来轰然的答应声。我不知道这些人用甚么方法去找,但他们有的是钱,应该可以找得到可供移植的心脏。
我又回到病房中,心中十分踌躇。我来了,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无法离陶启泉而去,但如果我不走,陪他在这里,又实在没有甚么好说的,我是离去,还是留下来呢?
陶启泉显然看出了我的犹豫,他道:“留下来陪陪我,老实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叫他们走吧,我要见他们,自然会通知他们。”
我又去传达了陶启泉的这个命令,来到病床的沙发上,坐下。医生和护士不断进出,我拣些轻松的话题来说著。到了午夜时分,陶启泉睡著了。
两个医生仍然在当值,护士也保持著清醒,我十分困倦,歪在沙发上,蒙矓地要睡过去,听到两个医生低声交谈,才又睁开眼来。一个医生看到我醒了:“卫先生,这件事,请你决定一下。”
医生的神情很凝重,我还未及时问是甚么事,他又道:“有一个人,自称是巴纳德医生的代表,坚决要求见陶先生,有重要的话要和陶先生说,是不是叫醒陶先生,还是等明天?”
我看著陶启泉,他睡著,可是紧皱著眉,神情相当苦楚,既然是巴纳德医生派了代表来,我想他一定极其想见这位代表先生,因为他将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位可以替他进行心脏移植的医生身上。所以,我点了点头:“好,请他进来,我来叫醒他。”
医生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到了门口,略停了停,又转回身来,再摇了摇头,口唇掀动,喃喃地说了一句甚么。在这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自从陶启泉病发起,这个问题已存在我心中很久了。我向医生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有话要问他,然后,向他走过去,来到了他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医生,问你一个问题。”
医生的神情有点悲哀,像是早已知道我要问的是甚么问题,他也压低了声音:“请问。”
我再将声音压得低些,这可能是我自己根本不愿意问,也可能是我自己早已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之故。
我道:“陶先生,他是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了?”
医生苦涩地笑了一下:“这是明知故问。”
我的呼吸有点急促,语音乾枯:“连巴纳德医生的换心手术也不能挽救?”
医生作了一个手势,我不知道他这个手势是甚么意思,但是他那种无助的神情,却说明了他的心情。他道:“巴纳德医生是一个杰出的外科医生,不过事实上,自从有了第一次之后,心脏移植已经不算是最繁复的外科手术。我们医院中,几个医生,都可以做,问题是在移植之后的排斥现象,陶先生他……不可能活很久,而且就算活著,也是在极度不适和苦痛之中。”
我静静地听著,又望了陶启泉一眼。死亡本来不是甚么悲剧,任何人皆无法避免。但是死亡发生在陶启泉这样人的身上,无疑是一个悲剧,而且,他那么想活下去,一点也不肯接受死亡,坚信金钱可以买回他的生命。他的这种“信念”一定会幻灭。当那一刻来临之际,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就万倍于死亡本身。
我又低低叹了一声,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没有法子了,请巴纳德医生的代表进来吧。”
医生摇著头,走了出去,我来到病床前,先将手按在陶启泉的额上,我的手才碰上去,陶启泉整个人陡地跳了一下,他甚至还没有睁开眼来,就已经以嘶哑的声音叫道:“我不会死,我会活下去。”
我清了清喉咙:“有人来看你──”
他睁开眼来,眼中是一股极度惘然的神色,我把话接下去:“巴纳德医生的代表。”
他一听之下,发出了“啊”的一声:“好,终于来了,在哪里?人呢?”
我按了一下床边的钮掣,使得病床的一端,略仰起了一些:“医生去请他进来了──”
讲到这里,我顿了一顿:“其实,每一个人,都会死。”
陶启泉又怒又惊:“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还不到死的时候,我至少还要活二十年,唔,三十年,或者更多。”
他在讲著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这种情形,实在令人感到悲哀,本来,我可以完全不讲下去,就让他自己骗自己,继续骗到死亡来临好了。
我多少有点死心眼,而且我觉得,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还这样自己骗自己,是一件又悲哀又滑稽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像陶启泉这样杰出的成功人物身上。
所以,我几乎连停都没有停,就道:“不,你不会再活那么久,你很快就会死,死亡可能比你想像之中,来得更快。”
我的话才一出口,陶启泉显然被我激怒了,他苍白的脸上,陡地现出了一种异样的红色,我真怕他忍受不了刺激和愤怒,就此一命呜呼。他挥著拳,想要打我。可是即使他愤怒和激动,他挥拳无力,苍白的脸上现出异样的红晕,也使人可以感到,这是一个垂死的人。
我伸过手去,握住了他挥动著的拳头,用极其诚恳的语音道:“你听著,人死了不算甚么,我坚决相信,人有灵魂,灵魂不灭,比一具日趋衰老的躯体可贵得多,你不该幻想自己的肉体一直可以维持不老,应该向更远的将来想想。”
陶启泉显得更愤怒,用力挣开了我的手:“废话,甚么灵魂!”
我还想进一步向他解释一下,他又用那种嘶哑的声音叫了起来:“我要躯体,我的身体给我一切享受,你能用灵魂去咀嚼鲜嫩的牛肉吗?能用灵魂去拥抱心爱的女人吗?能用灵魂去体会上好丝质贴在身体上的那种舒服感吗?”
我想要打断他的话,可是他说得激动而又快速,忽然又连续地笑起来:“卫斯理,你不去做传教士,实在太可惜。”
我苦笑,再要向他解释人类有文明以来,宗教和灵魂的关系,那实在说来话太长了,长到了他有限的生命,可能根本不够时间去听的程度,更不要说领悟到其中的真正含义了。
我正在想,该如何继续我和他之间的谈话,门推开,医生走进来,在他的后面,跟著一个身形相当高,瘦削,双目炯炯有神,有著一个又高又尖削鼻子的西方人。
那个人,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是他十分精明能干,而他的行动,也表明了这一点。他一进来,几乎没有浪费一秒钟的时间,就直趋病床之前:“陶先生,我叫罗克,是巴纳德医生的私人代表。”
陶启泉怔了一怔:“我不知道巴纳德医生还有私人代表。”
那个人──罗克──将陶启泉当作小孩子一样,伸手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你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换了任何人,或是在任何环境之下,陶启泉若是受到了这样的待遇(虽然这样的可能性极少),他一定会勃然大怒。这时,陶启泉也怔了一怔,可是却没有发作,只是闷哼了一下。
罗克坐了下来,直视著陶启泉:“关于如何使你的生命延续下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陶启泉震动了一下,直了直身子,想要开口,但是罗克立时作了一个手势,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说道:“这是我和你两个人之间的事。”
他一面说著,一面转过头,向我和医生望过来。
从罗克一出现开始,我不知道为甚么,就一点也不喜欢他。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罗克,可是奇怪的是,我好像对他有一定的印象。这种模糊的印象,是来自他那高而尖削的鼻子。
我是甚么时候,甚么地方,见过一个长著这种高而尖削鼻子的西方人?
我正在想著这一点,所以对罗克的话,并没有怎么在意,虽然我在听了他的话,也明白了他一讲了那句话就向我望过来的用意,但是由于我在沉思,所以我的反应比平时略慢了些。
所谓“反应慢”,其实也不过是一秒钟之内的事,可是罗克居然就不耐烦了,他发出了一下冷笑声:“我以为我的暗示已够明显了。”
医生在那刹那间,显得十分尴尬,忙转身向门外走去,我也站了起来。
我虽然站了起来,可是却并没有离去的意思,只是望著陶启泉。
我之所以不想离开,是因为罗克根本是一个陌生人。他自称是巴纳德医生的“私人代表”,可是却根本没有拿出任何证明来。让一个这样的陌生人,单独和陶启泉相处,无论如何不是恰当的事。
陶启泉也惊道:“不论我们讨论甚么事,卫先生都可以在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罗克用一种极度嘲弄的口吻道:“好朋友?好到甚么程度?”
陶启泉连想也不想:“好到了他可以向我直接指出,我活不久了的程度。”
罗克像是听到了甚么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放肆,而且,笑声是突然之间停下来的。他直指著陶启泉:“听著,你我之间的谈话,只有你和我才能参与──”
他手用力向外一扬,续道:“没有任何第三者可以参与,没有任何第三者!”
陶启泉有点愤怒:“要是我坚持他在场呢?”
罗克道:“那我们就不再谈。陶先生,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好朋友,而是一个能使你活下去的人。”陶启泉的脸色十分难看,可是他没有继续发怒,而且显然屈服了,他向我望了一眼,又作了一个手势。我还是没有离去的打算,因为我觉得,这个突如其来的罗克,越是坚持他要和陶启泉单独相对,就越显得他形迹可疑。
罗克望向我,又笑了起来。
这家伙,一面笑,一面道:“你在这里不走,目的是甚么?保护他?”
我闷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罗克笑得更甚,指著陶启泉,道:“别忘记,他是一个快死的人,我如果要杀他,根本不必动手,只要走出去,他还能活多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想,罗克的话是对的。
陶启泉快要死了,就算要害他,也没有甚么可以害的。罗克至多不过是骗他一些钱,陶启泉的钱实在太多,就算叫人骗掉一点,又算甚么?我实在没有必要坚持留在病房之中陪著陶启泉。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就笑了起来,耸了耸肩,转身来到门口,拉开了门,又作了一个不在乎的姿态,走出去,将门关上。
第四部:救星?
我离开了病房之后,罗克和陶启泉讲了一些甚么,我自然不知道。
当时,我在病房门口,等了大约十分钟左右,并没有等到罗克离开,我和医生说了几句话,请医生转告陶启泉我回家去了,他如果想见我,可以打电话找我,我就离开了医院。
陶启泉没有打电话找我,当晚没有,第二天也没有。我倒著实很记挂他,因为过一天,他的生命就少一天,而他的生命,是如此的有限。
第二天傍晚,电话铃响,我拿起了电话,听到了那个医生的声音:“卫先生,巴纳德医生到了。”
我“哦”地一声:“他怎么说?”
我问“他怎么说”,自然是指这位出色的外科医生,对陶启泉的病情有甚么意见。可是那医生却答非所问:“他说,他根本没有甚么私人代表,也从来不认识一个叫罗克的人。”
我呆了一呆,那个罗克,我早知道他有点怪异,不是甚么好路数,我忙道:“那么陶先生──”
医生道:“陶先生早已离开医院了。”
一听得他这样说,我不禁叫了起来:“甚么叫做早已离开医院了?昨天我还和他在一起。”
医生急急解释:“昨天,你走后,大约又过了半小时,罗克,那个假冒的代表,就走出来告诉我说陶先生立刻要出院。我对他说那是不可能的事,以陶先生的病情而论,离开医院,简直是找死,但是我随即听到了陶先生的吼叫声,他要出院。”
医生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你应该知道,当陶先生决定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没有甚么人可以阻止。”
我的思绪十分混乱。陶启泉病情这样严重,可是当他和罗克进行了大约四十分钟的谈话之后,竟然立即要出院了,这是为了甚么?
我一点也想不透那是为了甚么,但是我却隐隐感到事态十分严重。
我不由自主喘著气:“他出院之后到哪里去了?换了一家医院?”
医生道:“我不知道,杨副董事长亲自开车来将他接走。那个罗克,始终和他在一起。”
我呆了极短的时间,心中忍不住咕哝地骂了几句,放下了电话,我在骂那医生该死,为甚么陶启泉出院,他不立刻告诉我,也在骂陶启泉该死,他要是将我当朋友,也该告诉我一声。
我放下电话之后,越想越气,忍不住伸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
刚好那时,白素在我书房门口经过,她半转过身来:“怎么啦?”
我道:“全是王八蛋!”
白素笑了一下:“甚么叫全是王八蛋,你也是,我也是。”
我瞪著眼,一点也不觉得好笑:“陶启泉离开医院了,也没人告诉我。”
白素怔了一怔:“啊,他死了?”
我挥著手:“谁知道他是死是活。”
白素走了进来,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我将昨天和陶启泉见面的情形,想劝他,劝到了一半,自称是巴纳德医生代表的罗克进来,等等情形,向她说了一遍,白素用心听著。
等到我讲完,她才道:“真怪。”
我闷哼一声:“其实也不怪,临死的人,都会相信有甚么古怪的方法,可以延长自己的生命,古往今来,没有多少人肯接受死亡必然来临的事实。谁知道罗克向他说了些甚么,或许,罗克说海地的巫都教,可以凭邪神的力量治好他的病。哈哈。”
白素并不觉得好笑:“至少,我们该知道他离开医院之后去了哪里。”
给白素提醒,我又拿起电话来,拨了他家里的号码。陶启泉的派头十分大,家里也有接线生,当我说要找陶启泉时,接线主的回答是:“对不起,陶先生不在家。”
我有点光火:“甚么叫不在家?他是快死的人,不在医院就一定在家,把电话接到他床边去,我是卫斯理,要和他讲话。”
接线生的声音仍然极柔和,柔和得使我有点惭愧刚才对她发脾气,她道:“真对不起。卫先生,我无法照你的吩咐去做,他真是不在家。”
我道:“那么,他在哪里?”
接线生道:“不知道。有很多人来找过他,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放下电话,白素道:“打电话给杨副董事长,是他接陶启泉出院的,他一定知道。”
我正想再拿起电话,电话铃响了,我立时接听,却正是杨副董事长的声音,我一听到是他,火直往上冒,大声道:“陶启泉上哪里去了?”
杨的声音显得很急促,说道:“我就是为了他的行踪,才打电话给你的,请你在家等我,我立刻就来。”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他在闹甚么玄虚,而他在讲完之后,立时放下电话,我又向白素望去,白素道:“那只好等他来了再说。”
杨董事长其实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喘著气,奔上了楼梯,进入了我的书房,但是这十分钟,却等得我焦急万状,作了种种设想。
我一看到他,就挥著手:“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杨忙摇著手:“我不知道。”
我大声道:“胡说,是你接他出院的,怎么不知道。”
杨几乎要哭了出来,一个银行副董事长忽然有了这样的表情,实在相当滑稽。他道:“我驾车接他出院的,可是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杨接到陶启泉的电话,要他立即亲自驾车到医院去接他出院,心中惊疑交集。
陶启泉的情形极差,连日来,他们为了陶启泉一直忧心忡忡。因为陶启泉始终固执地认为他可以活下去,活很久,所以对于他掌握的集团业务、财产,不肯先作任何安排。
陶启泉既然如此固执,其余的人,当然谁也不敢说甚么,只好心中暗自焦急,和盘算著陶启泉一旦死亡,自己在这个集团中的地位,会发生甚么样的变化。尤其像杨副董事长这样地位的人,更加担心。因为他知道,陶启泉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是自小骄纵惯了的公子哥儿,如果陶启泉在临死之前,没有一个切实交代,那么,整个财团的承继权,自然属于陶启泉的儿女。可是,这三个承继人,即使在陶启泉已病到如此严重之际,一个在大西洋拥著金发美女滑水,一个在巴黎选购时装,还有一个,在蒙地卡罗的赌场中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杨副董亨长经手汇出去给他的现金,已超过了三百万美元。
杨副董事长驾著车,进入医院,他在想:陶启泉是不是要开始利用他有限的几天,作最后的交代呢?他甚至想到,陶启泉其实大可以不必出院,只要将最亲近的几个人叫来,再叫律师来,他可以在病床上,吩咐应该怎么办,谁也不会违背他的意志。
当杨副董事长看到陶启泉和一个又高又瘦的西方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先是怔了一怔,接著,他知道自己料错了。
陶启泉临出院,几个医生还在竭力反对,可是陶启泉听也不听,脸上呈现著一种异样的兴奋,一下就上了车。
杨副董事长开来的是一辆大车子,车的前、后座之间,有著隔声玻璃的间隔。陶启泉上了后座,那洋人老实不客气,也进了后座,坐在陶启泉的旁边,于是,杨只好以副董事长之尊,权充司机。
这还不令杨副董事长生气,反正副董事长也好,总经理也好,在陶启泉的面前,全是小伙计,没有大人物。而令得杨生气,或者说,令得他伤心的是,陶启泉一上了车,立时按下了一个钮,将前、后座之间的玻璃隔上。这一来,杨变得听不到他们在讲甚么。
杨听到的,只是陶启泉的吩咐,道:“驶到王子码头上,小心点驾车,我还不想死。”
陶启泉的声音,显得十分愉快。这种愉快的声调,和他脸上那种兴奋的神情相配合。杨副董事长在记忆之中,陶启泉好像从来也没有那样高兴过。只有一次,几年前,陶启泉在经过了激烈的竞争之后,将一个欧洲财团打得几乎破产,而令他的财产,又增加了一百亿美元以上时,才约略有过这样的神情。
杨副董事长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他只是将车子驶到了码头,那大约是三十分钟的路程。
王子码头是一个专供游艇上落的码头。不是假日,天气又不好,显得相当冷落。
杨副董事长才停了车,就看到后座车门打开,陶启泉和那又高又瘦的西方人,一起下了车,陶启泉向他招了招手,杨连忙也下车。
陶启泉将一盒录音带交给了他:“你将这卷录音带,交给卫斯理,立刻去──不,等到明天,明天傍晚时分,才交给他,不能太早。”
杨接过了录音带,十分著急:“陶先生,你要到哪里去?”
陶启泉道:“我要离开一些日子,大概一个月,我会和你们保持联络。所有的业务,你可以作主的,先替我作主,作不了主的,等我回来。”
杨副董亭长知道陶启泉病情,听了之后,当时就呆了一呆,失声道:“离开一个月?”
陶启泉拍了拍杨的肩:“是的,至多一个月,或许不要那么久。”
杨副董事长觉得在这一刹那间,他不知道还有多少话要说,可是那西方人──当然就是罗克──已经将一艘十分漂亮的游艇,叫了过来,游艇泊在码头边上,陶启泉甚至不要人扶,自己就上了游艇,罗克也跟了上去。
杨副董事长也想上艇,陶启泉道:“你回去吧,照我的吩咐做。”
杨副董事长这时,心头混乱一片,陶启泉的吩咐,完全不发生法律作用,没有人可以为他作证,如果陶启泉一去不回,那么──
就在杨的紊乱思绪中,那艘外型极美丽的游艇,已向外驶去。
杨无可奈何,只好驾车回去,一直等到今天傍晚,才和我联络。
他道:“所以,陶先生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等听杨将经过讲完,就已经叫了起来,问道:“那卷录音带呢?”
杨立时郑而重之,取出了录音带,一面还带著焦虑的神情望著我:“录音带的遗嘱,在法律上有效么?”
我道:“去他妈的遗嘱!这是他要对我讲的话!”
我找出了录音机,放进了录音带,按下钮掣,立刻就听到了陶启泉的声音。
正如杨所讲的一样,陶启泉的声音,听来显得十分愉快。一个垂死的人,无论如何矫情,都无法假作出这种愉快的声音来。
以下,就是录音带中,陶启泉讲的话:
“真对不起,卫斯理。我不能让你知道发生了甚么事,至少暂时不能。不过,你要百分之一百相信我的话,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只会对我有利,绝对不会有害,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不可胡思乱想,我知道你最喜欢胡思乱想。所以,你不必自作聪明地采取甚么行动,如果那样做的话,只会害我,绝对帮不了我,我们是好朋友,你可以说是我唯一的朋友。如果我真的很快会死,你在医院中对我讲的话,很有帮助,可是如今情形不同,我绝对可以得救,你等著我的好消息,千万不要为我做甚么,甚么也不必做。”
录音带上,陶启泉的话,就是这些。
他用的字眼,如“自作聪明、胡思乱想”等等,对我的自尊心,多少有点伤害,但毫无疑问,是陶启泉亲口所说。
我又重放了一遍,一心想在其中,听出点隐语来,因为据杨副董事长说,罗克和他一起在车后座,那就大有可能,他是在胁迫之下才作这个录音的。
(想起陶启泉“自作聪明”的评语,颇有点哭笑不得。)
在又听了一遍之后,实在听不出甚么破绽来,白素望著杨,问道:“他上船之前,曾说要离开一个月?”
杨忙道:“是的──”
白素打断了他的话头:“他还说,会尽快和你联络?”
杨又道:“是,我也不明白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
白素向我望来,我皱著眉:“照这样情形看来,他像是去接受治疗,哼,那个罗克,他是甚么人?是一个神医?”
白素呆了片刻,才道:“罗克是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他一定是用极其动听的话,打动了陶启泉──”
我插嘴道:“要打动一个垂死的人,太容易了,只要告诉他有办法使他活下去就可以了。”
白素不以为然:“那也不容易,陶启泉极精明。”
我冷笑道:“秦始皇不精明么?他还不是相信了可以长生不死!”
白素叹了一声:“罗克向他说了些甚么呢?”
白素像是自己在问自己,她没有答案,我自然也没有答案,白素问了几次之后,才道:“杨先生请你安排我们和巴纳德医生见一次面。”
杨副董事长点头,答应。
和巴纳德医生的见面经过,相当愉快。
巴纳德到了,陶启泉反倒没有露面,巴纳德医生不免有点耿耿于怀。但是杨副董事长仍然履行了全部承诺,巴纳德医生可以不必做甚么而得到丰厚到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报酬,自然耿耿于怀的程度,也就减至最低。
谈话的内容,当然是环绕著人体的健康、心脏病的种种。当谈话进行到一半时,我就提出了我的问题。
我先问了几个关于心脏移植的问题。由于事先曾看了不少参考书,所以提出来的问题,相当中肯,巴纳德医生解答得也很详细。
等到问题到了心脏移植后的排斥现象,巴纳德医生叹了一声:“这是最难解决的一环,人体有自然的排斥外来移植体的功能。这种功能。本来起保护作用,但是反倒成为各种移植手术的最大障碍。”
我问道:“这种排斥现象,没有法子可以补救?”
巴纳德医生摊开手:“至少,我和我的同行,已经用尽了方法,排斥现象十分复杂,就算是近血缘亲属的器官移植,有时也曾有严重的排斥现象。”
我笑著:“如果是同卵子孪生者,他们互相之间,是不是可以作器官移植呢?”
巴纳德医生也笑了起来:“理论上应该可以,可是却没有作过实验,也没有甚么双生子,肯将自己的心脏互相掉换一下来试试看。”
在一旁听得巴纳德医生这样讲的人,都一起笑了起来。
在笑声中,巴纳德医生又道:“而且,所谓在理论上可以,也只不过是粗糙的理论而已。人体的结构、组成,实在是太微妙了,有许多因素,至今仍不为人所知。譬如说同卵子挛生,当然是两个人一切结构最接近的典型。但是最接近,并不是说完全相同。他们来自同卵子发育,但一定是两个不同的精子去促成发育的,来自同一人体的精子,每一个都有它独特的遗传特性,绝不相同,这便是兄弟姐妹之间,性格可以完全不同的原因。所以,即使是同卵子挛生,是不是可以在器官移植方面,全然不发生排斥现象,也不能肯定。”
我用心听著他的话,然后又问:“那么,根据你的意思,是不是重要器官的移植,绝不能挽救一个这个器官已受严重伤害的人的生命?”
巴纳德医生吸了一口气:“可以这么说。”
我苦笑了一下,提出了具体的问题:“你看过陶先生的病历记录,请问,如果他进行心脏移植,在最好的情形之下,能够生存多久?”
巴纳德医生说道:“没有人知道。”
我道:“请你作一个大略的估计。”
巴纳德医生皱著眉,或许是因为我的问题,不合情理,使他难以回答,他迟迟不出声,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仍然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不过,至今为止,情形最好的换心人,又生活了两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了陶启泉神秘不知去向,和他留给我那卷录音带中所说的话,我作了一个手势:“除了你之外,世界上没有更好的心脏移植专家了?”
巴纳德医生用力挥了一下手,神情也显得相当严肃:“不能这样说,心脏移植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外科手术。有好设备的医院,好外科医生,就可以进行,世界各地,都有成功移植的例子。”
我道:“他们遭遇到的困难,自然也相同?”
巴纳德医生道:“当然是。”
我本来的设想是,陶启泉可能找到了更好的医生,所以才不要巴纳德医生替他施手术,悄然离开。但这个假设,显然不能成立。我只好继续作另一个假设,陶启泉循别的途径,去治疗他的严重心脏病了。
所以,我又问道:“照陶先生的病情来看,是不是可以有别的医治方法?”
巴纳德医生不说话,只是摇著头:“奇迹,有时也会发生,但是科学家比较实在,宁愿不等奇迹的发生,而将等待的时间,去做一些实实在在、有把握的事。”
我被他讽刺了一下,但当然不以为意,我再想得到肯定的答案,又问道:“像陶先生这样的病情,绝对没有希望了?”
巴纳德医生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已经说过,有时,或者会有奇迹发生。”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四面看了一下:“他究竟在甚么地方?为甚么不露面?是没有勇气面对他所要接受的噩运?”
一提到了陶启泉在甚么地方,杨副董事长连忙过来,岔开了话题。我们又谈了一些别的问题,和巴纳德医生的会面,就此结束。
在回家途中,我和白素,起先保持著沉默,后来,我忍不住道:“如果我们承认巴纳德医生的专家地位,那么,陶启泉是死定了。”
白素叹了一声:“人总是要死的。”
我道:“可是他失踪了,那个自称巴纳德医生私人代表,究竟在捣甚么鬼?”
白素皱著眉:“不管那人在捣甚么鬼,陶启泉总是活不长了。”
我“啊哈”一声:“白小姐,那可大不相同。陶启泉是一个极重要的人物,他掌握了数不清的财富,他一的举一动,可以影响许多人的生活,甚至可以影响国际局势。”
白素道:“那又怎样,反正他一定要死。”
我吸了一口气:“你怎么没想到,如果有甚么人,用一番他肯相信的活,骗得他以为他还可以活下去,而要他答应某些条件的话,他一定肯答应。”
白素的神情不耐烦:“那又怎样?”
我学著她的语气:“那又怎样?那意味著大量多钱的转移,意味著经济上的混乱,意味著许多许多的变化,意味著──”
我还想说下去,白素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头:“说来说去,无非是钱!你应该知道,一个人最宝贵的是他的生命,就算是最吝啬的守财奴,到了最后关头,也会愿意用他的全部金钱,来换取他的生命。”
我闷哼了一声:“如果真能用钱来买命,那问题倒简单了。”
白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陶启泉可能上当,被骗?”
我点了点头,白素笑了起来:“我还是那句话,那又怎样?假设对方,用可以挽救陶启泉的生命作诱惑,向陶启泉骗取大量的金钱,而陶启泉又相信了,让他临死之前,快乐一点,又有甚么不好?”
我想反驳白素的话,可是一时之间,却想不出甚么话来,只好道:“那,也是一个骗局。”
白素道:“你听听陶启泉录音带中的声音,显得多么肯定和快乐,就算是一个骗局,也不必揭穿,让他在最后的时刻中,享受一点快乐!”
虽然我觉得整件事,极之不对劲,但是我无话可说。我甚至无法确切地说出整件事究竟不对劲在何处,总觉得事情的一切过程,有太多不合情理和值得怀疑的地方。
我没有甚么可以做,除了等陶启泉主动和我们联络之外。
当然,我也不是甚么都不做,我去调查了一下,调查陶启泉和那个自称罗克的人,登上那艘游艇,驶向何处去。
调查的结果,在向南去的航程中,有几艘船,看到过这样的一艘游艇,以相当高的速度向南驶。看到的人,一致对这艘游艇的速度之高,表示惊讶,由此可知那是一艘性能绝佳的游艇。
至于那艘游艇驶往甚么地方,完全没有人知道。那也就是说,陶启泉到甚么地方去了,除了他自己和罗克之外,没有人知道。
白素看我这两天来,心神不定,她劝我:“你不是准备去调查一下丘伦的死因么?他是你的好朋友,应该为他做点事。”
我苦笑了一下:“我在等陶启泉的讯息。”
白素道:“他一有消息,我保证用最快的方法,让你知道。”
呆等下去,当然不是办法,我也只好接受白素的提议。因为像丘伦这样精采的人,不明不白,被人杀了,埋尸在丛林之中,作为他生前的至交,该去查询一下。于是,我便将陶启泉的事暂时抛开,千叮万嘱,要白素一有他的消息,便立时转告我,然后,启程到瑞士去。
第五部:企图隐瞒甚么
我到达勒曼镇的时候,正是黄昏。驾著租来的车子,迎著夕阳疾驶,路边风光如画,赏心悦目。勒曼镇恬静宁谧,是一个典型的欧洲小镇。镇上总共只有一家旅馆,我以为在这样的小镇中,旅馆房间绝不成问题,所以根本没有想到预订房间这回事。
谁知道,当我提著简单的行李下车,走进那家相当古老的建筑物,面对著中年、半秃、貌相敦厚的店主人,表示要一间舒适一点的房间,店主人用极其抱歉的神情和语气对我道:“真对不起,先生,所有的房间,全都租出去了。”
一时之间,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瞪著他,而当他重复了一遍之后,我才发出了“啊”地一声:“还有别家旅馆么?”
店主人道:“真抱歉,镇上只有一家旅馆。”
我道:“这好像不可能吧,这里不是旅游圣地,看起来,你这家店,至少有二十间房间。”
店主人说道:“一共是二十八间。”
我再问一次:“全满了?”
店主人道:“是的,真抱歉,全满了。先生,你知道,我拒绝你,心情就像拒绝一个老朋友想来住宿一样难过。”
这令得我大是踌躇,我该到甚么地方去住宿?或许,可以在车子中过夜?店主人看出我的神情十分为难,他向我解释著旅馆客满的原因:“不知是亚洲哪一个国家,来了一位将军,在附近的医院中疗养。现在我们店中的住客,全是这位将军的僚属。”
我“啊”地一声:“齐洛将军!”
店主人连声道:“是,是。”
齐洛将军在勒曼镇附近的疗养院,这则新闻,我在报上看到过,想不到这位将军来治病,有那么大的排场,我正在考虑,是不是可以请店主人随便挪一点地方给我住住,便看到有三个亚洲人,自店内走了出来。那三个人一看到了我,就用充满了敌意的眼光,向我上下打量。
这三个人,一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一定是齐洛将军的保安人员,我随便看了他们一眼,就转过脸去,对店主人道:“随便是甚么房间,即使是杂物室也好,我只要──”。
我话还没有讲完,便觉得那三个人已经来到了我的身后,而且,他们来得太近了,那不是陌生人之间应有的距离。
一双手搭上了我的肩头,同时,一个十分粗鲁的声音道:“快走,所有房间,我们全包下了。”
我心中十分恼怒,但是我还维持著镇定,冷冷地道:“请把你的手拿开。还有,我建议你剪一下指甲,太肮脏了。”
我的话说得十分冷静,背后那人却被我激怒,他按在我肩头上的手,陡地紧了一紧,变成抓住了我的肩头,他的两个同伴连忙叫了一句,用的是他们国家的语言,在叫那人别生事。
可是他同伴的警告,已经来得迟了,就在那人的手指一紧,抓住我的肩头之际,我的左臂,陡地向后一缩,肘部已经重重撞在那人的肋骨上。
我也不想多生事,不然,我那一撞,至少可以令得他断两三根肋骨。那人发出了一下怒吼声,我已经疾转过身来,看到那人的手按在胸前,神情又惊又怒,他的两个同伴扶住了他,也一脸怒容。
我指著他们:“想打架?还是在这里奉公守法?”我用的也是他们国家的语言。那三个人一定以为我是他们国家的人了,一个狠狠地道:“你要是回去,一下飞机,你就──”
我不等他讲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说:“欢迎你们在机场等我。”
然后,我侧著头,用不屑的神情望著他们道:“看你们的情形,好像很难保护齐洛的安全。”
那三个人脸色发青,我将行李袋往背上一搭,迎著他们走过去,三个人忙不迭后退,我来到旅馆门口,又转过头来,大声道:“别忘了剪指甲。”
那个被我撞了一肘的人,还想追出来,可是被他两个同伴拉住了。
我出了旅馆,这种小冲突,我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找不到旅馆,总不是愉快的事。我上了车,缓缓驶著,向人问明了当地警署的所在地,转过了两个街角就到,进了警署,大叫了至少有一分钟,才有一个年轻警员,慌慌张张自后面走了出来。
那警员看到我,怔了一怔:“甚么事,先生?”
我道:“我是丘伦的朋友。丘伦,就是不久之前,在森林之中发现了他尸骸的那个死者的名字。”
那警员“哦”地一声:“是,是!”他仍是一脸疑惑:“你来是……为了甚么?”
我耐著性子:“丘伦死因可疑,你们有没有调查过?”
那警员挺了挺身:“当然有,他有可能被谋杀。可是,那是五年多前的事,完全没有线索。”
再有经验的侦探人员,对于五年前的一宗无头案件,也无从著手调查。何况,死者是一个外来的人,看来当地警方,对这件案子,也不是特别重视。
我搔了搔头:“我想弄明白他的死因,是不是可以将资料──和这件案子有关的资料,给我看看。”
那年轻警员一口答应:“可以。”
他说著,已拉开了一个文件柜的抽屉,找了一下,找出了一个文件夹来,交给了我,并且示意我在一张办公桌前坐下。
打开文件夹,有关资料,也少得可怜。除了一份发现骸骨的经过,只有那森林的一幅简图,画著发现骸骨处的正确地点。另外有一份警方的文件,上面有我的名字,是记录著死者有遗物,指明是要交给我,所谓“遗物”,自然就是海文小姐带来给我的那几张照片。
再就是一份法医的报告,说明死者致死的原因,和死亡的时间。
死亡时间当然是估计的,大约是五年之前。我将资料看了几遍,将那份森林图摺了起来,放进衣袋之中,那警员也没有抗议。
离开警局,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如果有住宿的地方,我当然会先休息,明天再开始工作。但如今反正我要在车中过夜,就想先到那森林去看看,可是我驾车离开了小镇,却又改变了主意。
森林,只不过是发现丘伦尸骸的所在。丘伦被人杀害之后,将他的尸体埋葬在那个地点,对整件案子的关系不大。
关系最大的,当然是命案发生的地点,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其次,就是丘伦和海文约会的那个小湖边。丘伦在那里遇到了一件奇事,他也拍下了不少照片,去追寻答案,而在追寻的过程中遇害,到那小湖边上去,比到森林中去重要得多。
所以,我改向那小湖驶去,在途中,我又自然地想起了齐洛将军。
丘伦在五年多前,声称看到了齐洛将军,而且还托人打电话给我提起这件事。他又拍了不少照片来证明。
在海文的叙述中,齐洛将军在小湖边被人硬拖上一辆车子,而那辆车子,则是高尔夫球场上所使用的那种。
循这条线索追下去,应该可以有点头绪。
半小时后,车子经过一幢建筑物,那建筑物有著相当高的围墙,范围极大,看来超过一公顷,我知道,那就是那所疗养院。
医院需要有那么高的围墙,这有点怪,或许这是一间专为达官贵人而设的疗养院,所以才要有这样的设备?我当时也没有在意,继续前驶,在路边停了车,向湖边走去。
当晚的月色相当好,湖水粼粼映著月光。湖边一个人也没有。湖旁,全是柔软的草地。看到这样优美的环境,我在草地上走了一会,估计来到了当日丘伦和海文约会的地点,就在草地坐了下来。
我先是对著湖水坐著,后来,半转过身子来,向著公路的方向。
我在迅速地转著念,那种球场上使用的车子,既然不能驶得太远,如今视线所及,公路有几条岔路,但是在我驾车前来之际,除了那座疗养院之外,没有别的建筑物。
那么,这种车子,应该就是疗养院使用的。
那么,丘伦的死,就和这座疗养院有极大的关系。
这座疗养院中的病人,已知的有齐洛将军、辛晏士等等,有这样高贵身份病人的医院,会和谋杀案扯在一起?
我又设想著丘伦当日发生的事,他看到了齐洛将军,从他拍下的照片来看,那个在照片上酷肖齐洛将军的人,被另外三个人硬拉上车,一个叱吒风云的将军,就算成了病人,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粗暴的待遇。
其中当然有著甚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丘伦可能因为追查这个秘密,惹来了杀身之祸。
秘密究竟是甚么?我不但不知道,而且连秘密的性质如何,也无从设想起。
在湖边,我呆坐了大约有半小时,一直在想著,四周围十分静,直到我用力抚了一下脸,我才听到那一阵悉索声。
由于刚才我集中精神在思索,所以我无法知道这种声响已经持续了多久,但当我一听到这种声音之际,立时便循声看去。
声音是离我坐的地方,大约二十公尺处的一个灌木丛中发出来的。那不是风声,起先,我还以为那是甚么小动物,在灌木丛中活动,但是我立时看到了在月色下,灌木丛的影子之旁,另外有一个黑影。那黑影,略为辨认一下,就可以看得出,那是一个蹲著的人。
发现湖边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我不禁呆了一呆,从黑影的动作来看,一时之间,我无法肯定这个蹲著的人是在干甚么,我慢慢站了起来,向那灌木丛走了过去。我不是故意放轻脚步,人走在柔软的草地上,本来就不会发出甚么声音来。
那个蹲著的人,一直没有发现我,直到我已经可以看到他,他还是没有发现。
我看到那人,蹲在地上,正在十分起劲地,用手挖著树根旁的泥土,将挖松了的泥上堆起来。我在他的背后站了半分钟之久,他一直在做同样的事,我也无法知道他的目的是甚么。
由于我在他的背后,所以无法看到他的脸面,而他又低著头,挖得全神贯注,好像将泥土挖松,堆起来,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我在看了十分钟之后,实在忍不住,先是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我道:“朋友,你在干甚么?”
我一开始弄出声音来,那人就陡地转过头来,盯住了我,一动不动,那神情,十足是一头受了惊了小动物。我怕他进一步吃惊,所以向后退了两步,再向他作了一个表示友善的手势。
那人在我向后退的时候,动作相当缓慢地站了起来。直到这时,我才看出,他的身形,高大魁梧,看来像是亚洲人,肤色相当黑,眼睛也比较深,貌相很神气,可是神情却极其幼稚。
这人穿著一件看来极其可笑的白布袍子,以致好好的一个人,看起来像小丑又不像小丑,有种说不出来的滑稽味道。
当他完全站直了身子之后,看他的表情,像是想笑,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才好,十分紧张,有点手足无措。
我只好再向他作一个手势:“你好。”
那人的口张动了一下,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而且在刹那间,他忽然又现出了极其惊惧的神色来,连连向后退。
他退得太急了一些,以致一下子,不知被甚么东西绊了一下,背向灌木丛,仰跌了下去。我一见到这种情形,忙跳过去扶他,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谁知道我好意的扶持,却换来了意料不到的后果,他忽然发出了一下怪叫声,听来十分骇人,我还未曾明白他为甚么要怪叫,手背上陡地一痛,一时之间,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竟然正低著头,用他的口,在狠狠咬我的手背。
当你的手背被人咬的时候,唯一对付方法,当然是立即捏住咬人者的腮,令他的口张开来。我当时就是这样做,而且,当那人的口被我捏得张了开来之后,我还挥拳,在他的下颚上,重重击了一拳。这一拳,打得那人又发出了一下怪叫声,跌进了灌木丛中。
我摔著手,手背上的牙印极深,几乎被咬出血来。我心里又是生气,又不明白正想向那人大声喝问之际,两道亮光,射了过来。
我看到一辆车子,向前疾驶而来,车子的速度相当快,一下子就驶到了近前,自车上跳下了两个人,直扑灌木丛。
那两个人的动作十分快,一扑进灌木丛中,立时抓住了那个人,那个人发出可怕的呼叫声,挣扎著,但是却被那两个人拖出来,拉向车子。而在这时候,我也已看清了,那辆车子,正是丘伦的照片中曾经出现过的那种轻便车。
那两个人自然也看到了我,他们向我瞪了一眼,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我看他们已经将那人拉上了车子,两人中的一个已经跳上了驾驶位,我忙叫道:“喂,等一等,这个人是甚么人?”
那个驾车的粗声道:“你以为他会是甚么人?”我扬著手:“他咬了我一口。”
那个人闷哼一声,不再理我,车子已向前驶去,我立时跟在后面追,车子去得很快,我追到一半,便不再追车,而奔向我自己的车子,等我上了车,发动车子,还可以看到那辆车子的灯光,我驾著车,以极高的速度,疾追上去。
那辆车子,驶近疗养院,从自动打开的铁门中驶进去。我的车子跟踪驶到,铁门已经自动关起,我若不是停车停得快,几乎直撞了上去,紧急煞车的声音,划破了静寂,听来十分刺耳。
我先不下车,在车中定了定神,一切事发生得太突然,叫人无法适应。我只可以肯定一点:这个有著高得不合理的围墙的医院,一定有极度古怪。
我吸了一口气,下了车,来到铁门前,向内看去。医院的建筑物,离铁门大约还有三百公尺。医院建筑物所占的面积并不大,围墙内是大幅空地,是一个整理、布置得极其美丽的花园,整个花园,纯欧洲风格。在距离铁门一百公尺处,是一圈又一圈玫瑰花,围著一个大喷水他,喷水池的中心,是一座十分优美的石像。
建筑物中透出来的灯光不多,花园更浸在黑暗之中,看来十分宁谧,全然不像有甚么变故发生过的样子。我略为打量了一下,就伸手去按铃。
我才一按下铃,就听到门铃旁的扩音机,传出了一个听来很低沉的声音:“甚么人?甚么事?”
我吸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我采用了最审慎的态度:“我是一个过客,刚才发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想找你们的主管谈谈。”
我一面说,一面打量著铁门和门栓,立即发现有一具电视摄像管,正对著我,可知和我讲话的人,可以在一具萤光屏上看到我。
我以为,我说得这样模糊,对方一开始语气就不怎么友善,我的要求一定会被拒绝,谁知道对方只是停了极短的时间,就道:“请进来。”
他答应得那样爽快,倒令得我一呆,可是我已没有时间去进一步考虑,因为铁门已自动打开,我道了谢,走进铁门,门立时在我后面关上。
在我的想像之中,这座医院既然有古怪,我走进去,一定会有十分阴森诡秘的感觉。可是事实上,却一点这样的感觉都没有,月色之下,经过刻意整理的花园,处处都显得十分美丽。
当我走过喷水池时,已看到医院的大门打开,一个穿著白袍的人,向我走来。当我们相遇时,那人伸出手来,说道:“你是将军的保镖?”
我怔了一怔,反问道:“齐洛将军?不是,我和他唯一的关系,大约只是我们全是亚洲人。”
那人呵呵笑了起来:“那我犯错误了,不该让你进来。”他讲到这里,又压低了声音,现出一种十分滑稽的神情:“齐洛将军要求我们作最严密的保安措施,我们医院中的病人,尽是显赫的大人物,但从来也没有一个比他更紧张的。”
这个人,大约五十上下年纪,面色红润,头发半秃,一副和善的样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十分良好。
我和他握手,他用力摇著我的手:“你说刚才遇到了一些不可解释的事?那是甚么?看到了不明飞行物体,降落在医院的屋顶?”
他说著,又呵呵笑了起来,我只好跟著他笑:“不是。”
他问道:“那么是──”
我把我在湖边见到的事,向他说了一遍,那人一面听,一面摇著头:“是的,我们的一个病人,未得医生的许可,离开了医院的范围。”
我道:“一个病人?”
那人道:“是的──哦,我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是杜良医生,乔治格里·杜良。”
他好像很希望我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甚么人,可是,我对医药界的人士熟悉程度,还没有到这一地步,所以我只好淡然道:“医生。”
杜良医生的神情多少有点失望,他继续下去:“这个病人,你多少觉得他有点怪?他患的是一种间歇性的痴呆症。这种病症,十分罕见,发作的时候,病人就像白痴一样,要经过长时期的治疗,才有复原的希望。”
杜良医生在开始说的时候,已经向医院的建筑物走去,我跟在他的身边。等到他讲完,已来到了门口,他向我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看他的神情,全然不像是对我有甚么特别防范。而他的解释,也十分合情合理,我也应该满足了。如果不是有丘伦的死亡一事在前,我可能就此告退。
我在门口,略为犹豫了一下,杜良扬了扬眉:“你不进去坐坐?”
我道:“不打扰你的工作?”
杜良摊开了手:“轮值夜班,最希望的事有人来和你闲谈,你是”
我向他说了自己的姓名,虚报了一个职业,说自己是一个游客。杜良摇著头:“别骗人,游客怎么会到这里来?我看你,是一个太热心工作、想采访一点独家新闻的记者。”
我只好装成被他识穿的模样,尴尬的笑了一下。杜良十分得意地笑著。我们走进建筑物的大门,门内是一个相当宽敞的大堂,一边是一列柜台,有一个值夜人员,正在看小说。
我不厌其烦地形容医院内部的情形,是因为这家医院,虽然我认定了它有古怪,可是从外表看来,它实在很正常,和别的医院全无分别。
杜良带著我,转了一个弯,进入了一间休息室,从电热咖啡壶中,倒了一杯咖啡给我:“我只能告诉你,齐洛将军的健康十分良好,可以在最短期内出院,回国重掌政务。”
我不是为了采访齐洛将军病情而来的记者。我的目的,其一是想看看这间医院内的情形,如今看不出甚么异状。第二,则是想在杜良的口中,套问出一点我想知道的事情。
我首先想到的,是丘伦多年前在湖边的遭遇,所以我一听得他这样说,立时凑近身去,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来,压低了声音:“齐洛将军这次是公开就医,但早五年,他曾秘密来过?”
杜良呆了一呆:“没有这回事。”
我伸手指著他:“你在这里服务多久了?要是超过五年,一定知道,请不要骗我。”
杜良道:“我在这间医院,已经服务超过了十年。”
我打了一个哈哈:“那就更证明你在骗人,我有一个朋友,五年前,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湖边,看见过齐洛将军,还拍下了照片。”
杜良皱著眉,瞪著我,看他的神情,像是听了甚么极度不可思议的事情,不多一会,他便恍然大悟笑了起来,用力一拍他自己的大腿:“对了,那时,将军还不是甚么特别显赫的人物,所以我记不起他,他好像来过。”
杜良从一出现开始,给我的印象就不坏,他爱呵呵笑,说话的态度也很诚恳,而且主动请我进医院的建筑物来,一点可疑的迹象都没有。
可是这两句话,却令得我疑云陡生。
如果有一个病人,几年前来过,现在又来,正在接受治疗,绝无可能由于这个病人上次来求医时地位不是十分显赫,而忘记了这件事。
杜良的这句话,明显地表示:他是在说谎。
他为甚么要说谎?企图隐瞒甚么?我迅速地想著,不拆穿他,只是随口附和了几句:“我那位朋友,就在他看到齐洛之后的相当短时间内,被人谋杀,你有甚么意见?”
杜良的回答倒很得体:“我能有甚么意见?”
我盯著他:“我想,他是由于发现了一个极大的秘密,所以才招杀身之祸。”
杜良神情感叹地道:“是啊,探听别人的秘密,是一个坏习惯──”他说到这里,伸手向我指了一指:“对健康有害。”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四面看看,杜良道:“你认为我们医院中有甚么秘密?”
我故意道:“那也难说得很。”
杜良又笑著,凑近我:“据我知道,在地下室,正在制造吸血僵尸、科学怪人,还有鬼医,你可真要小心一些才好。”
我道:“好笑,很好笑。”我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我要走了。”
杜良一直陪著我走出了医院的大铁门,看著我上了车。
如果不是杜良的话引起了我怀疑,我真可能就此离去,另外循途径去调查丘伦的死因。但这时,既然有了怀疑,自然不肯就此算数。我驾著车向前驶,肯定杜良看不到我了,才停车熄灯。
四周围十分静,我在车中静坐了片刻,将发生在丘伦身上的事,和我自己的亲身遭遇,又仔细想了一遍。仍然觉得那座勒曼疗养院可疑。但是究竟可疑在甚么地方,我却也说不上来。
我停了几分钟,就下了车,循原路走回去,看到医院的围墙时,我的行动十分小心,尽可能掩蔽著前进。
到了墙脚,贴墙站定,抬头向上看去,约有八尺高的围墙,看来十分异样。我不能肯定墙头是否另外还有保安设施。要爬上这样高的围墙对我来讲不算困难。
我先取出了一副十分尖锐的小凿子,将尖端部份,插进了砖缝,然后,逐步逐步向上爬去。大约是经过了四五次同样的程序,右手向上伸,已经可以摸到墙头。我缓慢地伸出手去,在墙头上小心轻碰著,发现墙头上除了粗糙的水泥之外,甚么也没有。只要一用力,就可以翻过墙头去。
围墙上甚么保安措施都没有,这多少令我有点失望,因为我想,这间医院,如果和重大的秘密有关,就不应该如此疏忽。如今这种情形,是不是表示我犯了错误,这间医院其实并不是我的目标?
我想了一会,心想不管怎样,偷进去看看,总不会有损失。所以我一纵身,身子已经打横著越过了围墙,墙脚下是草地,我放松了身子,向下跳去,轻而易举,就进了医院的花园。
这时,我是在医院建筑物的左侧,在月色下看来,整个花园十分静,一个人也没有。我向前迅速走出了几步,发现在地上,投下了长长影子,相当容易被发觉。
我立时矮下了身子,用可能的最高速度向前移动。不一会,就来到了建筑物的旁边,贴著墙走了十来公尺,就到了一扇门前,门锁著,但是在弄破了玻璃,伸手进去之后,门便被打开。
门内是一条相当狭窄的走廊,灯光黯淡,走廊的两边大约有八到十间房间,门都关著。
我一面向前走,一面试推每一张房门,有的没有锁,有的锁著,没有锁的房间,包括有两间是洗手间,另外有三间,堆放著一点杂物。
这种情形,和普通的医院一样,实在没有甚么可疑之处,我已经快走出这条走廊,走廊外面,是一个川堂,可以看到有两架升降机。这时,其中一个升降机的门打开,一个穿著白衣服的人,走了出来,向前走去。我为了不让他看到,就闪身贴著一扇门。
等那人走了过去,我反手去扭门柄,门锁著。在这以前,我也曾发现有三四扇门是锁著的,我并没有去打开它们,因为我认为这些房间,没有甚么值得注意之处。这时──我发现那间房间锁著,我也不打算去打开它,只是在寻找著适当的时机,越过那个川堂,到医院其他地方,去察看一番。
可是也就在这时,我突然被一种听来十分奇异的声音所吸引。这种声音,才一入耳,绝无法肯定那是甚么。而它又在离我极近的距离发出来,所以吓了我一跳。
我打量著身边的情形,极快地,我就发现在我的身边,实在没有任何可以发出声音的东西。声音听来在我身后发出来的,而我,背贴著一扇门站立著。那也就是说,声音从门后发出。
肯定了这一点,我也可以估计到,那种听来绝不悦耳的声音,是有人在门后面,不知用甚么东西在门上刮著所发来的。
我吸了一口气,将耳贴在门上。耳朵一贴上去,声音听得更清楚,听来,那像是有人用手在门上爬搔著。我听了约有半分钟,心中起了一种极度的诧异之感。这一带的房间,大都是杂物室,有甚么人,会躲在一间杂物室中,用手抓门?
我再转了转门柄,门仍然推不开,我略向锁孔看了一下,这种门锁,不消半分钟就可以弄得开,我也立即取了一根细铁丝在手,可是当我将细铁丝向锁孔中伸去的时候,手竟不由自主地发著抖。
这实在是令我感到诧异,我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绝没有理由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感到害怕。我也知道自己其实不害怕,只是极度诧异。一种感觉告诉我:如果我打开了门,可能有难以形容的可怕的事。
我略停了一停,再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于刚才不由自主地发抖,感到好笑,自己对自己说:“有甚么大不了,大不了是医院中死去的人变成了鬼。”
心情略为轻松了些,动作自然也顺利了许多。在我开锁的过程中,那种爬搔声,一直在持续著,直到锁孔中传来了轻松的拍地一声,那种声音才停止。
我伸手握住了门柄,并不立即打开。
如果,刚才那种声音,是有人在门后弄出来的,那么,我一打开门,一推,门就会撞在那人的身上。那个发出爬搔声的,不知道是甚么人?如果他被我一碰,就大叫起来,那么,我一定会被人发现。
所以,我在推门进去之前,必须先做一点准备工作。
我的准备工作,说穿了极其简单,就是改用左手去开门,而右手握成了拳。
转动门柄,慢慢推门,门才推开了几寸,我就可以肯定,门后面,果然有一个人站著,这个人,一定站得离门极近,因为我已遇到了阻力,无法再继续向前推。
既然肯定了门后有人,我不能再犹豫了,我吸了一口气,用力一推门,门向内撞过去,显然撞在一个人的身上,我推门的力道相当大,将那人撞得跌退了半步,我已闪身而入,房门内的光线十分黑,我也不及去分辨那人是甚么人,右拳已经挥出,重重地打在那人的下颚,那人立时向后仰跌了出去,跌倒在一堆杂物上。
直到这时,我仍然未曾看清那人是甚么人,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人捱了我这一拳之后,至少在半小时之内,不会醒来。
我关上门,伸手在门旁,摸到了电灯开关,著亮了灯。
灯光并不明亮,杂物储藏室根本就不需要太明亮的灯光。但也足以使我看清,那人捱了一拳之后,身子是半转著仆向前的,这时,正背向上,仆在一堆床单上。
那人穿著一件看来十分滑稽的白布衣服,伏在那堆床单上,一动也不动。
我走前几步,俯下身,来到那人的身边,将他的身子翻过来,面对著我。
当我翻过了那人的身子之后,我看清了那人的脸面,也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如同遭到雷殛一样地呆住了。
第六部:手术之后
我看到的不是甚么怪物,如果我看到的是一个怪物的话,哪怕它的脸上,长著八个鼻子,十七双眼睛,舌头三尺长,嘴巴一尺宽,我也不会那么震呆。
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样子很威严,正因为我的一拳而昏了过去。
令得我震呆的是,这个人是我的熟人,而无论我如何设想,也想不到这个人,会在这个地方捱了我一拳。
这个人是陶启泉!
这个人,真的是陶启泉!
我可以说,从来也未曾经历过这样的慌乱,一时之间,我张大了口,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一样,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我在最初的那一刹那间,已无暇去想及陶启泉何以会在这里出现。我所想到的只是:陶启泉病情极严重,他患的是一种严重的心脏病。
一个严重的心脏病患者,突然之间,捱了我重重的一拳,这一拳,力道只能令正常的人昏迷,但是却可以令陶启泉这样的病人丧生!
我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我扑向前去,几乎也跌倒在那堆床单上,我立时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因为他的脸色,看来极其苍白,我以为他已经死去了。一直到我的手指,感到了他鼻孔中有气呼出来,我剧烈跳动的心才算渐渐回复了正常。
陶启泉没有死,他只是被我一拳打得昏了过去,我立时又推开他的眼皮,他的瞳孔,看来也正常,我拉开他的领口,伸手去探他的心口,心跳也没有甚么异常。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心想,陶启泉看来情形极好──
我一想到这一点,又陡然怔了一怔,感到有甚么地方不对头,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甚么不对头的地方来。然而,这种迷惑,只是极短的时间,我立时想到是甚么地方不对头了。
陶启泉的情形很好,这就不对头!
陶启泉的情形不应该好,他是一个重病患者,生命没有多少天了,而如今他看来,健康状况,似乎比我还好得多,和他分手没有多少天,他不会一下子就变得这样健康。
我在当时,也无暇深究,只是用手指在陶启泉的太阳穴,和后脑的玉枕穴上,用力叩了几下,那有助于使受了重击而昏迷的人苏醒。
陶启泉的眼皮,开始跳动,不多久,他就张开了眼来。当他张开眼之后,我看到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片茫然的神色。
一看到他醒了过来,我几乎要大叫起来,但就在这时,门外有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来,我忙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声道:“轻点,你在搞甚么鬼?为甚么会到这里来的?躲在杂物室中干甚么?刚才那一拳,你居然受得了,真对不起。”
我自顾自讲著,一直等到门外那阵脚步声远去,我才放开了按住他口的手。
我以为,只要我一松手,他一定会像我一样,发出一连串的问题来。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当我的手已离开,他完全可以自由讲话,他仍然只是怔怔地望著我,神色茫然。
我呆了一呆,仍然压低著声音:“怎么?不认识我了?”
陶启泉挣扎了一下,我伸出手去,想去扶他坐起来。可是我的手才碰到他的身子,他却陡然震动了一下,身子向后一缩,缩开了一些。
在那一刹那间,我感到陶启泉这时的神情、动作,和我在湖边遇到的那个人,再像也没有。
我曾在湖边遇到的那个人,那个杜良医生,曾说他甚么来?间歇性痴呆症患者?说是这种病症发作,人就像白痴。
我知道陶启泉绝没有这样的病症。陶启泉所患的是严重的心脏病,不是甚么先天性痴呆症。
我又伸出手去,这一次,陶启泉的反应,仍然和上次一样,缩著身子,想避开我的手。他的这种动作,不是反抗性,看来是一种毫无反抗能力的躲避。他身子一缩,我便将他的手臂抓住,拉著他向我靠来。这个动作,可能粗鲁了一点,可是也绝不应该引起陶启泉那么大的惊恐,刹那之间,他反应之强烈,令得我不知所措。
首先,他现出了极度骇然的神色,接著,他张开了口,发出了可怕的呼叫声。那种呼叫声,其实只是“啊”的一下叫唤,但是听得陶启泉像是白痴一样,发出那样的叫声,真是令人毛发直竖,我忙松开了手,身子向后退去,连声问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由于当时,我实在太震惊了,只顾面对面前的陶启泉,身后有事发生,也全然无法防范,我身后的房门,是甚么时候打开来的,我都不知道,我仍然只顾盯著陶启泉。
等到突然我感到身后好像有人时,已经慢了一步,我还未及转过身来,背上,就感到一下尖锐的刺痛。那分明是一支针突然刺中了我,我陡地转过身来,看到有两个穿著白色制服的人,站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没有机会看清他们的脸面,当我转过身,看到他们的时候,我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在那一刹那间,我想到了:有人在我的背后,向我注射了强烈的麻醉剂,我要昏过去了。
事实上,我甚至连这一个概念都没有想完全,就已经人事不知了。
我连自己是怎样倒下去的都不知道,当然更无法知道昏迷过去之后的事,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事后才知道,当才醒过来时,并不知道。
我醒过来时,除了感到极度的口渴之外,倒并没有甚么其他不适。我挣扎著动了一下,立时感到有一根管子,塞进了口中,一股清凉的,略带甜味的汁液,流进了我的口中。连吞了三大口之后,我睁开眼来,看到自己躺在一间病房中,一个护士,正通过一根胶管,在喂我喝水。
床前还有一个人站著,那是我曾经见过的杜良医生,他一看到我睁开眼,就过来把我的脉膊,一面摇著头:“你太过份了,大过份了!”
我想开口讲话,但是语音十分乾涩,口中有著胶管,也不方便,我伸手拨开了胶管,第一句话就问:“陶启泉呢?”
我问出了一句话后,已经坐了起来。由于我曾受到这样不友善的待遇,我也不必客气了,我一坐起来,伸手就向杜良推去,杜良被我推得跌出了一步,叫了起来:“你干甚么?疯了?”
我冷笑道:“一点也不疯,你们有本事,可以再替我注射一针!”
杜良有点发怒:“你偷进医院来,谁知道你是甚么人?我们是医务人员,除了用这个方法对付歹徒之外,还有甚么办法?”
我怒道:“我是歹徒?哼,我看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人,陶启泉在哪里?”
杜良喘著气:“他才施了手术,情形很好,不过像你这种动作粗鲁的人,不适宜见他。”
我一呆:“他才施了手术?我昏迷了多久?”
杜良没有回答我这句话,只是道:“你偷进来的目的是甚么?”
我冷笑著,我的目的,是想发现这家医院有古怪,而今,我更可以肯定,陶启泉居然会在这里,真是怪不可言。
在说话间,又有两个白衣人走了进来。
如果要动手,人再多点我也不怕,但是我却念著陶启泉,所以我忍住了怒意:“我是他的好朋友,我要见他。”
杜良有怒意:“胡说,据我所知,陶启泉来到这里,极端秘密,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
我立时道:“至少还有一个带他来的人。”
杜良摇头道:“没有人带他来,他是自己来的。”
我恶狠狠地道:“少编故事了,让我去见他。”
杜良的样子十分气愤,他走向床头,拿起一具电话来,拨了一个号码:“我是杜良医生,是,我想知道陶启泉先生的情形,他是不是愿意见一个叫卫斯理的人,对,就是偷进医院来的那个,请尽快回答我。我在三○三号房。”
杜良讲完之后,就放下了电话,鼓著腮,望著我,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我急速地转著念,在那一刹那间,我所想到的,只是他们不知道又要施行甚么阴谋,我绝未想到,我能在和平的环境下和陶启泉见面。
僵持了大约一分钟左右,我准备用武力冲出去,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铃声令得我的动作略停了一停,杜良已立时拿起了电话来,听著,不断应著。
他讲了没有多久,就放下了电话,然后,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光望著我,我则只是冷笑地望著他。
他道:“真怪,陶启泉虽然手术后精神不是太好,但是他还是愿意见你。他并且警告说,千万别触怒你,要是你发起怒来,会将整所医院拆成平地。”
我怔了一怔,只是闷哼了一声,杜良像是不十分相信,向我走过来:“真的?”
我有点啼笑皆非:“你不妨试试。”
杜良摊了摊手:“陶启泉既然愿见你,那就请吧,我陪你去见他。”
我心中极其疑惑,心想杜良要将我带离病房,一定另有奸谋。
但是我继而一想,却又觉得没有这个道理。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时间一定相当长。在我见到陶启泉的时候,他绝不像是曾动过手术,如今,已经是手术后了。
陶启泉要动的并不是小手术,而是换心的大手术,那需要将近十小时的时间,或者更多,如果杜良和医院中人,要对我不利的话,在这段时间中,可以轻而易举地下手,不必等到现在,再来弄甚么阴谋。
一想到这一点,我心中不禁十分不是味道,看起来,我的一切猜测,全都错了?
杜良已在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经过了一条走廊,又搭乘了升降机,再走在一条走廊上。我注意到医院的走廊上,有不少穿著白衣服的人,像是守卫。杜良压低了声音,对我道:“这间医院,来就医的人,全是大亨,包括国家元首、金融界钜子等等显赫人物,所以保安工作,比任何医院尤甚。”
我只是闷哼著,等到在一间病房前停下来,门口两个人向杜良打了一个招呼,又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望著我,然后,在门上轻敲了几下。
将门打开的,是一个身形极其窈窕,容颜也美丽得异乎寻常的妙龄护士。相信只要不是病入膏肓,明知死神将临的人,有这样的护士作陪,都会觉得是赏心乐事。
那位美丽的护士向杜良医生和我,展示了一个令人至少要有好几天不会忘怀的笑容,门内是一间极其宽敞舒适的病房,正中的一张病床之上,躺著脸色苍白的陶启泉。
我和杜良向前走进去,陶启泉从床上侧过头,向我望来。
我一看到陶启泉,便不禁怔了一怔。
他的情形看来极好,虽然脸色苍白,身上并没有才动完大手术的人所必有的各种管子。我发怔的原因,是因为我曾见过他,在我昏迷之前,而当我醒来之后,他不但已经动完了手术,而且看样子,已经在迅速复原之中。
那么,我究竟昏迷了多久?
我的思绪十分紊乱,陶启泉在看到了我之后,想弯起身来和我打招呼,但那位美丽的护士,立时伸出手来,轻轻地按住了他。
我来到了床边,陶启泉摇著头:“算你本事,我曾叫你别自作聪明!你为甚么还是来了?我很好,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我很好,你不必再多生事端了。”
我静静地等他讲完,才道:“不是我自作聪明,是你。我根本不是为你而来,也根本不知道会在这家医院之中见到你。”
陶启泉发出了“啊”地一声:“原来是这样。”
我再走近些,仔细打量著他。绝无疑问,如今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正是我所熟悉的陶启泉,亚洲有数的大富豪之一,一个患有严重心脏病的人。这个人,和我在储物室中见到过的,显然是同一个人。
我在一时之间,不知道讲甚么才好,还是陶启泉先开口:“我很快就会康复,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
我只好指了指他的心口:“你已经做了心脏移植手术?”
陶启泉眨著眼:“我不知道医生在我身上做了些甚么手脚,反正我只要能得回我的健康就成了,我又不是医学专家,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专门知识。”我实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甚么事。连巴纳德医生都认为不可能的事,这家医院却做得到?
我转头向杜良医生望了一眼,他也看著我,我道:“手术是甚么人──哪一位医生进行的?”
杜良的神情有点冷漠:“这个问题,非但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连陶先生都不会问。谁进行手术都一样,主要是手术的结果。”
我碰了一个钉子,可是却并不肯就此甘休:“你们已经解决了器官移植的排斥问题?”
杜良医生的神情更冷漠:“要对你这个一知半解的外行人解释那样复杂的问题,那简直不可能,请原谅我不回答。”
我吸了一口气:“不错,我是不懂,但世上尽有懂的人,你们有了那么伟大的发现,为甚么不公诸于世,那可以救很多人的性命。”
杜良医生仰起头来,没有出声,陶启泉叹了一声:“卫斯理,你多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好不好?还好我的熟人之中像你这样的人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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