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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斯潘是可有可无的”
“GREENSPAN'S IRRELEVANT”
1987年8月11日,格林斯潘来到了自己的新办公室。他以前的办公地点在曼哈顿下城高耸入云的大厦中,那堪称是代表美国大胆进取精神的标志性建筑群。位于华盛顿的美联储总部则与他之前的办公地点迥然不同,这里只是一座四层高的小楼。其干净洁白的大理石墙壁透着坚定和权威感,或者套用建筑设计师的话说,代表着“正直与永恒”。一只美国鹰的雕塑栖息在其巨大的青铜门上,好像在凝视着前方林肯纪念堂那几根古典式柱子。其大厅的天花板上则刻有女神西布莉(Cybele)的石膏浮雕,她象征着富足和稳定。正是由于美国历任领导人倾向于滥发货币,从而加剧了经济的不稳定性,所以美联储大楼才在20世纪30年代被竖立起来。然而,这个事实几乎已经被人淡忘了。
“这里很快就有电梯了,主席先生。”一位招待人员保证道。
“请叫我艾伦。”格林斯潘回应。
“在这里我们不能这么称呼您。”招待人员答道。
格林斯潘回想他走过来的路。他小时候在华盛顿高地,曾梦想加入职业棒球大联盟。当时格林斯潘希望成为乔治·塞尔柯克(George Selkirk),后者是纽约洋基队的一名技术纯熟的右外场接球手。现在他掌管着整个联邦储备体系,囊括了华盛顿的联邦储备局以及12家地方性联邦储备银行。他已经是这个领域的贝比·鲁斯或者乔·迪马吉奥了。
格林斯潘的新帝国雇用了23 000名员工,华盛顿总部差不多有1 500人。谢天谢地,他并不需要像董事长管理整个企业集团那样去管理这个体系;他并没有管理庞大机构的经验,也没有兴趣学习这方面的知识。相反,12家地方性联邦储备银行行长独立经营各家银行,对由本州的商人和银行家控制的董事会负责。同时,格林斯潘其实并不需要去管理华盛顿的联邦储备局。按照传统做法,美联储主席会把管理任务委派给各委员,由他们去领导各个监督委员会,如储备银行事务委员会、消费者与社区事务委员会、支付体系政策委员会等。格林斯潘尤其喜欢其中非常能干的委员爱德华·凯利(Edward“Mike” Kelley),这位瘦高个的得克萨斯官员对于如何合理分配薪酬以及有效运转大型组织十分熟练。凯利很高兴可以从货币事务中退居二线,这样他就有更多时间能帮助格林斯潘处理其他事务。
格林斯潘负责提供领导智慧,其他人则确保火车按时开动。他作为美联储的代言人,将会在美国国会面前介绍经济状况,其发表的内容将会瞬间被市场解析出关乎未来利率走势的线索。他将主持美联储委员会的每周例会,在会上,各位委员将对金融监管事项以及贴现率水平(3)的决定进行投票。按照惯例,美联储主席同时兼任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主席。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会为纽约联邦储备银行的交易员设定目标,而这些交易员则转而去调控隔夜拆借市场的利率水平,也就是通过向银行注入新创造的货币从而“放松”信贷,或者通过收回货币从而“紧缩”信贷。
格林斯潘凭借美联储主席的名头以及对美联储委员会和公开市场委员会的领导资格,掌握了引导美联储走向的工具。不过,这些工具能否有效只有他自己能决定。尽管掌管着美联储的两大委员会,他也可能会在其中任一委员会的某次投票中成为少数派。尽管美联储主席在投数中处于少数的情况确实少之又少,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沃尔克就是一个例子。沃尔克短命的前任威廉·米勒还曾经做过一项案例分析,专门研究一位美联储主席的权威性是如何消失的。米勒曾经是一位企业主管,习惯于发布命令。他以为在委员会会议上安置一个定时器就可以制止那些空泛的讲话。他还张贴了标语,上面写道:“谢谢您没有抽烟。”同僚对这两点却满不在乎,会上依然弥漫着尼古丁烟雾,并且大家依然在泛泛而谈。为了比米勒更加有效率,格林斯潘在为自己的新职位做准备时,充分发扬了自己惯常的勤奋的工作作风。在年轻时,格林斯潘曾担任过钢铁行业的顾问,他宣称自己为此读过一本电话簿大小的教材《钢之炼、锻、造》(The Making, Shaping and Treating of Steel)。作为新任的美联储主席,他通过学习19世纪的经典指南《罗伯特议事规则》(Robert's Rules of Order),理解并掌握了委员会规则的方方面面。
如果说其他美联储主席的威望并不是理所当然就存在的,那么格林斯潘的名头也一样是不稳固的。尽管格林斯潘代表整个美联储的立场,但仍不敢保证每个人都会认同自己。他必须靠努力获得信任和权威。当他获得任命的消息被公布后,立刻就引发了诸多质疑,讨论他到底能撑多远。“市场质疑格林斯潘是否还会穿沃尔克的鞋子。”《经济学人》的头条新闻用了这样的标题。该杂志同时还附上一幅漫画,漫画里的微型格林斯潘正从沃尔克的大鞋子里偷偷往外探视着。格林斯潘“无法像沃尔克那样控制美联储委员会” ,专门负责美联储相关新闻的记者威廉·格雷德(William Greider)这样预测道。沃尔克在美国财政部、纽约联邦储备银行工作期间,表现出了强烈的公众责任感,从而获得美联储主席一职。格林斯潘则擅长交际,有着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多重生活方式,可以在各种身份之间自由切换。他看起来更可能会屈服于白宫的意志。
刚刚就任美联储主席没几天,格林斯潘就心急火燎地跑去拜访38岁的曼纽尔·约翰逊(Manuel H.“Manley” Johnson)。这位美国财政部前官员在一年前被里根任命为美联储副主席。格林斯潘看起来很焦虑,不停地挥舞着一份模糊的《华尔街日报》的复印件。
约翰逊问格林斯潘是什么让他如此烦恼,格林斯潘告诉了约翰逊这份报纸上的报道内容。这篇报道的作者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与美联储新主席有关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写了出来,并给他贴上了一个毫无金融从业经历的菜鸟标签,还嘲讽他会让美联储成为里根当局的又一个傀儡。该报道预测,格林斯潘将会降低利率,以保证共和党在1988年的选举中胜出。他会和他的学术导师亚瑟·伯恩斯一样懒散昏庸。不出几年,通货膨胀率又会回到两位数。
“你在乎这个家伙说的哪一点?”约翰逊有些不解地问道。这篇报道的观点太极端了,没有哪个理智的人会关注它。然而,约翰逊仍然能看出格林斯潘非常担忧。美联储主席的公信力岌岌可危,这可直接关系到格林斯潘是否能成功胜任新职位。如果华尔街都把他视为共和党的傀儡,那么预期的通货膨胀率也就会自我实现。
格林斯潘就任一周之后,即1987年8月18日,周二,他首次出席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的会议。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成员包括美联储委员和12家地方性联邦储备银行行长,而美联储委员和纽约联储银行行长有绝对投票权,剩下的4个投票权则每年在其余11位地方性联备储备银行行长中轮换。该委员会的会议室就如同洞穴一般,其墙壁用暗金花缎覆盖着。会议室的吊灯上则饰有多只金鹰雕像。
美联储副主席约翰逊出面维持会议秩序。他宣布说:“我愿意推荐格林斯潘先生当选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主席。”尽管约翰逊表现出了年轻人的冲动劲儿,但是他也有着南方人的威严气质。
“我赞成。”有位委员发话了。
“有反对意见吗?”约翰逊问,顿时红木长桌四周发出了笑声。约翰逊转向格林斯潘并称呼道:“主席先生!”
“停顿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格林斯潘挖苦地说道。
会议开始后,先是美联储的各位经济学家依次做汇报。迈克·普雷尔(Mike Prell)是一个富有激情的白胡子老头,他领导着美联储的研究和统计部门的强大博士军团。在会上,他预测美国经济将逐渐放缓,通货膨胀也会逐渐缓和。这是格林斯潘在人生中第一次主持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金融委员会会议,听取基于美国最顶尖的经济预测模型作出的分析。不过,他决定要借此巩固自己的领导位置。听完这些经济学家的论述后,大多数人都同意普雷尔的观点,认为不会存在太大的物价上涨压力。接着,格林斯潘评论说:“一个上午过去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到股市。”
这个问题很有启发性。格林斯潘运用他曾在1959年给美国统计协会提供的数据,把委员会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资产价格如何影响经济”这一个问题上。1987年的牛市拉高了企业的资产价格,刺激它们加大投资,以形成更多类似的资产,而强劲的投资拉动型增长可能会引爆通货膨胀。“尽管你们以可能最正确的方式预测可能发生的结果,但是我更倾向认为经济中的风险已然上升。”格林斯潘提及了普雷尔的观点。“我最后一项预测是,下次再开会的时候迈克会围绕这一点展开工作。”他又说道。
委员会的其他成员都大吃一惊。美联储主席要进行理智的领导,这点毋庸置疑。然而,格林斯潘竟如此突兀地直接质疑了手下的预测结论。毕竟,普雷尔掌握着综合性最强的预测程序,它既包含政府部门之内也包含政府之外的内容。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的成员想要的是对未来前景的独立评估,而不是帮助格林斯潘去塑造他的预测。
“我并不吃惊。”凯利说道,他不确定格林斯潘是否是在向普雷尔发起挑战。
“看出来了吗?”委员罗伯特·海勒(Robert Heller)问普雷尔,显然是在向后者提示,格林斯潘的确是在挑战他。
“有时候,他很难影响最终预测。”委员维尼·安杰尔(Wayne Angell)插话说,以此宽慰格林斯潘,以免下次他仍然没有见到想要的预测结果。
格林斯潘意识到他可能做得有点过头了,于是他又澄清说:“为了避免大家误解,我还要再说明一下,我的意思是真实的世界将会给他启发。”
尽管格林斯潘周围出现了反对声音,但他在会议尾声时依然采取了攻势。他列举了经济强劲增长的迹象:钢铁、铝的订单量在增加,生产资料的投资规模也在扩大。总之,他就是不接受经济增长正在放缓的判断。所有这些迹象都表明,提高利率的风险很小;小幅度的上调不会影响到经济增长的大趋势,却可以为通货膨胀“买一份保险”。“有些同事认为这些都充满着不确定性,我不赞同,”格林斯潘坦率地说,“我以前见到过这种情况,对我来说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确定的。”
格林斯潘在会议结束时,还是没有决定推出紧缩政策。他毕竟是新来的,不能期望在自己主持的第一次会议上,就让委员们服从自己的意志。即使上任时能够利用全美国的危机,令人敬畏的沃尔克仍然等到两次会议之后才推出了自己的“周六特别之夜”。不过,格林斯潘画下了自己的标记。在经济预测上,他不会轻信年轻人的观点;他自信在这方面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在抵制通货膨胀方面,他将跟随沃尔克的脚步。尽管他决定采取强硬态度,但不会去冒险。
接下来的两周,格林斯潘经常待在美联储总部大楼的走廊里。他和同僚们一起坐下,互相讨论观点。这些天,他与同僚聊天的时间比那些冷漠的前任在半年中聊天的时间都长。格林斯潘强调,美联储最神圣的职责就是保卫抗击通货膨胀的胜利成果,现在丝毫不能掉以轻心。1986年12月,消费者价格指数仅上升了1.1%;1987年8月,这一数据已经翻了两番,达到4.3%。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的话,沃尔克时代作出的牺牲将失去意义。
在9月4日的美联储委员会会议上,格林斯潘终于如愿了。尽管委员会的经济学家们预测通货膨胀会逐渐缓和,而且尽管格林斯潘才来这里不到一个月,美联储还是将贴现率提高了0.5%,借此对通货膨胀发出了警觉信号。
这是3年多以来美联储第一次提高贴现率。沃尔克向格林斯潘发来了一条短信:“祝贺你,你现在真正成为央行行长了。”
格林斯潘和普雷尔的争议暴露出他在上任初期的自相矛盾之处。他刚到美联储时,负责金融监管的职员都对这位信奉经济自由主义的新上司将采取的措施充满了焦虑,而美联储的经济学家们则希望新上司与他们志趣相投。然而,格林斯潘迅速就打破了这两伙人的预期。在监管举措上,他表现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温和态度;他似乎很愿意接受那些之前服务过沃尔克的律师和监管者们所提出的建议。然而,在经济预测方面,格林斯潘与前任的风格却迥然不同。沃尔克恐惧技术,不喜欢看那些印刷体的纸质版数据报告。他曾经对一名顾问说道:“我不想看任何电脑输出的玩意!”格林斯潘则完全属于另一个极端,他沉迷于一列列点阵式的数字中,而且这些数字越详细越好。他不会轻易接受高级职员的建议。实际上,是他的直觉常常让他拒绝上述建议。
格林斯潘明确提出,自己不同意普雷尔的预测结果,这反映出格林斯潘对金融领域长期且持续的关注。当然,这同样也源于他在20世纪50年代积累的早期经验。尽管他也跟随时代变化的脚步,尝试在汤森–格林斯潘公司建立一个经济模型,但是他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过模型预测的结果。普雷尔的预测都是建立在模型基础上的,像其他模型一样,该模型包括一系列影响经济增长的各种因素的假设:假设政府存在赤字,模型就会向经济中注入更多支出,进而刺激产出增加;假设美元贬值,美国制造商的贸易量就会增加等……通过确定那些起重要作用的因素,美联储也就剔除了可以被忽略的因素。这些可以被忽略的因素或是由于其本身作用太小,或者由于它们可以归并到已经被模型追踪的其他因素中。不过,就像在担任经济顾问时那样,格林斯潘主要是用自己独到的方式来破解经济谜题。因为他不认为经济关系是静态的,所以他不太同意忽略掉某些数据。毕竟在任何时候,人们都无法确信,经济统计数据可以为所有事情提供至关重要的线索。格林斯潘认为,对经济数据分析得越细致,就能看到越清晰的图景。因此,他一直不停地将数据切片或切块,以求找到关于未来的线索。普雷尔说,如果数据可以因为备受折磨而向法庭上诉,那么格林斯潘肯定是第一个被告。
格林斯潘认为普雷尔低估了经济关系的变动情况,而普雷尔则认为格林斯潘低估了经济数据的局限性。毕竟,没有哪些数据是非常准确的。就像试图从汁液已流干的柠檬里再挤出汁液来,格林斯潘总是不断折腾数据,以求获得更精准的分析。例如,美联储会追踪制造业存货的数据,而存货增加是产出下滑的先兆:因为零售商只是在销售他们已有的进货,而不是向工厂下新的订单。然而,格林斯潘认为这种分析还不够。他想知道存货中有多少是进口的,因为进口存货的订单量下降并不影响美国国内的产出。他还认为,必须在扣除零售商的加价后重新计算存货价值,否则会高估制造业产出。当然,理论上,格林斯潘采取的这两种调整方法都是合理的。然而,普雷尔质疑这种做法在实践中是否有意义。如果存货数据本身就是估计数,那么格林斯潘那些聪明的调整方法并不会让数据更加准确。如果数据的虚报问题或多或少都一直存在着,那么就完全可以忽略格林斯潘所提到的调整,因为预测者更关注的是存货量的“变化”。“有时候分析本身可以容忍一些数字上的错误。”普雷尔评论说。
9月22日,格林斯潘再次出席了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会议。在会上,他与同僚们又出现了观点上的分歧。5周前,他与普雷尔首次交锋后,下属们已经显著提高了对经济增速的预测,但是格林斯潘依然不满意。这次格林斯潘抓住了GNP数据和工业生产指数之间的差异。GNP的数据支持了他的手下关于经济增长和通货膨胀会放缓的预测,而工业生产指数则表明存在会引发通货膨胀的经济过热迹象。相比而言,格林斯潘倾向于认为,工业生产指数更准确一点。
普雷尔并没有被说服。“目前我们还没有看到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距。”他反驳道。他承认,工业生产指数确实比GNP增长得更快,但是两者的差距仍在正常范围内。因此他对这个差距是否有重大意义表示怀疑。
然而,结果证明格林斯潘是正确的。在接下来的3个月里,经济增长速度比格林斯潘的下属所预测的要快很多。格林斯潘的成功预测很快就被人忘记了。就像我们随后会看到的那样,它被各种大事件淹没了。不过,他运用数据进行分析预测的洞察力,将成为他在整个任期中的标志性特征,同样有标志性的还有他与下属关于美国经济情况的争论。8年前,沃尔克的上台顺应了当时正在兴起的货币主义潮流。他执着于一种大胆的货币主义理念,即货币和价格之间的关系是完全可靠的,央行行长只需要关注这唯一的一组关系,其他变量都可以忽略。然而,自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货币主义遭受了普遍质疑,同时,也没有任何其他理论能够占据主流地位。“关于宏观经济周期的判断、宏观经济波动的实际原因以及宏观经济学理论在政策上的应用,当时都存在很大的困惑。”麻省理工学院著名教授斯坦利·费希尔(Stanley Fischer)在1988年曾作出了这样的评论,并承认自己参与构建的经济模型存在局限性。学术界的这种悲观情绪非常普遍。哈佛大学教授格里高利·曼昆(N. Gregory Mankiw)曾在《货币、信贷和银行》(Journal of Money, Credit and Banking)上撰文写道:“现在的宏观经济学家越来越不敢确信自己的答案了。”
非常巧合的是,实证主义的训练使得格林斯潘成了这个不确定时期最理想的人选。格林斯潘是正确的,模型逐渐失去了作用:经济中的各种关系都不是静态的。正常情况下,工业产出会跟随包含范围更广的国民产出同幅度变化,然而有时候这种关系会中断,而预测者的工作就是要发现是什么扰乱了这种关系。普雷尔手下的经济学家们对此理解得很透彻,他们会通过加入其他外生因素,尽力调整并优化模型预测结果。然而,格林斯潘对经济数据异常点的直觉很难有人能匹敌。他意识到,模型强大的外推法远远比不上人类的感觉判断。
曼昆曾认为20世纪80年代后期经济学所处的状态,与更早期天文学所处的状态类似:“当时传统的托勒密体系已经被遗弃,但新的哥白尼学说还没有在航海领域得到真正应用。”在那个混乱的过渡期,没有可靠的操作手册;只有靠实用主义者发挥即兴智慧去航行。在经济学领域,最佳预测模型所遵循的规则已经愈发暴露了其不可靠性。这是一个实用主义者自由发挥的时代,格林斯潘就是其中最出色的实用主义者。
对安德烈娅来说,格林斯潘荣升为美联储主席既有利也有弊。在格林斯潘告诉安德烈娅自己被任命为美联储主席的那天晚上,她就已经在考虑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了。既然他们会住在同一座城市,那他们会真正成为夫妻吗?答案并不完全清楚。当格林斯潘从纽约搬到华盛顿的时候,他并没有搬进安德烈娅那栋隐蔽在陡峭蜿蜒、林木葱葱的街道上的房子。相反,他在水门综合大厦租了一套多功能公寓,就像他在福特政府时期那样。他几乎没有从旧生活中带来任何财产,除了几本技术方面的书。安德烈娅的母亲专门来华盛顿为他的公寓置办了新家具。即使这样,这套公寓看起来仍不像有人居住。
在格林斯潘紧张的工作日程表内,他会尽量抽出时间和安德烈娅在一起。不过,他同时也不定期跟其他女人在一起。在就任美联储主席首日的小型私人午宴上,他邀请了他的表兄弟韦斯利·哈尔佩特以及记者苏珊·米尔斯(Susan Mills)。这位记者是《麦克尼尔–莱勒新闻时间》(MacNeil-Lehrer News hour)的制片人。一位杂志作家描述道,当这则新闻还未被证实时,某天早上他看到安德烈娅送格林斯潘上班。“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位作者问道。“每个人都好奇,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好奇我们是什么关系。”安德烈娅回忆道。
由于职业原因,安德烈娅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了。政府阵营的一位骑士正在和记者阵营的一个女儿谈恋爱,而这两个阵营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中蒙太古(Montague)与凯普莱特(Capulet)两个世仇家族一样。这两个人其实是被禁止谈情说爱的。安德烈娅尽量回避与经济相关的报道,以免存在利益冲突。然而,格林斯潘的所作所为却正好相反。在格林斯潘就任美联储主席前,他就四处拉拢媒体。《华尔街日报》负责报道经济的记者们列出了一份可以很快得到回复的专家名单,格林斯潘的名字就位列第一名。就任美联储主席后,格林斯潘仍然欢迎记者们去他的办公室采访,并特别费心地去讨好他们。沃尔克经常在头一分钟里装作没有注意到,从而来给媒体采访定调。格林斯潘则会极力让记者们自认为受到了重视。格林斯潘甚至还会时常和《纽约时报》的记者纳撒尼尔·纳什(Nathaniel Nash)打网球。有一次在白宫网球场上,格林斯潘在网前的时候,纳什打出了一记很有力量的正手球。球正好砸中格林斯潘的胸部,后者立即摔倒在地。纳什的同伴当时就想:“他砸死了主席呀!”不过,格林斯潘很快就自己站了起来,每个人这才松了口气。
1987年10月初,格林斯潘出现在美国广播公司周日早间的《这一周》(This Week)节目里,主持人是戴维·布林克利(David Brinkley)。他在入职美联储前就已经向布林克利承诺会去参加这个节目,现在他觉得是时候兑现承诺了。
节目开始前的旁白语就直击格林斯潘面临的核心挑战,即建立公信力。美国广播公司的旁白介绍道,美联储主席“在某种程度上是美国最有权力的人……从面包价格到住房抵押贷款利率,几乎这些所有事情都掌握在这个人手中,他负责管理货币发行和决定利率水平”。不过,没有人完全相信格林斯潘能够运用好他的权力,尤其是在下一个选举年即将到来的时候。旁白问道:“格林斯潘能否运用他在共和党的关系,抵制住更宽松的货币政策以及由此导致的通货膨胀压力呢?”
几分钟后,镜头转向格林斯潘,身边坐着布林克利以及其他两位审问者:保守派评论员乔治·威尔和美国广播公司体态臃肿的驻白宫记者萨姆·唐纳森(Sam Donaldson)。格林斯潘的大眼镜镜片的宽度从鼻梁到鼻尖,这拉长了他的脸的长度。他的头发向后梳成偏左中分,身穿一件深蓝色西服,系着浅蓝色领带。就好像有些人向他提供过建议,在布林克利的演播室里,穿蓝色衣服应该比黑色衣服更好看一些。
“主席先生,谢谢您的到来。”布林克利开始说道。
“谢谢,很高兴来到这里。”格林斯潘柔和地回答。他已经在这些周日早间电视节目里露过多次面了。他的举止丝毫没有显示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经济学家。
“你喜欢这份新工作吗?”布林克利问道。
“到目前为止还可以。”格林斯潘回答道,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并羞涩地向上挑了挑眉毛。
“好的。”布林克利先这样寒暄。他已经成功把美联储主席引入了自己的虎穴,他现在的工作就是确定公众的质疑到底是否正确:格林斯潘到底有没有能力和勇气取得沃尔克般的成就?
“现在,我们有贸易赤字,有政府预算赤字,有很多各种各样的问题,”布林克利以谴责的态度说道,“然而,经济似乎还是保持着相当稳定的增长率。你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呢?”
在美国国会听证会上遇到这类问题时,格林斯潘也许会含糊地蒙混过关,不会说太多。然而,在这个完全不同的场合,只要使用一点点类似计策都会遭到责难。
布林克利、威尔以及唐纳森开始轮番向美联储主席发起了进攻。他们认为格林斯潘是里根政府的财政赤字的帮凶;他们要求格林斯潘在电视中定下货币政策的基调,他们要求格林斯潘预测下一次的经济衰退。在某一时刻,威尔认真地向前探着身子,双手扣在跷起的二郎腿上,并宣称,没有负债的民主党不用通过通货膨胀来缩小债务。“因此,格林斯潘是可有可无的。”威尔奚落道。25年后,相关研究认为,央行发出明确信号非常重要,这使得格林斯潘的继任者本·伯南克(Ben Bernanke)开始定期举行新闻发布会,并在现场回答所有记者的问题,而这个过程还将进行电视直播。显然,如果格林斯潘的主要任务是确立公信力,那么这次对谈显然对他没什么帮助。
在对谈快要结束的时候,格林斯潘想知道这些人是否还有想问他的问题。
唐纳森问道:“你担心股市泡沫吗?你认为股市是否不可控了?”
“我不这么认为,”格林斯潘说道,然后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嘴唇,“我一直担心股市,但是……”
“每天,每时?”布林克利问道。
“是的。”格林斯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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