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页 | 楚亡:从项羽到韩信 | 阅读 ‧ 电子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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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韩王郑昌

汉元年八月,韩信指挥汉军由汉中反攻关中,迅速攻占了关中大部分地区。塞王司马欣和翟王董翳投降,塞国被改置为渭南郡和河上郡,翟国被改置为上郡,都成了汉王国的直辖政区。不过,一路高歌猛进、节节胜利的汉军,在雍国地区却遭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顽强抵抗。

废丘之战,雍塞翟三国联军被汉军击溃,章邯退入废丘城,坚守不战。章邯的弟弟,驻守好畤(今陕西乾县)的章平,在汉军乘胜攻击的威胁下,弃城撤退,先到陇西,后到北地,呼应废丘城中的章邯,继续抵抗。刘邦曾经派遣使节,以万户侯的地位劝降章邯和章平,都被拒绝。

韩信指挥汉军主力包围废丘,他曾经作过几次攻击,都损失重大而没有成功。韩信是智将,善于运动战和野战,坚城固守,死打硬拼,并非他所看重擅长,他下令停止攻城,命令在废丘城外修筑城濠壁垒,做长期围困的准备。部署妥当后,韩信谒见刘邦,呈说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顺应形势修正战略的理由。

刘邦自有他的算计。他收回了韩信的兵权,重新遣兵部将,作了西围东进的新的战略部署。他分兵一部与韩信,命令韩信继续围困废丘,同时负责清除陇西郡和北地郡的残余抵抗。他将大部汉军置于自己的亲自指挥之下,一方面巩固新占领的关中地区,一方面开始做东进的准备。

刘邦自沛县起兵以来,除了四弟刘交跟随在身边之外,家眷们都留在老家丰邑。二哥刘仲带着妻子和儿子刘濞,服侍着父亲刘太公;妻子吕雉带着女儿鲁元和儿子刘盈,委托同乡审食其负责关照。与刘邦的情况类似,部下们的家属,也都留在了关东,主要是在属于西楚的沛县和砀郡地区。项羽回到彭城就国以后,刘邦及其部下们的家眷,都成了控制在项羽手中的人质。刘邦攻占关中,并没有公开举起反楚的大旗,宣称进军的目的只是在于恢复怀王之约,名副其实地作秦王统治关中,种种考虑之外,自己以及将士们的家眷都留在西楚境内,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九月,刘邦派遣部将薛欧与王吸,统领一支机动的骑兵部队秘密出武关,前往西楚境内的南阳地区,与活动在这里的王陵取得联系,准备潜入沛县,将刘邦等人的家眷接出来送到关中。部队进入到陈郡境内时,被项羽方面察觉。项羽派遣军队,将其阻止在阳夏县(现河南太康)一带。

刘邦攻取关中的时候,项羽正率领楚军主力在齐国境内作战,征讨第一个竖起反楚大旗、擅自称齐王的田荣。与此同时,陈馀接受田荣的军事援助,对张耳统治的常山国展开进攻,受田荣指使,彭越也进入到楚国的东郡和砀郡地区攻击骚扰。远在北方的旧燕国地区,燕王臧荼攻灭了辽东王韩广,将辽东国并入了燕国。这些动摇西楚霸国体制的变乱,使项羽穷于应付,分散了他对三秦地区的注意力。

也就在这个时候,项羽收到了经由张良转来的两封信件,一封是齐王田荣写给代王赵歇的密信抄本,信中痛斥项羽分封天下不公,无理地将赵王赵歇迁徙到偏僻的代北,改封为代王,他约请赵歇起兵联合作战,共同灭楚云云;一封是汉王刘邦呈送西楚霸王项羽的信,信中为自己攻占三秦地区的行动辩白,声明自己的行动只是为了信守怀王之约,取得自己应当得到的旧秦国地区,信中还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的行动以怀王之约所规定的关中地区为限,绝不违约走出关中云云[1]

破坏西楚霸国体制的动乱,由田荣引发。齐国紧邻西楚,影响到燕、赵各国,不平定齐国的叛乱,黄河以北地区的政治秩序无法安定。尽管项羽并不相信刘邦的旦旦誓言,张良转来的两封信件,还是促使他下定决心,首先剿灭田荣,然后再来对付刘邦。于是,项羽继续统领楚军主力留在齐国境内作战,对于攻占了关中的刘邦,他暂时采取守势,分别在黄河南北两岸布下两道防线,预防刘邦军可能的东进。在黄河北岸,命令领有河东地区的魏王魏豹加强防务,构筑起第一道防线,命令领有河内地区的殷王司马卬,整军备战,构筑起第二道防线。在黄河南岸,命令领有三川郡的河南王申阳,密切监视关中的刘邦,随时警惕刘邦军出函谷关的企图,构筑起第一道防线。同时,他又做出一项重要决定,恢复韩国,分封郑昌为韩王,都阳翟(现河南禹县)领颍川郡,在申阳的身后,构筑起防备刘邦东进的第二道防线[2]

项羽分封天下时,将旧韩国分割为韩和河南两国。韩王韩成的国号不变,仍然以旧都阳翟为首都,领有颍川郡。封赵国将领申阳为河南王,以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为首都,领有三川郡。

韩王韩成,本是韩国公子,为项梁所立,项梁败死定陶时,逃到彭城投靠楚怀王,后受怀王之命,与司徒张良一道,前往旧韩国的颍川地区,组建军队,攻城略地,结果是败多胜少,了无功绩可言。刘邦军西进进入颍川后,帮助韩成攻占了一些城池,刘邦军继续南下西进,往南阳武关方向开拔后,张良随同刘邦而去,韩成留在颍川,继续作复兴韩国的努力,仍然是打不开局面,没有可以称道的结果。项羽分封天下,基本原则是论军功行赏,特别是北上救赵和入关灭秦,更是两大硬指标,韩成没有拿得上台面的军功,虽然因袭旧封保留了韩王的称号,却完全不被项羽所尊重,领土也为项羽所觊觎。汉元年四月,项羽与各诸侯王离开关中回到封地就国,韩成被项羽带到彭城,剥夺了王号,更封为壤侯,不久被杀害。

韩王韩成被废杀以后,颍川郡被项羽吞并,韩国失国。刘邦攻占关中,虎视眈眈,意在吞并关东,形势与战国后期秦国东进扩张的局面类似,旧属韩国的三川和颍川地区首当其冲,成了汉必攻、楚必守的战略要地。三川地区,楚国方面已经有了河南王申阳的第一道防线。对于成为第二道防线的颍川地区,楚国方面为了争取民心,作了恢复韩国的决定,项羽任命郑昌为韩王,也是君臣间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郑昌其人,本是秦会稽郡府所在地吴县(今江苏苏州)的县令。秦朝末年,项梁因为杀人犯罪,带着侄子项羽从故乡下相(今江苏宿迁)逃往会稽,居住在吴县,与郑昌有了交往。二世元年九月,项梁与项羽杀秦会稽郡守起兵响应陈胜起义,得到郑昌的支持。从此以后,郑昌带领吴县军吏一直跟随项梁,项梁死后,郑昌又归属项羽,始终是项氏楚军的重要部将,深得项羽的信任。

封郑昌为韩王,除了项羽信任郑昌,以王位酬谢他的从起之功外,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因素,郑昌可能是出生于郑的韩国人。我们知道,秦汉地方官员的任命有籍贯限制,一概不用本地人[3]。郑昌不是吴中地区的人,关于他的出身,史书上没有记载。不过,郑昌姓郑,郑是韩国的地名,故地在今河南新郑,古来是郑国的首都,公元前376年被韩国灭亡,又长期成为韩国的首都,直到秦始皇统一六国,方才改郑为新郑县。考虑到古人以地名国名为姓的习俗,再结合项羽选取他为韩王的事情来看,我们不妨做出一个大胆的推测,郑昌出生于旧属韩国的新郑,他的祖先,可能是郑国王族的后裔。项羽分封郑昌为韩王,正是想利用他韩国的身份怀柔韩人。

受封赴任韩国的郑昌,马上着手恢复故国,整军备战,作为河南王申阳的后盾,共同防止刘邦军可能的东进。

二 张耳来归

汉二年十月,身在废丘的刘邦,隆重迎接两位旧友的到来,一位是常山王张耳,另一位是韩申徒张良。

张耳是项羽所封的十九王之一,自田荣起兵反楚以来,一直遭受陈馀和齐国联军的攻击,如今兵败,前来投靠旧友。

张耳与刘邦的交情,可以一直追溯到战国末年,那时候,张耳是名满天下的国侠、魏国的外黄县令、黑白两道通吃的名流。而刘邦呢,他是浪荡丰邑故里的乡侠,视张耳为偶像,曾经多次前往外黄张府请谒追随,奉张耳为大哥。

刘邦和张耳间的游侠交谊,因为秦始皇统一天下而中断。张耳被秦政府通缉,逃亡到陈县潜伏,刘邦浪子回头,归顺体制作了秦王朝的泗水亭长[4]。秦末乱起,张耳投身陈胜义军,活跃于赵国地区,先后出任赵王武臣和赵王赵歇的丞相。巨鹿之战后,统领赵军主力随同项羽征战入关,与先前进入关中的刘邦久别重逢。

秦统一天下,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项羽军进入关中,在汉元年(前206),十五年后再相见时,刘邦已经年过半百,五十有一,张耳比刘邦年长,怕是已经年近六十了。关于二人在关中的这次久别重逢,史书没有只言片语提及,我们只能根据二人终生关系亲密,进而结成儿女亲家的事情合理推想,当是何等一种感动的场面。

张耳兵败,不得不弃国逃亡时,面临两种选择,一是东去投奔项羽,因为自己是项羽所封,求助于西楚霸王是理所当然;另一条路是西去投奔刘邦,看重的是个人之间的生死交情。张耳曾经犹豫不决,部下甘公善观天象预测未来,他劝谏说:“汉王进入关中时,五星聚集于东井。东井是秦的分野,应了先入关中王秦的约定。眼下西楚虽然强大,未来的天下必定归属于汉。”张耳听从了甘公的意见,决定带领残部西入关中投靠刘邦。

张耳来到刘邦身边时,正是韩信围攻废丘不下,刘邦正在考虑新的战略部署的时候。张耳的到来,使刘邦大为高兴,喜上加喜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张良也从楚国脱逃,抄小道来到了废丘。此时此刻的刘邦,久久地沉浸在喜悦当中,这种喜悦,不仅有旧友再次重逢的欢情,也有人望所归的满足,更有因为二人的加入而推动局势大步发展的期待。

攻占关中后,刘邦急于东进与项羽争夺天下。汉军出关中,首当其冲的是河南王申阳,东进的大道——山川道几乎都在河南国境内。申阳本是赵国的将领,巨鹿之战后,项羽统领诸国联军与章邯所统领的秦军在安阳一带拉锯对峙,申阳统领赵军别部由孟津强行渡过黄河,攻占了洛阳和新安之间的河南县(现洛阳西),切断了章邯军走山川道与关中地区联系的唯一通道,完成了对于章邯军的战略包围,迫使章邯投降。项羽论功行赏分封天下,用河南所在的三川郡酬劳申阳,封他为河南王[5]

张耳多年出任赵国丞相,是项羽所统领的联军中赵军的主帅,申阳是他的旧部。张耳的到来,使刘邦获得了夺取河南国的新筹码。刘邦隆重迎接张耳,以王者之礼相待,承诺一定帮助张耳回归故国,重振山河。与此相应,刘邦得到张耳的协力,统领汉军大出函谷关抵达陕县(现河南三门峡市),军事压力和外交劝降双管齐下,迫使申阳归服,顺利地打破了项羽在黄河南岸的第一道防线。

打通河南以后,汉军逼近项羽在黄河南岸的第二道防线,攻击目标指向了领有颍川地区的韩国,项羽新封的韩王郑昌正坐镇阳城(现河南登封东南),举国阻止汉军东进。

张良出身韩国贵族,多年出任韩王韩成的申徒,他的到来,不仅使刘邦重新得到了须臾缺少不得的军师,而且为解决郑昌韩国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经过张良的策划,刘邦任命韩襄王的庶孙韩信为前部,对郑昌韩国展开军事进攻。这位韩信,后来被刘邦封为韩王,因为名字与汉军大将韩信相同,史书上为区别起见,往往称他为韩王信。

韩王信是张良辅佐韩王韩成攻略韩国时找到的,身材高大,武勇有力,被任命为韩军将领,后来同张良一道统领韩军随同刘邦攻入关中。刘邦被封为汉王去汉中就国时,韩王信没有随同韩王韩成东去,而是继续跟随刘邦去了汉中,成了汉军的一员将领。为了有利于击败郑昌,张良建议刘邦任命韩王信为将,重新组织韩军,用恢复故国的大义名分展开军事行动。果然,韩王信进军顺利,迅速攻下十几座城池。申阳归顺后,刘邦亲自统领汉军主力抵达河南,支援韩王信对阳城展开猛攻,郑昌被迫投降。

汉二年十一月,刘邦废除了河南国,改为河南郡,直属于汉。他又封韩信为韩王,领有颍川地区,继续统领韩军随同作战。完满地解决了河南国和韩国的问题,突破了项羽在黄河南岸所设置的两道防线后,刘邦回到了关中,开始致力于关中根据地的巩固和建设。

刘邦被项羽封为汉王,首都定在南郑(今陕西汉中),如今扩张领有关中和河南以后,他下令将首都迁到栎阳(今西安临潼北)。栎阳曾经作过秦国的首都,司马欣受封塞王,他的首都也在这里。迁都栎阳以后,汉政权下令开放旧秦王朝专属于皇家的园林池苑,允许百姓耕种采伐,扩大生产,增加收入,又下令大赦,赦免罪人,怀柔民心。

到了二月,局势和新都安定以后,汉政权开始着手社会民生重建。首先,下令撤销秦国的社稷,建立汉的社稷。我们知道,社是土地神,稷是谷神,在古代农业社会,对于社神和稷神的崇拜,是上自王侯国家,下至庶民乡里的普遍信仰。古代国家有祭祀土地神和谷神的专用建筑,也称社稷,由君主定期主持祭祀,代表国家向上天祈求五谷丰登。因此之故,社稷往往成了国家的象征和代称。汉政权将秦社稷改为汉社稷,是宣布新的国家信仰,从此以后,旧秦国吏民的归属,由灭亡了的秦转移到新兴的汉,秦汉一体,汉继承秦平稳过渡,由政治军事深入到宗教信仰,由国家庙堂渗透到民间乡里,意义非同寻常。

蜀汉地区,是刘邦最早的封地,汉王国的龙兴之地,迁都以后,汉政权下令免除该地区两年的租税徭役,以恩惠酬谢蜀汉人民。对于关中地区的从军家庭,也免除一年的租税徭役。我们知道,汉政权的核心和上层,都是跟随刘邦从关东进入关中的楚国人,而汉王国的建立,完全以旧秦国的土地和人民为根基,为了融合新旧,沟通上下,加强对于基层社会的控制,汉政权还在县和乡两级政权中设立三老,选取地方上德高望重的老者出任,免除他们的租税徭役,让他们辅佐官员,引导民风,作连接官民的中介,一步一步建立起认同新政权的民间社会。

汉政权巩固关中国本的工作,是在丞相萧何的主持下稳步推行的。与此相辅相成,韩信主持着关中地区的军事局势。他一方面继续围困章邯于废丘,同时派遣郦商跟踪攻击先后逃窜到陇西和北地继续顽抗的章平,将两地一一平定,章平也被擒获俘虏。清除了北地的残敌以后,汉王国的北部边境抵达河套地区的黄河南岸,汉军沿河重新修缮秦帝国时期的边关要塞,防止趁秦末之乱再次南下进入河套地区的匈奴骑兵。

蜀汉关中地区,是新兴的汉王国的国本和根据地,由萧何主政,韩信主军,珠联璧合,可谓是文武合作的楷模。得到萧、韩之助,无后顾之忧的刘邦,决定再次亲征,打通由黄河北岸进军楚国的道路。

三 吃软饭的陈平

汉二年三月,刘邦统领汉军在临晋关(今陕西大荔)集结,兵锋指向黄河西岸的魏国。乘胜东进的刘邦,利用魏豹在领土分割上对项羽的不满[6],使用军事威胁和外交劝诱双管齐下的方法,迫使魏豹倒戈,加入刘邦阵营反楚,顺利地突破了项羽设在黄河北岸的第一道防线。

得到了魏豹的协助后,刘邦军渡过黄河,借道河东郡东进,逼近领有河内郡的殷王司马卬,开始着手打破项羽设在黄河北岸的第二道防线。

殷王司马卬,本是赵国将领,巨鹿之战后,统领赵军一部参加联军,随同项羽作战。在围困章邯军的战事中,司马卬统领本部赵军由上党郡南下进入河内郡西部,切断了固守河内的章邯军与河东郡秦军的联系,在迫使章邯投降的战斗中立了大功。项羽分封天下时,以河内郡封司马卬为殷王,酬谢他的功劳[7]

前面已经说过,张耳本是赵王武臣和赵歇的丞相,是统领赵军主力跟随项羽作战的主将,河南王申阳和殷王司马卬都是他的旧部。不久前,他协助刘邦劝降申阳背楚归汉成功。这一次,张耳故技重演,大军压境之下,劝诱司马卬归附刘邦,加入拥汉反楚阵营,项羽设在黄河北岸的第二道防线崩溃。

简单概括说来,汉军于汉元年八月从汉中出发反攻,一个月内攻占了关中,消灭了塞、翟两国,雍国只剩下了废丘一座孤城。汉二年十月,降下河南王申阳,攻灭郑昌韩国,三月,西魏王魏豹归服,策反殷王司马卬成功。短短八个月时间,项羽为围堵刘邦而设置的关中防线、黄河南北防线逐一被打破,乘胜东进的汉军,兵锋已经直接威胁到楚国的本土,楚汉相争的局势,呈现出巨大的变局。深陷齐国战事泥沼中的项羽,在坚持先齐后汉战略方针的同时,接受范增的建议,做出了另一项重要的军事决定,集结楚军阵营中旧魏国出身的将士,渡河攻击倒戈的殷王司马卬,牵制刘邦。楚汉相争中又一位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阴谋家陈平由此高调登上了历史舞台。

陈平其人,出生于战国末年的魏国,他的出生地在阳武县的户牖乡,也就是今天河南省兰考县东北。秦统一天下后,这个地方属于秦帝国的砀郡地区。

陈平的父母,大概是早亡,他从小跟随哥哥生活,由哥哥抚养长大。少年时代的陈平,家境贫困,靠哥哥耕种三十亩土地维持一家人的生活。陈平从小爱读书,好交游,不喜欢干活劳动。哥哥是厚道孝悌的人,总想到父亲不在,长兄为父,母亲走得早,弟弟的一切,当由自己担当。他宁愿自己多吃苦,也不愿弟弟受累,他放纵陈平,任其天性,顺其自然。

陈平虽然生长在贫穷人家,却长得高大而英俊,曾经有人打趣陈平说:“你陈平说是家贫,却长得肥美滋润,究竟是吃了些啥好东西?”陈平的嫂子从来看不惯游手好闲的小叔子。这一次,嫂子接过了话头,恨恨说道:“啥好东西,还不是吃的米糠。有这样的小叔子,不如没有。”嫂子公开怨恨陈平的事情,被陈平的哥哥知道了,他于是将妻子赶出了家门。

待到陈平长大,到了应当娶妻的年纪,有钱人家看不上,嫌他穷而游手好闲。陈平自己呢,又看不上穷人家,自负有才想依附高攀,所以久久定不下来。户牖乡有位富人,姓张名负,他的孙女先后嫁过五位男人,五位男人都一一死去,被认为是克夫星,再也没有人敢娶她。陈平不信邪,看中女方的家境和相貌,很想娶张负的孙女作自己的老婆,因为拿不出聘礼,无法开口。

乡里中有丧事,陈平去帮忙,因为穷,早去晚归,尽心尽力,希望多得些报酬。张负也去丧家致哀,被陈平的魁梧美貌所吸引,经久注视而逗留不去。陈平是机灵人,当天格外上劲卖力,一直用心伺候陪同。末了,张负唤陈平出来,说是有事顺道,要过陈平家,让陈平引路向导。陈平心中明白,也不推辞,引领张负沿外城墙边的土路,踅入小巷,抵达家门口。陈平家简陋破旧,土墙茅屋,烂草席一张当做门户。有心的张负似乎视而不见,只是仔细留心地面,格外在意陈平家门外的车辙痕迹。

张负回到家中,当即唤二儿子张仲说:“我想将孙女许给陈平,如何?”张仲不解地说:“陈平穷困而游手好闲,尽被一县人嘲笑,为什么要把女儿许给这种人?”

张负说:“我看人自有眼力。陈平家门前,多有豪侠长者的车辙。相貌美好如同陈平这样的人,岂有长久贫困的道理?”张仲也为女儿的婚事烦恼,尽管不大情愿,最终还是顺从了父亲的意见。

婚事由张负一手策划。张负首先借钱给陈平,让他用作聘礼到张家下聘,他又资助陈平酒水鱼肉费用,让陈平能够风风光光地举办婚宴。出嫁临行之前,张负告诫孙女说:“不要因为夫家贫穷而怠慢疏忽,侍奉夫家的兄长要像在家侍奉父亲一样,侍奉夫家的嫂子要像在家侍奉母亲一样。”

陈平娶了张负的孙女以后,得到张家的财政支援,资用不乏,手面阔绰,不但交游之道日渐宽广,他在户牖乡里的地位,也日渐看涨。

秦末刘邦阵营的英雄人物,多出身于下层社会,堪称草根的平民豪杰。史书中记载这些草根豪杰的崛起时,常常提及他们的婚姻带来的幸运。张耳发家,缘于在外黄娶了离婚的美人,得助于富裕妻家的资助[8]。刘邦得到吕公的赏识,娶吕雉为妻,得到吕氏家族的鼎力相助,是他出头的因缘之一[9]。如今到了陈平,也是得到妻家的资助而脱贫,奠定了出头的基础。

重实利的古希腊贤哲说,“天理人情不必细诉,婚姻在于有利可图”[10]。古往今来的成功婚姻,多是姻缘的互补。贫困孤单的英雄,得到富裕有力的女家援引,最是近便的成功之途。俗话说得好,成功的男人身后,往往有襄助成功的女人。我接着俗话继续说,在襄助成功的女人的身后,常常有慧眼识人的老丈人。

人性不分古今中外,女人是男人的肋骨,只有彼此找到良配,才能同舟共济。人生多难,成功不易,近在身边,能得女人之助,最合于“1+1>2”的基本道理,何乐而不为?乐而为之,是有福之人。

四 秦汉的乡里社祭

幸运的陈平,得到妻家的帮助脱贫后,开始在乡里社会中崭露头角。

前面已经说过,陈平是阳武户牖人。阳武是县名,户牖是乡名,陈平带张负去外城墙边的家门口,一直深入到了街巷中。当时的街巷,称作里,陈平所居住的里,叫做库上里,大概是因为靠近仓库而得名。

秦汉时代,郡县乡是国家的基本行政区划,里是乡之下的居住区,也是居民组织。郡县乡三级政区中,郡由军区演化而来,组合变化较大,县本是君王的直辖地,作为政区相对稳定,至于乡里,都是基于自然聚落所做的行政编制,保留了远古以来基层社会的生活原型。

秦汉时代的乡,上承县,下治里,从户籍、税收、徭役、治安、教化、选举等各个方面直接管理乡内民户,是政权的末端组织,相当于现代中国农村的乡镇和城市的街道办事处。每乡的户数,由数百到数千户不等,全国平均下来,一乡大概不到两千户人家。乡一级政府机构,设有乡啬夫,相当于乡长,负责一乡的行政事务;乡啬夫下有游徼,负责治安;有乡佐,负责徭役、税收等,都是从国家领取俸禄的基层干部。秦汉的乡,还设有三老,选取地方上德高望重的长老类人物出任,免除他们的租税徭役,让他们引导民风,掌管教化,作连接官民的中介。

里是政府指导下的居民自治组织,户数从十余户到百户以上不等,根据自然聚落的实际情况设置。一般说来,秦汉时代的里,特别是在平原地区,往往自成一个封闭的小区。里有门,白天打开,夜晚关闭,里中有街巷,居民的住宅沿街巷修建,各家自有门户,大致相当于现代中国旧城区中加了门的胡同巷子,农村地区圈上土墙的村庄[11]

里有里正,为一里之长,下有十长伍长,主管十户五户人家,还有里监门,负责里门的开闭看管。不过,这些里中的管事人都不是政府官吏,而是居民中推举出来的协管,相当于城镇的街道居委会主任和农村的村长,以及下面的小组长一类角色。至于里监门,最是寒碜,不过是小区守大门的保安,由居民共同出钱,往往雇用穷愁无业、生活没有着落的人来担当,身份极为低下[12]。活跃于秦末的多位英雄人物,如张耳、陈馀、郦食其等,他们落难潦倒时,都曾作过里监门。

在古代社会,里既是社会的基层组织,也是居民的共同生活场所。在里民的共同生活中,社和社祭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社是土地神,来源于原始的土地崇拜。对于安土重居的古人来说,社神是民间信仰的主神,社祭是乡里社会年中的大事,春三月有春祭,祈求丰年,秋九月有秋祭,报告收成。祭祀社神,有固定的场所,也称为社,往往选取有枝叶茂盛的大树或者丛林处,有的还建有土墙或者祠堂,筑有祭坛,称之为社坛。

里中祭祀社神,一里之人,共同参加,共同出资,预备酒肉食物作为祭品献供,祭祀完毕以后众人分享,于是一里之人,宴会饮酒,神人同乐。远古以来,神人同乐的社祭,不但是乡里社会庄严的祭日,也是盛大的节庆宴乐,质朴的先民们,或者是杀鸡屠狗,扣瓮敲瓶相和而歌,或者是宰羊椎牛,击鼓撞钟投足而舞,至于富商大贾们襄助的大社,鼓瑟吹笙,倡优百戏,更是盛况空前。有诗说得好,“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古风犹存的唐代诗文,依然传递出秦汉社祭宴乐的欢乐陶醉[13]

因为社祭是里中的大事,主持社祭的人,往往是里正,或者是里中德高望重的长老。社祭是共同出资的公众活动,祭祀后祭品的分发分享,既婆婆妈妈,又零细琐碎,如何能够公平合理,乐一里人之心,最是操心费神,需要精明的人来周到处理。史书上说,库上里中举行社祭,祭祀后分发祭肉时,陈平被推举出来主刀。陈平分肉,公平得体,切合上上下下利益,得到众人的欢喜,里中的父老,对陈平评价甚高,称赞他“善为一里之宰”。有心的陈平听到后感叹地说:“呵呵,如果让我来宰执天下,也将如同分肉一样。”

陈平分肉的事情,是司马迁写进《史记·陈丞相世家》中的传闻故事,由这件小小的逸事,我们不但可以感受到陈平年少时的志向风采,更可以体察到秦汉时代乡里社会的风土人情。户牖乡距离陈留县(今河南开封东南)不远,东汉以来,编入东昏县划归陈留郡。东汉末年著名的文人、女诗人蔡文姬的父亲蔡邕,曾经为陈平主持分肉的库上里神社竖碑,留下有《陈留东昏库上里社铭》 [14]。其文曰:

惟斯库里,古阳武之户牖乡也。春秋时有子华为秦相。汉兴,陈平由此社宰,遂佐高祖,克定天下,为右丞相,封曲逆侯。永平之世,虞延为太尉、司徒、封公。至延熹,延弟曾孙放,字子仲,为尚书。……诏封都亭侯,太常、太仆、司空。……佥以为宰相继踵,咸出斯里。秦一汉三,而虞氏世焉。虽有积德余庆终身之致,亦斯社之所相也。乃兴树碑作颂,以示后昆。

碑文是说,如今的库上里,就是从前的阳武户牖乡。春秋的时候,子华做过秦国的丞相。汉王朝兴起,陈平在该神社主宰分肉,后来辅佐高祖刘邦克定天下,出任右丞相,封为曲逆侯。东汉明帝永平年间,虞延出任太尉、司徒,位列三公。桓帝延熹年间,虞延的曾孙虞放出任尚书,(以诛梁翼之功)封都亭侯,先后为太常、太仆、司空。……这些先后继任的宰相们,都出身于库上里。秦相一位汉相三位,两位虞氏世代相继。他们的涌现,虽说是积德的余庆获益终身的结果,也离不开库上里神社的福佑之助。于是竖碑颂记,以示后辈。

秦国丞相子华,不见于史书记载,陈平、虞延、虞放,都出于库上里。这种情况,用今天的话来说,县城一条街上,两王朝数百年间,涌现了四位总理,当是何等荣光和神奇。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陈留一带,古来是经济发达、人文荟萃、人才辈出的地方。2008年8月,我为寻访郦商兄弟的踪迹走访陈留,在田间的玉米丛中寻得蔡邕的坟墓。蔡邕是陈留人,算是陈平的同乡,他为库上里社碑撰写铭文时,陈留人杰地灵有风俗,库上里林深社福有传承的古风旧貌,依然历历若在眼前[15]

五 古代的克格勃

两千年来,陈平是一个若明若暗、不清不白的人物,宛若泛滥浑水中的一条泥鳅,抓不住,琢磨不透。

司马迁在记叙了陈平一生的事迹以后评说道,陈平年少的时候,喜好黄老之学,当他在砧板上分祭肉的时候,志向就已经相当远大了。天下大乱,他先是彷徨徘徊于魏国和楚国之间,最终是归属了刘邦,常出奇计,解救危机,消除国难。善始善终,可谓是智慧超群。

清代著名历史学家王鸣盛先生则认为陈平是邪鄙小人,指责他借助流言蜚语,怂恿刘邦伪游云梦捕捉韩信,使韩信无辜被黜,最终被吕后杀害。又指责他在刘邦病重时,承旨到前线去捕杀樊哙,因为樊哙是吕后的妹夫,他逮捕樊哙后留了一手,将樊哙槛车送回。途中听到刘邦撒手人寰的消息,他马不停蹄,急驰到吕后面前痛哭效忠,从此成为吕后的心腹,可谓是揣时附势之甚[16]。如果再加上吕后生前陈平阿谀逢迎,公开赞成大封诸吕为王,吕后死后尸骨未寒,他又高唱非刘氏不王,主谋诛灭吕氏一族的事情来看,陈平的种种行迹,常常是先放火后救火,先投毒后治病,两面三刀,不知是功还是罪,不知是人还是鬼。

我治秦汉史多年,对司马迁以来历代对于陈平的评论解读,始终有隔靴搔痒、不甚了然之感。如今我重新整理陈平的历史,感到陈平的智慧,多用在不便公开的地方,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的智谋多是阴谋,损阴德的事情做得多,连自己都担心会得阴祸。陈平是阴谋家,这是对他准确的人格定位,不过,正因为他是阴谋家,他的事迹有些没有公开,即使是已经公开了的一些,后人至今仍然看不明白。之所以看不明白,除了阴谋策划的诡秘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对于陈平所从事的工作和所担当的职务不了解。

陈平归属刘邦以后,先任护军都尉,后任护军中尉,长期负责汉军的护军工作。当时,护军都尉是军情机构的副职,而护军中尉呢,则是军情机构的最高负责人,对内的职务是代表君王监督臣下将领,对外的职务是开展间谍活动,因为掌握着内外情报,自然也参与最高层的重大决策,成为君王的参谋[17]。用现在的话来说,护军中尉的机构职能,身兼美国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的双重职务,又因为护军中尉直接受君王的领导,只对君王个人负责,所以说,更像是古代的克格勃(KGB)。多年在这个职位上活动的陈平,他的真实面貌,就是情报长官、间谍头目,类似于斯大林身边的贝利亚,蒋介石身边的戴笠,只不过他的智慧更高深,视野更开阔,命运也更幸惠而已。

有了上述的认识以后,我们再来审视陈平的一生,种种若明若暗、不清不楚的地方,就大体可以获得一种通透的理解了。

秦末陈胜、吴广起兵,六国纷纷复国,后战国时代来临。陈平本是魏国人,自然是应当归属于魏国。陈胜部将周巿领兵攻略魏国旧地,拥立魏公子魏咎为魏王,定都临济(今河南封丘东)。陈平告别了兄长妻子,与乡里的少年一道前往投奔。魏咎任命陈平为太仆,负责管理车马出行。以谋略见长的陈平多次献策进言,不为魏咎所用,反而召来了谗言攻击,陈平选择了离开。

不久,项羽统领楚军攻城略地,抵达黄河,陈平前去投奔,从此跟随项羽,经历彭城整编,北上救赵,巨鹿大战,受降章邯,得到项羽的信任,一直在项羽身边供职,地位远在郎中韩信之上。鸿门宴上,樊哙突然闯入军帐,化解危机,刘邦借口小解,离席外出,脱逃不归。陈平受项羽之命,去寻唤刘邦,与张良相遇。二人惺惺惜惺惺,心有默契,磨磨蹭蹭耗费时间,回来敷衍了项羽,化解了一场反秦军内部火并的危机。鸿门宴上的这点花絮,不仅可以窥探到陈平作为军情人员的痕迹,也为陈平后来投奔刘邦埋下了伏线。

项羽分封天下,陈平受爵称卿,继续在项羽身边供职,参谋军情,筹划献策。

汉二年三月,魏王魏豹加入刘邦阵营反楚,刘邦在张耳的协助之下,策反殷王司马卬成功,楚国为防止刘邦东进在黄河北岸所设的两道防线逐一瓦解。北征齐国的项羽得到消息后,封陈平为信武君,统领楚军中的旧魏军部队,全权处理殷国离反的问题。

殷国所在的河内地区,本来是魏国的领土,殷王司马卬是赵国的将军,因功被项羽封为殷王,立国的根基并不牢固。陈平是魏国人,他所统领的楚军中的旧魏军部队,是从东郡和砀郡征召的军队。东郡和砀郡,本来是魏国的领土,大分封时被项羽划归了西楚,由这两个地区征集的军队,不但与旧魏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有文化上的认同感。项羽任命陈平,出于范增的建议。范增一直看好陈平的智谋才干[18],他建议项羽说,用陈平统领东郡和砀郡的部队攻击殷国,乃是以魏将统领魏军攻击赵人所占领的魏土,最合适不过,项羽同意了。

陈平不辜负范增的期待,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以军事威胁和外交劝诱双管齐下的方式,诱使司马卬再一次倒戈,回到了西楚阵营。平定了殷国的叛乱以后,陈平回到了楚国,项羽大为高兴,派遣项悍为使臣颁赐封赏,委任陈平为都尉,赐予黄金四百两。

然而,形势风云突变。陈平刚刚离开殷国,司马卬又一次易帜倒戈,宣布助汉反楚。刚刚封赏了陈平的项羽大为愤怒,下令严厉追究负责处理殷国问题的部将,陈平非常恐慌,担心被诛杀,于是将受封的印信和黄金封存,派人送还项羽,决意从此离开,单身一人,西去投奔刘邦。

史书上说,陈平前去投奔刘邦时,走小道仗剑急行。到了黄河边找到一条渡船坐上,渡船行驶到河中,船夫见陈平长得高大美貌,又是一个人,怀疑他是逃亡的将领,身上藏有珠宝金玉,眼中透露出杀气。陈平是机敏的人,察觉到了,于是解开自己的衣服,赤裸着上身帮助船夫划船,船夫由此知道陈平身上没有任何夹带,方才打消了杀人劫财的念头。

陈平渡过黄河,来到河内郡的修武县(今河南获嘉),当时,刘邦领军东进,大本营就设在这里,正广告天下,招收各国各路人才共同反楚。刘邦的谋士魏无知是信陵君的孙子,深得刘邦的信任,陈平与魏无知都是魏国人,往来相知,他通过魏无知求见刘邦,得到了召见。当时,一同接受召见的有十余人,由中涓石奋接受诸人的名谒,引领入内与刘邦见面,赐食共餐。共餐完毕,刘邦对被召见者们说:“诸位辛苦了,今天到此为止,请各归馆舍休息。”这个时候,陈平站起身来,施礼说道:“臣下有事而来,所要呈述的事情不可以过了今天。”

刘邦有些惊奇,于是延请陈平单独留下来谈。一席话下来,很中刘邦的意。刘邦高兴,问陈平说:“你在楚国,担任什么官职?”

陈平回答道:“担任都尉。”

于是,刘邦当天就正式任命陈平为都尉,同乘马车巡视军营,将掌管护军机构、负责监督各部将领的要务委托与他。一时间,汉军诸将哗然,不满的议论纷纷传到刘邦耳中:“大王刚刚得到一名楚国的降卒,还不到一天时间,也不知道有无本事,就同坐一辆马车,让他来监督我等老兵宿将!”

据说,刘邦听了这些话以后,愈发宠信陈平,东进攻楚的大事,也让陈平出谋参与。

六 义帝之死

汉元年四月,刘邦离开修武,由平阴津(今河南孟津)渡过黄河,来到洛阳,在张良和陈平等人的协助之下,开始策划东进攻楚的大事。

就在这个时候,洛阳地区的一位智慧的长者,新城县(今河南伊川)的乡官、三老董公求见刘邦,向刘邦诉说了项羽秘密杀害义帝的情况,进而建议说:“臣下听说‘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出师无名,举事无成。所以说,只有明确敌人是逆贼,才能扶义征服。如今项羽悖逆无道,弑君害主,乃是天下共诛共讨的逆贼。我有仁,天下归心,可以不用勇武而使天下自服;我有义,天下跟随,可以不用强力而使天下自定。请汉王为义帝发丧,统领三军为义帝素服致哀,遍告各地诸侯,申明东伐项羽的大义。如此一来,海内莫不仰慕大王的德行,大王的行动,也可由此与三代的圣王相比况了。”

刘邦接受了董公的意见,称善道好,感慨地说:“如果没有先生的到来,我是听不到这样好的进言啊!”于是刘邦正式为义帝发丧,着丧服裸露半肩大哭,聚集军民,举哀三天。又派遣使者,携带汉王号召讨伐项羽的檄文送到诸侯各国,檄文中称道:“天下共同拥立义帝,北面称臣奉事。如今项羽弑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自为义帝发丧,全军将士素服举哀,声讨逆贼。将悉数征发关中兵吏,收纳三河将士东进,调动船只,顺长江汉水南下迂回,寡人愿意随同各位诸侯王,共同讨伐杀害义帝的元凶。”

项羽杀义帝,在汉元年十月,项羽与义帝之间的纠葛嫌隙,却一直可以追溯到巨鹿救赵。巨鹿救赵前,怀王主持制定天下公约,首先攻入关中者为秦王。项羽主动请缨,愿领本部兵马进攻关中,被怀王拒绝,委派刘邦担当西进攻秦的重任,由此种下了嫌隙。

巨鹿救赵途中,项羽斩杀怀王所信任的大将宋义,夺军自任楚军统帅,迫使怀王追认既成事实,将自己置于抗拒君王命令、窃取君王权力以解救国家危难的拂臣境地,从此失去了与怀王在同一体制下共生的天地[19]

项羽救赵成功,歼灭秦军主力,统领诸侯国联军进入关中以后,自封西楚霸王,分割天下论功行赏,建十九国封十九王,在中国历史上首次实行了霸王主持下的封王建国。项羽封王建国,不但无视怀王之约,而且从根本上否定了战国七国复活、各国王政复兴的既存天下秩序。在项羽所实行的这种变革旧体制旧秩序的重大行动面前,首当其冲、遭受最大打击的就是楚怀王。

楚怀王本是六国联合灭秦的盟主,楚将项羽的主君。如今项羽自己做了天下的盟主、西楚的霸王,如何处置楚怀王,自然就成了重新建立天下新秩序的首要问题。经过激烈的争论和精心的策划,项羽对楚怀王采取了架空、迁徙、暗杀的三步骤。

架空楚怀王是第一步。架空的方法是将楚怀王的称号拔高一步,尊称为义帝。义,名分,名义;帝,德行比王高出一等的君主。义帝义帝,就是名义上君临天下的主君,用徒有虚名的称号,将楚怀王高高供起来,名义上成为诸侯各国王之上的共主,实际上剥夺了他对楚国的统治权。

项羽自封为西楚霸王,将原来属于魏国和楚国的九个郡划归自己领有,他将未来西楚的首都,定在彭城。项羽决定以彭城为西楚的首都,身在彭城的楚怀王及其宫廷自然就成了多余的障碍。分封天下结束,项羽尚在由关中返回楚国的途中,使者偕书信已经抵达彭城送到怀王手中,信中写道:古来的帝者,不但统治千里的土地,而且一定居住在江河的上游。今长沙郡郴县地处长江水源的上游,正适合于帝者,请迁往为便。

自从项羽杀宋义夺取了楚军的指挥权以后,楚怀王再次成了光杆司令,是谁也指挥不动的门面朝廷,此时更是连楚王的名义都被剥夺,如何能够抗拒项羽的指令?胳膊拧不过大腿,义帝不得不收拾行李,被迫离开彭城,往南迁徙。树倒猢狲散,义帝宫廷的臣下们,纷纷离开,自谋出路。

项羽所指定的义帝的居所郴县,在今天的湖南省郴州市。以自然地理而论,郴县地处五岭山脉之骑田岭的北麓,在湘江的支流耒水的上游,可谓是水尽山穷的荒僻之地。不过,因为湘江在古云梦泽(今洞庭湖)汇入长江,所以项羽强词夺理,称郴县为适合于帝者居住的江河上游。以政区地理而论,郴县在秦长沙郡的东南,翻越骑田岭就进入秦的南海郡。不过,我们知道,此时的岭南地区,包括秦的南海郡、桂林郡、象郡,已经在秦帝国南部军统帅赵陀的统领下独立称王,建立了南越国,岭南地区与华中地区的交通完全断绝。此时的郴县,不但是项羽所封的长沙国与南越国之间的边县,而且成了中国文明所及的南端,夷夏混处的天涯。义帝被迁徙到这里,相当于数千里流刑。

义帝由彭城南下郴县,必须要经过项羽所封的九江国,或者是衡山国和临江国地区。项羽密令九江王英布、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敖,当义帝经过时,务必击杀,且严加保密。汉元年十月,义帝一行经由九江国前往郴县,英布派遣部将尾随跟踪,在郴县将义帝秘密杀害。

义帝之死,不仅是项羽与义帝之间个人恩怨的了结、二人之间争夺楚国政权斗争的结束,也是秦末之乱以来,短暂的七国复活、王政复兴时代的终结,从此以后,中国历史进入楚汉两雄主导下的列国纷争时代,起伏兴灭的诸侯各国,或者依附于楚,或者依附于汉,身不由己地卷入到东西两大阵营争夺天下霸权的战乱中,宛若战国末年合纵连横的再现。

在新的楚汉相争的历史中,项羽承继楚国,成了合纵的霸王,刘邦承继秦国,成了连横的盟主,不过,项羽和刘邦都出于楚,他们本来都是楚怀王的部将,故国旧君楚怀王的正统,对于他们争夺天下霸权的行动来说,都是一道必须跨越的门槛,一桩必须处理的棘手难题。从事后的结果来看,项羽弑君,从此成为道德把柄,一直被刘邦用来作为声讨项羽、号召天下的大义名分,处处陷项羽于被动境地。

七 联军攻占彭城

从汉元年八月以来,项羽统领楚军主力,一直深陷于齐国的战事中。

田荣反楚,在汉元年五月,不到三个月时间,颠覆了项羽所封的齐、胶东、济北三国,点燃了天下反楚的乱局。田荣吞并了齐国自称齐王后,支援陈馀驱逐常山王张耳,支持代王赵歇重新作赵王,承认陈馀接受代王的封号,将项羽精心建立起来的霸王分封体制打乱搅黄,更令项羽不能容忍的是,田荣还指使彭越攻入楚国境内,大败楚将肖公角,一直深入到东郡南部,攻占了济阴县(今山东定陶东南),在肘腋之下直接威胁到楚国的安全。

在项羽看来,齐国是动乱的根源,田荣是害群之马。田荣不灭,天下不得安宁。项羽决定征调各国兵马,亲征齐国。

八月,楚军及其盟国军队集结完毕,在项羽的指挥下,首先对深入楚国东郡、攻占了济阴一带的彭越展开攻击。彭越败退,到成阳(今山东菏泽东北),与前来支援的田荣军会合。汉二年春,项羽军与田荣、彭越军在成阳展开决战,项羽军大胜。彭越溃退到老根据地巨野泽躲藏起来,田荣溃退到平原县(今山东平原),准备渡过黄河撤退到赵国境内。平原县军民杀死了田荣,开城投降了楚军[20]

田荣死后,项羽攻占了齐国首都临淄,再一次立田假为齐王,统治齐国。田假是战国末年最后一任齐王田建的弟弟,是田荣多年来的对头。秦二世二年四月,田荣的哥哥齐王田儋战死,田荣被章邯围困在东阿。就在这个时候,齐国国内发生了政变,留在国内的部分大臣们拥立田假为齐王,建立了新的齐国政权。这件事情,使田荣极为愤怒。东阿之围解除后,田荣领军返回齐国,击败田假,拥立田儋的儿子田市为齐王,自己出任丞相,弟弟田横出任大将,再次建立起新的齐国政权。兵败的田假,南下逃到楚国,先是跟随楚怀王,后来又跟随了项羽。

田荣死后,弟弟大将田横还在,他统领齐国军民,在齐国东部地区继续抗击项羽。齐国军民的抵抗,引来了项羽的愤怒和报复,他深入齐国东部讨伐,夷平抵抗的城郭,坑杀被掳的战俘,捕捉老弱妇女作人质,结果是引起了齐国军民更大的反抗,楚军深陷于遍布齐国各地的抗击泥沼中。与此相对,田横的势力越来越大,他在城阳地区(今山东莒县、临沂一带)再次聚集起了数万军队。

齐国的反叛,引动了天下大乱,一时间,除了旧楚国境内的九江、临江、衡山诸国而外,各地都陷入不安定中。力图冲出汉中的刘邦的动向,也成了楚国的重大忧患。面对头绪纷繁的动乱局面,楚国君臣经过协商,确定了先齐后汉、北攻西守的战略方针。根据这个方针,楚国的主要敌人是北方的齐国和西方的汉国。对于齐国,楚军作大规模的战略进攻,首先将以齐国为首的叛乱平定,安定北方。与此同时,对西方的刘邦作战略防御,待到齐国平定后再作主动的进攻。对于刘邦的出击,楚国方面设置了四道防线:第一道是三秦的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和翟王董翳;第二道是河南王申阳、魏王魏豹;第三道是韩王郑昌和殷王司马卬;第四道在楚国境内,以定陶(今山东定陶)、曲遇(今河南中牟东)和阳夏(今河南太康)为据点的防线。可以说,这四道防线相当的严密和完善,楚国先齐后汉、北守西攻的战略也是稳妥的正确决策。

然而,形势的发展,出乎预计之外。刘邦军一举突破秦岭天险,迅速攻占关中,仅仅一个月时间,楚国的第一道防线崩溃。紧接着,刘邦军事攻击和外交劝诱双管齐下,逼降魏王魏豹、河南王申阳、殷王司马卬,攻灭韩王郑昌,打破楚国的第二和第三道防线,短短八个月时间内,西方的形势恶化到这种程度,远远超出了楚国方面的预想。另一方面,齐国战事之艰难持久,田氏兄弟所领导的抵抗之英勇顽强,也完全出乎楚国君臣的意料。双重失算的交错之下,项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邦联合诸侯各国,一步一步地逼近过来,楚汉的决战,将在楚国境内进行的前景,也随之一步一步地清晰起来。项羽不动声色,在继续攻击田横的同时,密切关注着局势的发展。

汉二年四月,刘邦完成了攻楚的内政、外交和军事准备。他命令韩信统领汉军一部留在废丘,继续围困章邯,萧何坐镇首都栎阳,主持留守政务。刘邦亲自披挂上马,出任统帅,以汉军为核心,联合常山王张耳、魏王魏豹、韩王韩信,裹胁故河南王申阳、故殷王司马卬、故塞王司马欣、故翟王董翳,结成多国联军,大举进攻楚国。刘邦的这次军事行动,也得到了代王陈馀、赵王赵歇、齐王田荣和游击将军彭越的响应和配合,声势浩大,将近六十万大军,分南、北、中三路席卷而来,目的在于夺取楚国的首都彭城,一举灭楚[21]

北路军以曹参、樊哙、灌婴和郦商等将领所统领的汉军部队为主力,联合魏王豹、故殷王司马卬的军队,并且得到陈馀统一调遣的代军和赵军的配合,由黄河北岸走河东—河内一线,在围津(今河南滑县东北)渡过黄河,目的在首先夺取东郡和薛郡等楚国北部地区,截断正在齐国作战的项羽的归路,再南下配合中路军攻取彭城。

中路军由刘邦亲自指挥,以张良为军师,陈平为监军,统领周勃、靳歙、卢绾等将领所部的汉军主力,联合常山王张耳、韩王韩信、故河南王申阳的军队,由洛阳誓师出发,过成皋,经荥阳,走三川东海大道一路东下,直接攻取彭城。

南路军由汉军将领王陵、王吸和薛欧统领,由南阳郡北上,目标锁定在攻取阳夏,然后再与中路军会合,进攻彭城。

北路军顺利地渡过黄河以后,击败楚将龙且和项它,攻克了楚国的军事重镇东郡定陶,乘胜追击,进入薛郡,在胡陵(今山东鱼台东南)再次击败龙且和项它,攻占了胡陵,然后继续北上推进,攻占了邹县(今山东邹县东南)、鲁县(今山东曲阜)、瑕丘(今山东兖州北),几乎一直打到齐国。顺利地实现了将楚军主力堵截在齐国境内的目标后,北路军主力南下向彭城方面靠近。

此时的中路军,在曲遇突破了楚军的固守堵截,一路东进,在外黄(今河南兰考东南)会合了彭越的军队,顺利地推进到彭城东面。南路军也在阳夏突破了楚军的堵截,向彭城方面靠拢过来。

四月底,三路联军在彭城东面的砀县(今安徽砀山县南)和萧县(今江苏萧县东南)一带顺利会师,在汉王刘邦的号令之下,一举攻占了楚国首都彭城[22]

攻占彭城,对于刘邦来说,是沛县起兵以来的第二次伟大胜利。第一次是以楚国砀郡长的身份,领军数万,攻占关中,降下咸阳,奠定了刘邦作关中王的基础。这一次是以汉王的名义号令天下,领军数十万,深入楚国,攻占彭城,毫无疑问这将成为刘邦作天下霸主的本钱。

胜利接着胜利,一路好运顺风的刘邦,凯旋进入彭城以后,陶醉在胜利的喜悦当中,几乎是得意忘形。史书上写到“汉王遂入彭城,收羽美人货赂,置酒高会”。说刘邦进入彭城以后,忙于没收项羽宫中的美人和财宝,大开庆功赏赐的酒宴。简短的文字,透视出大获全胜的联军将士,上自最高统帅,下至士伍兵卒,无不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欢庆中。甚至连寡欲冷静的张良、多谋善变的陈平,也都被这场伟大的胜利所带来的欢悦吞没,失声无语。

八 项羽的反击

正当刘邦君臣和联军将士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欢歌痛饮时,项羽静悄悄地开始了行动。

彭城陷落的消息传到了齐国。震怒的项羽马上行动起来,如同猛虎出山。项羽下令封锁一切消息,传达两项决定。公开的决定是,部署诸将,继续攻击田横,平定齐国,一切如同原定计划一样。秘密的决定是,悉数集结军中的骑兵车兵,组成一支三万人的机动部队,由自己亲自统领,隐秘火速开拔。

齐国的城阳郡大致在今天的山东日照地区和临沂地区一带,郡治在莒县(今山东莒县),沂水自南而北流经城阳,在彭城东面的下邳西边汇入泗水。项羽军由城阳奔袭彭城,最近便的道路就是沿沂水河谷南下,走阳都(今山东沂南县南部)—启阳(今山东临沂北)—兰陵(今山东苍山县西南)—傅阳(今山东枣庄市东南)一线直扑彭城。然而,项羽军进入阳都南部的启阳城后,突然改变方向,西去进入今浚河河谷,走费城(今山东费县北)、郚城(今山东泗水县南),由泗水河谷抵达楚国的薛郡鲁县(今山东曲阜)[23]

莒国
2012年9月,我到城阳地区访古,先到莒县。莒县是西周以来莒国的国都,战国时为楚国所灭,后来归了齐国。古来的大国宏都,内外两重的古城,城墙城壕至今残存。

临沂银雀山
由莒县沿沂水、沭水间河谷南下,进入临沂,古来为东西南北的交通枢纽。临沂汉代称启阳,银雀山汉墓在城中,以《孙膑兵法》出土而闻名天下。

快速隐秘地进入薛郡的三万楚军车骑,在项羽的亲自指挥下,昼伏夜出,避开城池战斗,利用本土作战地形熟悉的优势,穿行于联军各部的接合部,闪电般由鲁县—胡陵(今山东鱼台县东南)一线插入彭城地区。项羽插入彭城地区后,并没有直接扑向彭城,而是迂回到彭城的西部,乘夜攻占了萧县,切断了联军由彭城西去回国的退路。

联军自西而东攻占彭城以后,军锋分别向北(楚薛郡)东(楚东海郡)南(楚泗水郡)三个方向展开,扩大战果,而大军主力,则集中部署在彭城东北方向,准备迎头痛击将从启阳—兰陵—傅阳一线回师彭城的楚军。对于楚军绕道插入背后,突然从彭城西部出现的情况,刘邦完全没有预料到。因此,当项羽亲自统领楚军精锐部队攻占了萧县,大军的退路和补给线被截断的消息传来以后,刘邦猝不及防,仓促指挥联军掉头回军迎战。

次日清晨,红日从云层缝间透出,幸运之光,再一次映照在楚军的铁甲之上。誓师出击的楚军将士,对仓促迎战于彭城西部的联军展开进攻。楚军铁骑从两翼展开,迂回联军纵深,车兵从正面冲击联军军阵,迫使联军向彭城方面后退。楚军步步跟进,在彭城外紧逼联军,展开决战。三万楚军车骑,遥望祖国都城,上下同仇敌忾,人人欲决一死战。项羽重甲强弓,身先士卒,统领楚军突入联军军阵,将联军分割开来,使其陷入各部人自为战的苦境。

战事进行到中午,联军大败,旗帜金鼓混乱,军阵瘫痪溃灭,失去指挥的数十万大军,被乘胜追击的楚军压迫在彭城南面的谷水和泗水北岸,被斩杀及落水而死者,将近十万人。有幸渡过谷水和泗水的联军,往彭城西南方向的山区溃退,在灵璧(今安徽濉溪西)东面的睢水北岸,再一次被楚军追击,走投无路的大混乱中,又有将近十万联军将士阵亡,不计其数的死者,都是落入睢水溺水而死的。史书记载当时的惨况说,睢水中满是落水的联军将士,睢水几乎因此不能流动。

地图2 彭城之战图

彭城大败中,仓皇脱逃的刘邦被楚军铁骑包围。赖天之灵,当时彭城郊外突然刮起猛烈的沙尘暴,风从西北来,飞沙走石,折断树干,掀起房顶,一时天昏地暗,楚军战马惊悸,队形大乱。在混沌的大乱中,刘邦在数十名警卫骑士的掩护下,得以突围脱逃,直奔沛县方向而去。沛县丰邑是刘邦的故乡,自起兵以来,他的父亲兄弟、妻子儿女都留在老家,逃亡中的刘邦,想将家人救出带走。

待到刘邦赶到丰邑时,楚军的骑兵分队已经先一步抵达这里,搜捕刘邦的家属。父亲刘太公和妻子吕雉、哥哥刘仲一家不知去向。女儿鲁元带着年幼的弟弟刘盈趁乱逃出丰邑,在路上碰到刘邦一行,得救被带上马车。逃亡途中,刘邦又多次被楚军的骑兵追击。在最紧急的时候,马力疲乏,追兵在后,刘邦几次急得用脚踹蹬鲁元和刘盈,要将他们从马车上推下去,都被驾车的夏侯婴阻拦解救。为了保护两个孩子,夏侯婴将鲁元和刘盈抱在怀中,负重驱赶马车,气得刘邦多次恨不得拔剑斩了夏侯婴。种种险情故事,都可见当时形势之紧迫和败相之狼狈。

彭城大败时,吕后的哥哥吕泽统领一支汉军部队驻守在下邑(今安徽砀山),坚守待命,没有被混乱的战事席卷。狼狈不堪的刘邦一行,逃亡到下邑,方才镇定下来,开始着手还击,收集残兵败将,有组织地向西方撤退,终于在荥阳地区稳住阵脚。

彭城之战后,以汉为核心的反楚联盟瓦解,与盟诸侯中,塞王司马欣和翟王董翳临阵反水,投降项羽,殷王司马卬战死,河南王申阳下落不明,魏王魏豹败退回到西魏,叛汉归楚。代王陈馀和赵王赵歇,倒戈加入项羽阵营。齐国的田横,也选择了与项羽和解的方针。彭越军败,失去了所有的地盘,流窜到河上(今河南滑县北)一带,重又游击割据。与盟诸侯中,只有常山王张耳和韩王韩信,随同汉军一道败退到荥阳,继续留在刘邦阵营中。

据《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记载,汉军连敖缯贺,出身山西,是刚刚加入刘邦军的新人,他在混乱中保持队形不乱,统领部下拦截追击刘邦的楚军骑兵,使刘邦得以摆脱追兵。继续逃亡前,刘邦回过头来命令缯贺道:“你留在彭城,坚守壁垒,狙击项羽。”缯贺临危受命,始终坚守不退,成为彭城之战中汉军唯一可圈可点的亮点。楚汉战争结束后,刘邦没有忘记这件事,分封功臣时,缯贺以彭城之战的卓越表现,被封为祁侯,封地在今山西祁县东南,封地一千四百户,在一百四十多位开国功臣侯中排名第五十一,光彩荣耀,也是一段值得提起的逸事[24]

九 刘邦的极限

彭城战败,是刘邦一生中最惨痛的败仗。关于这次败战的原因,历代的史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纷纷议论中,最为一致的当数刘邦进入彭城之后,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忙于收取项羽宫中的美人珍宝,日日饮酒高会,导致松懈防备,被项羽奇袭击溃。骄兵必败,自不待言。不过,仔细想来,六十万连战连胜的强劲之师,一日间被三万长途奔袭的楚军击溃,阵亡近二十万人,总是过于神奇而不可思议。

我整理彭城之战的历史,一直关注一个重大的史实:彭城之战时,韩信不在军中,他被留在废丘围困章邯。由此我生发联想,彭城之战,如果韩信在军中指挥,将会是什么结果?

历史是不能假设的,这是耳边常常听到的话。这句话是谁的名言,我不能确定,但是,我可以肯定,假设是历史学最常用的方法之一,合理的假设,常常会引出有意义的结果。由韩信指挥彭城之战这样一个假设,让我想起一次历史上有名的对话。据《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刘邦打败项羽取得天下后,剥夺了韩信的兵权,又用陈平提供的诈谋,将韩信逮捕软禁在首都长安,褫夺王位降为列侯,锦衣玉食而无所事事。这个时候的刘邦,不时从容地召见韩信,与他一起回忆往事,议论诸位将领的统兵能力。刘邦曾经问道:“比如像我,能够统领多少兵马?”

韩信答道:“陛下不过能够统领十万人而已。”

刘邦又问道:“那你如何呢?”

韩信回答道:“对于臣下来说是多多益善。”

刘邦笑了,问道:“多多益善,为什么被我擒获了呢?”

韩信答道:“陛下不善于将兵,而善于将将,这就是韩信之所以被陛下擒获的原因。况且,陛下的资质是上天所授,而非人力所能及也。”

这一段对话,千百年来脍炙人口,广为流传,不但有种种解说,而且成了成语“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的语源。我整理彭城之战的历史,思考刘邦六十万大军之所以惨败于三万楚军的原因,从这段对话中获得了一种合理的启示。

秦末之乱中,刘邦和韩信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他们一起亲历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战争史。在这段对话中,刘邦与韩信总结历史,议论秦末以来各位将领的指挥能力,特别是指挥大兵团作战的能力。我们知道,中国古代战争的规模,有一个由小到大的发展过程,参战国家所能动员的军队数量,因为国力和制度的原因,是有限度的。周灭商的牧野之战,是殷商时代最大规模的战争,周武王所统领的联军,不到五万人。春秋时代的大战,最著名的有晋楚城濮之战,以楚国为首的联军,数量不到十万人。秦始皇灭楚之战,是战国时代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争,王翦所统领的秦军,达到六十万人。从以后的历史来看,六十万人,大体就是中国古代战争中参战一方所能动员的军队数量的极限。

古代战争,通讯靠旗帜金鼓,补给靠人畜车船,交通靠土路步行,在这种条件下,指挥六十万人的大兵团作战,可以说是非常困难,非不世出的军事天才是难以胜任的。据我们所知,秦汉时代,能够指挥六十万人大兵团作战的将领,只有两位,一位是王翦,另一位就是韩信。公元前224年,王翦统领六十万秦军大败楚王熊启(昌平君)和项燕,灭楚成功。公元前206年的垓下之战,韩信指挥六十万联军击败项羽,灭楚兴汉。这种能够自若地指挥六十万人大兵团作战的能力,就是韩信甚为自负的“多多益善”。

而刘邦呢,他从起兵以来到攻入关中兵临咸阳城下,指挥作战的军队,在三到四万人,接受了投降的秦军以后,他的军队号称有十万人。由汉中反攻关中,大兵团作战,是由韩信指挥的。攻占关中以后,刘邦将韩信留在关中对付章邯,自己亲自指挥六十万大军进攻楚国,因为项羽远在齐国,所以分数路出击的联军顺利进军,在彭城会师。彭城会师以后,如何协调和调动六十万大军作战布防,已经远远超出刘邦的指挥能力,结果是群龙无首,各部之间相互阻隔,大局混乱中成了乌合之众。

因此之故,当项羽统领三万精锐骑兵经由鲁县—胡陵一线,穿越联军各部的接合处插入到彭城西部时,联军竟然没有察觉也没有阻击。项羽攻占萧县,切断了进入彭城的联军的退路和补给时,联军已经出现了混乱和动摇。彭城会战,项羽指挥三万车骑兵突入攻击数量占优势的联军,正是他历来以少胜多,以精锐突击取胜的得意战法,可谓是得心应手。相反,刘邦直接指挥数十万联军仓促应战,可以说是手足无措抓了瞎,除了混乱还是混乱。联军指挥完全混乱的情况,由二十倍于敌的联军无法抗击楚军,大溃退中二十万将士落水自灭,联军统帅刘邦弃军逃亡,几乎成了俘虏的悲惨战况,就可以看得出来。

历史是胜利者的记录。关于彭城之战,史书的记载非常简略,寥寥数语而已,特别是对于身为最高统帅的刘邦在这次败战中的指挥失误,更是完全没有提及。因为记载彭城之战的史书,都是汉朝史官的著作,对于高祖的过失,不得不有所隐讳,特别是对于刘邦军事指挥能力的有限,更是不便多言,因为汉朝的天下是骑在马上打下来的,打天下的最高统帅就是刘邦,怎么会有如此丢人现眼的过去?

纵观刘邦的一生,他对于自己的军事能力颇为自负,动辄粗口豪言“竖子固不足遣,乃公自行耳”。意思是说,换了人就不行,打仗还得靠老子自己去。刘邦喜欢御驾亲征,也好谈兵论将,从不将人放在眼里,唯独在韩信面前,底气不足,最想从韩信口中获得对自己军事才能的肯定和赞美。仔细体察他问韩信的话,“你看我能够指挥多少兵马?”自负但不自信。再回味韩信的回答:“陛下不过能够统领十万人而已”,自负而又委婉。这句话后面话中有话,“过十万则非陛下所能及也”。意思是说,超过十万人,你刘邦就玩不转了。想来,韩信之所以对刘邦的军事指挥能力做出这种评价,依据就是刘邦在彭城之战中的不佳表现。

从方方面面看来,指挥六十万人的大兵团作战,确是远远超出了刘邦的指挥能力,也是彭城之战最重要的败因。

十 回首彭城之战

彭城之战,是项羽军事生涯的顶峰,他以三万楚军,击溃六十万汉与诸侯各国联军,再一次创造了军事史上以少胜多的奇迹。战争是艺术,也是竞技,项羽在战场上所表现的军事天才,永远使人眼花缭乱。

我曾经多次感叹过,古代史的记事,往往是挂一漏万,历史宛若汪洋大海,留下的记载只是点滴浪花,由极为有限的史料去复活无穷无尽的历史,既是古代史的宿命,也是古代史的魅力。我读《史记》,力求通过太史公留下的简略记事,去复活古代史中这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战事,可谓疑问重重。重重疑问中,最不可解的就是项羽由齐国回师楚国奇袭彭城的路线。

史书上说,正在城阳攻击田横的项羽得到彭城陷落的消息后,当即部署部下继续攻击田横,自己带领三万精兵经过鲁县—胡陵—萧县,对彭城展开攻击,一举获胜。秦的鲁县在今山东曲阜,胡陵县在今山东鱼台县东南,萧县在今江苏萧县东南,这一条路线是当时的交通线路,秦末之乱中项梁和刘邦军都多次经由过,断无疑问。问题是项羽军的出发点城阳在哪里?千百年来都是疑问。这个疑问的解决,不但是复原彭城之战原貌的关键,也是项羽通过奇袭以最少的兵力获得最大战果的精髓所在。

自唐以来,历代史家多以为,项羽回师出发的城阳,是秦的东郡城阳县,故址在今天的山东省菏泽市东北。不过,楚汉相争时,东郡属于楚国,项羽深入齐国讨伐田氏兄弟,怎么可能滞留在楚国国内攻击田横?这是第一个疑问。第二个疑问是:项羽由东郡城阳县奔袭彭城,怎么也不可能先东去鲁县,然后再返回来经过胡陵,攻取萧县,由如此绕来绕去的路线攻击彭城,可以说不但违背基本的军事常识,而且毫无突然性可言,断然不可信。

司马迁著《史记》,没有撰写《地理志》,地名地理的混乱,是《史记》的一大缺陷,久远的地理不说,秦王朝的地理政区,司马迁就已经是相当不清楚了。元代历史学家胡三省在为《资治通鉴》作注时指出,项羽伐齐路线中有两个城阳,分别为不同地方。项羽与田荣会战的城阳县,地方在汉代的济阴郡城阳县,就是今天山东菏泽东北。而项羽攻击田横的城阳,地方在汉代的城阳国,也就是今天山东莒县一带。这是相当有见识的看法,只是将“成阳县”误写为“城阳县”了,城阳国的说法也笼统含糊[25]

王国维先生指出,秦代已经设有城阳郡,项羽讨伐田横的城阳不是县名而是郡名[26]。后晓荣先生以为,秦始皇统一天下后,重新划分政区,分割齐国的琅邪郡西部设置了城阳郡,郡治在莒县(今山东莒县)。城阳郡的辖境,大致东到今山东莒县,西到蒙阴,北到沂源,南到临沂,沂蒙山区和沂水、沭水流域都在其境内[27]。一一清理下来,情况大致清楚了。

这个城阳地区,历来是齐国遭受外敌入侵时的退守之地,堪称齐国的后院。公元前284年,以燕国为首的五国联军合纵攻齐,齐国首都临淄失守,齐湣王退入城阳山中避难,田单收复齐国失地后,由城阳山中迎接齐湣王的儿子齐襄王回到临淄。城阳山中,应当就是沂蒙山区,古往今来都是易守难攻的避难地。

项羽攻齐,也是由西而东,由平原至临淄,进而深入到北海地区(今山东高密一带),占领了大半个齐国。田横抗击楚军,仍然以城阳地区为根据地,依托沂蒙山区,集结坚守,顽强抵抗。三年以后,韩信进军齐国,攻陷临淄,齐王田广先是退走高密(今山东高密),潍水大败后再退走城阳,也是将城阳作为避难之处以及东山再起的复兴基地。

南武城
又去平邑县南,有南武城故址,一面依苍山为屏障,三面夯筑环形城墙,珍奇而壮观。南武城始建于东周,先后属于鲁国和齐国,战国末年,成为楚国的领土。入秦以来,划归城阳郡,历史一直延续至北齐,是孔子高足曾子和澹台灭明的故里。

由此看来,史书上说项羽回师奇袭彭城前,正在城阳攻击田横,这个城阳,应当指的就是秦的城阳郡地区,项羽正是从这里出发奔袭彭城的。

2012年9月,我到城阳地区访古,先到莒县。莒县是西周以来莒国的国都,战国时为楚国所灭,后来归了齐国。古来的大国宏都,内外两重的古城,城墙城壕至今残存。由莒县沿沂水、沭水间河谷南下,进入临沂,驻车遥望苍山、兰陵,然后西去进入浚河河谷,重走项羽当年行军路。

浚河下游一段,今称祊河,在临沂汇入沂水。沿祊河去费县,寻得秦汉费县古城,在河的北岸上冶镇西毕城村,有残存城基。又去平邑县,南有南武城故址,一面依苍山为屏障,三面夯筑环形城墙,珍奇而壮观,历史从春秋到秦汉延续至北齐。浚河发源于平邑北部山里,往东南流向费县,南武阳故城在河西的仲村镇北昌乐村,遗址在田野间。西去不远,即是秦汉卞县故址,在泗水县泉林镇,泗水的源头所在。

项羽为奇袭彭城穿越鲁中山地的路线,以古地名而言,启阳—费县—卞县—鲁县,以今地名而言,临沂—费县—平邑—泗水—曲阜,以自然地理而言,蒙山、沂山之间的浚河、泗水河谷。这一带地方,古代不仅是交通要道,也是人文荟萃之地,孔子、曾子、郑玄、王羲之、刘勰……宛若群星灿烂[28]

抵曲阜望徐州,一望无际的淮河平原,往来已经了无悬念。

彭城故地在徐州,我曾经多次往来停留。徐州环城多山,九里、龟山在北,云龙、凤凰在南,西有卧牛、马山,东有骆驼、狮子,都是孤立的浅山,突起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交通四通八达,浅山间断环绕的徐州,易攻难守,古往今来,都是反复争夺、频繁易手的军事据点。

遥想当年,刘邦统领六十万联军伐楚,一举攻入彭城,同时项羽正统领楚军主力在千里之外以莒县为中心的城阳郡一带与田横作战,艰难如深陷泥潭。

浚河
浚河发源于平邑北部山中,往东南流向费县,下游一段,今称祊河,在临沂汇入沂水。由平邑西去到泗水县,是泗水的源头所在。蒙山、沂山之间的浚河、泗水河谷,古来不仅是交通要道,也是人文荟萃之地,孔子、曾子、郑玄、王羲之、刘勰等人,宛若群星。当年项羽奇袭彭城,正是走的这条道路。

这个时候,联军已经攻入楚国的东郡和薛郡,由西而东威胁着项羽军的侧翼。远在城阳郡的项羽,如果想要迅速回师彭城,沿沂水南下,经由临沂—苍山—兰陵一线,是快捷的必由之路。正是基于这个考虑,刘邦将联军重兵布置在徐州东北,准备迎头痛击回师彭城的楚军。以后事推测前史,两千年后的抗日战争时期,占领胶东的日军南下攻取徐州,正是沿着这条线路而来,而李宗仁所指挥的国民党军主力,也正是部署在徐州东北的台儿庄地区阻击日军,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

身在徐州的刘邦,虽说是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但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深知项羽的天才武勇,不敢掉以轻心,他是有所准备的,准备好了在徐州东北与项羽军决战。正是因为有成算在胸,他才敢饮酒高会。奇怪的是,项羽军一直没有在徐州东北出现,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不祥的寂静当中,突然传出项羽军已经走浚河河谷穿越鲁中山地,经鲁县—胡陵南下攻占了萧县,切断了联军的退路和粮道。

这个时候的刘邦,大概只有一种感觉,仿佛在黑暗中持刀向前搜寻败退的敌手,突然间,敌手窜到自己身后,一刀刺杀过来……刘邦指挥联军仓促迎战,结果是前所未有的惨败……他的感觉,大概是刚刚转过身,刀锋已经直逼胸前,招架躲闪中,刀被击落,身负重伤,幸亏撒腿跑得快,保住了性命一条。

彭城之战和垓下之战,是楚汉相争中最大规模的两次决战。垓下之战,六十万联军在韩信的指挥下,击败项羽所指挥的十万楚军,楚国由此灭亡。彭城之战,项羽指挥三万楚军,击败刘邦所指挥的六十万联军,汉国并未因此而亡,反而是经历了败退、相持的阶段,越战越强,终于全面反攻,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两次类似的大战,为什么会出现截然不同的结果呢?

德国军事史家克劳塞维茨说得好,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国家间全面对决的最终胜负,取决于双方政治、军事、经济、外交等力量总和的较量。全面地观察刘邦自反攻汉中成功以来直到彭城惨败的历史,仔细地分析双方的得失,可以综合地说:刘邦之得大于失,项羽之失大于得。

正如军事史家们所指出的那样,“刘邦虽然在彭城之战惨败,损失严重,功败垂成,但他夺得了关中及关东部分极为重要的战略地区,人力、物力和领土都成倍地扩张,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地位,完全摆脱了鸿门宴前后有可能随时被项羽消灭的危险境地”[29]

徐州楚宫
彭城故地在徐州,我曾经多次往来停留。徐州环城多山,浅峰间断环绕,道路四通八达,古往今来,都是反复争夺、频繁易手的军事据点。戏马台在城中,传说为项羽检阅士兵的地方。

而项羽呢,他虽然取得了巨大的军事胜利,收服了楚国的失地,重新夺回了楚汉战争的主导权,但他的损失却是更为惨重的。首先,他失去了雍、塞、翟、河南、河内、韩等大量重要与国,不得不从此面对稳固地占有蜀汉关中地区的强大敌国——汉王国。其次,彭城之战后,项羽失去了一国主宰天下的绝对霸权,不得不容忍齐赵地区和南楚地区的诸侯各国自主独立,以争取他们共同对抗以汉为首的敌国。进而,彭城之战后,楚军始终无法越过荥阳西进,在汉军的坚守之下,被动地陷入围城攻坚的长期消耗战中。从此以后,项羽无法再用他所擅长的奇兵速决的方式攻击汉军,逐渐失去了战略优势。

彭城之战后,楚汉相争进入相持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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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史记·项羽本纪》记其事说:“汉使张良徇韩,乃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齐欲与赵并灭楚。’楚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史记·留侯世家》说:“良说项王曰:‘汉王烧栈道,无还心矣。’乃以齐王田荣反书告项王。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说法不同。《汉书·张良传》记其事说:“时汉王还定三秦,良乃遗项羽书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复东。’又以齐反书遗项王曰:‘齐与赵欲并灭楚。’项羽以故北击齐。”今从《汉书》并作补充解释。

[2] 《史记》和《汉书》的记载,都是汉朝的史官站在汉朝的立场,依据汉朝的史料所做的编撰,对于楚国方面的军事部署和行动,几乎没有涉及。笔者在叙述这一段历史时,不时有意识地转换到楚国的立场,依据汉军进攻中遭到的抵抗来复原楚国的军事部署,尽可能恢复历史的真相。

[3] 参见严耕望《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甲部《秦汉地方行政制度》第十一章“籍贯限制”,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四十五A,1990年。

[4] 刘邦与张耳早年的交往,参见拙著《秦崩》第一章“战国时代的刘邦”、第二章“秦帝国的民间暗流”。

[5] 申阳受封河南王的缘由,参见拙著《秦崩》第八章之一“章邯投降”。

[6] 魏豹对于项羽在领土分割上的不满,参见本书第三章之五“魏豹反汉被擒”。

[7] 关于司马卬受封殷王缘由的详细,参见拙著《秦崩》第八章之一“章邯投降”。

[8] 张耳的婚姻,参见拙著《秦崩》第一章之十“刘邦的追星历程”。

[9] 刘邦的婚姻,参见拙著《秦崩》第二章之三“酒色婚配新生活”。

[10] 普鲁塔克《希腊罗马英豪列传》,席代岳译,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9年,第1601页。

[11] 秦汉时代,乡里是社会的基层组织,复杂而因时因地不同,我在这里只是尽可能作一个简要的通识性概括,挂一漏万是不可避免的。史学界在这个领域的研究有大量的成果,邢义田《从出土资料看秦汉聚落形态和乡村社会》,收于氏著《治国安邦》,中华书局,2011年,是结合出土文献的新型综合研究,可参见。

[12] 参见吴荣曾《监门考》,收于氏著《先秦两汉史研究》,中华书局,1995年。

[13] 参见马新《两汉乡村社会》第四章第二节“两汉乡村的里社”,齐鲁书社,1997年。

[14] 蔡邕《陈留东昏库上里社铭》,有各种版本,一般多用《太平御览》本(卷五三二),我最初也用了此本,后经查对,此本是删改本,错误百出,不可用。后读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本(卷七十五),再读杨以增校刊《蔡中郎集》本(卷五,台湾中华书局,1971年刊《四部备要》本)。杨本叙版本来源清晰,有校勘记,较优,遂置换用杨本,并将全文标点附录如下:

曰社祀之建尚矣。昔在圣帝有五行之官,而共工子句龙为后土,及其歾也,遂为社祀。故曰:社者,土地之主也。周礼建为社位,左宗庙,右社稷,戎丑攸行。于是受脤,土膏恒动,于是祈农,又班之于兆民,春秋之中,命之供祠。故自有国至于黎庶,莫不祀焉。

惟斯库里,古阳武之户牖乡也。春秋时,有子华为秦相。汉兴,陈平由此社宰,遂佐高帝克定天下,为右丞相,封曲逆侯。永平之世,虞延为太尉、司徒、封公。至延熹,延弟曾孙放,字子仲,为尚书。外戚梁翼,趁宠作乱,首策诛之。王室以绩,诏封都亭侯,太仆、太常、司空。毗天子而维四方,克错其功,往烈有常。于是司监爰暨邦人,佥以宰相继踵,咸出斯里,秦一汉三,而虞氏世焉,虽有积德余庆终身之致,亦斯社之所相也。乃兴树碑作颂,以示后昆:

惟王建祀,明事百神。乃顾斯社,于我兆民。明德惟馨,其庆聿彰。自嬴及汉,四辅代昌。爰我虞宗,乃世重光。元勋既立,锡兹土疆。乃公乃侯,帝载用康。神人协祚,且巨且长。凡我里人,尽受嘉祥。刊铭金石,永世不忘。

[15] 我的陈留之行,见拙著《秦崩》第七章之十三“开封不尽有陈留”。

[16] 《十七史商榷》卷四,中国书店,1987年。

[17] 关于汉代护军职务性质的讨论,参见廖伯源《汉代监军制度试释》,刊于《大陆杂志》七十卷;邢义田《略论汉代护军的性质》,收于氏著《治国安邦》,中华书局,2011年。

[18] 范增看好陈平,我采用了王世贞的意见,参见附录《短长说》下。

[19] 拂臣,语出《荀子·臣道》,指违抗君王的命令,窃取君王的权力,安定国家于危难之际的拂弼之臣。关于拂臣之论述及其拂臣项羽之处境,参见拙著《秦崩》第一章之十一“进退两难的拂臣”、第六章之八“项羽杀宋义”。

[20] 参见拙文《项羽伐齐和奇袭彭城的路线》,将刊于《秦汉史研究》第九辑,2015年。

[21] 刘邦军三路东进的路线,参见辛德勇《楚汉彭城之战地理考述》,收于氏著《历史的空间与空间的历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

[22] 关于彭城之战楚汉两军攻防的概况,参见陈梧桐、李德龙、刘曙光:《西汉军事史》第一章第三节“汉军的战略和楚军的反击”,《中国军事史》第五卷,军事科学出版社,1998年。

[23] 我对项羽奇袭彭城的进军路线,与历代史家看法不同,参见拙文《项羽奇袭彭城的路线》,对于这个问题的一般表述和实地考察,请参见本章之十“回首彭城之战”。

[24] 古书记载重大战事,概况多在本纪中,但过于简略。近来的研究,注重从列传和表中发掘材料,促成了研究的深入。《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这一段记事,较少被注意,我整理《史记》《汉书》功臣表,拾遗补阙,作为历史的细节附载于此。

[25] 《汉书·地理志》,济阴郡有成阳县。关于东郡城阳县的正确写法当为“成阳”的意见,参见辛德勇《楚汉彭城之战地理考述》。

[26] 王国维《秦郡考》,收于《观堂集林》,中华书局,1959年。

[27] 后晓荣《秦代政区地理》第五章之十六“城阳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

[28] 2012年9月的这次考察,得到山东省文物局王守功校友的关照得以顺利成行,在此表示感谢。这次考察,我与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林鹄君结伴同行,经历种种艰辛,同享几多收获,共感历史研究中实地考察不但重要,也是丰富生活、改变观念的经验。穿越鲁中山地的这一条交通路线,不仅古代,至今也是交通要道,从曲阜到临沂,公路通畅,济宁到日照的铁路也通过这里,盖不变的古今地势使然。书本上诸多不可解的疑难,亲临实地常常是一目了然,豁然开朗。

[29] 前引陈梧桐、李德龙、刘曙光:《西汉军事史》,第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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