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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五早上,警方安排人员接我上班,我的车子被拖到警局检查。警方表示,他们将在周五晚上把车子交还给我。克瑞修先生没有到我们部门视察,使得我的工作获得很大的进展。

警方派辆警车送我回家,但我们先到一家商店购买汽车要用的新电瓶,然后才来到警方寄放车辆的场所,这不是一般的警局,而是车辆保管场。对我而言,车辆保管场是个新词。我得在这里签署一份文件,声明哪辆车是我的车,现在交还给我。技工将我新买的电瓶装在我的车上。

 

有一名警察想陪我回家,但我不认为自己需要帮助,所以婉拒了他。最后,他说警方已将我的公寓列为巡视目标。

 

我的车里面很脏,落满了白色的粉尘,我想清理掉粉尘,但我得先开车回家。从车辆保管场回家,比从公司直接回家远得多,但我没有迷路,我把车停在丹尼的车旁,然后回到我的公寓。

 

为了自己的安全,我不该离开住处。但今天是周五,每个周五晚上我都要洗衣服,洗衣间就在这栋公寓里。我想,史塔西警官是不希望我离开这栋公寓,因为丹尼也住在这里,他是个警察,会保证我的安全。但我不会离开这栋公寓,我只是去洗衣间洗衣服。

 

我将深色的衣物放进深色的洗衣篮,将浅色的衣物放进浅色的洗衣篮,然后把洗衣粉稳稳地放在了衣服上面。离开房间之前,我小心翼翼地望望猫眼,门外当然没有半个人影。我打开房门,带着我的洗衣篮,然后锁上大门,我必须要锁上大门。

 

通常在周五晚上,公寓大楼总是静悄悄的。当我下楼之际,我可以听到从某个房间里传来的电视声音,洗衣间外的大厅看起来和往常一样,我没有看到有人从外面向大厅里伸头探望。这周我来得比较早,洗衣间里没有半个人影。我把深色衣物放进右首的洗衣机,把浅色衣物放进隔壁的洗衣机,当洗衣间里没有其他人看着我,我可以同时把硬币放进两个投币孔,启动两台洗衣机,当然我也要伸长手臂,但当硬币掉进洗衣机里时,我的心情很愉快。

 

我把塞高和柯林顿的书也带来洗衣间,我在折叠桌旁的一把塑料椅上坐了下来。我很想把塑料椅搬至大厅,但洗衣间贴了一张告示,上头写着“居民严禁将椅子带离洗衣间”。我不喜这种椅子,那蓝绿色的色调简直奇丑无比,但当我坐在椅子上,我就不必看着它那难看的颜色,尽管感觉还是不太舒服,但有椅子坐总比站着要好。

 

当金柏莉太太带着衣物到洗衣间时,我不想说话,所以没有抬头看她,但如果她向我打招呼,我也会向她打招呼。

 

“嗨,罗尔。在读书吗?”金柏莉太太果然向我打了声招呼。

 

“嗨。金柏莉太太。”我说,但我不想回答问题,因为她看得到我正在读书。

 

“你在读什么书?”她边说边朝我走了过来。我合上书本,但手指夹在刚刚读到的那一页,这样她就可以看到封面,又不会影响我的阅读。

 

“哎呀。”金柏莉太太说,“这本书真厚,我不知道你喜欢读书,罗尔。”

 

我不了解何种程度才算是对别人的打扰,对我而言,打扰别人是不礼貌的行为,但其他人似乎不这样认为。要知道,在我不该打扰他们的场合里,打扰我是不礼貌的行为,金柏莉太太现在已经打扰到我了。

 

“是的,我偶尔会读读书。”我没有抬头看金柏莉太太,因为我希望她能了解,我现在只想读书,不想聊天。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金柏莉太太问。

 

我现在开始感到不满,因为金柏莉太太不让我安静地读书,但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这样说很不礼貌。

 

“你平时都很友善的。你带了这么厚的书到洗衣间,你不可能读懂这本书。”金柏莉太太好像没有察觉到我的不满,还在继续说这些让人不知所以的话。

 

“我读得懂。”我说,心里被刺痛了一下,“周三晚上我从朋友那里借了这本书。”

 

“但这本书……这本书看起来很难。”金柏莉太太说,“你真的了解书中内容吗?”

 

金柏莉太太就像弗洛姆医生,她认为我不可能做很多事。

 

“是的。”我说,“我确实了解,我正在阅读《大脑的视觉处理组织》这一章节,以便了解大脑如何结合间歇视觉信号输入,来制造稳定的影像,就像电视画面一样。”

 

“间歇视觉信号输入?”金柏莉太太说,“你的意思是说输入的信息会闪动?”

 

“就某方面而言。研究人员已经证实大脑的这个区域,会将闪动的影像处理得更为流畅。”

 

“嗯,我看不出来它的实际效用。”金柏莉太太说,她开始从洗衣篮取出衣物,把这些衣物塞进洗衣机里。

 

“我乐于让身体器官自行运作,而不是观察它们。”她估算了洗衣精的分量,再把它们倒进洗衣槽里,然后塞进硬币,在按下启动键之前,她顿了一下说,“罗尔,我不认为过度关心大脑的运作是正常的,人们可能因此发疯,这点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我从不认为过于了解大脑的运作会使自己发疯,也不认为金柏莉太太的说法是真的。金柏莉太太按下启动键,等自来水流进洗衣槽里之后,她就走到折叠椅旁边。

 

“大家都知道,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医生的小孩比一般小孩更容易发疯。”金柏莉太太说,“早在二十世纪,有个知名的精神科医生把孩子关进箱子里,不让他出来,最后他的小孩发了疯。”

 

我知道这个故事不是真的,但如果我对金柏莉太太说“这个故事不是真的”,她也不会相信我。我不想解释什么,继续翻开手里的书。金柏莉太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我听到她离开时,鞋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当我还在学校念书时,老师就告诉我们,大脑就像电脑,只是效率不太好。如果电脑有良好的设计和程序配合就不会出错,但大脑却不是这样。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认为任何人的大脑,都是某一种有瑕疵的电脑。

 

这本书明确指出,大脑比任何电脑的运作更为复杂,而我的大脑在很多方面是正常的,就像正常人的大脑一样可以准确运作。我的辨色能力正常,视觉也正常,那么,我的身体机能中有什么是不正常的呢?我想,也许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机能是不正常的吧。

 

我希望拥有从童年时就有的那些就诊记录,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对我进行过这些书上提到的测试。譬如,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曾测试我的感觉神经传输速度。我记得我妈妈有个手风琴式的大档案箱,绿色表皮,蓝色底层,里面塞满各种文件。在我父母去世后,我曾到他们住的房子里整理东西,但是我不记得自己看到那个箱子,也许在我成年独居之后,我妈妈就将那箱子丢了。我还记得他们带我去就诊的那个医疗中心,但是我不清楚他们是否愿意帮我找到小时候的就诊记录——如果他们还留着那些的话。

 

这本书上说明了大脑在捕捉短暂输入的刺激时,所展现的不同能力,这让我回想起童年时代接触的电脑游戏,它们帮助我聆听和学说字尾为p,t和d等子音的单词。我也接触过帮助眼睛运动的电脑游戏,但由于当年还很小,我现在已经记不得那些游戏的大半内容了。

 

我看着插图中成对的脸,这是借由脸部的特征,来测试读者的辨别能力。对我而言,所有的脸看起来都很像,我只能辨别——在文字描述的提示之下——这两张脸有同样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但其中一张脸的五官较长,与另一张脸不太一样。如果这些脸会动的话,就像真人的脸,我就不可能注意到这种细微的差异。据说,这代表了大脑某个涉及脸部辨识的特殊区域出了问题。

 

正常人的大脑真能执行这些工作吗?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难怪他们可以轻易地认出彼此——无论距离有多远、是否穿着不一样的服装。

 

周六早上,公司没有开会,我来到社区救助中心,但社区救助中心指派的法律顾问请了病假。我望着布告栏上公布的法律援助专线,并记住了电话号码。我不想亲自拨电话,也不知道其他人会怎么想。

 

几分钟后,我回到公寓,继续读那本书,但我也花了很多时间打扫房间和车子,以弥补上周偷懒所浪费的时间。我决定扔掉旧的羊毛坐垫,因为偶尔会感到玻璃碎片扎在皮肤里的刺痛感,我买了新的羊毛坐垫,它虽然皮革味很重,但比旧的那张更柔软。

 

周日,我来到教堂参加早礼拜,这样我就有更多时间可以阅读。

 

周一,公司传给我们一份备忘录,详述初步测试的日期和时间,包括进行正子断层全身扫描、核磁共振扫描、全身检查、心理访谈、心理测验等。这份备忘录说,我们可以休假进行这些测试,不会被扣薪。我松了口气,接受这些测试所用掉的时间,我才不想在以后还要补回来。

 

第一项测试是在周一下午举行,应该是体能测验。我们来到医疗中心,我不喜欢陌生人碰我,但我知道在门诊时该有的行为,医疗中心的员工用针为我抽血,虽然不是很痛,但我不明白抽血和验尿与我的大脑运作有什么关系,也没有人为我解释。

 

周二,我进行了简单的电脑断层扫描,技术员不断地跟我说不要害怕、扫描不会痛之类的话。当机器把我送进窄窄的扫描室里,我没有害怕,因为我没有幽闭恐惧症。

 

下班后,我要到便利店买东西,上周二的时候,因为我要与一起学习击剑的人见面开会而没有去买东西。我应该留意唐恩的,但我不认为他真的想伤害我,无论如何,他是我的朋友。此时此刻,也许他正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如果他真的是犯下这些案子的人。除此之外,今晚是我的购物时间。离开办公室以后,我看了一眼停车场,没有看到不该看到的人,因为园区的守卫会挡下陌生的入侵者。

 

来到便利店后,我把车尽可能地停在接近灯光之处,以防我购完物出来的时候,因为外面漆黑一片而找不到自己的车,我的运气很好,可以停在左边那个从排尾后面数来的第十一个位置,那是个质数的位置。

 

今晚在便利店里的人不多,所以我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挑选自己想要的商品。即便没有手写的清单,我也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不用为了找忘掉的商品而重复回到某个货架。由于我买的商品太多了,购物车几乎都塞满了,快速结账台处理不了,所以我到一般的结账台结账。

 

当我走出便利店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空气有点凉,停车场铺道上的空气甚至更凉。我推着购物车往前走,聆听因为某个轮子偶尔未接触到铺道时,所发出的嘎啦嘎啦声,听起来很像是爵士乐,但节奏不容易预测。

 

我打开车门,开始把购物袋小心地放进车里,洗衣精和果汁罐等重物放在车底,这样做的话,瓶瓶罐罐就不会翻倒而压到其他的东西,面包和鸡蛋则放在后座上。

 

我身后的手推车突然响了起来,我转过身来,一开始,没有认出穿着深色夹克的男人的脸,之后,我才发现这名男子是唐恩。

 

“汤姆把我轰出去,都是你的错。”唐恩的脸几乎挤在一起,硬邦邦的肌肉一块块凸了出来,眼神看起来很吓人,我不想注视这对眼睛,因此我看着他脸上的其他部位。

 

“玛乔莉叫我滚开,都是你的错,女人迷恋残缺的特质,简直是种病态,你可能具备好几十种这种特质,正常女人都迷恋你那无助的特质。”唐恩的嗓子高高扬起,几乎到了尖叫的地步,我知道他正要引述或假装要引述某人的话,“‘可怜的罗尔,他做不了那件事’‘可怜的罗尔,他需要我。’”然后,唐恩又压低了嗓子,“你们这种人不需要正常的女人。怪物应与怪物配对。一想到你带着一个正常女人出门,我就想要吐,实在太恶心了。”

 

我无法言语,我想自己应该害怕才对,但我不感到恐惧,反倒感到一阵悲哀。沉重的悲哀像个巨物压在我身上,既黑暗又无以名状。唐恩是个正常人,他可以轻轻松松地成为他想成为的人,或者成就许多事业,为什么他要如此自暴自弃?

 

“我把自己的心情都写下来了。”唐恩说,“我无法处理掉你们这种人,但当他们读到我的心情,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不是我的错。”我说。

 

“不是才怪。”唐恩说完,朝我走近。我闻到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我不知道这种味道是什么,但我想他可能吃了或喝了什么东西,身体才发出这种味道。唐恩的衬衫领子歪歪斜斜的。我往下一看,他的鞋子也很脏,一只鞋的鞋带松了。得体的打扮很重要,这会给人留下好印象。此刻,唐恩无法给人留下好印象,但似乎也没有人会在意。我从眼角的余光看到,人们走向他们的车子,或走向便利店里,没有人注意到我和唐恩。

 

“你是个怪物,罗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是个怪物,你应该关在动物园里!”

 

我知道唐恩已经失去理智,他说的话并非客观事实,但他如此地讨厌我,还是让我觉得很受伤;我先前不知道唐恩讨厌自己,这也让我觉得自己很蠢。唐恩曾是我的朋友,他曾对我笑、曾设法帮助我,我怎么会知道那个曾经对我很好的唐恩,其实很讨厌我呢?

 

唐恩的右手从口袋里伸了出来,我看到一支武器的黑色管口瞄准了我,在灯光的照耀下,武器的表面微微发亮,管口里头却像太空那般黑暗,而这抹黑暗正朝我逼近。

 

“所有需要社会辅助的废物都去死吧,要不是你和你们这种人,世界就不会陷入经济不景气的状况,我也会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而不是这种薪水极低又没有前途的工作。”

 

我不知道唐恩做哪种工作,但我应该搞清楚的。我不认为唐恩没找到薪水高的工作是我的错,也不认为如果我死了他就会找到那种工作。老板要的员工都是穿着得体和彬彬有礼的那一类,唐恩除了又脏又邋遢,举止粗鲁之外,也不肯努力工作。

 

唐恩突然动了一下,拿武器的手朝我挥了过来。“滚进车子里。”唐恩说。但我早就采取行动了,唐恩的规律很简单,也很好掌握,他也不像他自己想象得那么敏捷和强壮。当唐恩的手腕朝我挥来,我伸手抓住,并推至一旁,在那瞬间,他手中的武器发出轰然巨响,但与电视里的不太像,反而更响亮、更恐怖,连便利店的前门都铃声大作。我的手中虽然没有剑,但用另一只手猛击唐恩的肚子,他痛得抱住肚子,嘴巴里吐出难闻的味道。

 

“喂!”有人吼了一声。

 

“警察!”又有人吼了一声。

 

然后,我听到几声大叫。不知从哪儿来的人把唐恩团团围住,并将他撂倒在地。当这些人碰到我时,我跌跌撞撞,几乎就要摔在地下,有人抓住我的手臂,还把我扭了过来,把我抵在车的一边。

 

“放他走。”另一个声音说,“他是受害者。”说话的人是史塔西警官,我不知道他到这里干什么。

 

史塔西警官皱着眉头看着我说:“亚兰戴尔先生,我不是警告过你要小心吗?你下班后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如果丹尼没有告诉我们,应留意你的一举一动……”

 

“我……认为……我很安全。”现场的噪声让我很难说话,“但我得买点东西,今晚是我购物的时间。”就在这个时候,我才想到,唐恩知道今晚是我的购物时间,在以前的某个周二晚上,我曾在便利店外见过他。

 

“你真他妈的走了狗屎运。”史塔西警官说。

 

唐恩趴在地上,两名警察用膝盖顶住他的身体,还将他的手臂扭了过来,然后给他铐上手铐。警察铐住唐恩的时间,比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的要久,而且情况看起来更为混乱。唐恩发出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号叫。当警察拉起唐恩时,他正在哭,泪水滑过他的脸庞,留下几道肮脏的泪痕。我觉得很遗憾,在一堆人面前哭成这样,他的心情一定很糟。

 

“你这个浑蛋!”唐恩对我破口大骂,“你设计陷害我。”

 

“我没有设计陷害你。”我想向唐恩解释说不知道警察会来到这里,而且他们对我擅自离开公寓非常恼火,但他们已经把唐恩带走了。

 

“我早就说过,你们这种人会让警方办起事来非常辛苦。”史塔西警官说,“我不是指得自闭症的人,而是指不顾自己安危的人。”他有些不太高兴。

 

“我得买点东西。”我说。

 

“就像你必须要在周五晚上洗衣服吗?”

 

“是的。”我说,“而且我是在光线很明亮的室内洗衣服。”

 

“你不能叫别人帮你吗?”

 

“我不知道可以请谁帮忙。”我说。

 

史塔西警官奇怪地盯着我看,然后摇摇头。

 

路人不断探询我的感受,问我是否觉得“吓坏了”,有几个人的脸上还闪着明亮的神采。此刻我没有这种感觉,但在唐恩胁迫我之际,我感到害怕,除此之外,我也感到愚蠢、悲哀和愤怒。

 

我想知道,正常人假如逃过一劫,是否会感到悲哀和愤怒。我很难想象,有人在逃过一劫后,会感到不快乐或不安心,但我不太确定,也许他们认为我的反应与众不同的原因在于,我是个自闭症患者,关于这点,我也不太确定,因此我不想把自己的真正感觉告诉他们。

 

“我不认为你可以开车回家。”史塔西警官说,“让我的属下带你回家。”

 

“我可以开车。”我说。我想独自开着车,聆听专属于我的音乐,而且危机已经消失了,唐恩再也不会伤害到我。

 

“亚兰戴尔先生。”史塔西警官的头靠向我,“经历过这种事件的任何人,都不会像平常那样平稳地开车,你应该让别人带你回家。”

 

我知道自己可以开车,而且会平安到家,于是我摇摇头,史塔西警官耸耸肩,然后说:“稍后会有人到你家为你做笔录,亚兰戴尔先生。也许是我,也许是别人。”说完,史塔西警官转身离开,围观人群也渐渐散开了。

 

购物车被推到一旁,购物袋被撕破,食品散落一地,看起来有点恶心,好一会儿的时间我很想吐。但我一心只想到吵闹的便利店里再买点东西。

 

我应该收拾摔碎的食品渣滓,于是我蹲了下来。这个场面真的很恶心,面包被踩得稀巴烂,果汁洒了一地,罐头也被压扁。我不喜欢这种场面,但我必须收拾这些东西。我伸手捡拾这些渣滓,这实在是浪费食物,而浪费食物是不对的,但我不能吃肮脏的面包和坏掉的果汁。

 

“你还好吗?”有人问道。我一跃而起,这个男人说:“抱歉……只是你看起来不太好。”

 

警车已经开走了,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但天色已经漆黑一片,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情。

 

“我很好。”我说,“但这些食物可不太好。”

 

“需要我帮忙吗?”男人问。他是个彪形大汉,头发快掉光了,头顶上只有稀疏的鬈发,穿着宽松的长裤和黑色T恤。我不知道是否该请他帮忙,也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请求别人帮忙适不适当,学校没教过这个。这个男人已经开始捡拾两个外观凹陷的罐头,其中一罐是番茄酱,另一罐是黑豆。“这两罐还可以吃。”男人说,“只是外观凹陷而已。”他将两个罐头递给我。

 

“谢谢。”我说。当有人递东西给你时,必须要说声谢谢。我不想要外观凹陷的罐头,但无论你要不要这个礼物,你都必须道谢。

 

男人拾起原本应该装米却被压扁的盒子,然后将它扔进垃圾桶里,当我们把该丢到垃圾桶的食品丢完,该放入我的车子的食品放好,他就挥挥手转身离开了,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回到家时,时间还不到七点,我不知道警方什么时候会派人来做笔录。我打电话给汤姆,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告诉他,因为他认识唐恩,而且我不知道我还能打给谁。汤姆说他会赶到我的公寓,我不需要他来,但他说他必须来。

 

汤姆到我家的时候,神情看起来很沮丧,他的眉毛挤在一块,额头上浮现出几条皱纹。“罗尔,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说。

 

“唐恩真的攻击你?”汤姆没等我回答,继续问道,“实在难以置信——我们对警方报告过唐恩的一切……”

 

“你对史塔西警官提过唐恩?”我打断了汤姆的话,问道。

 

“在那起炸弹攻击事件之后。罗尔,情况很明显,作案者一定与我们这个团体有关,我试图警告过你。”

 

我想起露西亚打断我们谈话的那一次。

 

“我们早就预见到这件事情。”汤姆继续说,“唐恩嫉妒你和玛乔莉在一起。”

 

“唐恩也把找不到好工作全赖在我身上。”我说,“他说我是个怪物,他找不到好工作都是我的错,像我们这种人不该与玛乔莉那样的正常女性做朋友。”

 

“嫉妒是一回事,砸坏东西和伤人又是另一回事。”汤姆说,“我很抱歉你必须经历这种事情,我想令唐恩不满的人应该是我。”

 

“我很好。”我再度重申,“唐恩没有伤到我,我明白他不喜欢我,所以情况再糟,也不会糟到哪儿去。”

 

“罗尔,你……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我还是认为,会出现这种事情,有部分是我的错。”

 

我不明白其中缘故。犯案的人是唐恩,汤姆又没有唆使他犯案,汤姆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如果我预见到这种事……如果我对待唐恩可以再好一点……”

 

“唐恩是人,不是一件东西。”我说,“没有人可以完全控制别人。”

 

汤姆的脸放松了下来。

 

“罗尔,有时候我想,你的聪明才智远胜过我们,好吧,这件事情不是我的错,但我还是很抱歉你必须经历这一切。至于审讯过程——对你而言也不太轻松,任何人假如涉及审讯过程,都得熬过一段辛苦的时间。”

 

“审讯?为什么我得接受审讯?”

 

“你不需要,但在审讯唐恩的过程中,我想你会担任目击证人,警方没有通知你吗?”

 

“没有。”我不知道目击证人在审讯中要做什么,我压根儿没想过看有关审讯的电视节目。

 

“嗯,审讯不会这么快举行,我们可以到那个时候再聊。现在,露西亚和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

 

“不需要,我很好,我明天会去练剑。”

 

“热烈欢迎,我不希望你因为害怕某人可能变成唐恩那样,而退避三舍。”

 

“我不认为会发生这种事情。”我说。这种想法很蠢,但我又想到,如果团体里需要像唐恩这种人,就会有人继续扮演他的角色。然而,如果像唐恩这样的正常人能把愤怒和暴力隐藏得如此之深,也许所有的正常人都具备那种能力,我不认为我有那种能力。

 

“好,如果你有一丝一毫的顾虑——针对某人——务必马上让我知道。我曾待过的一个团体,那里面有个人人讨厌的成员,后来他就离开了,随后我们又找到不喜欢的成员,最后他也遭到驱逐。”

 

“那么,这是团体里会出现的一种规律?”

 

“这是一种规律。”汤姆叹口气,“我希望我们这个团体不会出现这种规律,而我会予以留意的,无论如何,我们解决了唐恩的问题。”

 

门铃嗡嗡作响,汤姆望了一眼大门,然后看着我。“我想一定是警察来了。”我说,“史塔西警官说,他会派人来为我做笔录。”

 

“那么,我得走了。”汤姆说。

 

史塔西警官坐在沙发上,他穿着褐色长裤和短袖格子花纹衬衫,棕色的鞋面有卵石花纹。当史塔西警官走进我的公寓时,他环顾了一眼,我明白公寓里的一切都已经被他尽收眼底,丹尼也是用这种眼神看东西。

 

“我拿到稍早几件蓄意破坏的报告,亚兰戴尔先生。”史塔西警官说,“因此,如果你能告诉我今天傍晚发生了什么事……”史塔西警官的问话很蠢,因为当时他也在现场,他已问过案发情形,不过我还是尽量详尽地回答,他已经把我的回答记在掌上电脑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重问一次。

 

“今天傍晚是我的购物时间。”我说,“我总是到同一家便利店购物,因为如果每周都去同一家店,我就可以轻易地找到自己要的东西。”

 

“你每周购物的时间都一样吗?”史塔西警官问。

 

“是的,我都是在下班以后和吃晚餐前去购物。”

 

“你是否列了购物清单?”

 

“是的。”我想。我当然有购物清单了,但也许史塔西警官不认为每个人都会列购物清单,“当我回到家时,我就会把购物清单扔了。”

 

我很怀疑史塔西警官是否要让我从垃圾堆里找出那份清单。

 

“没有关系,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行动是不是可以预测。”

 

“可以预测是件好事。”我开始流汗,“形成习惯很重要。”

 

“是的,确实如此。”史塔西警官说,“但形成习惯容易让想要伤害你的人掌握你的行踪,记得我上周警告过你这件事。”

 

我从未想过这点。

 

“但请继续描述当晚的情形——我无意打断你,把一切经过告诉我。”

 

有人专心聆听你描述买了什么商品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这种感觉非常奇怪,但史塔西警官要我描述一切经过,我不明白这与攻击事件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一五一十地说明我如何安排购物时间。

 

“然后,我来到户外。”我说,“天色开始暗了,还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停车场的灯光已经亮起。我的车停在左边那排,从排尾数来的第十一个位置。”我喜欢把车停在质数的位置,但我没对史塔西警官说这件事。

 

“我拿钥匙打开车门,从购物车里把一袋袋的杂货搬出来,放进车子里。”我不认为史塔西警官想听我把重物放在车尾后备箱,轻的东西放在后座上的事。

 

“我听到身后的购物车动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发现是唐恩在说话。”我顿了一下,试着回想唐恩说的只字片语和先后次序。

 

“他的语气很不高兴。”我接着说,“他的声音沙哑,他说,‘汤姆把我轰出去,都是你的错’。”我又顿了一下。唐恩说了一堆话,而且速度超快,我不太确定我可以正确无误地回想起他说话的先后顺序,讲错别人说话的先后顺序是不对的。

 

史塔西警官注视着我,耐心等待我的回答。

 

“我不太确定我是否能够正确无误地回想起一切经过。”我说。

 

“没有关系。”史塔西警官说,“尽管告诉我你回想起什么。”

 

“唐恩说‘玛乔莉叫我滚开,都是你的错’。我上周对你提过玛乔莉的事,她绝对不是唐恩的女朋友。”谈到玛乔莉,让我很不舒服,她应该表达自己的看法。“就某方面而言,玛乔莉喜欢我,但……”我不能谈这件事,因为我不知道玛乔莉喜欢我的程度,究竟只是熟人或朋友之别,还是存在些别的情愫。如果我说“玛乔莉不是以情人的身份喜欢我”,这种说法是否会成立?我不希望这种说法成立。

 

“唐恩说‘怪物应与怪物配对,如果他们得配对’的话。他非常生气,他说,经济不景气都是我的错,他不能找到好工作。”

 

“嗯。”史塔西警官只是坐在沙发上,发出这种微弱的声音。

 

“唐恩要我滚进车子里,他举着武器对准我,与攻击者一同进入车子里不太好,去年有个新闻节目曾报道过。”

 

“这种案件新闻年年都有。”史塔西警官说,“但有些人还是这么做了,我很高兴你没有听唐恩的话。”

 

“我可以看出唐恩的规律。”我说,“所以,我移动脚步——挡下他拿武器的手,用另一只手重击他的肚子,我知道打别人是不对的,但他想伤害我。”

 

“看出唐恩的规律?”史塔西警官问,“那是什么?”

 

“我和唐恩在击剑社团一起练剑很多年。”我说,“当他挥动右臂往前刺击时,他的右脚总是跟着移动,左脚转到一旁,当他的手肘滑开,他就会向右边刺击;于是我知道,如果我挡开他的手,攻击他身体的中间部位,我会有机会在他伤到我之前先击中他。”

 

“如果唐恩和你一起练剑很多年,他为什么不知道你会识破他的规律?”史塔西警官问。

 

“我也不清楚。”我说,“我擅长解读别人的移动规律,唐恩则不擅此道。我想也许因为我手里没有剑,所以唐恩不会想到我会像在练剑时那样,用相同的反制之道还击。”

 

“嘿,我真想看你击剑。”史塔西警官说,“我总认击剑是女孩子的运动,白色的服装和面罩这种东西,但你似乎让击剑变得很有趣。那么,唐恩用武器胁迫你,你把武器打到一旁,然后重击他的肚子,接下来呢?”

 

“接下来,很多人开始吼叫,有人把唐恩压倒在地,我猜可能是警察,但我从未见过这些人。”我停住不语,接下来的事情,他可以询问当时现场的警察,我想。

 

“好,让我们回想几件事情……”史塔西警官引领我一次又一次地回想案发经过,每次我都回想起很多细节。但我担心——我的记忆果真如此?还是我只填补一些空白,就能让他感到高兴?

 

最后,史塔西警官起身。“谢谢你,亚兰戴尔先生,笔录已经做好了,我会写完整的报告,你需要到警局去一次,在报告上签名,然后,我们会保持联络,请你等候审讯通知。”

 

“审讯?”我问。

 

“是的,作为攻击事件的受害人,你得担任检方的目击证人,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我经常不去上班,克瑞修先生会发脾气。”我说。如果那时我还在这家公司任职的话,情况一定是如此;但如果我遭到开除,又会是什么情况呢?

 

“我相信他会理解的。”史塔西警官说。

 

我才不相信克瑞修先生会理解,因为他根本不想理解。

 

“唐恩的律师可能会与地方检察官谈条件。”史塔西警官说,“希望在审讯过程中获判减刑,而不被加重刑责,我们会通知你。”他走至门口。“保重,亚兰戴尔先生,很高兴我们逮住这个家伙,你也没有受伤。”

 

“谢谢你的帮忙。”我说。

 

当史塔西警官离开以后,我抚平沙发上他坐过的地方,把枕头放回原位。我感到心绪不宁,我再也不愿想起唐恩和这次攻击事件,我希望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想要把它们全部忘掉。

 

我迅速准备晚餐,煮了一些面条和蔬菜,吃完后,立即清洗碗盘。快要八点了,我拿起书翻到第十七章——《整合记忆和注意控制:创伤后压力症和过动症》。

 

我渐渐发现长句和复杂的语法非常容易理解,它们不是线性的,而是堆砌起来呈放射状的,我希望有人从一开始就教过我这点。

 

两位作者想传达的信息经过组织后,读来很像我写过的东西。像我这样的人,也有可能在讨论大脑功能的书里撰写其中一章,这种想法很奇怪。我说话的时候是否像教科书那样正经八百的?弗洛姆医生所指的“语言生硬”是否就是这样?当弗洛姆医生谈到语言生硬,我总是想象着衣着光鲜的舞者,在人群面前跳着笨拙的舞步。这似乎不太合理,我的身材并不高大,衣着也不太光鲜,如果弗洛姆医生的意思是说,我说话的语气像教科书,也许我早就明白了。

 

现在,我明白受创后遗症是什么,也明白它会对记忆功能造成奇怪的变化,它与复杂的控制和回馈机制、信息传递的抑制和反抑制有关。

 

我突然想到,此刻我也是处在受创之后的状态,我曾被想杀我的人攻击,这就是两位作者定义的“受创”,尽管我并没有感到压力沉重或异常兴奋。也许正常人不会在差点儿被杀的几个小时后,还坐下来看教科书,但我却觉得这么做很自然。

 

事实依旧写在书中,以合乎逻辑或井然有序的方式铺陈,被一心想厘清事实的人记录下来。就像我的父母告诉我的,星星依旧闪亮,亮度不会因为地球上发生的事情而减弱。我喜欢世界的某个角落存在着秩序,即便它在我的身边被粉碎。

 

正常人会有什么感觉?我记得中学时所做的一项科学实验,当时我们在设定角度的瓶子里培育种子,这些种子往上朝有光的地方成长,无论它们的根茎必须转几个弯。我记得当时曾想过,如果有人把我塞进打横的瓶子里栽种,我会变成什么模样。但我的老师说,植物和人不能相提并论。

 

但我却觉得这两者很像。我侧身面对世界,当别人认为我应该感到心力交瘁之际,我却感到快乐,我的大脑试着朝有光的地方生长,然而当瓶子倾斜时,我的大脑就无法转弯。

 

如果这本教科书所言无误,这就是我为什么记得住比如“停车场有多少百分比的车子是蓝色”的这种事情的原因,因为我比多数人更加注意颜色和数字,他们不注意,所以不在乎。我想知道当正常人看着停车场时,究竟会注意什么,除了成排的车子,蓝色、褐色和红色样样都有之外,停车场还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就像他们错过了这些美丽的数字关系一样,我又错过了什么?

 

我记得住颜色、数字、规律、递升和递减的级数,我可以轻易做到这些事情,这是因为我的感觉处理系统在我和世界之间放了过滤器,使我可以做到正常人很难做到的事情。

 

我看着我的公寓,思考自己的反应,我迷恋于重复出现的规律。每个人都需要某种规律,多年以前我就明白这点,但现在我更有所领会。我们这些自闭症患者位于人类举止与偏好的弧线的另一端,但我们仍彼此相连。我对玛乔莉的感觉很正常,并非怪诞,也许我比其他人更能留意到她的头发和眼睛所散发的不同颜色,但我想亲近她的欲望是正常的欲望。

 

快要到就寝的时间了。当我在沐浴之际,我望着自己这漂亮而平凡的身体——正常的皮肤、正常的头发、正常的手指甲和脚指甲、正常的生殖器;当然,还有其他人也喜欢用的没有香味的香皂、同样的水温和同样质感的浴巾。

 

洗完澡后,我开始刷牙,同时把脸盆里的牙膏泡沫冲洗干净。我望着镜子,镜中的脸就是我最熟悉的那张脸。

 

光线带着我目力所及的所有信息,带着整个世界射入我的瞳孔,但当我望着光线被遮蔽的地方,所见到的是如天鹅绒般柔软的黑暗。光线被遮蔽的地方,黑暗正回望着我。影像留存于我的眼中和脑海里,也留存于镜子里。

 

我关掉浴室的灯,准备上床睡觉,当我躺在床上,我关掉床边的灯。光的残像在黑暗里燃烧。

 

有一次我问我妈妈,当我闭上眼睛睡觉,我的梦中怎可能会有光;我问我妈妈,为什么梦不全是黑漆漆的一片,她不知道答案。这本书告诉我有关大脑视觉处理的过程,却未解释这个问题。

 

我想知道,在黑漆漆的空间中,为什么梦中会充满了光。有人告诉我,是大脑在制造影像。没错,但这些影像上的光从何而来?存在于梦中的光是随着大脑的记忆而来,还是来自于他处?

 

我记得有人形容某个小孩时说:“他非常喜欢打棒球,如果你剖开他的大脑,里头可能盖了一座棒球场……”在此之前,我还不太明白他们所说的话不等于这些话的真正含义。我想知道如果有人剖开我的大脑,那里面会装着什么东西。我问我妈妈这个问题,她回答说:“你的大脑,亲爱的……”然后给我看一团皱巴巴的灰色东西。我哭了起来,因为我不喜欢自己的大脑里装满这种东西,我相信其他人的大脑不会装了这么丑陋的东西,而会盖棒球场或者摆冰淇淋和野餐用的食物。

 

现在我知道每个人的大脑都装了一团皱巴巴的灰色东西,不是棒球场、游泳池,或他们喜欢的东西。心里所想的不会在脑中出现,这证明我从前误解了很多事情。

 

我的大脑里装的是光线、黑暗、地心引力、空间、剑、杂货、颜色、数字、人、以及令我忍不住颤抖的美丽规律。我依旧不清楚我为什么拥有这些规律,而不是其他的规律。

 

这本书回答了其他人想过的问题,而我想过其他人不曾回答的问题,我总以为我的问题是错误的问题,因为没有人问过。也许没有人想过这些问题,也许黑暗率先而至,也许我是触及无知的第一道光。

 

也许我的问题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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