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页 | 黑暗的速度 | 阅读 ‧ 电子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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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不起。”露西亚说,她拿着装备来到室外,坐在我右边的椅子上。“我刚刚不该乱发脾气的。”

“我没有生气。”我说。我确实没有生气,因为我明白,露西亚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而且不会重蹈覆辙。

 

“好,你听着……我知道你喜欢玛乔莉,玛乔莉也喜欢你,别让唐恩搞出的那些事破坏你和玛乔莉的关系,好吗?”

 

“我不清楚玛乔莉是否以特别的方式喜欢我。”我说,“唐恩说玛乔莉确实是如此,但她从未表明心意。”

 

“我知道,要表明心意很难,成年人不像学龄前的孩子那么直接,因此为自己找了不少麻烦。”

 

玛乔莉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穿的击剑外套拉链卡住了,她朝我或露西亚笑了笑——我不太确定她是对谁而笑。

 

“我一定是吃了太多甜甜圈。”玛乔莉说,“否则就是走路的时间不太够。”

 

“来吧。”露西亚伸出手,玛乔莉靠了过来,好让露西亚能帮她解开拉链。我不知道伸手是提供援助的表示,我原本以为伸手是请求协助的表示,也许这是因为多了一句“来吧”的缘故。

 

“你想要和我对击吗,罗尔?”玛乔莉问我。

 

“好啊。”说完,我开始觉得脸庞发热。我戴上防护面罩,取出我的重剑。“你想用重剑和短剑吗?”

 

“当然。”玛乔莉说。她戴上防护面罩,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瞧见她眼睛里的光芒以及她在说话时露出来的牙齿,但我看得到她穿着击剑护套的身体。我很想抚摸这个身体,但这么做是不适当的,只有恋人之间才可以互相抚摸身体。

 

玛乔莉向我敬礼,她的攻击规律比汤姆简单,我可以轻易地击中她,但这样比赛就结束了。我挡开玛乔莉的攻击,并朝她短刺,随后又挡开她的攻击。当我们的剑在交锋的时候,透过交锋的瞬间,我可以感觉到玛乔莉的手,我们的肢体并未直接接触,实际上却有所接触。玛乔莉绕圈、回转、前后滑步,我紧跟她的动作。这很像某种舞蹈,只差没有音乐相伴。我从记忆之中挑选音乐,设法找出能搭配这种舞蹈的适合乐曲。要我配合玛乔莉的规律,体会与她瞬间交锋的感受,那种剑与剑碰撞传至手上的震动,而非击败她,让我的心里浮现出奇怪的感觉。

 

我想知道玛乔莉听到什么,也想知道她是否听得到我脑海中播放的乐曲。如果我们都想着同样的乐曲,我们聆听的方式是否相同?我们会同步听到,或者不同步?我听到的乐曲好像黑暗中的光线,玛乔莉听到的乐曲可能像光芒中的黑线,就像五线谱那样。

 

如果将我们听到的乐曲混合起来,光之黑暗和黑暗之光是否会相互抵消,声音和影像会不会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玛乔莉的剑击中我,打断了我的种种念头。

 

“好。”我说,身体倒退了一步。玛乔莉点点头,我们又相互敬礼。

 

玛乔莉的规律渐渐变乱,这场双人舞已变成独舞,我昂首阔步,击中了玛乔莉。

 

“好。”说完,玛乔莉倒退一步,她的身体因为大口喘气而跟着震动。“你把我累坏了,罗尔,这一回合打得真久。”

 

“要不要再和我较量一下?”西蒙说。我想和玛乔莉多比几次,但我喜欢刚才与西蒙的比赛,也想和他再比一次。

 

这次,当比赛一开始,音乐就在我脑海中响起,但已换了另一首曲子——萨拉萨蒂的《卡门幻想曲》……对好像潜行的猫一样绕着我打转的西蒙而言,这是非常合适的音乐,他盯着我看,希望在我的高度专注之下,找到一处破绽。我以前想都没有想过我可以跳舞——跳舞是社交活动的一环,而我总是肢体僵硬,动作笨拙。现在——在手中持剑的状态下——能随着脑海中的音乐移动,是很棒的感觉。

 

西蒙的技术比我好,但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很想看看他能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西蒙击中我一次,这是第二次,但不久后我也回敬他一次。

 

“五战三胜制?”西蒙问,我气喘吁吁地点点头。这次,我们都没有立即击中对方,我们一直缠斗,直到最后我才抓住机会击中他,但运气的成分高过于技术。现在,我们扯平了。其他人屏息观看,我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关切之情,当我绕圈的时候,背部涌上一股暖意。向前、侧行、绕圈、倒退,西蒙对我的每一步都知之甚详,而且也在计算我的步法,我只能计算他的步法。最后,西蒙使出了前所未见的一招——他的剑再度出现在我以为已经挡开的地方,他拿下这场比赛的最后一分。

 

虽然夜风寒寒,我却大汗淋漓。我想自己一定满身汗臭,当玛乔莉靠近我,抚摸我的手臂时,我感到十分惊讶。

 

“真是漂亮的一战,罗尔。”玛乔莉说。我脱下防护面罩,她的眼睛露出光芒,脸上的笑容一直蔓延到发梢。

 

“我满身是汗。”我说。

 

“在比赛结束之后,本来就会流很多汗。”玛乔莉说,“太棒了,我不知道你的打法会是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说。

 

“现在我们全都知道了。”汤姆说,“我们得让你参加更多锦标赛。你认为呢,西蒙?”

 

“罗尔已经是好手了,虽然本州的击剑高手可以赢过罗尔,但只要罗尔克服参加锦标赛的焦虑感,那些高手想赢得比赛,也没有那么容易。”

 

“那么,你想不想和我们参加另一场锦标赛,罗尔?”汤姆问。

 

我全身发冷。我想他们邀我参加比赛是基于好意,参加比赛对我而言也有好处,但唐恩因为锦标赛而对我不满。如果我每参加一场锦标赛后,都有人对我感到不满,而且因为我,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被迫在大脑里装上人格控制芯片,那该怎么办?

 

“周六要比赛一整天。”我说。

 

“没错,而且有时候周日也要比赛一整天。”露西亚说,“有问题吗?”

 

“只是——我每逢周日要上教堂。”我说。

 

玛乔莉看着我说:“我不知道你上教堂,罗尔。你可以在周六比赛……周六比赛有任何问题吗,罗尔?”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如果我向他们解释唐恩的事情,我想他们不会了解的。他们全都盯着我看,我的心开始乱成一团,我不希望惹他们生气。

 

“最接近的一场锦标赛是在感恩节后举行。”西蒙说,“你不必今晚就作出决定。”他好奇地望着我,“你是否担心有人不计算自己被击中的次数?”

 

“不是……”我的喉咙渐渐变紧,我闭上眼睛,好稳定自己的情绪。“与唐恩有关。”我说,“上次的锦标赛让他非常生气,我想那是他为什么……发火的原因,我不希望任何人再发生那种情况。”

 

“那不是你的错。”露西亚说,但语气很不满,事情果然发生了,我想。人们即便不气我,也会对我不满,尽管这些不满未必是我的错所造成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玛乔莉说,“你不希望惹麻烦,对吧?”

 

“是的。”

 

“而你无法确定别人会不会对你生气。”

 

“是的。”

 

“但——罗尔——人们常常没来由地对别人发飙,唐恩生汤姆的气,别人可能生西蒙的气,我也知道有人会对我生气,这种事情总是会发生。就算没做错事,人们也总忍不住会想,自己会不会惹别人生气。”

 

“也许,这件事不会让你感到不安。”我说。

 

玛乔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但我无法判断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如果我是正常人,我是否就会了解?正常人究竟是怎么看出那些表情含意的?

 

“也许不会。”玛乔莉说,“我习惯认为凡事总是我的错,也习惯担心这担心那的,但是你……”她顿了一下,看得出来她想找个礼貌的字眼,我明白她的意图,因为当我想找个礼貌的字眼时,我经常会放慢说话的速度。“你很难知道究竟要担心到什么样的程度。”

 

“是的。”我说。

 

“把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的人,才是问题的所在。”露西亚说,“他们总是把自己的情绪起伏怪罪于别人,特别是愤怒。”

 

“但有些愤怒是有正当理由的。”玛乔莉说,“我无意批评罗尔和唐恩,罗尔没有做错事,完全是唐恩的嫉妒打败了自己。但我明白罗尔的意思,他不想成为别人惹麻烦的原因。”

 

“他当然不会。”露西亚说,“他不是那种人。”她看了我一眼,与玛乔莉那一眼不太相同,但我同样无法确定露西亚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露西亚,你为什么不与西蒙对击呢。”汤姆说,每个人转而望着他。

 

露西亚的嘴巴微开,随后,她紧抿双唇,牙齿还轻咬着唇边。“好。”她说,“不过,我们之间的对击会持续很久的。”

 

“请多指教。”西蒙笑说。

 

我看着露西亚和西蒙在场上互攻。西蒙的技术明显比露西亚好,但他没有施展看家本领,看得出来他正以露西亚的技术水平与她对击,这是非常礼貌的举动。我注意到玛乔莉坐在我身边,嗅到堆砌在石头边的干树叶味道,以及拂过我颈背的习习寒风,这种感觉很棒。

 

晚上九点,天气变得更冷,温度很低,我们全都进入屋内,露西亚煮了一壶热巧克力,这是今年的头一次。其他人都在讲话,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绿色的皮椅垫,同时望着玛乔莉,试着聆听她的谈话内容。玛乔莉发言的时候会用很多手势,有几次她摆手的方式——有人告诉过我——是一种自闭症的手势。我看过别人做过这种手势,我总想知道,他们是否是个百分百的自闭症患者,还是只有某种程度的自闭。

 

他们谈起锦标赛——回忆起从前比赛的种种,包括输赢、裁判和选手。没有人提起唐恩。他们提到的人名,我一个都不知道,我不太了解当他们谈到巴特时,为什么说“巴特是一只癞蛤蟆”。我相信他们没有把巴特当做一只皮肤上长满疮的两栖动物,就像唐恩其实不是鞋跟一样。我的目光从玛乔莉换到西蒙、汤姆、露西亚、马克斯、苏珊身上,然后重头来过,我设法跟上他们的发言速度,但我无法预期谁在什么时候停止发言,谁在什么时候开始发言或者谈论哪些话题。有时候两个发言者在发言之间会中断两三秒钟,有时候一个人还在发言,另一个人却插了嘴。

 

这对话的方式十分迷人,就像在混乱的系统中观看各式各样的规律;也像在观看溶液里的均衡状态发生转变时,分子所进行的分裂和重组。当我觉得自己几乎了解这种对话规律时,随后就出现一些我无法预期的事情。我不明白,他们如何能在同一时间参与对话,而且还能掌握对话的线索。

 

我渐渐注意到,如果西蒙想说话,所有人会停止发言,让他加入对话中。西蒙不常打断别人的发言,也没有人打断他的发言。我有个老师曾说,发言者假如期待某人接下来能够发言,会借着注视他,来引起其注意。那时,我无法判断别人的目光看向何方,除非他们看得够久。现在我跟得上大半的目光。西蒙看着每一个人。马克斯和苏珊总是先看西蒙一眼,给他优先发言的权利。汤姆有半数的时间都在看着西蒙。露西亚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看西蒙。当有人看着西蒙时,他偶尔会停止发言,随后,这个人又会看向别人。

 

但他们的眼神变换速度非常快,他们怎么能够抓住所有的眼神?为什么汤姆只是偶尔看向西蒙,其余的时间则不看?而看向西蒙的时候,汤姆有什么想法?

 

我发现玛乔莉正在看着我,我的脸和脖子开始变热,其他人的声音渐渐模糊,我的视力仿佛被乌云遮蔽,我想躲进阴影之中,但哪有阴影可躲。我低头看着地板,倾听玛乔莉的声音,但她的发言次数很少。

 

不久后,他们开始谈论到装备:钢制的剑和合成的剑、旧式的钢和新式的钢。大家似乎比较喜欢钢制的剑,但西蒙提到在最近一次的正式比赛中,他看到有选手拿合成的剑,这种剑的剑柄塞了一颗芯片,在与其他剑相碰撞时,这种剑就会发出类似钢的声音。西蒙说那种声音很怪。

 

随后,西蒙说他得离开了,然后站了起来。汤姆也站了起来,接着换成马克斯。我跟着站了起来。西蒙握握汤姆的手说:“今晚真有趣——谢谢你们邀请我来。”

 

汤姆说:“随时欢迎你再来。”

 

马克斯伸出手说:“谢谢你大驾光临,我们感到万分荣幸。”

 

西蒙握住马克斯的手说:“假如有机会的话,我会再来的。”

 

我不知道是否该跟着做,但西蒙很快就把手伸向我,于是我握住他的手,尽管我不喜欢握手——握手似乎是毫无意义的——之后,西蒙说:“谢谢你,罗尔,我很喜欢和你比赛。”

 

“随时欢迎你再来。”我说。房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紧张气氛,我很担心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尽管我只是照着汤姆和马克斯的话说——然后,西蒙用他的手指轻敲了我的臂膀。

 

“关于下场锦标赛,我希望你能改变心意。”西蒙说,“我们很希望你大驾光临。”

 

“谢谢你。”我说。

 

当西蒙离开以后,马克斯说:“我也得离开了。”苏珊也从地板上爬了起来。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我环顾四周一眼,每张脸看起来都十分友善,但我从前也认为唐恩的脸很友善,如果他们之中有人生我的气,我怎会知道呢?

 

周四,公司为我们进行了首场医学简报,我们可以向医生提问。做简报的医生有两位,一个留灰色鬈发的兰森医生,另一个是留直发的韩德塞尔医生,他的直发似乎是粘在头皮上。

 

“治疗结果可以倒转吗?”琳达问。

 

“嗯……不行,无论治疗结果是什么,都无法更改。”

 

“那么,即使我们不喜欢治疗的结果,也无法变回正常的自我?”

 

我们的自我一开始就不正常,但我不敢大声说出来,琳达也明白这件事,她只是在开玩笑。

 

“是的,你不能变回原样,也许不能,但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想变回原样。”卡梅龙说,他的脸绷得很紧,“我喜欢现在的自己,我不确定喜不喜欢改变后的自己。”

 

“应该没有改变很多。”兰森医生说。

 

但变一点也等于变很多。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唐恩想跟踪的人了,我的改变不仅是因为他对我做了那些事,而且也是因为遇见了那些警察,我知道了从前不知道的一些事情,知识会改变人。我举起手。

 

“请发言,罗尔。”兰森医生说。

 

“我不明白这项治疗怎可能不会改变我们。”我说,“如果这项治疗把我们的感觉处理系统恢复正常,这将会改变数据输入的速度和种类,因而改变我们的认知,和我们处理——”

 

“是的,但是你们的个性会保持原状,或与原来的大致相同,你会喜欢同样的东西,做同样的反应——”

 

“那么,为什么要进行改变?”琳达问,她的语气不太好,我明白她的忧虑远胜于生气。“他们希望我们改变,变得不再需要那些辅助设施。但是,如果我们再不需要辅助设施,那么,这就意味了我们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已经变了,没错吧?”

 

“我已经花了很多时间学习忍受过度负荷。”戴尔说,“如果变成另一个人,意味了我在突然之间不需要背负那么多东西,那该怎么办?”他的左眼急促地闪动和抽搐着。

 

“我们不认为会发生那种情况。”兰森医生重申,“动物学家发现,灵长类动物的社会互动只有正面的改变——”

 

“我不是他妈的黑猩猩!”戴尔用力拍打桌面,他的左眼睁开片刻,旋即又开始抽搐。

 

兰森医生似乎被吓到了,但戴尔的不满并不值得惊讶。难道兰森医生喜欢自己的行为规律是根据动物学家对黑猩猩的研究而来?或者,这是正常人常干的事情——认为自己是黑猩猩?我才不信。

 

“没有人认为你是黑猩猩。”兰森医生用略带反驳的语气说,“不过,黑猩猩是我们目前找到的最好的实验对象,在接受治疗之后,它们出现了可以辨识的性格,而社交缺陷也已经发生改变……”

 

现在,全世界的黑猩猩都居住在受到保护的环境中,例如动物园或研究机构,它们曾经居在非洲的森林里。我想知道,如果让那些黑猩猩生活在野外的话,它们的行为是否仍带有自闭倾向;还是说,像囚犯一样的生活改变了它们的习性?

 

屏幕上打出了一张幻灯片。“这是正常人从有几张脸的照片中挑出一张熟面孔时,大脑出现的活动规律。”兰森医生说。幻灯片呈现出大脑的灰色轮廓,上面有几个绿色光点。还好我读过相关书籍,我认得大脑的那几个部位……不,我认得这张幻灯片,它是从第十六章脑部功能的插图翻拍下来的,图号是第16-43d。“接下来——”幻灯片换成另外一张,“这是自闭症患者在做同一件事情时,大脑出现的活动规律。”幻灯片呈现出另一个大脑的灰色轮廓,上面也有几个绿色光点。这张幻灯片是从同一章的插图翻拍下来的,图号是第16-43c。

 

我设法回想书中插图的说明文字,我不认为说明文字是说,第一张图是正常人从一组照片中挑出一张熟面孔时,大脑里出现的活动规律。我记得的说明文字是,当正常人在观看一张熟面孔时,脑部出现的活动规律。没错,我记起来了,这是根据人道研究委员会的研究协约,从大学招募来的九名健康男性志愿学生……

 

兰森医生打亮了另一张幻灯片,幻灯片呈现了另一个大脑的灰色轮廓,以及另一组彩色光点,这次换成蓝色的。兰森医生以低沉单调的嗓音进行说明。这张幻灯片我也有印象,我努力回想书上所说的,同时聆听兰森医生的说明,但我无法兼顾两者。

 

我举起手,兰森医生停止发言。

 

“什么事,罗尔?”

 

“可不可以给我们简报的复本,我们想在稍后再看?要马上消化简报的内容,实在太困难了。”

 

兰森医生皱紧眉头。“我不认为我们可以这样做,罗尔,这份简报仍算公司的专利——是高度机密的文件,如果你想要更深入地了解,你可以把这些问题留给我或者你的顾问,那时候你可以重看这些幻灯片。”他低声轻笑了一下,“不过,我不认为这些幻灯片对你有任何意义,因为你不是脑神经学家。”

 

“我读过一些资料。”我说。

 

“真的吗……”兰森医生拉长声调,嗓音变得出奇温柔,“你读了什么,罗尔?”

 

“几本书。”我说。突然之间,我不想告诉兰森医生我读过哪些书,我不知道其中缘故。

 

“有关大脑的书?”兰森医生问。

 

“是的——在你进行这项治疗之前,我想了解大脑如何运作。”

 

“那么……你了解大脑的功能了吗?”

 

“大脑非常复杂。”我说,“就像电脑,只是更为复杂。”

 

“你说得没错,大脑非常复杂。”兰森医生说,语气似乎很满意。我想,他很高兴我没有说我已经了解大脑的功能了。我想知道,如果我说自己认得这些幻灯片的出处,他会说些什么。

 

卡梅龙和戴尔瞪着我,连贝利也迅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头看向别的地方,他们想了解我究竟知道什么。我不知道是否该向他们说明。因为,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知道什么——或者说,我不明白在这样的脉络下,我知道的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把有关那本书的种种念头搁在一旁,专心聆听兰森医生的说明,同时记住那些来回闪烁的幻灯片。我无法以这么快的方式吸收信息——我们全都不行——但我想,可以在稍后回想起大半的幻灯片,然后与书的插图进行比较。

 

兰森医生终于把呈现大脑灰色轮廓并附有彩色光点的幻灯片,换成了细胞分解图的幻灯片,我不认识这些幻灯片,那本有机化学书并没有这些插图,但我能够识别氢氧根分子结构,以及氨基酸分子结构。

 

“这个酵素控制第十一个神经成长因子的基因表现。”兰森医生说,“在正常人的大脑里,这是与注意力控制机制互相作用的反馈环路的一环,可以对输入的重要信号进行优先处理——这是你们这些自闭症患者缺乏的功能之一。”

 

兰森医生先前还会避免使用“自闭症患者”这个词,现在他已毫无顾忌了。

 

“这也是针对新生儿,或者是三岁以下的儿童所进行的配套治疗方案。新治疗的功能在于增强这个配套治疗方案的效果——因为这个配套治疗只会在大脑发育的前三年发挥作用——因此,也可以影响成人大脑的神经成长。”

 

“那么,新治疗会增加我们对别人的注意力?”琳达问。

 

“不,不是。这个部分你们已经做得够好了,我们不像二十世纪中期的笨蛋,认为自闭症患者只是单纯地不理会周围发生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新治疗会帮助你们专注于社交活动上,比如面部表情、说话语调、肢体语言等等。”

 

戴尔做了一个粗鲁的姿势,兰森医生没有注意到。我想知道,兰森医生是真的没有看到,还是装作没有看到呢?

 

“但是,难道人们不必接受训练——像盲人一样——就能理解那些输入大脑的新信息?”

 

“当然需要,这是新治疗内含训练阶段的原因,包括模拟的社会邂逅、利用电脑制作的脸……”兰森医生打上另一张幻灯片,上面呈现出一只上唇扭曲、下唇撅起的黑猩猩。我们的笑声几乎难以抑遏。兰森医生涨红了脸。“对不起——放错幻灯片了,当然,我想放的幻灯片是人脸,以及人类社会互动的示范。我们会做基础评估,你们会有二到四个月的时间进行治疗后的训练。”

 

“看看那只猴子的脸!”琳达狂笑不已,笑声几乎快变成吼叫,我们只是轻声笑个不停。

 

“我刚刚说过,我放错了幻灯片。”兰森医生说,“我们已经训练精神治疗师协助自闭症患者进行治疗后的训练……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

 

黑猩猩的脸已被换成一群人围坐在一起的照片,其中一个人正在发言,其他人则专注地聆听。下一张幻灯片换成一个人正在服装店里与店员谈话。下一张幻灯片则呈现出一间忙碌的办公室,里面有人正在讲电话。这些幻灯片看起来都非常正常和……非常无聊。兰森医生并未展示有人正在参与击剑比赛,或者在停车场谋杀案发生后,与警方谈话的幻灯片。他所放映的幻灯片中,唯一一张与警察有关的幻灯片被命名为问路。脸上挂着僵硬笑容的这名警察,伸长了手臂指着某个方向,问路人则头戴一顶奇怪的帽子,背着双肩包,手中拿着一本《观光客指南》。

 

警察和问路人的动作看起来很做作。每张幻灯片看起来都很做作,幻灯片里的人物甚至不是真的,他们可能是电脑合成的图像。他们却希望我们正常,却让我们向这些虚假的想象人物学习,而且这些人物所处的环境还是设计出来的。兰森医生和他的助手想当然地认为,他们知道我们每日必须或需要面对的情境,他们会教我们如何面对这些情境。

 

这些治疗师对他们不了解的事情根本一无所知。我妈妈从前曾吟诵过一篇短文,直到快十二岁时,我才明了其含意,这篇短文的其中一段是这样的:“一无所知的人,以及不知自己一无所知的人,都是蠢货……”而兰森医生不知道我必须面对锦标赛中,不愿宣称自己遭到击中的选手,击剑团体中追不到女性而妒火中烧的成员,以及那些针对各起故意破坏事件和威胁作报告的几名警察。

 

此刻,兰森医生正在谈到社交技巧的扩大应用,他说在接受完治疗和社交技巧训练后,我们就可以把训练获得的社交技巧,应用在日常生活的各种环境之中。我想知道,兰森医生会怎么看待唐恩的社交技巧。

 

我看了一眼时钟,秒针一格格地飞快运转,这场简报已经进行了接近两个小时。兰森医生问我们是否还有其他的问题,我低头看着地下。我的问题不适合在这种会议中提出来,我也不认为兰森医生会回答。

 

“你认为什么时侯会开始进行新治疗?”卡梅龙问。

 

“我们会尽可能从第一个实验对象——唔,患者——开始,我们可能在下周就会做好准备。”

 

“每次有多少人接受治疗?”贝利问。

 

“两个,我们想每次为两个患者进行治疗,三天为一期——这能确保医疗团队在治疗关键的前几天,能专心照顾这两个患者。”

 

“能不能等到前两个人完成治疗并评估疗效后,再为其他人进行治疗?”贝利问。

 

兰森医生摇摇头说:“不行,最好是让所有的患者,在一定时间内完成治疗。”

 

“好让治疗结果可以尽快发表。”我听到自己的自言自语。

 

“什么?”兰森医生问。

 

其他人盯着我看,我低头望着大腿。

 

“如果我们尽快接受完治疗,你可以把治疗结果写成报告,然后对外公布;否则,就得耗费一年或更久的时间。”我快速地瞄了兰森医生一眼,他的脸上又泛起红光。

 

“不是这样。”兰森医生稍稍放大嗓门说,“这么做可以让我们进行数据比较,如果实验对象——也就是你们——可以在一定时间内完成治疗。我的意思是说,假设在前两个和后两个患者治疗期间,发生意想不到的、足以影响到你们的变化——”

 

“比如什么,一个雷把我们劈成正常人?”戴尔问,“你很担心我们在一夜之间恢复正常,最后不适合担任实验对象?”

 

“不,不是。”兰森医生说,“比方说像政治之类的事情,最后导致政府对这项研究的态度有所改变……”

 

我想知道政府的想法是什么,政府会对这种事情有什么想法吗?那本书里描述“大脑功能”的章节曾提到的研究计划政治学顿时在我脑海里浮现。不久以后是否会发生什么事情——例如政策法规有所改变——而导致这项研究在几个月之内就无法进行下去?

 

我回家以后可以自己调查这件事情,如果问兰森医生,我不认为他会照实回答。

 

离开会议室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完全不配合彼此的节奏。我们习惯于以某种方式走在一起,迁就彼此的怪癖,这样我们就能以团体方式行动。现在,我们各走各的路,半点秩序感都没有。我可以感觉得到,空气中弥漫着迷惑和愤怒。没有人发言,我也不想说话,我不想与这些相处多年的同事交谈。

 

一回到办公大楼,我们立即进入各自的办公室,我坐在椅子上,准备打开电扇。我什么都不想做,之后,我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想做。

 

我不想工作,我想知道他们究竟打算对我的大脑做什么,也想知道整件事情有什么意义。他们所说的话绝不像表面的意思那么简单,他们提到的每件事情也不像表面那么单纯。言语无法传达的是声调,声调无法传达的是脉络,脉络无法传达的是未能探测的正常社会领域,这个领域像夜晚那般浩瀚和黝黑,只能被类似针扎的感觉所刺醒,就像星光点亮黑暗一样。

 

一名作家曾说:“星光,洒满了整个宇宙,全世界因而闪闪发亮。黑暗只是幻觉。”假如果真如此,那么露西亚的看法就是对的,根本没有黑暗的速度这回事。

 

但世间有所谓单纯的无知以及刻意的无知,前者是真的一无所知,后者则是拒绝知道,两者以充满偏见的黑暗掩盖知识的光。所以,我认为可能有纯粹的黑暗,也认为黑暗可能有速度。

 

按书上的说法我的大脑运作良好,即便如此,扰乱大脑的功能比修复它们容易多了。如果正常人真能做到他们宣称能做得到的事情,拥有“言必行,行必果”的能力确实很有用……但我不确定他们是否所有的事情都言出必行。

 

正常人不总是明白别人的行动原因,当他们争论别人某种行动动机时,这种情况特别明显。我曾听过有人对小孩说“你做这件事只会惹我生气”。但对我而言,这个小孩之所以做这件事情,是因为他乐在其中……因此他不在意会对大人造成什么影响。我也曾像那样不在意过,所以,我会在别人身上认出这种不在意。

 

我的电话响起,我拿起话筒。

 

“罗尔,我是卡梅龙,你想和我们共进披萨晚餐吗?”卡梅龙呆板地说出这段话。

 

“今天是周四。”我说,“‘嗨,我是珍’值班。”

 

“朱依、贝利和我还是会去披萨店,我们可以谈谈。如果你去的话,琳达不会去,戴尔也不会去。”

 

“我不知道会不会去。”我说,“我会想一下,你什么时候会到披萨店?”

 

“最快是五点以后。”卡梅龙说。

 

“有些地方不太适合讨论这个话题。”我说。

 

“不包括披萨店。”卡梅龙说。

 

“许多人知道我们经常上那家店。”我说。

 

“你担心有人监视我们?”卡梅龙说。

 

“是的,但去披萨店也可以。我们可以在那里集合,然后再到别的地方讨论。”

 

“我们可以到社区救助中心见面。”

 

“不行。”我说,心里想起艾米,“我不想到社区救助中心。”

 

“艾米喜欢你。”卡梅龙说,“虽然她不算聪明,但她喜欢你。”

 

“我们别提艾米。”我说。

 

“在吃完披萨后,我们打算谈谈这项新治疗。”卡梅龙说,“除了社区救助中心以外,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去哪儿。”

 

我想了几个地方,但都是公共场所,我们不该在公共场所讨论这个话题。最后,我说:“你可以来我的公寓。”我从未邀请卡梅龙到我的公寓,也从未邀请任何人到我的公寓。

 

卡梅龙沉默良久,他也从未邀我到他家做客。

 

最后,卡梅龙说:“我会去的,但我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去。”

 

“我会与你们共进晚餐。”我说。

 

我无法工作。我打开电扇,旋转吊饰和风车开始旋转,但跃动的彩色反光根本安抚不了我的心情。我满脑子只想着迫在眉睫的实验计划。我在电脑里写下自己的地址,以及从披萨店到我家的路线,同时打印出来。我不时地比对这座城市的地图,以便确认自己没写错路线。

 

五点钟一到,我关掉电扇,起身离开我的办公室,过去的几个小时,我无所事事。我觉得心情烦闷,脑海里的音乐像马勒的“第一号交响曲”那般沉重和无趣。来到室外以后,天气很冷,我忍不住颤抖。我钻进车子里,四个完好的轮胎和崭新的挡风玻璃都让我的心情舒坦不少。我转动钥匙,引擎瞬间就发动起来。我已经听从警方建议,把案情报告寄给了保险公司。

 

来到披萨店后,我发现我们常坐的那张桌子是空着的。我比平常早到了一些,我坐了下来。“嗨,我是珍”看了我一眼,又调过头去。不久后,卡梅龙走进披萨店,紧接着是朱依、贝利和埃里克。由于这张桌子只坐了五个人,感觉有点不对称,朱依把椅子移到桌子尾端,其他人也稍稍移动座位,现在我们的座次变得很对称。

 

我可以轻易地看到图案闪烁的电子广告牌,今晚这个广告令我心烦,我稍稍转过身体。每个人都显得很焦虑:我的手指头在大腿上弹来弹去;依前后转动他的脖子;卡梅龙的手动个不停,他在口袋里拨弄塑料骰子。

 

我们点完餐后,埃里克拿出彩色笔,开始画一些图案。

 

我希望戴尔和琳达能来,他们不在场,感觉很奇怪。当我们点的餐送来的时候,我们默不做声地开始用餐。朱依在吃披萨的时候,发出略显规律的“嗯嗯”声,贝利搅动他的舌头。当我们吃完大半的食物以后,我清清喉咙,每个人随即望着我,然后又将目光移向别处。

 

“有时候,我们需要一个可以谈事情的场所。”我说,“有时候,那个场所可以是家里。”

 

“那个场所可以是你家?”朱依说。

 

“没错。”我说。

 

“并非人人知道你住在哪里。”卡梅龙说,我明白他确实不知道。我们讨论这件事情的方式实在很奇怪。

 

“我这里有路线图。”我说。我把打印出来的路线图放在桌上,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拿了一份路线图,却没有马上观看路线图。

 

“有人必须早起。”贝利说。

 

“现在还不算太晚。”我说。

 

“有人会待到很晚,有人会提早离开。”

 

“我知道。”我说。

 

 
此处亦有卑鄙小人之意。——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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