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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车场只有两个来宾停车位,但我知道有很多空位可供我的客人停车,因为这里的多数住户并没有开车,这栋公寓大楼当初在建停车场时,曾为每一个房间设计了一个停车位。

我在停车场等候其他人抵达,然后,我引领他们上楼,每个人上楼的脚步声是如此响亮,我不知道会这么大声。然后我看见丹尼打开门。

 

“嗨,罗尔,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我的朋友走路的声音太大了。”我说。

 

“嗯,我明白了。”丹尼说,但并未关上大门,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其他人跟我走到我的房间,我打开大门,让他们进入。

 

让别人进入我的房间,感觉十分奇怪。卡梅龙四处绕了一下,最后走进了浴室,我听得到他在浴室里的动作。这很像我住在集体公寓的光景,我不太喜欢住集体公寓,因为每个人都有隐私。如果听到某人在浴室里的动作,我会感觉不太舒服。我听到卡梅龙用水冲刷马桶的声音,随后他走出浴室。朱依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于是他也走进浴室。贝利正在看我的电脑。

 

“我家里没装办公桌专用键盘。”贝利说,“我用和办公室一样的简易键盘。”

 

“我喜欢用这样的键盘。”我说。

 

朱依回到客厅。“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卡梅龙望着我。“罗尔,你一直在阅读相关的书籍,没错吧?”

 

“是的。”我从架子上取出那本介绍大脑功能的书,“我的一位朋友借我这本书,她说这本书是了解大脑的最佳起点。”

 

“她是艾米提过的那名妇女吗?”

 

“不,是另一个人,她是个医生,与我认识的一名男性结为夫妇。”

 

“她是脑科医生吗?”

 

“我想不是吧。”

 

“她为什么借你这本书?你是否问过她关于那项实验计划的事?”

 

“我只向她借了一本介绍大脑功能的书,我想搞清楚他们打算对我们的大脑做什么。”

 

“没学过专业知识的人根本不懂大脑如何运作。”贝利说。

 

“我开始读书以后才比较懂。”我说,“以前我仅知道学校教的,但那点知识实在不够用,这是我想学习的原因。”

 

“你学会了吗?”卡梅龙说。

 

“要学会目前已知的各种大脑知识,需要很久的时间。”我说,“我比以前了解更多,但我不清楚自己的知识是否已经足够多了。他们认为那项治疗有什么疗效,以及可能会出什么问题,我想都弄清楚。”

 

“大脑的功能很复杂。”朱依说。

 

“你了解大脑功能吗?”我问。

 

“了解得不多,我姐姐生前是个医生,当她在就读医学院时,我曾尝试着读她的部分书籍,不过,那时我才十五岁,与家人同住。”

 

“我想知道你是否认为,他们做得到他们宣称做得到的事情。”卡梅龙说。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审查兰森医生今天的说法,我不太确定他的话句句正确,他所展示的幻灯片很像这本书的插图。”我翻阅那本书,“兰森医生的解说,与插图的解说不太一样,不过这本书已出版了一段时间,也许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我得找出新的图片。”

 

“让我们看看插图。”贝利说。

 

我把书翻到有“大脑活动插图”的那一页,然后把书摊在茶几上,他们都看着插图。“插图的解说文字说,这张图呈现人在看别人面部时的大脑活动。”我说,“我想这张图像极了兰森医生放映的那张幻灯片,他说那张幻灯片是人在看人群中熟悉面孔时的大脑活动。”

 

“两张图片是相同的。”贝利端详片刻后说,“线宽比例和图片大小简直一模一样,彩色光点在同一位置,假如不是同一张插图,至少是复印下来的。”

 

“也许正常大脑的活动规律都是相同的。”朱依说。

 

我没想到过这点。

 

“兰森医生说,第二张幻灯片是自闭症患者观看熟悉面孔时,大脑的活动。”卡梅龙说,“但插图的解说文字说,它是观看电脑合成的陌生面孔时大脑的活动规律。”

 

“我不明白什么是电脑合成的陌生面孔。”埃里克说。

 

“它是由电脑制成的脸,但运用了好几种真人脸部的特征。”我说。

 

“自闭症患者观看熟悉面孔时的大脑活动规律,与正常人观看陌生面孔时的大脑活动规律是相同的,倘若这种说法正确,那么,自闭症患者在观看陌生面孔时,大脑的活动规律是什么?”贝利问。

 

“在辨认我应该认识的人时,我总是会碰到困难。”朱依说,“我还是得花很久的时间,才学会辨认别人的脸。”

 

“是的,但你已经学会怎么做了。”贝利说,“你认得我们每一个人,没错吧?”

 

“是的。”朱依说,“但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我是凭借你的声音、身形等等其他的特征,才认出你来。”

 

“重点是,你已经学会怎么做了,这才是关键,如果你的大脑是以与众不同的方式认出别人,至少它会认出别人了。”

 

“他们曾对我说,大脑会以不同的途径做同样的事。”卡梅龙说,“例如,如果有人大脑受了伤,他们会给他一种药——我不记得那种药的名称了——和某种训练配合,他会重新学习如何做事,但那是使用大脑不同的部位。”

 

“他们也对我说过。”我说,“我反问他们为什么不给我这种药,他们说这种药对我没有用,但没有解释原因。”

 

“这本书有解释原因吗?”卡梅龙说。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读到那个部分。”我说。

 

“这本书难不难?”贝利问。

 

“某些章节很难,但不像我先前想得那么难。”我说,“我事先读了其他材料,还蛮有帮助的。”

 

“你读了哪些材料?”埃里克问。

 

“从网络上下载的一些课程。”我说,“生物学、解剖学、有机化学、生化学。”埃里克瞪着我,我垂下头,“这些课程没有传闻的那么难。”

 

大家沉默不语了几分钟,我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声,他们也听得到我的呼吸声。我们听得到各种声响,嗅得到各种味道,不像我和朋友击剑时,我必须全神贯注他们的一举一动。

 

“我打算接受新治疗。”卡梅龙突然说,“我要接受新治疗。”

 

“为什么?”贝利问。

 

“我想变回正常人。”卡梅龙说,“我一直想变回正常人,我讨厌与众不同,要假装自己和别人一样,那真的……真的很难,我已经厌倦了这种伪装。”

 

“但是,你不是以现在的你为荣吗?”贝利的语气显示,他正引述社区救助中心的标语:“我们以现在的自己为荣。”

 

“不是。”卡梅龙说,“我只是伪装成那样。实际上,身为自闭症患者,有什么好光荣的?我明白你们想说什么,罗尔……”他看着我,但他搞错了,我不打算说什么。

 

“你们会说,正常人也会表现我们的行为,只是次数不那么频繁而已,很多人会做出自我控制的动作,但他们对此一无所悉,他们轻敲自己的脚,捻弄头发,或者抚摸脸部,是的,但他们是正常人,没有人会叫他们停止动作。有些人无法做好眼神的接触,但他们可以表现别的行为,稍稍弥补自己做出自闭症的动作。那就是我想要的。我希望——我希望我不必那么辛苦地假装正常,我希望自己就是正常人。”卡梅龙从未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正常’只是一种说法。”贝利说。

 

“正常是指别的人。”卡梅龙的手臂抽搐,他猛烈地耸着肩膀,有时候手臂因此停止抽搐。“这只——这只笨手……我已经厌烦地不想隐藏自己的缺陷,我希望我的缺陷恢复正常。”他的嗓门越来越大,如果我请他小声点的话,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更生气,真希望没带他们回我的公寓。“无论如何。”卡梅龙稍稍缓和了语气,“我会接受新治疗,你们阻止不了我。”

 

“我不会阻止你。”我说。

 

“你们打算接受新治疗吗?”卡梅龙一一看向每个人。

 

“我不知道,我还不准备表态。”

 

“琳达已经拒绝了。”贝利说,“她说她会辞掉工作。”

 

“我不懂为什么这些规律一模一样。”埃里克看着这本书说,“这实在没有道理。”

 

“你是说在这些图片中寻找熟悉面孔?”

 

“这项工作是在不同的人脸中认出熟脸来,而在不同的电脑合成脸中找出熟悉的假脸,大脑的活动规律应该更为类似,书上有这种图吗?”

 

“在下一页。”我说,“插图的说明文字指出,大脑的活动规律是一样的,只是认脸的工作会使脸部辨识区更为活跃。”

 

“他们更关心脸部辨识。”埃里克说。

 

“正常人关心正常人。”卡梅龙说,“那是我想变回正常人的原因。”

 

“自闭症患者关心自闭症患者。”埃里克说。

 

“这不能相提并论。”卡梅龙环视了我们一眼,“看看我们,埃里克正用手指在画图案,贝利正在咬他的嘴唇,罗尔正费劲地坐直身体,这让他看起来像块木头,而我无法自已地总是抖动手臂。你们能接受我抖动手臂、能接受我的手指在口袋里拨弄骰子,但你们并不关心我,去年春天我得了感冒,你们没有打电话问候一声,也没有为我准备些食品。”

 

我沉默不语,的确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没有打电话问候或带食物给卡梅龙,因为我不知道他希望我那样做。我认为卡梅龙现在抱怨我们,是很不公平的事。我不太确定正常人在朋友生病时,是否都会打电话问候或为他们准备食物。我看了其他人一眼,他们全都不看卡梅龙,就像我一样。我喜欢卡梅龙,我习惯他的存在。喜欢和习惯有什么不同?我不太确定,我很讨厌这种不太确定的事。

 

“你也没有关心我们。”埃里克打破沉默,“过去一年多来,你没有参与协会的任何一次集会。”

 

“我想我的确没有参与。”卡梅龙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看到很多那些年纪比我们更大,状况比我们更糟的自闭症患者,却没有看到年轻的自闭症患者,因为很多人的病症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治愈了。在我二十岁的时候,身边有这些较为年长的自闭症患者,确实很有帮助。但现在,我们成为仅存于世上的自闭症患者。我不希望待在那些早先未获良好训练、年纪又很大的自闭症患者身边,因为他们让我担心自己的症状可能会恶化,最后变成像他们一样。那时,我们将十分孤独,因为已经没有年轻的自闭症患者出现了。”

 

“还有汤尼……”贝利看着他自己的膝盖。

 

“汤尼是最年轻的,但他多少岁了,二十七吗?他是唯一年龄不到三十岁的自闭症患者。到社区救助中心的其他年轻人,都跟我们不太一样。”

 

“艾米喜欢罗尔。”埃里克说,我望着他,我不明白他说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变得跟正常人一样,就再也不必去看精神科医生。”卡梅龙说。我想起弗洛姆医生,但同时认为“不想见她”还不足以成为冒险接受新治疗的理由。

 

“我不需要精神稳定的证明书,就可以结婚生子……”卡梅龙又要喋喋不休。

 

“你想要结婚?”贝利说。

 

“是的。”卡梅龙又稍稍放大音量,脸色渐渐变红,“我想结婚、想生小孩、想住在寻常的房子里、想让邻居都是正常人、想搭乘寻常的大众交通工具。我想以正常人的身份度过余生。”

 

“即便你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埃里克问。

 

“我当然会是原来的自己。”卡梅龙说,“只是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我不相信有这种可能性。一想到那些使我不正常的各种方面,我就无法想象自己如何同时变成正常人,又要维持原来的自己。那项新治疗的目的在于改变我们,把我们变成另外一种人,那当然会涉及到个性、自我等等。

 

“如果其他人不愿意,我会自愿接受新治疗。”卡梅龙说。

 

“这是你的决定。”朱依的语气显示,他是引用了别人曾说过的话。

 

“是的……”卡梅龙压低嗓子说,“是的。”

 

“我们会怀念你的。”贝利说。

 

“你也可以参加。”卡梅龙说。

 

“不,时机尚未成熟,我想多了解一点。”

 

“我得回家了。”卡梅龙说,“我明天会通知他们。”他站了起来,我看到他的手放在口袋里,不停地拨弄骰子。

 

我们没有互道再见,没有必要那么做。卡梅龙走出屋外,轻轻关上房门,其他人看着我,然后又看向他处。

 

“有些人不喜欢现在的自己。”贝利说。

 

“有些人的想法与众不同。”朱依说。

 

“卡梅龙爱上了不爱他的女人。”埃里克说,“她说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当时卡梅龙还在读大学。”我想知道埃里克是从哪儿听来这项消息的。

 

“艾米说,罗尔爱上了一个正常女人,她可能会毁掉罗尔的生活。”朱依说。

 

“艾米根本是在胡言乱语。”我说,“她不该多管闲事。”

 

“卡梅龙是否认为,如果他变回正常人,那个女人就会爱上他?”贝利问。

 

“她已经嫁作人妇了,卡梅龙认为,他可能爱上会爱他的别的女人,这是他想接受新治疗的原因。”

 

“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接受新治疗。”贝利说,“如果要接受新治疗,我得需要一个理由。”我想知道,如果贝利认识玛乔莉的话,他的说法会是怎样。如果新治疗会让玛乔莉爱上我,我会接受吗?这个想法让我很不舒服,我把它撇在一旁。

 

“我不知道正常人的感觉像什么,正常人并非个个看似幸福,也许身为正常人的感觉很糟,和身为自闭症患者一样糟。”朱依上下前后地扭动头颅。

 

“我想尝试看看。”埃里克说,“但如果治疗无效,我希望能够恢复成现在的自己。”

 

“你不可能走回头路的。”我说,“记得兰森医生对琳达说的话吗?一旦神经联结起来,就会联结起来,除非发生意外破坏了联结。”

 

“他们打算做的就是帮神经建立新的联结?”

 

“旧的神经怎么办?它们就此消失了吗——”贝利挥挥手,“就像东西撞在一起时的情景?”

 

“我不知道。”我说。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被无知所淹没,这个无知是如此地巨大。接着,我的脑海中浮现了某架太空望远镜拍摄的一张照片:巨大的黑暗被星斗点亮,美丽也可能存在于无知之中。

 

“我想他们会关掉目前还在运作的神经回路,建立并启动新的神经回路,这样新的神经连接才可以顺利地运作。”

 

“但他们告诉我们的并不是这样。”朱依说。

 

“为了建立新的大脑,而破坏旧的大脑,没有人会同意这么做的。”

 

“卡梅龙——”朱依说。

 

“他不认为会发生这种事情。”埃里克说,“如果他明白的话……”他顿了一下,闭上眼睛,我们静静等待,“无论如何,如果他觉得很不快乐,就可能会接受新治疗,无论怎样也不会比自杀还糟,万一治疗有效,他就可以变成他自己朝思暮想的那种人。”

 

“记忆该怎么办?”朱依问,“他们会移除记忆吗?”

 

“怎么说?”贝利问。

 

“记忆储存在大脑里,如果他们能关掉所有的神经回路,记忆就有可能被移除。”

 

“也许不会,不过,我还没有读到有关记忆的章节。”我说,“我会读这些章节,下面几章就是了。”这本书的某个章节已经讨论了记忆,但我还不是十分了解,因此,我不想在现在讨论。“此外,”我说,“当你关掉电脑的电源,并非所有的记忆会消失。”

 

“人在手术时会失去意识。”埃里克说,“但他们并未遗失所有的记忆。”

 

“但他们不会记得做手术的过程,有些药物会干扰记忆的形成。”朱依说,“如果他们可以干扰记忆的形成,也许就可以移除旧的记忆。”

 

“我们可以在网络上查查看。”埃里克说,“我会负责这件事。”

 

“移除旧的联结,建立新的联结,就像是更换电脑的硬件。”贝利说,“学习使用新的联结就像是使用新的软件,学习全新的语言非常辛苦,我不想重新经历那种过程。”

 

“正常小孩学习新语言的速度很快。”埃里克说。

 

“但还是需要好几年。”贝利说,“他们提到需要六到八周的时间康复,也许这段时间对黑猩猩足够,但黑猩猩不会说话。”

 

“他们不是说永远不会犯错。”朱依说,“他们习惯在各种事情上误解我们,但他们也可能犯错。”

 

“人类对大脑功能的了解越来越多。”我说,“但并非样样都了解。”

 

“我不喜欢做无法预计后果的事情。”贝利说。

 

朱依和埃里克保持沉默,这表示他们同意贝利的说法,当然我也同意。在采取行动之前,最好先搞清楚后果,但有时候,后果无法预计。

 

不行动的后果同样无法预计。如果我们不接受新治疗,生活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唐恩攻击我的车,然后攻击我,就是最好的证明。无论我怎样使生活变得更有规律,混乱的世界都是难以预测的。

 

“我有点渴。”埃里克突然说,他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然后走到厨房。我取出杯子,倒满了水。喝了一口水后,埃里克皱起眉头,我立即想到他只喝瓶装水,可我的家里没有他喜欢的那个品牌。

 

“我也渴了。”朱依说,贝利没说什么。

 

“你想喝水吗?”我问,“但只剩下一瓶果汁和水。”我希望朱依不会要求喝果汁,因为那果汁是我为早餐准备的。

 

“我想喝水。”朱依说。贝利也举起手示意也想要一杯。于是,我又倒了两杯水,拿到客厅。在汤姆和露西亚家,虽然我不想喝什么,但他们还是会问我一声。等候别人提出他们的需求,似乎比较合理,但也许正常人会先询问。

 

现在,有很多人在我的家里,那种感觉非常奇怪,空间似乎变小了,气氛也似乎变得凝重,他们穿的衣服和他们的肤色,也使房间的颜色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突然想知道,如果玛乔莉和我同住,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假如她占据了客厅、浴室和寝室的空间,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我不喜欢离家以后所居住的集体公寓,即便天天清扫,浴室闻起来还是有其他人的味道。还有五把样式不一的牙刷,五种不同品牌的沐浴乳、香皂和洗衣精,想想那些就让我头疼。

 

“罗尔!你还好吗?”贝利的脸上流露出“关心”的表情。

 

“我在想别的事情。”我说。我不喜欢自己不愿让玛乔莉待在我家里的念头——那样可能不太好,因为空间会变得拥挤、嘈杂或着臭味四溢。

 

卡梅龙不在办公室里,他应该是依照医生们的指示而前往某个地方,准备进行治疗。琳达也不在办公室里,我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我想知道琳达上哪儿去了,却不想知道卡梅龙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牢记卡梅龙两天前的样子,在他接受完新治疗后,我还会认得顶着卡梅龙面孔的那个人吗?

 

我越想越觉得整件事情很像科幻电影,主角的意识被植入另一个人的大脑,虽然他有着同样的面孔,但再也不是同一个人了,这听起来实在很恐怖。一旦我接受新治疗,顶着我这张面孔的会是怎样的人?他喜欢击剑吗?他喜欢美好的音乐吗?他喜欢玛乔莉吗?玛乔莉会喜欢他吗?

 

今天,他们告诉我们实验程序的更多细节。

 

“最基本的大脑断层扫描让我们可以绘测你们每个人的大脑功能。”兰森医生说,“在扫描过程中,我们会交代你们一些工作,好验明你们的大脑如何处理信息。当我们将所得结果与正常人的大脑比较,我们就知道如何修正你们的……”

 

“正常人的大脑并非都一样。”我打断了他的话。

 

“大同小异。”兰森医生说,“你们的大脑和几个正常人大脑的差异,就是我们想修正的地方。”

 

“这项新治疗对我的智商会有什么影响?”我问。

 

“应该不会有影响。随着大脑处理中枢的发现,智商的主要概念在上个世纪被推翻,而你们这些自闭症患者多多少少证明了,人类可能在数学方面绝顶聪明,但也可能在言语表达上低于平均水平。”

 

“应该不会”与“完全不会”是两码事。我对自己的智商究竟是多少一无所知——他们不会透露我们的智商成绩,我也不曾想过要做一些常见的智商测验问卷——但我知道自己并不笨,我也不希望自己笨。

 

“如果你们担心自己的规律分析技能。”兰森医生说,“那请放心,这项新治疗不会影响到大脑的这部分功能,反而给这个部分接触更多新信息——重要的社会信息——你们再也不必辛苦地取得这些信息。”

 

“如面部表情这种信息?”我说。

 

“是的,类似面部表情、声调的微妙之处等这些事情——对注意力控制区而言,这是一项小小的调整,可让你们轻易地注意到这些事情,而且很乐于这么做。”

 

“快乐——你想用这项新治疗刺激大脑安多芬的释放?”

 

兰森医生突然红了脸。“如果你的意思是待在人群之中会让你变得兴奋,当然不是这样,但自闭症患者并未感觉到社会互动对他们有益,这项新治疗至少让社会互动较不具威胁。”我不擅长解读声调的微妙之处,但我明白兰森医生并没有实话实说。

 

如果他们能控制我们从社会互动中获得的快乐,他们就能在正常人身上如法炮制。这令我想起学校的老师,他们能控制学生从同学们身上获得的快乐,好让他们喜欢读书,而不喜欢说话,这使得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有些自闭倾向。我也想起克瑞修先生所领导的那些员工,他们除了工作之外,不会分心想其他的事。

 

我的胃揪成一团,嘴巴涌出一股酸味。如果我大咧咧地说,我看到了这种可能性,我的下场会是什么?两个月前,我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自己所见到的现象、所担心的事情,现在我变得谨慎多了,克瑞修先生和唐恩让我学到了一些宝贵的教训。

 

“你千万不要疑神疑鬼,罗尔。”兰森医生说,“脱离社会主流的人常常会认为,别人想对他图谋不轨,但这种念头不太健康。”

 

我沉默不语,突然想起弗洛姆医生、克瑞修先生和唐恩,这几个人不喜欢我,而其他人喜欢我,有时候不喜欢我的人或者喜欢我的人,可能做出伤害我的事情。如果我打从一开始就怀疑唐恩会刺破我的轮胎,这就叫疑神疑鬼?我不这么认为。假如我一开始就起了怀疑之心,我早就准确地察觉到危险。准确地察觉到危险并不是疑神疑鬼。

 

“你得信任我们,罗尔,以便这项实验可以顺利进行,我可以让你看别的实验内容,让你的心情平静下来——”

 

“我没有生气。”我说。我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于自己能够仔细地思考兰森医生的说法,以及发现其中隐含的意义,但我没有生气,即便那隐含的意义是他想操纵我。如果我明白这件事,那么兰森医生就没有真的操纵我。“我只是想了解,但我没有生气。”

 

兰森医生松了口气,他脸部的肌肉松弛了点儿,特别是眼睛四周和额头的肌肉。“你很清楚的,罗尔,这是十分复杂的题目,你很聪明,但这不是你擅长的领域,学界花了数年的时间才有较全面的了解,假如只看短短的课文或者从网络上下载一些文章,你是不能够赶上学界的最新进度的,这么做只会让你更加迷惑和担忧。就像我办不到你擅长的事,为什么不让我们做我们的工作,你做你的工作?”

 

——因为你想改变的是我的大脑和自我,因为你没有实话实说,我不相信你会挂念我的最佳利益,甚至是我的兴趣。

 

“对我而言,我是怎么样的人十分重要。”我说。

 

“你的意思是,你喜欢当一个自闭症患者?”兰森医生露出轻蔑的语气,他无法想象有人会喜欢当一个自闭症患者。

 

“我喜欢自己的样子。”我说,“自闭症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我不只是诊断书里的那个我。

 

“那么——如果我们消灭了自闭症,你还会是原来的那个你,只是没有了自闭的症状。”

 

兰森医生希望情况会是如此,他可能自以为情况会是如此,但他没有百分之百的肯定。兰森医生的脸起了皱纹,那种表情表示他想说服我,他相信情况确实如此,但我从孩提时代就明白何谓虚伪的诚实。每个治疗师、每个老师、每个律师在他们的剧本中都有这样的表情,那种忧心、关怀的眼神。

 

最令我害怕的是,他们可能会——当然他们当然会这么做——随意地修补记忆,而不只是修补目前的神经回路。他们和我一样清楚,我过去的经验是由自闭症的观点所累积的,改变这些神经回路不会改变我过去的经验,这些经验是我之所以是我的原因。然而,如果我丧失了记忆,丧失了我之所以是我的那些经验,那么,我将失去过去三十五年来所经历的一切,我不想失去一切。我不希望只用书上所说的方式来记忆事情,不希望玛乔莉像我在录像带上看到的人物一样,我希望保持回忆里的所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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