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 黑暗的速度 | 阅读 ‧ 电子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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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德林先生告诉我们,公司目前不同意提供美久耐疗法,但他们可能——他强调只是“可能”——在我们做完治疗,而且证实治疗成功以后,将为我们之中想要进行美久耐疗法的人提供协助。

“同时进行两种治疗太危险了。”奥德林先生说,“第二种治疗将增加研究的风险,如果其中有哪个环节出了错,那会发生很严重的事故。”

 

我想奥德林先生应直言不讳:如果新治疗造成更多损害,我们的状况会恶化,公司得提供我们更多辅助,而且时间要更久,但我明白正常人不会直言不讳。

 

在奥德林先生离开后,我们没有进行讨论,其他人全都望着我,却不发一语。无论如何,我希望琳达同意接受新治疗,我想与她多聊点星星、重力、光和黑暗的速度等话题。

 

我在办公室里致电给法律救助组织的碧斯莉女士,我告诉她已经决定接受新治疗的事,她问我是否已经确定了,我虽然还没有签字确定,但心意已决。接着,我致电奥德林先生,向他说明我的决定,他也问我是否已经确定了。“是的。”我说。然后我问道:“你哥哥会接受新治疗吗?”我一直很关心奥德林先生的哥哥。

 

“杰里米?”奥德林先生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惊讶,我想这个问题很合理,“我不知道,罗尔,这取决于实验对象,如果他们开放外界人士进行治疗,我会考虑询问杰里米的意见,如果他能自行打点生活,如果他能过得更快乐……”

 

“他不快乐吗?”我问。

 

奥德林先生叹口气说:“我……不常谈他的事。”我静静等待,不常谈不代表不想谈。奥德林先生清清喉咙,继续说道:“是的,罗尔,他不太快乐,他的大脑损伤得……非常严重,医生……我的父母……他接受了各种药物治疗,但他始终没有学会把话讲清楚。”我想我了解奥德林先生的言外之意,他哥哥出生得太早,无法获得完善的治疗,也许他也没有获得那个年代已经研发出来的最好的治疗。我想起书上的描述,想象着杰里米的心智停滞在我的童年时代。

 

“我希望新治疗有效。”我说,“我希望新治疗对杰里米也有效。”

 

奥德林先生发出一记我不明所以的声响,当他再度开口时,声音显得沙哑。“谢谢你,罗尔。”他说,“你是……你是一个好人。”

 

我不是一个好的男人,而只是个男人,就像奥德林先生一样,但我喜欢他说我人好。

 

当我到了汤姆家的时候,汤姆、露西亚和玛乔莉都待在客厅里,他们正在讨论下一场锦标赛,汤姆抬头看着我。

 

“罗尔,你决定好了吗?”

 

“是的。”我说,“我已决定参加。”

 

“太好了,你得填一下报名表。”

 

“不是参与锦标赛。”我说,我明白汤姆不知道我指的是另外一件事,“我不会参加这场锦标赛——”我会参加其他场锦标赛吗?未来的我还想练剑吗?可以在太空中练剑吗?我想,在失重的情况下练剑,将会非常辛苦。

 

“但你刚刚说……”露西亚说,接着她的脸色大变,“惊讶”这个词写在脸上。“哦——你的意思是说,你将要接受那项治疗?”

 

“是的。”我说。我看了玛乔莉一眼,她盯着露西亚,接着看向我,随后又把目光转回到露西亚身上,我不记得是否曾对玛乔莉提过这项新治疗。

 

“什么时候开始?”在我向玛乔莉解释前,露西亚就开口问道。

 

“下周一。”我说,“我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我得搬进门诊部里。”

 

“你病了吗?”玛乔莉问,她的脸色苍白,“出了什么事?”

 

“我没生病。”我对玛乔莉说,“有项实验性治疗可能会使我变得正常。”

 

“正常!但是,罗尔,你现在的样子很好,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你没有必要像每个人,是谁要你恢复正常的?”玛乔莉似乎很生气,我不知道她是生我的气,还是生那个要我必须改变的人的气,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整件事情的经过,或者只讲一部分就好了。我决定告诉她整件事情的经过。

 

“事情是这样的。最开始,公司的克瑞修先生想裁掉我所在的部门。他听人提起这项治疗,他说这项治疗可以节省经费。”

 

“但那是……那是一种胁迫,这是不对的,而且是违法的,他不能这么做!”

 

玛乔莉非常生气,双颊泛起了红光,这让我很想揽住她,将她拥入怀中,但那样做是不合适的。

 

“开始的情况就是这样。”我说,“但你说得很对,他不能为所欲为。我的直属上司,奥德林先生,设法阻止了他。”我对这件事情仍然感到惊讶,我原以为奥德林先生不会帮助我们,我仍然不明白奥德林先生究竟用什么方法阻止克瑞修先生,并导致他丢掉了工作,最后拿着一箱子的东西,在两名守卫的护送下,离开办公大楼。我告诉他们奥德林先生的说法,以及会议中两名律师的说法。

 

“但我想改变。”最后,我说。

 

玛乔莉深深吸口气,我喜欢看她深呼吸,因为她胸前的衣服会拉紧。

 

“为什么?”她用平静的语气问道,“不是因为……因为……我们,对吧?不是因为我吧?”

 

“不。”我说,“不是因为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玛乔莉的双肩垂了下去,我不知道这代表了解脱还是难过。

 

“那么,这与唐恩有关吗?唐恩使你做此决定,使你相信你现在的样子不太对劲?”玛乔莉轻轻地说。

 

“或许,不只是因为唐恩……”事实已经很明显了,我想,我不明白为什么玛乔莉无法看清这个事实,当机场的安全人员挡下我,我支支吾吾地答话,还需要她的帮忙,当时她就在现场;当我和警官交谈,我支支吾吾地答话,还需要汤姆的帮忙,当时她也在现场。我不喜欢老是要人帮忙。

 

“这是为了我自己。”我重申,“我不想在机场时总要麻烦别人,不想在与别人交谈时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而遭旁观人群的白眼。我想畅游各地,学习我可以学习的事情……”

 

玛乔莉的神色变得比较平顺,声音里的情绪也少了许多。“罗尔,这项治疗的内容和结果都是什么?”

 

我打开带来的包包,我们不该讨论这项治疗的,因为这项治疗属于公司的专利,而且还是实验性质的,但我认为不加以讨论是不对的,假如治疗出了问题,外界人士应该知道经过。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拿走了文件夹,他们也没有阻止我。

 

我准备读出那些内容,但就在一瞬间,露西亚阻止了我。

 

“罗尔——你了解这些内容了吗?”

 

“是的,我想是吧,在读完塞高和柯林顿的著作后,我可以轻而易举地阅读网络上的期刊。”

 

“那么,你为什么不让我也读一读呢?如果我看过内容,就能更加了解,这样我们就能讨论一下。”

 

其实,没什么值得讨论的,我心意已决。但我还是把文件夹递给了露西亚,因为照她的话去做总是很轻松。玛乔莉快步走向露西亚,她们开始阅读那些文件。我望着汤姆,他扬扬眉毛,又摇摇头。

 

“你很勇敢,罗尔,我从前就知道,但这项治疗——我不知道我是否有勇气让别人搅和自己的大脑。”

 

“你不需要。”我说,“你是正常人,你的工作是终身制的,你拥有露西亚和这栋房子。”我无法说出心里所想的其他事情,但汤姆可以畅所欲言,别人能观看、倾听、品尝、嗅闻和感受各种事物,他也可以办到,因此,他所体会的真实与别人相比是一致的。

 

“你觉得你还会回到这里吗?”汤姆问,他看起来很难过。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希望自己还会喜欢击剑,因为击剑很有趣。不过,我真的不知道……”

 

“今晚,你有时间待在这里吗?”汤姆问。

 

“是的。”我说。

 

“那么,我们到外面去吧。”汤姆起身领着我走到装备室,露西亚和玛乔莉留在客厅里读文件夹的内容。

 

刚抵达装备室,汤姆转身对我说:“罗尔,你确定自己不是因为爱上了玛乔莉而做此决定的?到底是不是因为你想为她而变为正常人?我明白这是很高贵的爱情,但是……”

 

我觉得浑身发热。

 

“我不是为了玛乔莉。虽然我喜欢她,想触摸她,拥抱她,但这些举动是不合适的……”我伸手按住放着剑的最右边支架,因为我突然全身颤抖,我担心自己可能会不支倒地。

 

“事情不会永恒不变。”我说,“我已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我不能不改变,这项治疗会使我发生更快的改变,我选择接受这种改变。”

 

“假如你害怕改变,那就会毁了你,假如你拥抱改变,那就会壮大你自己。”汤姆的语气表明,这番话是引述而来的,但我不知道他引用了谁的话。

 

接着,汤姆用正常的音调,外加些许开玩笑的语气说:“选把剑,如果你要缺席一阵子,我得在今晚讨回面子。”

 

我取出自己的剑和防护面罩,在穿上皮制防护外套之前,我才想起忘了做热身操,室外越来越冷,身体下方的石板又硬又冰。

 

汤姆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我刚刚做过热身操,但是年纪越大,越需要多做做操,身体才不会容易受伤。”他说。当汤姆蹲在地上,把脸顶在膝盖上的时候,我看到他头顶的头发很稀疏,还掺杂了一些灰发,他将一只手绕过头顶,用另一只手拉住。

 

“当你做完治疗后,你想做什么?”汤姆一边做热身操一边问。

 

“我想登上太空。”我说。

 

“你?罗尔,你的想法总是让我很惊讶。”汤姆换另一只手绕过头顶,并开始拉手肘。“我从来不知道你想登上太空,你什么时候动了这个念头的?”

 

“在我童年的时候。”我说,“但那时候我明白自己无法完成这个梦想。”

 

“当我想到以前所浪费的时间……”汤姆说,他继续做着热身操,“罗尔,我越来越担心这个问题,我想你的决定是对的,因为你有太多的潜能被自闭症锁在意识的深处,只是当你突破这个封锁而有所成长,你将与玛乔莉渐行渐远,这会伤害到她。”

 

“我不想伤害玛乔莉。”我说,“我不认为我会与她渐行渐远。”这是一种奇怪的表达方式,我相信这句话不只是字面上的意义。如果两件彼此靠近的东西都有所成长,他们会靠得更近,而不是渐行渐远。

 

“这点我明白,你很喜欢玛乔莉——不,你爱她,事实就摆在眼前,但是,罗尔——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而就像你说的,你将发生一场剧变,你不再是原来的你。”

 

“我会永远喜欢——爱——玛乔莉。”我说。我压根儿没想过,在恢复正常以后,我与玛乔莉的爱可能变得更艰难或更不可能,我不明白汤姆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不认为玛乔莉假装喜欢我,只是为了研究我,无论艾米怎么说。”

 

“天哪,是谁想出这种怪念头的?艾米又是什么人?”

 

“她是社区救助中心的一位朋友。”我说。我不想谈到艾米,于是我长话短说。“艾米说玛乔莉是研究员,她之所以接近我,是想把我当做实验对象而非朋友。玛乔莉曾对我说,她的研究与神经肌肉病变有关,因此,我知道艾米是不对的。”

 

汤姆起身,我也爬了起来。“但对你而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知道。”我说,“我想——我曾想过——我差点儿就邀请玛乔莉出去,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认为这项治疗会有效吗?”

 

“也许。”我戴上防护面罩,“然而,如果这项治疗无法改善我的自闭症,它可能会对其他症状有所帮助,我想,而我会永远喜欢玛乔莉。”

 

“我相信你会,但事情不会一样了,绝对不可能,这就像任何系统,罗尔,如果我断了一只脚,我可能还会击剑,但我的规律会将有所不同,对吧?”

 

我不喜欢想象汤姆断了一只脚的情景,但我能了解他的意思,于是我点点头。

 

“所以,如果你让目前的你做了一番大改变,你和玛乔莉的互动规律将有所不同,你也许会拉近与她的距离,也许会离得更远。”

 

现在,我明白几分钟以前我还不明白的事情:我对玛乔莉、那项治疗和我自己一直有着深埋心中的想法。我真以为事情会很简单,心中也怀抱希望,如果我恢复正常,我和玛乔莉就可以正常地在一起,可能会结婚生子,一起过着正常的生活。

 

“事情不会一样了,罗尔。”汤姆戴着防护面罩说,我能够看到他眼睛闪烁的光芒,“绝对不可能。”

 

击剑依旧是击剑,只是此情此景已然不同。每次与汤姆对击,他的规律就越来越清楚,但我的规律漫无章法,因为我的注意力涣散。玛乔莉会到室外吗?她会与别人对击吗?对那份我已签名同意的治疗内容,她和露西亚会有什么想法?

 

当我集中注意力,就能击中汤姆,但我已无法掌握他的步法,他也因此能够击中我。当玛乔莉和露西亚步出室外时,正在进行五战三胜的比赛的我和汤姆,刚好停下来歇口气,虽然晚上很冷,但我们全身大汗。

 

“嗯。”露西亚说,我静静等待,但她没有发言。

 

“这项治疗就我所知很危险。”玛乔莉说,“神经再吸收和再生的过程乱成一团,但我没有读过原始的研究资料。”

 

“研究的许多地方可能出错。”露西亚说,“对遗传物质进行病毒性的嵌入,这是过时的治疗方法,一种已然成熟的技术。纳米技术软骨修补、血管维护、发炎管控,很好,为脊髓伤害研发可编程序芯片,还算可以;但粗劣地修补基因开关——他们尚未找出基因开关的所有问题,这将打乱骨髓进行骨头再生的过程——当然,这项治疗方法并非针对神经,而且是在儿童身上进行,但问题依旧存在。”

 

我不知道露西亚在说什么,但我不希望出现另一个让我害怕的因素。

 

“最令我反感的是,整个治疗过程是在室内进行,在场的只有你公司的研究人员,我认为这简直是在搞小团体,一旦出了问题,没有病人权益捍卫者为你挺身而出,法律救助组织的律师也缺乏医学专业知识……但这是你的决定。”

 

“是的。”我说,我望了玛乔莉一眼,因为我实在忍不住。

 

“罗尔……”玛乔莉摇摇头,我明白她不打算倾吐心中的话,“想要对击吗?”

 

我不想对击,只想坐在玛乔莉身边,我想要抚摸她,想与她共进晚餐和同床共眠,但我不能做这些事情,目前还不行。我起身戴上防护面罩。

 

我无法形容玛乔莉的剑撞击到我的剑时我心中的感觉,我发现我的身体紧绷,还有了生理反应,虽然这样不太适当,却很美妙。我希望这种感觉能持续下去,也希望能停下剑来,一把搂住玛乔莉,我放慢脚步,好让自己不要太快地击中她,这种感觉才能持续更久。

 

我依旧能问玛乔莉,她是否愿意与我共进晚餐,我可以在治疗之前或以后问她,也许。

 

周四早上,天气冷飕飕的,还刮着风,乌云在天空飞掠而过。我播放着贝多芬的C大调弥撒曲,尽管风呼啸而过,沿途的灯光看起来沉重且缓慢。戴尔、贝利和埃里克已经到了——或者他们的车子已经到了,琳达的车子没停在常停的地方,朱依的车子也不见踪影。当我从停车场走向办公大楼,我的裤管被风吹得紧贴着脚,我能够感受到布料轻轻拍打我的皮肤,那种感觉好像很多只纤细的手指正在抚摸着我。我记得小时候曾央求我妈妈帮我割掉T恤上的标签,长大以后我才自己动手割除。在做完治疗以后,我还会留意到这么细微的感受吗?

 

我听到身后有车子刹住的声音,于是转过身来,原来是琳达的车子。琳达把车子停在常停的地方,然后钻出车子,没有看我一眼。

 

来到大门后,我塞入识别卡,在感应屏幕上按下拇指,大门门锁咔嗒一声松了开来,我推开大门等待琳达。琳达打开后备箱,取出一个纸箱,很像之前克瑞修先生拿的那种纸箱,但纸箱四周没有任何标记。

 

我没想到要带纸箱装东西,不知道在午餐的时候,我能否找到一个纸箱。我想知道琳达带了纸箱,是否意味了她已决定接受新治疗。

 

琳达一手托着纸箱,步履飞快,头发被风吹得往后翻飞,通常她会系紧头发。我不知道风大的时候,头发会飞成这样。琳达的脸色看起来很特别,是如此地一丝不苟,几乎没有半点表情,好像她是一尊雕像,没有恐惧也没有忧虑。

 

琳达托着纸箱越过我,我紧跟着她走进办公大楼,我记得在感应屏幕上多单击手指,因为我和琳达只用一张识别卡进入办公大楼。贝利已经待在大厅里。

 

“你带了一个纸箱。”贝利对琳达说。

 

“我想有人可能需要纸箱。”琳达说,“我带纸箱是为了以防万一。”

 

“我明天会带纸箱来。”贝利说,“罗尔,你是在今天还是明天离开?”

 

“今天。”我说,琳达手托纸箱望着我。“我可以用这个纸箱。”我说,琳达把纸箱递给我,没有注视我的眼睛。

 

我走进办公室,办公室看起来很怪,好像是别人的。如果我保持原状,当我做完治疗回到办公室时,它是否还是那么怪?但因为办公室已经很怪了,这是否意味着是我的决定让它变得那么怪的?

 

我稍稍移动让旋转吊饰和陀螺转动的电扇,然后又把电扇搬回原位,我坐在椅子上,望着办公室,办公室景物依旧,只是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

 

我检视办公桌的抽屉,除了放着几沓手册以外,别无他物。在抽屉的底层——我已经很久没有翻看这个地方了——放了员工手册。抽屉的最上面则摆放着各种系统更新的操作手册,这些手册内容是不该打印出来的,但阅读那些在印在纸上而不会乱跑的字,心情实在轻松多了。每个人都用我打印下来的手册。但在我接受治疗期间,我不想把这些违禁品留在办公室里。我取出所有的手册,重新摆放了一下,好让员工手册可以摆在最上面,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些手册。

 

在最下面一格抽屉,我放了一组会随风摆动的小吊饰,后来吊饰上的大鱼装饰物弯曲了以后,我就把吊饰摘了下来。现在这些鱼的光滑表面已经有了一些小黑斑,我取出吊饰,吊饰发出的噪声,让我的脸抽搐了一下,我试图擦掉一颗黑斑,但黑斑丝毫没有退色,看起来很恶心。我把吊饰扔进垃圾桶里,吊饰又发出让我脸部抽搐的噪声。

 

我在桌底下齐膝的抽屉放了彩色笔和一个装零钱的小塑料瓶,我去自动贩卖机买饮料时需要用到零钱。我把塑料瓶放进口袋里,同时把彩色笔放在桌上。我望望架子,上面摆放着的都是各项计划的资料、档案以及公司的东西,这些架子不需要整理。我按照不喜欢的颜色顺序摘下那些旋转吊饰,先是黄色的,然后是银色的、橘色的和红色的。

 

我听到奥德林先生在大厅里与别人交谈的声音,然后他打开我的办公室大门。

 

“罗尔——我忘了提醒大家不要把计划数据带离园区,如果你想储存任何与计划有关的资料,你可以把这些数据打包起来,同时用卷标注明,这些数据需进行安全的储存。”

 

“是的,奥德林先生。”我说。我对纸箱里的那些打印版系统更新手册感到些许不安,但这些手册与计划没有半点关系。

 

“你明天一整天会待在园区吗?”

 

“我想不会吧。”我说,“我不想做事情有始无终,我今天就会把东西整理干净。”

 

“很好,你拿到我提供的建议准备清单了吗?”

 

“是的。”我说。

 

“好,那么,我……”奥德林先生转头探看身后一眼,然后进入我的办公室,关上大门,我开始感到紧张,胃剧烈地搅动着。

 

“罗尔。”奥德林先生犹豫片刻,然后清清喉咙,眼睛望着别处,“罗尔,我……我想告诉你,我对发生的这一切感到抱歉。”

 

我不知道奥德林先生期待什么样的回答,所以默不做声。

 

“我压根儿不想……如果由我做主的话,事情不会有所改变——”

 

奥德林先生错了,事情已经改变,唐恩仍会对我不满,我依旧爱着玛乔莉。我不太确定奥德林先生为什么会提这个,他一定知道事情确实会改变,无论人的意愿是什么。人可以躺在治疗池边好几周、好几年,思索天使什么时候降临,最后才有人问他是否想治好自己。

 

奥德林先生的表情提醒我,我平日的感受正是如此。奥德林先生很害怕,我心里明白,他经常提心吊胆。老是提心吊胆是很伤人的,我知道很伤。我希望奥德林先生不要摆出那种表情,因为这会让我觉得,我应该有所作为,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不是你的错。”我说,奥德林先生的神情放松了下来,这么说很得体,做起来也简单,但我说了以后,事情就会变成我说的那样吗?话可能会出错,想法也可能出错。

 

“我想确定,你真的——你真的想接受治疗。”奥德林先生说,“绝对没有遭受压力——”

 

奥德林先生又错了,但他可能说对了一部分,目前公司确实没有施压。现在我明白改变终将到来,也明白改变是可能的,压力在我心中渐渐升起,就像空气灌满了气球,或光充满了空间一样,光不是被动的,它积极地挤压所触及的事物。

 

“这是我的决定。”我说。我的意思是,无论结果是好是坏,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即便这个决定也可能出错。

 

“谢谢你,罗尔。”奥德林先生说,“你……你们……对我有很多意义。”

 

我不知道所谓“很多意义”究竟是何意,就字面上来说,它是指我们身上有很多意义,奥德林先生可以加以运用,但我不认为这是他真实的想法。我没有问奥德林先生任何问题。想到奥德林先生与我们交谈的那几次,我还是有不太舒服的感觉,所以我保持沉默。过了九点三秒,奥德林先生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去。“保重。”他说,“祝你好运。”

 

我了解“小心”的含意,但我不认为“保重”的含意很清楚,“重”不是你可以拿上拿下的东西,不像箱子那样,但我并未脱口而出。在做完治疗以后,我可能再也不会有这种想法,我应该开始想想以会我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注意到奥德林先生并未说,“我希望你被治好”。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了解人情事故,而出于礼貌不说,还是只是认为治疗可能不太有效。我也没问。奥德林先生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退回至大厅,却没关上大门。偷听别人讲电话是不对的,但当着长官面前关门也不太礼貌,我不可避免地听到他的讲话声,但我听不到发话者的声音。“是的,长官,我会在这里。”

 

奥德林先生的脚步声走远了,我松了一口气。我摘下最喜欢的旋转吊饰,也拆下架上的陀螺。我的办公室看起来空荡荡的,办公桌却乱七八糟。我无法判断琳达给我的纸箱能否装得下这些东西,也许我得再找一个纸箱。越早开始,越早做完。当我来到大厅,朱依带着几个纸箱,试图顶住大门,好让大门开着,我帮他顶住大门。

 

“我帮每个人各带了一个纸箱。”朱依说。

 

“琳达已经给我一个纸箱。”我说。

 

“也许有人需要两个纸箱。”朱依说,他把纸箱扔在大厅里,“如果你需要的话,你可以拿走一个纸箱。”

 

“我需要一个。”我说,“谢啦。”

 

我拾起一个纸箱,这个纸箱比琳达给我的那个大多了,然后走回办公室。我把各种手册放进纸箱底部,因为这些手册很重,手册和纸箱边之间的空隙刚好可以放得下彩色笔,接着,我把陀螺和旋转吊饰放在手册上面,随后才想到电扇。我取出陀螺和旋转吊饰,把电扇放在手册上面,现在纸箱已经没有半点空间可以放其他东西了。我望了纸箱一眼,我不需要员工手册,如果我留一本在办公室里,应该没有人会生气。我取出员工手册,放在办公桌上,然后分别放进电扇、旋转吊饰和陀螺,空间刚刚好。我想到外面正刮着风,这些东西很轻,可能会被风吹走。

 

在最后一排抽屉,我找到一条毛巾,有次下着大雨,我从车子走到办公大楼时被淋了一身雨,这条毛巾是我用来擦干头发的。这条毛巾可以披在旋转吊饰和陀螺上面,这样就不会被风吹走。我把折好的毛巾披在纸箱的最上面,然后扛起纸箱。现在,我正在做克瑞修先生做的事情,带着装满东西的纸箱离开办公室,也许我会像他一样,一路上都被人注视着,只差没有守卫在旁护送。我跟克瑞修先生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认为他的离开是他的决定。当我走到大门边,戴尔正好走出办公室,他为我打开大门。

 

来到室外,乌云变得更厚,天空又暗又冷,云脚边毛茸茸的,也许过一会儿会下雨。我喜欢冷天。风在我身后呼啸吹来,我能够感受到风正推着我的背。我把纸箱放在车子前门旁边,毛巾已被风吹高了起来,我伸手按住毛巾。要按着毛巾,同时又要开锁,确实不太容易,我把纸箱移到后门旁边,同时用脚踩住纸箱一角,这样我就可以开车门了。

 

第一滴冰雨在我脸颊轻弹,我把纸箱放在后座上,关闭并锁上车门。我想回去办公室看看,但我相信该拿的东西都已经拿走了。我不想打包目前的计划资料,以作特别的存放,我再也不想看那项计划一眼。

 

但我想再见戴尔、贝利、朱依、埃里克和琳达一眼,天空又落了一滴冰雨,冷风感觉起来很舒服。我摇摇头,走回大门,塞入识别卡,并在感应屏幕上按下拇指。其他人都待在大厅里,有些人扛着装满的纸箱,有些人只是空手站着。

 

“想要吃点东西吗?”戴尔说,其他人望着四周。

 

“现在才十点十二分。”朱依说,“午餐时间还没到,我还得工作。”朱依的两手空空,琳达也是如此,不想离开的人却带着纸箱,这实在很怪,难道他们希望赶走其他的人?

 

“待会儿我们可以吃披萨。”戴尔说。我们望了彼此一眼,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想事情已不复从前,但看起来却很像从前,大家只是在作假。

 

“待会儿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朱依说。

 

“吃披萨。”琳达说。

 

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我想我不会赴宴。

 

在工作日的大白天开车晃来晃去,那种感觉非常奇怪,我开车回公寓,停在最靠近门口的空位,我抱着纸箱上楼,公寓异常安静,我把纸箱放在鞋子后面的壁橱里。

 

我的公寓既安静又整洁,我在出门之前就洗好早餐用的盘子,我总是如此。我从口袋取出装零钱的塑料瓶,将瓶子摆在衣篮的上面。

 

公司要我们带三套换洗衣物,我可以趁现在打好包。我不知道天气会变得怎样,或者我们除了居家服外,是否需要外出服。我从壁橱里取出皮箱,同时从壁橱第二层抽屉上面的一堆衣物中挑了三件针织衬衫、三套内衣、三双袜子、两条褐色长裤和一条蓝色长裤,以及一件蓝色的圆领长袖运动衫,以防天气突然变冷。

 

我额外准备了一把牙刷、梳子和洗衣刷以供紧急之用,我从未遇过紧急状态,这次也不是紧急状态,但如果我将这些东西打好包,我就不必再想有的没的了。我把这牙刷、新买的牙膏、梳子、洗衣刷、刮胡刀、刮胡膏和指甲剪,装在附有拉链的小袋子里,然后把袋子塞进皮箱里。我重新检查公司给的清单,该准备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我拉紧皮箱里的带子,然后拉上拉链,把皮箱放好。

 

奥德林先生让我们与银行、公寓管理员和任何会担心的朋友联络,他提供给我们一份声明,要我们交给银行和公寓管理员,他说声明里解释了我们将参与公司指派的暂时任务,我们的薪水将继续汇入银行账户里,我们的账单银行也会自动转账,我把这项声明传真给分行经理。

 

我走下楼去,公寓管理员的大门关着,但我可以听到吸尘器在里头隆隆作响的声音。小时候,我很怕吸尘器,因为它发出的声音很像是人在号哭。当我妈妈前前后后推着吸尘器时,它就发出“吽吽吽……吼吼吼……吽吽吽……吼吼吼”的声音。时而咆哮,时而低鸣,时而呻吟。此刻,公寓管理员的吸尘器只是很烦人。我按响门铃,呻吟声停了下来,我没听到脚步声,但门却开了。

 

“亚兰戴尔先生。”公寓管理员汤玛丝太太似乎很惊讶,她没有预期会在工作日的大白天看到我,“你病了吗?你需要帮忙吗?”

 

“我即将参加公司的一项计划。”我说,这句话我已反复练习,所以说得很溜,我把奥德林先生给我们的声明递给汤玛丝太太。“我已经通知银行继续帮我付房租,如果银行没付房租,你可以与我的公司联络。”

 

“哦!”汤玛丝太太扫了一眼声明,还没读完整份声明,就抬头望着我。“但是……你要去多久的时间?”

 

“我不太确定。”我说,“但我会回来的。”这点我也不太确定,但我不想让汤玛丝太太担心。

 

“你该不会是因为那个男人在停车场刺破你的轮胎,想伤害你,才想搬走的吧?”

 

“不是。”我说,不知道汤玛丝太太为什么会那么想,“这是一项特殊任务。”

 

“我很担心你,真的。”汤玛丝太太说,“我差点儿就上楼找你聊天,表达——说声我很抱歉——但你老是待在公寓里,足不出户。”

 

“我很好。”我说。

 

“我们会想念你的。”汤玛丝太太说,我不明白,如果她常常看不到我,又怎会想念我。“请多保重。”汤玛丝太太说,我不能告诉她我不能多多保重,因为我的大脑即将改变。

 

回到公寓以后,银行的自动回复系统已经响应,传真纸上说已经收到我的信息,分行经理很快就会给我具体的答复,感谢你的惠顾等。传真纸的最下方有一行字:“安全秘诀第二十一条:外出度假时,别把保管箱钥匙留在家里。”我没有保管箱,所以无须担心这点。

 

我决定步行到小面包店买午餐——以前我到那里买面包时,曾看过三明治的招牌。店里的顾客不多,但我不喜欢收音机播放的音乐,大声而且砰砰作响。我点了一份火腿三明治,三明治里的火腿是由喂以素食原料的猪所制成,猪宰杀之际还经过严密的监督,三明治的其他食材也非常新鲜,买完三明治以后,我就离开面包店。由于天气很冷,在外面吃东西实在受不了,于是我走回公寓,在厨房里享用三明治。

 

我可以打电话给玛乔莉,假如她愿意的话,也可以邀她在今晚、明晚或周六晚上共进晚餐。我知道玛乔莉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号码,她家里的电话号码几乎都是由质数所组成的,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则套入多组有趣的对称号码。我将旋转吊饰挂在从旧窗户缝隙流进来的风可以吹动吊饰打转的地方,反射在墙上的各色光线让我心情平静,而且有助我思考。

 

如果我打电话给玛乔莉,她同意与我一同共进晚餐,那是什么原因呢?也许她喜欢我,也许她担心我,也许她同情我,我不太确定她是因为喜欢我,才与我一同共进晚餐。如果喜欢的本质是一样的,只是方向不同,玛乔莉将会喜欢我,就像我喜欢她一样,其他的规律似乎不太好。

 

我和玛乔莉会聊什么?她对大脑功能的了解,没有我那么深入,这不是她的专长领域。我们都喜欢击剑,但我不认为我们可以一直聊击剑。我不认为她对太空有兴趣,就像奥德林先生一样,她似乎认为太空是很浪费钱的事业。

 

如果我的人生重塑——如果这项治疗有效,我的大脑和身体与正常人无异——我还会像现在那样喜欢玛乔莉吗?

 

我起身播放巴赫的D小调触技曲与赋格曲,这首曲子描摹了复杂的地理样貌,有高山、深谷和阵阵袭来的凉风。当我的人生重塑——如果我真能重塑人生,我是否仍会喜欢巴赫的音乐?

 

好一会儿的时间,恐惧侵袭我全身,我坠入黑暗深渊,速度比任何光还快,但巴赫的音乐举起了我,像海浪那般把我推高,我不再感到害怕。

 

周五早上,我原本应该到公司上班的,但我的办公室已无工可做,公寓也无须整理或打扫。今早我已把银行经理的回函放在架子上,我可以到洗衣间洗衣服,但我通常都是在周五晚上洗衣服。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像往常一样在周五晚上洗衣服,今晚、周六和周日晚上都睡同一条床单,当我向医疗中心报到时,我的床单会变得不干净,浴室的毛巾也会用脏。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不想家里有脏东西,无论如何,下周一早上我得早早起床,把床单和浴巾拿去洗。

 

我想与其他人联络,却又打消念头,其实,我不想与他们谈话。除了预先规划的假期外,我不习惯无事一身轻的日子,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可以看场电影或读书,但我的胃太紧张了,可能不太适合看电影或读书。我可以前往社区救助中心,但我也不想那么做。

 

我把早餐餐盘洗干净,然后在架子上晾干。公寓突然之间变得太安静、太宽阔和太空虚了,我不知道要上哪儿去,但我得找个地方散散心。我把皮夹和钥匙放进口袋里,然后离开公寓,只比平常离开的时间晚了五分钟。

 

丹尼正要下楼,他急匆匆地说:“罗尔,你好吗?”我想这代表了丹尼有急事,不能跟我多聊几句,于是我只回应了一声“嗨”。

 

我来到室外,天空的云很厚,也略带凉意,但此刻还不会下雨,风不像昨天那么大。我走到车旁,钻了进去,我还不想发动引擎,因为我不知道要上哪儿去,引擎没有必要空转,是很浪费汽油的行为。我从手套隔间取出地图集,翻阅了几页,我可以前往州立公园河川的上游区域观赏瀑布。大部分的人会在夏天徒步旅行,但我想冬日的白天公园应该也是开放的。

 

我的车窗被一片阴影覆盖,原来是丹尼,我摇下车窗。

 

“你还好吗?”丹尼问,“出了什么事吗?”

 

“我今天不用上班。”我说,“我正在盘算要上哪儿去。”

 

“好吧。”丹尼说。我很惊讶,我原本以为丹尼不会那么注意我的,如果他那么注意我,也许他会想知道我即将要离开了。

 

“我就要离开了。”我说。

 

丹尼的神情起了变化。“搬家吗?是因为那个跟踪你的人吗?他再也不会伤害你了,罗尔。”

 

丹尼和公寓管理员都认为,我是因为唐恩才想离开,实在很有趣。

 

“不是。”我说,“我不打算搬家,但我将暂时离开公寓至少几个星期,有一项新的实验性治疗,公司希望我接受治疗。”

 

丹尼露出担心的表情。“你的公司——你真想接受治疗吗?他们是否逼你接受治疗?”

 

“这是我的决定。”我说,“我决定接受治疗。”

 

“嗯……好吧,我希望你已经听取了忠告。”丹尼说。

 

“是的。”我说,但没透露是谁给了我忠告。

 

“那么——你今天是放假啰?或者,你会在今天离开?这项治疗要在哪儿进行?”

 

“我今天不用上班,我昨天已经整理了我的办公室。”我说,“这项治疗将在我公司的医疗中心进行,医疗中心与我上班的地点是在同个园区,但在不同的大楼。治疗将在下周一展开,今天我无事可做——我可能会去哈泼瀑布。”

 

“啊,嗯,请多保重,罗尔,我希望这对你有帮助。”丹尼猛拍我的车顶,然后转身离开。

 

我不太确定丹尼说希望对我有所帮助的东西,究竟是指什么,是指哈泼瀑布之旅,还是那项治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猛拍我的车顶,仅知道他这么做不是要吓我,这是我的另一项改变。

 

来到州立公园后,我付了门票,同时把车子停在空停车位上。路标指示了不同的路径:前往瀑布区,距离二百九十点三公尺;前往毛茛草原,距离一点七公里。天然小径和人工步道都铺了沥青,但通往瀑布的小径则铺了压碎的石子,其间还间隔了金属钢片。我的鞋子踩在碎石子上发出刮擦声,这里渺无人迹,唯一的声音是自然的声音。在远方,我能够听到州际公路传来持续的隆隆响声,但在近处,我只听到供应公园办公室电力的发电机高频率的低鸣。

 

这些声音很快地就消失无踪,因为我来到一排岩架下方,挡住了州际公路的噪声。泰半的树叶已经飘落在泥地上,同时被昨天的雨浸湿。在下方的山谷,我能够看到红色的树叶在晦暗的天空中闪闪发光,那是寒带枫树的树叶。

 

我感觉得到自己全身放松,树木不在乎我正不正常,岩石和藓苔也不在乎,它们无法分辨正常人之间的差异,这使我心情平静,完全不必想到自己。

 

我停下脚步坐在一块岩石上,好让我的脚伸直。小时候,我的父母曾带我到住家附近的公园,公园也有一条小溪,小溪的上游有道瀑布,瀑布比州立公园的窄了很多。那里的岩石颜色更暗,突出的岩石多半又尖又细,而且都朝天耸立,但有块岩石跌了下来,平坦的一面朝上,我习惯在这块岩石上站立或坐下。这块岩石感觉很友善,因为它没有高不可攀,我的父母不明白这点。

 

如果有人对枫树说,它们可以进行改变,并在较温暖的气候中快乐地生活,它们是否会选择改变?万一这种改变意味着它们必须丧失年年会变成美丽颜色的半透明树叶,那该怎么办?

 

我深深吸口气,嗅闻潮湿的树叶、岩石上的藓苔、地衣、岩石、泥土……有些文章说,自闭症患者的嗅觉过于敏锐,但没有人介意狗或猫有敏锐的嗅觉。

 

我倾听林间微弱的声响,即便多半的树叶已飘落在泥地上,林间依旧有微弱的声响,有些树叶仍挂在附近的一根细枝上,随着风轻微地打转。在林间蹦走的松鼠,当它们的脚抓住了树干,旋即又松开了脚,树皮就发出刮擦声。林间传来翅膀拍击的声音,接着我听到一只鸟发出微弱的唧唧声,但我没有实际看到它的庐山真面目。有些文章说,自闭症患者对细微的声响过于敏锐,但没有人介意动物有敏锐的听觉。

 

介意的人都不在这里,今天我得享受我过度且不受控制的感觉,因为从下周以后,这些感觉可能就会荡然无存了,我希望我会喜欢我日后拥有的各种感觉。

 

我往前倾靠,用舌头品尝岩石、藓苔、地衣的味道,接着我撇开岩石,用舌头舔泥地上的树叶。橡树的树皮又苦又涩,杨树的树皮起先没味道,然后才有淡淡的甜味。我伸出双臂在小径上挥舞,我的脚踩在压碎的石子上(没有人看到我,对我皱眉头,没有人斥责我,没有人对我摇摇头,要我当心),当我回转双臂时,身旁漂浮着各种颜色,当我停止动作,这些颜色起先还漂浮着,随后才淡淡散去。

 

沿着小径往下走——我发现一棵蕨类植物,同时用舌头品尝其味,这棵植物只剩下一片绿色的叶子,但完全没有味道。虽然泰半的树种我不知其名,但我能够认出这些树的树皮有不同的图案。每棵树都有略微不同且难以形容的味道,嗅闻起来风味不一,树皮的图案各异,触摸起来有些很光滑,有些则很粗糙。瀑布的声响起先听起来好像咆哮,随后分解成各种成分的声音:主瀑布撞击到下方岩石的隆隆声,朦胧的回音扩成咆哮,水滴和水花的飞溅声,水量减弱的瀑布声,以及落单的水滴安静落在被霜冻枯的蕨叶上的轻响。

 

我注视着瀑布,想看清楚每个部分,大量的水平稳地流至悬崖边缘,然后倾泻而下……当水滴滑过最后一块岩石,然后坠落在虚无之中前,它会有什么感觉?水没有意识,水不能思考,但人——正常人——曾描写过滔滔河水滚滚洪流,好像他们压根儿不相信水没有意识,也不会思考。

 

一抹旋风把水花吹至我脸上,有些水滴会向重力挑战,伴着风飞舞,而非落在它们所属的地方。

 

我想起自己做的那个决定、我对未来的无知,以及我那不能重塑的人生,但今天我不愿想起这些事情。我想感受能感受到的各种事物,同时也想留住一切回忆——如果我在未知的未来保留所有记忆的话。我专心注视着水流,想看清楚它的规律、想从混乱中找出秩序、想从秩序中找出混乱。

 

周一的早上九点二十九分,我已经来到公司的医疗中心,社区救助中心位在园区的另一端,距A部门所在的大楼非常远。我坐在一排椅子上,身旁是戴尔和贝利。

 

这些塑料椅是浅灰色的,椅背和座位上铺了蓝色、绿色和粉红色的粗花呢质垫子,房间的对面也摆了一排椅子,我能够看到人们坐过这些椅子后,在坐垫上隐约留下的凹陷。墙壁铺了两种灰色调的条纹质感装潢材料,上方装了一支浅灰色的横条,横条之上则铺以青白色卵石花纹的材料,墙壁下方的图案也是条纹状的,质感和上方一样都是卵石花纹。房间对面墙上挂了两幅画,其中一幅是风景画,远方有山丘,山丘前方则是绿野,另一幅画是一串红罂粟放在铜罐中。房间的末端有一扇门,我不知道门后有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要经过的是否就是这扇门。在我们前方有张很矮的咖啡桌,上面摆了两架轻巧的看片机和一盒盘片,盒子上的卷标写道,“病人注意事项:了解你的计划”,我看到盘片上的卷标写道,“了解你的胃”。

 

我的胃是巨大而中空的空间中的一个冰冷的肿块,但我的皮肤开始觉得,我的胃似乎被人拉得很紧。我不希望看到有个盘片的卷标写道,“了解你的大脑”,假如真有那么一张盘片,我也不想看。

 

当我试着想象未来——今天的剩余时光、明天、下周、我的余生——那种感觉很像是我注视着瞳孔,回看我的只有瞳孔的黑色部分。光线朝瞳孔射来之前,黑暗已经在瞳孔里头了,那里充满了未知和不可知,直到光线射入瞳孔中。

 

未知比已知先到一步,未来比当下先走一步,从这个时刻开始,过去和未来的本质是一样的,只是方向不同,但我将朝未来前进,而非重返过去。

 

当我来到未来,光的速度和黑暗的速度将再也没有差别。

 

 
原文为“good man”,罗尔没有办法理解“好人”和“好男人”的字面区别。——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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