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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黑暗,光,黑暗,光,暗,光在黑暗的边缘。移动,噪声,然后又是噪音,移动。寒冷,温暖,热,光,黑暗,粗糙,光滑,寒冷,太冷了,疼痛,温暖,疼痛消失了。又是光,移动。噪声,更大的噪声,牛大声的哞叫。移动,影子遮住了光,刺痛,温暖又恢复成黑暗。

光是白天,黑暗是夜晚,白天即将降临,起床的时间已到,夜色已然退去,悄然陷入沉寂。

 

起床吧,坐起来,伸平手臂。冷空气,温暖的触摸。起床吧,站起来。脚底发寒,站起来走路。走到发光、寒冷、闻起来可怕的地方,走到让人潮湿或肮脏的地方,走到让人干净的地方。伸平手臂,感觉皮肤悄悄地滑动,双脚也悄悄地滑动。四处都是冷空气,去洗个澡吧,扶住栏杆,栏杆又冰又冷。可怕的噪声,可怕的噪声。别戳在那里,站稳身体。东西打在身上,很多东西打在身上,又湿又滑,太冷了,接着又很温暖,然后又变得太热。很好,一切都很好,不太好。是的,是的,站稳身体。吸吮的感觉,全身滑滑的。干净,身体干净了,只是很潮湿。出来的时间到了,站好。擦拭全身,皮肤变暖了。穿上衣服,穿上裤子,穿上衬衫,穿上拖鞋。走路的时间到了,握住这个,走路。

 

到吃东西的地方。碗,食物装在碗里。拿起汤匙,用汤匙舀起食物,把食物舀进口中。不对,汤匙要握正,食物都掉在桌上了。汤匙要握正,再试一次,再试一次。用汤匙把食物舀进口中,食物尝起来很糟,下巴弄湿了。不对,不要吐口水。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再试一次。

 

影子随着人移动,人是有生命的,不会移动的影子就没有生命。人一移动,影子就跟着改变,没有生命的影子仅有些许变化,有生命的影子会大幅变化,人影的最上方有块空白之处。人们说穿上衣服,穿上衣服后,一切就会变好。好就是香甜,好就是温暖,好就是亮眼迷人,好就是微笑,而微笑就是脸部以这种方式移动。好就是愉悦的声音,愉悦的声音就像这样,说话应保持愉悦的声音,以愉悦的声音说出想法。人们大笑,笑是最好的声音。这有益于你,有益于你,好的食物有益于你,衣服有益于你,说话有益于你。

 

周围的人不止一个,只要是人都有名字,会叫别人的名字有益于你,他们的声音愉悦,外表亮眼迷人,也让人感到愉快。其中一个人叫吉姆,他说这么美好的早晨,该起床穿衣服了。吉姆有张黝黑的脸,额头晶亮,双手温暖,嗓门洪亮。另外一个人叫莎莉,她说这是你的早餐,你可以自己吃,这样不是很棒吗?莎莉有张苍白的脸,顶上的头发是白色的,嗓门不是那么洪亮。还有一个人叫安柏,他也有张苍白的脸,顶上的头发是黑色的,嗓门不像吉姆那般洪亮,但较莎莉大了一点。

 

嗨,吉姆,嗨,莎莉,嗨,安柏。

 

吉姆说起床啰,我说嗨吉姆,吉姆笑了起来,很高兴我对他打了招呼。起床,走到浴室,上厕所,脱掉衣服,洗澡,转开轮状的东西,吉姆说这有益于你,然后关门。转开轮状的东西,水,肥皂。水,感觉很舒服,一切都很舒服。吉姆开门,笑了起来,很高兴我会自己洗澡。吉姆拿着浴巾,拿走浴巾,擦拭全身,把身体弄干。弄干身体的感觉很舒服,全身湿淋淋的也很舒服,早晨让人感觉舒服。

 

穿上衣服,步行到餐厅,与莎莉同坐一桌。嗨,莎莉,莎莉笑了起来,很高兴我对她打招呼。莎莉说看看四周,看看四周,四周还有其他的桌子,其他的人,我认得莎莉,认得安柏,认得吉姆,不认得其他人。莎莉问你饿了吗,是的,我说,她笑了起来,很高兴我回答是的。碗,碗里的食物是玉米片,玉米片上面是香甜的水果,我吃了香甜的水果,吃了玉米片,好吃,好吃,我说。莎莉笑了起来,很高兴我说好吃。莎莉高兴,我也跟着高兴起来,因为香甜是好的。

 

安柏说离开的时间已到。嗨,安柏,安柏笑了起来,很高兴我对她打招呼。安柏走进工作室,我也走进工作室。安柏说坐在那里,我坐在那里。桌子摆在前方,安柏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安柏说玩游戏的时间已到,他把一件东西放在桌上,这是什么,他问。那件东西是蓝色的,我说蓝色。安柏说你讲的是颜色,这是什么东西?我想摸,安柏说不能摸,只能看。那件东西的形状很怪,皱巴巴的,而且颜色是蓝色。我有点难过。不知道是不好的,这无益于你,既不香甜,也不够亮眼迷人。

 

别丧气,安柏说。没关系,没关系,安柏摸摸他的箱子,然后说你可以摸了。我摸那件东西,它是衣服的一部分,是衬衫,太小了,我一定穿不下。太小了,安柏大笑。安柏说很好,太棒了,这是件衬衫,而且太小了,你穿不下。这是洋娃娃穿的衬衫。安柏把衬衫穿回洋娃娃身上,然后在桌上摆了另一件东西。那件东西的形状也很怪,皱巴巴的,颜色是黑色。不能摸,只能看。如果皱巴巴的蓝色东西是给洋娃娃穿的衬衫,皱巴巴的黑色东西也是给洋娃娃穿的吗?安柏摸那件东西,同时将它摊平在桌上,有两个部分从它底部突了出来,顶端则连在一起。裤子。我说,洋娃娃穿的裤子。安柏笑得更大声,很好,非常好,简直太棒了。安柏摸摸他的箱子。

 

午餐时间到了,午餐是一天当中介于早餐和晚餐之间的一餐。嗨,莎莉,看起来很好吃,她很高兴我这么说。食物包括面包切片夹甜饼、水果和饮水,嚼在嘴里的感觉很棒,很好吃,莎莉。莎莉很高兴我那么说,她笑了起来,营养的食物有益于你,有益于你。我喜欢莎莉,她是个好人。

 

用完午餐,安柏要我循着地板线爬行,或在地板上一脚站立,然后换另一脚站立。安柏也跟着爬,同时换脚站立,他跌在地上,笑了起来。笑的感觉很好,好像全身都跟着动了起来。安柏大笑,你这样很棒。我喜欢安柏。

 

爬完地板,接下来是更多的桌上游戏。安柏将各种东西放在桌上,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别管这些东西叫什么。”安柏说,注意看这个:安柏摸黑色的东西,找另一个黑色的东西,他说。看看这些东西,找其他相似的。我摸摸桌上的东西,安柏笑了起来,很好。安柏将黑色的东西和白色的东西摆在一起,跟着我做,他说。我感到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吧,好吧,安柏说,不会做也没关系。安柏没有笑,这表示一点都不好。找出黑色的东西,注意看,找出白色的东西,摆在一起。安柏开始笑了,很好。

 

安柏将三件东西摆在一起,跟着我做,他说。我看了三件东西一眼,一件是黑色的,一件是白中带黑,另一件是红中带黄。注意,把黑色的东西放下来,找出白中带黑的东西,接着找出红中带黄的东西,然后放下来。安柏摸摸箱子,然后摸他的东西:中间是红色的,他说。注意,做错了,红中带黄的东西是立着的那一个,现在移动这个东西。很好,安柏说,真的很好。我很高兴,我喜欢让安柏很高兴,两个人一起高兴更好。

 

有人来了。其中一个人穿白色外套,以前好像见过他,但我只知道他是个医生,但不知道他的名字。另一个男人穿花花绿绿的毛线衣,以及米色长裤。

 

安柏对穿白色外套的人说,嗨,医生,医生对安柏说,这是他的朋友,名单上有他的名字。安柏望着我,然后看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注视着我,即便脸上挂着微笑,表情也不太高兴。

 

这个男人说,嗨,罗尔,我是汤姆。

 

嗨,汤姆,我说,他没有说我很棒。你是个医生,我说。

 

不是治病的医生,汤姆说,我不知道什么叫不是治病的医生。

 

安柏说,汤姆列在访客名单中,你以前认识他。

 

以前的什么时候?汤姆的表情不太高兴,反而有点难过。

 

我不认识汤姆,我说。我望着安柏,不认识汤姆难道有错吗?

 

你忘了以前的种种吗?汤姆问。

 

以前的什么时候?汤姆的问题令我感到困扰,我所知的只有现在,吉姆、莎莉、安柏、医生、卧室在哪儿、浴室在哪儿、餐厅在哪儿、工作室在哪儿。

 

没关系,安柏说,我们晚一点会对他解释,没关系,你做得很好。

 

我们该走了,医生说,汤姆和医生转身离开。

 

以前的什么时候?

 

安柏摆了另一排东西,然后说跟着我做。

 

※※※※※

“我早就告诉过你,现在来看他还太早了。”一来到走廊,汉德瑞克医生对汤姆说,“我早就说过,他不记得你了。”

 

汤姆·芬尼尔透过单面窗回望,罗尔——或者从前的那个罗尔——朝着与他搭配的治疗师微笑,同时挑选一块积木,加在他所模仿的图案上。

 

一想到罗尔的空洞表情,汤姆心中就涌起悲伤和愤怒,脸上的那抹无意义的浅笑也瞬间消失了。

 

“现在想跟他解释事情经过,只会徒增他的困扰。”汉德瑞克医生说,“他不可能了解的。”

 

汤姆发现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也在说不像他平常会说的话:“你——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怒气,很想掐死这个伤害他朋友的家伙。

 

“知道吧,他表现得很不错。”汉德瑞克医生的语气高兴得让人感到有点下流,“上周以前,他做不了现在所做的事。”

 

表现得很好,坐在椅子上模仿别人堆积木的图案,根本不符合汤姆所定义的好,想到罗尔以前的惊人能力,这哪能叫好。“但……规律分析和规律制造是他的特殊天分。”

 

“他的大脑结构已出现重大改变。”汉德瑞克医生说,“改变还在持续进行中,他的大脑好像出现年龄上的逆转,就某方面而言,已变成婴儿的大脑,具备极大的可塑性、极大的适应力。”

 

汉德瑞克医生口气中的自满,汤姆听起来格外刺耳,她显然毫不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这种样子会维持多久的时间?”汤姆问。

 

汉德瑞克医生没有耸肩,但她的无言已代替了回答。“我们不知道,我们原本以为——我们原本希望,或许我应该这么说——在结合遗传和纳米技术,以及脑神经加速成长的情况下,复原阶段会缩短,就像在动物实验上所见到的那样,然而人类大脑的复杂程度,远非我们所能预测的……”

 

“你早该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汤姆说。汤姆不在乎自己以非难的口气指责汉德瑞克医生,他想知道其他人的状况如何,他努力回想究竟有多少人接受治疗。目前工作室里只有两个做完治疗的人,以及协助他们康复的治疗师,不知其他人一切可好?汤姆连他们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是的。”汉德瑞克医生淡淡的响应更令汤姆不满。

 

“你究竟想干什么——”

 

“帮忙,我只是想帮忙,你看——”汉德瑞克医生指指单面窗,汤姆的目光跟随她的手势移动。

 

挂着罗尔那张脸的男人——但这不是罗尔的真正表情——将完成的图搁在一旁,面带笑容地抬头望着桌子对面的治疗师。治疗师说了什么——隔着玻璃,汤姆听不到她的说话内容,但他能看到罗尔的反应,罗尔露出放松的笑容,同时轻轻地摇摇头,这很不像罗尔会有的反应,但他的反应是如此地正常,正常到很怪,汤姆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他的社会互动已经更正常了,他容易被社会线索刺激,他喜欢与人相处,他的个性很讨人喜欢,即便目前还有点孩子气,他的感觉处理似乎已经恢复正常,他偏好的温度、质感、味道等等,现在已是在正常人偏好的范围内,他的语言能力逐日进步,随着他的大脑功能持续改善,我们也持续降低抗焦虑剂的剂量。”

 

“但他的记忆……”

 

“现在还不到评断的时刻,就我们修复精神病患者的记忆丧失经验可知,我们目前所使用的两种技术多少有些效果,我们录制了多重感官记录,你知道的,这些记录可以重新输入。目前,我们用特殊的生化药剂封阻了通道——这项药剂涉及专利问题,因此请别问我具体的相关信息——未来几周,我们会把药剂过滤掉。我们想确保在重新输入记录之前,有完整稳定的感觉处理和整合的基质。”

 

“那么,你根本不知道能否恢复他往日的生活?”

 

“是的,但我们当然抱持希望,而且他的状况不会比因为创伤而丧失记忆的人来得更糟。”他们对罗尔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叫创伤?汤姆想。汉德瑞克医生继续说:“毕竟,人不需要仰赖过去的记忆,就能调适和生活,只要他们能重新学习必要的日常生活和社区生活技能。”

 

“他的认知该怎么办?”汤姆设法以冷静的口吻说,“现在他的大脑损伤似乎相当严重,以前他的智商几乎到达天才的程度。”

 

“不太可能。”汉德瑞克医生说,“根据我们的测验,他的智商稳定地保持在平均值之上,因此,即便他的智商少了十或二十分,也不会危及他独立生活的能力,但无论如何,他不是天才。”汉德瑞克医生以正经八百的口气,无礼地批驳他所认识的罗尔,似乎比故意的残忍还要糟。

 

“你认识从前的他——或他们吗?”汤姆问。

 

“不,当然不认识,我见过他们一次,但不方便私下认识他们,我有他们的测试结果,对他们做的访谈以及所录制的记忆,都放在康复团队的心理专家那里。”

 

“他是个特别的人。”汤姆说,他望着汉德瑞克医生的脸,但她的脸上只流露出自傲和遭人打断时不耐的神色,“我希望他的特长能维持不变。”

 

“至少,他不再是自闭症患者。”汉德瑞克医生说,好像这个理由可以合理化她的所作所为。

 

汤姆想说自闭症并非坏事,却又闭口不言,与汉德瑞克医生这种人争辩是没用的,至少此时此刻多说无益,而且对罗尔而言,一切为时已晚,她是罗尔复原的最大希望——这种想法令他不由自主地发抖。

 

“你应等他比较好的时候再过来看他。”汉德瑞克医生说,“到时你对我们的成就才会有较好的评断,我们会与你联络。”一想到这些,汤姆的胃就揪成一团,但他欠罗尔太多了。

 

来到室外以后,汤姆拉起外套的拉链,戴上手套,罗尔知不知道冬天已经降临?汤姆并未看到那个单位有装设对外的窗户。这天下午,天色灰扑扑的几近全黑,地上又有脏脏的雪水,阴郁的天气颇符合汤姆的心情。

 

在回家的路上,汤姆不断地诅咒医学研究。

 

※※※※※

我坐在桌子旁边,面对一个陌生人,一个穿着白外套的妇女。我心里浮现一种感觉,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很长的时间,但我不知道原因。这很像开车的时候心里在想别的事,不知不觉就开了十英里,却不知道这段路程发生了什么事。

 

这也像从恍惚状态中醒来,我不太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或者该做些什么。

 

“对不起。”我说,“我一定心不在焉地好一会儿,你能再说一遍吗?”

 

“罗尔?你觉得还好吗?”

 

“我觉得很好。”我说,“也许有一点点困惑……”

 

“你知道你是谁吗?”

 

“当然。”我说,“我叫罗尔·亚兰戴尔。”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认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知道你在哪里吗?”她问。

 

我望望四周,她穿着白外套,这间房间看起来很像医学中心或学校研究室,但我不太确定。

 

“不太确定。”我说,“很像某家医学中心……”

 

“是的。”她说,“你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吗?”

 

我突然明白,我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墙上挂着月历和大时钟,尽管月历上显示现在是二月,但感觉不太对劲,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在秋天发生的。

 

“不知道。”我说,心里开始觉得害怕,“出了什么事?我病了吗,或者我出了什么意外?”

 

“你进行了大脑手术。”她说,“你对手术有任何印象吗?”

 

我没有半点印象。当我试着回想手术这件事,心中却好像浮现了一团又黑又重的浓雾遮蔽了我的记忆,我伸手摸头,不觉得疼痛,也没有摸到任何疤痕。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我有点害怕。”我说,“我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们说,有好几周的时间,我不是站着,就是在走路,走到他们吩咐我要去的地方,坐在他们吩咐我要坐的地方。现在,我已意识到这个;我能想起昨天的事,但在此之前的事,我的印象却十分模糊。

 

在很多个午后,我都会进行物理治疗,躺在床上好几周,不能下床走路,导致我十分虚弱,现在我的身体恢复得很不错。

 

在健身房里走上走下很无聊。健身房里装了一组有扶手的阶梯,可练习上下楼梯,让我很快就觉得无聊。我的物理治疗师梅西建议我和她一起玩球,我不记得怎么玩了,但她递给我一个球,要求我扔给她,她就站在几尺外的地方。我把球扔向梅西,她把球回扔给我,玩法很简单。我后退几步,继续扔球,那也很简单。梅西要我把球对准一个目标,若击中目标,就会响起一记钟声。从十英尺外的地方扔球击中目标很简单,在二十英尺外扔球,虽然我失误了几次,但之后我次次都击中。

 

即便我不太记得过去,也不认为我曾与别人玩扔球的游戏,真正的球赛是有很多人参与的,而且一定比我和梅西互相扔球复杂多了。

 

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觉得精力充沛,精神饱满,我想起昨天、前天和前天之前的一些事。在护理员吉姆来叫我之前,我已穿好衣服,不需指示就走到餐厅。早餐的内容很让人倒胃口,他们准备的不是热的玉米片搭配热的香蕉和橘子汁,就是冷的玉米片搭配冷的香蕉和橘子汁,就只有这些东西。当我环顾四周,我认出几个人来,但我花了一分钟才想到他们叫什么,戴尔、埃里克、卡梅龙,我以前认识这几个人,他们都接受了治疗,还有很多人接受治疗,我想知道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天哪,我好想吃点蛋奶烘饼。”当我在桌子旁边坐下,埃里克说,“我受够了老是吃同样的东西。”

 

“我想我们可以提出要求。”戴尔说,“但这样做对我们没有半点好处。”

 

“这些食物也许有益健康。”埃里克说,他的口气有点嘲讽意味,我们全都笑了起来。

 

我不太确定自己想吃什么,但我们每餐吃的玉米片和水果都不太一样。我的脑海中隐隐约约地浮现了从前喜欢的食物,我想知道其他人回想起什么,我知道自己多少认识这几个人,但不知道是怎么认识的。

 

今天早上,我们全进行了不同的治疗:演说、认知、日常生活技能。我突然想到,过去漫长的时间里,每个早上我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只是我的印象有点模糊。

 

今年早上,治疗过程简直无聊到了极点,治疗师一遍又一遍重复问题和指示:罗尔,这是什么?碗、杯子、盘子、水壶、盒子……罗尔,把蓝色的杯子放进黄色的篮子里——或者把绿色的镜框放进红色的盒子里,或者堆积木,或者做其他同样没用的事情。治疗师带了一份表格,只要我做完什么,她就在表格上做记录。我想读读表格的内容,但因为表格是倒过来的,所以读起来十分困难。我想从前的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做这件事。因此,我只好读读盒子的标签:诊断操作手册,步骤一,日常生活技能;步骤二。

 

我环顾工作室一眼,我们做的事情并非件件相同,但我们都接受治疗师的一对一治疗,每名治疗师都穿白外套,白外套下面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工作室对面的办公桌上摆了四部计算机,我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从未使用这几部电脑。现在我记得计算机是什么东西了,也知道怎么利用计算机,计算机是充满文字、数字和图片的盒子,你可用它回答问题。我也宁愿用机器回答问题,而不是自己回答问题。

 

“我可以使用计算机吗?”我问。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使用计算机?为什么?”

 

“我觉得很无聊。”我说,“你一直问我蠢问题,要我做蠢事,但对我而言,这些问题和事情都很简单。”

 

“罗尔,这么做是为了帮助你,我们必须检查你的理解能力。”她望着我,好像我是个小孩,或者头脑不太灵光。

 

“我认得一些普通字,这是你想知道的吗?”

 

“是的,但当初你刚清醒的时候,你并不认得那些字。听着,我可以调整到更高的程度——”她抽出另一本测验本,“我们来看看你是否可以应付这种程度,但如果太难的话,你不用太担心……”

 

这是字和图片连起来测试,她朗读那些字,我望着图片,过程非常简单,我在几分钟内就全部连完了。“如果你让我读那些字,我的速度会更快。”我说。

 

她又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可以读这些字?”

 

“当然。”我说。对于她的惊讶,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是个成年人,成年人是能够读字的。我心里突然感到些许不安,脑海中隐隐约浮现我不能读字,对字母一知半解,仅知道字母形状的情景。“我以前不能读这些字吗?”

 

“不,只是你不能马上读字。”说完,她递给我另一份目录和几页图片,这些字又短又简单:树木、玩偶、卡车、房子、汽车、火车。她又递给我另一份目录,这次讲的是动物,然后是工具的目录,这些目录都很简单。

 

“那么,我的记忆已经恢复了。”我说,“我记得这些字和那些事情……”

 

“看起来是如此。”她说,“想要测试你的阅读理解能力吗?”

 

“好啊。”我说。

 

她递给我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第一段讲的是两个男孩玩球的故事,用字很简单,我照她所要求的大声朗读,但我突然觉得,好像有两个人在朗读同样的字,却领会到截然不同的意义。念到“棒”和“球”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怎么了?”当我半天没出声时,她问道。

 

“我——我不知道。”我说,“我觉得很有趣。”我不是指开玩笑的那种有趣,而是指有趣到很怪。有个我了解,提姆很生气,因为比尔摔断了他的球棒,却打死不承认;另一个我了解,提姆很生气,因为那支球棒是他父亲给的。文章下面的问题问道,提姆为什么会生气,我不知道答案,也不太确定。

 

我尝试对治疗师解释。“提姆不希望生日礼物是支球棒,他想要一辆自行车,他可能为此生气,或者,提姆因为比尔摔断了父亲给他的球棒而生气。我不知道提姆是为了什么原因生气,这个故事没有提供足够的信息。”

 

她望着小册子。“嗯,解答页说,C是正确答案,但我明白你的两难,非常好,罗尔,你对人际微妙之处的领略功力已恢复得差不多了,试试另一篇故事。”

 

我摇摇头。“我想要思考这件事。”我说,“我不知道哪个我是全新的我。”

 

“但,罗尔……”她说。

 

“对不起。”我推开桌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知道这么做很无礼,心里却明白我不得不如此。在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工作室似乎亮了起来,每个边边角角都因为强光而露出闪闪发亮的线来,我很难判断工作室的纵深。我撞到桌角,光线暗了下去,边边角角开始变得模糊,我感到有点不平衡……于是我蹲在地上,紧紧按住桌角。

 

桌角很坚固,这是一种合成的桌子。我的眼睛看得到桌面上的人工木纹,双手能感觉得到人工木纹的质地,我听得到冷气在通风孔飕飕吹动的声音,以及冷气在我的气管飕飕进出的声音,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我耳朵的纤毛——我怎会知道它们是细纤毛——随着传入的声音而移动。各种各种气味向我袭来:我身上发出的刺激性汗味、清洗地板的清洁剂、治疗师詹妮斯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水味。

 

这就像是当初我清醒时的情景。现在我记起了:我清醒过来,脑海充斥着各种感官信息,而且深陷其中,找不到可以稳住自己的方法,或者可以免于这些感官洪流的措施。我记得自己时时刻刻努力理解光、黑暗、颜色、音调、回声、气味、味道和质感的规律……

 

那是暗灰色的塑料地板,上面印有浅灰色的斑点;那是桌面为人工木纹的合成桌子;我正在盯着的是自己的鞋子,我不看鞋身上用帆布编织的诱人图案,就认定它是一双鞋子,而鞋子踩的是地板。我待在治疗室里,我叫罗尔·亚兰戴尔,以前曾得过自闭症,现在则将面对未知的未来。我的脚套在鞋子里,鞋子踩在地板上,地板位于建筑物的地基上,地基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位于地球的表面,地球是太阳系的一部分,太阳系处在银河系里,银河系是宇宙的一环,宇宙则存在于上帝心中。

 

我抬头一看,发现地板一直延伸到墙边,而且时而摇晃,时而静止。承包商会尽量把地板弄平,但地板绝不是百分之百的平坦,但这无伤大雅,照一般世俗定义,这就叫做平。我设法让地板看起来很平。所谓的平就是这样,平不是绝对的概念,平只是一种平面:平只是够平而已。

 

“你还好吗?罗尔,拜托你……回答我!”

 

我够好了。“我还不错。”我对詹妮斯说。还不错的意思是“够好了”,而不是“非常好”。詹妮斯露出害怕的表情,我吓着了她,我无意吓她,当你吓着了别人,你应该让他们安心。“对不起。”我说,“我只是发会呆儿。”

 

她的表情稍稍放松。我扳直身体,站了起来,墙壁看起来不是那么直,但已经够直了。

 

我已经够像罗尔了,我是从前的罗尔,也是现在的罗尔。从前的罗尔借给我积累多年而且不完全明白的经验,现在的罗尔则会对这些经验进行评估、解释和再评估,我有两个罗尔——而且我就是两个罗尔。

 

“我需要独处一会儿。”我对詹妮斯说,她又露出忧虑的表情,我明白她在为我担心,也明白基于某些原因,她不会同意我的请求。

 

“你需要与人互动。”她说。

 

“我知道。”我说,“但今天我已经与人互动了好几个小时,现在,我需要独处,想想出了什么事。”

 

“跟我谈谈你的想法,罗尔。”她说,“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我不能跟你谈。”我说,“我需要时间……”我朝门口跨了一步,当我从桌子旁边经过,桌子的形状变了,詹妮斯的身形也变了,我前方的墙和门把就像喜剧中的醉汉——我在哪里看过喜剧?我怎会记得这件事情,同时还能思索地板只是够平,但不是绝对的平?我尽了最大努力,让墙和门看起来很平,似有弹性的桌子又变回我应该看到的长方形。

 

“但,罗尔,如果你有感觉方面的问题,他们可能得调整剂量——”

 

“我会很好的。”我没有回头,“我只是需要歇口气。”我提出最后的请求,“我需要使用厕所。”

 

我知道——我从记忆的深处记得——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与感觉整合和视觉处理有关。我走路的样子很怪,但我明白我在走路,也感觉得到我的双腿顺利地移动。但我所见到的是,我的脚步还是不太平稳,步伐与步伐之间不太连贯;我所听到的是脚步声、脚步声的回音以及回音的回音。

 

从前的罗尔告诉我,情况不太对劲,至少与他小时候以来的情况大不相同。从前的罗尔帮助我留意通往男厕所的门,同时穿过这扇门。现在的罗尔疯狂地从记忆里翻找听过的对话和读过的书,希望能找到有所帮助的指示。

 

男厕所很安静,里头没有半个人,从固定装置光滑表面、发亮的金属门把和水管反射而来的微光弹入我的眼里,厕所末端有两间小隔间,我走进其中一间,关上大门。

 

从前的罗尔会注意地砖和壁砖,会想计算房间的面积,现在的罗尔想钻进软绵绵、黑漆漆的地方,待到隔天早上才出来。

 

现在是早上,而且时间还很早,我们——我——尚未用午餐,物体恒存,我需要的就是物体恒存的概念。从前的罗尔在书上读过这个词——他读过这本书,他不太记得这本书,却依旧记得——又在他脑海里浮现,婴儿不会有物体恒存的概念,成年人才有。出生时全盲后来才恢复视力的人,无法学习物体恒存的概念,当他们经过一张桌子旁边,他们会看到桌子从某个形状变为另一个形状。

 

我出生时并非全盲,从前的罗尔视觉处理系统拥有物体恒存的概念,我现在也能拥有这种概念。直到我读了这则故事后,我才知道我曾经拥有这种概念……

 

我感觉得到怦怦作响的心跳渐渐慢了下来,因为觉悟而减缓速度。我屈身向前,观看地砖。我不太在乎地砖的大小,或者想计算地板的区域,或者计算小隔间的面积。如果我被困在这里,觉得很无聊,我也许会那么做,但在这个时刻,我不感到无聊,我充满迷惑和疑虑。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大脑手术?我的头没有疤痕,头发生长也没有参差不平。或者发生了某种医疗紧急状况?

 

各种情绪朝我袭来:先是恐惧,然后是愤怒,伴随而至的是一种特殊的感受,我逐渐膨胀,又开始萎缩。当我愤怒之际,我感到高大,别的东西好像变小;当我害怕之际,我感到渺小,别的东西好像变大。我玩弄这些感受,小隔间的大小不断地改变,那种感觉十分奇怪。事实上,小隔间的大小不可能改变,但如果确有改变,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音乐突然在我脑海中涌现,钢琴演奏曲,轻柔、流动、工整的音乐……我紧闭双眼,整个人又放松了下来。我想起这首曲子的名称:肖邦,练习曲。练习曲是种研究……不,就让音乐慢慢流动,别想东想西的。

 

我伸手抚摸双臂,感觉皮肤的质感,头发的弹性,这使我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但我无须一直做这个动作。

 

“罗尔!你在里面吗?你还好吗?”出声的人是最近几天照顾我的护理员吉姆,我脑海中的音乐渐渐淡去,但我感受得到音乐在我皮肤里头轻轻地荡漾,让我十分舒服。

 

“我很好。”我说,听得出来我的语气甚是放松,“我只是需要歇口气,就是这样。”

 

“你最好出来了,老兄。”吉姆说,“他们开始慌了。”

 

我叹口气,起身打开门。当我离开小隔间,物体恒存概念使其恢复原状,墙壁和地板依旧平坦如昔,发亮表面反射而来的微光不会让我感到焦虑。吉姆咧嘴对我笑问:“你还好吗,老兄?”

 

“很好。”我重申。从前的罗尔喜欢音乐,从前的罗尔利用音乐稳定情绪……我想知道从前的罗尔喜欢的音乐我还能记得多少。

 

詹妮斯和汉德瑞克医生在大厅里等待,我朝她们微笑。“我很好。”我说,“我真的只是想上厕所。”

 

“但詹妮斯说你跌倒了。”汉德瑞克医生说。

 

“只是件小意外。”我说,“我读到令我心生疑惑的东西……这使我的感觉也出现疑惑,但这种疑惑已经消失了。”我望望大厅的两条通路,以确定自己所说的话,情况似乎一切正常。“我想与你谈谈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对汉德瑞克医生说,“他们说我进行了大脑手术,但我的头没有留下任何可见的疤痕,我需要了解我的大脑目前的状况。”

 

汉德瑞克医生撅起嘴巴,然后点点头。“没问题,我们的一名律师会向你解释,我可以对你说明的是,我们目前所做的手术不会在你的头上挖洞,詹妮斯,为他安排约谈时间。”然后,汉德瑞克医生就离开了。

 

我不认为我喜欢汉德瑞克医生,我觉得她是那种不肯透露秘密的人。

 

当我的律师,一名兴高采烈、脸上留着亮红色胡子的年轻人,向我解释他们做了什么,我几乎惊跳了起来。从前的罗尔为什么同意接受手术?他可能冒多大的危险?我想一把抓住他,摇醒他,但他已经变成我了。我是他的未来,而他是我的过去;我是急急射向宇宙的光,他是反射回来的爆炸。我没对律师说出这种念头,他看起来是实事求是的人,也许会认为这种念头很疯狂。律师再三向我保证,我很安全,而且会受到很好的照顾,他要我保持镇静。表面上,我很镇静,内心里,我已经一分为二,从前的罗尔会思索律师领带的编织图案,而现在的罗尔想摇醒从前的罗尔,嘲笑律师的脸,同时告诉他我不需要这种安全和照顾。现在,我已经超越了这个阶段,想安全地置身在律师所谓的安全之中,一切为时已晚,而且我会照顾我自己。

 

我闭上双眼躺在床上,思考今天发生的事情。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悬浮在太空中、黑暗里,与微弱而多彩的光遥遥相对,我知道那些光是星星发出来的,那些模糊的星光可能是发自银河系。音乐在我脑海中响起,这次又是肖邦,乐曲缓慢流出,而且若有所思,几乎带着淡淡的悲哀,也许是E小调的作品。然后,我的脑海又响起其他音乐,这次的感受大不相同:更有质感、更有力量,像海洋的巨浪把我推高,只是这股巨浪是光。

 

颜色开始转变:无须进行分析,我就知道自己正朝那些遥远的星星飞奔而去,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光波把我甩开,我才减慢速度来到黑暗之境,朝太空和时间的中心逼近。

 

当我醒来之际,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但我不知道其中缘故。

 

汤姆二度来看我的时候,我认出他,也记得之前他来过几次。我心中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从前的罗尔认为,汤姆比任何人更了解他。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从前的罗尔迎接汤姆,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几天后,我们就会离开医学中心。”我说,“我已经联络我公寓的管理员,她会帮我恢复电力,并打点好一切。”

 

“你觉得一切都好吗?”汤姆问。

 

“很好。”我说,“谢谢你来看我好几次,对不起,刚开始我没有认出你来。”

 

汤姆垂下头,我能够看到他眼中泛着泪光,对此,他感到很不好意思。“这不是你的错,罗尔。”

 

“是的,但我明白你很担心。”我说。从前的罗尔也许不懂,但现在的我明白人们会担心。我明白汤姆很关心别人,之前我认不出他的脸,但可以想象他心里的感受。

 

“你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吗?”汤姆问。

 

“我想请教你有关读夜校的事情。”我说,“我想回大学进修。”

 

“好主意。”汤姆说,“我一定会帮你处理注册的程序,你打算读什么科目?”

 

“天文学。”我说,“或者天文物理学,我不太确定叫什么,但就是这类的科目,我想要登上太空。”

 

汤姆的表情看起来有点难过,但我看到他勉强挤出笑容。“我希望你能完成心愿。”汤姆说。然后,他又以不想干涉我的口吻说:“读夜校以后,你练习击剑的时间就会少很多了。”

 

“是的。”我说,“我得了解夜校的上课情况,但我会回去看看的,如果时间允许的话。”

 

汤姆露出宽慰的表情。“当然啰,罗尔,我不希望你从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会很好的。”我说。

 

汤姆把头斜向一边,然后摇摇头说:“你知道的,我认为你会很好的,我真的认为你会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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