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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想知道自己现在的感觉,是不是正常人在恋爱时会有的感觉。我们在学校里听过校园恋情,在英语课里也读过爱情故事,但老师们总是说,这些故事都是假的。我不明白这些故事假在哪里,那时我也没问,因为我不在乎。我认为这些恋爱故事很蠢。教健康教育的尼尔森老师说,这全都是体内的荷尔蒙在作祟,嘱咐我们千万不要做傻事。尼尔森老师描述性交的方式,让我希望自己不是躺在讲台上的塑料人偶。我无法想象必须把阴茎插进阴道里头。描写男性身体部位的用词也很难听,被(阴茎)刺痛,谁想带着一根刺?这让我不断地想到针。其他用词也好不到哪儿去,正式的医学术语——阴茎,听起来像是人在哀号。小小的、牙签似的、又干又瘪的……阴茎。而形容阴茎动作的用词更难听,都是一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字眼,让我想到的尽是疼痛。与女人发生亲密关系,必须吸进她的气息,近距离地嗅闻她的身体……真恶心,在更衣室里上这种课的感觉更糟,我总是想吐。
那时,我觉得很恶心,但现在……玛乔莉练剑时一头秀发飘散出来的香味,让我很想靠近她。尽管玛乔莉的衣服溢出香皂的香气,身体也飘散着除臭剂的粉味。但那种念头还是很可怕。我看过女人的图片,知道她们的身体是何种模样。我还在念书的时候,男孩之间会传递着裸女跳舞和男女做爱的小电影,男女做爱时总是满身大汗,发出的声音也不太一样,很像自然课播放的黑猩猩在影片里的叫声。起初,我很想看这些影片,因为我不知道男女之事——我家里没有这种影片——后来,我开始觉得无聊,影片中的女人看起来有些许愤怒或害怕,我想如果她们享受性爱的话,表情应该很快乐。
我不想让任何人害怕或愤怒,害怕或愤怒的感觉不太好受,害怕的人会犯错,愤怒的人会犯错。尼尔森老师说,有性冲动是很正常的事,但他没有解释何谓性冲动,至少不是用我能了解的方式。我的身体发育和其他男孩一样,记得胯下长出第一根阴毛时,我有多惊讶。老师曾向我们解释过精子、蛋以及种子发芽成长的过程。看到胯下长出阴毛,我还以为有人在那里播了种子,自己却半点都不知情。我妈妈解释说,这是青春期的征状,嘱咐我不要干蠢事。
我从未明白过他们所说的性的感觉,究竟是指像冷热那般的身体感觉,还是指像快乐和悲伤那般的心理感觉?当我看见裸女的图片时,有时会出现生理反应,但唯一出现的心理反应就是很恶心。
我见过玛乔莉练剑,心里明白她乐在其中,但练剑时她不常笑。常言道,当人们笑容满面时,代表了他们心情愉悦,也许这种说法是错的,玛乔莉真的乐在其中?
当我来到汤姆和露西亚家时,露西亚要我到外头去,她正在厨房里煮东西,我听得到平底锅在吱啦作响,也闻到一股香味。其他人都还没有到。
当我来到后院时,汤姆正将他其中一把剑的擦痕磨平,我开始做伸展操。自爸妈去世后,我再也无法询问他们婚姻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而汤姆和露西亚是爸妈去世后,我认识最久的夫妇。
“有时候你和露西亚常会怒目相视。”我边问汤姆,边望着他的脸,看看他是否会对我生气。
“已婚夫妇有时候会吵架。”汤姆说,“要与某个人共处屋檐下这么多年没那么简单。”
“那么……”我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我的意思,“如果露西亚对你生气……你也对她生气……这是否意味了你们不再爱对方?”
汤姆似乎被我的话吓了一跳,接着,他笑了起来,但笑得有点儿僵硬。“不是这样,不过我也不好解释,罗尔。我们深爱彼此,即便怒目相视,我们依旧深爱彼此,我们的爱超越了愤怒,就像窗帘后面的墙或者暴风雨横扫过后的土地,暴风雨离去后,土地依旧存在。”
“如果出现暴风雨。”我说,“有时候会引发洪水或者吹走房舍。”
“没错,有时候会是如此,如果爱不够坚定,或者愤怒大到难以抑制,夫妻将不再深爱彼此,但我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想知道汤姆为什么这么肯定。过去三个月,露西亚生了好多次的气,汤姆怎会知道露西亚还爱着他?
“有时候,人的心情会低落一阵子。”汤姆好像看透我的心思似的,“露西亚最近因为工作出了点儿状况,心情很不好,当她获知你要被迫接受那项治疗后,心情更沮丧了些。”
我从未想过正常人的工作也会出状况,我认识的正常人从头到尾都做同一份工作,而且做的时间和我认识他们的时间一样久。正常人的工作会出什么状况?他们不可能遇到像克瑞修那样会逼他们接受不愿接受的治疗的人。他们会为了什么而对工作生气?
“露西亚是因为她的工作和我而生气?”
“没错,最近很多事情让她不太如意。”
“露西亚生气的时候,大家都不太舒服。”我说。
汤姆发出半笑不笑的怪声:“你可以再讲一遍。”尽管汤姆用“你可以再讲一遍”取代“我同意你”或“你讲得很对”的做法似乎蠢得可以,但我明白,这不代表我应该把刚才的话再讲一遍。
“我仔细想过锦标赛的事。”我说,“我决定……”
玛乔莉穿过房子来到后院,她向来如此,不像其他人是由后院的侧门来到后院。我想知道,如果玛乔莉以露西亚对汤姆或者以汤姆和露西亚对唐恩的方式来对我生气,那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当别人对我生气,我总是感到沮丧不已,就算是我不喜欢的人对我生气,我的心情也好不起来。我想,如果玛乔莉对我发飙,那会比我父母对我发飙来得更糟。
“你决定……”汤姆似问非问,接着他抬起头来,瞧见了玛乔莉,“嗯,决定了什么?”
“我想要参加比赛。”我说,“如果一切正常的话。”
“哦。”玛乔莉说,“你终于决定要参加锦标赛了,罗尔?真是太棒了!”
“一切会非常正常。”汤姆说,“但现在你得听我给你上最重要的课程。去拿你的装备,玛乔莉,罗尔必须全神贯注。”
我想知道汤姆究竟要上多少堂天字几号的课程,也想明白为什么我参加击剑锦标赛,需要上最重要的课程。玛乔莉进入屋子里,现在要专心听汤姆讲课,对我而言简单多了。
“首先,从现在开始到比赛前夕,你必须尽可能地练习,可以的话,你必须每天练习直到比赛前一天。如果你不能来这里练习,至少得在家做伸展操,锻练步法和击点控制。”
我不认为自己可以天天到汤姆和露西亚家报到,不然,我哪有时间去洗衣店洗衣服、到便利店购物或者洗车?不过,我应该去汤姆家多少天呢?
“无论你练习多少时间,记得不要让身体太疲劳。”汤姆说,“然后在比赛前一周,检查你所有的装备,你虽然把装备保养得很好,最好还是检查一下,我会和你一起检查,你是否有备用的剑?”
“没有……我该订购一把吗?”
“是的,如果你有钱买的话,否则,你可以拿我的剑去用。”
“我可以订购一把。”虽然这没有列在我的预算里,但现在我有多余的钱。
“嗯,那么,你应该检查所有的装备,保持整洁,准备打包,在比赛前一天,你无须练习,而是需要放松心情,打包完之后,你可以去散步或做其他事情。”
“我可不可以留在家里?”
“可以,但最好去做点儿运动,只是不要过量,好好吃顿晚餐,按照平常的作息时间上床睡觉。”
我能了解这个计划的用意,但要同时达到汤姆的要求,还要应付工作,以及做其他该做的事,实在很辛苦。我可以不看电视或不与朋友玩网络游戏,周六时我可以不去中心,即使我是那里的常客。
“是不是……除了周三晚上……这里是不是会开放场地供击剑练习?”
“是的,我会为参加锦标赛的学员开放场地。”汤姆说,“你可以随时到这里,周二晚上除外,因为这是我和露西亚的特别之夜。”
我的脸开始发热,我想知道拥有一个特别之夜会是什么感觉。“周二晚上我会去便利店购物。”我说。
玛乔莉、露西亚和马克斯从屋里走了出来。“你的课够多了。”露西亚说,“你会吓着罗尔的,别忘了填报名表。”
“报名表!”汤姆用手拍前额一下,每当他忘了什么事,就会做这种动作,我实在不明就里。不过,当我做这种动作,却无法帮助自己想起什么事。汤姆走进屋里,我已做完伸展操,其他人则刚要开始。苏珊、唐恩和辛迪从侧门走进后院,唐恩背着苏珊的蓝色袋子,辛迪则提着绿色袋子,唐恩进入屋里拿他的装备。汤姆从屋里出来时,手中拿着一份报名表,要我填写和签名。
报名表的第一部分很简单,我依序填上我的姓名、住址、联络电话、年龄、身高、体重,但我不知道如何填写“外表性格”这个空格。
“别理那个空格。”汤姆说,“这是给想要扮演某种角色的人填写的。”
“给参与戏剧演出的人?”我问。
“不是,给日常生活中的人,他们装作历史中的某个虚构人物,当然,他们是从虚构的历史中撷取虚构的人物。”
“这又是另一场游戏?”我问。
“是的,没错,人们对待自己的方式,好像他们是虚构的人物。”
当我对老师提起虚构人物时,他们开始感到不耐烦,并在我的档案中记上一笔。我想问汤姆,是否正常人常扮演虚构人物,是否他也那么做,但我不希望惹恼他。
“比如。”汤姆说,“我在青年时代曾扮演过名为皮尔·菲瑞特的角色——菲瑞特的拼法很像雪貂这种动物——皮尔·菲瑞特担任邪恶主教的密探。”
“鸟为什么会邪恶呢?”我问。
“我讲的是主教。”汤姆说,“难道你没读过《三个火枪手》吗?”
“没有。”我说,我连听都没有听过《三个火枪手》。
“哦,那么,你会喜欢这本书的。”汤姆说,“但若要说完整个故事,可能要花很多时间——总之,这是有关邪恶的主教与愚蠢的王后及更愚蠢的国王和三名英勇剑客的故事,除了达塔南外,三剑客是全世界最利害的剑客,我们那个团体里的一半成员想当然地想成为三剑客,当年的我少不更事,行事又鲁莽,所以我决定当主教的密探。”
我无法想象汤姆扮演密探的模样,也无法想象他装作皮尔·菲瑞特,而别人直呼此名,不叫他汤姆的情景,若汤姆一心想到的是击剑,这反倒会造成不少困扰。
“至于露西亚,”汤姆继续说,“露西亚曾扮演迷倒众生的宫廷侍女。”
“别提了。”露西亚说,但她没讲汤姆不该说什么,只是露出一抹微笑,“我已经老得扮不成宫廷侍女了。”
“我们都老了。”汤姆说是这样说,但并未露出半点老态,他叹口气,“但你不需要一种外表性格,除非你想整天扮演其他人。”
我不想扮演其他人,光扮演罗尔这个角色,就够我受了。
我跳过与外表性格有关的其他空格,然后读到表格下方的免责声明,这几个粗体字大咧咧地印在表格上,但我不十分明白其中的含意。若在这个空格签名,意味了我同意击剑是项危险的运动,若我受到任何可能的伤害,并非比赛承办单位的疏忽,因此我不能控告他们。我也同意遵守比赛规则和所有裁判的判决,这是报名表的最后一个空格。
我将报名表交给汤姆,他再转交给露西亚。露西亚叹口气,将报名表放进摆放针线的篮子里。
周四傍晚,通常我会看电视,但由于我即将参加锦标赛,汤姆要我尽可能地天天练习。我改变看电视这个固定习惯,开车到汤姆和露西亚家。周四晚上开车上路,感觉非常奇怪,我比平常更加注意到天空和树叶的颜色。汤姆领着我到室外,教我开始做腿脚练习,以及明确的挡开、挡后、回刺等等技巧,没多久,我就开始气喘如牛了。“这样很好。”汤姆说,“继续练习,由于你无法天天到此练习,我会教你可以在家自行练习的技巧。”
没有人可以天天到汤姆家。半小时后,汤姆戴上防护面罩,我们以同样的步法反复练习快慢的技巧,虽然这不是我期待的练习,但我可以了解这种练习对我帮助良多。我在晚上八点三十分离开汤姆家,回到家后,我已累到无法上线玩网络游戏。持续不断地击剑,比轮流练习和观看其他人表现,确实辛苦多了。
我到浴室洗澡,兴奋地触摸着身上的各处新伤,虽然全身疲惫和酸疼,我却觉得很痛快,因为克瑞修尚未就新治疗和人体试验时程发表看法;在我决定参加锦标赛时,玛乔莉又说“哦,你太棒了”;汤姆和露西亚没有怒目相对,至少两人的火气没有大到焚毁他们的婚姻。
隔天,我到洗衣店送洗衣服,但周六洗完车后,我又来到汤姆和露西亚家上课。到了周日,我的身体已不像周五时那般酸痛。周一晚上,我再去上另外一堂课。我很高兴汤姆和露西亚的特别之夜是排在周二晚上,这意味着我不用改变到便利店购物的既定行程,玛乔莉没来便利店,唐恩也不见人影。周三晚上,我如往常般地到汤姆和露西亚家练习击剑,玛乔莉没来上课,露西亚说她出城去了。露西亚给了我参加锦标赛要穿的特制服装,汤姆告诉我周四晚上不用来了,因为我的准备已经足够了。
周五早上八点五十三分,克瑞修先生召集我们说有重大的事情宣布,我的胃揪成一团。
“你们的运气很好。”克瑞修先生说,“现今的经济这么不景气,老实说,我很惊讶,居然有这种可能,但事实上……你们有机会免费接受全新的治疗。”他咧开阔嘴露出一抹假笑,脸上的光泽与假笑相互辉映。
克瑞修先生肯定以为我们是一群不折不扣的笨蛋,我瞄了卡梅龙、戴尔和朱依他们一眼,他们是我不用转头,就能直接瞄到的人,他们的眼神也在飘移。
卡梅龙以平淡的口吻说:“你是说由剑桥中心研发,几周前在《自然脑神经科学》刊出的那项实验性治疗?”
克瑞修先生的脸色沉了下去,他咽咽口水说:“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网络上已有转载。”朱依说。
“这……这……”克瑞修先生瞪了我们几个一眼,脸上又硬挤出笑容来,“刊登的内容若是真的,意味着新的治疗方案正在研发之中,你们有机会免费接受治疗。”
“我不需要。”琳达说,“我不需要这项治疗,我现在的样子很好。”我转过头去望着琳达。
克瑞修先生红了脸。“你一点儿都不好。”他尖起嗓门高声说道,“你不是正常人,而是自闭症患者,你有身体障碍,你是因为特殊条款而获得聘用……”
“‘正常’只是烘干机上的一个刻度。”朱依和琳达齐声说完,彼此会心一笑。
“你们必须调整自己。”克瑞修先生说,“你们不能期待永远获得特殊待遇,在新治疗让你们恢复正常后,你们就不再需要健身房、个人办公室、古典音乐以及那些可笑的不符合经济效益的设施,添购这些设备简直荒唐至极。”克瑞修先生转身欲走,却又调过头来,“这种情况必须做个了断。”这次他终于离开了。
我们彼此对视,沉默了几分钟,最后朱依说:“嗯,终于来了。”
“我决不会接受治疗。”琳达说,“他们不能逼我。”
“也许他们可以。”朱依说,“我们不太清楚他们的伎俩。”
这天下午,我们从办公室电子邮件网络收到一封电子信件和一封书面通知,信上说,由于成本压力,公司必须进行组织多样化和保持竞争力,每个部门必须裁员,主动参与各项研究计划的个人不在此列,其他员工若自愿离职,将可领到丰厚的遣散费。这封信并未言明我们必须同意接受治疗,否则将丢掉工作,但我想这封信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奥德林先生午后来到我们的大楼,并通知我们到大厅集合。
“我阻挡不了他们。”奥德林先生说,“我尝试过。”我又想起我妈妈讲过的话,“尝试不等于做到”。“尝试”还不够,只有“做到”才算数。我望着奥德林先生,他是个好人,但情况显示,他的权力不像克瑞修先生那么大,而握有更大权力的克瑞修先生却不是个好人。奥德林先生似乎很难受。“我很抱歉。”他说,“但也许这是为了大家着想。”说完,奥德林先生就离开了。说这种话实在蠢得可以,做这种决定怎么会是为了大家着想?
“我们应该谈谈。”卡梅龙说,“无论我或你们的想法是什么,我们应该谈谈这件事,我们也该找其他人谈谈——也许,应该找一名律师。”
“可是那封信说,我们不得在办公室以外谈这件事。”贝利说。
“那封信是在吓唬我们。”我说。
“我们应该谈谈。”卡梅龙重申,“今晚下班以后。”
“周五晚上我要到洗衣店送洗衣服。”我说。
“明晚,到中心……”
“明晚我要到其他地方。”我说,他们全都盯着我看,“我得参加一场击剑锦标赛。”令我惊讶的是,他们没有提任何问题。
“我们会找时间谈谈,可能会向中心咨询。”卡梅龙说,“稍后我们会将结果告诉你。”
“我不想谈。”琳达说,“我想独自离开。”琳达神情沮丧地踏步离去,我们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回到办公室后,我凝视着计算机屏幕,上头的数据空洞乏味,好像我看的是空白屏幕。数据之中存在着某些规律,我受雇于此,就是为了寻找或创造这些规律,但今天我看得到的唯一规律,像团团围住我的一口陷阱,而黑暗从四面八方涌入陷阱里,速度之快,令我难以分析。
我将心思转回今晚和明天的行程上,汤姆要我做好准备,我会照办。
※※※※※
汤姆把车停在罗尔的公寓大楼的停车场后,才赫然发现,虽然罗尔在他家进进出出了很多年,但他从未到过罗尔的住所。这是一栋看似平常的公寓大楼,可能是二十世纪的建筑。可以预料的是,已经打包好装备,并把比赛用剑整齐收在帆布袋里的罗尔,将准时地在公寓外头等待。罗尔的神情略微紧张,但他似乎做了充分的休息,流露出已遵照指示吃饱睡足的样子。罗尔穿着露西亚帮他打点的比赛用全套服装,穿这样的服装令他感到不自在,不过,初次穿着旧式服装的人,多半都会感到不自在。
“你准备好了吗?”汤姆问。
罗尔打量着自己,好像重作检查,最后他说:“是的,早安,汤姆,早安,露西亚。”
“你早。”露西亚说。汤姆瞥了露西亚一眼,他们已为罗尔而大吵一架。露西亚说,若有人想找罗尔麻烦,就算麻烦不大,她也要把那个人五马分尸,但汤姆认为,罗尔可以自行处理小问题。最近,罗尔的事情让露西亚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汤姆想。露西亚和玛乔莉好像在盘算着什么,但露西亚绝不会露出半点儿口风,汤姆希望锦标赛举行的时候,事情不要突然爆发出来。
一路上,罗尔沉默地坐在后座上,车里的气氛宁静,而往常,汤姆总是聊个不停。突然,罗尔开口说话了。“你们是否想过,”罗尔问,“黑暗的速度有多快?”
“嗯?”汤姆将心思转到罗尔的问题上,原本他正在思索最新一篇论文的中段是否需要写得更紧凑点儿。
“光的速度。”罗尔说,“他们曾计算过真空状态下光的速度……但黑暗的速度……”
“黑暗没有速度。”露西亚说,“黑暗只存在于光不存在的地方——它是一个描述不存在之物的字眼。”
“我想……我想也许黑暗有速度。”罗尔说。
汤姆透过后照镜瞥了罗尔一眼,罗尔的表情似乎有点悲伤。汤姆问:“你清不清楚黑暗的速度可能有多快?”露西亚看了汤姆一眼,但他不理会她的目光。露西亚总是担心汤姆让罗尔陷入文字游戏中,却看不出这种文字游戏对罗尔造成的伤害。
“黑暗存在于光不存在的地方。”罗尔说,“存在于光尚未来临的地方,黑暗的速度可能更快——它总是跑在光的前面。”
“或者,黑暗可能寸步不移,因为它已经待在那里,一个适当的地方。”汤姆说,“黑暗待在一个地方,并非处于移动状态。”
“黑暗不是一个东西。”露西亚说,“黑暗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只是用来形容光不存在的状态,它不可能移动……”
“如果你要扯那么远的话,”汤姆说,“光也是某种抽象概念,二十世纪初的科学家常说,光只存在于移动、粒子和光波之中,最后他们找到了阻挡光的方法。”
即便没有接触到露西亚的目光,汤姆从她的口气里依旧听出了不悦之色。
“光是存在的,黑暗是光不存在时的状态。”
“有时候,黑暗似乎比黑暗更黑。”罗尔说,“更浓。”
“你真以为黑暗是存在的?”露西亚从座位上半转过身。
“黑暗是一种光不存在时的自然现象。”罗尔平铺直叙地说着,表示这句话是引自别处。“这句话出自我高中时代的普通科学教科书,实际上却没有解释什么,我的老师说,尽管群星之间的夜空看似黑暗,事实上却有光——群星从四面八方射出的光,因此,黑暗之中确实有光,只是我们看不见。”
“打个比方。”汤姆说,“如果把知识比作光,无知比作黑暗,就像无知一样,黑暗似乎确实存在。无知比只是缺乏知识更让人感触得到,也更有破坏力,有人甘愿昧于无知,这可以解释某些政治人物的行为。”
“打个比方。”露西亚说,“你可以把鲸当做沙漠的象征或其他东西吗?”
“你还好吗?”汤姆透过眼角余光,看到露西亚突然从座位上调过头去。
“我很生气。”露西亚说,“你知道我生气的原因。”
“我很抱歉。”罗尔在后座上说。
“你干吗要道歉?”露西亚问。
“我不该提起‘黑暗的速度’这件事情。”罗尔说,“这件事让你很不高兴。”
“你没有让我不高兴,”露西亚说,“让我不高兴的人是汤姆。”
尽管车子里充斥着令人不快的沉默,汤姆继续驾车前进。抵达锦标赛举行地点的停车场后,汤姆急匆匆地带着罗尔去报到,让主办单位检查罗尔的比赛用剑,然后领着罗尔快速地游览比赛设施。露西亚去找她的朋友聊天,汤姆希望她的气赶快消掉,因为她的这顿脾气大发让罗尔和他感到不舒服。
半小时后,熟悉的同志情谊让汤姆放松了心情,会场上他几乎无人不识,他的耳际也响起了常听的对话,如谁跟着谁切磋剑艺,谁杀进了这项或那项锦标赛,谁赢或谁输了比赛,目前的争议话题是什么,有谁没有表达意见等等。汤姆指导罗尔做一些暖身动作,然后带着他回到比赛时的圆形场地,准备迎接第一回合比赛。
“现在你要记得,”汤姆说,“你最佳的得分机会就是直接攻击,你的对手不知道你的攻击规律,你也不知道他的,但你的动作比较快,努力突破他的防守,然后击中他的要害,或者试着那样做,这样将会动摇他的信心——”
“嗨,各位。”唐恩在汤姆背后说,“我刚到这里——罗尔开始比赛了吗?”
希望唐恩不要影响罗尔的注意力。“还没……但快了,我待会儿再跟你聊。”汤姆回身对罗尔说,“你会表现得很好,罗尔,你只要记住——比赛采取五战三胜制,所以,不用担心对手击中你,你还是会赢,遵守裁判……”比赛时间到了,罗尔转身进入用绳子围成的圆形场地。汤姆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万一他逼着罗尔做了超过他能力所及的事情,那该怎么办?
罗尔看起来十分别扭,好像头一年上学的小学生,他的站姿在技术上虽然没有问题,却显得僵硬和不自然,不像是行动自如的人会有的那种站姿。
“你看。”唐恩说,“罗尔根本不适合参加比赛,他……”
“闭嘴!”汤姆说,“罗尔会听到你说的话。”
※※※※※
在汤姆抵达之前,我已做好准备,我穿着露西亚打点的比赛服装,但在公开场合穿这种服装,让我感到很不舒服。这种服装不像正常人的衣服,高脚袜包住我膝盖以下的部分,上衣宽大的袖子随着微风飘动,上下拂过我的手臂。比赛服装的颜色暗淡无光——有棕色、褐色和深绿色,若让奥德林和克瑞修瞧见,我不认为他们会赞赏我穿这种服装。
“守时是国王的礼节。”我四年级的老师曾把这句格言写在黑板上,她要我们抄下来,并解释其含意。当时,我不知道国王是什么人,也不了解为什么我们得在乎国王做了什么,但我始终明白让别人等待是不礼貌的,当我必须等待时,那种滋味挺不好受的。还好汤姆很准时,我没有等很久。
前往锦标赛会场的路上,我感到很害怕,因为露西亚和汤姆又起了口角,即使汤姆说情况一切正常,我却不那么认为,会出现这种局面,我觉得多少是我的错,但我不知道个中缘故。我不明白,如果露西亚因工作出了状况而心情不好,她为什么不大声宣泄出来,反而朝汤姆大吼大叫。
抵达锦标赛会场后,由于停车场的空间不够,汤姆只得把车停在草皮上,与其他车子并排成列。我自然而然地开始注视着这些车子,盘点车身颜色和车款:有十八辆汽车是蓝色,五辆是红色,十四辆是棕黄或褐色,二十一辆的车顶上装有太阳能电池板。多半的人都穿着比赛服装,而且服装和我的一样怪,或者更怪。有个男人戴了一顶插着羽毛的扁平大帽,看起来他好像搞错了场合;但汤姆说男人戴帽子不能算错,因为几个世纪之前的击剑手,他们的装扮就是如此。我想盘点选手服装的颜色,但多半的服装有各式各样的颜色,所以要盘点颜色可以说是难上加难。我喜欢里外分别只有一种颜色的风衣,当风衣随风转动时,像极了旋转吊饰。
我们首先走到一张桌子的前面,有个穿着连身衣裙的妇女拿着名册核对我们的姓名,她递给我们几个打了洞的小金属圈,接着,露西亚从口袋中抽出几条薄薄的缎带,挑出绿色的给我。“把缎带系在金属圈的小洞里。”露西亚说,“然后把金属圈套在脖子上。”之后,汤姆带我到另一张桌子前面,有个穿着宽松短衣的男人拿了另一份名册核对我的姓名。
“你的上场时间是十点十五分。”这个男人说,“赛程表摆在那里。”他指指一顶黄绿色的帐篷。
赛程表是由大片的硬纸板装订而成,上面画满了好像系谱图的线条,只是线条下方的选手姓名栏几乎都是空白的,但左半部的线条下方已经填妥了选手姓名。我找到了我的姓名和对手的姓名。
“现在是九点三十分。”汤姆说,“我们到比赛场地走走,然后找个可以让你暖身的地方。”
轮到我上场时,我跨进用绳子围成的圆形场地,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双手也不停地发抖。我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干什么,我不该来这里的,也不知道对手的攻击规律。随后,我的对手展开攻击,却被我闪开。我闪得不够好——我的动作太慢了——但对手没有击中我。我深深吸口气,聚精会神地注意对手的移动,分析他的攻击规律。
当我击中对手时,他似乎不太在意,这让我颇为惊讶,但汤姆说,有些选手不会宣告自己被击中;他说,有些选手遭对手轻轻或稍微用点力的击中时,反而会觉得很兴奋,尤其是在第一轮比赛。汤姆说,这种情况也会发生在我身上,这是他不断耳提面命,要我攻击对手时多使点劲的原因。我小试了一下,这次对手朝我直冲而来,刚好我一剑刺了过去,重重地击中了他。对手很不高兴,朝裁判叨念了几句,但裁判说,往前冲刺是他的错。
比赛结束,我赢得胜利。我急促地呼吸,不仅是因为第一轮比赛让我喘不过气来,而是因为我的感受异于平常,但我不清楚差异是什么。我感到轻飘飘的,好像地心引力已经改变,但这种轻飘飘的感觉与我接近玛乔莉时的感觉不同,这种轻飘飘的感觉是因为我与素不相识之人互击或者因为我取得胜利?
汤姆握住我的手,他的脸上洋溢着光彩,嗓门也变得兴奋起来。“你办到了,罗尔,你赢得很漂亮——”
“是啊,你做得很好。”唐恩插嘴说,“但你赢得有点侥幸,你应该看看你第三回合的挡剑动作,罗尔,我之前就注意到,那个动作你常常练得不够,因此当你一出招,就露出马脚、让对手知道你的下一步……”
“唐恩……”汤姆提醒唐恩,但他不为所动,继续说道:
“……当对手以那种动作攻击你时,你不该惊慌失措……”
“唐恩,罗尔赢了比赛,他做得很好,别再说下去了。”汤姆的眉头皱了起来。
“是啊,是啊,我知道他赢了比赛,但第一轮比赛他赢得有点侥幸,如果他想再赢……”
“唐恩,去帮我们买点饮料。”现在,汤姆的口气变得有点不快了。
唐恩吃了一惊,从汤姆手中接过钱。“哦,好吧,我马上回来。”
我不再感到兴奋了,心情反而有点沉重,我犯了太多错误。
汤姆转身面对着我,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说:“罗尔,这是我见过最精彩的一场比赛。”我想汤姆是要我忘了唐恩刚才说的话,但这怎么可能,唐恩是我的朋友,他只是想帮我。
“我……我没有照你教我的话做,你曾说过攻击为先——”
“你刚才出的招术已经奏效,这才是重点,我明白在你开始比赛之后,我的建议可能很不管用。”汤姆皱起额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是的,但如果我照你的话去做,对手不可能拿下第一点。”
“罗尔……听我说,你做得非常非常好,对手拿下第一点,你并没有被击倒,你很快就恢复正常,而且赢了比赛,如果裁判公平地给分,你可能早就赢了。”
“但唐恩他……”
汤姆使劲地摇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弄痛了他。“忘记唐恩说的话。”汤姆说,“唐恩首次参与锦标赛时,第一轮就被击倒,彻彻底底地被击倒,之后的比赛他全部弃权,甚至没参与败部的比赛……”
“哼,谢谢你了。”唐恩买了三瓶汽水回来,还把其中两瓶扔在地下。“你这么关心别人的感受,真是热心到了家……”唐恩拉开汽水瓶拉环,我看得出来他很生气。
汤姆叹口气。“嗯……没错,别担心这件事,你做得非常好。今天你可能没有赢的欲望——初次参赛者从未有过这种欲望——但你已展露出相当的自信和能力,我很骄傲你是我们这个团体的成员。”
“唐恩真的很难受。”我边说,边目送着唐恩离去。我想汤姆不该提起唐恩首次参与锦标赛的情况。汤姆拾起汽水瓶,递给我一瓶。当我拉开拉环时,汽水刺刺地冒着汽泡,汤姆的汽水也是如此,他舔干手上的汽泡。我不知道可以这样做,但我也将手指上的汽泡舔干净。
“是的,但是唐恩……”汤姆说,“他做了这件事,你也亲眼目睹了。”我不太确定汤姆所说的这件事,究竟是指唐恩告诉别人做错了什么或者是指唐恩生气。
“我认为唐恩努力想当我的朋友,助我一臂之力。”我说,“即使唐恩喜欢玛乔莉,我也喜欢玛乔莉,唐恩也许希望玛乔莉喜欢他,但玛乔莉认为唐恩是个真小人。”
汤姆被汽水呛得大口咳嗽,等到不咳之后,他说:“你喜欢玛乔莉?只是一般的喜欢,还是特别的喜欢?”
“我非常喜欢她。”我说,“我希望……”我不能大声说出这个希望。
“玛乔莉曾与类似唐恩这样的男人,有过不愉快的交往经验。”汤姆说,“当玛乔莉看见唐恩出现类似的行为时,就会想到先前交往的男人。”
“他是个击剑手吗?”我问。
“不是,他是玛乔莉在工作时认识的,但有时候唐恩会做出类似那个人的行为,玛乔莉不喜欢这类行为。当然,玛乔莉比较喜欢你。”
“玛乔莉说过,唐恩曾在她面前数落我的缺点。”
“你会因此而生气吗?”汤姆问。
“不会……有时候人们会因为不了解而批评,我父母就是这么说,我想唐恩不了解我。”我喝了一口汽水,汽水不像我喜欢的那般冰凉了,不过聊胜于无。
汤姆大口地啜饮汽水。在圆形场地,另一场比赛已经开始,我们慢慢离开这里。“我们现在该做的事情是,”汤姆刻意避开唐恩的话题,“向记录员登记你赢了比赛,并做好准备迎接第二轮比赛。”
一想到第二轮比赛,我就发现自己已经很疲倦,而且也感觉到对手在我身上留下的淤伤隐隐作痛。我很想此刻就动身回家,仔细地想想今天发生的每件事,但我还有好多场比赛要打,我也知道汤姆希望我留下来,完成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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