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页 | 时间回旋 | 阅读 ‧ 电子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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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不过比草地飞镖精巧得多。我们把这些东西撒在火星的大气层。当它们降到一定的高度时,会弹出螺旋桨叶片,然后旋转着向下飘降,散掉高温,减缓速度。我们会根据每艘宇宙飞船不同的独特装载,撒在不同的地方: 南北极,或赤道。无论我们想找的是地底下的海盐泥浆,还是天然冰块,基本的程序都是一样的。你把它们想象成皮下注射的针头,把生命灌注到那颗星球里面。"

  据我所知,这个"生命"的成分是基因工程改造过的微生物。微生物的基因型结合了其他菌类,例如,在南极干燥山谷的岩石中所发现的菌类,或是能够在核反应炉废料排放管里生存的厌氧性生物,或是在北冰洋巴伦支海海底的冰泥中所发现的单细胞生物。这些有机生物的功能主要是滋润火星的土壤。当老化的太阳暖化了火星表面时,这些微生物就会滋长茁壮,释放困在土壤中的水蒸气和其他气体。接下来要上场的,是超基因工程改造过的一系列蓝绿藻品种,简单的光合作用植物。最后,我们用更复杂的生物形态,继续开拓第一次发射所创造的环境。在最理想的状态下,火星会永远只是一个沙漠,释放出来的水分,顶多只够形成浅浅的、不稳定的盐水湖......不过,这样大概也就够了,够我们在被遮蔽的地球之外创造出一个可以住人的地方。人类可以到那里去,活下去,在相当于地球一年的时间里,繁衍一百万个世代。如此一来,我们的火星兄弟就可能有时间帮我们解开谜团,那些我们只能靠摸索去揣测的谜团。

  在火星上,我们会创造出救世主的族类,或者说,让演化为我们创造救世主。

  "实在很难相信我们真的做得到......"

  "只是如果。没做之前,我还不能下结论。"

  "就算只是假设,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

  "是绝望中孤注一掷的科技行动,你完全说对了。不过,拜托你小声一点。无论如何,还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站在我们这边。"

  "时间。"我猜。

  "错了,时间只是一支很有用的杠杆。真正发挥功能的元素是生命,抽象的生命。我的意思是,生命再造,生命演化,生命复杂化。那就是生命的模式,填补瑕疵和裂缝,经历意想不到的转折,生存下去。我信仰这样的过程: 充满活力,不屈不挠。至于能不能救得了我们?我不知道。不过,真的有可能。"他笑了一下。"如果你是预算委员会的主席,我就不会说得那么模棱两可了。"

  他把飞镖拿给我。飞镖出乎意料地轻,还不到一颗大联盟棒球的重量。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万里无云的火星天空,数百只飞镖如雨点般从天而降,将人类的命运灌注到贫瘠的土壤中。接下来,就看命运会为我们带来什么。那一天,距离圣诞节还有三个月,爱德华・罗顿到佛罗里达园区来巡视。就在那个时候,杰森的症状复发了。那些症状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发作了。

  去年,杰森到诊所来找我的时候,跟我说了他的症状,虽然有点犹豫,但说得有条不紊。他的手臂和腿会感到短暂的虚弱和麻痹,还有视线模糊,偶发性的晕眩,不定期的大小便失禁。虽然这些症状都还不至于会导致肢体残障,但出现的次数愈来愈频繁,已经不容忽视。

  我告诉他,可能的病因很多。不过,他一定和我一样心里有数,很可能是神经上的问题。

  拿到验血报告的时候,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报告上显示,多发性硬化症的检验项目呈阳性反应。自从十年前化学药剂"硬化他汀"问世以来,多发性硬化症已经是可以治愈或可以控制的疾病。有点讽刺的是,时间回旋发生的时候,蛋白质组学正好也同时获得许多医学上的重大突破。我们这一代,也就是我和杰森这一代,也许逃不过世界末日的命运,但至少不会再死于多发性硬化症、帕金森症、糖尿病、肺癌、动脉硬化症,或者阿兹海默症。工业文明的最后一代很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健康的一代。

  当然,事情也不完全是那么简单。诊断确认的多发性硬化症病例中,将近有百分之五对"硬化他汀"或其他治疗方法没有反应。临床医师开始讨论这些病例,认为那是一种"多重抗药性多发性硬化症",甚至可能是症状相同的另外一种疾病。尽管如此,杰森的初期治疗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进行。我开给他的处方是每日最小剂量的硬化他汀。从那以后,一直到爱德华抵达那一天的那段期间,他的症状完全消失了。爱德华抵达园区那一天,就像刮起一阵难以捉摸的热带风暴,走廊上挤满了国会助理和媒体记者,像是暴风过境后散落满地的残骸。

  爱德华代表华盛顿,我们代表佛罗里达;他代表经营管理,我们代表科学和工程。小杰则是在两端之间游移摆荡。他的工作基本上是确保决策委员会的命令是否确实执行。不过,他也经常会挺身对抗官僚体系。这样一来,那些科学家也就不再闲言碎语,说他只是靠他爸爸的关系。他们开始把他当成同伙的哥儿们。小杰说,麻烦的是,光是让火星计划付诸行动,还不足以满足爱德华。他想要更细腻地操作这个计划。通常,基于政治上的因素,他会把合约交给那些风评不佳的投标厂商,以换取国会的支持。基金会里的员工私底下对他冷嘲热讽,然而,当他莅临的时候,他们还是很乐于抢着跟他握手。

  今年巡视的高潮,是爱德华在中心的大会堂里对员工和来宾致词的时候。全体员工鱼贯进场,安分守己像小学生一样,看起来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等大家就座之后,杰森站起来介绍他父亲。我看着杰森从阶梯走上舞台,站到讲台后面。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松软地垂挂在大腿旁,转身跟他父亲握手的时候,靠脚跟支撑身体,姿势很怪异。

  小杰简单隆重地介绍了他父亲,然后就退回舞台后面,和那群高层主管坐在一起。爱德华走到台前。圣诞节的一个礼拜前,爱德华就已经满六十岁了,但别人会误认为他是一个五十岁的运动员。他身上穿着一套三件式西装,显得腹部扁平,稀疏的头发剪成阿兵哥式的平头,看起来朝气蓬勃。他的致词还是那一套制式的官方语言,恭维克莱顿政府充满远见,恭维聚集在现场的员工为"基金会的高瞻远瞩"所做的贡献,恭维他儿子"充满创造力的管理"。他对工程师和技术人员说:"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们将为生命带来梦想,为一个不毛之地的星球带来生命,为这个我们称之为家的世界带来全新的希望。"现场欢声雷动,高举挥舞的手像波浪一样,大家笑得咧开了嘴,充满野性。然后,爱德华在安全人员的簇拥下离开了。

  一个钟头后,我在主管午餐室里找到了小杰。他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面,假装在看"天文物理评论"出版的单行本。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到底有多严重?"

  他虚弱地笑了一下。"你该不是说我爸爸那种旋风式的来访吧?"

  "你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一直在吃药,而且很准时,每天早上和晚上。可是,又发作了。今天早上很严重。我的左手臂和左腿不能动了,像针在刺一样,而且愈来愈严重。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几乎每个小时就会发作一次。那种感觉很像整个左半边的身体通了电一样。"

  "你有时间到医务室来一下吗?"

  "时间当然有,可是......"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我不知道要怎么去。我不想惊动你,不过,我很高兴你来了。现在,我实在没把握还能不能走路。我一直等到爱德华演讲完了才想办法走到这里来。不过,我很确定,如果我现在想站起来,一定会跌倒。我觉得我没办法走路了。小泰......我没办法走路了!"

  "我去找人来帮忙。"

  他忽然坐挺起来。"不准叫人。必要的话,我可以坐在这里等,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警卫的时候。"

  "这样太荒唐了。"

  "或者你可以扶我站起来,不要惊动别人。这里离医务室只有二三十公尺吧?如果你可以抓住我的手臂,看起来像是哥们儿勾肩搭背一样,也许我们就可以走到那里,不会惊动到别人。"

  后来我只好答应了。不过,我不是答应他这种伪装掩护的方式,而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去。我抓住他的左手臂,他用右手撑着桌沿站起来。我们设法直接经过自助餐厅,不绕路,但他一路拖着左脚,那种姿势实在很难掩饰。还好运气不错,没有人仔细看我们。到了走廊,我们一直靠着墙壁走,这样他瘸着腿的样子就比较不会引人猜疑。有一个高层主管忽然从走廊尽头冒出来,当时,杰森立刻压低声音说:"停下来。"接着,杰森身体靠着一个展示架,假装站在那里跟我聊天。他右手抓着那个铁架子,抓得很用力,手指关节都泛青了,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那个主管从我们旁边经过的时候,点了点头没说话。

  还没走到诊所门口,我已经几乎撑着他全身的重量。还好,茉莉・西格兰出去喝咖啡,不在里面。我把门关起来,里面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们进了一间检验室。我扶着杰森躺到检查台上,然后跑回去前面的柜台,留了一张字条给茉莉,交代他绝对不要让人来打扰我们。

  我回到诊疗室的时候,杰森在哭。他并没有真的哭出来,只是脸上有泪痕,下巴悬着泪水。"真他妈的受不了。"他不肯看我的眼睛。他说:"我实在忍不住。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

  他尿失禁了。我帮他穿上一件医护袍,然后把他的湿衣服拿到诊疗室的水槽里洗一洗。药柜后面有一间很少有人进去的储藏室。我把洗好的衣服拿到里面,放在窗户旁边让太阳晒干。今天没什么病人,我就拿这个当借口,叫茉莉下午不用上班了。

  杰森终于恢复了平静,只不过,身上穿着那件纸医护袍,看起来有点卑微。"你说过,这种病可以治得好。现在呢?你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小杰,这种病真的是可以治疗的。大多数病例通常都可以治得好,但总是有例外。"

  "然后呢,我也是一个例外�?我中了倒霉的乐透奖?"

  "你只是病情退步到更坏的状态。还没有完全治好的病通常都会有这种现象。有一段时间会身体失能,接着又有一段时间不会发作。你可能对药物的反应比较慢。有一些病例,药物需要花比较长的时间,在体内累积到一定的程度,药效才能够完全发挥。"

  "自从你帮我开了处方以后,我已经吃了六个月了。我的病情没有好转反而恶化了。"

  "我可以换另外一种硬化他汀给你吃,看看有没有效果。不过,那些药的化学成分其实都差不多。"

  "所以说,换处方是没有用的。"

  "也许没用,也许有用。我们还是可以先试试看,不行的话再排除掉。"

  "万一那种药也没效呢?"

  "那么,我们就不用再去想要怎么把这个病治好,而是要开始想怎么把病情控制住。就算无法完全治愈,多发性硬化症也还不至于是绝症。很多病人在两次发作中间,身体机能可以完全恢复正常,可以设法过正常的生活。"只不过,我没有告诉他的是,这样的病例,看起来很少会像杰森那么严重,那么凶猛。"通常,第二线的治疗就是鸡尾酒疗法,混合抗发炎药物、选择性蛋白质抑制剂、还有特定的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鸡尾酒疗法可以很有效地抑制症状,减缓病情的恶化。"

  杰森说:"很好,好极了,帮我开药方吧。"

  "没有那么单纯。可能会产生副作用。"

  "比如说?"

  "不一定会有。有的话,可能会有一些心理上的忧郁症状,例如,心情会有点消沉,或是偶发性的躁狂症。另外,有时候会感到全身虚弱。"

  "除此之外,我看起来会像正常人一样?"

  "几乎正常。"目前会很正常,也可能维持十年或十五年,甚至更久。"不过,那只是控制病情,不是治疗。就像踩刹车,但不能完全停下来。如果你活得够久,症状有可能复发。"

  "不管怎么样,你确定我可以过十年的正常生活吗?"

  "以医生专业的角度来看,没有问题。"

  他若有所思地说:"十年,也可以说是十亿年。就看你从什么角度想。也许这样就够了。应该够了,你觉得呢?"

  我没有问他,够怎么样?"不过,那段时间......"

  "泰勒,不要跟我说什么'那段时间如何如何'。我不敢想象离开工作岗位会有什么后果,而且,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那并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我并不觉得羞耻。"他用右手比一比身上的纸医护袍。"我只是觉得他妈的丢脸到家了,不觉得羞耻。我们不需要讨论心理问题。我在乎的是基金会里的工作。他们还容许我做下去吗?泰勒,爱德华痛恨疾病,他痛恨各种各样的软弱。自从卡罗尔喝酒喝上瘾之后,他就开始恨她了。"

  "你不觉得他会体谅你吗?"

  "我爱我爸爸,不过,我并没有盲目到看不见他的缺点。不会,他不会体谅的。我在基金会里面能够有影响力,是因为有爱德华在背后撑腰。依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的地位是有危险的。我跟他之间有一点意见不合。如果我变成他的累赘,不到一个礼拜,他就会撤掉我的职位,把我送到瑞士或巴厘岛豪华的疗养院里。然后,他会告诉自己,这样做是为我好。更要命的是,他真的会相信这样是为我好。"

  "你要让别人知道多少,你自己决定。不过,你需要找一个神经科专科医生,不是我这种公司内部的普通全科医师。"

  他说:"不行。"

  "小杰,如果你不去找专科医师,我就没有把握继续帮你治疗了。我没有先去咨询脑神经专家,就开硬化他汀给你吃,已经够冒险了。"

  "我们不是已经做过核磁共振显影,也验过血了吗?你还需要什么?"

  "最理想的是,一间设备完整的医院级实验室,还有神经病学学位。"

  "狗屁。你不是说过吗,现在多发性硬化症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如果治疗无效,就是大毛病了。"

  "我不能......"他想反驳。不过,他显然也累了,累坏了。虽然爱德华来之前的那个礼拜,他把自己累坏了,然而,疲倦也可能是病情恶化的另一个征兆。"我们来商量一下。如果你能够私下安排,不要列入我的行程表,我就跟你去看专科医师。不过,你必须让我的身体机能恢复正常。我明天就必须恢复正常。正常的意思是,走路不用人扶,不会尿失禁。你刚刚说的鸡尾酒疗法,药效有那么快吗?"

  "通常很快。不过,如果没有神经科的病情检查......"

  "泰勒,你要明白,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不过,必要的话,我也可以去买一个比较听话的医生。你现在就帮我治疗,然后我就会去看专科医师。只要你认为对的,我都会照你的话去做。不过,要是你以为我会坐着轮椅去工作,老二上还插着一根导尿管,你就大错特错了。"

  "小杰,就算我现在开处方给你,一个晚上你也好不了。那要好几天。"

  "我也许能够休几天假。"他想了一下,终于说,"好吧,你帮我开药,还有,你现在就把我弄出去,不要打草惊蛇。如果你办得到,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了。就这么决定。"

  "小杰,医生是不讨价还价的。"

  "不要就拉倒,希波克拉底。"由于药房的库存里没有全部的药,所以,一开始我没有使用完整的鸡尾酒疗法。不过,我先开了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给他吃,至少接下来的几天,他的膀胱控制机能就能够先恢复,走路可以不需要人家扶。负面效应是,他会比较暴躁,头脑反应迟钝。我听说,那种反应就像是古柯碱的药效快要消失的时候,血压升高,两眼发黑。

  我们在那边等,等到大部分的员工都下班回家了,厂房里只剩下夜班工作人员,我们才离开。小杰走路的动作很僵硬,但总算蒙混过门口的柜台,走到停车场,跟几个比较晚下班的同事装模作样地挥挥手,然后就进了我的车子,跌坐在右边的座位上。我载他回家。

  他去过我家好几次,不过,我一直没有去过他家。我本来以为,他住的地方应该匹配得上他在基金会里的地位。没想到,那只是一间简陋的小公寓,只看得到一点点海,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显然,那个地方除了睡觉,他也很少做别的事情。公寓里有一条沙发,一台电视,一张书桌,几个书柜,还有宽频电视网络联机。墙壁上空荡荡的,只有书桌前面的墙上贴着一张手绘的图表。上面画了一条线,表示太阳系的发展史,从太阳诞生,到最后崩塌成为一颗焖烧的白矮星。那条时间线上标出了一个点,上面写着"时间回旋"四个大大的字。从那个点上分叉出一条线,代表人类的历史。书柜上塞满了杂志期刊和教科书,唯一的摆饰是三张裱了框的照片。爱德华・罗顿的照片,卡罗尔・罗顿的照片,还有黛安的照片。照片中的黛安看起来神情严肃,我猜应该是好几年前拍的。

  小杰瘫在沙发上,整个人显现出一种矛盾的现象。他的身体是松弛的,眼睛却炯炯有神,显现出一种药物导致的超高敏锐。杰森在讲话的时候,我到隔壁的小厨房去炒了一些蛋(早餐之后,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再吃过东西了)。蛋炒好了,他还在讲,一直讲个不停。讲到一半,他忽然说:"其实我知道自己话太多了,我自己很清楚,可是,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这种现象会消失吗?"

  "如果你接受鸡尾酒疗法的时间够长,那么,这种明显的兴奋剂药效会消失的。"我端了一盘炒蛋到沙发那边给他。

  "药效发作得好快。就像以前大家在期末考前开夜车吃的药丸。不过,身体觉得很舒缓。我觉得自己好像空房子里面的一盏霓虹灯招牌,闪亮耀眼,却觉得很空洞。这个蛋,炒得很棒。谢了。"他把盘子放到旁边。看起来大概只吃了一汤匙。

  我坐在他书桌前面,看着前面墙上那张时间回旋的图,心里想,整天活在这些东西里面,会是什么滋味。那张图很阴郁地描绘出人类的起源和灭亡。在一个普通恒星的生命周期中,人类生存的期间是何其有限。那张图是他用软毛笔画的,画在一张长长的米黄色普通包装纸上。

  杰森也向图这边看了过来。他说:"显然,他们就是要我们做一些事......"

  "你在说谁?"

  "假想智能生物。如果我们一定要这样称呼他们的话。我们大概必须这样称呼,每个人都要。他们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一些东西。我不知道他们要什么: 一份礼物,一个讯号,还是合理的牺牲。"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这已经不是什么原创的见解了。时间回旋隔离层允许人类的飞行器通过,例如人造卫星,然而,它却拦住了流星陨石,甚至连布朗利微尘那么小的陨石都拦住了。为什么?显然那不是一道隔离层。我们一直都用错了字眼。"由于兴奋剂药效的作用,小杰似乎特别喜欢用显然这个字眼。他说:"显然,那是一个有筛选功能的过滤网。他们过滤照射到地球表面的能量,避免我们受到伤害,让我们活下去。至少,他们希望能够保存地球的生态。可是,他们却允许我们上太空?就连我们企图用核武器攻击地球人能找得到的仅有那两个时间回旋机器之后,还允许我们上太空?小泰,他们到底要什么?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也许他们不是要什么好处。可能是勒索。付钱,我们就放你们走。"

  他摇摇头。"放我们走?没道理。放我们走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吗?我们需要他们。我们还是不能排除那种可能: 他们可能是善意的,或至少不会危害我们。我的意思是,假如当初他们没有用时间回旋罩住地球,我们人类会怎么样?很多人认为,我们正面临人类文明存在的最后一个世纪,甚至是人类存在的最后一个世纪。全球暖化,人口过剩,海洋死亡,土壤枯竭,疾病蔓延,核武器或生物武器的威胁......"

  "我们最后可能会自我毁灭。不过,至少那是我们自作自受。"

  "是这样吗?那到底是谁的错?你的错?还是我的错?都不是。那只是几十亿人类无意中选择的结果。我们平常做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危险,例如,我们生小孩,开车去上班,保住自己的饭碗,解决一些眼前的问题。然而,到了某个节骨眼,这些琐碎的小事却遭到惩罚,结果是人类的灭亡。所以说,显然,显然我们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到了另一种无可挽回的转折点。"

  "干脆让太阳吞没我们,也许死得痛快一点?"

  "还没到那个地步。太阳也不是第一个会烧掉的恒星。整个银河系里到处都是白矮星,那些白矮星系可能曾经都有生物居住的行星。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有过什么样的遭遇?"

  我说:"我很少想这些。"

  我走过空荡荡的拼花地板,到书柜那边,看看杰森家人的照片。我先看爱德华的照片。照片里的他正朝着镜头笑。这个人的笑从来就没有让人感觉是完全发自内心的。很容易就可以看得出来,他的体型外貌和杰森很像。(杰森大概会说,显然)类似的机器,不同的灵魂。

  "星系发生灾变之后,生物怎么可能还会活得下来?不过,很难说,显然要看是哪一种'生物'。有可能是有机生物吗?或是一般的自动催化回馈循环系统的生物?假想智能生物是有机生物吗?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有意思......"

  "你真的应该想办法睡一下了。"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他已经开始在讲一些我听不懂的字眼。我拿起卡罗尔的照片。她和杰森有什么地方长得像就比较不容易看得出来。摄影师帮卡罗尔拍照的时候,天气应该不错。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过倒不是因为看到什么令人惊骇的东西。她笑得有点勉强,薄薄的嘴唇些微微上扬,几乎感觉不到。尽管如此,她的笑容倒也还不至于太做作。

  杰森还在讲那些假想智能生物。"他们可能在吸取太阳的能源。我们手上有一些太阳耀斑的数据,似乎看得出一点端倪。显然,他们对地球所做的事,需要极大量的可用能源。消耗的能源,等于把一个星球大小的物体冷冻到将近绝对零度。所以说,能源是哪来的?最有可能的就是太阳。自从时间回旋出现之后,我们观察到,大规模的太阳耀斑明显少了很多。地球上空一千两百公里到两千公里之间,是大气层的日光层。某种东西,某种力量,或是某种中介,在阳光还没有照射到日光层之前,就先吸走了高能量的电粒子。泰勒,他们在开采太阳的能源!那真是睥睨一切的科技,简直和时间回旋本身一样令人震惊。"

  我拿起黛安的照片。那张照片是她嫁给西蒙・汤森之前拍的。照片捕捉到黛安特有的不安神情,仿佛她正�着眼睛陷入扑朔迷离的思考中。她天生丽质但神情不太自在,气度优雅但有点心神不宁。

  脑海中有太多对她的回忆。但那些回忆已然年湮代远,以时间回旋般的冲力逐渐流逝在过往的岁月里。我拿着那个相框,不发一语,待在那里好一会儿。杰森看到了。他说:"说真的,泰勒,像你这样执迷不悟实在不值得。"

  "小杰,这不能算执迷不悟。"

  "为什么不算?是因为你已经忘了她,还是因为你怕她?不过,如果她有电话打来,我也可以问她相同的问题。西蒙把她绑得死死的。我怀疑她是不是很怀念那段在新国度的日子。那个运动,到处都是脱光衣服的元论教派信徒,到处都是福音教派的嬉皮。虔诚的代价现在更高了。"他又补了一句:"她偶尔会跟卡罗尔联络。"

  "至少她应该还幸福吧?"

  "黛安跟一帮狂热分子在一起,搞不好她自己也已经变成狂热分子了。她恐怕已经没有选择快乐的余地。"

  "你觉得她可能会发生什么危险吗?"

  他耸耸肩。"我认为她正在过她自己选择的生活。她本来可以有别的选择。小泰,要不是因为她满脑子胡思乱想,她大可选择,比如说,嫁给你......"

  "胡思乱想什么?"

  "她幻想爱德华是你爸爸,而她是你亲妹妹。"

  我惊讶得从书柜倒退了好几步,慌乱间把照片碰倒在地上。

  "这太荒唐了。"

  "这是她独家专利的荒唐。而且,我觉得她一直到了进大学才彻底放弃这个荒唐的念头。"

  "她怎么居然会认为......"

  "那是胡思乱想,没什么根据。想想看,黛安和爱德华之间从来就没什么感情。她觉得爱德华冷落她。从某方面来说,她是对的。爱德华从来就没想过要生女儿,他要的是继承人,男的继承人。他的期望很高,而我刚好满足了他的期望。对爱德华来说,黛安只会让他分心。他本来寄希望于卡罗尔把她带大,而卡罗尔......"他耸耸肩。"她没有尽到责任。"

  "所以她就编了这个......故事?"

  "她觉得很有道理。这样可以解释为什么爱德华收留你妈妈和你,让你们住在庭院的小房子里。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卡罗尔老是闷闷不乐。而且,最根本原因是,这样想她心里会比较舒服。你妈比较亲切,也比卡罗尔更关心她。她喜欢这样的感觉,感觉自己的血缘和杜普雷家比较亲近。"

  我看着杰森。他脸色苍白,瞳孔放大,眼神涣散,看着窗外。我提醒自己,他是我的病人,他服用了很强的药,所以,他出现这种心理反应,是可以预料的。我提醒自己,就这几个钟头之前,眼前这个男人还因为自己大小便失禁而痛哭流涕。我说:"杰森,我现在真的该走了。"

  "为什么,这些事有那么吓人吗?你以为长大是不会痛苦的吗?"我还来不及回答,他猛然转头看着我的眼睛。那天晚上,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老天,我是不是太没礼貌了。"

  我说:"药的关系......"

  "我说得太过分了。泰勒,不好意思。"

  "睡一晚你就会舒服一点了。不过,这几天你还不可以到基金会去。"

  "我不会去的。明天你会过来吗?"

  "我会来。"

  他说:"谢了。"

  我没有回答他就走了。

太空园艺

  那年冬天,是火箭发射架的冬天。

  新的火箭发射台像雨后春笋一样不断冒出来,不只在卡纳维拉尔角,甚至还遍布在荒漠连绵的西南部,还有法国东南部,赤道非洲,C国的西部,俄罗斯的拜科努尔和斯渥德博。那些发射架是为了发射火星改造种子所设置的。另外还有一些更大型的发射架,所谓的"大烟囱",可以发射更大型的火箭动力宇宙飞船。如果火星的天然环境改造成功,就可以用这些宇宙飞船载运人类义勇军,到勉强可以住人的火星去拓荒。那年冬天,发射架不断繁殖,在水泥平台上扎根,用联邦政府国库的财力灌溉,朝气蓬勃,繁荣茂盛,蔚为一片钢铁森林。

  那些发射架是为第一波种子火箭量身打造的,但火箭反而比不上发射架那么壮观。这些火箭是以老式的阿波罗和德尔塔火箭为蓝本,通过装配线作业大量生产,性能结构刚刚好符合任务的需求,没有丝毫多余的复杂设计。那一年,冬去春来季节交替这段期间,数量惊人的火箭盘踞在发射台上,一艘艘的宇宙飞船仿佛棉白杨的豆荚一样,准备载运冬眠的生命,到那遥远的不毛之地。

  可以这么说,那是整个太阳系的春天,就算不是春天,至少也是拖得很长的秋老虎。太阳的氦核心大量损耗,太阳系里可以住人的区域正逐渐向外扩张,开始涵盖到火星,而最后也会扩展到木星最大的卫星加尼米德。通称"木卫三"的加尼米德似乎有地底海洋,是后期地球化改造工程另一个有潜力的目标。火星上,经历过百万年的温暖夏天,极大量的冷冻二氧化碳和水冰已经开始升华为大气。时间回旋刚出现的时候,火星地表的大气压力大约只有八毫巴,差不多像圣母峰上方四公里半的高空一样稀薄。如今,就算没有人类的介入,火星的气候也大有进展,已经和地球极地山峰的气候差不多,弥漫着气态的二氧化碳。以火星人的标准来看,已经算温和了。

  时间回旋太空园艺我们打算让火星气候的发展更进一步。我们打算把氧气掺进火星的空气中,绿化火星的低地,创造池塘。目前,那些地方的地底冰层已经开始在定期溶化,喷出蒸气泉,或是有毒的泥浆。

  在那个发射架的冬天里,尽管危机四伏,我们依然满怀乐观。三月三号那一天,计划中的第一波种子火箭发射已经迫在眼前。那一天,卡罗尔・罗顿从家里打电话告诉我,我妈妈中风了,情况很严重,可能没救了。

  我联络了当地一个医生,请他到园区的诊所帮我代班。等一切安排妥当,我立刻开车到奥兰多,订了隔天早上第一班飞机飞到华盛顿。

  卡罗尔到里根国际机场接我。她显然没喝酒,人很清醒。住在罗顿家庭院的小房子那些年,这个女人总是表现出一副令人迷惑的冷漠,从来没有流露出丝毫温情。此刻,她却展开双手来抱我,我也回抱了她。然后,她退后半步,微微颤抖的手搭在我肩上,对我说:"泰勒,我很难过。"

  "她还好吗?"

  "目前恐怕只剩一口气了。车子在等我们,我们车上再谈。"

  我跟着她走出机场,坐上车子。那辆黑色的豪华大礼车贴着联邦政府的标志,想必是爱德华本人派来的。司机不太讲话,默默将我的行李放进后车厢。我向他道谢,他用手轻轻举了一下帽檐答个礼,然后就小心翼翼地坐到驾驶座上,和后面豪华的乘客厢隔开了。不等我们交代,他就自己往乔治・华盛顿大学医院的方向开去。

  卡罗尔的模样比我记忆中更消瘦,坐在大礼车的皮椅上,看起来像小鸟一样楚楚可怜。她从小皮包里拿出一条棉手帕,轻轻擦着眼睛。她说:"不知怎么就是想哭,昨天我的隐形眼镜不见了,大概是哭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你大概想不到我会这样。人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就像我,只要有你妈在我们家,家里就不会乱七八糟,而且,只要知道她人在旁边,就在草坪对面,我就安心了。那就是我的福气。我一向睡不太好,你大概也知道。有几次我半夜醒过来,感觉整个世界忽然变得很脆弱,整个人就要掉下去,就这样从粉碎的地板陷下去,永无止境地往下掉。那个时候,我就会想到她在小房子那边,睡得很安稳。仿佛在法庭上提出证据。呈庭供证甲,贝琳达・杜普雷,证明心灵平静的可能性。泰勒,我不知道你晓不晓得,她就像整个罗顿家的支柱。"

  我大概想象得到。其实我们就像一整个大家族,尽管小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两栋房子之间的差异: 我家的房子,简陋而安详,而大房子里,玩具比较昂贵,吵起架来比较惊天动地。

  我问她,爱德华有没有去过医院。

  "爱德华?没有,他太忙了。为了送宇宙飞船上火星,他似乎忙到没有时间回家吃晚饭,只能在城里吃。我知道小杰也是为了这件事留在佛罗里达,不过我想,如果整个计划有所谓务实面的话,他处理的应该是比较务实的问题,而爱德华就比较像是舞台上的魔术师,从好几顶不同的帽子里把钱变出来。不管怎么样,葬礼的时候爱德华一定会来。"我脸上抽�了一下,她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我是说万一的时候。不过,大夫说......"

  "她不会复原了。"

  "是的,她只剩一口气了。泰勒,你还记得吗,我自己也是一个医生。我也帮人看过病。很久以前有一段日子我还能够帮人看病。没想到,现在你也是医生了,自己也在帮人看病。唉,世事难料。"

  我欣赏她的坦白。也许那是因为她难得这么清醒。此刻,她似乎回到这个明亮的世界,一个她逃避了二十年的世界,可惜这个世界还是跟她记忆中一样令人难受。

  我们终于抵达了乔治・华盛顿大学医院。卡罗尔已经跟楼层的护士打过招呼,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后我们就直接走到我妈的病房。卡罗尔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我问她:"你要进来吗?"

  "我......不了,我还是不要进去的好。我已经跟她道别过好几次了。我不想待在这种到处都是消毒药水味道的地方。我到停车场去,跟那几个推轮床的人一起抽根烟。待会儿我们在那边碰面好不好?"

  我说好。

  我妈还是昏迷不醒,身上插满了维生系统的管线,有一部机器在调节她的呼吸。机器发出嗡嗡的声音,她的胸腔有规律地起伏着。她的头发比我记忆中更苍白了一点。我摸摸她的脸颊,她没有反应。

  出于医生的本能,我不自觉地撑开她的眼皮,大概是想看看她的瞳孔有没有扩张。只是,中风之后,她的眼睛出血,红得像小西红柿,整个眼球充满了血。我和卡罗尔坐车离开医院。她邀我到她家去吃晚饭,我婉谢了。我说我会自己弄点东西吃。她说:"我知道你妈的厨房里应该会有东西可以吃。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真的很希望你到我们大房子来住。虽然你妈不在了,家里有点乱,不过,我还是可以清一间客房让你凑合着住。"

  我跟她说谢谢,不过我还是比较想住在自己家里。

  "你考虑一下吧,如果想过来住就跟我说一声。"她的视线沿着碎石路车道越过草坪,看向那间小房子,仿佛多年来终于第一次看清楚了。"你还有钥匙吗?"

  我说:"我还有。"

  "那好吧,你就先回去好了。要是你妈那边有什么状况,我们两边的电话号码医院都有。"卡罗尔又抱了我一下,然后就毅然决然地走上阶梯。虽然她的样子并没有很急迫,不过我还是看得出来,她的酒瘾已经憋得够久了。

  我走进我妈的房子。我心里想,这里比较像她的家,而不是我家,尽管我留在这里的痕迹并没有磨灭。我离开家去念大学的时候,把我的房间扫荡一空,带走了所有重要的东西。不过,我妈还是让床铺保持原状,拿一些盆栽把空掉的地方补起来(例如松木架,窗台)。她不在了,那些花草很快就枯萎了。我浇了一些水。房子里的其他地方还是一样整齐。有一次,黛安形容我妈整理家务的风格是"线条式的",我猜她的意思是,有秩序但不偏执。我在屋子里四处逛着,看看客厅,看看厨房,瞄了一眼我妈房间里面。虽然眼前的一景一物已经不完全是往日的面貌了,但天地万物都有其归宿。

  天黑了,我把窗帘拉上,打开每一个房间的灯。从前,我妈从来都不认为屋子里需要把灯点得这么亮。我点亮灯火,是为了向死神宣战。不知道卡罗尔有没有注意到,隔着冬天枯黄的草地,小房子这边灯火通明。不知道这会让她感到安心,还是紧张。

  爱德华大概在晚上九点的时候回到家。他来敲我家的门,表示哀悼,真是够殷勤的了。在门廊的灯光下,他看起来有点不自在,那套手工缝制的西装有点凌乱。晚上天很冷,他呼吸的时候喷出雾气。他的手不自觉地摸摸口袋、胸口和臀部,好像是忘了什么东西,或只是因为不知道手要摆哪里。他说:"泰勒,我很难过。"

  他的哀悼好像太早了点,感觉好像是我妈已经死了,而不是快死了。他已经认定我妈死了。我心里想,我妈还有一口气,至少还在吸氧气。她还在很远的乔治・华盛顿医院里,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房里。"谢谢你,罗顿先生。"

  "老天,泰勒,叫我爱德华就可以了,大家都这样叫。杰森告诉我,你在佛罗里达的基金会里做得很不错。"

  "我的病人都好像没有抱怨。"

  "太好了。贡献不分大小,贡献就是贡献。对了,是卡罗尔叫你回来住这里的吗?我们已经准备好一间客房,要不要过来我家住?"

  "我住这里就很好了。"

  "好吧,我明白。不过,如果你需要什么,随时过来跟我们说一声,知道吗?"

  他慢慢走过那片枯黄的草坪。无论在媒体上或是在罗顿家族里,杰森早已是人尽皆知的天才。不过,我心里明白,爱德华自己也够资格冠上天才的头衔。他将自己的工程学位和商业头脑发挥得淋漓尽致,变成了一个庞大的企业王国。当年,GE美洲电信公司和美国电话电报公司对时间回旋束手无策,就像受到惊吓的小鹿一样眨着无辜的眼睛。而那个时候,爱德华已经开始卖起浮空器酬载的电信宽频。他欠缺的,不是杰森的聪明才智,而是杰森的智慧,还有杰森对真实宇宙那份深沉的好奇。也许,他还少了几分杰森的人性。

  爱德华走了以后,这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感觉这里好像是我的家,又好像不是。我坐在沙发上,发现客厅的模样几乎没什么改变。我心里感到很惊讶,待了好一会儿。早晚有一天,我都必须把房子里面的东西丢掉。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比起在另外一个星球上栽培生命,清理房子似乎更困难,更没头绪。不过,我会这样想,或许是因为我在考虑该怎么清理,也可能是因为我发现有个东西不见了。电视旁边有一个摆设饰品的架子,最上层有个地方变空了。

  住在屋子里那么多年,在我印象中,那座高高的架子上摆设的东西几乎没有变过,顶多只是多了一些灰尘。最上面那一层,摆的是我妈一辈子的纪念品。我闭着眼睛都可以说得出上面东西摆设的顺序,想象得到那个画面: 她中学的校刊年鉴(缅因州宾翰郡麦特尔中学,一九七五、一九七六、一九七七、一九七八),加州大学柏克莱一九八二年的毕业纪念册,一个玉制的佛陀挡书夹,一张直立式塑料框装裱的毕业证书,一个伸缩型档案套,里面放着她的出生证明,护照,税单。再过去是另一个绿色的佛陀挡书夹,撑着三个破破烂烂的纽巴伦牌球鞋包装盒。盒子上面分别写着"纪念品(学校)","纪念品(马库斯)","杂物"。

  但是今天晚上,第二个佛陀挡书夹歪向一边,而写着"纪念品(学校)"那个盒子不见了。我猜应该是她自己拿下来的,但很奇怪的是,屋子里别的地方都没看到那个盒子。那三个盒子当中,只有那个"杂物"的盒子她经常会当着我的面打开。里面放着一些音乐会的节目表,发黄变脆的旧剪报(里面有她父母亲的讣闻),一只翻领别针纪念品。别针上的图案形状是"蓝鼻子号双桅八帆渔船",那是当年她到新斯科夏省去度蜜月的时候买的。还有一些她在去过的餐厅和饭店收集来的折页火柴,衣服饰品,一张洗礼的证书。甚至还有一束我的胎毛,用一小片蜡纸包着,上面夹着一支别针。

  我把另外一个盒子拿下来,那个上面写着"纪念品(马库斯)"的盒子。我对我爸爸一向不会感到特别好奇,而我妈也很少谈到他。(他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是很简单的: 一个很帅的男人,工程师,爵士乐收藏家,爱德华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但也是个酒鬼,一个喜欢开快车的牺牲者。有一次他到加州苗必达市去拜访电子供货商,晚上开车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盒子里面是一沓信,牛皮纸信封,信封上地址姓名的笔迹简洁利落,应该就是我爸爸写的。这些信的收件人是贝琳达苏顿,我妈未出嫁前的姓名。信封上的地址是加州柏克莱,但街道门号我不认得。

  我拿出一个信封,打开,抽出里面那张发黄的信纸,然后摊开。

  那张信纸上没有网格线,但上面的字迹从头到尾排列得很工整,间隔不大。内容写着: 亲爱的贝,我以为昨晚在电话里,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可是,我还是不停地想着你。写这封信,仿佛可以让你离我更近,然而我还是看不到你,不能像去年八月一样,有你在我身边。每一个无法躺在你身边的夜晚,我就在脑海中反复播放往日的记忆。

  后面还有,但我没有再看下去。我折好信,塞回黄色信封里,盖上盒子,放回原来的地方。第二天早上,有人来敲门。我想大概是卡罗尔或是大房子那边派过来的文书助理。我跑去开门。

  没想到不是卡罗尔,而是黛安。黛安穿着一条暗蓝色的落地长裙,一件高领上衣。她双手紧握在胸前,抬起头看我,眼中闪烁着光芒。她说:"我好难过,一听到消息我立刻就赶来了。"

  可惜太晚了。十分钟前医院打电话来。贝琳达・杜普雷一直没有恢复意识,终告不治。告别仪式上,爱德华的致词很简短,有点心神不宁,内容乏善可陈。我上去说话,黛安也上去说话。卡罗尔本来也想说几句话,但最后因为哭得太难过,或是酒醉还没醒,没办法上台。

  黛安的致词最感人。她的声调抑扬顿挫,真挚感人,娓娓细述我妈的亲切仿佛一份礼物,从草坪对面一个更丰饶更祥和的国度传送过来。我很感激她说了这些话。相形之下,告别仪式上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显得很死板僵硬。人群中冒出一些半生不熟的脸孔,上台说了一些冗长乏味的话,内容半真半假。我向他们一一微笑致谢,反复同样的动作,好不容易时间到了,大家才开始往墓园那边走过去。那天晚上,大房子里办了一场聚会,一场葬礼后的招待会。会场上,爱德华生意上的伙伴们轮流来向我致哀。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不过其中有几个人认识我爸爸。那几个在大房子里帮佣的人也来向我致哀,他们的哀悼就显得比较真情流露,难掩悲痛。

  宴会服务员在人群中穿梭,端着银色的托盘,上面放着酒杯。我喝了很多酒,喝得有点过头了。又有一群人要过来向我致哀,这个时候,黛安从人群中一路挤过来,把我拖走。她说:"你需要透透气了。"

  "可是外面好冷。"

  "你再喝下去,就要开始阴阳怪气了。我看你已经差不多了。来吧,小泰,几分钟就好。"

  我们走到外面的草坪上。隆冬的草地一片枯黄。将近十八年前,我们就在同样的草地上亲眼目睹时间回旋出现的那一刻。我们环绕着大房子散步。尽管三月的风寒冷刺骨,树上、屋顶上、棚架上还残留着细小的雪花,我们还真的在草坪上悠缓地漫步。

  那些很容易就想得到的事情,我们已经聊了很多。我们交换彼此的近况: 我的工作,我搬到佛罗里达,我在基金会的园区里工作。她告诉我她和西蒙这几年来的状况,他们退出新国度运动,走向比较温和的传统信仰,以虔诚的心和克己苦行迎接极乐。(她说:"我们不吃肉,不穿人造纤维的衣服。")我有点醉了,头重脚轻。我走在她身边,心里纳闷着,不知道在她眼里,我是不是已经变成一个粗俗或讨厌的人。不知道她有没有闻到我满身餐前酒的酒味,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我身上穿的外套是人造纤维混纺的面料。她没怎么变,只不过比从前瘦了一点,或许太瘦了。她衣服的领子又高又紧,把下巴的线条衬托得有点突兀。

  我还算清醒,还知道要谢谢她费心拖我出来清醒一下。

  她说:"我自己也需要出来透透气。真是受不了爱德华请的那些客人,没有半个人真正了解你妈妈。没有半个。他们还在那边谈什么拨款法案,什么酬载重量。他们居然在那边谈生意。"

  "也许那就是爱德华对她致敬的方式。请一些政商名流来为她的守灵之夜增添光彩。"

  "你会这样想还真是宽宏大量。"

  "你好像还是一看到他就不高兴。"我心里想,她真的很容易被他激怒。

  "你是说爱德华?当然不高兴。虽然我也知道应该宽宏大量一点,原谅他。你似乎就比我宽宏大量多了。"

  我说:"他并没有对我怎么样,需要我去原谅,毕竟他不是我爸爸。"

  我说那句话其实没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杰森几个礼拜前跟我讲的话,我还是耿耿于怀。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尽管说那句话之前我心里已经再三斟酌,但一说出口,我的脸都红了。黛安满脸疑惑地看着我,看了好久,然后,她忽然瞪大眼睛,脸上露出又生气又尴尬的表情。就算在门廊微弱的灯光下,我还是很容易就看得出来。

  她冷冰冰地说:"一定是杰森告诉你的。"

  "对不起......"

  "他是怎么告诉你的?你们两个是不是没事就坐在那边嘲笑我?"

  "当然不是。他......他是因为吃了药才会跟我讲那些。"

  这下子又露出马脚了。她紧咬着不放:"什么药?"

  "我是他的全科医师,有时候我会开一些处方给他。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泰勒,什么样的药会让一个人忘了自己的承诺,说出不该说的话?他答应过我永远不会告诉你......"说到这里,她又推断出另一种可能。"杰森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来参加葬礼?"

  "他太忙了。剩不到几天我们就要发射第一波火箭了。"

  "可是,你好像在帮他做什么治疗。"

  "我不能违反职业道德,跟你讨论杰森的病历。"我说。但我知道这样一说她只会更疑心,因为,表面上我虽然没有告诉她,但实际上却已经泄露了秘密。

  "这确实很像他的作风,生了病却不告诉我们。他那个人就是这样把自己彻底封死......"

  "也许你应该主动问他,有时间你可以打个电话给他。"

  "你以为我没打过吗?他是不是也跟你说我都没有打电话?有一阵子我每个礼拜都打电话给他,但他只会跟我打哈哈,讲一些不痛不痒的事。比如说,你还好吗,我很好,最近有没有怎么样,没怎么样。泰勒,他根本不希望我打电话给他。他被关在爱德华的军营里。他觉得我会害他丢脸。除非他态度有所改变,否则我不会打电话给他。"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变,不过,也许你可以去看看他,当面跟他聊一聊。"

  "我怎么跟他见面?"

  我耸耸肩。"再休息一个礼拜,跟我一起坐飞机回去。"

  "你不是说他很忙吗?"

  "只要火箭一发射升空,剩下的工作就是坐下来等了。你可以到卡纳维拉尔角来,我们可以一起看看历史是怎么创造出来的。"

  "发射火箭是没用的。"她说。不过,听起来好像是别人教她说的。她又说:"我很想去,可是我买不起机票。我跟西蒙日子还过得去,但我们没什么钱。我们不是罗顿家族。"

  "我可以帮你出机票钱。"

  "你是个很慷慨的酒鬼。"

  "我说真的。"

  她说:"谢谢你,但还是不要。我不能接受。"

  "你考虑一下。"

  "等你酒醒了再问我吧。"我们沿着阶梯走上门廊的时候,昏黄的灯光从头顶上照下来,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忽然说:"也许我从前曾经胡思乱想,以为......也许我跟杰森说过......"

  "黛安,不要说这些了,我都明白。"

  "我知道爱德华不是你爸爸。"

  她推翻了自己过去的想法,这没什么。有意思的是她的表达方式坚定而果决,仿佛她现在了解更多了,仿佛她发现了另一种真相,发现了解开罗顿家族秘密的另一把钥匙。黛安回大房子去了,而我也不想再去面对那些无谓的人无谓的祝福。我走回我妈的房子里。此刻,我忽然感觉房子里太闷又太热。

  第二天,卡罗尔跟我说,我可以慢慢整理我妈的东西。她的说法是"安排一下"。她说,小房子就在这里不会跑掉,一个月,一年,都没关系。只要我有时间,只要我心情平静一点,随时都可以"安排一下"。

  想让自己心情平静现在还言之过早。不过,我还是谢谢她这么有耐性。那一整天,我都在打包行李准备搭飞机回奥兰多。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该带一些我妈的东西回去,也许她会希望我拥有一个自己的盒子,保存一些纪念品。可是,我要带什么?带走一个德国著名的瓷像娃娃?她喜欢那些瓷像,可是我总觉得又贵又俗气。带走客厅墙上那一只十字绣缝制的蝴蝶?还是那幅自助裱框的名画复制品,印象派大师莫奈的名作《睡莲》?

  我在那边犹豫不决的时候,黛安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你昨天说的那件事现在还算数吗?帮我买机票去佛罗里达?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是说真的。"

  "我跟西蒙谈过了。他不太高兴让我到佛罗里达去,不过,他说他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几天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心里想,他还蛮体贴的嘛。

  她说:"所以,除非你......我是说,我知道你昨天喝了很多酒......"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现在就打电话到航空公司。"

  我用黛安的名字订了一个机位,隔天的第一班飞机,华盛顿到奥兰多的旅游票。

  然后,我继续打包行李。妈妈所有的遗物当中,我好歹选了一样。我选了那一组玉石雕刻的佛像挡书夹。

  我找遍了整间房子,甚至还检查了一下床底,就是找不到那个写着"纪念品(学校)"的盒子。那个盒子似乎永远消失了。

无人星球生态培育

  杰森建议我们先去可可比奇的饭店订房间,然后在那里等他一天,他会过来跟我们会合。他正在基金会的园区里主持最后一轮记者会,回答媒体的提问。不过,他已经预先排出一个发射前的空当,希望观赏发射场景的时候,能够一个人清静一下,旁边不要有CNN的记者拿一堆猪头问题来轰炸他。

  我把杰森的意思告诉黛安。她说:"太好了,那就让我来问他那些猪头问题吧。"

  她很担心杰森的治疗状况,我只好编了一些话来安慰她: 不会啦,他并没有快要死了。如果身体状况有任何暂时的变化,他自己应该知道。我说的话她相信了,或者似乎是相信了。不过,她还是想亲眼看看他,仿佛只有亲眼见到了才会安心,仿佛我妈的过世动摇了她的信心。她一直相信,在罗顿家族的宇宙里,我妈是一颗永恒不变的星。

  我亮出基金会的证件,亮出杰森的名号,轻而易举地就在"假日酒店"弄到了两间紧邻的套房,景观正好面对着卡纳维拉尔角。火星计划的构想成形之后,没多久,梅里特岛外海的浅海区就盖起了十几座发射台。美国环保局曾经提出抗议,而基金会的反应是知悉但不予理会。这几座浅海发射台从饭店看得最清楚。除了发射台,眼前的景观还有停车场,冬日的海滩,蔚蓝的海洋。

  我们站在套房的阳台上。从奥兰多开车到饭店之后,黛安先洗了个澡,换了衣服,然后我们准备到楼下大厅的餐厅好好大吃一顿。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得到别的阳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摄影机和镜头。"假日酒店"是指定的媒体饭店。(也许西蒙不信任凡尘俗世的媒体,但没想到黛安现在却深陷其中。)我们看不见夕阳,但晚霞的光辉映照在遥远的发射架和火箭上,仿佛一群巨大的机器人正迈向中大西洋海沟,投入一场大战。那景象如此超尘脱俗,仿佛不像真的。黛安从阳台的栏杆边倒退了几步,仿佛眼前的景象吓到了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火箭?"

  时间回旋无人星球生态培育我说:"分散目标的生态培育。"

  她笑了起来,语气中有一点责难的味道。"你是在学杰森讲话吗?"

  那不是杰森的用辞,不完全是。"生态培育"这个词汇是罗伯特・海尼斯在一九九○年发明的。当时,将其他星球地球化的构想还是一种纯属臆测的科学。从技术上来说,就是在一颗无生命的星球上,创造出一个能够自动调节的厌氧性生物生存区域。不过,在当代,这个字眼的含意是纯生物领域的火星改造。火星绿化需要两种不同的星球改造工程。第一阶段是天然环境地球化,提高地表温度,增加大气压力,达到几近于可以培育生物的起步门坎。第二阶段就是"生态培育",用微生物和植物滋润土壤,制造氧气注入大气层。

  时间回旋已经帮我们完成了最艰巨的部分。逐渐扩张的太阳已经充分暖化了太阳系里的行星,除了地球之外。剩下的工作就是比较微妙的"生态培育"。不过,生态培育有很多种可能的途径,有很多有机生物的候选名单,从生存在岩石上的菌类,到高山上的地衣苔藓。

  黛安懂了。她说:"因为你们要把所有的生物都送过去,所以叫做分散目标。"

  "全部送过去。只要经费许可,能送多少就送多少,因为没有任何一种有机生物确定能够适应生存。不过,也许有一种可以活下去。"

  "也许不止一种。"

  "那更好。我们想要的是一个生态体系,不是单一环境。"事实上,火箭发射的时机是精心安排的,而且分批错开。第一波火箭只装载厌氧性和能够光合自养的有机生物,那种简单的生命形态不需要氧气,而且能够从阳光获取能量。如果它们生长得够茂盛,死亡累积到一定的数量,就能够在单位面积内累积成生物量层,以培育更复杂的生态体系。第二波发射是一年后,装载能够制造氧气的有机生物。这将是最后一波无人火箭,运送原始植物去固着土壤,调节水汽蒸发和降雨的循环。

  "看起来似乎不可能会成功。"

  "我们活在一个不可能的时代。不过,确实无法保证一定会成功。"

  "万一不成功呢?"

  我耸耸肩。"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好损失的。"

  "损失一大堆钱,一大堆人力。"

  "这些钱和人力还会有更好的用途吗?没错,这是一场豪赌,而且,确实没有把握,不过,一想到我们可能得到的回馈,就值得冒险赌一把。而且,对大家都有好处,至少目前是这样。一方面可以振奋我们国内的民心士气,一方面也可以促进国际合作。"

  "可是你们也会误导很多一般民众。你们让他们相信时间回旋是我们能够控制的,相信我们找到了一种足以改变时间回旋的科技。"

  "你是说,我们给了他们希望。"

  "错误的希望。而且,万一你们失败了,你们也就等于剥夺了他们的希望。"

  "那你要我们怎么办,黛安?回家跪在垫子上祷告?"

  "那也不算是承认自己被打败了......我是说祷告。好了,如果你们成功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送人过去?"

  "是的,如果火星绿化了,我们就会送人过去。"这是一项更艰巨,道德上更复杂的任务。我们会送一批精心挑选的义勇军上去,每个小组十人。他们必须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依赖有限的食物配给,忍受一段极其漫长的旅程。没有人知道那会有多漫长。他们在德尔塔5型火箭里度过好几个月的失重状态之后,到了火星的大气层,还要忍受近乎致命的大气摩擦减速,接下来,还要冒险下降到火星的地表。如果前面的过程都成功了,如果配额有限的生存装备也能够平行下降,降落在他们附近的地点,那么,接下来,他们就必须在那个人类勉强可以生存的环境里,开始训练自己求生的技能。任务简报没有教他们要怎么回地球,只教他们要活得够久,久到足以繁衍出够多的人类,将径得起考验的生存模式传承给他们的子孙后代。

  "哪个正常人愿意做这种事?"

  "你绝对想象不到。"我不知道C国、俄国和其他国家的义勇军是什么样的人,不过北美洲的飞航人选只是一群普通的男女百姓,令人十分惊讶。他们获选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年轻,体格强健,能够忍受艰苦的环境。只有少数是空军的试飞员,不过他们全都具备杰森所说的"试飞员的心理特质",愿意冒极大的生命危险,追求卓越的成就。当然,他们大多数人共同的命运就是死亡,就像先前的火箭所载运的那些菌类一样。根据合理的预估,有几批零散的幸存者会流浪到"水手谷"满是苔癣的峡谷中。他们可能会碰到俄国人、丹麦人或加拿大人的队伍,繁衍出可观的火星人类。这是最乐观的成果了。

  "你同意这样的评估?"

  "没有人问我的意见。但我希望他们平安。"

  黛安用一种不甚满意的眼神看着我,不过却没有继续和我争辩了。我们搭电梯到楼下大厅的餐厅。当我们在那边排队等服务员带我们入座时,排在我们前面的是十几个电视新闻网的技术人员。黛安想必已经感觉到那股不断滋长的兴奋气息。

  点过菜之后,她转头去听四周邻桌的零星交谈。那些新闻记者正在排练隔天工作要用到的一些术语,或是绞尽脑汁想把那些术语搞懂。她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字眼,例如"光解离作用"和"石下寄生菌类",当然还有"生态培育"。她还听到四周弥漫着笑声和刀叉餐盘肆无忌惮碰撞的声音,感觉到空气中飘散着一股令人眩晕的欢乐气息,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期待。自从六十多年前人类初次登陆月球之后,这是第一次沸沸扬扬全球瞩目的太空探险。而时间回旋更赋予这次任务一种独特的意义,那正是登陆月球所欠缺的: 这是真正的危机,时间紧迫,而且,全球人类共同承担风险。

  "这全是杰森的杰作,对不对?"

  "就算没有杰森和爱德华,人类终究还是会走上这一步,只不过,过程可能会不太一样,可能会比较慢,比较没效率。小杰从头到尾都是这项计划的核心人物。"

  "而我们都是外围分子,围绕着这个天才。偷偷告诉你,我有点怕他。这么久没见面了,我真的有点怕见到他。我知道他对我不太满意。"

  "不是对你不满意。至于你的生活方式嘛,也许吧。"

  "你说的是我的信仰吧。我们可以聊聊这个问题。我知道小杰有一点......有一点觉得我背叛了他。仿佛我和西蒙否决了他所相信的一切。可是真的不是这样。杰森和我从来就没有走过相同的路。"

  "你知道吗,小杰骨子里还是小杰,从前那个小杰。"

  "但我还是从前那个黛安吗?"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

  她显然胃口很好,吃得很起劲。吃完主菜,我们叫了点心和咖啡。我说:"你很幸运,有时间来看这样的场面。"

  "你的意思是,我很幸运,是因为西蒙肯放牛吃草。"

  "我不是那个意思。"

  "别紧张。不过,这样说也没错。西蒙可能有一点管得太多了。他想知道我人在哪里。"

  "你会觉得困扰吗?"

  "你的意思是我的婚姻有问题吗?没有,不是那个问题,我也不会让婚姻出问题。不过,那也不代表我们之间完全不会有争执。"她犹豫了一下。"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不过,那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懂吗?不能告诉杰森,只有你知道。"

  我点点头。

  "自从你们上次见面以后,西蒙变了不少。大家都变了,新国度那段日子的老伙伴都变了。新国度是属于年轻人的,是为了创造一个信仰的群体,创造一个神圣的空间。在那里,我们可以不用害怕周围的人,可以彼此拥抱。拥抱不是象征,而是真正的拥抱。人间的伊甸园。可惜我们错了。我们以为艾滋病没什么可怕,嫉妒也无所谓......谁会在乎那些呢?既然世界末日都已经到了。然而,小泰,'大难'来得很慢。大难是一辈子的,而我们需要健康强壮的身体来面对大难。"

  "那你和西蒙......"

  "噢,我们很健康。"她笑了一下。"谢谢你的关心,杜普雷大夫。不过,艾滋病和吸毒让我们失去很多朋友。整个运动就像是在坐云霄飞车,爱让我们一路冲上巅峰,悲伤让我们一路坠到谷底。任何一个参与过运动的人都有同样的感受。"

  也许吧,不过,参加过新国度运动的人,我也只认识黛安一个。"过去这几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西蒙不太能适应,日子很不好过。他真的相信我们是神祝福的一代。有一次他跟我说,上帝已经降临,离我们如此的近,就像冬夜里我们身边的暖炉。他说,他真的能够用他的手去触摸那'天国',感受他的温暖。我们都有那样的感受,而那一切真的激发了西蒙最好的一面。后来,整个运动开始走下坡,我们好几个朋友都生病了,要不然就是染上毒瘾,各种各样的毒瘾。这件事对他伤害很深。就是那时候,我们的钱也已经花光了,到最后,西蒙不得不去找工作。我们两个都必须去找工作。我已经兼差好几年了。西蒙找不到一般世俗的工作,不过,他到我们亚利桑纳州天普市的教堂里当管理员,约旦大礼拜堂。他们有钱的时候就会付他一点薪水......现在,他正在准备考试,考配管工人的执照。"

  "这似乎不太像上帝应许之地。"

  "是啊,可是你知道吗?我不觉得应许之地已经降临。我就是这样告诉他。也许我们可以感觉到千年至福即将来临,但毕竟还没有来临......就算结果注定要失败,我们还是要坚持到最后一秒钟。也许我们的遭遇正是上帝的审判。我们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应该要郑重其事。"

  我们搭电梯到楼上的房间。黛安在她房间的门口停了一下,对我说:"我一直都记得,跟你说话的感觉有多好。还记得吗,我们过去曾经是无话不谈的?"

  我们曾经通过电话简单的媒介,透露彼此心中的恐惧。有距离的亲密,她一直都喜欢那样的感觉。我点点头。

  她说:"也许我们可以重温旧梦。也许有时候我可以从亚利桑那州打电话给你。"

  当然是她打给我,因为西蒙不会喜欢我打电话给她。我们有默契。这就是她希望跟我保持的关系。她会是我的红粉知己。对她来说,我是一个没有威胁的人,一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倾诉的对象,就像电影里女主角身边那个同性恋的男性友人。我们可以谈天,可以分享彼此的心情,没有人会受到伤害。

  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需要的。可是,看着她那渴望而又有点失落的眼神,我实在说不出口。结果,我对她说的是"好哇,当然好。"

  她咧开嘴笑了,抱了我一下,然后就进房间去了,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走廊上。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比平常晚很多。我安抚自己受伤的尊严,沉浸在附近房间传来的吵杂声和欢笑声中,脑海中想着近日点基金会,太空总署喷射推进实验室,肯尼迪太空中心,还有里面那些科学家和工程师。我想到那些报社记者,电视新闻播报员,想到他们正看着强烈的弧光灯打在遥远的火箭上,想到大家都在这人类历史的尽头各自忙碌,做自己该做的事,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郑重其事。第二天中午杰森到了,距离第一波发射预定的时间还有十个钟头。天气晴朗,风平浪静,是个好兆头。全球各地的火箭都已蓄势待发,唯一明显耽搁的是欧洲太空总署。他们的发射场位于法属圭亚那,是以前的库鲁太空中心扩建而成的。由于一场猛烈的三月风暴,那里被迫关闭,美国生态学会提供的有机生物可能会晚一两天送到......相当于时间回旋外面的五十万年。

  小杰直接到我的套房来,黛安和我一起在那边等他。他穿着一件廉价的塑料防风夹克,戴着一顶马林鱼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了。这样是为了掩人耳目,避开住在这里的记者。一看到我来开门,他立刻就说:"泰勒,真对不起,要是排得出时间来,我一定会到场。"

  他说的是我妈的葬礼。"我明白。"

  "贝琳达・杜普雷是整幢大房子里最令人怀念的人。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谢谢你。"我说,然后退到旁边让他进来。

  黛安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从房间的另一头走过来。杰森反手把门关上,脸上没有笑容。他们两个相隔一公尺,站在那里四目相对,整个房间里气氛安静得有点凝重。杰森终于开口了。

  他说:"看你那个领子,简直是一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银行家的模样。还有,你实在应该吃胖一点,在你们那个到处养牛的乡下,吃一顿像样的饭有那么难吗?"

  黛安说:"小杰,我们那里的仙人掌比牛多。"

  然后他们两个都笑了,走向前抱在一起。天黑了以后,我们都跑到外面的阳台去。我们把很舒服的椅子搬出去,叫客房服务送来一大托盘的餐前小菜(黛安点的)。那是一个时间回旋遮蔽的夜晚,天空一片漆黑,看不到星星。然而,远处的发射台在巨大的强光灯照耀下,一片灯火通明,映照在海面上的倒影仿佛在缓缓起伏的波浪中翩然起舞。

  到目前为止,杰森已经在一个神经科医生那边看了好几个礼拜。专科医师的诊断和我的诊断完全一样: 杰森得的是严重的多发性硬化症,对药物没有反应,唯一有效的治疗方法是服用大量的缓和药剂。事实上,那位神经专科医师想把杰森的案例上报给疾病管制中心。疾病管制中心目前正在研究一种疾病,有人称之为"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简称"非多发硬化"。小杰半是恐吓半是收买,叫他打消那个念头。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新的鸡尾酒疗法有效控制住了他的病情,症状没有再发作。他的身体机能就和从前一样正常,行动自如。黛安心头可能有的疑虑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为了庆祝这次发射,他还带了一瓶很贵的正牌法国香槟。我告诉黛安:"我们本来可以去坐贵宾席的,坐在船艇组装大楼外面的露天看台,坐在葛兰总统旁边。"

  杰森说:"这里的视野也一样好,甚至更好。在这里,不会有人抢着要拉我们拍合照。"

  黛安说:"我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总统。"

  天空当然还是一片漆黑,房间里的电视上有人在报导时间回旋隔离层(我们开电视是为了听倒数计时)。黛安抬头看着天空,仿佛天空可能会奇迹似地变成有形的,一个笼罩着地球的盖子。杰森看到她抬头的样子。他说:"他们实在不应该称之为隔离层,报纸上已经没有人用那个名称了。"

  "哦,那他们用什么名称?"

  他清了清喉咙。"一面'奇异透析膜'。"

  黛安笑出来。"噢,不会吧,不会吧,那太恐怖了,真受不了。听起来简直像是妇产科的毛病。" 

  "是没错,不过'隔离层'这个名称是错误的。时间回旋比较像是一道边界。那不是一条可以随意跨越的普通界线。时间回旋会选择特定的物体,接纳物体,然后加速送到外面的宇宙。有点像物理上的渗透作用,而不是像冲破一道篱笆。所以,我们称之为透析膜。"

  "小杰,我已经忘了我们以前话是怎么说的,我可以超现实一点,荒诞一点。"

  "嘘。"我制止他们两个。"你们听。"

  现在电视已经切换到太空总署的画面,任务管制中心正以一种机械式的声音在倒数计时。三十秒。发射台上,十二艘火箭已经开始注入燃料,一一点名。十二艘火箭同时发射,这是野心勃勃的壮举。要是在从前,太空总署会认为这样的行动是不切实际的,而且极度危险。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现在活在一个绝望冒险的年代。

  黛安问:"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同时升空呢?"

  "因为......"杰森开口回答,然后忽然停下来。"等一下,我们先看。"

  二十秒。十秒。小杰站了起来,整个人靠在阳台的栏杆上。

  整个饭店的阳台上到处挤满了人。海滩上是满满的人潮,万头攒动,无数的镜头旋转着焦距,全部朝向同一个方向。根据事后的统计,当天围绕在卡纳维拉尔角的群众将近有两百万人。根据警方的报告,那天晚上发生了一百多起皮夹失窃案件,两起持刀杀人案件,十五起伤害未遂案件,还有一位妇人早产。(一名一千八百多公克的女婴在一张折叠桌上接生,地点是可可比奇的"国际煎饼之家"。)

  五秒。房间里的电视忽然安静下来。那一刻,万籁俱寂,只剩下摄影机操作所发出的喀嚓声和嗡嗡的尖细鸣声。

  接着,火箭点燃,海面上亮起一片眩目刺眼的光,延伸到海平线。

  如果只是一枚火箭,即使是在黑夜里发射,当地的民众早就见怪不怪了。只不过,这次的火焰不是只有一束,而是五束、七束、十束、十二束柱状的火焰。那一刹那,海面上的发射架只剩下黑影般的轮廓,像一座座只有钢骨的摩天大楼,迅速笼罩在海水蒸发形成的巨大水雾中。十二道白色的火焰形成巨大的柱子,相隔好几公里,远远望去却仿佛紧靠在一起,像十二只爪子缓缓伸向黝黑的天空。在十二道火焰交织而成的火光照耀下,天空也从黝黑逐渐变成靛蓝。固态燃料火箭奋力爬升,发出隆隆巨响,仿佛一阵狂喜或恐惧压迫心脏,发出震撼的搏动。海滩上的群众开始欢呼狂叫,两种声音交织成一片。然而,我们欢呼,并不只是因为狂暴激昂的壮观场面。我相信,那两百万群众从前一定都看过火箭发射,至少在电视上看过。尽管十二枚火箭齐发升空的场面是如此壮观,如此惊天动地,但我们并非只是为此而欢呼。我们欢呼,主要是为了场景背后所隐含的意图,一个振奋人心的意念。我们不只是要在火星上插上人类生命的旗帜,我们也是在向时间回旋挑战。

  火箭升空了。(我从阳台上瞄了一眼房间里的电视。长方形的屏幕上可以看到C国西部,斯渥德博,拜科努尔,新疆,类似的火箭划出弯弯的飞行轨道,消失在白天晴朗的云端。)海平在线刺眼的光芒下逐渐变成间歇的闪烁,逐渐黯淡,而夜色又重新盘踞在海上。沙滩上,水泥平台上,沸腾的海水上,隆隆巨响逐渐变得遥远。我仿佛闻到刺鼻的烟硝味随着潮水漂上岸,一种很像"罗马之烛"烟火的独特臭味,不过闻起来还不至于会不舒服。

  成百上千的相机仿佛垂死的蟋蟀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然后渐渐沉寂。

  群众的欢呼变换了几种方式,一直持续到天明。我们回到房间里,拉上门帘,遮住外面曲终人散降临的夜幕,打开香槟。我们看着电视上的海外新闻。除了法国那边因为风雨耽搁了,各地的发射都很顺利。一只满载着菌类的舰队已然踏上火星的征途。

  "为什么他们会同时升空呢?"黛安又问了一次。

  杰森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很久。"因为我们希望他们能够差不多在相同时间抵达目的地。不过,这可没像听起来那么简单。他们必须尽可能同时进入时间回旋透析膜,否则一到了外面,他们的时间差距会是好几年,甚至好几个世纪。或许对那些厌氧性菌类来说,时间的影响并不大,不过我们在执行上还是把时间视作关键因素。"

  "好几年,甚至好几个世纪?怎么可能呢?"

  "黛安,这就是时间回旋的本质。"

  "我知道。可是,好几个世纪?"

  他把椅子转过去,身体面向她,皱起眉头。"我要搞清楚你无知到什么程度......"

  "小杰,我只不过是问个问题。"

  "帮我计时一秒钟。"

  "什么?"

  "看着你的手表帮我计时一秒钟。算了,我自己来。一......"他顿了一下。"秒,懂了吗?"

  "杰森......"

  "忍耐一点。你知道时间回旋的比例吗?"

  "大概知道。"

  "大概知道还不行。地球上一秒相当于时间回旋外面的三年两个月。记住这个数字。如果有一艘火箭比其他的火箭晚一秒钟进入时间回旋透析膜,它就会晚三年抵达火星轨道。"

  "我只是讲不出那个数字......"

  "黛安,这个数字很重要。假设我们的小舰队刚刚从透析膜里冒出来了,就是现在,现在......"他用手指头在空中打拍子。"一秒。过去了。对我们的小舰队来说,那已经是三年多了。一秒钟之前他们还在地球的轨道上,而现在他们已经把东西送到火星表面了。我是说现在,黛安,就是眼前这一瞬间。事情已经发生了,工作完成了。接下来,看你的手表跑一分钟,天外那个时钟大概已经跑了一百九十年。"

  "那确实是很长的时间,可是你没办法在两百年里改变一个星球,不是吗?"

  "所以说,到现在为止,这项实验已经在时间回旋之外进行两百年了。不过,就是现在,我们在讲话的时候,幸存的菌类移民已经在火星上繁衍了两个世纪。再过一个小时,它们就已经在那里一万一千四百年了。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就已经繁衍了将近二十七万四千年了。"

  "好了,小杰。我懂你的意思了。"

  "下礼拜的这个时候,一百九十万年。"

  "可以了。"

  "一个月之后,八百三十万年。"

  "杰森......"

  "一年之后,一亿年。"

  "我知道,可是......"

  "在地球上,一亿年横跨的时间,大概是从海洋之外出现生物的时候开始,到你上次过生日为止。一亿年大概已经足够那些微生物从地壳蕴藏的碳酸盐中抽出二氧化碳,从硝酸盐中过滤出氮气,清除表土层中的氧化物,并且,它们自己大量死亡之后,还会丰富土壤的养分。那些释放出来的二氧化碳会形成温室气体。大气会愈来愈浓,愈来愈温暖。一年后,我们会派遣另一支太空舰队,运送能够进行呼吸作用的有机生物过去,开始将二氧化碳循环成自由氧。再过一年,或者,只要一等到火星的分光图谱分析的结果可以了,我们就会运送牧草,植物和其他更复杂的有机生物过去。等这一切都稳定下来,形成某种大体平衡的星球生态体系之后,我们就要送人类过去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吗?"

  黛安绷着脸说:"你告诉我呀。"

  "意思就是,五年内就会出现一个繁荣的人类文明。农场,工厂,道路,城市......"

  "小杰,有一个希腊语单词可以形容你所说的。"

  "Ecopoiesis(生态培育)。"

  "我想到的是hubris(傲慢)。"

  他笑了一下。"我会烦恼很多事情,不过,我并不担心自己会冒犯上帝。"

  "也许是冒犯假想智能生物吧。"

  他不说话了,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啜一口杯子里的香槟。"正好相反。我怕我所做的,正好是他们想要我们做的事。"

  接下去他就不肯再解释什么了,而黛安也急着想换个话题。隔天,我开车载黛安到奥兰多去搭飞机回凤凰城。

  过去这几天,我们都不去讨论伯克郡的那天晚上,在她嫁给西蒙之前,我们有过肌肤之亲的事情,甚至连提都不提,言语中也没有任何暗示。那种回避的感觉愈来愈明显。正因为我们不嫌麻烦地拐弯抹角回避这个话题,反而意识到我们之间有个无形的禁忌。我们在机场安全门前面很含蓄地拥抱道别的时候,她对我说:"我会打电话给你。"我知道她是说真的。黛安很少对人承诺什么,但她会很郑重其事地信守承诺。然而,我也同样意识到,自从上次见面之后,已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而且,我们下次再见,将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虽然不会像时间回旋外面那么漫长,但却同样会啃噬我的内心,让我陷入渴望的煎熬。她的眼角和嘴边有一些皱纹,当我每天早上看着镜中的自己,我也看到了类似的皱纹。

  我心里想,怎么搞的,我们怎么会忙着把自己变成两个彼此不太熟悉的人。那年的春天和夏天,陆陆续续又发射了几枚火箭,上面装载着勘查设备,在地球上空的轨道上绕了几个月,然后带回火星的照片和分光图谱。我们可以借此了解火星生态改造的状况。

  初步的结果并不明朗: 火星大气层中二氧化碳增加的数量有限,可能只是太阳照射的边际效应。根据合理的评估,火星还是一个冰冷、不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杰森承认,火星阳光的紫外线太强,表土层充满了氧化物,就算是"基改生物"可能也不太能适应。("基改生物"就是第一波火箭所装载的"基因工程改造火星有机生物"。)

  然而,还不到仲夏,我们已经在分光图谱上发现了生物活动的有力证据。大气层愈来愈浓,而水蒸气也愈来愈多,还有甲烷、乙烷、臭氧也增加了,甚至还侦测到自由氮有微量的增加。

  圣诞节前夕,这些变化还是很细微,但绝对不是太阳所造成的。尽管太阳照射的暖化作用还是会造成变化,但影响的程度绝对不可能这么大。火星已经成为一颗活的星球了。

  发射台再次整装待发。新的微生物已经培育成功,装载完毕。那一年,美国国内的生产毛额,足足有百分之二投入在时间回旋相关的航天作业上,说穿了,就是火星计划。其他工业国家也是类似的比例。二月的时候,杰森的症状又复发了。有一天,他睡觉醒来,发现自己两眼的视线无法集中。他的神经专科医师调整了处方用药,并且叫他戴眼罩,可以暂时调整视线。小杰很快就复原了,可是他几乎整个礼拜没办法去工作。

  黛安很守信用。她开始打电话给我,至少每个月打一次,但通常不会隔那么久。她通常是深夜打来,因为那个时间西蒙已经睡了,睡在他们那间小公寓的另一头。他们在天普市一家旧书店楼上租了几个房间。黛安有一份薪水,而西蒙在约旦大礼拜堂的工作收入并不稳定,以他们的收入,住这样的地方已经算很好的了。天气热的时候,我可以从电话里听到那台凉风扇发出嗡嗡的声音,冬天的时候,她会小声地开着收音机以遮掩讲话的声音。

  我邀她到佛罗里达来看第二波发射,只不过,她当然没办法来。她工作很忙,而且教会里的朋友会找他们一起吃晚饭,一起度周末。而且,西蒙不会理解她为什么要来。"西蒙目前正遭遇到一点信仰危机。他努力想搞清楚弥赛亚的问题......"

  "弥赛亚有什么问题吗?"

  黛安说:"你实在应该多看看报纸。"我想,她大概高估了这些宗教上的争议能登上主流媒体的机会,至少我们佛罗里达这边就很难得看到,也许西部跟我们这边不太一样。"从前的新国度运动相信一种和基督教不同的基督复临,这也就是我们与众不同的地方。"我心里想,除此之外,喜欢在公开场合赤身露体的癖好也是他们与众不同的地方。"早期的作家,像是瑞特尔和格林盖,他们认为时间回旋直接实现了《圣经》上的预言,也就是说,历史事件重新定义了这些预言,改写了这些预言。不一定会有真正的大难,甚至也不一定会有活生生的基督二次降临。《新约》中的《帖撒罗尼迦前后书》,《哥林多书》,《启示录》,这些东西都可以重新诠释,或者干脆不予理会,因为,时间回旋就是上帝亲自介入人类历史的作为,是活生生的神迹。时间回旋取代了《圣经》本身。正是时间回旋让我们解脱一切束缚去创造出地上的天国。我们猛然醒悟,千年至福必须由我们自己亲手去创造。"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懂。"实际上,大概就在她讲到"基督复临"这个字眼的时候,我就有点恍神了。

  "基督复临的意思是......算了,不说这个。问题出在约旦大礼拜堂,也就是我们的小教会。他们公开重新宣示所有的新国度教义,可是,有半数的教徒是老派的新国度信徒,像我和西蒙。所以,我们忽然陷入纷争,在"大难"的问题上争执不休,在时间回旋是否符合《圣经》预言的问题上争执不休。大家开始壁垒分明。反基督究竟是否存在,如果存在,他究竟在哪里?被提的极乐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大难前?大难中?还是大难后?诸如此类的问题。也许你会觉得这些问题微不足道,但是在信仰上,那是足以动摇国本的问题,而且,和我们僵持不下形同水火的,却是我们关心的人,我们的朋友。"

  "那你是哪一国的?"

  "我自己吗?"她不说话了。电话里,我又隐隐约约听到收音机的声音,夹杂在她的声音里,有一个催眠般的声音在为那些睡不着觉的人播报夜间新闻。我听到那个声音说"梅莎市枪击案件的最新进展"。有基督复临,或是没有基督复临。"这么说吧,我现在很矛盾。我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有时候我很怀念从前那段日子,一路走来努力打造人间天堂。就好像......"

  她忽然停下来。我听到收音机夹杂着静电噪声的含糊声音,此外,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黛安?你还没睡吗?"

  "不好意思。"她很小声地说。西蒙出来巡视了,我们的空中相约,跟她这片刻没有肌肤之亲的小小出轨也该提早收场了。"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还来不及说再见,她就挂电话了。装载第二系列种子的火箭也顺利发射升空了,就像第一次一样完美无瑕。媒体再度团团包围了卡纳维拉尔角,不过,这一次我是在基金会大会堂的大型数字投影电视上看的。火箭发射的时候,阳光普照,仿佛一群鹭鸶飞散到梅里特岛的上空,就像漫天闪亮的五彩碎纸片。

  接下来,是另一个漫长夏季的等待。美国生态协会启用了一系列新一代的太空望远镜和射电干涉仪,获取了不少影像信息。这些影像比去年的更细腻更清晰。还不到九月,基金会每一间办公室的墙上都挂满了高分辨率照片,里面可以看得到我们的成果。我也挂了一幅在医务室候诊室的墙上。那是一张火星的连续色阶输出影像。图片上看得出来,整个"奥林帕斯山"的轮廓似乎覆盖着霜或冰,上面镂刻着一条条新的排水渠道,云雾像水一样飘荡在"水手谷"中,血管般的绿色纹路在"火星之眼太阳湖"里蜿蜒流窜。"萨瑞南陆地"南边的高地还是一片荒漠,不过,由于气候愈来愈潮湿,风愈来愈强,那个地区的陨石坑已经遭到严重侵蚀,几乎快要看不见了。

  接连好几个月,需氧有机生物的数量起伏不定,使得大气中的含氧量也跟着起起落落。不过,到了十二月,大气压力已经超过二十毫巴,而且趋于稳定。不断增加的温室气体,不稳定的水循环,再加上新的生物地质化学回馈循环系统,由于这些因素潜在的混沌整合,火星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衡状态。

  一连串的成功对杰森是很有帮助的。他的症状一直没有再复发,而且忙得很开心,仿佛忙碌可以治疗他的病。如果说有什么事情会让他感到沮丧,那就是他渐渐浮出台面,变成近日点基金会的天才样版,或至少也是火星改造计划的科学名人,典范金童。这不是杰森自己愿意的,而是爱德华搞出来的把戏。爱德华很清楚,社会大众希望基金会能够有一个门面,最好是年轻聪明,但不会给人压迫感。因此,自从基金会成为一个航天领域的国会游说团体之后,他就把杰森推上镜头。小杰勉为其难地承受这一切。他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优秀解说人员,而且很上相,可是他痛恨这样的过程。不管到什么地方,只要看到电视上出现自己的画面,他就宁可赶快离开。

  就在那一年,我们进行了第一次"核电宇宙飞船"无人飞行。杰森全神贯注地留意整个过程。这些宇宙飞船就是要用来运送人类到火星去的,构造上不像种子宇宙飞船那么简单。"核电宇宙飞船"是全新的科技。"核电"是"核子电力推进系统"的简称,也就是使用核反应炉动力的离子引擎,比种子宇宙飞船的引擎威力强大得多,足以承载大量的人员装备。不过,要把这些巨大的宇宙飞船送上轨道,需要史无前例的巨大火箭,远大于太空总署曾经发射过的任何火箭。这项行动,杰森称之为"英雄式的工程",不过,工程费用也是同样英雄式地昂贵。巨大的经费,就连一向大力支持的国会都亮起了红灯,不过,一连串引人注目的成功压住了蠢蠢欲动的反对势力。杰森很担心,只要有一丁点明显的失败,赞成与反对两边的势力就会扯平。

  新年刚过没多久,一艘核电宇宙飞船测试飞行失败,装载测试资料的飞行器无法重返大气层,根据推测,很可能在轨道上出故障了。国会山里有一个小团体发表谴责声明,他们代表的是财政极端保守的几个州,在航天工业方面没有什么明显的投资。不过,爱德华在国会里的朋友否决了他们的反对。一个星期之后,测试飞行成功了,国会里的争议也就偃旗息鼓了。不过,杰森说,我们只是很巧妙地躲过了子弹。

  我把这件事告诉黛安,她虽然听得懂,却觉得那些都是无谓的争辩。她说:"杰森真正需要担心的,是火星计划究竟会给地球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到目前为止,媒体上多是一片歌功颂德,对不对?大家都在热头上。我们都需要找点什么来给自己一点信心,相信人类......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怎样说好了,相信人类具有无穷的潜力。只不过,这种自我陶醉迟早会醒过来,到时候,大家就会开始变得很聪明,非把时间回旋的真相搞清楚不可。"

  "这样不好吗?"

  "万一火星计划失败了,或是无法满足大家的期望,是的,那就不妙了。这并不只是因为他们感到失望。他们亲眼目睹整个火星地球化的过程,所以,他们现在手上有一把尺了。他们会用这把尺来衡量时间回旋。我说的是,衡量时间回旋那种全然疯狂的力量。时间回旋并非只是某种抽象的现象,你让他们鼓起勇气面对这只庞然巨兽,而且我猜,这对你们是有好处的。不过,万一你们的计划出了什么问题,也就等于夺走了他们的勇气,更糟糕的是,他们已经见识到时间回旋的威力了。而且,泰勒,他们不会喜欢你们失败的,因为,万一你们失败了,他们就会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里。"

  我念了一段豪斯曼的诗,那首诗是她从前念给我们听过的: 幼儿尚未知晓,已成大熊佳肴。

  她说:"那个小孩已经开始搞清楚了,也许那就是你们描绘出来的'大难'了。"

  也许吧。有些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会想到假想智能生物,纳闷着,他们究竟是谁。对于他们,其实我们只看得到冰山的一角,只看到一个明显的事实,那就是,他们就是有能力用这个......透析膜把地球包在里面,而且,他们已经在外面等了将近二十亿年了,将我们纳为己有,调整我们的星球和时间的流速。

  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那么有耐性,即使只有一点点像人,也不可能那么有耐性。杰森的神经专科医师拿了一份美国医药协会期刊给我看,是那年冬天出版的一份研究报告。康奈尔大学的人研究了严重的抗药性多发性硬化症,发现了一种标志基因。那位医生名叫戴维・马斯坦,是一个胖胖的佛罗里达当地人,待人很亲切。他分析杰森的基因图谱,在里面找到了可疑的基因序列。我问他那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帮他开处方配药的时候,就能够更明确一点了。此外,杰森不是典型的多发性硬化症病人,我们永远不可能把他治疗到症状长期不会发作。"

  "可是,他的症状似乎已经一年多没有发作了,那不算长期吗?"

  "这只是代表他的症状被控制住了,就是这样而已。'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还是会在他体内继续蔓延,就像火苗在煤矿层里焖烧。总有一天,我们会压制不住的。"

  "无可挽回的转折点。"

  "也可以这么说。"

  "他还能维持正常多久?"

  马斯坦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吗,这就是杰森问我的问题。"

  "你怎么告诉他的?"

  "我说我不是算命师。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目前还没有找到明确的病因,而且每个病人的体质不同,发作的时间不一定。"

  "我想他不会满意你这样的回答。"

  "他话的确说得很白,就是不接受。可是我说的是真的。他有可能十年都不会发作,但也有可能过几天就坐在轮椅上了。"

  "老天,你真的这样告诉他?"

  "我说得比较委婉,带点激励。我不想让他失去希望。他的斗志很强,这对病情是很有帮助的。我告诉他,短时间之内他应该不会有问题,可能是两年、五年,或者更久。接下来就不用再猜了。这些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他。真希望我能够有更好的预测。"

  我没有告诉小杰我和马斯坦谈过,不过,我看到他的反应了。在接下来的几个礼拜里,他的工作量加倍,仿佛想利用自己的成功,战胜时间,战胜有限的生命。不是全世界的时间和生命,是他自己的。火箭发射的步伐开始紧锣密鼓了,而花费的暴增也就更不在话下。最后一波种子火箭是在三月发射的(可以这么说,只有这一次才是装载真正的植物种子),距离先前的第一波发射已经两年了。当年,小杰、黛安和我一起看着十几艘外形相似的火箭飞离佛罗里达,奔向那个当时还是不毛之地的火星。

  长期的火星"生态培育"需要极其漫长的时间,而时间回旋正好发挥了杠杆作用,给了我们所需要的时间。如今,我们既然已经发射了植物的种子,接下来,能否掌握时机就成为攸关成败的关键了。如果我们等太久,火星的演化可能会脱离我们的掌握。某个品种的谷类原本是可以吃的,可是在荒野中历经百万年的自然演化之后,可能就不再是原始的品种了,可能会变得难以下咽,甚至有毒。

  这意味着,种子船队发射之后,再过几个礼拜,我们就必须发射探测卫星。如果探测到的结果是正面的,我们就必须立刻发射载人的核电宇宙飞船。

  探测卫星发射后不到几个钟头,我们就从降回地球的装置里拿到了影像信息,不过,这些影像信息还在送往南加州巴莎迪那市的路上,准备交给太空总署的喷射推进实验室做分析。那天晚上,我又接到黛安打来的午夜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经我一再追问,她才承认,至少在六月的时候她就已经被解雇了。她和西蒙的房租已经拖欠了很久,生活有问题了。可是,她不能跟爱德华要钱,而卡罗尔则是连谈都没办法谈。她正打算鼓起勇气找小杰帮忙,但又觉得丢人现眼很不是滋味。

  "黛安,你到底缺多少钱?"

  "泰勒,我不是要......"

  "我知道。你并没有跟我借钱,我只是想也许我能帮上忙。"

  "呃......这个月,只要五百块就可以过得去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我们那位配管工人的财产已经花光了。"

  "西蒙的信托基金已经用完了。他们家里还有钱,只不过他家的人连话都不跟他讲。"

  "要是我寄支票给你,他恐怕会莫名其妙吧?"

  "他会不高兴的。我大概会跟他说,我找到一张旧的保险单,把保费退回来了。大概就是这样随便编个理由吧。撒这种小谎应该不算是犯罪。也只好这样想了。"

  "你们还住在科里街那个地址吗?"我每年都会寄圣诞卡到那个地址去,写得很含蓄,四平八稳。他们也会从那个地址回寄圣诞卡给我,上面写着: 西蒙与黛安・汤森,愿上帝祝福你。

  她说:"对,还在那里。谢谢你,泰勒,真的很谢谢你。你知道吗,真的很丢脸。"

  "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不过,你过得还好吧?"

  "是啊,我过得还不错。"

  我寄了六张支票给她,上面的日期预先填好往后每个月的十五号,够她缴半年的房租了。只是,真不知道这样做会使我们的友谊更坚贞,还是会使我们的友谊变质。或者,做不做朋友已经无所谓了。从探测船拍摄的照片看起来,火星还是比地球干燥,不过已经看得到湖泊的痕迹,像一颗颗磨得发亮的绿松石镶在一面圆形铜片上。一缕缕旋涡状的云雾缭绕着那颗星球。暴风雨带来雨水,落在古老火山口的迎风坡上,流入河床,流入淤塞的低地三角洲,看起来一片青翠,宛如郊区的草坪。

  发射台上的巨大火箭已经注满燃料。全球各地的火箭发射场和太空中心,将近八百个人登上发射架,关进碗柜大小的太空舱里,迎向完全无法预料的命运。火箭的鼻锥装载着核电宇宙飞船,里面除了航天员之外,还有各种动物的胚胎,包括绵羊、牛、马、猪、山羊。这些胚胎储存在钢铁孕育槽里,运气好的话,有一天会发育成熟倾倒出来。此外还有蜜蜂和其他有益昆虫的幼虫。装载在宇宙飞船里的,总共有几十种类似的生物。它们也许能够熬过漫长的旅程,熬过严酷的再生过程,重获新生。然而,也可能熬不过。他们也带了人类基本知识的压缩档案,每个档案制成数字和细字印刷两种格式,数字档案还附有阅读设备。此外还有简易房舍的零件和配备,太阳能发电机,温室,纯水机,简陋的野外医疗设备。根据最乐观的预期,这些人类探险队的宇宙飞船会陆续抵达火星赤道的低地,降落在约略相同的地点。抵达的时间可能会相差几年,间隔的长短,要看他们穿越时间回旋透析膜那一瞬间的秒差有多少。最坏的打算是,就算只有一艘宇宙飞船能够安然抵达,只要没有太大的损伤,船上的装备就足以支撑航天员度过一段环境适应期。

  然后,我又再度来到基金会的大会堂。那些没有到北边海滩现场去看发射的人,也都到大会堂来了。我坐在前面的座位,就在杰森旁边。我们全神贯注,伸长了脖子盯着太空总署那边传送过来的影像。画面上,镜头停在海上发射台的全景,看起来像是一座座钢铁岛屿,岛与岛之间连接着庞大无比的轨道桥,聚光灯的光束交织成一片耀眼的光网,笼罩着十枚巨大的普罗米修斯火箭,仿佛一排漆成白色的篱笆木桩,一路延伸到大西洋蔚蓝的海上。(这些取名为普罗米修斯的火箭是波音公司或洛克希德马丁公司制造的。俄罗斯、C国和欧盟的火箭也是采用相同的结构设计,只是命名和外壳涂装不一样。)这光辉的一刻是牺牲了无数代价换来的: 税收与财富,海岸线与珊瑚礁,前途与生命。(卡纳维拉尔角沿海,每一具发射架的底座都镶着一面牌匾,上面刻着十五个人的姓名,以纪念十五位在组装过程中不幸殉难的建筑工人。)倒数计时进入最后一分钟的时候,杰森用脚在地板上猛打拍子,我还以为他的症状又发作了。他发现我在看他,就靠到我耳朵旁边说:"我只是有点紧张,你不会吗?"

  其实已经出了一些问题。全球各地总共组装了八十枚这种火箭,准备在今天晚上同时发射。然而,这种火箭是全新的设计,瑕疵错误在所难免。有四枚火箭在发射前就已经因为技术问题停罢了。在全体火箭必须全球同步发射的情况下,其中三枚目前已经暂时停止倒数计时,原因是一些常见的问题: 燃料输送管有危险,软件失灵。虽然这类问题是无可避免的,而且早在规划之初就已经想到了,只不过还是会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令人措手不及。这次我们要移植的不是普通的生物,而是人类的历史。小杰说过,和漫长迟缓如铁锈般蔓延的演化过程比起来,人类的历史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当年,我们还很年轻的时候,差不多在时间回旋出现之后和他离开大房子之前这段时间,小杰就很懂得运用舞台上表演魔术的手法来表达他的想法。他会说:"把手举起来,平举在身体两边。"然后,当他把你的身体调整成一个十字形之后,他会说:"从你的左手食指开始,经过你的心脏,到右手食指,这一段代表地球的历史。那么,你知不知道人类的历史在哪里?人类的历史就在你右手食指的指甲上。甚至还不是整片指甲,只是指甲尾端白色的那一小截,太长的时候会剪掉的那一截。那一小截代表自从人类第一次发现火,发明文字,伽利略,牛顿,登陆月球,到9・11事件,到上个礼拜,到今天早上。跟整个演化的过程比起来,我们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跟整个地质结构比起来,我们几乎不存在。")

  接着,太空总署终于下达了最后指令:"发射!"杰森咬牙吸气,把头撇开。那十枚火箭是比纽约帝国大厦更高耸的巨大燃料筒,里面灌满了液态火药。其中九枚火箭引爆了火药,准备迎向天空。火箭抗拒着地心引力和惯性的法则,瞬间烧掉数以吨计的燃料,终于升高了十几公分,蒸发了底下的海水,平息了足以将火箭震成碎片的巨大音爆。接着,蒸气和烟雾仿佛形成了一座阶梯,火箭沿着阶梯攀升而上,速度明显加快了,赤青色的火焰驱散了先前冒出来的滚滚浓烟。就像每一次成功的发射一样,火箭刺向天际,最后消失在云端: 像梦一样迅如闪电、清晰逼真,然后向上蹿升、倏然消失。

  最后一枚火箭由于感应器故障,延后了十分钟才发射,因此,可能会比船队的其他火箭晚一千年才抵达火星。不过,原先计划的时候就已经预估过这种状况,认为这种现象最后可能反而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当先前的移民所携带的书本和数字档案都化为灰烬之后,这枚火箭又重新带来地球的科技和知识。过了一会儿,屏幕上的画面切换到法属圭亚那,那里是历史悠久的库鲁太空中心,后来大幅扩建成为"国家太空研究中心"。有一枚法国航天公司制造的巨大火箭出事了。火箭上升了三十几公尺之后,忽然失去冲力,坠回到发射台上,爆炸成一团蕈状云。

  总共十二个人罹难,包括核电宇宙飞船上的十名机员和两位地面工作人员。还好,这是整个发射过程中唯一明显的悲剧。大体上来说,整个发射过程的成功大概只能说我们运气够好。不过,任务还没有结束。到半夜的时候,火星上已经过了将近一万年了,人类文明究竟是彻底失败了呢,还是已经顺利发展了一万年?对我来说,半夜是最清楚的时间指标,然而,地球和时间回旋之外的时间差异如此巨大,还是令我感觉十分怪异。

  一万年。自从人类出现成为一个明确的物种,到昨天下午为止,差不多就是一万年。

  从我开车离开园区,回到我住的公寓,一万年已经过去了。我在等红绿灯的时候,火星王朝可能已经历经了兴盛与衰亡。我想到那无数人的生命,那些活生生的人。我的手表正在计时的当儿,每一个生命都局限在我手表上的一分钟里。我忽然感到有点晕眩,时间回旋的晕眩。或者,那还有更深层的意义。

  当天晚上,我们又发射五、六艘探测卫星,设定的程序是寻找火星上人类的生命迹象。卫星上运载的装置降回地球之后,还不到天亮,我们就拿到了里面的影像信息。探测结果还没有公开,我就先看到了。

  当时,普罗米修斯火箭发射后已经过了整整一个礼拜,杰森已经挂了号,预定十点三十分到医务室来。他不是要来看病,而是要告诉我喷射推进实验室那边送来的影像信息。他没有取消预约,可是却晚了一个钟头才到。他进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个牛皮纸封套,表情显然很焦虑,似乎不是要来跟我谈治疗的问题,而是有别的事情。我催他赶快进诊疗室。

  他说:"我真的不知道要跟媒体说什么,我刚刚才跟欧洲太空总署署长还有一帮别国官员开完会。我们想拟一份草稿,给各国元首发表联合声明,可是,这国同意的,那国却否决,双方拉锯纠缠不休。"

  "小杰,什么样的声明?"

  "卫星照片。"

  "结果已经出来了吗?"事实上,已经比预期的时间晚了。喷射推进实验室通常会更快把照片送过来,不过,从杰森的话里,我听得出来有人扣压了那些照片。这意味着照片里的结果和他们预期的有出入。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杰森说:"你自己看。"

  他打开那个牛皮纸封套,抽出两张望远镜拍摄的合成照片,摞在一起。普罗米修斯火箭升空之后,当天晚上,卫星从地球轨道上拍摄到那两张火星的照片。

  第一张照片令人震惊。由于拍摄的时候,火星正好在距离地球比较远的位置上,看起来反而没有我裱在候诊室墙上那张那么清楚,不过,从照片细腻的程度,看得出当代影像科技的水准。乍看之下,感觉上似乎和墙上那一张没什么差别。从照片上绿色的部分,看得出来移植的生态还是完好如初,还是很活跃。杰森说:"你仔细看。"

  照片上有一片靠近河边的低地,他用手指头沿着低地蜿蜒的线条指给我看。这里的绿地有轮廓鲜明、形状规则的边界。我越仔细看,就看到越多这样的绿地。

  小杰说:"农业。"

  我屏住气,寻思着那代表什么意义。我脑海中想到的是: 现在,太阳系里有两颗住着人类的星球了。这不是凭空想象,这是活生生的。这是人类居住的地方,人类在火星上居住的地方。

  我想再看仔细一点,杰森却把照片塞回封套里,露出底下那一张给我看。

  他说:"第二张照片是隔了二十四小时之后拍的。"

  "我不懂。"

  "同一颗卫星,同一个镜头拍的。我们分别在不同的时间从相同的角度拍摄照片,用来确认成果。乍看之下,我们以为是影像系统有瑕疵,后来,我们强化了影像的对比,才看得比较清楚。"

  可是,照片里什么都没有,只看到一些星星,中间有一坨圆圆的东西,形状看起来像个圆盘。"那是什么?"

  杰森说:"时间回旋透析膜。从外面看就是像这样。现在,火星也被包在透析膜里面了。"

公元4×109年

  我们正从巴东往内陆走,我知道的大概就是这样。我们正在上坡,道路有时候平坦舒缓,有时候又坑坑洼洼崎岖不平。后来,车子终于停在一栋水泥建筑前面。虽然黑暗中感觉像是一座仓库,不过,在钨丝灯泡的照耀下,我看到墙上漆着一个红色的弦月图案,所以,这里一定是什么诊所。司机一发现他居然载我们到这种地方来,很不高兴。这更证明了我是生病,不是喝醉。不过,黛安塞了更多钞票到他手上,打发他走了。就算他高兴不起来,至少火气也消了。

  我连站都站不稳,靠在黛安身上,而她也就这么硬撑着我全身的重量。夜晚的空气很潮湿,我们站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月光从零零落落的云间遍洒而下。放眼望去,除了眼前这间诊所和马路对面的加油站,附近看不到别的建筑,只有一片片的树林和空荡荡的平地。那些平地从前大概是农田。四周看不到半个人,忽然,诊所的纱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匆匆忙忙朝我们跑过来。她穿着一条长裙,头上戴着一顶小白帽。

  "伊布黛安,欢迎欢迎!"那个女人口气中有一种掩不住的兴奋,但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仿佛就连此刻四下无人,都怕别人听到。

  "伊布伊娜。"黛安以尊敬的口吻回答她。

  "这位想必就是......"

  "帕克泰勒・杜普雷,我跟您提过的那一位。"

  "他是不是严重到没办法讲话了?"

  "他现在讲的话没人听得懂。"

  "来,我们想办法把他抬到里面。"

  黛安扶在我左边,那个叫伊布伊娜的女人抓住我右边的肩膀。她已经不年轻了,不过倒是十分强壮。帽子底下露出一头稀疏的灰发,身上有一股肉桂的香味。从她一直皱着鼻子的模样看来,我身上的味道一定很难闻。

  时间回旋公元4×109年我们进了诊所之后,经过一间候诊室,里面的装潢摆设是白藤制的,还有一些廉价的金属椅子,空荡荡的没半个人。然后,我们进了一间看起来相当现代化的诊疗室,黛安把我放下来躺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检验台上。伊娜说:"好了,我们来看看怎么让他舒服一点。"我心头一放松,不知不觉就昏过去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远处的清真寺传来一声声召唤祷告的呼叫,闻到一阵烹煮咖啡的香气,不知不觉就醒过来了。

  我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小床垫上,全身赤裸。那是一个小房间,三面都是水泥墙,有一扇窗户,窗口透进一丝丝晨曦的微光,是房间里唯一的亮光。房间的另外一面是一整片帘子,好像是用竹子编成的,外面是一条走廊。隔着竹帘,我听到走廊上有一些声音,好像有人正忙着用杯子碗盘盛东西。

  我昨天晚上穿的衣服已经有人洗过了,叠好放在床垫旁边。我感觉得到自己的烧已经退了,刚好有点力气可以穿衣服。我现在已经体会得到两次发烧中间那种幸福健康的感觉,仿佛沙漠中的绿洲。

  我一只脚撑在地上保持平衡,一只脚对准裤管正要伸进去,这个时候,伊布伊娜隔着竹帘看到了。她说:"你好像好一点了,可以站得起来了。"

  才说着,我又倒回床垫上,衣服只穿了一半。伊娜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白饭,一根汤匙,还有一个镀着白色珐琅的锡杯。她走到我旁边,跪下来,眼睛看着手上的木托盘,意思好像是: 我要不要吃一点?

  我发觉我想吃。这么多天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饿。这应该是个好现象。我的裤腰松垮垮的,胸前的肋骨看起来像一排洗衣板,不忍卒睹。我说:"谢谢你。"

  "还记得吗?"她边说边把碗拿给我。"昨天晚上已经有人介绍我们认识了。不好意思,这个房间实在很简陋,感觉大概会很像被关在监牢里,一点都不舒服。"

  她大概已经有五六十岁了,圆圆的脸上都是皱纹,五官仿佛挤在一面黄皮肤的月亮上。再加上身上穿的黑色长袍,头上戴的那顶白帽子,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像恐怖的苹果鬼娃娃。如果有门诺派教徒住在西苏门答腊,看起来大概就像伊布伊娜一样。

  她的口音听起来是抑扬顿挫的印度尼西亚腔,但讲起英文咬字却很清晰。我说:"你英文讲得非常好。"一时之间我也只想得到这句恭维的话。

  "谢谢你。我在英国剑桥大学念过书。"

  "学英文吗?"

  "我念医科。"

  白饭虽然没什么味道,倒还蛮好吃的。我用一种很夸张的动作把饭吃光。

  "等一下还要再吃一碗吗?"

  "好啊,谢谢你。"

  在米南加保话里,"伊布"是对女性的尊称。(对男性就要称呼"帕克")由此可见,伊娜是一个米南加保医生,而我们目前人在苏门答腊的高地上,而且,很可能就在默皮拉火山附近。我对伊娜所属的米南加保族所知有限,都是从新加坡搭飞机过来的路上,在一本苏门答腊的旅游指南上看到的。苏门答腊高地上的城镇村落里,大概有五百万个米南加保人。巴东城里最好的餐厅,很多都是米南加保人开的。米南加保人最出名的是他们的母系社会,他们很有生意头脑,还有,他们的文化融合了伊斯兰教和"亚达特法"传统风俗。

  只不过,就算知道这些,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我会在这个房间里,为什么会在一个米南加保医生的诊所里。

  我问她:"黛安还在睡吗?我有点不太明白......"

  "她恐怕不在。伊布黛安坐巴士回巴东城去了,不过,你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我只是希望她也没事。"

  "当然,她最好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安全,尽量不要到城里去。不过也没办法,她不去城里,你们两个人都逃不出印度尼西亚。"

  "你是怎么认识黛安的?"

  伊娜咧着嘴笑了。"那纯粹是凑巧,或者应该说运气很好。跟她谈生意的人正好是我的前夫贾拉,他在做进出口生意。现在看起来愈来愈明显,新烈火莫熄那些人已经盯她盯得很紧了。我也在巴东的公家医院里驻诊,每个月有几天会在那边看病。贾拉介绍黛安给我认识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虽然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让他未来的客户暂时躲一下。我实在太兴奋了,竟然能够亲眼见到帕克杰森・罗顿的妹妹!"

  那一刹那,我内心的惊骇是难以形容的。"你也认识杰森?"

  "我只是知道他这个人,我没你那么幸运。我从来就没有那样的荣幸可以亲眼见到他,和他说话。噢,对了,时间回旋刚出现那几年,媒体上只要一出现任何有关杰森・罗顿的新闻,我都不会放过。老天,你竟然就是他的私人医师!而你现在就在我诊所后面的房间里!"

  "我只是觉得黛安好像不应该跟你提这些。"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她根本连提都不该提。保护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隐姓埋名,可是现在,我们的身份泄露了。

  伊布伊娜看起来好像有点泄气。她说:"当然,不要提她哥哥名字会比较好。可是,在巴东这里,身份有问题的外国人已经多到数都数不清,很难订得到船位。有句俗话说: 一毛钱买一打。那些身份有问题、身体又有毛病的外国人就更麻烦了。黛安一定察觉到贾拉和我都很崇拜杰森・罗顿,我想,她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提到他的名字,好像在祈求神明保佑一样。不过,当时我还不太相信她,于是,我就到网络上去搜寻照片。我想,名人最大的困扰想必就是一天到晚被人拍照。言归正传,那是一张罗顿家的全家福照片,是很久以前时间回旋早期的时候拍的,不过,我一眼就认出她了,也就是说,她说的都是真的!所以,她说她有一个朋友生病了,也是真的。你就是那个医生,杰森・罗顿的医生,而且,你还有另外一个病人,更有名的那个......"

  "是的。"

  "那个小个子的、满身皱纹的黑人。"

  "是的。"

  "就是吃了他的药,你才会不舒服。"

  "吃他的药,也是希望能够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黛安变得已经不一样了,她是这么说的。我很好奇,人类过了成年期之后,真的还有另外一个成年期吗?你的感觉怎么样?"

  "老实说,没有我预期那么好。"

  "不过,你的疗程还没有结束。"

  "没错,疗程还没有结束。"

  "这么说,你应该好好休息。需要我带什么东西来给你吗?"

  "我有一些笔记本......一些文件......"

  "是不是一大捆,和另外一个手提箱放在一起?我会拿过来给你。除了当医生之外,你也是个作家吗?"

  "只是暂时客串一下,我需要把一些想法写下。"

  "等你好一点,你是不是可以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听看?"

  "应该可以。那是我的荣幸。"

  她站了起来。"我特别想知道的是那个满身皱纹的小黑人,那个从火星来的人。"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睡眠时间很混乱。醒过来的时候,总是搞不清楚时间是怎么过的,有时候半夜突然醒过来,有时候又出乎意料地变成早上。我现在已经可以从一些小地方辨认出时间是不是早上,例如,听到召唤祷告的呼声,听到外面车水马龙的吵杂声,或是伊布伊娜送白饭和咖哩蛋来给我吃。定期用海绵帮我擦澡的时候,我们会聊聊天,可是,聊了什么内容,却仿佛沙子从筛子漏过去一样,老是从记忆中冲刷而过,一下就忘了。从她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来,我偶尔会重复讲同一件事,要不然就是忘了她刚刚才讲过的话。就这样,从光亮到黑暗,从白天到夜晚。然后有一天,我醒过来的时候,忽然看到黛安和伊娜一起跪在床垫旁边,两个人看起来都有点愁眉不展。

  伊布伊娜说:"他醒了。不好意思,我先离开一下,让你们两个人好好聊一聊。"

  然后,只剩下黛安在我旁边了。

  她穿着一件白袍子,一件蓬松起伏的蓝色裤子,乌黑的头发上绑着一条白头巾。这副打扮,很容易就会被误认为是在巴东市区成天逛购物商场的世俗印度尼西亚妇女。只不过,她长得太高,皮肤又太白,瞒不了人的。

  "泰勒。"她说,那双湛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有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流出来的体液?"

  "有那么严重吗?"

  她摸摸我的额头。"很难受,对不对?"

  "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一定不好玩。"

  "再过几个礼拜就结束了。到时候......"

  不用她说我也知道。药物已经开始渗透进我的肌肉组织和神经组织。

  她又说:"还好有这个地方。这里有消除痉挛的药,正规的止痛药。伊娜了解这整个过程。"她干笑了一下,又说:"虽然这和我们原先计划的不太一样。"

  我们原先的计划是隐姓埋名。对有钱的美国人来说,只要随便混进一个大拱门港口的城市,很容易就可以销声匿迹。我们会选择在巴东落脚,并不只是因为苏门答腊是距离大拱门最近的大陆地带,交通方便。另外也是因为这里经济发展的速度突飞猛进,而且,这里的政府和雅加达那边的"新烈火莫熄政府"闹得不愉快,整座城市陷入无政府状态,但还是很活络。我可以躲在一间不显眼的饭店里,熬过药效发作的这段时间,等药效一过,我的身体完成再造,我们就可以花点钱安排交通工具,到一个没有人能够危害我们的地方去。这就是我们原本的计划。

  只是没有料到,萨金政府对我们怀恨在心,坚决要抓我们杀鸡儆猴。他们想要的,不只是我们还藏在身上的秘密,还有我们已经泄露出来的秘密。

  黛安说:"我大概去了一些不该去的地方去,做了一些事,让人起了疑心。我分别和两个安排'海外旅居'运输的集团打交道,订我们两个人的船位,但这两笔交易都没有谈成。后来,忽然没有人肯再跟我谈了,显然已经有人盯上我们了。领事馆、新烈火莫熄政府,还有当地的警方,他们手上都有我们的背景资料,知道我们的长相。虽然他们所描述的长相并不完全吻合,但已经很接近了。"

  "所以你干脆就把我们的身份告诉贾拉和伊娜。"

  "我告诉他们,是因为他们已经起疑心了。伊布伊娜还不至于起疑心,但她的前夫贾拉一定在怀疑我了。他是个很狡猾灵敏的家伙。他经营的船公司名头不小。在德鲁巴羽港转运的散装水泥和棕榈油,很多都会经过贾拉的一两个仓库。这种安排'移民新世界'运输的生意赚的钱比较少,不过却可以不用缴税,而且,那些满载着移民的船过去之后,也不会空着回来。他也兼作牛羊的黑市交易,生意好得很。"

  "听起来,这个人会很乐于把我们出卖给新烈火莫熄政府。"

  "只不过,我们给的钱比较多,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被逮到,所以也比较不会给他惹来什么麻烦。"

  "伊娜也认同这样做吗?"

  "认同什么?认同移民新世界吗?她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已经在新世界那边了。认同贾拉吗?她觉得他还算蛮可靠的,如果你付他钱,他就会守信用。至于,她认同我们吗?在她心目中,我们差不多就像圣人一样了。"

  "是因为万诺文的关系吗?"

  "基本上是。"

  "你能碰上她真是运气。"

  "不完全是运气。"

  "不管怎么样,我们应该想办法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等你好一点就可以了。贾拉已经安排好一艘船,'开普敦幽灵号'。我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巴东,就为了安排这件事。我还要买通很多人。"

  我们本来是有钱的外国人,现在一下子就变成曾经有钱的外国人了。我说:"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

  "希望什么?"她懒洋洋的,用一只手指头在我额头上轻轻地来回划着。

  "希望我不用再一个人睡觉。"

  她嫣然一笑,手放在我的胸口上,放在我骨瘦嶙峋的肋骨上,放在我满目疮痍的丑陋皮肤上。她的动作大概不能算是什么亲昵的暗示。"抱在一起好热耶。"

  "好热?"

  我还在发抖呢。

  "可怜的泰勒。"她说。

  我想告诉她小心一点,可是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接下来免不了还有更难熬的。不过,后来那几天,我觉得好多了。黛安形容过,那是台风眼。仿佛火星人的药和我的身体达成协议,双方停火,各自重整旗鼓,等待最后的决战。我决定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不管伊娜拿什么给我吃,我都吃得干干净净。我经常在房间里踱步,希望我骨瘦如柴的腿能够恢复一点力气。要是我力气大一点,这个水泥房间可能就会像监狱一样,没地方让我走了。(伊娜打算在诊所隔壁盖一间比较安全的库房,装上电子警报锁,还没盖好之前,就先把医疗用品暂时堆在这个房间里。)在目前的状况下,这个房间已经算得上舒服了。我把几个硬壳手提箱堆在一个角落里,当成桌子用,要写的时候就坐在干芦苇草席上。阳光从窗口透进来,形成一道楔型的光束。

  窗口有时候也会冒出一张小学生的脸。我看到过两次,他在偷看我。我跟伊布伊娜提起这件事,她点点头,然后就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上拖着一个小男孩。"他叫伊安。"她说话的时候,那个小男孩几乎是被她推过竹帘,猛丢到我前面来。"他今年十岁,很聪明,他说他有一天也要当医生。他是我侄儿的小孩。这个小孩子好奇过头了,就会变得不知好歹。他爬到垃圾箱上面,想看看我后面的房间里藏什么东西。不教训一下不行。伊安,跟我的客人说对不起。"

  伊安头垂得很低很低,低到我真怕他那副大眼镜会从鼻子上掉下来。他嘴里咕哝了几句。

  "讲英文。"伊娜说。

  "对不起!"

  "这小鬼没什么规矩,但还不至于太过头。帕克泰勒,也许伊安可以帮你做点事情,将功赎罪。"

  那个小鬼显然已经惹火上身了,我得想办法帮他解套。"只要尊重我的隐私,别的就不用了。"

  "从现在开始,他绝对不会再来打扰你,对不对,伊安?"伊安畏畏缩缩地点点头。"不过,我倒是有件事要让他做。伊安几乎每天都会到诊所来晃一晃,我不忙的时候,也会教他一些东西。教他看人体解剖图,教他看石蕊试纸放在醋里面会变成什么颜色。伊安说,他很谢谢我给他的特别待遇。"伊安精神抖擞地猛点头,几乎像抽筋一样。"所以,他应该要回报,应该为自己不懂基本礼貌的行为忏悔。从现在开始,伊安就是诊所的卫兵。伊安,你知道卫兵是做什么的吗?"

  伊安忽然不点头了,表情看起来小心翼翼。

  伊布伊娜说:"意思就是,从现在开始,你要把你的警觉性和好奇心用在对的地方。如果有人到村子里来,打听诊所在什么地方......我说的是从城里来的人,不管是谁,特别是那些看起来像警察、或是举动像警察的人......你就要立刻跑来这里告诉我。"

  "上学的时候也要吗?"

  "我不认为新烈火莫熄那些人会跑到学校去烦你。上学的时候,专心上课就好了。其他的时间,不管你在路上,在餐厅里,或是其他任何地方,只要一有什么动静,或是听到有人讲到我,讲到诊所,或是讲到帕克泰勒,你就立刻到诊所来。还有,你绝对不可以跟任何人提到帕克泰勒,懂了吗?"

  "我懂了"伊安说。然后,他嘴里又咕哝了几句,我听不清楚他在讲什么。

  "没有。"伊娜立刻就说。"什么给不给钱,问这种问题不丢脸吗?不过,只要我高兴了,可能还是会奖励你。至于现在嘛,我一点都不高兴。"

  伊安一溜烟跑掉了,那件太大号的T恤随风飘荡。

  傍晚的时候,开始下起雨来。那是一场热带豪雨,接连下了好几天。那几天,我的生活就是写东西,睡觉,吃饭,在房间里踱步,忍受煎熬。有个下雨天的晚上,伊布伊娜在黑暗中用海绵帮我擦洗身体,刷掉那些干掉的皮痂。

  她说:"你还记得他们兄妹以前的事吗?说给我听听好不好?跟黛安和杰森・罗顿一起长大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想了一下。或者说,我沉入往日的记忆里,仿佛沉入一个愈来愈黝黑的池塘里,想找一些事告诉她,一些真实而又有象征意义的事。我并没有找到我真正想讲的事,不过,有些事却自己浮现出来了。我看到一片星光灿烂的夜空,看到一棵树。那是一棵银白杨,感觉幽暗神秘。我说:"有一次我们去露营,那是时间回旋还没有出现之前,不过并没有隔很久。"

  那些干掉的皮痂被洗掉,感觉很舒服,至少刚开始的时候感觉很舒服。不过,底下露出来的真皮很敏感,凉飕飕的。海绵刷第一次的时候还蛮舒服的,到了第二次,感觉就像是在被纸割到的伤口上擦碘酒。伊娜知道那种感觉。

  "就你们三个人?去外地露营,你们三个不会嫌太小了点吗?我的意思是,你们国家的大人会放心吗?还是说,爸妈陪你们一起去?"

  "不是跟我们的爸妈去的。爱德华和卡罗尔每年都会去度假,去假日饭店,或是搭邮轮。他们宁可不带小孩子去。"

  "那你妈呢?"

  "她宁愿待在家里。是我们家附近一对夫妇带我们去的。他们带我们去阿第伦达克山,他们的两个儿子也跟着。那两个男生已经十几岁了,根本懒得跟我们打交道。"

  "那为什么......哦,我懂了,应该是那个爸爸想讨好爱德华・罗顿?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拜托他?"

  "大概就是这样。我没有问,杰森也没问,黛安可能知道......她比较留意这类事情。"

  "随便问问,那个不重要。所以,你们去的是山里的露营区吗?麻烦你身体转过去一下。"

  "是有停车场的那种露营区,不算是荒郊野外。不过那一天是九月的周末,整个露营区里几乎只有我们几个人。我们搭好帐篷,生了一堆火。那两个大人......"我忽然想到他们叫什么名字了。"费奇先生和他太太在唱歌,还拉我们跟他们一起合唱。他们一定是在重温旧梦,回想年轻时代夏日野营的日子。老实说,实在很无聊。那两个年轻人恨透了这种狗屁倒灶的玩意儿,干脆窝在他们的帐篷里,戴着耳机听音乐。那两个大人最后没办法,只好去睡觉了。"

  "难道他们就这样把你们三个小孩子丢在那边?营火不是快熄了吗?那天天气还好吗,还是在下雨?像这里一样?"

  "那时候秋天才刚到,那天晚上天气很好。"我心里想,不像今天晚上,青蛙的叫声此起彼落,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上。"天上没有月亮,不过倒是有很多星星。我们已经爬到很高的山上,天气不暖和了,但也还不会太冷。山里有风,风不大,正好吹动树梢,仿佛那些树会说话,你可以听得到他们在彼此交谈。"

  伊娜笑得更开心了。"树在彼此交谈!我懂,我知道那种感觉。好了,现在转到左边。"

  "跟那些人一起出来玩实在很无聊,不过,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感觉开始愉快了。小杰抓了一把手电筒,然后我们走到一片白杨林间的空地上,离营火大概几公尺,离开那些车,那些帐篷,那些人。我们站的地方,往西边就是一片斜坡。顺着杰森指的方向,我们看到天际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片黄道光。"

  "黄道光是什么?"

  "阳光照在小行星带的细微冰尘上,反射出来的光就是黄道光。当天空很黑很晴朗的时候,你偶尔可以看得到。"或者应该说,在时间回旋还没有出现之前,曾经可以看得到。现在还有黄道光吗?或者太阳风已经把那些细微的冰尘吹散了?"黄道光会从地平线升起来,仿佛地球在冬天里呼吸,吐出一口雾气,很遥远,很纤细。黛安对黄道光很着迷,她很专心地在听小杰解说。当年,小杰的解说还很能吸引她......其实,现在她还是没有摆脱小杰的魅力。她迷恋他的聪明。她爱小杰,因为小杰很聪明......"

  "也许杰森的爸爸也和她一样,对不对?麻烦你再转过来,仰着躺。"

  "可是他不应该把小杰当成商品,垄断他的聪明。他纯粹只是看到宝,给迷住了。"

  "不好意思,看到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看得目瞪口呆。后来,风愈来愈大了,杰森的手电筒转过来照着白杨树林,让黛安可以看到树枝在风中摇摆的样子。"讲到这里,我的记忆忽然鲜明起来。我记得,当年那个年轻的黛安穿着一件至少大了一号的毛衣,手缩到羊毛编织的袖子里面,两只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仰起脸看着手电筒光束照射的方向,眼中反射出庄严的神采。"他教黛安看那些树枝是怎么摆动的。最粗的树枝摆动起来仿佛电影里的慢动作,而那些比较细的树枝就摆得比较快。因为每一根树枝和嫩芽都有杰森形容的一种共鸣频率。他说,你可以把那种共鸣频率想象成某种音符。树在风中摆动的声音其实是一种音乐,只是频率太低,人类的耳朵听不见。树干唱出低音,树枝演唱男高音,而嫩芽就像是在吹奏短笛。他说,或者你也可以想象那是纯粹的数字,从风本身到每一片叶子的震动,所有的共鸣交织成一层又一层的计算,层层深入,无限繁复。"

  "你形容得好美。"伊娜说。

  "还不到杰森形容的一半美。你会感觉得到,他爱恋这个世界,至少,爱恋这个世界展现出来的形态。整个世界充满了美妙的音乐。唉哟!"

  "抱歉,不小心弄痛你了。那么,黛安也爱杰森吗?"

  "她爱的是身为他妹妹的感觉,以他为荣。"

  "那你也爱身为他朋友的感觉吗?"

  "我想是吧。"

  "而且,你也爱黛安吧。"

  "是的。"

  "她也爱你吗?"

  "也许吧。我希望她是。"

  "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你,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之间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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