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页 | 时间回旋 | 阅读 ‧ 电子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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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显然还沉浸在爱情中。我是说,你们两个人正在恋爱中。可是,你们看起来不像一对在一起很多年的男女。一定有什么事情把你们分开了。很抱歉,我这样说实在很冒昧。"

  其实她说对了,有什么事情把我们分开了。很多事情吧。最明显的,应该就是时间回旋了。她对时间回旋有一种独特的、极度的恐惧,而我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为什么那么恐惧。仿佛足以令她产生安全感的一切事物,都遭到时间回旋的挑战和冒犯。什么事情能够让她产生安全感呢?我想,那是生命过程中的秩序、朋友、家人、工作,对一切事物的基本感知。当年,在爱德华和卡罗尔・罗顿的大房子里,她对这一切的感知想必已经很脆弱了,也许根本只是一种渴望,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

  大房子背叛了她,而到头来杰森也背叛了她。杰森将许多科学概念呈献给她,仿佛送给她许多特殊的礼物。这一切曾经带给她许多安慰,仿佛牛顿和欧几里得共同谱出一曲合缓的大调旋律。而如今,这一切却变得愈来愈陌生,愈来愈疏离。例如"普朗克尺度": 在普朗克尺度的标准下,所有的事物都不再是原来的事物了。例如黑洞: 巨大到无法估量的密度将黑洞封闭在一个领域里,而在这个领域里,一切的事物不再有因果关系。当年,那只小狗圣奥古斯丁还活着的时候,她曾经告诉过我,每当她抚摸着小狗身上的毛,她就想去感觉它的心跳,感觉它活生生的存在。不是去计算他的心脏跳几下,也不是去思考小狗身体的构成元素,那无数原子核和电子之间有多么巨大的空间。她希望的是,圣奥古斯丁就是圣奥古斯丁,自成一个完整的生命,而不只是结合了一堆骇人的器官组织。她希望,在一颗垂死恒星的生命过程中,圣奥古斯丁并非只是那一闪而逝的演化的附属品。她的生命中,始终缺乏足够的爱与情感,因此,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感受到爱与情感的短暂的片刻,并且将那些片刻存放在属于她自己的天堂里,储存着,以便度过宇宙的冬天。

  时间回旋的出现,仿佛令人震撼地证明了杰森的世界观。也许,那主要是因为杰森毫无保留地投入了时间回旋的研究。显然,在那浩瀚银河的某个角落里,有一种智能生物。显然,他们和我们人类完全不同。他们拥有巨大无比的力量,具有骇人听闻的耐性,而且他们完全无视于自己带给这个世界何等的恐惧。如果你试着去想象假想智能生物,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画面很可能会是聪明绝顶的机器人,或是具有不可思议能量的生物。但你绝对不会联想到温柔的抚触、亲吻、一张温暖的床,或是几句安慰的话。

  所以,她对时间回旋的仇恨是很深沉的,很个人的。我总觉得,后来她会跟西蒙・汤森在一起,投入新国度运动,就是这股仇恨力量的引导。根据新国度教义的解释: 时间回旋是神圣的事件,但也是次要的事件;那是伟大的事件,但没有亚伯拉罕的上帝那么伟大;那是令人震惊的事件,然而,钉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和空无一人的墓穴却更令人震惊。

  这些想法,我讲了一部分给伊娜听。她说:"当然,我不是什么虔诚的教徒,因此当地的政府对我很不满。也许我就是像他们说的,被西方的无神论腐化了。他们觉得这样的解释比较有道理。好了,你的身体洗好了。"她已经擦完了我的脚底。"你真的懂黛安内心的感受吗?"

  懂?怎么样才算懂?我可以感觉得到,我可以揣测得到,我可以凭直觉感受到,可是,我不敢说我真的懂。

  "这么说起来,也许火星人的药将会满足你的期待。"说着,伊娜把各种不同的海绵收起来,拿起那个装满温水的不锈钢脸盆,走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夜晚的幽暗中思潮起伏。有一次,诊所里只剩下最后一个病人,她用夹板固定好病人的手指,然后,等病人走了,她陪我在诊所里走了一圈。我注意到,伊娜的诊所有三个门。

  她说:"这一切,是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也许你会觉得这只是个小诊所,不过,村子里的人需要这个地方,因为,如果病人生了什么病,我这里可以先帮他们做一点基本的治疗,然后再送到巴东的大医院去,可能会比较好。从这里到巴东有一段距离。要是你只能搭巴士,或是路不好走的时候,路程就更远了。"

  三个门当中,一个是前门,病人进出的门。另外一个是后门,门上有金属网,很坚固。伊娜的电动车就停在诊所后面那片填土压平的空地上。每天早上到诊所的时候,她都是从后门进来,晚上下班也是从后门出去,锁好才离开。后门就在我这个房间的隔壁。村子里的清真寺大约在半公里外,每天早上我都会听到召唤祈祷的呼声。日子久了,我逐渐发现,第一次召唤之后没多久,我就会听到她的钥匙插在锁孔里发出喀嗤喀嗤的声音。

  沿着走廊往前走,有一间厕所和一个摆着医疗用品的橱柜,第三个门就在走廊的墙壁上,那是侧门。如果有人送东西来,她会从这个门收。伊安也喜欢从这个门跑进跑出。

  伊安正如同伊娜所形容的那样,有点害羞,可是很聪明。以他的聪明,想遵照自己的志愿,拿到一张医学院的文凭,应该没什么问题。伊娜说,他们家没什么钱,不过,如果他拿得到奖学金,就可以到巴东的新大学念医学院预科班,成绩优异的话,就可以想办法找人资助,去念医学研究所......"然后,很难说,也许这个村子里就会有另外一个医生了。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你认为他念完书就会回来,回到村子里当医生吗?"

  "应该会。我们都是这样,出去,然后又回来。"她耸耸肩,仿佛天底下的事本来就是这样。米南加保人称之为"海外旅居",那是一种传统,把年轻人送到外地去。"海外旅居"也是"亚达特法"传统习俗规范体系的一部分。过去的三十年里,"亚达特法"就像传统伊斯兰教文化一样,也逃不过现代化文明侵蚀的命运。不过,"亚达特法"依然潜藏在米南加保人的日常生活中,像心脏脉动一样生生不息。

  伊娜已经警告过伊安不准来打扰我,可是后来,他愈来愈不怕我了。有时候,我烧退了,人比较清醒,只要伊布伊娜允许,伊安就会跑来找我。他会带一些吃的东西来给我,同时也练习讲英文。他会指着某一样东西,教我米南加保话要怎么讲。例如,silomak就是黏黏的饭,singgang ayam就是咖哩鸡。我跟他说"谢谢",他就会回答我"不客气",笑得很开心。他一笑起来,就会露出雪白的牙齿,可惜牙齿长得乱七八糟。伊娜曾经劝他的爸妈让他装牙套。

  伊娜和村子里的亲戚一起住在一间小房子里,不过,最近她都睡在诊所的一间诊疗室里。比起我那个牢房似的简陋的小房间,诊疗室睡起来也不见得会比较舒服。有时候,到了晚上,亲戚家里有事,就会打电话叫她回去。每到那个时候,她就会先记录我的体温和状况,帮我准备一些吃的东西和水,并且给我一个呼叫器,以防有什么紧急变故的时候,我可以找得到她。那个时候,整个晚上诊所里就剩我一个人了,要等到第二天早上,听到她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才会再看到她。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疯狂错乱的梦,梦里仿佛听到有人正在猛转侧门的门把,想把门打开。我惊醒过来,心里想,不可能是伊娜,她不会从那个门进来,而且时间也不对。我看看手表,已经是半夜了,离天亮还很久。这个时间,还是会有一些人不回去睡觉,在村子里的小吃摊闲晃。大马路上偶尔会有车子经过。卡车常常会在这个时间出发赶路,看看隔天早上能不能赶到那些遥远的村子。也可能是病人想碰碰运气,看看她还在不在。也可能是一些吸毒的人想进来偷药。

  门把转动的声音忽然停了

  我静静地撑着身体站起来,穿上牛仔裤和T恤。诊所里一片漆黑,房间里也是一片漆黑,唯一的亮光就是从窗口照进来的月光......突然间,月光被遮住了。

  我抬头一看,看到伊安的头挡在窗口,一团黑影仿佛一颗盘桓的星球。他压低声音叫我:"帕克泰勒!"

  "伊安,你吓死我了!"事实上也是,被他一吓,我的腿忽然没力气了,必须靠在墙上才站得住。

  伊安说:"让我进来!"

  我光着脚慢慢走到侧门去,拉开门闩。猛然一阵风吹进来,热热湿湿的。伊安也跟着那阵风猛冲进来。"我有事要跟伊布伊娜说!"

  "她不在这里。伊安,怎么回事?"

  他显得很困惑,把眼镜推回鼻梁上。"可是我一定要跟她讲!"

  "可是她今天晚上不在这里。你知道她住哪里吗?"

  他不太高兴的点点头。"可是她叫我到这里来告诉她!"

  "你说什么?我是说,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她说过,只要有陌生人打听诊所在哪里,我就要赶快来这里告诉她。"

  "可是她不......"我感觉到自己又开始发烧了,整个脑袋仿佛被一团雾罩住了,突然间,他话中的含意穿透了那层雾,一下子清楚了。"伊安,是不是有人在村子里打听伊布伊娜?"

  我连哄带骗地问他,好不容易问出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伊安他们家的房子在村子中央一个小吃摊后面,隔着三户就是村长的办公室。有时候,伊安晚上睡不着觉,躺在房间里,可以听得到小吃摊的客人七嘴八舌在聊天。因此,虽然一知半解,他倒是听了不少村子里的蜚短流长,加起来差不多可以编成一本百科全书了。天黑以后,村子里的男人通常会聚在那里喝咖啡聊天,例如,伊安的爸爸、舅舅和几个邻居。可是,今天晚上村子里来了两个陌生人,开着一部黑得发亮的轿车,朝着灯火通明的小吃摊开过来。那两个人态度很粗鲁,像水牛一样野蛮。他们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表明,劈头就问村子里的诊所在哪里。那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像生病样子。他们穿着城里的衣服,行为举止很野蛮,一副警察的样子。于是,伊安的爸爸就模模糊糊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照那样走,绝对会走错路。

  不过,在这么小的村子里,伊娜的诊所并不难找,走错路顶多只是耽搁一点时间,他们早晚还是会找得到。因此,伊安立刻起来穿衣服,偷偷摸摸从家里跑出来,遵照伊布伊娜的吩咐,跑到这里来。这是他和伊布伊娜说好的,一有危险就要来警告她。

  我跟他说:"很好,伊安,你做得很好。可是你现在要赶快去她住的地方,告诉她这件事。"这段时间,我会赶快收拾行李,逃到诊所外面。我盘算了一下,应该可以躲在隔壁的稻田里,等警察离开。我现在还有点力气可以躲到那里。应该还可以。

  可是伊安双手交叉在胸前,退了几步。他说:"她叫我在这里等她。"

  "没错。可是她明天早上才会回来。"

  "她晚上几乎都睡在这里。"他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地看着我后面黑漆漆的走廊,仿佛认定她会从诊疗室那边走出来称赞他。

  "是没错,可是今天晚上她不在,真的不在。伊安,这里可能会很危险,这些人可能是坏人,要来找伊娜麻烦,你明白吗?"

  可是这孩子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死硬牛脾气,虽然已经跟他混得蛮熟了,他还是不太相信我。他全身颤抖了一下,眼睛瞪得像狐猴一样大,然后猛然从我旁边绕过去,冲进黑漆漆的诊所里,大喊着:"伊娜!伊娜!"

  我在后面追他,边追边把灯打开。

  我一边追一边想拼凑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两个打听诊所的凶狠男人可能是巴东新烈火莫熄政府派来的,或是当地的警察,要不然就是国际刑警组织或国务院派来的人。不管是哪个机关派来的,反正都是萨金政权的爪牙。

  如果他们是来找我的,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已经审问过伊娜的前夫贾拉?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已经抓到了黛安?

  伊安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诊疗室,额头不小心撞到检查台突出来的垫脚架,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我赶到的时候,他被吓到了,放声大哭,眼泪一颗颗沿着脸颊滚下来。他左边的眉毛被撞出了一道很深的伤口,还好不是很严重。

  我把手搭在他肩上,对他说:"伊安,她不在这里,真的。她真的真的不在这里。而且,我很确定,现在可能会有危险,她绝对不会叫你留在这个黑漆漆的地方。她绝对不会,对不对?"

  "喔。"伊安说,终于听进我的话了。

  "所以,赶快跑回家,好不好?赶快跑回家,待在家里。我会对付那些坏人,然后我们明天一起回来找伊布伊娜。这样有没有道理?"

  他明明怕得要命,却还是硬要表现出一副冷静考虑的模样。"也对。"他说着,皱皱眉头。

  我扶他站起来。

  这个时候,忽然听到诊所大门外面有一阵轮胎压过碎石路的声音,我们又赶快蹲下去。我们赶紧跑到前面的柜台那边。我从竹帘横条的缺口偷看外面,伊安躲在我后面,手紧紧抓着我的衬衫,绞成一团。

  外面有月光,车子引擎没有熄火。我认不出是哪种厂牌的车子,不过车身黑得发亮,看起来很新。黑漆漆的车子里忽然亮起了一阵火光,但很快又灭掉了,一定是有人在点烟。接着,一道更强的光亮起来,右边的车窗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强光,穿透竹帘照进来,车子引擎盖的影子投映在马路对面的墙上。我们赶快把头低下去,伊安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他叫我:"帕克泰勒?"

  我闭上眼睛,发觉眼皮愈来愈重,几乎快要睁不开了,眼帘上光轮金星飘来飘去。又开始发烧了。耳朵里扬起一阵此起彼落的回音:"又开始发烧了,又开始发烧了。"仿佛在嘲笑我。

  "帕克泰勒!"

  这个节骨眼发烧真是要命。(又是一阵回音: 真是要命,真是要命......)"伊安,到门那边去,侧门。"

  "我们一起去!"

  好主意。我又偷看了一眼车子的窗户。手电筒关掉了。我站起来,带着伊安沿着走廊经过那个医疗用品柜,走到侧门。门还开着,他进来的时候没有关。夜晚静得有点诡谲,充满诱惑。门外是一片压平的土地,一片稻田,再过去是一片树林,棕榈树的黑影在月光中摇曳生姿。

  诊所的建筑体正好挡住了车子的视线。"直接跑到树林那边去。"我说。

  "我知道路......"

  "避开马路,必要的时候就躲起来。"

  "我知道。我们一起走!"

  "我没办法走。"我是说真的。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想跟在一个十岁的小男生后面猛冲,似乎是异想天开。

  "可是......"伊安说。我推推他,叫他不要浪费时间。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冲,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阴影中,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令人赞叹。我真羡慕他。接着,四下一片沉寂,我忽然听到有人打开车门,然后又关上了。

  月亮几乎快要是满月了,比从前多了一点红晕,比较遥远,看起来和我小时候记忆中的不一样。不再像是著名的图片"月亮里的男人"那样,有眼睛、鼻子、嘴巴,右眼上还有一艘宇宙飞船。月亮表面上有一块黑色椭圆形疤痕,那就是新近形成但现在已经变得十分古老的"月海"。有一次,巨大的陨石撞击月球,撞击熔化了极地到赤道的表土,同时也减缓了月亮的环绕轨道远离地球的速度。月海就是那次撞击所留下的痕迹。

  从诊所里面,我听到那几个警察猛敲大门(我猜应该是两个),猛力拉扯门上的锁,大吼大叫说他们是警察。

  我心里想,该跑了,我相信自己还跑得动,虽然动作没办法像伊安那么敏捷,但应该跑得到那边,然后躲在那里,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

  可是,我忽然想到放在后面那个房间里的行李。手提箱里除了衣服之外,还有我的笔记本和光盘片,细细长长的数字内存。此外,那几瓶透明液体正是最明确的犯罪证据。

  我又进到诊所里,把门闩起来。我光着脚,提高警觉,竖起耳朵仔细听那些警察在干什么。他们可能正绕着诊所周围盘查,也可能会再试试看能不能从前门闯进来。烧发得愈来愈厉害,但我还是听得到周围的动静,不过,可能只有一部分声音是真的。

  我回到后面的房间,天花板上的电灯还是暗的,我靠着微弱的月光在黑暗中摸索。那里有两个硬壳手提箱,我打开其中一个,把一大沓我写的手稿塞到里面,然后合起来扣上卡榫。我把手提箱提起来,身体一阵摇晃,连站都站不稳,于是我又提起另一个手提箱,让身体保持平衡,却发现自己几乎走不动了。

  我踩到一个小塑料盒,差一点被绊倒,原来是伊娜的呼叫器。我停下来,把手提箱放在地上,把那个呼叫器捡起来塞到衬衫的口袋里,然后深深吸了几口气,又把手提箱提起来,奇怪的是,手提箱似乎变得更重了。我拼命告诉自己: 你一定办得到。可惜自我催眠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我的脑袋仿佛变得像大教堂一样空旷,只听得到自己缭绕的回音。

  我听到后门有声音。伊娜在门外面加了一副挂锁。我听到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和拉扯门闩的声音,好像有人拿了一支铁锹塞到挂锁的环孔里,想把它绞断。要不了多久,那个锁一定会被绞断,那些人就会冲进来。

  我步履维艰地走到第三个门――伊安进出的那个侧门。我拉开门闩,轻轻推开,暗中祈祷,希望此时此刻不要有人站在门口。还好没人。那两个入侵者(假设只有两个)在后门那边。他们低声交谈,拼命想绞断那个锁。外面有轻微的风声,还有此起彼落的蛙鸣,我听不清楚那两个人在说什么。

  我有办法不引起那两个人注意,跑到田那边躲起来吗?我实在没什么把握。更糟糕的是,我甚至没把握跑的时候不会跌倒。

  接着,我听到一阵巨响,后门的挂锁已经被他们扯断了。我告诉自己,该鸣枪起跑了。我告诉自己,你一定办得到。我提起手提箱,光着脚冲向满天繁星的夜晚。

客自远方来

  "你看到这个了吗?"

  我走进基金会医务室的时候,茉莉・西格兰挥挥手叫我看看柜台上的一本杂志。从她的表情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事。那是一本很有名的新闻月刊所出版的精美印刷版,封面是杰森的照片,上面有一排斗大的宣传标语: 近日点金童不为人知的真面目。

  "大概没什么好话吧?"

  她耸耸肩。"恐怕不是在捧他了。自己拿去看看吧,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聊。"我先前和她说好了晚上一起吃饭。"噢,对了,塔克曼太太在三号台等你,她已经准备好了。"

  我已经交代过茉莉不要把诊疗室讲成几号"台",不过想想还是算了,犯不着为了这个和她吵。我顺手把那本杂志塞进桌上的邮件架。四月慵懒的早晨,外面下着雨,塔克曼太太是整个早上唯一预约的病人。

  她是工程师的太太,过去一整个月来,她已经到诊所来三次了,一直抱怨说她很焦虑,老是觉得疲倦。她的毛病是怎么来的,其实也不难猜测。自从火星被时间回旋透析膜包围之后,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年了,基金会里裁员的传言甚嚣尘上。她先生的收入来源是个未知数,而她自己去找工作也是到处碰壁。她一直在服用抗焦虑药"暂安诺锭",服用的频率已经达到警戒线,而她却还要我开更多给他,立刻就要。

  "也许我们应该考虑换别种药了。"我说。

  "你是说我应该改吃抗忧郁药吗?我不要。"她是个娇小的女人,长相本来应该是甜甜的,可是却因为眉头深锁,显现出一股怨怒之气。她的目光飘忽不定,环顾着诊疗室,然后停下来看着雨水淋漓的窗户,望向外面精心修整的南侧草坪,看了好一阵子。"我真的不想再吃了。我已经吃抗忧郁药吃了六个月了,厕所跑不停。"

  时间回旋客自远方来"你是什么时候吃的?"

  "在你来这里之前,寇宁医师帮我开的处方。当然,那个时候的情况跟现在不一样。当时,我很难得看得到卡尔的人,他太忙了,晚上常常只有我一个人,怪寂寞的。不过,当时看起来还不错,工作很稳定,可以就这么一直做下去。现在看起来,也许我当时应该要满足了。呃,那个叫什么......对了,病历表。病历表上没有写我吃过那种药吗?"

  她的病历表正摊开在我桌上。尽管寇宁医师很体贴,在病历表上用红笔特别注明需要立即处理的紧急状况,但他的字实在很难看得懂。我好不容易才认出那几个字是: 过敏,慢性。病历表里的内容写得呆板简略,没几个字,上面写着:"抗忧郁药应病人的要求停药(日期无法辨认)。病人持续抱怨对未来感到紧张、恐惧。"说真的,又有谁对未来不会紧张恐惧呢?

  "现在我们甚至没办法靠卡尔的工作过日子了。昨天晚上我心跳得好厉害,我是说,跳得好快,快得异乎寻常。我在想我会不会是得了......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你应该知道嘛,就是心血管耗弱。"

  心血管耗弱,全名是"心血管耗弱症候群"。过去这几个月来,这种病已经在媒体上报导过不少。埃及和苏丹已经有数千人死于心血管耗弱,而希腊、西班牙和美国南部也纷纷传出病例。心血管耗弱是一种发作缓慢的细菌感染疾病,对热带第三世界国家的经济具有潜在威胁,不过,当代的医药还可以治得好。对塔克曼太太来说,心血管耗弱实在没什么好怕的。我就是这样告诉她的。

  "有人说就是他们把这个散播给我们。"

  "塔克曼太太,你在说什么?什么谁把什么散播给我们?"

  "就是这种病啊。他们就是假想智能生物。他们把这种病散播给我们。"

  "我读过很多数据,所有的数据都显示,心血管耗弱是从家畜身上跨越传染到人类身上的。到目前为止,心血管耗弱主要还是出现在有蹄动物身上,而且,在北非地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牛群死于这种疾病。"

  "牛群,哼,他们有必要说吗,他们会吗?我是说,他们才不会在媒体上公开声明这件事是假想智能生物干的。"

  "心血管耗弱是一种危险的疾病,如果你真的得了这种病,现在恐怕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更何况,你的脉搏和心电图都很正常。"

  她看起来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最后,我只好开了另一种抗焦虑药的处方给她,其实药的成分和"暂安诺锭"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化学结构上的分子侧链不同。我心里想,就算骨子里还是一样的药,换个新药名有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塔克曼太太离开诊所的时候,感觉好像比较放心了,手上紧紧抓着那张处方签,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张古代圣书的羊皮纸卷。

  我忽然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好像一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

  不过,像塔克曼太太这样的病人绝对不是特殊案例。现在,焦虑的情绪使得全球笼罩在一片骚动不安的气氛中。火星的地球化与殖民计划曾经是一次精彩出击,点燃了大家对未来的希望,活下去的希望。然而,最后的结果却证明了人类依然无能为力,依然没有把握。人类不再有未来,只剩下永无止境的时间回旋。全球经济已经开始动荡不安,一般消费大众和国家政府都已经累积了惊人的债务,而且,他们都认定这些债务已经没有偿还的必要了。而债权银行则开始囤积资金,利率飙升。无论国内国外,极端狂热的宗教活动和残暴血腥的犯罪行为不断向上攀升。这些后续效应对第三世界国家特别具有毁灭性的冲击。货币逐渐崩盘,饥荒周而复始,这一切都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种心理突变现象并不难理解,衍生出来的暴力也并不令人意外。大多数人通常是把满腹牢骚藏在心里,只有少数对未来信心破灭的人会采取激烈行动,例如,上班的时候带着一把自动步枪,并且把要杀的人列出名单。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假想智能生物在地球上所酝酿出来的,正是那种末日的绝望。这些具有自我毁灭倾向的不满分子集结成军队般的庞大势力。宗教极端分子的敌人是全体美国人,甚至任何一个美国人。此外也包括英国人、加拿大人、丹麦人......反过来,西方国家的极端分子也仇视黑皮肤的人、不会说英语的人、移民;有人仇视全体天主教徒,有人仇视原教旨主义者,有人仇视无神论者;有人仇视所有的自由主义者,有人仇视所有的保守主义者......为了凸显自己道德上的完美纯粹,这些人所采取的无限上纲行动,就是私设刑堂,或是自杀炸弹,或是颁布追杀令,或是集体屠杀。如今,这股势力正逐渐上升,就像末日世界地平线上的黑暗之星。

  我们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年代。这就是塔克曼太太所感觉到的,所以,就算我开遍了全世界各种牌子的"暂安诺锭"给她,也无法消除她内心的不安。中午在员工餐厅吃饭的时候,我占着后面的一张桌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看着外面停车场的雨中景致,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茉莉给我的那本杂志。

  标题的文章写着:"如果科学里有一门时间回旋学,那么,杰森・罗顿就是这门学科的牛顿、爱因斯坦、史蒂芬・霍金。"

  爱德华・罗顿一直都怂恿媒体做这类报导,而小杰却最怕听到这类报导。

  "从辐射研究到导磁性研究,从硬科学到哲学辩论,在时间回旋研究的各个领域里,几乎没有一门是杰森・罗顿的观念没有触及到的,也几乎没有一门不是因为他的思想而彻底改观。他发表的论文不计其数,而且经常有人引用。只要他一出现,再怎么沉闷的学术研讨会都会立刻变成媒体的头条新闻。他担任近日点基金会的代理董事长,在时间回旋的年代里,在美国与全球航天政策上,发挥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虽然偶尔会有媒体夸大渲染,但杰森・罗顿确实达到了许多真正伟大的成就。辉煌成就的光环围绕着杰森・罗顿,因此,我们很容易就会忘掉,创办基金会的人是他的父亲,爱德华・狄恩・罗顿。他在总统的智囊团里,在决策委员会里,依然占有显赫的地位。有些人质疑,儿子的公众形象正是老罗顿在幕后一手塑造出来的。老罗顿具有同样的影响力,却比较神秘,比较不为人知。"

  接着,那篇文章仔细报导了很多爱德华早年的事业生涯。时间回旋发生之后,爱德华在浮空器电信传播事业上鸿图大展,连续三任总统的政府都采纳了他的建议计划,同时,他也创办了近日点基金会。

  "基金会创立的原始构想是成为政府的智库,工业界的国会游说团体,后来却摇身一变成为联邦政府的机构,规划时间回旋相关的太空任务,统筹协调十几所大学、研究机构和太空总署的研究工作。结果是,旧有的太空总署没落了,近日点基金会却崛起了。大约十年前,基金会与太空总署之间的关系正式体制化。基金会经过微妙的组织重整后,正式并入太空总署成为咨询机构,但根据内部人士透露,实际上是太空总署被基金会收并了。当年轻的杰森展现其天才魅力风靡媒体的时候,他的父亲则继续在幕后牵引钢丝摆弄台前的戏偶。"

  接下来,那篇文章质疑爱德华和葛兰总统政府的长期关系,并且暗示背后可能有丑闻。基金会曾经有一个价值数百万美金的全套仪器采购案,知名的波尔航天技术公司提出的企划案价格比较低廉,但那个案子后来被拆成几个个别采购案,交付给加州巴莎迪那市的一家小公司,而那家公司的老板是爱德华当年的老朋友。

  目前正是总统大选期间,两大党都施展浑身解数和激进手段攻击对手,厮杀惨烈。已经担任了两届总统的葛兰隶属于"改革共和党",被新闻媒体批判得体无完肤。而他钦点的接班人普雷斯顿・罗麦思是前总统克莱顿的副总统,在最近的几次民调中都领先了对手。事实上,那个采购案真的称不上是丑闻。波尔公司的提案虽然价格比较低,但他们所设计的全套仪器效能比较差,而巴莎迪那的工程师却能够在同样的酬载重量下放进更多的测量仪器。

  基金会那条路往南一公里多有一家"香榭餐厅",晚上我跟茉莉就在那里吃饭。吃饭时候我就跟茉莉聊了这些事情。那篇文章写的东西实在算不上是新闻,那种捕风捉影的写法,政治意图远多于实质意义。

  茉莉问:"不管他们是对还是错,有什么差别吗?重要的是,他们是怎样在摆布我们。突然间,居然有主流媒体可以对我们基金会开炮。"

  杂志另外一页还有一篇社论,形容火星计划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昂贵的、独一无二的浪费公帑行动,牺牲了无数的生命财产。这是一座里程碑,证明人类有能力从全球灾难中榨取利益。"作者是专门替基督教保守党撰写演讲稿的人。"茉莉,谁不知道这本烂杂志本来就是基督教保守党手下的传声筒。"

  "他们想把我们整垮。"

  "他们整不垮我们的。就算罗麦思输掉了选举,就算他们将我们降级,倒退回执行监测任务的层级,我们还是这个国家里唯一有能力观察时间回旋的人。"

  "这并不代表我们不会被集体炒鱿鱼,被撤换。"

  "不会到那种地步。"

  她看起来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

  茉莉是诊所里的护士兼挂号小姐,是我刚到基金会的时候寇宁医师留给我的人。过去这五年来,她一直就像是诊所里的某种摆设,待人客气,工作表现专业而且有效率。我们除了平常互相开玩笑之外,也聊过一些私人的事情,因此,我知道她目前单身,比我小三岁,她住的那栋公寓没有电梯,离海边有一段距离。她平常看起来似乎不怎么爱说话,所以我一直以为她就是喜欢那样的调调。

  后来,将近一个月前,有个星期四傍晚,茉莉正在收拾手提包准备开车回家,她忽然跑来找我,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吃晚饭。为什么?她说:"因为我已经懒得继续等你来邀我了。所以,去,还是不去?"

  我去。

  我这才发现,茉莉私底下是一个聪明狡黠的人,言语间总是带点嘲讽调侃的意味,相处起来比我预期中的更有趣。过去这三个礼拜来,我们已经在香榭餐厅吃过好几次饭了。我们喜欢这家餐厅的菜单,因为看起来不会浮夸。我们喜欢这家餐厅的气氛,因为感觉上很有校园风味。我老觉得茉莉在香榭餐厅里看起来特别有味道,塑料板小隔间仿佛因为有她在而生色不少,更显得高雅尊贵。她留着一头长长的金发,由于今晚空气太潮湿,更显得轻柔飘逸。她刻意戴着有色隐形眼镜,看起来像是绿色的眼睛,感觉上却和她的脸蛋十分相配。

  她问我:"你看到那条花边新闻了吗?"

  "瞄了一眼。"杂志里那则花边新闻拿杰森辉煌的事业成就和他的私生活做比对,形容他的私生活像谜一样的隐秘,或是根本就没有私生活可言。文章里说:"认识杰森的人说,他家里的摆设空洞简陋,跟他的感情生活差不多。从来没有传出过他有任何绯闻,没听说过他是不是有未婚妻、女朋友、太太,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同性恋者。当你从他家里走出来的时候,会觉得他不只是和自己的思想理念结婚了,甚至沉溺得有点病态。从很多方面看来,杰森・罗顿就像基金会一样,始终笼罩在他父亲令人窒息的阴影下。尽管杰森・罗顿成就辉煌,但他还有一段很长远的路要走,才能够成为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

  茉莉说:"至少这个部分都没有冤枉他。"

  "是吗?杰森或许有点自我中心,不过......"

  "他每次经过诊所柜台的时候,那种感觉好像是我不存在一样。我的意思是,那虽然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感觉真的不是很窝心。他治疗得怎么样了?"

  "茉莉,我没有在帮他治疗什么。"茉莉看过杰森的病历表,不过我并没有记载任何非多发性硬化的内容。"他只是来找我聊天的。"

  "哦呵,那他偶尔过来找你聊天的时候,怎么行动好像特别迟缓呢?没关系,你不用跟我说什么,不过,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不是瞎子。不说这个了,他现在人在华盛顿,对吧?"

  他现在待在华盛顿的时间似乎比待在佛罗里达的时间多。"已经有很多小道消息了。现在快要大选了,很多人正在为选后布局忙着卡位。"

  "所以说,现在暗中大概有什么事情正在运作。"

  "永远都会有什么事情正在运作。"

  "我说的是基金会。那些助理人员有看到一些蛛丝马迹。比如说,你知道什么地方怪怪的吗?我们刚刚又多了西边围墙外面那一大片四十公顷的土地。这是人力资源部的打字员提姆・却斯里告诉我的,应该下礼拜就会有土地测量员过来测量。"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可能我们要扩建园区,也可能是他们要把基金会改建成购物中心。"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已经变成状况外了。"茉莉说着,对我笑了一下。"你需要多跟人接触一下了,比如说,我。"

  吃过晚饭之后,我们转移阵地到茉莉的公寓。我留在那里过夜。

  我不想描述我们缠绵时的种种姿态,眼神和抚触。倒不是因为我不好意思说,而是因为我好像记不起来了。一方面是因为时间久了,一方面是因为我回想的时候记得的却不是那些。我注意到一些很讽刺的现象。例如: 我背得出杂志里那篇我们讨论过的文章,我可以告诉你晚上茉莉在香榭餐厅吃了什么东西......可是,我们缠绵之后,我脑海中只记得一些一闪而逝的画面,例如,房间里幽暗的灯光,开着的窗口有一个布做的转轮在潮湿的风中不停地转动,她那碧绿的眼睛紧靠在我眼前。不到一个月,杰森又回到了基金会。我看到他在走廊上走起路来精神抖擞,仿佛体内注入了一股奇特的新能量。

  他身边多了一群穿着黑衣服的安全人员。虽然无法确定这些安全人员是哪里来的,但应该代表的是财政部。接下来,走廊里又常常挤着一小群厂商和土地测量员,他们都不跟基金会里的员工讲话。茉莉不断告诉我一些传言,例如: 整座中心快要被夷为平地了;或者,中心快要扩建了;或者,全体员工快要被资遣了;或者,所有的人都要加薪了。简单地说,基金会里有什么事情快要发生了。

  将近一个礼拜来,杰森都没有说什么。后来,那个懒洋洋的星期四下午,杰森忽然通过诊所里的广播系统呼叫我,要我到二楼去。他说:"我要让你见一个人。"

  我才刚走到警卫森严的楼梯间,就有一个配枪的警卫跟在我旁边,身上挂着全区通行的证件。他带我走到楼上一间会议室。显然,杰森并不是叫我来打招呼闲话家常。这是基金会里的高度机密,本来是轮不到我介入的。显然,杰森又打算和我分享秘密。不过,知道太多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深呼吸了一下,推开门走进去。

  会议室里有一张桃花心木的桌子,六张绒毛椅。里面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杰森。

  另外一个很容易会被误认为是小孩子。我第一眼的印象是,他看起来好像一个严重烧伤、极需要做皮肤移植手术的小孩子。那个人差不多只有一米五的个子,站在会议室的角落里。他穿着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还有一件纯白的棉T恤。他的肩膀很宽,大大的眼睛布满血丝。跟他矮小的身材比起来,他的手臂似乎显得太长了,好像有点累赘。

  不过,最令人惊讶的还是他的皮肤。他灰黑色的皮肤毫无光泽,身上光秃秃的没有半根毛发。他身上的皱纹跟一般的皱纹不一样,不是松垮垮的像猎犬皮肤上的那种皱褶。那是一种很深的纹路皱褶,看起来像甜瓜皮。

  那个小个子的男人朝我走过来,伸出手。他的手从长长的手臂到小小的手掌全是皱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握了手,心里想,他的手指头看起来简直像木乃伊。不过,他的手握起来却是饱满有肉,很像沙漠植物厚厚的叶片,感觉像是握着一把芦荟,而且感觉到他回握着我的手。那个怪人咧开嘴笑了。

  杰森说:"他是万。"

  "他什么四万?"

  万笑了起来。他的牙齿很大,钝钝的,整洁无瑕。"这个精彩的笑话我百听不厌!"

  他的全名是万诺文,从火星来的。

  火星人。

  这样说很容易引起误会。"火星人"这个字眼在文学史上由来已久,从韦尔斯到海因莱茵,太多人写过火星人的小说,而实际上火星当然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星球。直到后来,我们改造了火星,创造了我们自己的火星人。

  显然,眼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火星人。其实他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类,只不过外表有点奇怪。两年前,我们才刚派遣人类到火星去殖民,如今,火星上的人类已经在时间回旋外面繁衍了好几千年。他讲的英文很标准,口音听起来一半像牛津腔,一半像印度新德里的腔调。他在会议室里走来走去,从桌上拿了一瓶矿泉水,转开瓶盖,大口大口地喝。他用手臂擦了擦嘴,满是皱纹的皮肤上凝聚着一颗颗的水珠。

  我坐下来听杰森说明的时候,眼睛尽可能不去看他。

  底下就是他告诉我的话。我引述得比较简略,而且加进了许多我后来才知道的细节。时间回旋透析膜包围火星之后没多久,那个火星人就离开故乡了。

  万诺文是一个历史学家,同时也是语言学家。以火星人的标准来看,他算是很年轻的,相当于地球上的五十四岁,身体很健康。他是一个交换学者,奉派到农业企业团体执行义务工作。他花了一个"闪月"的时间,在基里奥罗哲河的三角洲完成了一项任务,正在等候下一项指派的任务。基里奥罗哲河位于银岛盆地。银岛盆地是我们地球人取的名字,火星人称之为巴瑞尔平原。就在那个时候,他接到了政府的征召令。

  火星政府计划派人到地球去,为此特别成立了一个委员会,执行任务的规划与统筹协调。万诺文和其他好几千个男男女女一样,也将自己的资历提报给委员会审核。那些人的年龄和社会阶层都和万诺文差不多。他提报资历的时候,从来没有真的想过自己会被选中。其实,他天性相当胆小怯懦,除了因为学术研究的需要到外地去工作,或是探访亲友之外,一辈子都不曾远离过自己的家乡。所以,当委员会公布获选名单之后,他心里有点畏缩,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年龄最近已经到了"第四年期",他可能会拒绝政府的征召。一定会有人比他更适合这项任务的,不是吗?错了,显然不是这样。政府方面认定,他的才能和人生经历正好最适合这项工作。所以,他打点好一些私人事务之后(其实也没什么好打点的),就搭火车到了发射中心所在地的"巴萨特旱地"(地球人称之为"泰尔西火山区")。他在那里接受训练,准备代表"五大共和国"到地球去进行外交任务。

  火星人的科技最近才刚刚开始想到要去发展载人的太空飞行。过去,政府管理委员会似乎认为太空飞行是非常不明智的冒险行为,很容易引起假想智能生物的注意,浪费资源。太空任务必须在建造的工作上投入大规模的人力物力,会造成不可测的剧烈波动,危害到苦心维护的脆弱的生物圈。火星人是天生的环境保护者,具有囤积储备的本能。他们的科技都是小规模的,而且集中在生物领域,源远流长,精巧细致。然而,他们的工业基础却相当薄弱。他们曾经执行过无人太空任务,探测过那几个没什么用处的小月球,结果反而过度消耗了原本就很薄弱的工业基础。

  不过,好几百年来,他们一直在观察那个被时间回旋包围的地球,一直在思索。他们知道那个黑色的星球是人类的摇篮。通过天文望远镜的观测,再加上那艘后来才抵达的核电宇宙飞船所带来的数据,他们知道那层透析膜是可以穿透的。他们知道时间回旋造成时间上的差异,却不了解时间回旋是如何创造出来的。他们推断,从火星到地球的太空飞行,技术上是可行的,但是很困难,而且不切实际。毕竟,目前地球的时间几乎是静止的,航天员只要一进入那团黑暗中,就算隔天就离开地球返回火星,外面的时间已经过了几千年了。

  可是最近,几个警觉性很高的天文学家观察到,火星南北极上方几百公里的高空,有几个外形像盒子的结构体正悄悄在自行组装。那是假想智能生物制造的机器,看起来和地球上那几个几乎一模一样。火星在独立的环境中自由发展,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不知不觉度过了十万年。那些智能生物无影无形、无所不能,隐藏在我们的太阳系的某个角落里。如今,他们也盯上火星了。最后的结果必然是,火星很快就会出现自己的时间回旋透析膜。火星上出现了几股强大的势力,提出各种理由,希望和时间回旋包围的地球取得联系,共同商议。于是,火星开始将稀少的资源集中起来,设计建造了一艘宇宙飞船。在地球的历史和语言方面,火星上现有的只是一些零碎的数据。万诺文是一个语言学家,精通这些史料,于是,万诺文被征召了。震惊之余,他也只好踏上飞往地球的旅程。

  长途太空飞行有如长期监禁,身体会愈来愈虚弱,而地球环境的极大重力更是严酷的考验。因此,尽管万诺文受过模拟训练,还是差一点就熬不过去。三年前的夏天,基里奥罗哲河洪水泛滥,万诺文在这场灾变中失去了很多家人。为什么他自愿参加这次太空飞行?为什么政府会选上他?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跟其他自愿参选的大多数人比起来,死亡的风险对万诺文来说就比较不是那么沉重的负担了。尽管如此,他也并不想死,还是希望能够安然抵达。他很积极地接受训练,学会了宇宙飞船上的复杂操作和机器性能。虽然他并不希望看到假想智能生物用时间回旋包围火星,不过,如果真的发生了,那就代表他不会回到一个经历百万年变化的陌生火星。他还有机会再回到原来的火星,回到他熟悉的故乡。尽管外面浩瀚的宇宙,时间的侵蚀永无止境,故乡依然会为他保留所有的记忆和失落。

  当然,这趟任务原本就是有去无回的。宇宙飞船的设计是单程飞行。他心里想,如果他真的有机会回火星,那必定是地球人的一番好意,而且必须是非常慷慨的好意,帮他买一张回程机票。

  即将把他推上太空的是那枚巨大的多节火箭,前端的太空舱是钢铁和陶瓷打造的,感觉很粗糙。被关进太空舱之前的那一刻,万诺文看着巴萨特旱地,看着那片一望无际的平原,看着平原上历经千万年风吹雨打所雕塑出来的山川峡谷,心中百感交集。也许,这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看火星了。

  接下来的漫漫长途,大半的时间他都在昏睡。药物使得他的身体代谢机能处于休眠状态。不过,那毕竟还是一段漫长的煎熬,严酷的考验,过程很痛苦,而且对身体的损耗很大。时间回旋透析膜包围火星的时候,他还在半路上。接下来的旅程,万诺文是彻底孤立的。前面是地球,后面是火星,他和两个人类世界的时间联系彻底被切断了。在无边的寂静中,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一艘阴郁灰暗的宇宙飞船,穿越漫漫无止境的无人的虚空。他心里想,死亡虽然可怕,但他所经历的这一切和死亡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完全清醒的时刻愈来愈少。他强迫自己睡觉,沉溺在冥思幻觉中,寻求慰藉。

  从各方面看来,他的宇宙飞船是相当原始的,但半智慧自动驾驶和导航系统却相当精良,保存了大部分的燃料,有效发挥在减速上,将宇宙飞船导入地球的高空轨道。底下的星球是一团黝黑的虚空,月亮像是一个巨大的转盘。宇宙飞船放出显微探测器,采取到地球大气层外围的样本。探测器在没入透析膜之前实时传送出逐渐红移的遥测数据,正好让宇宙飞船有足够的数据计算出切入大气层的角度。宇宙飞船配备了全套的飞行表面,空气动力煞车,还有可调整的降落伞。运气够好的话,这些配备将会带着他穿越浓密的乱流,抵挡高温,减弱冲力,安全降落在巨大星球的表面。只不过,多半还是要靠运气了。在万诺文看来,想过这一关,恐怕要靠奇迹出现了。他躲进一个装满保护胶的桶子里,抱着必死的决心,开始最后的降落。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宇宙飞船只是轻微焦黑,降落在加拿大明尼托巴省南部的一片油菜田上,四周围满了一大群皮肤苍白光滑的人。他看得出来,有些人身上穿的是生物隔离防护装。万诺文才刚爬出宇宙飞船,立刻感觉自己心跳加剧。强大的地心引力使得他全身肌肉僵硬疼痛,整个肺被浓密凝滞的空气封住了。他很快就被送进保护装置,受到严密的监管。

  接下来的那个月,他一直住在一个透明的圆形塑料罩里。那里是农业部的动物疾病防治中心,位于纽约长岛附近海上的梅岛。他利用那段时间学讲英文。当时,他懂的英文都是从火星上古老的断简残篇中学来的,所知有限。他训练自己的嘴唇和腔调,设法适应英语的语音形式,绞尽脑汁搜寻适当的词汇来表达自己,跟他身边的陌生人沟通。那些人看起来表情严厉,要不然就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那段时间日子并不好过。地球人是一种瘦瘦长长的生物,皮肤苍白没什么血色,和他从前解读古代文献所得到的印象截然不同。有些人苍白得像鬼魂一样,让他回想起"残火之月"的鬼故事。小时候听大人讲那些鬼故事,常常吓得半死。他甚至会胡思乱想,哪一天半夜,会不会有一个白天看到的家伙从他床边冒出来,像传说里"披椰"之鬼一样,向他索讨一条手臂或一条腿。他经常做噩梦,辗转难眠。

  还好,万诺文那种语言学家特有的天赋并没有退化。不久以后,他被带去见一些权力地位更高的男男女女。那些人比当初抓到他的人要友善多了。他逮住这个机会和他们培养感情。地球这个古老而令人困惑的文化里有一些社交上的繁文缛节。万诺文绞尽脑汁把这些社交礼仪学得有模有样。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时机一到,他就要说出自己的提议。他千里迢迢从火星带来的提案,是两个世界的人类所付出无数代价的心血结晶,也是他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想达成的使命。大概就在杰森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打断他。"杰森,拜托你停一下。"

  他停下来。"泰勒,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只不过我,我......有太多需要消化一下。"

  "听起来还可以吗?你听得懂吗?但愿你听得懂,因为这个故事我可得说上好几遍。我希望自己讲得够顺。你觉得听起来还顺吗?"

  "还蛮顺的。不过,你要说给谁听?"

  "全世界,媒体。我们打算要公开了。"

  万诺文说:"我不想再当神秘人物了。我到地球来不是为了要躲躲藏藏。我有话要告诉你们。"他把矿泉水的瓶盖转开,问我说:"你想来一点吗,泰勒・杜普雷?我看你好像需要喝一杯了。"

  我从他胖胖的、长满皱纹的手上接过那个水瓶,猛灌了好几口。

  我说:"好啦,这下子我们可不可以算是歃'水'为盟了?"

  万诺文好像听得一头雾水。杰森大笑起来。

基里奥罗哲三角洲的四张照片

  凶暴狂乱的时间是如此难以捉摸。

  有些日子,时间仿佛摆脱了一切束缚,自由奔放。在那廉价的天空幻象之外,太阳持续扩大,有些星星殒灭了,有些星星诞生了,一颗没有生命的星球被灌注了生命,发展出自己的文明。他们的文明已经足以和我们抗衡,甚至凌驾我们。在我们的地球家乡,有人推翻了政府,取代了政府,后来自己也被人推翻;旧有的宗教、哲学、意识形态逐渐变形转化,衍生出异类的思潮。昔日那个有秩序的世界瓦解了,新事物从旧世界的废墟中滋长出来。我们采收生涩的爱情果实,品味那种酸酸涩涩的滋味。我总觉得,茉莉・西格兰会爱上我,是因为我随手可得。那又怎么样?夏日已经逐渐消逝,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采收成果。

  如果西蒙・汤森晚生十年,可能会误入歧途,投向这类昆汀・塔伦蒂诺式的血腥信仰。然而,新国度运动的失败让他感到幻灭。他渴求一种更简单的信仰。黛安还是偶尔会打电话给我。通常每隔差不多一个月,当她心血来潮,而且刚好西蒙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会打给我。她会告诉我她的近况,或纯粹闲话家常,聊聊从前的事,仿佛想从往日回忆的灰烬中感受一点余温。显然,她在家里得不到什么温暖,尽管她的经济状况已经略有改善。西蒙目前在约旦大礼拜堂担任全职的维修工作,黛安则兼差担任教会的书记。那里是他们小小的独立教堂。工作经常是断断续续的,所以,她不是坐立不安地窝在家里,就是溜到附近的图书馆看书,看一些西蒙不喜欢她看的书。例如,当代小说,新闻杂志。她说,约旦大礼拜堂是一所"与世隔绝"的教会,他们鼓励教友不要看电视,不要看书看报纸,还有其他那些昙花一现的文化信息。此外,他们也会冒险进行不怎么完整的出神仪式。

  时间回旋基里奥罗哲三角洲的四张照片其实,黛安对那些教义从来就不是那么热衷。她从来就没有跟我传过教。不过,她顺从教会,小心翼翼地不去质疑教会。有时候,我会听得有点不耐烦。有一天晚上我就问她:"黛安,你真的相信这些东西吗?"

  "什么'东西',泰勒?"

  "随便举个例子,像是家里不准摆书,或者,假想智能生物是'基督复临'的特使。就是这些玩意儿。"(那天晚上我大概啤酒喝多了。)

  "西蒙相信。"

  "我不是问你西蒙相不相信。"

  "西蒙比我虔诚。我羡慕他这一点。'把书丢到垃圾桶里。'我知道这种事听起来很奇怪,好像他真的很粗暴傲慢。可是他真的不会。对他来说,那是一种谦卑的行为,我说真的。就像是把自己托付给上帝。西蒙能够全然把自己托付给上帝,那是我办不到的。"

  "西蒙很幸运。"

  "他确实很幸运。可惜你看不到他的人,他很平和安详。他在大礼拜堂里找到了某种平静。他能够以一种微笑的姿态,坦然面对时间回旋,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得到神的解救了。"

  "那你呢?你得到解救了吗?"

  她没讲话,沉默了很久。"真希望我可以很容易回答这个问题,真的希望。我一直在想,也许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也许西蒙的信仰已经够我们两个人分享了。他的信念很强,强到能够支撑我。他对我真的很有耐性。我们唯一会发生争执的,是要不要生小孩的问题。西蒙想生孩子。教会鼓励大家生孩子。这我可以了解,可是,我们手头这么紧,而且,你也知道,这样的世界......"

  "没有人有资格逼你做那种决定。"

  "我并不是说他在逼我。他只是说:'一切托付给上帝。交给上帝,他会引导我们走向正确的道路。'"

  "你应该没有笨到会去相信这种话。"

  "是吗?噢,泰勒,但愿不是这样,但愿我不是像你说的这样。"反过来说,茉莉就完全不相信这种事。她会说那是"上帝的狗屁"。茉莉的人生哲学是,她要做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们的世界正逐渐在解体,所有的人都活不过五十岁,那么,她说:"我不想浪费时间跪在那边祈祷。"

  她天性很顽强。茉莉的爸妈经营农场。有人在他们农场隔壁进行沥青砂抽油作业,渐渐污染到他们的农场。他们花了十年的时间打官司,后来,他们和对方达成庭外和解,卖掉了他们的农场,得到一笔为数庞大的钱。那笔钱,足够他们两个退休颐养天年,好好栽培他们的女儿。不过,茉莉说,当年那件事真是一场长期抗战,打到枪管都生锈了。

  外面的世界正逐渐在变化,她却似乎无动于衷。有一天晚上,我们看到电视新闻正在报导瑞典斯德哥尔摩的暴动,一大群暴民用砖头砸窗户,放火烧车。那些人有的是捕鳕鱼的渔夫,有的是宗教狂热分子。警方的直升机在天空朝群众喷洒黏胶,到后来,整个甘姆拉・斯塔老城区满目疮痍,简直像是患了肺结核的魔龙哥斯拉肆虐之后,咳了满地的黏液。我呆头呆脑地说,那些人害怕的时候,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茉莉说:"算了吧,泰勒。你真的同情那些混球吗?"

  "茉莉,我可不是那么说。"

  "那你的意思是,因为时间回旋的关系,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砸毁国会大厦?为什么,就因为他们害怕?"

  "当然不能用那个当借口,不过那是动机。他们没有未来了,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注定什么?注定要死?噢,怎么全世界的人好像都一样?他们会死,你也会死,我也会死......哪个时候不是这样?"

  "大家早晚都会死,只不过,就算有一天死了,心里还会有点安慰,因为我们知道,没有我们,人类还是会继续生存下去。"

  "但是,人类也是早晚都会灭亡。不同的地方是,死亡不再是遥远模糊的未来。可能没过几年,全球人类会一起轰轰烈烈地死掉......不过,就算是这样,那也只不过是一种可能。假想智能生物莫测高深,说不定他们会让我们活久一点。"

  "你都不会怕吗?"

  "怕!怎么不怕?我怕死了这所有的一切。可是,你也不能拿这个当借口到处去杀人。"她朝电视挥挥手,电视里有人把一颗手榴弹丢进瑞典国会。"这真是愚蠢得吓人。他们干这种事又能够怎么样。我看他们是荷尔蒙太旺盛,需要发泄。那些人跟猴子没什么两样。"

  "可是你也不用假装你都没有受到影响。"

  她大笑起来,吓了我一跳。"你说错了......那是你的作风,可不是我的。"

  "是吗?"

  她低下头不看我,然后忽然回头盯着我的眼睛,一脸挑衅的表情。"你一直都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好像时间回旋没什么好怕。同样的,你对罗顿一家人也是摆出一副冷静的样子。他们在利用你,没把你当一回事,而你还笑得出来,好像是应该的。"她盯着我,想看看我有什么反应。我不吭声,硬是不想让她得逞。后来她说:"我只是想,一定有比较好的方式可以活到世界末日那一天。"

  可是,比较好的方式是什么,她却不肯说。每一位基金会的员工受聘的时候都签过保密协议。每个人都接受过身家调查和国安部的审查。我们都很低调,而且我们也尊重保密的必要,不能泄露高层内部的谈话。万一机密外泄,可能会惊动国会里的委员会,让政府里的高层友人感到难堪,结果吓跑了经费的来源。

  然而,现在有一个火星人住在园区里,纸已经很难包得住火了。整个北侧区绝大部分都调整为临时保护区,让万诺文和他的监护人员活动。

  这个秘密无论如何是再也隐藏不了了。万诺文刚抵达佛罗里达的时候,华府那边的高层和几个外国元首都已经听到风声。国务院还签发了特别居留证给万诺文,并且打算等到时机成熟就要公开介绍万诺文给全世界认识。他的监护人员已经开始训练他,准备面对饥渴的媒体狂潮。那一天迟早要来的。

  万诺文来访地球的事,本来可能会、也应该会有不同的处理方式。本来可能会是由联合国来接待他,然后立刻公诸于世。葛兰政府把他隐藏起来,免不了就要承担外界的非议。基督教保守党已经在含沙射影地说:"政府所公布的火星地球化计划的成果,背后还隐瞒了更多的真相。"他们的目的是要把葛兰总统拖下水,把可能的继任者罗麦思拖出来,一起修理。炮火攻击是逃不掉的,可是,万诺文已经表明了,他不想变成选举造势的工具。他说,他也希望自己能够面对全世界,可是,他要等到十一月以后再现身。

  万诺文来到地球这件事,本身就环绕着太多不可解的谜,他的存在,只不过是一个比较引人猜疑的秘密。还有更多的秘密。那年夏天,基金会里充满了诡异的气氛。

  八月的时候,杰森把我叫到北侧区去。我们在他的办公室里碰面。我说的是他真正的办公室,而不是那间摆设得富丽堂皇、专门用来接见访客和媒体记者的厅房。他真正的办公室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只有一张书桌和沙发。他坐在椅子上,两边堆满了一整沓的科学期刊。他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油腻腻的运动衫,整个人看起来像垃圾堆里种出来的一株水耕蔬菜。他在冒汗。对小杰来说,这可不是好兆头。

  他说:"我的腿又不能动了。"

  我清理了一下沙发,腾出一个空位坐下来,准备听他说明状况。

  "最近这几个礼拜,我的病又发作了几次,不是很严重。通常是早上会有针刺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可以做事情。可是,那种感觉一直没有退,事实上,愈来愈严重。我在想,是不是需要换个药了。"

  也许吧,可是我实在不喜欢药物对他造成的影响。目前,杰森一天就要吃掉一整把药丸。主药剂包括髓鞘增强剂,用来减缓神经组织的受损;神经激发剂,有助于脑部重新衔接受损的区域。另外,副药剂是用来治疗主药剂所引发的副作用。可以增加他的剂量吗?也许可以。可是,以他目前的剂量,药物毒性已经快要达到最高限度。他体重已经减轻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情绪平衡状态已经有点失调了。杰森讲话变得比从前快,而且比以前更爱笑。从前他的手脚很灵活,动作矫捷,可是现在,他的动作看起来很像傀儡木偶。有时候,他伸手去拿杯子,手却伸得太长,然后又摇摇晃晃地缩回来,重新对准杯子。

  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先听听马斯坦医师的意见。"

  "绝对不可能。我没办法离开那么久,千里迢迢跑去看他。你已经注意到,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们不能打电话咨询吗?"

  "也许可以。我会问他看看。"

  "另外还有一件事。你可以帮个忙吗?"

  "什么事,小杰?"

  "把我的病情说给万诺文听,挑几本相关的医学教科书给他。"

  "医学教科书?为什么?他是医生吗?"

  "那倒不是,不过,他从火星带了很多资料过来。火星人的生物科学比我们先进。"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有点诡异,我猜不透他是什么用意。"他说,他可能帮得上忙。"

  "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是说正经的。别大惊小怪了。你可以去跟他聊聊吗?"

  那个人是从火星来的,而火星人的历史已经有十万年了。我说:"那好吧,能跟他聊聊也算是我的荣幸,可是......"

  "这样的话,我来安排吧。"

  "可是,如果他带来的医学知识真的有能够有效治疗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那就必须找一个比我更内行的医生跟他谈。"

  "万诺文带来了整套的百科全书。已经有人在研究那些火星数据库,至少应该研究一部分了吧。他们想找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医学方面,还有其他方面。你去找他,只是给他一点余兴节目。"

  "他还有多余的时间搞余兴节目?"

  "其实,他日子过得比你想象中更无聊。他需要朋友。如果能够有个人去陪陪他,不把他当成救世主,也不把他当成敌人,我想,他应该会很高兴的。不过现在,你还是先去问问马斯坦好了。"

  "那当然。"

  "还有,用你家里的电话打,好不好?基金会里的电话我已经完全不敢用了。"

  他笑了起来,好像这件事荒唐可笑。那年夏天,我偶尔会从家里走到海滩去散步。海滩就在公路对面。

  那片海滩看起来不怎么起眼,旁边是一条长长的岬角突出到海上,形成一道防护,使得沙滩免于遭受侵蚀,不过,对冲浪族来说,这里就显得英雄无用武之地了。那是个炎热的下午,海滩后面有一家老旧的汽车旅馆,玻璃窗反射着阳光,像一只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视着海滩。有几个游客安安静静地踩着浪花漫步。

  海滩附近有一片浅浅的草地,上面铺着一条木头步道,被太阳晒得发烫。我走下去,坐在步道上,看着一团团的云逐渐在东边的海平线凝聚,忽然想到茉莉讲的话。她说,我一直表现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仿佛时间回旋完全没有干扰到我,罗顿家的人也没有影响到我。她说,我那种表面上的平静都是装出来的,因为,我怎么可能那么平静。

  我愿意承认茉莉说对了,也许在她眼里我就是那样。

  "时间回旋"这个字眼听起来有点蠢,但你不得不承认,用这个字眼来形容目前地球上的状况,是最正确的。说它有点蠢,是因为字面上的涵义不正确。实际上,整个宇宙地球并没有比以前旋转得更激烈、更快。不过,这个字眼却是一个很贴切的比喻。实际上,地球从来没有这么稳定过。然而,你会不会感觉地球已经旋转到近乎失控的程度?你全身的感官知觉都会告诉你,是的。如果你不抓住什么东西,就会被卷进一片丧失知觉的空虚茫然里。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紧紧抓住罗顿家的人。我不只是抓着杰森和黛安,而是抓着他们的整个世界,包括大房子和小房子,还有已然消逝的纯真的童年岁月。也许,这些是我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了。也许,那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如果茉莉说的是对的,那么,我们都必须抓住什么东西,否则就会迷失彷徨。黛安紧紧抓着信仰,杰森紧紧抓着科学。

  而我就紧紧抓着杰森和黛安。

  天际的云开始朝着海滩蜂拥而来,我就赶紧离开了。八月末的午后免不了都会来一场暴风雨,现在又来了。东边的天际开始雷光闪个不停,大雨滂沱而下,猛打在汽车旅馆黯淡无光的阳台上。我回到家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空气很潮湿,衣服恐怕要好几个钟头才会干。快天黑的时候,暴风雨就停了。风雨过后留下一片寂静,空气中弥漫着蒸腾的水气,飘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晚上吃过饭以后,茉莉来了。我们下载了一部最近的电影一起看。那又是一出英国维多利亚时期上流社会的戏码,茉莉很喜欢看的。电影演完了,趁她到厨房去弄饮料的时候,我跑到客房里打电话给马斯坦医生。马斯坦说,如果办得到的话,他想看看小杰。他认为增加一点剂量应该没有关系,不过,我和小杰必须特别注意,看看有没有不良的反应。

  我挂了电话,走出房间,看到茉莉站在客厅里,一只手端着一杯饮料,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你跑到哪里去了?"

  "刚刚去打个电话。"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没什么事。"

  "追踪病人的状况?"

  我说:"差不多吧。"过了几天,在小杰的安排下,我到了万诺文的保护区,和他私下碰面。

  这位火星大使有自己的品位。他从商品目录上选了一些家具,布置自己住的房间。家具都是藤制的,重量很轻,而且比较矮小。油布地板上铺着一条布毯子,粗糙的松木书桌上放着一台计算机,旁边还有好几个书架,看起来和书桌很配。显然我们这位火星人布置起房间来,像是新婚的大学生。

  万诺文想要的专业医学资料,我都带来给他了。其中有多发性硬化症病原学的书、治疗法的书,还有"美国医药协会期刊"针对"非多发硬化"所出版的选辑。"非多发硬化"是"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的简称。根据当前医学界的看法,"非多发硬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多发性硬化症,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病。"非多发硬化"是遗传基因失调所造成的,症状和多发性硬化症很像,保护人类神经组织的髓鞘会有类似的退化现象。"非多发硬化"比较容易辨别的地方在于症状严重,恶化迅速,对标准的治疗法会产生抗药性。万诺文说,他对这种病并不熟悉,不过,他可以从数据库里找一些情报。

  我跟他说谢谢,但我也很清楚地表示质疑。他不是医生,而且火星人的生理结构显然异乎寻常,就算找到了适合的治疗方法,用在杰森身上会有效吗?

  "我们火星人的生理结构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同。我来到地球之后,你们的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分析我的基因组序列结构。结果,我的基因组序列和你们完全相同。"

  "如果我有什么不礼貌,请你包涵,我不是有意的。"

  "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不礼貌。我们分开了十万年,那是很长的时间,从生物学家的角度来看,已经足够形成一个新物种了。尽管如此,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们和我们是可以通婚的。比较明显的差异是,我们的表皮组织能够适应比较寒冷干燥的环境。"

  他说话充满权威感,和他的身材实在不成比例。他讲话的音调比一般的成年人高,可是绝对不会像小孩子在说话。他讲起话来抑扬顿挫,几乎是有点女性化,可是却充满政治家的风范。

  我说:"就算这样,如果我们没有经过药物食品管理局的同意,私下对杰森进行治疗,可能会碰到一些法律上的问题。"

  "我相信杰森一定愿意等官方批准,只可惜他身上的病恐怕没那么有耐性。"说到这里,万诺文抬起手,意思是叫我不用再反对了。"等我读完你带来的数据,我们再来讨论。"

  正事谈完了,他问我能不能留下来陪他聊聊。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虽然他长得有点奇怪,但他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自在悠然的气质,会让人感到很舒服。他坐回那张藤椅上。椅子似乎太大了点,他坐上去脚悬在空中。他坐在那边听我简单描述自己的生平,显然听得津津有味。他问了不少和黛安有关的问题。他说,杰森很少跟他谈到自己的家人。此外,他还问了很多医学院里的事情。对他来说,解剖尸体是一种很新奇的观念。听我仔细描述解剖的过程,他显得有点畏缩......大多数人都会有这种反应。

  后来,我要他聊聊自己的人生。他伸出手把那个一直带在身边的灰色小皮包拿过来,从里面抽出几张打印的图片。那是他从火星带过来的照片,从数字档案打印出来的。四张火星的照片。

  "你只带了四张?"

  他耸耸肩。"再多的照片也无法取代我的记忆。当然,百科全书的数据库里还有更多的图片。这几张是我个人的,你想看看吗?"

  "当然想。"

  他把照片拿给我。

  第一张照片是一栋房子。明显看得出来是人类的住宅,只不过建筑风格有点怪异,既有科技现代感,又有复古风味。房子是圆形的,盖得矮矮的,很像草原小屋的陶瓷模型。后面的天空是一片清澈明朗的青绿色,至少,打印机印出来的颜色就是那样。延伸到天际的地平面看起来近得有点奇怪,不过却平坦得像几何面,切分成一块块斜斜的长方形农田绿地。我看不出来上面种的是什么作物,看起来很饱满,不像小麦,也不像玉米。长得很高,看起来不像莴苣,也不像羽衣甘蓝菜。前景是两个成年的火星人,一男一女,表情很严肃,可是看起来却有点滑稽。整张照片看起来很像一幅名画《美国歌德风情》的火星版,唯一的差别是照片中的那对农村老夫妇手上少了一根干草叉,画面上少了名画家葛兰特・伍德的签名。

  万诺文轻描淡写地说:"我父母。"

  第二张照片,他说:"我小时候。"

  这一张看了会吓一跳。万诺文解释说,火星人皮肤上那种惊人的皱纹是青春期才开始发展的。照片里,万诺文脸上的皮肤很光滑,笑得很灿烂。以地球上的时间来算,当时他大概七岁。从他脸上看得出许多火星人相貌的特质,例如: 金发、咖啡色的皮肤、窄窄的鼻子、宽厚的嘴唇。撇开这些不谈,他看起来很像地球小孩子。他背后的景观,乍看之下很像某种古怪的主题乐园,不过万诺文说,那是一座火星城市,一个商场。里面有小吃摊和商店,高楼大厦和上一张照片里的农场房舍一样,都是陶瓷盖成的,色调也还是那几个主要的颜色,看起来都是一样俗艳。他背后的街道人潮汹涌,挤满了灯火闪烁的机械装置。照片上只看得到一小块天空夹在两栋高高的大楼中间。不过,还是看得到某种飞行器正飞越那一小片天空,转动的螺旋桨形成一片模糊的灰色椭圆形。

  我说:"你看起来蛮快乐的。"

  "那个城市叫做'霍伊法乌德'。那天,我们从乡下到城里买东西。因为那个时候是春天,我爸妈让我买了一只'莫库兹'。那是一种小动物,有点像青蛙,养来当宠物。就在我提的那个袋子里,有没有看到?"

  万诺文抱着一个白色的布袋,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鼓鼓的。"莫库兹"。

  他说:"莫库兹只有几个礼拜的寿命,不过,它们的蛋味道很棒。"

  第三张照片是一片大全景。靠前面的地方是另外一栋火星人的房子,有一个女人穿着一件混色的长袍。万诺文说,那是他太太。另外还有两个皮肤光滑的漂亮小女孩,身上穿着很像麻袋的琥珀色衣服。那是他女儿。那张照片是站在高的地方往下拍的,看得到房子后面整片半农村式的景观。绿色的湿地一望无际,连接到青绿色的天空。架高的道路把农田隔成一块一块,路上有几辆四四方方的车子在跑,田里一丛丛的农作物中间有几台农耕机,造型优雅的黑色收割机。道路往远处延伸,汇聚在地平线。地平线附近矗立着一座城市。那座城市就是"霍伊法乌德",他小时候买"莫库兹"的地方,也是基里奥罗哲省的首会。错综复杂的阶梯形低重力大楼巍然矗立。

  "从这张照片,你可以看到绝大部分的基里奥罗哲河三角洲。"那条河流看起来像一条蓝色缎带,蜿蜒流入湖里,湖面反映着天空的湛蓝清澈。万诺文说,远古时代陨石撞击形成了一个火山口,火山口的边缘历经风雨侵蚀形成了一片高地,霍伊法乌德城就建在那片高地上。不过,在我看来,那片高地只是一条长长的小山丘。远远的湖面上有一些黑点,可能是小船或是大型游艇。

  我说:"好漂亮的地方。"

  "是的。"

  "风景很美,而且,你的太太和孩子也很漂亮。"

  "是的。"他看着我的眼睛。"她们已经不在了。"

  "噢......真令人遗憾。"

  "几年前,她们被一场大洪水淹死了。你看过最后一张照片吗?那是站在同一个地点拍的,不过时间是在洪水发生之后。"

  那一年长长的旱季快结束的时候,来了一场很怪异的暴风雨,"孤独山"的坡地降下了有史以来最惊人的雨量。大部分的雨水汇集到基里奥罗哲河干涸的支流。地球化的火星其实还只能算是一个年轻的世界,山川水土的循环还在发展。大气中的水循环重新组合了古老的尘土和风化层,导致地表景观迅速演化。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土壤变成了氧化红土的泥浆,沿着基里奥罗哲河滚滚而下,像一列满载洪水的火车一样,涌进了农业区三角洲。

  第四张照片是洪水过后的情景。万诺文的家,只剩下一座地基和一面墙壁,仿佛陶器的碎片一样,孤零零地竖立在泥浆石块混杂的一片狼藉里。远处山上的城市没有受到波及,可是肥沃的农田全被淹没了。除了黄浊浊的湖水依然波光闪烁之外,那样的场景看起来仿佛火星又回复到原始的面貌,回复到一片没有生命的表土层。几架飞机在上空盘旋,大概在搜寻幸存者。

  "那一整天,我和几个朋友在山脚下的小山丘上,回到家的时候,一切都完了。不光是我的家人,还有很多人也死了。所以,我保存这几张照片,就是为了提醒自己,我从哪里来,为什么不能回去。"

  "那种痛苦一定很难熬。"

  "我总算熬过去了。总要想办法活下去。我要离开火星的时候,三角洲已经重新整建了。当然没办法完全恢复旧观,不过,三角洲还是很肥沃,生气蓬勃,物产丰富。"

  说到这里,他似乎不想再谈这些事了。

  我回头去看前面那几张照片,提醒自己这些照片所代表的意义。这可不是看起来很炫的计算机特效处理影像。这是几张普通的照片,另外一个世界的照片,火星的照片。长久以来,火星在我们的脑海中只是一大堆光怪陆离的想象。"这完全不像埃德加・伯勒斯的《火星公主》,更不像韦尔斯写的《世界大战》,不过,倒是有点布雷德伯里的《火星编年史》的味道。"

  万诺文的眉头本来就全是皱纹,现在看起来皱得更深了。"不好意思......我听不太懂你说的是什么。"

  "我刚刚讲的是几个作家,小说作家。他们写过你们的星球。"

  很久很久以前,火星还没有地球化的时候,有几个作家就已经想象过有生命的火星。我一谈到这些,万诺文显然听得津津有味。"你有没有办法带这些书来给我看看?下次你来的时候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好不好?"

  "那真是我的荣幸。不过,你有时间看吗?现在想必有一大群国家元首等着要跟你见面谈一谈。"

  "应该是。不过,他们可以慢慢等。"

  我告诉他,我很期待再跟他见面。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到一家旧书店去搜刮。第二天早上,我扛了一堆科幻小说去给万诺文。虽然不是交给他本人,不过,至少他房间门口那几个不吭声的警卫拿到了。有韦尔斯的《世界大战》,伯勒斯的《火星公主》,布雷德伯里的《火星编年史》,海因莱茵的《异乡异客》,还有金・斯坦利・罗宾森的《红火星》。

  接下来的好几个星期,我都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近日点园区里的新建筑工程在持续进行着。到了九月底,他们已经盖好了一座巨大的水泥地基,上面架起了一座钢梁和铝管组成的巨大结构体。那个地方原本是一片矮矮的松树林和残破的棕榈树。

  那天晚上,我又和茉莉到香榭餐厅吃饭。大部分的客人都盯着那台超大的等离子板电视,看职业棒球大联盟马林鱼队的比赛。我们躲在一个远远暗暗的角落里,享用餐前开胃菜。茉莉告诉我,她听说下礼拜就会有军事级的实验室和冷冻设备运进来。"小泰,我们干吗需要实验设备?近日点基金会研究的都是太空和时间回旋。我实在搞不懂。"

  "我也不知道。没人跟我谈过这件事。"

  "也许哪天下午你到北侧区去的时候,可以问问杰森。"

  我早就告诉过她,我只是去帮杰森做医疗咨询,根本不够格和火星大使见面。"我的安保等级还没高到那种程度。"茉莉当然也一样。

  "你知道吗,我开始觉得你并不信任我。"

  "小茉,照他们的游戏规则玩吧。"

  她说:"是啊,学你当圣人。"有一天,杰森事先没有告诉就突然跑到我住的地方来,跟我谈他的医疗问题。还好那天晚上茉莉不在。我告诉他,马斯坦医生说,增加服药的剂量应该没有关系,不过,我们必须密切注意他身体的反应。他的病情并不稳定,而且,我们只能有限度地抑制他的症状。倒不是说他已经被判死刑了,只不过,他早晚都必须面对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症状已经没办法再抑制了,他必须学着去适应他的病。除此之外,还有最后一道关卡是我们避而不谈的,那就是,身体完全失能,陷入痴呆。

  "这我了解。"杰森说。他交叉着长长的腿,坐在窗户旁边的椅子上,偶尔会呆呆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我只需要再多几个月的时间就够了。"

  "多几个月干吗?"

  "多几个月好砍掉爱德华・罗顿的脚,让他走不动。"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以为他在开玩笑,不过他并没有笑。"你听不懂吗?需要我解释吗?"

  "如果你不希望我像个呆子的话,还是解释一下好了。"

  "对于基金会的未来,我和爱德华的观点南辕北辙。爱德华在乎的,是通过基金会的存在来支撑航天工业。那是他的底线,长久以来一直都是。他从来就不相信我们有办法应付时间回旋。"说到这里,杰森耸耸肩。"我们确实没办法消灭时间回旋,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不得不承认他几乎是对的。可是,那并不代表我们没办法摸清时间回旋的底细。打正规战,我们是没办法和假想智能生物抗衡的,不过,我们倒是可以发展一点游击战式的科学。那就是万诺文来地球最主要的目的。"

  "我不太懂。"

  "万诺文不只是来充当星际亲善外交特使的。他到地球来是有计划的。他希望地球能够和火星合作,共同进行一项冒险计划。这项计划也许能够找出和假想智能生物有关的一些线索,例如: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有什么目的?他们想从地球和火星身上得到什么?对于他的提议,我们这边有赞成反对两派意见。爱德华打算阻拦这项计划,因为他认为这项计划不但毫无用处,而且会带来风险,导致我们失去残余的政治资本。自从火星改造完成之后,我们的政治资本就已经所剩无几了。"

  "所以你要暗中扯爱德华的后腿?"

  杰森叹了口气。"听起来也许很残忍。爱德华曾经有过辉煌的时代,可是,他就是看不到,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前,这个世界需要的正是我爸爸这种人。这方面,我很佩服他。他达到了惊人的成就,不可思议的成就。如果没有爱德华在那些政客耳边煽风点火,根本不可能会有后来的近日点基金会。时间回旋最讽刺的地方是,爱德华的天才虽然发挥了巨大的影响,但最后的结果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没有爱德华这个人,就不会有后来的万诺文。你不要以为我在搞什么俄狄浦斯的恋母弑父情结。我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在权力游戏的竞技场上,他是一流高手。他可以和葛兰总统在高尔夫球场上称兄道弟。但反过来,他也是个囚犯,被自己的短浅目光囚禁了。他不喜欢万诺文的计划,因为他不信任科技。任何东西,只要不是他能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他都不喜欢。他不肯面对现实,不肯承认火星人运用科技的能力。在那个科技领域里,他们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而我们才刚起步。而且,他痛恨我站在万诺文那一边。除了我,或许还可以再加上华府那边新一代的政治玩家,包括那个想当下一任总统的普雷斯顿・罗麦思。突然间,爱德华被一群他无法操控的人包围了。那是一群年轻人,他们想驯服时间回旋,而那正是爱德华那一代的人办不到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小泰。"

  被视为"我们"的一分子,还真有点飘飘然,不过,也有点紧张。

  我说:"你一直在忍气吞声,是不是?"

  他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我。"打从我生下来那天开始,我做的一切,就是爱德华教的。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儿子,而是继承人,是徒弟。泰勒,早在时间回旋出现之前,他就是这种心态了。他很清楚我聪明到什么程度,知道要怎么利用我的聪明才智,而我也顺了他的心。甚至到后来我长得够大了,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我还是乖乖听话。所以,这就是我,爱德华・罗顿的产品,帅气,精明,不男不女,大众眼前的媒体宠儿。我是一个可以用来推销的商标,一种智慧的象征,而且绝对忠诚,和基金会同进退。可是,假设我和他之间是一种合约关系,那么,合约里总是会有附加条款。也许爱德华不想面对这个事实。继承这个字眼意味着取代,意思是,等时候到了,我的判断力就会超越他。好了,现在时候到了。眼前这个机会太珍贵了,绝对不能搞砸。"

  我注意到,他双手握拳,握得紧紧的,腿在发抖。那是因为他太激动了,还是症状发作了?我也不确定。如果是症状发作,那么,他刚刚的长篇大论,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因为吃了我开给他的神经兴奋剂,药效发作胡言乱语?

  杰森说:"你好像很害怕。"

  "你刚刚讲的火星人科技到底是什么?"

  他笑了一下。"那真的很高明,半生物科技,非常精密。基本上是一种分子自动催化回馈循环,在繁殖过程中外挂附加程序。"

  "小杰,帮个忙,讲白话文好不好?"

  "微型人造复制体。"

  "生物吗?"

  "从某方面来看,是的,是生物。我们可以把那种人造生物射上太空去。"

  "小杰,用来做什么?"

  他笑得更开心了。他说:"它们会吃冰,然后排出信息。"

公元4×109年

  那片填土平地上的沥青经过日晒雨淋之后,变成一块块粗粗黏黏的东西。我在那片空地上跑了好几米,跑到路边的沟堤,然后滑到沟堤下面。滑下去的时候,手提箱擦撞发出了一点声音。硬壳手提箱里塞满了简陋的衣服、我的手稿、数字档案、还有火星人的药。滑下去之后,整个人站在一条大排水沟里,水淹到我的屁股。沟里的水是绿色的,颜色像番木瓜叶一样,温温的,仿佛整个人笼罩在热带的夜晚中。水面映照着圣洁的月光,却又散发出阵阵肥料的恶臭。

  我把手提箱放在沟堤半腰上一片干干的平台上,然后奋力爬出水沟,躺在沟沿后面。这里,不会被人看见,还可以偷看到马路,看得到伊布伊娜诊所四四方方的水泥建筑,看得到停在诊所门口的那辆黑色轿车。

  车子里的人已经撬开后门闯进诊所。他们从后面走到前面,边走边开灯。卷帘遮住了窗口,从外面看过去是一片片黄黄亮亮的方块。我看不到他们在里面做什么,不过,大概也猜得到他们一定是在里面翻箱倒柜。我勉强打起精神,想算算看他们在里面多久了,可是,我似乎已经没有办法计算了,甚至没办法辨认手表上的数字。那些数字像飞舞的萤火虫一样闪闪发光,就是不肯停一下让我看清楚。

  其中一个人从前门出来,上车发动引擎。没多久,另外一个也出来了,钻进右边的座位。那辆黑漆漆的车子开上马路,朝我这边开过来,车灯扫过路边。我连忙低头躺平,一动也不动,听着车子的引擎声渐渐远去。

  时间回旋公元4×109年他们走了以后,我开始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是个伤脑筋的问题,因为我已经累了,忽然觉得筋疲力尽,全身瘫软,连站都站不起来。我想走回诊所那边,找电话打给伊娜,警告她有两个人开车到诊所来。不过,转念一想,也许伊安会去警告她。但愿伊安已经去了,因为我恐怕已经没办法走到诊所去了。现在,我的腿除了发抖之外,想动也动不了。那种感觉不光是疲倦,仿佛我的腿已经麻痹了。

  我又看了看诊所那边,发现屋顶的排气孔有烟蹿出来,窗口的卷帘后面闪着黄色的火光。诊所失火了。

  那两个开车的家伙放火烧了伊布伊娜的诊所,而我却束手无策。我只能闭着眼睛暗自祷告,希望别人找到我的时候,我还活着。我闻到一阵烟臭,听到有人在哭,不知不觉就醒过来了。

  天还没亮,但我发现自己可以动了。虽然很费力,而且很痛,但至少勉强可以动一下了。脑袋似乎比较清醒了。我硬撑着爬上斜坡,一点一点慢慢爬。

  从我这里到诊所中间是一大片空地,上面挤满了人和车子。车灯和手电筒的光划过夜空,闪出一道道的圆弧。诊所已经变成一片冒着烟的废墟,水泥墙还在,但屋顶已经塌了,整栋建筑物被烧得支离破碎。我硬撑着站起来,朝哭声走过去。

  是伊布伊娜在哭。她坐在一大块沥青上,双手搂着膝盖,一群女人围着她。我越走越近,那几个女人满脸狐疑,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伊娜一看到我,立刻跳起来,用袖子擦擦眼睛。"泰勒・杜普雷!"她大喊了一声,冲过来。"我还以为你被烧死了!我还以为他们把你和诊所一起烧了!"

  她抓着我,紧紧抱住我,扶着我。我的腿又开始软了。"诊所。"我有气无力地说,"你一辈子的心血。伊娜,真对不起......"

  "那无所谓。"她说,"诊所只不过是一栋建筑,医疗器材还可以再买新的。可是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伊安告诉我,那两个放火的人来的时候,是你千方百计劝他离开的。泰勒,你救了他的命!"突然,她往后退开。"泰勒?你还好吗?"

  好像不太好。我看着伊娜背后的天空。天快亮了,那个古老的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天空是一片深深的蓝,衬托出远方默皮拉火山的轮廓。我说:"我只是累了。"说着,我眼皮愈来愈重,张不开了,双腿发软,再也撑不住了。恍恍惚惚中听到伊娜大声叫人来帮忙,然后我就睡着了。再睡一下就好。后来有人告诉我,我这一睡睡了好几天。我不能继续留在村子里了。理由很明显。

  伊娜想继续照顾我,陪我度过药效发作的危险期,而且,她认为整个村子都欠我一分情,应该要保护我,毕竟我救了伊安的命。或者应该说,她认定我救了伊安。伊安不光是她的侄子,而且几乎和整个村子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亲属关系。在他们眼里,我成了大英雄。只不过,在那些坏蛋眼里,我也是炙手可热的头号目标。要不是伊娜极力袒护,我怀疑村长早就把我送上第一班巴士,丢到巴东去了。那里就是地狱。于是,在伊娜的安排下,我带着行李住进村子里的一间空房子。几个月前,屋主就已经移民到海外去了。我住在那里的期间,正好可以把下一步的行动安排好。

  西苏门答腊的米南加保人很懂得在统治者的压迫下迂回闪躲。回顾历史,他们熬过一波又一波的压迫活了下来。例如,十六世纪穆斯林入侵,一八三○年代的"比达里战争",荷兰人殖民,苏哈托的"新秩序政权",村落制度恢复,后时间回旋时期,还有新烈火莫熄政权草菅人命的国家政策。当时还住在诊所的时候,伊娜就告诉过我许多他们族人的血泪史。后来住进那间木制的空房子,小房间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很大的风扇。有时候,我躺在那里,看着风扇巨大的叶片缓缓旋转,让伊娜帮我清洗身体,也一边听她说了不少族人的故事。她说,米南加保人的力量,来自那种随遇而安的适应能力,来自一种深刻的体会。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和家乡不同,而且,外面的世界永远不会是他们的家。她跟我说过一句米南加保的俗语:"到别人的田里,就要学着当另一种蚱蜢;进了人家的池塘,就要变成另一种鱼。""海外旅居"是他们的传统习俗,有点像是短期移民,把年轻人送到外面的世界去,回来的时候,会变得更有钱,更有智慧。这个传统,使得米南加保人成为一个世故老练的民族。米南加保人的房子是木制的,造型很简单,弯弯的屋顶两边翘起来像一对水牛角,上面装着接收浮空器信号的天线。伊娜说,村子里大多数的家庭都有家人在海外,例如澳洲、欧洲、加拿大和美国。他们经常会收到海外寄来的信和电子邮件。

  所以说,难怪巴东的码头上各个层级的工作,都看得到米南加保人的踪影。伊娜的前夫贾拉并不是唯一从事进出口贸易的米南加保人。还有很多人也挂着进出口贸易的招牌,安排移民新世界的远征船队,前往大拱门,从那里再到更远的地方。为什么黛安在探路的时候会找上贾拉,接下来又认识伊布伊娜,最后又到了这个高地上的村子?这一切并非巧合。伊娜说:"贾拉是一个很会经营的人,必要的时候可能会采取卑鄙的手段。不过,他并不是没有良心的人。黛安会找上贾拉,如果不是运气,就是她很会看人。我觉得应该是她很会看人吧。最重要的是,还好贾拉对新烈火莫熄那批人没有半点好感。"

  她还偷偷告诉我,她会和贾拉离婚,是因为他有一种坏习惯,老是在城里到处勾搭一些声名狼藉的女人。他的钱几乎都花在女人身上,而且有两次回到家的时候,感染了恶心的性病。还好是可以治疗的。伊娜说,他不是个好丈夫,不过人倒还不坏。除非他被逮捕,被严刑拷打,否则,他是不会将黛安出卖给政府那帮人的......而且,他太聪明了,想逮到他没那么容易。

  "可是烧掉你诊所那些人......"

  "他们一定是跟踪黛安到巴东你们住的那家饭店去,然后盘问那个司机究竟载你们去哪里。"

  "可是他们何必放火烧掉你的诊所呢?"

  "不知道,大概是想吓吓你们吧,把你们逼到好下手的地方去,另外也是为了要警告别人,不要帮你们。"

  "如果他们已经找上诊所,那就代表他们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他们还不敢公然到村子里来开枪。这里的政府还没有嚣张到那种程度。我认为他们会在码头那边守株待兔,等我们自投罗网。"

  "就算是这样,万一你已经被他们列入黑名单,万一你还想再开一家诊所......"

  "我不想再开诊所了。"

  "不想了?"

  "是的。因为你的关系,我开始觉得移民新世界对医生来说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你不怕有人跟你抢生意的话。"

  "我不太懂。"

  "我的意思是,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可以一劳永逸解决所有问题。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我们全村的人或多或少也都考虑过了,甚至很多人都已经走了。我们这个小镇并不繁荣,比不上贝鲁布斯,也比不上巴杜珊卡尔。这里的土地不够肥沃,人口一直在流失,每年都会有人搬到城里或是别的小镇,甚至移民到新世界去。这样不是也蛮好的吗?新世界地方大得很。"

  "你也想移民?"

  "我,贾拉,我的姐妹,我的侄子、侄女和表兄弟,加起来总共有三十多个人。贾拉在这里有很多私生子,一旦他移民到新世界去,他们会很乐于接管他的生意。所以�,你明白吗?"她对我笑了笑。"你不用感谢我。用不着把我们当作恩人,我们只是你的旅行同伴。"

  我问了她好几次,黛安目前有没有危险。伊娜说,只要有贾拉在,她就很安全。贾拉把她安顿在海关楼上的一间住宅里,住起来还蛮舒服的,而且不会被人发现。她可以住在那里等到一切安排妥当。"比较麻烦的是要怎么把你送到码头而不会被人发现。警方怀疑你目前躲在高地,他们一定会派人在路上盘查外国人,特别是生病的外国人。载你来的司机一定告诉过他们,你身体不太好。"

  "我的病已经好了。"

  诊所被烧掉那一天,我在外面的空地上昏倒。那是最后一次严重发作。在我不省人事那几天,危险期也已经安然度过了。伊布伊娜说,那几天并不好过。搬进这间空房子的小房间之后,我一直在呻吟,吵得邻居受不了,开始抱怨。后来,我抽筋得很厉害,她只好找她表哥阿达克来压着我的身体。难道我都没有注意到,我的手臂和肩膀上为什么会有严重的淤青?然而,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只知道,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体温也比较正常,走路已经不会发抖了。

  伊娜问我:"谈到药的另外一种作用,你有没有感觉到自己变得不一样了?"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老实告诉她:"不知道。反正还没有什么特别感觉。"

  "不管了,目前这个不重要。我说过,真正需要伤脑筋的,是怎么把你从高地送到巴东。我想,我们已经有办法了。"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呢?"

  伊娜说:"再等三四天。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那三天伊娜很忙,我很难得看到她。白天太阳很大,天气很热,不过木头房子里有微风灌进来,还蛮舒服的。那几天,我小心翼翼地做运动、写东西、读书。房间里有一个藤制的书架,上面有几本英文的平装书,其中有一本是很受欢迎的杰森・罗顿传记,书名是《星辰岁月》。我在书后的附录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泰勒・杜普雷,还有五页的参考数据。那本书我实在没有勇气看,倒是那几本书脊已经凹陷的毛姆小说还比较吸引我。

  伊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跑来找我,看看我身体有没有什么问题,顺便从他叔叔的小吃摊拿一些三明治和矿泉水来给我。他还是那副小大人的模样,煞有其事地询问我的健康状况。他说,他"很荣幸能够和我一起移民海外"。

  "伊安,你也要去新世界吗?"

  他捣蒜般地猛点头。"还有我爸爸、我妈妈、我叔叔。"此外,他还用米南加保话说了十几个近亲的名称,眼中闪烁着神采。"也许你可以在那里教我怎么当医生。"

  也许真的要我来教了。越过大拱门之后,也就等于失去接受传统教育的机会。对伊安来说,这可能不是最好的选择,我怀疑他爸妈做决定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想清楚。

  不过,这我就管不着了。而且,这趟旅程显然令伊安十分兴奋。一谈到这件事,他就掩不住兴奋越说越激动。他散发出来的殷切渴望,他那难掩喜悦的表情,深深感动了我。伊安属于年轻的一代,他们能够满怀希望迎向未来,而不是满怀恐惧。相形之下,我们这一代的人是多么荒谬畸形,没有半个人能够像他们一样,以欢欣鼓舞的心迎向未来。他的表情是那么地充满人性,那么深沉,那么美好。看着他的表情,我心里又快乐又感伤。

  那天晚上要出发之前,伊娜来了。她送东西来给我吃,顺便告诉我整个计划。

  她说:"我侄子的儿子有一个小舅子是帮医院开救护车的。他可以跟车辆调度场借一辆救护车载你到巴东去。我会安排两部车开在我们前面,带着手机,万一路上有临检,我们就会有时间可以应变。"

  我说:"我已经用不着坐救护车了。"

  "救护车是用来作伪装的。你躲在后面,我穿上医师袍,再找个村子里的人来冒充病人。伊安自告奋勇要假装病人。你懂了吗?万一警察到救护车后面盘查,他们只会看到我和一个生病的小孩,然后我会告诉他们,病人得的是'心血管耗弱',警察就不敢搜得太彻底了。这样一来,你这个人高马大的美国医生就可以蒙混过关了。"

  "你觉得这样混得过去吗?"

  "我觉得机会很大。"

  "可是万一他们逮到你和我在一起......"

  "就算被逮到,警察也不能随便抓我,除非我犯法。车上载个西方人可不算犯法。"

  "运送罪犯就犯法了。"

  "帕克泰勒,你是罪犯吗?"

  "那就要看美国国会的法案怎么解释了。"

  "我才不管法案怎么解释。不用担心。对了,我跟你说过我们要晚一天出发吗?"

  "为什么?"

  "因为要参加一场婚礼。不过,婚礼当然没有以前那么正式了。自从时间回旋发生之后,我们米南加保人的传统婚礼就开始变质了。大家愈来愈有钱,公路越盖越多,快餐店也一家一家开到高地上来。从此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变了。虽然我不认为有钱是罪恶,可是钱会腐化人心。这些日子,年轻人做事情都是急匆匆的。还好,至少我们这里还没有看到那种拉斯维加斯式的十分钟婚礼......你们国家还有这种东西吗?"

  我承认确实还有。

  "说起来,我们两边的潮流都一样。米南加保文化消失了,只剩下水牛。不过,至少我们还有传统的结婚礼台,还有很多椰浆饭可以吃,还有竹笛音乐可以听。你身体还好吗?可以来参加吗?至少音乐还值得听一听。"

  "我非常荣幸。"

  "那明天晚上我们好好唱歌,后天早上我们再去挑战美国宪法。这场婚礼对我们也很有利。来来往往的人会很多,路上会有很多车,我们就比较不会引人侧目。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这个小小的海外移民团是要去德鲁巴羽港。"

  那天早上我睡到很晚才起来,醒来的时候感觉身体好多了。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感觉自己更强壮,反应更敏锐。早晨的微风温煦宜人,村子里热闹的地方传来阵阵烹调食物的香味,听得到公鸡在啼叫,还有人拿铁槌在敲东西。有人正在搭一座露天舞台。整个白天,我都坐在窗边看书,看着新郎新娘的游行仪式,看着他们慢慢走进新郎的家。伊娜他们的村子很小,一旦有人结婚,整个村子就停摆了,甚至连小吃摊都停业一天。只有大马路边那几家政府特许营业的商店还开着,等观光客上门。到了傍晚,空气中已经弥漫着咖喱鸡和椰奶的香味。伊安来了一下,送一些做好的菜来给我。

  天才刚黑,伊布伊娜就到门口来接我了。她穿着一件刺绣花纹的长袍,头上围着一条丝巾。她说:"完成了。我是说,婚礼完成了。已经没别的事好做了,只剩下唱歌跳舞。泰勒,你还想来吗?"

  我穿的那套衣服,是我带在身边的最称心的衣服。那是一条棉质的白裤子和一件白衬衫。我有点紧张,因为我很怕在人多的地方曝光。伊娜叫我不用担心,来参加婚礼的客人都是熟人,没有生面孔,而且,大家会很欢迎我。

  我们两个人沿着街道走到舞台那边。尽管伊娜一再安慰我,我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觉得好像大家都在看我。这倒不是因为我长得太高,而是因为我在屋子里窝得太久了。从屋子里走出来,那种感觉就仿佛是刚从水里走出来一样,水环绕在身体四周的扎实感突然消失了。伊娜一路上一直和我聊那对新婚夫妇,想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放松一点。新郎是从贝鲁布斯来的,是个药剂师的学徒,也是伊娜的一个小表弟。除了兄弟姐妹和叔伯、舅舅、姑姑、阿姨等长辈之外,其他关系比较远的亲戚,伊娜一概称之为"表兄弟姐妹"。米南加保的亲属关系体系中,每种关系都有精确的称呼,英文里找不到简单的对应字眼。新娘则是村子里的年轻姑娘,过去的名声似乎不太好。婚礼过后,两个人都要移民海外了。新世界在召唤他们。

  她说,音乐从黄昏就开始表演了,会一直持续到明天早上。舞台旁边竖着竿子,上面架着巨大的喇叭。音乐会从这里播放出去,让全村都听得到。其实表演音乐的人只有四个。架高的舞台上有几片芦苇草席,他们就坐在上面,有两个男人演奏乐器,两个女人唱歌。伊娜告诉我,那些歌描述的是爱情、婚姻、失落、命运、还有性爱。尤其是性。歌词中有很多暗示性爱的精彩隐喻,恐怕连英国大诗人乔叟都要自叹不如。我们坐在庆贺场地外围的一条长板凳上。人群中不时有人会瞄瞄我,甚至盯着我一直看。有些人大概听说过诊所被烧掉的事,听说过有一个美国逃犯。伊娜小心翼翼,一直把我带在身边,以免我落单,变成别人指指点点的对象。不过,她还是会露出慈蔼的笑容,面对围绕在舞台四周那群年轻人。她说:"歌词里说,我已经过了感叹的年纪,我的田已经不需要再耕耘。老天,真是暧昧。"

  舞台附近有两张仿造的王座,新郎和新娘就坐在上面,身上穿着刺绣图案的华丽礼服。新郎留着两撇小胡子,我觉得他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老实。可是伊娜说,我错了,别看那个新娘穿着一套白色的织锦礼服,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她才是需要注意的人物。我们喝着椰奶,开怀地笑着。快到半夜的时候,好几个村里的女人悄悄离开了,现场只剩下一堆男人和年轻人围着舞台大声笑闹。几个老人在桌上聚精会神地玩纸牌赌博,脸上的表情像陈年的皮革一样单调茫然。

  我曾经把我和万诺文初次见面的情景写在笔记上。我拿给伊娜看过。她趁着音乐中场休息的空当跟我说:"我觉得你的描述一定不够准确,因为,你的笔调太平静了。"

  "我一点也不平静。我只是不想写得太过火,自己看了都脸红。"

  "毕竟,你描写的是一个火星来的人......"她抬头看着天空。那是时间回旋遮蔽的天空,群星零落缥缈,在婚宴耀眼的灯火中显得有些黯淡。"你心里一定有什么预期。你想象中的火星人原本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以为他们应该不会那么像人类。"

  "噢,偏偏他和我们人类几乎一模一样。"

  我说:"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伊娜说,在一些农业地区,像是印度、印度尼西亚、东南亚,万诺文已经成为一种尊崇的象征。好几次,她在别人家里看到万诺文的照片。照片用镀金的相框裱着,看起来像是一幅圣人或著名伊斯兰教大师的水彩画像。她说:"他的姿态气度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听他讲话,会有一种亲切熟悉的感觉,尽管我们听的是翻译。当我们看着那些火星的照片,看着那些农田,感觉火星像是一个农业世界,而不是一颗都市星球。感觉比较像东方,而不是西方。另一个遥远的世界派遣大使来到我们地球,而那位大使却像是我们东方人的一分子!差不多就是那样的感觉吧。他修理美国人的方式实在很有趣。"

  "万诺文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指责别人。"

  "显然大家比较相信传奇故事,对真相比较没兴趣。你跟他见面那一天难道没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他吗?"

  "当然有。可是,自从他来到地球以后,一定已经回答过无数这种明显的问题了。他大概已经不耐烦了。"

  "他会不会不太愿意谈自己的家乡?"

  "正好相反。他很喜欢谈自己的家乡,只不过他不太喜欢被人盘问。"

  "我可不会像你那么客气。我问的问题一定会多到烦死他。泰勒,假如哪天你可以随便问他任何问题,你会问什么?"

  那还不简单。我当然知道我会问什么问题。打从我第一次见到万诺文,那个问题就一直被我吞在肚子里。"我会问他时间回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会问他假想智能生物究竟是什么来头。我会问他,他们火星人是不是已经知道一些我们还不知道的秘密。"

  "那后来你有没有和他谈过这个问题?"

  "有。"

  "那他有告诉你很多吗?"

  "很多。"

  我向舞台瞄了一眼。另外一个竹笛乐团已经来了,其中有人拿着一把雷贝琴。那个乐师拿着琴弓敲敲琴身,咧嘴笑起来。又是一首内容很煽情的歌。

  伊娜说:"真不好意思,我好像在盘问你。"

  "不好意思,我还是有点累。"

  "那你真的应该回去睡觉了。这是医生的命令。运气好的话,你明天就会再见到伊布黛安了。"

  她陪着我一起离开婚宴场地,沿着嘈杂的街道走回去。音乐一直延续到隔天早上将近五点的时候才结束。虽然很吵,我却还是睡得不省人事。救护车司机长得瘦瘦的,不太爱说话,白色的医护袍上有一个"新红月会"的标志。他叫尼琼。他跟我握手的时候,那种恭敬的姿态实在有点夸张。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大大的眼睛一直看着伊布伊娜。我问他,是不是因为要开车到巴东去所以很紧张。伊娜翻译他的回答给我听:"他说,就算情况没那么紧迫,他也冒过更大的危险开车。他说能够见到万诺文的朋友实在太开心了。而且他还说,我们越快动身越好。"

  于是,我们钻进救护车后面。一排长长的铁柜平行固定在侧壁上,大概是板凳的两倍高,里面通常放着一些医疗设备。我们把里面的东西清出来。如果我弯着膝盖,脚跟紧贴着屁股,缩着脖子,那个空间勉强可以躺得进去。柜子里弥漫着消毒药水和乳胶的味道,感觉像是被关在猴笼子里面一样,恐怕不会太舒服。然而,一旦我们在临检岗哨被拦下来,我就要赶快躺到里面去。伊娜会穿着医师袍坐在长椅上,而伊安躺在担架上,装出心血管耗弱病人的样子。在燠热的晨光中,整个计划忽然令我产生一种荒诞的感觉。

  尼琼会在铁柜门上夹一块木片,露出一道缝,让空气可以流通,免得我在里面没办法呼吸。不过,我实在不太愿意去想象关在那个又黑又热的铁盒子里是什么滋味。还好,我们只是预作准备,还不需要真的窝到里面去,至少现在还不需要。伊娜说,警方临检的范围,都是在布奇汀吉和巴东之间的新公路上,而且还有村子里其他人的车队暗中帮我们护航,万一真的被拦下来,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应变。所以,我暂时先坐在伊娜旁边,看着她准备好一瓶生理盐水的点滴,用胶带把管子贴在伊安的手肘上。瓶子是封住的,管子上也没有针头。这些只是伪装的道具。伊安装病装得兴致勃勃,已经开始在练习咳嗽。只不过,伊娜一听到他那种肺部深处发出来的干咳,不禁皱起眉头,表情很严厉。她说:"你是不是偷抽了你哥的丁香烟?"

  伊安脸红了。他说,他只是想装得像一点。

  "哦?那你最好小心一点,可别弄假成真了。"

  尼琼关上后门,钻进驾驶座,发动车子。于是,我们开始一路摇摇晃晃开向巴东。伊娜叫伊安闭上眼睛。"你要开始装睡,发挥一下演技。"没多久,他就真的睡着了,呼吸声变成细微的打呼声。

  伊娜说:"他听音乐听到天亮,根本没睡觉。"

  "真不敢相信,车子摇成这样他也睡得着。"

  "这也是小孩子好命的地方。对了,小孩子应该就是火星人所说的'第一年期'......我有没有说错?"

  我点点头。

  "我听说他们有四个年龄期,对不对?我们地球人有三个,而他们有四个,对不对?"

  没错。伊娜一定知道。万诺文他们火星上的五大共和国有很多社会习俗,而地球上的社会大众最好奇的就是他们划分年龄期的方式。

  在人类文化里,人的一生通常划分为两个或三个阶段: 童年期和成年期,或者,童年期、青少年期、成年期。有些人还会特别再加上一个老年期。不过,火星人在生物化学和遗传基因学的领域里领先我们千百年,因而造就了他们独一无二的文化习俗。火星人把人的一生划分为四个时期,不同时期的转折点是生化促进作用所造成的。从出生到青春期开始发育,这段期间称为"童年期"。从青春期开始发育,到身体发育停止,新陈代谢机能开始达到均衡状态,这段期间称为"青少年期"。从身体机能开始达到均衡,一直到衰弱死亡,或是到身体的"彻底转变",这段期间称为"成年期"。成年期过后,除了死亡,还可以有另外一个选择: 第四年期。

  几个世纪前,火星生化学家发明了一种可以延长人类生命的方法,平均可以延长六、七十年。然而,这项发现也不全然是福音。火星上的水资源和氮气很缺乏,生态体系受到极大的限制。尽管在伊布伊娜眼中,火星上的农田看起来如此熟悉,有如地球的家乡。然而,在火星上,那些农田是精巧繁复的生化工程所创造出来的成果,是人与天争的伟大胜利。千百年来,火星上的人口繁殖受到严格管控,维持着星球供养能力评估的人口标准。如果人类的平均寿命再增加七十年,结果将会导致人口危机。

  此外,生命延长的医药处理本身并不容易,而且身体的感觉并不舒服。那是一种细胞的深层改造,以鸡尾酒疗法的方式,结合多种滤过性病毒和菌类,经由精密基因工程改造之后,注入人体内。这些针对人类体质所设计的病毒将会全面更新人类的身体,修补或改造DNA序列,修复染色体端位上的着丝点,重新设定基因时钟。同时,人工培育的嗜菌体也开始清除有毒的金属元素和血小板,修复明显的肉体损伤。

  然而,人类的免疫系统会抗拒。医药处理的过程会持续六个礼拜。在最好的情况下,那六个礼拜会像患了流行感冒一样,身体会很衰弱。症状包括发烧、关节与肌肉疼痛、虚弱。某些器官会进入加速再生过程。旧的皮肤细胞会死亡,而新皮肤的再生过程是凶猛激烈的。神经组织也会自动迅速重建。

  整个过程会使人虚弱,痛苦,而且会有潜在的不良副作用。接受医药处理的人大部分都有长期记忆受损的现象,而这已经是最轻微的。有极少数的案例会有短暂的痴呆现象,并导致无法复原的健忘症。大脑组织复原并重新建构之后,会产生微妙的变化,变成另一个新器官。而那个人也会经历微妙的变化,成为另一个不同的人。

  "他们征服了死亡。"

  "并没有完全征服。"

  伊娜说:"我只是有点纳闷,凭他们的智慧,应该有办法让整个过程变得比较不那么痛苦。"

  他们当然能够改善第四年期的转化过程,消除那种肉体上的不舒服。可是,他们宁可选择不这样做。火星文化虽然将第四年期纳入他们的社会习俗,却也保留了第四年期所必须付出的痛苦代价。并非所有的人都会选择进入第四年期,因为,除了转化过程的痛苦之外,他们的生命延长法律上也有很严厉的惩处条例。任何一位火星公民都有权利接受生命延长的医药处理,完全免费,也不会受到歧视。可是,第四年期的人禁止生育。生育是成年期的保障权利。最近这两百年来,生命延长鸡尾酒处理法已经加入了男女双性不孕的药物,一旦注射之后,受孕能力永远无法恢复。第四年期的人也没有国会选举的投票权。没有人愿意让这群年高德劭的人把持整个星球,为自己谋私利。不过,五大共和国都有各自的司法审查机构,相当于地球上的最高法院。这个机构里的成员是完全由第四年期的人投票选出来的。第四年期的人和成年期的人比起来,各有各的优劣利弊,而成年期的人和小孩子比起来也一样。年长的人比较有权力,比较不贪玩,比较能够独立自主,却也失去了某些自由。

  火星人的医学科技隐藏在无数的密码和象征符号里面。人类学家花了好几年的时间,企图从万诺文带来的数据库里破解他们的科技。后来,政府禁止了这项研究。我没办法跟伊娜说明所有的火星医学科技,甚至连我自己也没有完全读懂。

  伊娜说:"现在我们也拥有同样的科技了。"

  "只有某些人用到。我希望有一天大家都用得到。"

  "我只是有点怀疑,我们是不是也能够和火星人一样,不会滥用这样的科技。"

  "我们应该可以。火星人就做到了。火星人也是和我们一样同源同种的人类。"

  "这我知道。当然我们也有可能办到。可是泰勒,你真的觉得......我们会吗?"

  我看着伊安。他还在睡,也许还会做梦。他的眼珠在眼皮里面咕噜咕噜地转,活像水底的鱼。他呼吸的时候,鼻孔一张一合,身体随着颠簸的救护车左右摇晃。

  "在地球上大概办不到。"我说。离开布奇汀吉之后,我们已经沿路开了十六公里。这个时候,尼琼忽然猛敲驾驶座和后车厢中间的隔板。那是我们事先说好的暗号,表示前面有临检了。救护车开始减速。伊娜匆匆忙忙站起来准备。她把一个荧光黄的氧气口罩套在伊安脸上,然后自己戴上一个纸口罩。这个时候,伊安醒过来了。他开始有点紧张了,开始觉得这场冒险没那么好玩了。伊娜压低着声音对我说:"快一点。"

  于是,我赶紧缩着身体挤到那个铁柜里。铁门砰的一声关上,卡在木片上,露出一道小缝,让空气稍微可以流通。那道不到一公分的小缝隙可以让我免于窒息。

  我还没躺好,救护车就停下来了,我的头重重地撞上铁柜的尾端。

  伊娜说:"千万别出声。"我搞不清楚她是在跟我说,还是在跟伊安说。

  我在一片漆黑中静静地等着。

  过了几分钟,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讲话。就算我听得懂米南加保话,也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什么。有两个人在说话。尼琼的声音和另外一个我没听过的声音。那个声音听起来很微弱,口气却很严厉,好像在找麻烦。那是一个警察在讲话。

  我想起刚刚伊娜讲的话: 他们征服了死亡。

  我心里想,恐怕没有。

  铁柜里的温度上升得很快。我汗流满面,衬衫都湿透了,汗水刺痛了眼睛。我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声音大得仿佛全世界都听得到。

  尼琼毕恭毕敬地小声回答那个警察的问话。警察大声咆哮,持续逼问他。

  "你别动!千万不要动!"伊娜压低着声音说,口气很急迫。伊安的脚在轮床的垫子上弹跳着。他一紧张的时候就会有这种习惯动作。然而,心血管耗弱的病人是不可能会有这种力气的。车顶的灯光透过那个不到一公分的小缝照在我头上,我看到伊安张开的指尖从灯光前面划过去,看起来像是四条有关节的阴影。

  忽然,车子的两扇后门嘎吱一声打开了,车子的废气猛灌进来,还夹杂着一股杂草在正午太阳的暴晒下所散发出来的臭气。我小心翼翼伸长了脖子,看到车子外面透进一道窄窄的光,两团黑影遮在前面。可能是尼琼和那个警察,也可能是树影或是云影。

  那个警察好像在叫伊娜做什么。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挤出来的,平板单调,很不耐烦,充满威胁的语气。我心里开始冒火了。我想到伊娜和伊安。他们在这个男人的枪口下畏缩发抖,在这个男人所代表的势力下畏缩发抖。他们都是为了我。我听到伊布伊娜用米南加保话说了些什么,语气很坚定,但不会有挑衅的感觉。她好像在说什么心血管耗弱如何如何心血管耗弱。她想展现一点医生的权威,看看那个警察会不会紧张。制造恐惧对抗另一种恐惧。

  警察很粗暴地顶回去,说要搜查救护车,还要伊娜把证件拿给他看。伊娜好像又说了什么,态度很强硬。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快无计可施了。我又听她说了一次心血管耗弱。

  我想活命,但我更想保护伊娜和伊安。我宁可束手就擒,也不想看到他们受到伤害。投降,或是跟他们拼了。跟他们拼了,要不然就逃。火星人的药赐给我更长的生命,更多的时间,然而,必要的话,我愿意放弃这一切。也许这就是第四年期的人的勇气,万诺文所说的独特的勇气。

  他们征服了死亡。但其实没有。不管是地球人还是火星人,都只是一种生物,不管在哪个星球上,都有一定的寿命。我们只是运用科技延缓了死亡。生死仍在未定之天。

  有脚步声。我听到沉重的靴子踩在金属板上。那个警察正要爬上救护车。我感觉到车身在震动中往下一沉,仿佛一艘船在和缓的波浪中起伏。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已经上车了。我用身体顶着铁柜的门。伊娜站起来尖叫抗拒。

  我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要跳出去。

  这个时候,马路上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有另一辆车呼啸而过。从引擎怒吼声由高而低的频率变化,猜得出来车子开得有多快。那是一种启人疑窦的声音,惊人的举动,无法无天的加速逃逸。

  那个警察大声咆哮,气疯了。车子又是一阵晃动。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安静了一瞬间,车门砰的一声猛关上,然后警车一阵猛加速,追赶亡命之徒。我仿佛看得到路上的碎砂石被轮胎猛甩出来。

  伊娜掀开了铁柜门。

  我满身汗臭地坐起来。"怎么回事?"

  "那是阿吉,村里的人。他是我表弟。他闯越路障,把警察引开。"她脸色苍白,不过却松了一口气。"他开起车来大概很像喝醉酒。"

  "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要引开那个烫手山芋?"

  "烫手山芋?你形容得很妙。没错。不过,你忘了有车队在帮我们护航吗?另外几部车子上有移动电话,所以他一定知道我们被拦下来了。他顶多就是被开罚单,或是挨一顿臭骂,不会怎么样的。"

  我吸了几口气,忽然觉得空气变得清新凉爽起来。我看看伊安。他咧开嘴对我笑笑,却还在发抖。

  我说:"等我们到达巴东之后,你一定要介绍阿吉给我认识。我想谢谢他,为了我假装喝醉。"

  伊娜翻了个白眼。"阿吉喝醉酒可不是装的,他是个货真价实的酒鬼。在先知穆罕默德的眼中,这可是罪过。"

  尼琼在门口看看我们,眨眨眼,然后把后门关起来。

  "唉,刚刚真是吓死人。"伊娜扶着我的手臂说。

  我说我真对不起她,害她为我冒生命危险。

  她说:"别胡说八道。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而且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危险。警察也许很难缠,但至少他们还是当地人,还是要守一些规矩。不像雅加达来的那些人,那些自称什么新烈火莫熄还是什么鬼东西的家伙,放火烧我诊所那些家伙。而且,必要的时候,我相信你也会为我们冒生命危险。对不对,帕克泰勒?"

  "是的,我一定会。"

  她的手在发抖,凝视着我的眼睛。"我的天。火星人的药真的可以征服死亡。"

  其实没有。我们从来没有征服过死亡,只是运用科技延缓了死亡。那些药丸、药粉、血管修复术、第四年期。这一切的科技使我们产生坚定的信仰。我们相信,更长的生命会带给我们所渴望的喜悦与智慧,或是为我们找回生命中曾经失去过的喜悦与智慧。即使生命只能延长一点点。当你做过心血管分流术,或是接受了生命延长医药处理之后,回到家里,你也不会指望自己能够永生不死。《圣经》上记载,拉撒路在坟墓里躺了四天,耶稣让他复活了。但他也知道有一天自己还是会再度死去。

  但他还是重新活过来,满怀感激地活过来了。我心中也充满了感激。

宇宙深处不胜寒

  基金会星期五的会议很晚才开。会议结束后,我开车回到家,用钥匙打开公寓的门,却发现茉莉坐在我计算机前面打键盘。

  书桌在客厅的西南角,面对窗户,和门口遥遥相对。茉莉半转过身子,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吓人。就在那一刹那,她飞快点了一下右上角的关闭图标,关掉她正在用的程序。

  "茉莉?"

  我并不是因为看到她在我家里而感到意外。每到周末她几乎都跟我在一起。她也有一副钥匙。可是,她从来就没兴趣去摸我那台计算机。

  她说:"你都没有打电话回来。"

  我和几个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在开会。他们承保了基金会的全体员工。本来他们通知我要开两小时的会,结果只开了二十分钟,更新了自费负担方案。会议结束后,我心里想,一路直接开回家可能会快一点。如果茉莉在半路上停下来买酒,说不定我还可以比茉莉抢先一步到家。茉莉用一种冷冷的眼光一直看着我,我觉得有必要跟茉莉说一下刚刚开会的状况,然后再问她为什么要看我的计算机档案。

  我朝她那边走过去的时候,她干笑了一下,感觉好像有点尴尬,有点不好意思,仿佛在说:"都是你嘛,害我无聊到这种程度。"她的右手悬在我计算机的鼠标触控面板上。她又转回去面对屏幕,屏幕上的光标滑向关机图标。

  我说:"等一下。"

  "怎么了,你要用吗?"

  时间回旋宇宙深处不胜寒光标已经移到关机图标上了。我把手放在茉莉的手上。"没有。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做什么。"

  她看起来有点紧张,耳朵泛起一片红潮,看得到血管在跳。"你不是叫我不用客气吗?嗯,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太随便了?我还以为你不会不高兴。"

  "不高兴什么,茉莉?"

  "不高兴我用你的计算机。"

  "你用这台计算机做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随便看看。"

  可是,那台计算机根本不可能是茉莉会感兴趣的东西。已经用了五年了,几乎快变成古董了。她上班用的计算机比这个要精巧得多。而且我注意到,刚刚我进门的时候,她急急忙忙关掉了那个程序。那是我的生活杂务管理程序。我都是用那个程序来付账单,管理银行支票账户,并记录一些电话名单。

  "你好像在看什么空白的表格程序。"我说。

  "我不小心按到的。你这台计算机把我搞糊涂了。都是这样嘛,每个人安排计算机的方式都不一样。对不起,泰勒,我好像有点太过分了。"她的手从我手掌下面抽出来,点了一下关机图标。屏幕上的画面骤然缩小消失,主机风扇嗡嗡的声音也安静下来。茉莉站起来,把上衣拉直。茉莉每次站起来的时候,都会很利落地扯扯衣服。她总是会把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我来做晚餐好不好?"她转身走向厨房。

  我看着她走进厨房,那两扇弹簧门来回摆荡。我站在那边数了十秒钟,然后也跟着进了厨房。

  她正从架子上把锅子拿下来。她瞥了我一眼,又把头转开。

  我说:"茉莉,如果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了。"

  "哦,真的吗?那好啊。"

  "茉莉......"

  她把锅子放在炉口,动作看起来小心得有点夸张,仿佛怕它会碎掉一样。"你还要我再跟你说一次对不起吗?好啊,泰勒,对不起,我没有先问你就用你的计算机。"

  "茉莉,我没有在怪你什么。"

  "那你为什么没完没了讲个不停?为什么你让我觉得这个晚上我们都要一直谈这个?"她眼里已经开始泛着泪光,有色的隐形眼镜被泪水浸成了翡翠般的深绿色。"我只不过是对你有点好奇。"

  "有什么好好奇的呢?我的水电账单吗?"

  "对你这个人很好奇。"她从餐桌旁边拉了张椅子,椅子脚被桌脚绊住了。茉莉猛力把椅子扯出来。她坐下来,两腿交叠。"没错。也许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地方我都好奇。也许我特别好奇的就是那些小地方。"她闭上眼睛摇摇头。"说这种话好像我在试探你的隐私。不过也没错。你的水电账单,你用什么牌子的牙膏,你穿几号鞋。没错,我就是好奇。我只是希望自己能感觉到,我在你心目中有更大的分量,而不光是礼拜六、礼拜天陪你上床的人。我承认。"

  "那你也用不着去看我的档案呀。"

  "也许我根本不会去看,如果......"

  "如果怎么样?"

  她摇摇头。"算了,我不想跟你吵了。"

  "心里有什么话就干脆说出来吧。"

  "那好,举个例子,就像刚刚那样。每次你一觉得自己受到威胁,你就会表现出那种冷冰冰的超然姿态,一副既冷静,又莫测高深,像在做什么研究分析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好像你在电视上看的那种野外探险记录片。玻璃幕放下来了,可是玻璃永远都在那里,不是吗?整个世界都在玻璃的另一边。那就是为什么你不让别人知道你的事。那就是为什么我等了一整年,看你会不会注意到我是个女人,而不只是你办公室里的装饰品。你永远闷不吭声,永远在冷眼旁观。你在看那些活生生的人,好像在看什么晚间电视新闻,好像地球另一边哪个地方打仗打得尸横遍野,而那些人你却连名字都不知道。"

  "茉莉......"

  "我的意思是,泰勒,我知道大家都一塌糊涂,每个生在时间回旋这个时代的人,人生都是一塌糊涂。你说大家都得了'灾变前压力疾患',我有没有说错?我们是畸形的一代。这就是为什么大家会离婚,性关系混乱,狂热信仰,患了忧郁症、躁狂症,要不然就是冷漠无情。大家都会替自己做的坏事找到理直气壮的借口,包括我在内。所以,如果你必须靠着自己精心打造的这根精神支柱,才能够熬得过每天晚上,那也没关系,我懂。所以说,如果我想多寻求一点精神慰藉,也不算犯罪。我没有做错什么,不但没错,而且,我想要亲近你,是很人性的。我要的不只是激情,我想要的是那种亲密。"

  她说到这里,觉得自己说够了,就放开交叉在胸前的手,等着看我有什么反应。

  我本来有很多话想跟她说。我本来想告诉她,我对她是有热情的。也许没有那么明显,可是,自从我到基金会工作之后,我就注意到她了。我注意到她身体所展现出来的柔美线条,散发出来的蓬勃朝气。我注意到她站着的样子,走路的样子,甚至伸懒腰打哈欠的样子。我注意到她总是穿得朴素淡雅,注意到她总是戴着一条银项链,上面挂着一只精工打造的蝴蝶。我注意到她有时候会心情不好,有时候会冲动。我注意到她微笑的样子,皱眉头的样子,注意到她美丽的姿态动作。每当我闭上眼睛,每当我睡觉的时候,她的脸蛋就会浮现在我眼前。我爱她的美丽,也爱她一些细微的小地方。例如,她的脖子上有一种咸咸的汗味,声音里有一种柔美的韵律。我爱她手指头弯着的模样,爱她用手指头在我身上写字。

  我心里有很多话,偏偏就是说不出口。这些话不算骗她,却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话。

  最后我们和好了。我们彼此暧昧地一笑,眼角泛着泪光,互相拥抱彼此安慰,不再谈那些事。她煮了一锅味道很棒的意大利面酱,我在旁边帮忙。原先的紧张气氛逐渐烟消云散了。我们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电视上报导着失业人口急遽增加,大选辩论,以及地球另一头的某个地方正在打仗,伤亡惨重。我们看了一个钟头,发觉已经是半夜了,该睡觉了。我们准备要亲热之前,茉莉先去把灯关了。房间里一片漆黑,窗户开着,外面的天空茫然空洞。当极度的激情与亢奋淹没她的那一刻,她不自觉地躬起了身子,慵懒地喘着气,散发出牛奶般甜美芳香的气息。我说:"激情,懂了吗?"她说:"噢,亲热的时候,我懂。"

  她一下子就睡着了,而我在床上躺了一个钟头,却还是没有睡意。

  我随着她的呼吸起伏,轻轻地下床。我穿上牛仔裤,走出房间。像这样的不眠夜,喝一杯甜香酒是有帮助的,可以驱散疲惫的脑海中那无休止的凌乱思绪,驱除掉萦绕不去的疑虑。我不自觉地祈祷着,希望心中的疑虑能够消失。然而,进厨房之前,我却先去打开了计算机,把那个生活杂务管理程序叫出来。

  看不出来茉莉究竟在看什么。看起来里面的数据都还好好的,所有的姓名和数字似乎都没有变动。也许她找到了什么东西,足以让她感觉跟我更亲近。如果那真的是她想要的。

  也许她白费力气找了半天,也许她什么都没找到。十二月大选前的那几个礼拜,我经常看到杰森。虽然我已经加大他的剂量,但他的病似乎愈来愈严重。那可能是压力导致的。为了和他爸爸对抗,他的压力很大。爱德华已经公然显露他的意图,想把基金会抓回手中。他认定基金会已经被一个阴谋集团把持,也就是和万诺文勾结的那群傲慢官僚和科学家。杰森认为他只是在虚张声势,不过,他们之间还是有可能会决裂,会很尴尬。

  小杰尽量把我带在身边,因为紧急的时候,他需要我给他一些抗痉挛药。只要不违反法律,不违反医师道德,我愿意开药给他。目前医学的极限,也只能做到短期内让杰森保持身体机能正常,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运用策略打败爱德华・罗顿。目前,这是小杰唯一在乎的事。

  于是,我经常会待在基金会的贵宾区。通常是在杰森那边,但也常常和万诺文在一起。只是这样一来,我就成了那些戒护人员眼中的可疑人物。那些人包括政府各部门派在基金会里的基层代表,例如: 国务院、白宫、国安部、太空指挥部。另外有一些是学者,被调派来研究所谓的火星档案,进行翻译分类的工作。在那些人眼里,我和万诺文接触是一种僭越的行为,于是,我也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物。我只是一个小员工,一个无名小卒。但那也是为什么万诺文宁愿和我在一起。我不会要求他做什么,也不是来保护他。在万诺文的坚持下,那些脸色阴沉的跟班偶尔会带我进去,穿过好几道门,到火星大使那个开冷气空调的房间里。隔着那些门,外面是炎热的佛罗里达,还有更远更辽阔的整个世界。

  有一次,我看到万诺文坐在那张藤椅上,脚下垫着一个矮凳。大概是有人送来给他的,免得他坐在椅子上脚又悬空。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一个试管状的玻璃瓶,凝视着瓶子里的东西。我问他那是什么。

  他说:"复制体。"

  他身上穿的那套西装和领带,看起来像是为矮胖的十二岁小男生特别订做的。这几个礼拜来,他一直在为国会代表团做一些展示说明。虽然政府还没有公开宣布有万诺文这个人,但政府核准的访客已经络绎不绝,有外国人,也有本国人。大选过后,白宫就会正式发表公开声明。到时候,万诺文会忙得不可开交。

  我在房间的另一头,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看着那个玻璃管――复制体、会吃冰的生物、无机生物的种子。

  万诺文笑着说:"你会怕吗?放心,没什么好怕的。我保证里面的东西对你是绝对无害的。杰森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杰森确实跟我说过一点。我说:"那是一种显微探测装置。半有机体。它们能够在酷寒的真空状态下繁殖。"

  "没错,还不错,基本上是对的。杰森有没有告诉你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我们会把它们送到银河里去繁殖,然后把信息传送回来。"

  万诺文缓缓地点点头,仿佛我的回答基本上是对的,可是还不够好。"泰勒,这是五大共和国最精密最先进的科技产物。你们地球上工业科技的惊人成就是我们无法企及的,也负担不起。例如: 海上的大型轮船,月球登陆,巨大的城市......"

  "在我看来,你们的城市一样令人叹为观止。"

  "那只是因为我们火星的重力比较低。要是在地球上,那些大楼早就被自己本身的重量压垮了。不过,那个不重要,我要谈的是玻璃管里面的东西。和你们工业科技比起来,这是我们在科技工程上的一大成就。那是艰巨研究的成果,精密的产物。也许我们应该够资格引以为傲了。

  "我完全同意。"

  "谢谢你。来,仔细看一下。不用怕。"他比个手势叫我靠近一点。于是,我从房间的另一头走到他那边去,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远远看起来,我们大概会像是两个好朋友在讨论事情。只不过,我眼睛一直盯着那个玻璃管。他把管子拿起来给我。他说:"拿去看看。"

  我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个管子,举起来对着天花板上的灯光。里面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普通的水一样。除了多了一点油亮的光泽之外,看不出和水有什么不同。

  万诺文说:"如果你想知道这个东西好在哪里,你就必须先了解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泰勒,管子里面的甘油悬浮着三、四十万个人造细胞。每个细胞都是一个橡子。"

  "你也知道什么是橡子?"

  "我读过你们的书。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隐喻。橡子和橡树,对不对?如果你手中握着一颗橡子,可能就代表你手中握的是一棵橡树。甚至不光是一棵橡树,还包括那棵橡树的无数后裔。繁衍千百年后,那些橡木已经足以盖出一整座城市......不好意思,你们的城市是用橡木盖的吗?"

  "不是。不过那不重要。"

  "你现在手上拿的东西就像是一个橡子。我刚刚说过,它们目前正处于彻底的休眠状态。其实,在四周地球的温度中,你手上那些特殊的样本可能已经彻底死亡了。如果你把它们拿来分析,可能会发现,主要的成分只不过是一些普通的可追踪的化学物质。"

  "可是?"

  "可是......泰勒,如果你把它放在一个有冰的、没有空气的寒冷环境里,例如奥尔特云,它就会活过来了。它会开始很缓慢很有耐性地生长繁殖。"

  奥尔特云。很久以前杰森就和我聊过奥尔特云,而且我自己也在科幻小说里看过。我偶尔还是会看看科幻小说。奥尔特云是彗星体组成的一个巨大的球状云团,它包围着太阳系,范围从冥王星运转的轨道开始,向外扩张,最外围可达到与太阳系最邻近的下一颗恒星之间五分之一的距离。那些小小的彗星体分布得非常零散,可是占据的空间范围却大到难以想象,全部的质量加起来是地球的二三十倍。奥尔特云主要的成分是灰尘和冰。

  如果复制体吃的是灰尘和冰的话,那可真有得吃了。

  万诺文坐在椅子上身体向前倾。他的眼皮像皮革一样皱巴巴的,但眼睛却炯炯发亮。他对我笑了笑。我后来慢慢知道,当他微笑的时候,表示他的内心是很真挚的。火星人微笑的时候,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

  "当年为了发展复制体,我们火星上也不是完全没有争议的。你手上拿的东西不但能够永久改变太阳系,甚至还能够改变很多其他的星系。当然,结果是难以预料的。复制体虽然不是传统的有机生物,但它们是活生生的。它们是活生生的自动催化回馈循环系统生物,很容易在环境的压力下变形转化。就像人类一样,或是菌类,或是......"

  "或是莫库兹。"我说。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或是莫库兹。"

  "换句话说,它们会演化。"

  "它们确实会演化,而且完全无法预测。不过,我们在研发的过程中加入了许多限制。至少我们觉得我们做到了。就像我刚刚所说的,当年我们有过很多争议。"

  每次听万诺文谈起火星上的政治,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些有趣的画面。我想象着那些皮肤皱皱的男男女女,身上穿着古罗马式的长袍,站在不锈钢讲台上争辩一些抽象的问题。万诺文老是觉得,火星上的议会很像乡下的谷物拍卖场,一大群缺现金的农夫在那边争执不休。谈到他们的穿着......呃,我甚至不敢想象。在正式的场合里,不分男女,火星人的穿着简直就像是扑克牌上的红桃皇后。

  然而,尽管他们为了复制体计划很认真地争辩了很久,计划本身却非常简单。复制体会被散播到遥远而寒冷的太阳系边缘,其中极微小的一部分会抵达奥尔特云,落在两、三个彗星核上。它们会在那里开始繁殖。

  万诺文说,复制体的遗传信息会破解成分子。在任何比海王星的卫星更温暖的地方,这些分子的温度会很不稳定。复制体是针对极冷环境所设计的,一旦到了这样的环境里,复制体内有一种显微镜看不到的单纤维就会开始新陈代谢。代谢的过程是缓慢而艰巨的。美国西南部有一种刺毛球松,成长速度非常缓慢,不过和复制体比起来,简直像爆炸一样快。无论有多慢,复制体还是会生长,然后散放出"追踪挥发体"和有机分子,把冰堆砌成细胞壁,细胞肋架,细胞柱,细胞节。

  当复制体吃掉几百立方米的彗星核之后,它们的体内组织联系会开始变得复杂,开始产生有目的的行为。它们会发展出很复杂的器官,例如眼睛。那些冰和碳组合成的眼睛会开始扫描繁星满天的黑暗宇宙。

  大约十年后,那些复制体会形成一个复杂的共同体,能够记录周遭环境原始成分的数据,并且将这些数据传送出去。仿佛它会看着天空问自己一个问题: 是否有一个星球大小的黑色物体环绕着最近的恒星?

  这个提出问题、回答问题的过程将会耗费几十年的时间,而答案却是一开始就有了。至少有两个答案――是的,环绕着恒星的星球当中,有两个是黑色物体: 地球和火星。

  无论那个过程是多么缓慢,多么需要耐心和毅力,复制体会核对这些数据,然后传送回它们的发源地,也就是我们。至少我们的探测卫星会接收得到。

  复杂的机器最后的结局就是解体。接下来,复制体群会分解成一串串的简单细胞。长久以来,这些细胞已经在寄宿的彗星核上开采了许多挥发体。它们会在宇宙中找出另一个明亮的或距离最近的恒星,用累积的挥发体将种子推送到太阳系外面。解体后的复制体会在原地留下一个小零件,扮演讯号传送的中继器。在一个不断扩大的网络体系中,这个小零件是被动的连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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