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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季之夜
人人都知道,经过若干年正常而相安无事的光阴流转之后,时间,那个了不起的怪家伙,有时会衍生出异常的多余岁月――像细微的第六趾那样――从这些光阴中再生长出畸形的第十三个月来。
我刻意使用了畸形这个词,因为第十三个月很少臻于圆熟,它像一个高龄母亲怀上的孩子,发育得总是有点儿迟缓。那是像驼背般多余出来的月份,像个有点儿呆傻的幼儿,更具实验色彩而并不真实。
夏天那种老态的放纵,那情欲盎然、姗姗来迟的生命力的喷发,令人感到何其不解啊。有时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八月已经过去,而夏天那老迈、厚重的躯干仍然在惯性的驱使下繁殖着万物,从已经腐朽的木材中继续生长出像蟹一般的杂草的日子,看上去既荒凉又乏味,好像是后来有意添加上去的。那些畸形、空虚、无用的日子,炽热的日子,永远那么令人吃惊,没有存在的必要。这些日子不断地抽芽发育,既不规律又不均衡,没有形状,像是后接上去的恶魔的手指,握成拳头的残桩。
有人把这样的日子比做一部伪经,这样的日子是被偷偷塞进岁月这部巨著的某些章节的。还被比做重写本,悄悄把这些日子的内容放进书页间。比做没有文字的白纸,饱读过各种文章,满含记忆中文字形象的眼睛可以在这张白纸上构思出五颜六色的光彩和画面,而这些光彩和画面会因为书页上的空白而逐渐淡然,或者让眼睛在开始新的章节探险之前在它的中性地带栖歇片刻。
那年那部古老、泛黄的罗曼史,那册巨大而又易碎的历书!它搁置在时间档案馆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它的内容在木板之间不断丰富,因为岁月的喋喋不休,因为谎言快速的自行不朽,因为胡言乱语的喷涌,因为美梦在其中不断繁殖而无止尽地膨胀着。在这本书正文已被用过的页边写下这些故事,修改这些有关父亲的故事时,我不也怀着这样一个隐秘的希望――它们将不知不觉与这本辉煌而腐朽的著作发黄的书页融为一体,不也希望它们能够融入书页轻轻的翻动声中,完全被它吸收吗?
我要叙述的那些事就发生在那年闰月,那年额外生长出来的畸形月份就出现在那本巨型年历的空白页里。
那时早晨显得出奇的清爽和新鲜。从寂静、冰凉的时间之流,从空气中全新的气息,从阳光的不同密度中,人们感觉已经进入崭新的日子,进入全新的王者时代。
各种声音在新鲜的天空下清脆地轻轻颤动着,像来到某间焕然一新的空屋,里面还散发着清漆和涂料的味道,散发着那些即将使用但还没有使用的东西的味道。人们怀着奇异的感觉,调试出新的回音,然后忍不住好奇地咬一点这声音,那感觉就像在某个凉爽、清冷的早晨,在某个外出旅游的前夜,咬一口还热乎乎的新鲜的葡萄干面包。
父亲又坐在他的店铺后面了,那是一个像被隔成许多蜂巢格的狭小、低矮的房间,那里无穷的层层纸张、书信、发票简直要泛滥了。从纸张的沙沙翻动中,从永不停止的书页的翻动中,呈现出那个房间方正、空洞的氛围。那些不计其数的、带着题签的商务信函的卷宗不停地移动着,在沉闷的氛围中营造出一种神圣色彩,一种某个烟囱林立的工业城市鸟瞰式的幻影。周围放满了排排徽章,上面带着一个用自豪的“公司”字样的曲线和花体字做装饰的带扣。
父亲仿佛置身于蜂巢之中,坐在一把高高的凳子上,排排小格子间凌乱地充塞着成堆的纸张,所有的鸽子洞里都充满了形形色色的嘁喳声。
堆积成捆的布料、哔叽呢、丝绸、绳索,使那间大店铺的深处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幽暗和绚丽。在那些阴郁的货架上,那些花岗石、储料垛和冰凉粘手的丝织品开始逐渐成熟,焕发出某种魅力。秋天这个强大的中心不断繁殖着,变得更加成熟与甜美。它不停地成长、成熟和蔓延着,变得空前广阔,最后货架堪与排排宏大的竞技场相媲美了。每天清晨,那些留着小胡子嘴里唧唧咕咕的搬运工,把扛在熊一般壮实的肩膀上的柳条箱和大包货物卸在那里。这个中心每天都在新到货物的堆积中扩张着。搬运工身上散发出混杂着伏特加味道的秋天的清新气息。店里的伙计们拆开新到的货物,像抹灰泥那样用绸缎的华彩填满高高的台桌上的洞眼和缝隙。他们控制着秋天各种微妙的颜色,在一切色彩的音程范围上下自如地活动着。从最底端开始,他们羞怯、哀伤地尝试着使用女低音的半音程,然后继续向上传递到遥远的淡灰地带,再过渡到织锦般的蓝色,以更宽广的和声升上去,抵达到深沉、华丽的蓝色区域,远方森林的靛蓝色和沙沙作响的公园的豪华真丝色,那是为了穿越赭色、红色、棕色、深褐色进入萧条的花园呢喃的阴影,最终闻到菌类晦暗的气味,闻到秋夜深处散发出来的缕缕土壤的滋味和来自最黑暗的底部的沉闷的伴随物的气息。
父亲常常在这些堆放着秋天货物的宝藏中间走来走去,镇压和抑制着布料的乌合之众正在崛起的力量。那是盛季的力量。他想让这些储存起来的五颜六色尽可能长久地保持原封不动。他担心打碎那个秋天铁一般的储备,把它变成现金。然而,与此同时,他清楚地感觉到,很快,一场秋风即将到来,一场横扫一切的秋风将刮进那些橱柜,这些东西将溃败而退。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抑制得住这股洪流,颜色的洪流将把整个城市淹没。
盛季到来的时刻在渐渐逼近。大街变得忙碌起来。晚上六点钟,城市就开始狂热起来。房屋带着红彤彤的面色矗立在那里,在明媚的五光十色中四处闲逛的人们犹如上了彩妆,在室内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明亮,他们的眼睛闪耀着节日的狂欢,美丽而又邪恶。
在那些偏道僻巷里,在那些消融在夜色中的寂静的死角,这个城市空空荡荡。只有小孩子才会出现在那些小广场的阳台下面,上气不接下气吵吵闹闹毫无意义地玩耍着。他们为了把自己变成啼叫的红色小公鸡,把小小的气球放到嘴唇上,吹足了气,给秋天的脸上染上了迷人和荒诞的色彩。仿佛等到气球胀大和啼叫起来后,他们就会在空中像长长的彩练般飘起来,像迁徙的候鸟般从城市上空飞越过去――像用细柔的纸片和秋天的气候做成的迷人的小舰队。有时他们在嘎嘎作响的小马车上互相推来搡去,马车用咔嗒作响的小轮子、轴承、轴杆奏着各种乐曲。充满孩子们欢快的尖叫声的马车沿着那条街驶过来,走向开阔地,朝夜晚昏黄的河流驶去,在那里大家化作飞碟、钉子和棍棒的喧嚣。
当孩子们的游戏变得越来越喧闹和复杂,当城市的红晕渐渐暗淡成紫色时,整个世界骤然荒凉、枯萎起来,一种令人不安的昏黄变得更加幽暗后释放出来,它把一切都污染了。变幻莫测、阴险恶毒的黄昏的瘟疫弥漫开来,从一个又一个物体上掠过,它触摸过的任何东西都变成黑色然后腐朽,然后裂解成灰尘。人们在默默无语的惊慌中,在它前方逃奔,然而这场瘟疫总能捉住他们,让额头迅速长出黑色皮疹。人们的脸消失在大片污迹中。他们还在继续赶路,但已失去形状,没有了双眼,行走之际就蜕变成一个又一个面具,于是黄昏布满了在飞翔中跌落下来的烂掉的幼虫。随后,一声凶神恶煞般的吠叫声开始盖过散发着恶臭的巨大的腐烂的疮疤中的一切。同时,地下的一切在迅速分崩离析的默默的惊恐中全都化成乌有。天上,渐渐出现了落日持续的恐慌,在无数向广阔无垠的银色天堂飞去的看不见的云雀的小铃铛的轰鸣声中,落日在震颤着。夜幕忽然降临,这个辽阔的夜晚,在阵阵巨风的压力下变得更加辽阔。光明的迷宫之网以不断扩张的速度被劈开:店铺都挂上巨大的五颜六色的灯笼,里面充满货物和顾客的熙来攘往。透过灯笼明亮的玻璃,各种喧闹和奇怪的秋季购物仪式清晰可见。
那个灿烂而动荡的秋季的夜晚,随着阴影从夜色中升起以及风对它的不断扩张,在它光明的折叠兜里,藏匿起街头小贩的杂货柜――里面放着巧克力、饼干和外国来的糖果。他们的货亭和手推车,全是用废弃的广告纸糊的空盒子做的,里面放满了肥皂、花里胡哨的垃圾、镀过金的一钱不值的东西以及锡箔、喇叭、脆化饼和五颜六色的薄荷,这些小亭和手推车都是让人赏心悦目的快乐站台和开心前哨,散布在这个巨大的迷宫一般风雨飘摇的夜晚的绳索上。
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黑暗中在大声喧哗的混乱中涌动,上千双脚在迟钝地挪动着,上千张嘴在唧唧喳喳着――毫无秩序互相纠缠在一起的队伍沿着这个进入秋天的城市的动脉移动。那条河就这样流动着,充满了嘈杂声、深不可测的表情和狡黠的挤眉弄眼,各种谈话插进来,各种笑声切进来,完全成了一场闲言碎语、唧唧喳喳的声音构成的大幅度的喧哗与骚动。
那好像干枯的罂粟头构成的乌合之众,四处播撒着它们的种子――那些噼啪做响的脑袋――正在向前推进。
父亲双颊绯红,目光灼灼,在节日般灯火辉煌的店铺里忙上忙下,激动不已,专心致志地聆听着什么。
透过店铺窗户和门上的玻璃,可以听到这个城市远方传来的骚乱声、兴奋的群众发出的嗡嗡声。在店铺寂静的上空,一盏油灯从天花板悬挂下来,驱散了远处角角落落的阴影。空荡荡的地板在默默地开裂,在来回左右摇曳的灯光中,那闪亮的格子方块拉得更大更长。这个棋盘上巨大的砖块用细微的干裂声互相交谈着,这里或那里用响亮的敲击声回应着。各种布匹在毡一般毛茸茸的状态安静地放置在那里,在父亲身后沿着墙壁交换眼色,在橱柜之间传递着无声的赞许的信号。
父亲专心聆听着,在深夜的静谧中,他的耳朵似乎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大得伸出窗户――像一个奇异的珊瑚虫,一只红彤彤的水螅在观察着那天夜晚发生的种种骚乱。
他听着远方渐渐逼近的人潮,神色显得越来越焦虑。他恐惧地环视了一番空空的店铺,寻找着自己的伙计们。不幸的是,那些肤色黝黑长着红头发的守护天使们早已飞往别处了。现在是父亲独自一人,他害怕人们很快像成群结队趁火打劫的喧嚣的暴徒,潮水般涌进店铺,然后自动散开来,把他聚集了很多年、储藏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巨大地窑里的全部富丽堂皇的秋天拿出去拍卖。
伙计们都上哪儿了呢?那些被托付保护布匹的黑暗堡垒的漂亮小天使上哪儿了呢?父亲痛苦地怀疑,也许他们在这座大楼某个深藏不露的地方,跟其他男人的女儿们待在一起。他一动不动焦急地站在那里,在店里灯光照耀的静默中,双目灼灼发亮。他用内心的耳朵听到了家里那个巨大的色彩斑斓的灯笼的后室正在发生着什么。家在他面前敞开了,他的目光穿越过一个又一个房间,一个又一个小室,它们犹如一张张卡片,他仿佛看见那几个伙计穿过一个个灯火通明的房间追逐着阿德拉,一会儿跑到楼上,一会儿又跑到楼下,最后阿德拉逃脱伙计们的追逐来到厨房,躲在厨房的碗柜后面,以此为屏障隐蔽起来。
阿德拉站在那里,嘴里喘着气,很开心,在暗自微笑,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几个伙计蹲在门后咯咯地傻笑。厨房的窗户朝黑洞洞的黑夜敞开着,夜色中浸满各种梦幻和纷纭复杂的事物。幽深、半开着的窗玻璃在远处某个照明物的作用下反射着亮光。若隐若现的铁锅和坛坛罐罐安静地摆放在四面墙壁上,厚厚的釉色闪闪发光。阿德拉小心翼翼地从窗户那里探过身子来,容光焕发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眨动着。她寻找着藏在黑暗的庭院里的伙计们,探察着有没有埋伏。后来,她还是发现了他们,伙计们排成一溜缓缓地向前移动,沿着窗户下面狭窄的壁架小心地向她走来,壁架有整整一堵墙那么长,此刻在远处灯光的照耀下有些发红。父亲发出愤怒又绝望的尖叫声,但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各种喧闹的噪声已经近在咫尺,店里的窗户上满是带着笑声的扭曲的人脸,唧唧喳喳的嘴巴,鼻子扁扁地压在闪亮的玻璃板上,顷刻间人气旺了起来。父亲在那个角落里愤怒得脸色发紫,然后跳到柜台上。汹涌而至的人群冲击着他的堡垒,在一片喧闹声中冲进他的店铺。父亲一跃而起冲到放着绸缎的货架前,那些绸缎高高地悬挂在人群之上。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吹响巨大的羊角号,发出警告。但是,天花板上没有传来天使们的翅膀迅速沙沙飞来营救他的回声。羊角发出的每一声悲叹招来的却是人群大声讥讽的合唱。
“雅各布,做生意!雅各布,售货!”人们喊叫着,这简短的旋律一遍又一遍被重复着,这声音本身变成了集体合唱的悦耳旋律。父亲看到抵抗将是徒劳的,他从壁架上跳了下来,大喊一声向布料的堡垒移过去。他那颗因愤怒而变得硕大的脑袋胀成一个紫色的拳头。他像个勇敢的先知般在布料的战壕中冲过去,冲着人群咆哮。他倾全身之力贴住巨大的货包,把它们举起来。他用肩膀扛起长条布匹摞在柜台上,台面上发出沉闷的重击声。那些布包翻倒下来,像一面面大幅的旗帜在空中展开,货架由于布料的撕裂和丝绸瀑布般倾泻而下爆裂了,好像被摩西摩西(Moses),是公元前十三世纪的犹太人先知,圣经旧约前五本书的执笔者。带领在埃及过着奴隶生活的以色列人,到达神所预备的流着奶和蜜之地――迦南。的棍杖触到了。
壁柜里的存货全部倾倒出来,像道宽阔无情的洪流一泻而过。货架上五颜六色的物品朝四面八方漫溢开来,源源不断地涌出,覆盖住所有的柜台和桌子。
在布料宇宙的剧烈生成中,在布料壮丽的丘陵中升起的山脉下,店铺的墙壁消失了。宽阔的峡谷在斜坡之间张开,陆地的界线从辽阔的平原的惆怅中逐渐清晰。店铺里自然形成一幅秋天的风景图,充满了湖泊和远景。父亲在这个背景中,在一种迷人的迦南迦南(Canaan),巴勒斯坦的古地名,在今天约旦河与死海的西岸一带。风格的沟壑和峡谷之间漫游着。他四处大步徜徉,双手像发布预言似地伸出来触摸着云朵,用充满灵感的笔触塑造着这片土地。
在下面,在那座因为父亲的愤怒而耸起的西奈山的底部,站着那群不断打手势的人们,他们诅咒着,膜拜着巴力神巴力神(Baal),犹太教以前迦南的主神,太阳神、雷雨和丰饶之神,达贡之子,曾打败过邪恶的海神雅姆,并在女战神阿娜特的协助下年复一年地与死神莫特相搏,导致四季的更替和万物的枯荣。巴力的名字是“主人”“王者”之意,但进入犹太教时代他被视为恶魔,并派生出别西卜、贝尔菲高尔和巴艾尔等一系列恶魔。,同时又讨价还价。他们把手伸进柔软的丝绸的褶痕,拿五彩斑斓的布料蒙住自己,裹起这些临时的斗篷,语无伦次又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父亲忽然凌身出现在一群顾客的上方,他的身材因为愤怒而变得更加高大,他冲着这些偶像崇拜者咆哮起来,言辞气势恢弘、铿锵有力。接着,在绝望的驱使下,他又爬到壁柜高高的展台上,沿着墙架和货架,在发出响亮回声的脚手架光裸的木板上疯狂地奔跑起来。无耻的情欲的幻觉还在纠缠着他,而他自以为这股情欲一直被牢牢地禁锢在身后。这时那几个伙计正好出现在与窗户齐平的铁栏阳台上,他们贴着栏杆拦腰搂住阿德拉,把她从窗前拉开。她扑闪着眼皮,穿着长筒袜的细长的双腿使劲往后蹬着。
被这种穷凶极恶的罪行吓得惊骇不已的父亲愤怒的姿态与这令人畏惧和惊叹的景象完全融合在一起时,他下面那些漫不经心的巴力神的崇拜者自觉放弃围攻,开始放纵地欢笑起来。那群乌合之众中发出一阵富有传染性的笑声。你怎么能够指望那群吵吵嚷嚷和疯子般的群氓会严肃呢?你怎么能要求他们理解父亲对这些风车沉重的忧虑呢?它们在无休止地把语言磨成一团彩色的纸浆!那些穿着丝绸长袍的买卖人对父亲这种预言家般的愤怒的咆哮置若罔闻,他们三五成群地围蹲在堆叠在一起的布料四周,高高兴兴地讨论着商品的质量,不时从中爆发出大笑声。这些身穿黑衣的商人巧舌如簧,污蔑着这片风景高贵的特质,恶言粗语地贬低着它,恨不得吞掉它。
其他地方,在这些闪亮的织品的瀑布前,站着一群群身穿粗布长袍、戴着高高的皮帽的犹太人。他们是来参加大圣会的绅士们,这些人气质尊贵,神色庄重,抚摸着精心梳理过的长长的胡须,操着严肃的礼节性的谈吐。但是,即使从这种典礼上的谈话里,从他们互相交换的神色中,也能觉察出丝丝带有讽刺的微笑。他们四周围着密密匝匝的芸芸众生,那群乱嚷嚷的乌合之众,既看不见脸,也没有什么独特性。在某种程度上,这群人填补了这片风景的空白,用毫无思想可言的闲聊发出的喧闹声、嘎嘎声填充着这里的背景。他们不过是些闲散之徒,一群乱舞的小丑和滑稽角色,没有任何正经事情可做,用小丑般的伎俩四处挑头儿制造一种八卦笑柄。
不过,这些欢快的乌合之众渐渐厌倦了嬉闹,开始向这片风景最遥远的景点四散开来,在悬崖和峡谷中间慢慢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这些玩世不恭的家伙一个接一个掉进这片大地的裂缝和沟壑中了,像孩子厌倦了游戏,在聚会中逐渐四散到那个欢乐之家的各个角落和隐蔽的房间去了。
其间,这个城市的神父们,大辛海德里的会员们,成群结伙态度矜持、神情严肃地走来走去,热情地低声探讨着什么。他们遍布整个绵延的山乡,三三两两地在遥远而曲折的道路上徜徉。他们黝黑矮短的侧影让这片荒凉的高地增添了一点人气。在这片高原上方低垂着阴沉的天空,其上乌云密布,被切割成长长的平行的沟槽,切割成银色的条纹,深处露出更加遥远的云气层。
灯火在那个地段制造出人工的白昼,这是一种奇怪的白昼,既没有黎明,也没有黄昏。
父亲慢慢地平静下来。在这片风景震慑力的感染下,他的愤怒收敛起来并冷静下去。现在,他坐在高高的货架间一条狭长的巷道里凝望着这片辽阔的秋天的乡野。他仿佛看见人们在遥远的湖里钓鱼。渔夫们乘着贝壳般的小船,每只船上坐着两个人,把网撒进水里。在岸上,男孩们头顶着装满摆来摆去的银色猎物的篮子。
接着,他注意到在那片遥远的地方,一群群漫游者抬起脸仰望着天空,举起手指着什么东西。
很快,天空就在一团色彩斑斓的猩红中,在一块块逐渐扩散的污迹中显露出来。天上布满了一种奇异的鸟族,它们来回交叉呈螺旋状大幅度绕着圈儿盘桓。鸟儿高远的飞翔和翅膀的运动形成各种气派的涡旋,布满整个沉静的天空。那些巨大的鹳鸟镇定自若地舒展开双翅,几乎一动不动地漂浮着。其他有着同样色彩斑斓的羽毛或者粗俗的战利品装饰物的鸟儿,不得不沉重、笨拙地拍动着翅膀,以便能保持在暖气流的高度之上飞翔。还有一些鸟儿,完全是翅膀、健壮的腿爪和光秃秃的脖子构成的浑沌无形的拼凑物,很像制作拙劣漏出锯末的秃鹰和兀鹫的标本。
它们中有双头鸟、多翅鸟,还有跛足鸟,长着一只翅膀歪歪扭扭地穿过天空,飞翔的动作特别难看。此刻的天空仿佛是古老壁画中的天空,充满了各种怪物和稀奇的野兽,它们用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兜圈、穿梭,躲避着彼此。
父亲从歇息的地方站起来,在一道突如其来的闪光中伸出双手,用一种古老的咒语召唤着这些鸟儿。它们是早就被遗忘的远古鸟族的后裔,它们就是阿德拉驱散到天空四面八方的那些鸟儿。那窝畸形鸟儿,那些缺胳膊少腿、徒劳无用的鸟族,经过退化或者过度发育之后现在又飞回来了。这些鸟儿巨大得有点儿荒谬,发育得丑陋不堪,腹内空空荡荡,没有生命。它们全部的生命力都聚到羽毛上,集中在外面的华饰上了。此刻的天空就像博物馆里濒危生物的展览会,像鸟儿天国中那个堆放杂物废品的房间。
有些鸟儿还仰着身子飞翔,长着像挂锁一样不怎么对劲儿的沉重的嘴巴,它们不是瞎子就是披着奇怪颜色的肿块。这场意外回访让父亲激动不已,他觉得这些鸟儿的灵性,它们与主人间藕断丝连的关系,简直太神奇了。那些被驱走的鸟族的灵魂中,像传说般还保留着他的记忆,就是为了在历经几个世代之后,在灭绝前的最后一天返回古老的家园。
然而,这些纸糊的瞎子鸟已经认不出我父亲了。他用某种古老的规矩,用这些鸟儿早被遗忘的语言徒劳地呼唤着――它们既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忽然,石头从天空呼啸而过。那些欢乐的制造者,那些没脑子的蠢人开始向这片布满了令人不可思议的鸟儿的天空投掷石块。
父亲徒劳地警告着他们,徒劳地用耍魔术的动作恳求着他们――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没有人理睬他。鸟儿开始纷纷跌落。它们被石头击中之后开始沉重地向下悬垂,在空中滞留片刻。在撞击到地面之前,它们早就变成一堆乱糟糟的羽毛了。
刹那间,这片高地上充满了怪异的腐尸。父亲还没有赶到这片屠宰场,这些曾经辉煌一时的鸟儿就都死了,碎块四散在岩石上。
这时,父亲又一次觉得身边这些无用的鸟儿是多么可怜,那粗陋的身体结构是多么没有意义。它们除了留下大堆羽毛,什么都没有了,里面胡乱地塞着腐尸。很多鸟儿已经看不出脑袋在哪里,因为身上不对劲儿的部位没有留下灵魂存在的标志。有些鸟儿像野牛般裹着一张卷曲的皮垫,散发出可怕的恶臭。有些让人想起脊背隆肿光秃秃的死骆驼。另外一些大概是用纸盒做的,内脏空空荡荡,但外表却绚丽多彩。还有一些死鸟躺在附近的街区,最终看来它们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些巨大的孔雀尾巴和彩色扇子,这些东西经过某种复杂的处理,被加工成了某种有呼吸的类似生命的东西。
我看到父亲闷闷不乐地回来了。这个人工制造出来的白昼渐渐暗淡,出现了正常的早晨会露出的那种颜色。在这个无人光顾的店铺里,那几个最高的货架沐浴在早晨天空的反光中。在这个即将消亡的风景的碎片之间,在这片废墟般的夜色背景中间,父亲看到他的几个伙计从睡梦中醒过来。他们从这些布包中起来,冲太阳打着哈欠。在厨房,在二楼的地板上,身上还带着睡眠余热、头发蓬乱的阿德拉用一个小磨研着咖啡,她白皙的胸脯抵着小磨,把自己的体温传递到那些粉碎了的豆子上。那只猫在阳光下给自己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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