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页 | 鳄鱼街 | 阅读 ‧ 电子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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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冬日来临了,四处弥漫着无聊。铁锈色的大地上铺着一层白雪,犹如一条磨得露出织纹的寒碜的桌布,上面满是窟窿。这张桌布不够宽大,有些屋顶依然暴露在外,它们就这样屹立在那里,有的呈黑色,有的呈棕色,有的是木椽顶,有的是茅草顶,像一艘艘载着被煤烟熏黑的大片阁楼的小舟。这些阁楼如同密布着肋骨似的椽子、屋梁和桁梁的漆黑的大教堂,椽梁就像冬天的阵风用来呼吸的黑黢黢的肺。每天黎明时分,那些在夜间就已浮现、被夜风吹鼓了气的一排排崭新的烟囱和烟道(像魔鬼手风琴上的黑管)便清楚地露出原型。扫烟囱的人总是摆脱不掉乌鸦的纠缠,它们在黄昏时分就已经密密匝匝地趴在教堂附近那些枯叶尚未脱落的黑色树枝上。这些乌鸦经常在空中扑簌簌地飞上一圈后又绕回来,每只鸟儿都紧紧地贴在树枝上自己占据的那块位置上,黎明到来后才成群地飞走,像阵阵煤烟和片片尘埃,忽高忽低,变换出各种奇形怪状,不绝如缕的呱呱的哀鸣声把一道道霉黄的亮光叫得黯然失色。随着寒冷和无聊袭来,日子开始变得更加坚硬,像陈年的面包。人们开始兴味索然、慵懒冷漠地拿钝刀切这种面包。

父亲开始足不出户。他封起那些炉子,研究起永远捉摸不定的火的本质,体验舔舐烟囱出口闪亮的煤烟的冬季火蛇的咸咸的金属味和烟气味。那段时间,他总是在不同房间的某个高空地带痴迷地干着形形色色的修理小活儿。你在白天的任何时刻都可以看见他蹲在一把梯子的顶端,在天花板下面,在长窗上方的檐板旁,在吊灯的平衡锤和链条旁边鼓捣着什么。他模仿室内油漆工的做法,使用的是像两只巨大高跷的梯子。他觉得可以那么近距离地仰看漆有天空、树叶和鸟儿的天花板简直开心极了。他开始与各种实际事务渐行渐远。母亲对此感到忧心忡忡和闷闷不乐,试着引诱他谈点儿什么,谈一谈月底到期的账单之类的事情。这时,他总是听得心不在焉,神情迷惘,面露焦虑之色。有时,为了跑到房间的一个角落,把耳朵贴到地板的一条裂缝上,他会做出警告性的手势,拦住母亲继续往下讲,还竖起双手的食指,强调这种调查的重要性,接着又开始专注地聆听起来。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这些古怪的举动后面那个令人伤心的根源,以及在他内心已经酝酿成熟的某种悲哀情结。

母亲对他完全束手无策,可是他对阿德拉却恭敬有加,非常在意。对他来说,打扫自己的房间是一项伟大而重要的仪式。他总是提前做好安排,要亲眼目睹这个仪式,带着恐惧与喜悦交加的兴奋感注视着阿德拉的一举一动。他认为阿德拉的所有动作都蕴含着一种更深刻的象征意义。那个姑娘用青春而决然的姿势在地板上推着那根长柄刷移动的时候,父亲简直不堪承受。这时他泪如泉涌,无声的笑意把他的脸都给扭歪了,嫉妒的喜悦冲击得他的身子直打哆嗦。他兴奋得浑身发痒,几乎快要疯狂了。阿德拉只要向他晃一晃手指头,装出挠痒痒的样子,就能把他吓得惊慌失措,穿过所有的房间,砰砰地关上身后的一扇扇门,最后倒在最远的那个房间的床上,在阵阵痉挛性的大笑中一个劲儿地打滚,想象着那种他觉得难以遏制的挠痒。因此,可以说阿德拉摆布父亲的力量几乎是无限的。

那时,我们第一次注意到父亲对动物有一种如痴如醉的激情。最初,这是一种猎人和艺术家浑然不分的激情。这恐怕也是一种生灵对另外一种血缘相近但并非同类的生命形式在更为深邃的生物学意义上的惺惺相惜,是在某个未曾勘探过的生存领域进行的试验。只是到了后期,情况才发生了离奇、复杂、完全邪恶和有悖自然的转折,这种转折最好还是不要在此公之于世。

不过,一切都是从孵鸟蛋开始的。

父亲投入大量的精力和钱财,从汉堡、荷兰以及非洲的动物站点购置来各种鸟蛋,然后用从比利时进口的母鸡孵化这些鸟蛋。这件事也让我着迷不已――居然可以从中孵出小鸟来,孵出这些色彩和形状都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那些怪物长着奇形怪状的大嘴,它们刚一出生就立刻张大嘴巴,贪婪地发出嘶嘶声,露出咽喉深处的洞口。那些蜥蜴似的小动物长着脆弱、赤裸的驼背的身子――从这些小家伙的身上很难看出它们将来会成为孔雀、野鸡、松鸡或者秃鹰。这窝蜥蜴似的小动物被搁置在棉花衬底的篮子里,它们伸出细细的脖子,昂着脑袋,眼睛上蒙着角膜状的白斑,什么也看不见。它们发不出音的喉咙无声地叫唤着。父亲沿着架子来回忙碌,身上系一条绿色粗呢围裙,好像一个园丁在摆满仙人掌的暖房里工作着。他从一无所有中变出那些瞎着眼、跳动着生命的小不点儿,那些虚弱的肚子只能以接受食物的方式去感受身外世界。这些被蒙住眼睛、还处于生命表层的家伙朝着亮光爬过去。几个星期过后,那些瞎眼的小东西忽然间就长大了。各个房间里充满住户发出的欢快的唧唧喳喳声和生气勃勃的啾啾声。那些鸟儿歇靠在窗帘盒上、衣橱顶上,在盏盏吊灯错综复杂的锡条和金属卷轴中间给自己做窝。

父亲钻研巨大的禽鸟学教科书,仔细观察彩色插图时,那些带羽毛的幻影似乎从书页间脱颖而出。房间马上充满了五颜六色,点点深红色在飞溅,宝石蓝色、铜绿色和银白色彩纹相互交织。喂食的时候,这些鸟儿在地板上聚拢成一张五光十色、错落有致的地毯。这张地毯仿佛有生命似的,每当陌生人闯进来,地毯就会四分五裂,变成一幅幅碎片,扑簌簌地飞到空中,最后高高地栖息在天花板下。我特别记得有一只秃鹰,那只巨鸟脖颈上没有一丝羽毛,脸上布满了皱纹和疙瘩。它像一个形容憔悴的苦行僧,一个喇嘛,一举一动都沉着庄严,以本族伟大刻板的礼仪为指南。这只鸟儿坐在父亲对面的时候纹丝不动,永恒的姿势像不老的埃及偶像,眼睛上蒙着一层泛白的薄膜,白内障斜斜地盖在眼珠上,完全遮蔽住眼睛。它在庄严的孤独中沉思着――从石头似的侧像来看,它很像父亲的一位兄长。它的身子和肌肉似乎用清一色的材料做成,有着同样粗硬、皱巴的皮肤,同样脱水而瘦骨嶙峋的脸,同样起茧的深深的眼袋。甚至拿手来说吧,父亲的指关节坚韧,骨节又长又粗、指甲浑圆,也跟这只秃鹰爪子很相似。我望着那似睡非睡的秃鹰时,不禁萌生出这样一个印象:我是跟一个木乃伊――父亲那已经脱掉水分、干瘪的木乃伊在一起。我相信连母亲也注意到了这一奇怪的酷似,尽管我们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个。最显然的证据是,秃鹰跟父亲共用一个便壶。

父亲不再满足于孵出越来越多的新品种,他开始在阁楼上安排起鸟儿们的婚配来。他又是遣派媒人,又是把既热情又有魅力的鸟儿拴在屋顶下的窟窿和裂口里。不久,我们家那个巨大的双脊木板屋顶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鸟的旅社,成了一艘从远方投奔而来的形形色色的羽毛生物的诺亚方舟。当这个鸟的天堂被消灭很久之后,这一习惯仍然在鸟的世界中保留着。在春天迁徙的季节,我们的屋顶被整批整批的鹤啊、鹈鹕啊、孔雀啊……以及各种其他的鸟儿包围住。但是,当这个短暂的辉煌期结束以后,整个事业却发生了令人遗憾的转变。

很快,我们就不得不把父亲转移到顶屋那两间做过储藏室的房间里去。黎明时分,我们会听到那里传来各种鸟儿的混鸣声。顶楼两个房间的木板墙,在三角墙下那片空间发出的回音的声援下,形成咆哮声、簌簌的扑动声、喔喔的啼叫声、咕咕的鸣叫声、交配的尖叫声的合唱。父亲消失了好几个星期。他只是难得下一次楼走进起居室。可是,当他下楼露面的时候,我们注意到他似乎干瘪了许多,变得又瘦又小,两只眼睛也蒙了一层薄翳。他有时完全走神,从桌边的椅子上站起来,摆动着两条胳膊,好像胳膊就是翅膀,然后发出一声悠长的鸟鸣音。接着,他表现出颇为窘迫的样子,跟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而了之,试图把整个事情搪塞成一个玩笑。

在春季大扫除的一天,阿德拉突然出现在父亲的鸟的王国里。她站在门口,摆着手阻挡着充斥房间的恶臭。地板上、桌子上和椅子上滴满了成堆的鸟屎。她毫不犹豫地猛然推开一扇窗户,在那柄长扫把的帮助下把所有的鸟儿都搅得动了起来。这时一个由羽毛和翅膀构成的可怕的云团腾空而起,发出阵阵尖叫声。阿德拉却像酒神巴克斯怒气冲天的女祭司那样,在酒神那根手杖卷起的旋风的保护下,跳着毁灭的舞蹈。父亲惊慌失措地摆动着两只胳膊,试图同那群羽毛动物一起飞上天去。那个翅膀形成的云团渐渐稀疏。最后,战场上只剩下阿德拉和我父亲。阿德拉精疲力竭,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此时,父亲面带忧虑的愧色,准备接受这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片刻后,父亲从阁楼上走下来――他已经崩溃和绝望,犹如一个丢了王位和王土后惨遭放逐的国王。裁缝的布娃娃

孵鸟事件是我父亲发起的最后一场绚烂而辉煌的奇思妙想的反攻。父亲,那个不可救药的即兴诗人,那个异想天开的剑术大师,借此对那个荒凉而空虚的冬天构筑起的战壕和防御工事进行了反击。直到今天,我才理解了那个孤独的英雄,他独自发起一场战争,试图反击正在扼杀这个城市的无际的、本质的乏味。在孤立无援得不到我们认可的情况下,那个最匪夷所思的家伙捍卫着正在失落的诗意理想。他犹如一个幻象纷呈的作坊,把无所事事的空虚时辰的陈皮烂糠灌进蠕动器,让它们在东方调料特有的缤纷色彩和芳香中再次盛放出鲜花。然而,看惯了形而上的玄学家华而不实的作秀之后,我们可能会低估他这个独立自治的魔幻世界的价值,正是它把我们从空虚的日日夜夜的睡思恹恹中拯救了出来。

阿德拉的没头没脑和残忍野蛮行径并没有遭到谴责。相反,我们还怀着一种恶毒的满足感,一种很不体面的痛快,觉得父亲的荒唐得到了抑制。因为,虽然我们对之欣赏备至,但后来却都无耻地否定了应该承担的所有责任。也许,我们的背叛含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对邪恶的阿德拉的赞许,我们不过是把某个更高层次的力量发出的委托和使命赋予了她。父亲被我们所有的人出卖后,毫无反抗地从刚刚获胜的战场退却下来。没有了刀剑的他,向自己的对手和那个从前辉煌一时的王国投降了。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放逐,他隐居在过道尽头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孤独地自囚在那里。

我们已经把他遗忘了。

我们再次遭到城市阴霾的全面围攻。它们从窗外悄然溜进,黑色的黎明骤然而至,黄昏迅速弥漫,逐渐变成漫长冬夜褴褛的封面。房间里的墙纸,前些日子还能听到欢呼雀跃,可以看到鸟儿五彩缤纷的飞翔,现在已经自动闭幕并且逐渐硬化,开始沉溺于苦涩单调的长篇独白来。

那些枝形吊灯早已变得像苍老的蓟科植物般黝黑和枯萎,此刻垂头丧气地挂在那里。不管谁摸索着穿过这个光线暗淡的房间,吊灯的玻璃垂饰都会发出轻柔的和鸣声。阿德拉在所有的托台里都摆放上彩色蜡烛,这纯属徒劳。这些烛光不过是刚刚还让那些悬挂的花园显得生机盎然的辉煌的照明物的可怜的替代品,是它们的一种苍白的反光。这里曾经多么明亮和灿烂,迅捷而迷乱的摇曳把空间切割成块块魔幻卡片,不断溅射出厚厚的青蓝色以及孔雀绿和鹦鹉绿,溅射出金属般的火花,在空中绘出道道彩线和炫舞,展示着五颜六色的扇面,它们经过长时间的飞旋,仍然在若明若暗的空中垂悬着。即便此刻,在阴霾的深渊中藏匿着光明的回音及其记忆,可是却无人能捕捉到,也没有竖笛的清音穿透这令人不安的氛围。

好几个星期就这样在怪怪的昏昏欲睡状态中度过了。

床铺连续好几天不曾整理,在梦魇的沉重压迫下,被子和床单被蹂躏得皱皱巴巴、凌乱不堪。它们高高堆起,像一叶深深的小舟,站在那里等待着驶向威尼斯那些幽深得看不见星辰、阴湿而又让人茫然的迷宫。在萧条冷清的黎明时分,阿德拉给我们送来咖啡。在那些冰冷的房间里,一支蜡烛在漆黑的窗玻璃上映照出很多个影子,我们在这样的烛光中懒懒地穿起衣服。清晨经常传来毫无目标的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在数不尽的抽屉和橱柜中没完没了的搜索声。阿德拉拖鞋的咔嗒声在每个房间都能听到。店里的伙计们点亮灯笼,手里攥着母亲交给他们的那把店门的巨大钥匙,走出大门后就迈进一片打旋的漆黑中。母亲在衣着打扮上绝不妥协。烛台里的蜡烛烧得越来越短。阿德拉时而消失在某个最遥远的房间,时而来到挂着洗好衣服的阁楼顶层。她对我们的呼唤从来都置若罔闻。炉子里一团刚刚燃起、腌而细弱的火苗舔食着烟囱口那块厚厚的闪亮的烟煤。蜡烛忽然熄灭,房间顿时阴暗弥漫。我们的脑袋趴在桌布上,在早餐的残余物中,衣衫不整地沉睡起来。贴在桌布上的脸垂在黑暗狂怒的膝盖上。我们平静地驶进看不见一颗星辰的虚无之中。阿德拉清扫房间时弄出的噪声把我们吵醒,母亲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自己的穿着。她还没有梳好头发,店里的伙计们就已经回来吃午饭了。集市上的晨曦现在变成了金黄的烟雾色。顷刻间,一个美不胜收的午后仿佛即将从蜜一般的烟色与模糊的琥珀色中绽开。可是,美妙的瞬间很快过去,黎明的浓阴抑制住白昼不断膨胀的兴奋,天空几乎又一次彻底褪变成一片无助的阴霾。我们再次齐聚桌边,伙计们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他们的谈话内容顷刻间勾勒出一个完整、成熟的白昼,一个黯淡空洞的星期二,看不见传统、没有面目的一天。可是,当并排放着两条首尾交错像十二宫图标的大冻鱼的碟盘出现在桌子上时,我们才从它们身上辩认出这一天的徽标,那个无名星期二的徽标。我们很快就把它平分了,感谢这一天终于获得了某种身份。

伙计们进餐时举行了圣油礼,带着由于日历上标出斋戒才怀有的那股庄严劲儿。房间里到处弥漫着胡椒的味道。当他们用吃剩的面包片擦拭各自盘子里冻鱼的残渣,沉思默想着这个星期接下来的几天还有什么壮观的仪式。盘里除了两个煮掉了眼睛的鱼头已经没有别的东西,这时我们觉得大伙通过集体努力终于征服了这一天,而余下的时辰已经不在话下。

其实,阿德拉想在余下的时辰里把要干的活儿给匆匆了结,现在却良心发现。在杯碟的碰撞和冷水的飞溅中,她兴致勃勃地欢度着剩下的几个小时直到黄昏,而母亲一直躺在沙发上沉睡。期间,餐室的背景正换成晚间风格。女裁缝波尔达和宝丽莲在那里布置着她们的职业道具。她们扛着一个无声无息一动不动的女郎走进餐室,这是一个由麻絮和帆布制成的女孩儿,她的脑袋不过是一个黑色的木把手,可是一旦把她竖在房门和火炉之间那个角落时,这个一声不响的女孩儿却在这个特定情景中变成一位女主人。她僵硬地站在自己的那个角落里,裁决着跪在面前的两个女孩儿的建议和央求。她们给这位女主人配上一件碎布片做成的衣服,那件衣服上绘着打过油脂的白色细丝,她们专注、耐心地在这个默不作声的偶像面前等待着。她是很难取悦的。那个摩洛神摩洛神(Moloch),是古代腓尼基人所崇拜的神之一,信徒常常要将儿童活活烧死,以向其祭祀。因此,摩洛神也被视为极为可怕的异教神,也被引申为极为可怕、恐怖的事物。显得相当冷酷无情,这种无情只有女摩洛神才会端得出,没完没了地打发她们干这干那。两个细瘦的女孩儿像两根木线轴,上面的线缠绕得并不那么紧,转动起来挺容易。她们用灵巧的手指操纵着这堆丝绸和羊毛,挥着咔嚓作响的剪刀把它们切割成五彩缤纷的布团,然后嗡嗡地转动缝纫机,用一只穿着廉价黑漆皮鞋的脚踩着踏板。她们周围积攒出一堆余料,五颜六色的布头碎片,像是两只挑剔而又喜欢费糜的鹦鹉吐出来的谷皮和米糠。剪刀上那两个弯曲的钳夹顶端张开着,挺像怪鸟的喙。

在那间放置着一场没有举办成的大型化装舞会道具的储藏室里,两个女孩心不在焉地踩踏着剪裁下来的鲜艳碎片,漫不经心地过好象是某个狂欢节留下的垃圾中去。她们神经质地咯咯笑着从碎布片中走出来,凝望着镜子,眼睛里笑意嫣然。她们没有把心思和灵巧神奇的手指放在桌上的那几件单调枯燥的衣服上,而是放在几千块布片和那些姹紫嫣红的裁剪物上。这些东西就像色彩缤纷、奇幻迷人的暴风雪,她们可以用它们把整座城市给捂得窒息而死。

她们忽然感到燥热难耐,于是打开窗户向外面张望,在孤独落寞中急不可耐地想寻找新鲜的面孔,哪怕看到一张贴在窗户玻璃上的无名的脸也可以啊。她们拿冬夜的空气向绯红的面颊扇着凉风,窗帘在这样的空气中翻腾着――女孩子们脱去快要燃烧的露肩装,两人向来互怀憎恨和竞争心,准备随时为走江湖的丑角皮尔诺特的某个偶像大打出手,而夜晚漆黑的微风可能会透过窗户把他送进来。噢!她们对现实世界的要求是那么低微!她们内心什么都具备了,已经丰富得过剩。噢!她们只要有一粒锯末般的皮埃洛皮埃洛(Pierrot),昔日法国哑剧中的粉白脸丑角。就心满意足,他会带着那个等待了很久、充当这些排练好的角色的提词的单词,这样她们就终于可以说出那些台词了。那些充满了甜蜜而可怕的痛苦的台词,这些词早已汇聚到唇边,像深夜如饥似渴地阅读过的某个长篇小说,刺激得她们兴奋地哆嗦起来,但同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在某个夜晚,趁阿德拉不在家,父亲到各个房间夜游时,无意中撞上了这个悄无声息的晚间缝纫组合。他举着一盏灯在邻屋黑洞洞的门口站了片刻,这热火的工作景致,两个姑娘脸上的红晕――那是美容霜、红色纤维纸和阿托品调制出的混合物,在轻轻拂动的窗帘上呼气的冬夜把这片红晕映衬得格外醒目――让他着迷得神魂颠倒,他戴上眼镜,迅速向两个女孩子走去,绕着她们走了两圈,让手里端着的灯光落在女孩子的身上。从敞开的门口吹进来的风掀起窗帘,两个女孩扭着屁股任由欣赏。她们眼睛里的瓷光犹如脚上穿的油亮的皮鞋和吊袜带的金属扣子般闪烁着,风掀起她们的裙子,露出里面的吊袜带。碎布片开始横过地板飞卷起来,像一群老鼠朝漆黑的房间半掩的门扉奔去。父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两个惊魂未定的女孩,嘴里轻声嘟囔着:“Genus Avium,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她们就像攀禽或者非洲灰鹦鹉,太奇妙了,简直太奇妙了。”

这次意外邂逅开启了后来的一系列会晤,期间,父亲以其怪异品格和磁铁般的吸引力成功地同时让两个年轻女郎为之神魂颠倒。算是对他机智、优雅以及消弭夜晚空虚的谈话的回报,女孩子们允许这位热心的鸟类学家研究她们细瘦、平凡、娇小的肉体结构。研究工作是在一边谈话一边手动当中进行的,而且来得庄重而优美,这就确保了对那些最险要的关节点的研究都绝不含糊了事。父亲从宝丽莲的膝上褪下长袜,眼睛里洋溢着狂喜不已的神色,研究着踝关节精致、高贵的结构,这时他就说:

“你们女孩子选择的生命形式太赏心悦目了。你们的生命揭示出来的这个真理是多么美丽和朴素。你们的举手投足显得那么自如、那么到位。如果,且不论造物主的造化,让我来评论创造问题,我会说‘少一点内容,多一点形式’!对这个世界而言,丢掉点内容,那会多么轻松啊!把雄心放得再谦逊些,发号施令时更冷静些,造物主先生们,这个世界将会更加完美!”父亲激动地大喊着,这时他的双手已经把宝丽莲囚禁在长袜中的雪白的小腿剥离出来了。

正好在此刻,阿德拉出现在餐室敞开的门口,双手端着盛晚餐的盘子。这是自从这场大战打响以来,两派敌对势力第一次狭路相逢。我们所有见证了这场战争的人都觉得这一刻令人不寒而栗。让这个备受煎熬的男人遭受更严重的羞辱,我们深感于心不忍。父亲失态地由跪姿站立起来,脸上羞愧的红晕一波深似一波。可是,阿德拉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在这样的处境中如鱼得水。她面带一丝微笑向父亲走去,在他的鼻子上轻轻地弹了一下。另外一方,波尔达和宝丽莲又是拍手又是顿足,每人抓住父亲的一只胳膊,绕着桌子跟他跳起舞来。由于两个女孩儿心平气和,这团不愉快的阴云在总体上还算欢快的氛围中消散了。

那个初冬后来的几个星期,父亲在那两个天真稚嫩的观众的魅力刺激下发表了一系列有趣而匪夷所思的演说。

值得注意的是,只要与这个离奇男子一接触,任何事物都会从所谓存在的根基上被彻底颠覆,其形而上的内核被革新后,外在面目也会焕然一新,回归到那个最基本的思想――那是为了透露出它的某种真谛,然后进入那个可疑、危险、暧昧的领域,我们把这个领域简称为“伟大异教徒的领域”。在此期间,我们的异教徒导师像一位催眠师,所到之处让一切事物都染上自己危险的魅力。我是否应该说宝丽莲成了他的牺牲品呢?在那些日子里,她成了这位导师的学生和门徒,同时又成了他实验用的一只微不足道的小猪。

接下来我打算以必要的谨慎,在不致引起丝毫冒犯的情况下,对这个惊世骇俗的教义做番介绍,这是父亲几个月来在其左右涤荡、欲罢不能的状态中总结出来的,期间他的所有行为都与这个教义的激发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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