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页 | 從中國歷史來看中國民族性及中國文化 | 阅读 ‧ 电子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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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中國人的性格

 

 

今天我講從中國歷史來看中國的民族性,就是看我們中國人的性格。在中國傳統思想裏,最看重這個「性」字。西方人亦未嘗不講人的性,可是他們所注重的是自然的性,照中國人的講法這乃是先天性。而中國人所講的性字,更看重人文方面,可說是先天和後天打成一片來講的。我今天的講演,是從中國歷史來看中國的民族性。這是中國人的舊觀念,注重在人文後天的一方面。

我今天要講的是「分別性」與「和合性」,向來中國儒家、道家,其他各家講人性,從未提到這兩個名詞,這是我今天所特別提出的。

怎麼叫分別性呢?我們從先天自然方面來講,人有男性、女性的分別,這是最基本的。不僅人是這樣,動物乃至於植物,有生命的,除掉最低級的微生物不分雌雄性別外,都分性別的。中國人稱一陰一陽,男女就有陰性、陽性的分別,沒有人不懂得這個分別的。我們也可以說,嚴格講來,男人、女人各是人的一半。必待男婚女嫁,始合成一完整的人生。所以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可見人生在分別性之上,還有一個和合性。當然也有獨身不結婚的,但這只是人類中間的極少數。

人生有他的分別,就有他的和合。所以分別性與和合性其實只是一個性。先天的自然是男女分別的,後天的人文則是男女和合的。人類由後天人文所組成的社會,仍並不能離開先天自然而獨立,只有在先天自然之上,加進了後天人文,所以先、後天亦應是合一的。這纔是人類天性的完成。這裏面包括著分別與和合,在其和合中則仍還有分別。這只照分數講。他的分別性比和合性佔的分數多,反過來,或許他的和合性比分別性佔的分數多。如說一佔百分之六十,一佔百分之四十。好像我們一個人的兩隻手,其實功用是一樣的,或是我慣於多用右手,或是我慣於多用左手,這裏邊只是一個分數之不同而已。

我今天要首先提出這個問題來講,我認為中國人的天性,所謂我們的國民性,是「和合」的分數比較多過「分別」的。我們人的分別,第一個是男女之別,第二個是長幼之別。我們人的中間,一定有大人,有小孩,所謂父母子女。沒有小一輩的,人類就要斷了。但沒有老一輩的,小一輩的也就無從出生。自然生人,甚至於其他動植物,都有男女,有長幼。這個分別每個人都知道的。然而特別是我們人類,幼小的要靠長大的,而長大的要保護撫養幼小的。這是從古到今,可能將來幾萬年、幾十萬年下去,都是這樣。所以自然人生必有男女長幼的分別,而人文社會則必有男女長幼的和合。就組織成了家庭。也可以說,整個人類,各個社會,都有家庭。這個家庭就是男女長幼的和合。而中國人的家庭則比較和合性更多過了分別性。若我們要理想,和合性、分別性雙方平均各佔百分之五十,這是不容易的。中國人家庭與西方家庭大同小異。我們有夫婦,他們亦有夫婦。我們有父母子女,他們一樣的有父母子女。可是我們的家庭似乎是和合性多過分別性,而拿西方人的家庭比我們,似乎他們是分別性多過了和合性。

中國人講人,不重在講個別的個人,而更重在講人倫。人倫是人與人相處有一共同關係的。要能人與人相處,纔各成其為人。若人與人過份分別了,便就無人倫。人倫是要人與人互相配搭而成的。故說夫婦為人倫之始。凡屬成年人,男的必成為一夫,女的必成為一婦,有夫婦纔能有父母子女,乃及其他一切分別。這分別從後天的和合來。我們社會的變化,就是人與人的關係的變化。而中國人比較最看重人與人的關係。這關係是兩個,一個是先天的分別,一個是後天的和合。從和合再生出分別來,則是後天的分別了。中國人看重後天人文,所以說中國人比較更多看重和合,因而家庭佔了社會重要的第一位。

錢穆先生手跡

 

 

從家庭講到國家。我們拿一個很簡單的例子,來看西洋史同中國史的分別。西洋史從希臘開始。有了希臘人,就有希臘的社會、希臘的民族,亦可以說有希臘的文化,然而始終沒有一個希臘國。希臘的半島很小,然而他們有一兩百個城市。他們不能組合成一個國家。不是不能,我想他們或許不喜歡組合成一個國家。我們只能這樣說。其實雅典人並不希望同斯巴達人組成一個國家,斯巴達人對雅典人亦一樣。其他各城市人亦都一樣。那麼我們只能說是希臘人的天性如此。他們並非不和合,他們有很多和合的地方,然而不能不承認他們的分別性超過了和合性。從分數上比較,他們的分別性要到百分之六十,和合性只有百分之四十。

希臘之後有羅馬,其實羅馬亦是一個城市。羅馬人興起後,又合併了意大利半島,這是一種向外征服。所以這個國家從來就叫羅馬,不叫意大利。羅馬帝國不能稱之曰意大利帝國,他的國家仍是個羅馬。意大利是羅馬帝國的征服地,正如馬其頓征服希臘一樣。再從意大利半島向外,到地中海四邊,羅馬帝國是相當大的,歐洲、非洲、亞洲的許多部分都在羅馬帝國之內。然而我們只能說是羅馬帝國,羅馬還是這一帝國的主要中心。這是一種向外征服。征服與被征服,這就是分別性多過了和合性。

那麼中國呢?中國到了秦漢,說是統一了,但不能稱為秦國、漢國,他還是一個中國。我們不講秦,且講漢。漢高祖是中國長江北岸江蘇省豐沛一帶人,然而漢代之興,並不能說是豐沛人的向外征服。我們中國人從來沒有這個想法。中國是怎麼成為一個漢代的呢?這是一個政治性的向心凝結。這個心不在豐沛,在長安。當時中央政府所在地在長安,即稱漢代,不能叫漢國。國家還是個中國,而漢代只是中央政府一個朝代的名稱。今天我們亦稱漢代為漢帝國,唐代為唐帝國。帝國是西方名稱,如羅馬帝國。漢代、唐代不能稱為漢帝國、唐帝國,因為漢代、唐代都是中國人向心凝結所組成的政府名稱。重要的還是一和合性。

那麼中國有沒有分呢?西漢、東漢,下面分三國,西晉統一很短的時期,下邊分五胡十六國,分南北朝。下邊來隋代、唐代以下又分五代十國。而下邊立刻來宋代。宋代時在北方已經有遼,中國變成兩個。後來遼變成金,還是兩個。再後金變成元,統一中國,中國是一個。下邊是明代,下邊是清代,那麼到了中華民國。這個分是中國歷史之變。中國分成兩部分,或分成兩部分以上,這是變。而中國史之常是合。

西洋史之常是分,西洋史之合是一個變。羅馬帝國時,西方各地區合併為一。羅馬帝國崩潰了,下面是他們的封建時代,是分的。要來一神聖羅馬帝國,亦沒有能成。他們由封建社會再變為現代國家,仍是一個分。甚至於分到我們所不能想像。如西班牙、葡萄牙兩個,到今天沒有合。如荷蘭、比利時兩個,到今天亦沒有合。法國的西邊上一半是荷蘭、比利時,下一半是葡萄牙、西班牙,他們五個國家是各自分別的。此外再加英國,加上後來的德國、意大利,凡是所謂西歐,除掉羅馬帝國時期是一個合的形態以外,其他時期都是分的。今天他們最多只能組成一共同市場,求在商業上和合,國家還是分的。

現在的西歐,蘇聯大敵在前,這是他們所提心吊膽的。希臘人碰到馬其頓,絕不如今天的西歐人碰到蘇聯那樣可怕,然而他們依然不能合。到哪一天他們纔能和合為一呢?照今天的情勢看,恐怕很困難。

甚至於一個英國,大英帝國統治全世界,然而英國內部仍要分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帝國時期他們就有這個分別了。今天帝國已崩潰了,只是英國一個國家,他們內部還是分的。連他們的國會,裏面亦有分。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直到今天,英倫三島內部分別的分數比和合的分數來得多。為甚麼?我們今天只有一句話講,或者是西方人喜歡分,這可說是西方人的天性。他們亦有合,只是他們喜歡分的性格多過於喜歡合。

究竟人類集居的理想,分過於合對,還是合過於分對呢?這個問題不在我今天討論的範圍之內。我只能說,西方人分的分數多,東方人合的分數多。甚至於今天的美國,美國是一個大國家,然而是一個聯邦國,還是分的分數多過合。今天他們五十州,每州有每州的憲法,州有州的獨立性,合起來成為一個美國。美國一個州,絕不能和中國一個省相比。在我們的行政系統裏,有行省的分別。如廣東省、福建省。但這個分別同美國的州與州的分別,大不相同。我們中國人到近代,亦有人主張學美國的建國。當孫中山先生在廣東的時候,陳炯明便主張聯省自治,一省管一省,然後聯合起來。這是學美國。到今天偶然還有人這樣的主張,在理論上是行不通的。因為它違反了中國人愛好和合的天性。美國的聯邦是分別性多過了和合性,中國的分省是和合性多過了分別性。這是從東西雙方歷史的不同所看出來的人性不同。我喜歡這樣,他喜歡那樣,亦可說是一種國民性的不同。

西方人好分,是近他的性之所欲。中國人好合,亦是近他的性之所欲。今天我們中國分成兩個,然而我們人的腦子裏還是不喜分,喜歡合。大陸喜歡合,臺灣亦喜歡合,乃至兩個政府所轄地以外,全世界的中國人,亦都喜歡合。這不是一個理論,說國家一定要合,那麼荷蘭同比利時為甚麼不能合?如果照荷蘭、比利時的例,我是江蘇人,江南、江北應可分成為兩個國。至於兩個國好呢,還是一個好呢?這不是好壞的問題,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怎麼知道我不喜歡呢,我拿中國四千年的歷史來看,中國的國民性他們喜歡合。我拿西洋歷史來看,他們的民族性喜歡分。他們有拉丁、條頓、斯拉夫等幾個民族,而我們中國人在從前的中國歷史上,亦時見有異民族加入,到今天都同化了,只成為一中國人。直到中華民國成立後,我們所謂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依然有五個民族,但仍要合,不要分,同認為是中國人。

所以我們講文化沒有一個純理論的是非。東方人的性格與生活,和西方人的有不同。東方人的夫婦關係和西方人又有不同。東方和合為一個國家,即中國。西方分別出各個國家,如英、法、德、意、荷蘭、比利時、西班牙、葡萄牙。沒有一個純理論的是非,來判定他們誰對誰不對。只能說我們東方人比較喜歡這樣,西方人比較喜歡那樣。

今天我們東方人可以說很是羨慕西方人,然而離婚的比數東方人總是追不上西方。我們感覺到離婚是一件大事,或許西方人並不感覺這樣。否則他們的離婚數字就不會永遠超過我們。此外我們中國人子女對父母講孝,父母對子女講慈,似乎講得比西方又過分了一些。我們講這是東方人的道德觀念。道德我們以後再講。我現在只是說天性好惡有不同,這是一個問題。我要請諸位慢慢認此為一問題來研究,來思考。

錢穆先生與夫人胡美琦

我上一堂講的是,我們今天以後的世界是要走上民族解放,各從所好的路。你從你所好,我從我所好,並不主張文化一元論,並不主張在西方、東方、印度、阿拉伯各種文化內任擇其一,奉為全世界人類做為惟一標準的共同文化。我想今天不是這個世界了,而是要各從所好。我在這六次講演中主要的是要提出這個問題來講。

在理論上,我很難講中國文化高過了西方文化。也可以說,西方文化未必高過了中國文化。因為兩種文化在本質上不同。此因人性不同。我們不能說男人超過了女人,我們同樣亦不能說女人一定超過了男人。我們若說男女平等自由,但亦不能各自獨立,應該有個和合。男女可以成為夫婦,將來的世界要成一個大的世界,有中國人,有印度人,有阿拉伯人,有歐洲人,有非洲人⋯⋯各從所好。各個文化發展,而能不相衝突,又能調和凝結。我想我們最先應該做到這一步。我不反對西方,但亦不主張一切追隨西方。我對文化的觀點是如此。

以上我講家庭,講國家,這是人人易見的。以下我想進一步從歷史社會的其他方面來講。當然講家庭國家已經講到歷史社會了,但以下我想另換方面來講。

 

 

我們講孔子,孔子可說是我們中國人的代表。今且先從孔子的時代講起。孔子亦並不能超出他的時代。凡屬一時代的人物,都帶有時代性,人物與時代該凝結而成一體。但理想的人物,還有其超時代性的存在。從宗教的信徒們來講,並不能用時代來限制耶穌。耶穌是個大教主,穆罕默德亦是一大教主,同樣不能用時代來限制。在中國古代的傳統文化裏,並無宗教,而孔子亦非一教主,但孔子並不能以時代來限制。而其間仍有一分別。他們把教主和其他人作分別看,而中國人則把孔子和其他人仍作和合看。所以在中國文化裏,宗教不生根,而孔子亦不成為一教主。這是人類文化中一大問題,而我亦只把人類的分別性與和合性來作解釋。只論孔子所講,自亦與耶穌、穆罕默德講法不同。耶穌、穆罕默德乃從天與人的分別觀來講,孔子則從天與人的和合觀來講。因此在中國社會裏,尚可容有耶教與回教,而在耶教與回教的社會裏,耶穌與穆罕默德便互不相容,而孔子則更不易被包容。此層暫不宜在此詳講。但依照中國人觀念來講,我們亦可說孔子與耶穌與穆罕默德同是人類中傑出一大人物,但在他們的大同中仍有小異。今我所講,則偏重在小異上,不重在其大同處。請諸位注意。

我們且從今天一般普通人講法來講,孔子生在封建時代的平民階級中,而孔子是一個開始以平民階級觀點來反對貴族階級的人。但中國歷史上的封建時代,與西方封建不同。封建時代有貴族與平民的分別,好像中國與西方是一樣的。其實中間大有不同。這一點我下面再講。孔子是生在貴族平民兩個階級分的時代,他開始站在平民階級以平民的觀點來反對貴族,這句話大體上講似乎並不錯。然而這樣說,我認為乃是拿我們近代人的觀點來講孔子。孔子離我們已兩千五百年了,時代已大不相同,其實孔子並不是這樣。你說孔子反對當時的貴族階級,不錯的,在《論語》裏可以找到許多證據。然而亦可以說,孔子並不在反對貴族階級。這句話怎麼講呢?我們就拿孔子一生的行為來講。孔子要幫貴族階級作事,他在魯國作大司寇,他就要想幫魯國國君、魯國三家,來振興魯國。他在魯國不得行其道,跑到衛國,仍然想在衛國行其道,來幫助衛國的君卿們。但要衛靈公肯用孔子,孔子纔肯出身幫他忙。衛國不行,又跑到陳國。周遊列國十幾年。為甚麼?他要行道於天下。他的道是人群大道,連貴族階級都包括在內。你聽我的話,我幫你們。照我這樣做,對你有好處,無壞處。你不聽我的話,不照我的話做,我到別處去。如照我這套道理,我這套道理就擺出來。你不用我這套道理,我這套道理只能藏起來。

今天的人批評孔子,批評中國儒家,說凡是讀孔子的書,相信孔子的人,即儒家,都要幫國君,幫專制政府,沒有一種反抗性,革命性。對不對呢?孔子和儒家是這樣。你用我,不論是貴族,是皇帝和宰相,我這套道理拿出來。你不用我,亦並不即說要反抗,要革命。

孔子自己一生崇拜的是周公,周公是站在政府裏一臣的地位來幫其兄武王。武王死後,幫侄兒成王。我們今天的觀念,怎麼你只作一個臣,而不敢來反抗君呢?這亦可說是近乎西方觀念。亦可說是近代觀念。中國人認為,在同一政府下的君和臣,是應該和合的,不是應該分別的。即連社會民眾,亦應與政府親切和合。君、臣、民三位,是不宜過份分別的。中國古人看君、臣、民的分別性,沒有近代人的觀念這樣強。而我們近代中國人受了西方影響,認為我們中國人沒有獨立性,沒有反抗性,甚至於說,中國歷史上秦代以下,只有造反,而無革命。其實中國人造反亦是不得已,最好亦不造反。那麼既不革命,又不造反,難道只是服從政府,服從皇帝,不再有他自己的主張和意見了嗎?這個問題,待我在下邊再講。

從事實來看,孔子並不在反對政府,然而他亦不一意來服從政府。他是有條件的。政府不接受他的意見,他便離開政府。孔子是這樣,孔子的學生亦都是這樣。你依我的條件,我幫你忙,此所謂用之則行。你不依我的條件,我不能幫你忙,此所謂捨之則藏。不是說,你不照我的,我就打倒你,推翻你,我來革命。這裏那個對,那個不對,我不講了。總之,中國人的和合性是超過了分別性,和西方人比較,分數有不同。

 

 

孔子後,有墨子。照現代人一般的講法,站在平民社會而反對貴族社會的,儒家以後,就是墨家。而墨子反對貴族社會的理論與態度,比孔子更極端,更強烈。孔子等於是個右派,墨子是個左派。對不對呢?對。但是照我的看法來講,墨子還是在幫助當時的貴族階級。他發表非禮非樂的理論,古代貴族階級的全部生活就是這禮樂兩個字,而他都反對了,這可算是徹底的反對貴族階級了。然而他仍還是要幫貴族階級的忙,並不是要來推翻打倒貴族階級。只勸他們改變這種生活,並不主張來革命。這是我們兩千五百年以前的中國人,是這樣的一個態度。

墨子銅像。墨子是我國戰國時期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科學家、軍事家、社會活動家,墨家學派的創始人。創立墨家學說,並有《墨子》一書傳世

我們拿墨子一生的故事來看,他並不曾提倡要打倒貴族階級。孔子的學生還有一套接近貴族階級的生活,亦要講禮樂,墨子絕對沒有這一套。但是墨子一生最大的事情,是寫介紹信。派他的學生到楚國,到宋國,及其他各國,去幫各國貴族的忙。他們用你,你就把我的主張拿出來。不能用你,你再回來。墨子在理論上雖似反對貴族階級,但在行為上,卻是在幫貴族的忙。這是不是言行不相符呢?並不是,他有他的一套,還是和孔子差不多。今天拿我們的觀念來講墨子,便不易瞭解他。

我們學歷史,先要懂得歷史上的故事。一切事情要客觀的來看,來想這故事中的人物,他的一切言論和行為纔易瞭解。不能拿我們的時代觀點來看古人,認為他亦這樣,他並不這樣。孔子、墨子,乃及他們的學生,我們都應該從他們的歷史故事中來講。這纔叫是客觀。

墨子有一段故事。當時楚國獲得了魯國巧匠公輸般,為他們製造了攻城武器雲梯,想去試攻宋。墨子知道了,直從魯國十天徒步,裂裳裹足,前去楚國。見公輸般說,我要請你去殺個人。公輸般說,我向不殺人。墨子說,你不殺人,為何要攻宋?公輸般大佩服,但說,我的雲梯已經獻給楚王了。墨子遂請公輸般介紹去見楚王,說,公輸般的攻城利器我能破。兩人遂在楚王面前假作一城,公輸般在城外攻,墨子在城內守。公輸般九變其術,墨子皆破之。但公輸般笑說,我仍有一策可破宋。墨子說,我亦知道。楚王問,墨子說,他只要先殺了我,再去攻宋,宋城就無法抗拒了。但墨子又說,我已派我學生禽滑釐等三百人,攜帶我的守城利器,在宋國城裏等候你了。你殺了我,還是無用。楚國攻宋之事遂止。公輸般說,我未見你前,很想得宋。見你後,把宋送給我,我亦不受。由這一段故事看來,墨子不僅在愛社會下層民眾,亦愛上層貴族。不僅愛宋,亦愛楚。哪裏專在要反抗楚國呢?

墨家有一番組織,和儒家不同。在他們的學派中,設有一領袖,稱為「鉅子」。鉅子世代相傳,這又與西方不同。如羅馬教皇,需經選舉。墨家鉅子可以逕由這一人傳於那一人,不必選舉。墨家一鉅子孟勝,在楚國,代楚國一貴族看守其封地之城。那貴族在朝廷被處死,楚國派人來接收那城。孟勝因非那貴族親命,拒不允出讓。於是楚國派兵來攻打,孟勝決與城共存亡。他的主人僅是楚國一第二流的貴族,孟勝對他竟如此守信。這又如何說當時的墨家專在反對貴族呢?

孟勝臨死前,派兩個學生去齊國傳命,指定齊國的田襄子為他鉅子的接替人。當時和孟勝同在城中死難的學生,共有一百八十三人。那兩位到齊國傳命的學生,齊國的新鉅子要他們留下,但他們不肯留,終於回到楚國,在孟勝死難的城裏自殺了。這亦是墨子生前提倡義的精神。

義似乎有分別性的。但墨家尚義,和孔門尚仁一樣,同是具有一種甚深的和合性,並不是要專來反對。朋友相交,亦要有義。我的生命就是你的。直到以後中國詩歌之所詠,說部之所載,乃至於今天社會上所稱述的江湖游俠,都看重此義字,這都是偏多和合性的。我同你不和合,你殺我可以,好像是一種反抗性的,但在他的心底深處還是一和合性。對這邊和合性加多加強,對那邊自見有分別性反抗性。義只是不要不仁。如孟勝故事即其一例。所以孔子講仁,墨子講義,還是差不多。

曾子說:「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義沒有不忠不信的。我幫人忙,為人謀,我要忠。與朋友交,我要信。為人謀,與朋友交,這就是人倫。要兩人和合纔成倫。朋友為中國人講的五倫之一。人與人相交,朋友佔了最大比數。在中國歷史上,像這種故事傳到今天的不知有多少。

中國思想在戰國時,儒墨並重,到秦代後,中國人只講孔子,不講墨子了。此因墨子所講的道理,除其太偏的,在孔門學說中都已包有了。如仁義的義字,墨子不過發揮得多些就是了。

先秦儒墨以外的諸子百家,態度亦差不多的。孟子見梁惠王,見齊宣王,他同孔子一樣,到這裏,這裏不用,到那裏,那裏又不用。不是不用你,梁惠王、齊宣王都很看重孟子,想要用他,不過你不聽我意見,我便不為你所用,我跑了。孟子是這樣一個態度。不是無條件的幫你忙,是有條件的。而這些條件又是為你著想,不是為我自己著想的。你不照我道理,我去幫那個。大家不信我的道理,我還是一我,獨立不懼,遁世無悶。倘使衛靈公用了孔子,不是魯國要吃虧了嗎?那麼孔子不是違背了魯國,成為一種叛國的行為了嗎?但孔子志在行道於天下,具有一番更廣大更深厚的和合性精神。我們不能用我們今天人的觀念來衡量兩千五百年前的古人,我們要知道他們是怎麼一回事。

 

 

而今天我特別要同諸位講的,不單要講孔子、墨子、孟子,乃及其他各家。我更要來講的是,孔子、墨子、孟子他們所反對的當時的貴族階級,如魯哀公,魯國的季孫氏。魯哀公是魯國的國君,季孫氏是魯國的第一位大臣。他們難道不知道孔子教學生的言論是在反對他們嗎?魯國曲阜只有那樣大,孔子在那裏講道,這個道是反對貴族階級的。他們知道,然而他們卻反來重用孔子,請孔子做大司寇。魯國當時除了三家外,就是司寇。當時沒有所謂大司寇、小司寇,這個官位因為請到一個平民社會的孔子來做,而大家纔稱之為大司寇。孔子能高居魯國三家下的第四位,這是件不容易的事。

再進一步講,孔子不是魯國人。他的祖上是宋人,他是商民族,從他祖父、父親纔到魯國來。魯國人用他,並能依照他的主張行事。可是最後他的主張不能全部實現。當時魯國的三家各有一都,其地位在曲阜魯國中央政府所在地之下。國之下有都,今天不能詳細講,各位看史書可知道。孔子主張依古禮,魯國只能有一個國,就是曲阜。這三大都應該廢掉。季孫氏聽他話,把他家的都城鄪毀了。叔孫氏亦把他們的都郈毀了。獨有孟孫氏,乃是孔子學生,卻表示反對,不肯亦把他們的都郕毀了。他們亦有理由,說,現在不像從前,我們拿都城毀了,別國軍隊來,就可直達中央。我們不能毀。孔子的主張不能圓滿完成,孔子就離位去魯。孔子是不是太書生了呢?太極端了呢?且讓諸位自去思考,此處不討論。

孔子(前551年~前479年),名丘,字仲尼,魯國陬邑(今中國山東省曲阜市南辛鎮)人,中國春秋末期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儒家的創始人

所要討論的是他離開魯國,魯國的國君宰相不加反對,反而派人送他。從前的交通不比現在,你要跑,極易加以禁止。孔子要跑,讓他跑。不僅讓他跑,還送他跑,還道歉。這些情形歷史上記載得很詳細。孔子有家,有妻有子。孔子是個窮書生,大膽的跑了,把他家留在魯國。魯國人絲毫不去侵犯他的家,直到孔子回來,這個家還是這個家。有好多學生跟著孔子跑,他們亦都有家,有的有父母,有的有妻兒,亦都不能帶走。

跑到衛國,衛國亦有許多貴族爭留孔子住。孔子這家住了,又去那家住。衛靈公是比魯哀公更糊塗的一個國君,他說,好,魯國怎樣待他,我亦怎樣待他。他在魯國拿多少祿,我亦送他多少。後來孔子看看不對,又想離去,直跑到黃河南岸邊。又不願渡河,再回來。衛國人依然接待他。再以後,孔子實在不高興了,終於離去衛國。衛國人同魯國一樣,放他走。

當時反對孔子的,只有一個宋國。宋國是孔子的老家,出面來反對孔子的,亦只有司馬桓魋一人。他要殺孔子。孔子未到宋國國都,在路上就跑掉了。跑到陳國,陳國人照樣接待他。跑到楚國,楚國人又照樣接待他。諸位都知道,孔子所如不合,實乃是不合他的理想。歷史上稱孔子餓於陳蔡之間,孔子和他許多學生一個團體都沒飯吃。這因兵荒馬亂中,陳國、楚國一應君卿貴族都照顧不到他。孟子說,他那時無上下之交,就指這情形言。孔子是個無產階級,他跑到任何一個國家,國君卿大夫都待他很好,至少都供養他的生活。只有在這一段路上,他們纔陷於窮餓。諸位去讀歷史,就明白這些詳細的情節。

孔子從楚國又回到陳國,又從陳國回到衛國。衛國的新君衛出公,又照樣接待他。這一趟孔子前後在外十四年,他終於想回魯國。魯國君臣又派人來歡迎他回去。回到魯國後,魯國對他禮貌有加。孔子不到朝廷去,遇國家有大事去請教他,只要他願意,還可以出席朝廷的會議。他沒有一定的官職,但有一份俸祿。魯國還任用著他的大批學生,如子路、冉有、子貢,乃至於年輕的子游、子夏。

到後來,孔子死了。魯哀公寫了一篇誄文去祭他,誄文曰:「旻天不弔,不憖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所自律。」大意是說,老天爺呀,為甚麼不把這位老先生留著呢?現在叫我一個人在這位上,沒得商量,沒得請教,在我心頭上好像常負著一份罪過似的,怎麼辦呢?諸位莫要拿今天的觀念認為中國古代的封建貴族,做君做卿的,沒有好人。在孔子當時所反對的那些貴族階級,竟有如此般的表現。這還不值得我們中國人驕傲嗎?

我講孔子,講孔子之道,我相信孔子。但我此刻避開孔子來講當時一般的中國人,魯哀公、衛靈公,你看他們的厚道。他們雖不能用孔子,但同樣的禮貌敬重他接待他。他們想,國家社會的事,不能照孔子的話去做,這是他們的知識不夠。然而他們仍知敬重孔子。這亦是他們的一番和合性。

孔子死了,他的學生都集合來葬孔子。每個學生都從他們家鄉移一棵樹來,栽在孔子墓上,纔成為此後的孔林。他們亦都在墳上住了三年,子貢一人又再住三年。魯國的國君和此下的貴族們,亦絲毫未加以干涉。孔林的規模似乎應比當時一般貴族們的墳墓更廣大了,更像樣了。經過秦代、漢代,直傳到今天,只有隨時修理,供大家去瞻拜,兩千五百年不絕。秦漢以後,歷代帝王墳墓,沒有如此般被尊敬的。今天大陸,又在那裏修孔林。孔子是中國古代一平民,又非一大的宗教主,這並不是孔子的表現,乃是孔子死後我們中國人的表現。今天大家說漢武帝表彰五經推尊孔子,但漢武帝以前,孔林存在已逾三百年。漢高祖過魯,已曾以太牢祠孔子。又何嘗是漢武帝一人開始起來推尊孔子的呢。

 

 

孔子的學生曾子在鄪,就是季孫氏的都。越國軍隊來攻,曾子離去時,告鄪人,我仍將回來,好好替我看守這家。待他回來,他家的房屋樹木都整理得很好。這些故事我不多講了。總之,那個時期貴族階級對平民學者的禮貌,可算仁至義盡。他們固不曾重用孔子、墨子、孟子、荀子諸人,一一聽從他們的意見,但禮貌則無微不至,始終如一。

說到孟子,我不曉得他在家如何過活。至少孟子亦是一個平民。他跑出去,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倘如我們今天出外旅行,跟隨著三五輛汽車,一二十個從者,那還了得嗎?而孟子當年,交通情況遠不能和我們今天相比。一輛馬車至少得兩匹馬,數十輛車,有近百匹馬。住旅館,還得有馬房。不論他的數百從者,單是他的馬房、車房就夠費周章。而孟子那一批人,可以不費一文錢,傳食於諸侯,到處吃人家的。諸位若從此處想,豈不又要替當時的貴族階級們來反對這一批學者了嗎?但孟子還有條件,這樣請我吃,我吃。那樣請我吃,我不吃。送他錢,有的要,有的不要。這叫辭受之禮。當時的貴族階級們,反而像無條件的送他錢,請他吃。在這上,我只說是我們中國人富於和合性的一種表現。

大略與孟子同時,有一位我不知其詳的學者當時稱他為先生王斗。大概他亦是一位稷下先生。齊國政府在臨淄稷門內,建造了幾十座大的賓館,養了幾十位大師,稱為稷下先生。還有他們的學生。每一大師名下,總有學生數十百人。王斗去見齊宣王。齊和秦在當時是東西兩大強國,齊國就等於今天的美國。齊宣王站在主位迎接王斗,王斗當然應向前去見齊王的。但齊宣王衝口說了一句客氣話,先生請前呀!王斗生氣了,說,你前呀!其實客人去見主人,是該客人向前,齊宣王並未失禮。

像這樣的故事,孟子亦曾有。一日,孟子要去見齊宣王,恰巧齊宣王亦派人來請孟子,孟子就生氣不去了。當時平民學者的自負,氣魄之大,王斗是和孟子同樣的。當時在旁的侍者,禁不住問王斗,究竟士貴,還是王貴呢?王斗回答說,當然士貴,王無可貴。他引據歷史故事講了一番大道理。但齊國照常尊敬他。直到今天,除此故事外,我們沒有看見王斗一篇文章,一條理論,只知他是一位被尊的先生而已。遙想當時像王斗般,而連姓名都不傳的人,還多得是。

孟子(前372年~前289年),名軻,戰國時期魯國人,中國古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繼承並發揚了孔子的儒家思想,有“亞聖”之稱,與孔子合稱“孔孟”

我們今天只講先秦學者,百家爭鳴,講他們的思想言論。卻沒有來講在他們上面的那些貴族階級,如何般的尊禮他們。這不是我們太偏重了這面,而忽略了那面了嗎?

又當時魏國一平民范雎,逃避了魏國,去見秦昭王。秦昭王請教他,他不開口。直到秦昭王跪在他面前,他纔開口。秦昭王亦是當時一位大國之君,他竟肯跪在一個逃亡人的面前,向他請教,真是了不起。我除用中國人富於和合性的一點來說明這些故事外,實覺沒有其他更恰當的說法。我們今天卻只說當時的游士們的氣焰高漲,由此更看輕了齊宣王、秦昭王這些人,認為他們心怕游士們纔如此。但一到秦始皇後,卻又成為兩千年的帝王專制。試問我們中國人豈不四千年來仍是中國人,中間卻如何會天翻地覆的,有了這樣一番大變化的呢?

我們果能平心來讀中國史,當時這些貴族階級多少和氣,多少能同人家和好和合,禮讓相處。貴族階級既如此,自不會平民階級再起來反抗。貴族平民的分別,以後亦就自然沒有了。這個經過,只在中國史上有,西洋史上並沒有。

我們今天只把西洋史來推論中國史,只見在中國史上沒有平民階級起來革命,打倒貴族階級,便認為中國社會一向被壓迫,被奴役,不自由,無反抗,不學西洋便再沒有翻身。這不是嗎?

 

 

我今天再提出一番話來講,諸位試讀《論語》、《墨子》,以及其他先秦諸子的書,來看他們哪一人哪一家是主張國家主義的。孔子就不主張國家主義。魯國人不聽他,他到衛國。衛國人不聽他,他到陳國。周遊世界。墨子更無國家主義。孟子亦無國家主義。一切當時的學者,只有一個人是抱有國家主義的,就是屈原。屈原是楚國的貴族,他心愛楚國。愛國並不是不好。直到今天,我們中國人還是看重屈原。然而當時中國的思想家,一般平民學者,他們都抱著天下主義。只拿整個的中國來講,不從魯國講,不從齊國講,不從衛國、楚國,而從全個中國來講。

呂不韋從東方趙國跑到西方秦國去,他是個商人,他廣招賓客,都是些東方的學者,有儒家,有墨家,有道家,有法家,有陰陽家,有名家,各家各派的學者。把各別的思想匯通起來,寫成了一部《呂氏春秋》。亦是天下主義的。並不是為秦國,是要為此下的天下一統開先路。先求思想上的統一。此下如西漢初的《淮南王書》,乃及漢武帝的表彰五經,排斥百家,都為的是想求思想統一來配合政治統一。還是和《呂氏春秋》的想法一貫相承的。這裏是更深一層的來表現出中國人的和合性。《呂氏春秋》並不專為著秦國,《淮南王書》並不專為著淮南王國,難道漢武帝的表彰五經排斥百家,便專為著他一人的帝王專制嗎?當然《呂氏春秋》後世稱為雜家,《淮南王書》後世稱為道家,和漢武帝的獨尊儒家,思想上有不同。但是都為中國的統一著想,即為天下著想,這還是一色的。這都表現出中國人的和合性。有許多學者參與其事,又哪裏是專為著呂不韋、淮南王、乃及漢武帝三個個人著想呢。諸位試讀《呂氏春秋》、《淮南王書》,以及漢武帝時董仲舒等一般人的言論,自知其中底細。我又豈是在這裏為漢武帝一人作辯護呢?

我上面只想把當時歷史上的客觀事實來加以一番平心的說明。歷史自有古今的不同,更有中外的不同,豈能單把我們一時代的意見來批判歷史上各時代的事實呢?

即如我此番出席此講演,從臺北來香港,先在臺北申請出境證,在香港獲得了入境證,依照兩地種種交通限制,才得成行。倘使我生在先秦,縱不能如孔、墨、孟、荀般,到處受人歡迎,即如許行、李斯般,亦得到處遊行,到處生活。生在那時代的人,他們的自由比起我們這時代來究竟是多,還是少。

我在近代的中國人中,最敬佩孫中山先生。他曾說,中國人的自由太多,不是太少。我為他這句話,回想中國歷史上,至少言論一項,可算是很自由的了。即如伯夷、叔齊,他們反對周武王伐商紂,但他們仍有他們的自由。直到今天,中國人還是推崇伯夷、叔齊。可見反對方面的意見,在中國常被容忍的。這正因中國人的民族天性,和合性多過了分別性之故。

 

 

我再從秦漢以下的歷史來說,中國是走上統一了,封建政治變而為郡縣。除卻皇帝一家是世襲外,政府一切行政人員,都從全國各地的人口和財富標準來平均分配。由各地群湊到中央,再由中央分配赴各地。各地區的行政首長,都得由其他地區的人來擔任。全國各地,像賦稅制度、兵役制度等,都全國一律,不讓有不平等的待遇。試問,即此一現象,秦漢以下中國人的傳統政治還不是一種和合性的政治嗎?

至如在政府裏,由臣下來批評君上,由下僚來批評上司,由在野來批評在朝,由下代來批評上代,一部中國二十五史中,可說隨處皆是,舉不勝舉,講不勝講。諸位肯平心一翻中國史書,自信我並不是在此胡謅。這還不算是一種思想自由嗎?惟其和合性勝過了分別性,纔能許人自由。惟其人人得有自由,纔能和合勝過了分別。從大處講如此,從小處講亦如此。從遠處講如此,從近處講亦如此。諸位如果能即在當前走和合的路,無論處家庭,處社會,處國家行政事務,諸位心上自會覺得蠻快活,蠻舒服。諸位一定要走分別的路,要競爭,要反抗,要打倒,要革命,認為是要自由,別的不講,諸位先已違反了自己的國民性。諸位違反自己天性算是自由嗎?還能和合嗎?面前一步亦行不通,自非更要打倒,更要革命不可。

現在再讓我講歷史上一段人人皆知的故事。北宋神宗時,王安石、司馬光同負盛名。宋神宗信任王安石為相,推行新政。一時朝臣群起反對,以司馬光為首。其實反對王安石,即不啻是反對宋神宗。司馬光不肯居官任職,朝廷特予優待,出公款設一局,許司馬光繼續編修他的《資治通鑑》。司馬光又不肯留汴京,要遷居洛陽。朝廷又許他以局自隨。司馬光請任助理編修三人,其中一人未中政府科舉,尚無出仕資格,但政府仍許他自由聘用。而當時朝臣反對王安石不已。王安石辭了職,又起用。再辭職,由神宗自行主持新政。而司馬光安居洛陽,編修他的《資治通鑑》,歷十九年始完工。他又薦他那一名未獲科名的助理編修,請朝廷破格任用,朝廷又應允了。直到神宗死,反對新政的風潮依然如故。朝廷又特起用司馬光為相。那時王安石尚未死,退居金陵鍾山,渡其晚年悠閒生活,以吟詠自遣。後人讀他那一時期的詩,真堪神往。後來王安石死了,封為荊國公。司馬光死了,封為溫國公。同樣受朝廷的尊禮。當時新舊黨爭的是非,及其對此下的影響,我都不講。諸位想,在中國秦漢以下,歷代帝王專制的政府下,持有政治異見的人,能獲如此般的容忍和禮遇,豈不還值得我們後代人的敬羨嗎?我無以名之,又只有說這是中國人和合的國民性之一種表現。

這是我個人的看法。這個看法對不對,請諸位且放在腦子裏,慢慢思考。不要今天立刻就下批評,覺得我這番話是對,還是不對;還是有幾分對,有幾分不對。讓諸位此下各自下批判吧。

錢穆故居客廳內懸掛著朱子的字軸。錢穆晚年致力於朱子學研究,留下巨著《朱子新學案》,臨終前領悟“‘天人合一’論,是中國文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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