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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抗戰初期

北平未改名以前的北京是文化活動和學生運動的中心,易名以後則變為中日衝突的中心。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之初,北平附近事端迭起,戰事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七月七日的晚上,終於發生蘆溝橋事變。日軍在夜色掩護下發動攻擊,從蘆溝橋的彼端向北平近郊進襲,城內駐軍當即予以還擊。

戰神降臨北平時,我正在廬山。當時蔣委員長在這華中避暑勝地召集了一群知識分子商討軍國大事,有一天午後,天空萬里無雲,樹形疏疏落落地點綴著綠油油的草地。蔣委員長曾經為他的客人準備了許多簡單雅潔的房子。我吃過午飯正在一幢單開間獨立的宿舍裡休息,一面眺望著窗外一裸枝葉扶硫的大樹,一面諦聽著枝頭知了的唱和。忽然中央日報程社長滄波來敲門。告訴我日軍在前一晚對蘆溝橋發動攻擊的俏息,我從床上跳起來追問詳情,但是他所知也很有限。

我們曾經討論可能的發展。因為我剛從北平來,他問我,根據我所知道的北平情況,對時局有何看法。我告訴他,以我對當地日軍司令官的印象以及他們的保守見解來判斷,這次事變似乎仍舊是地方性事件。日本的計劃似乎還是蠶食中國,一時恐怕尚無鯨吞的準備。但是蠶食的結果,日本很可能在數年之內即根深蒂固地盤據華北而無法撼其分毫,到那時候,長江流域也就危在且夕了。日本已經以漸進的方式吞噬東北而進窺華北,將來華北對華中華南的局勢亦復如是。同樣的方法,同樣的過程。這似乎就是日本對付中國的政策。

戰事斷斷續續相持了好幾天。十二天以後,北平城外的零星戰事仍在進行,蔣委員長在枯嶺對幾千名在廬山訓練團受訓的將領演說,認為日本即將對中國發動全面攻擊,呼籲大家準備不計代價保衛國家。他說:「全面戰爭一旦開始,我們必須隨時準備犧牲。……這次戰爭必將曠日持久,時間拖得愈長,我們的犧牲也就愈大。」

在這次演說裡,我初次聽見蔣委員長稱呼俊華的日軍為倭寇,並表示對日問題的堅決主張。倭寇這個名詞,在一般聽眾或不甚注意,但在明代長期遭倭寇蹂躪的寧波紹興人,聽到這種稱呼,就會覺得事態嚴重。當時的聽眾之中有陳城將軍、胡宗南將軍,以及其他後來在各區建立殊勳的許多將領。這次演說後不久,蔣委員長飛返南京,各將領亦分別返防。我和幾位朋友飛到南京,希望趕返北平,但是北上火車已全部停頓。

在此後的兩個星期內,戰事像洪水一樣氾濫北平附近。宋哲元將軍英勇奮戰,部下傷亡滲重。日軍司令田代對中國問題的看法一向很保守,我知道得很清楚,不幸田代忽然病倒,思想激進的少壯軍官遂得控制日本部隊。數日後田代去世。究竟是病故、自殺或被殺,雖然謠言滿天飛。誰也弄不清楚底細。宋哲元將軍仍舊希望把事件局部化,要求兼程北上的中央政府軍隊暫時停留在保定。結果中央部隊就在保定留下來了。

但是現由少壯軍人指揮的日本軍卻並未停止前進;宋哲元將軍的部隊四面八方受到攻擊。一位高級將領並在作戰時陣亡。宋將軍不得已撤出北平,日軍未經抵抗即進入故都。

日軍已經控制北平了,華北是否會像瀋陽陷落後的東北,遭逢同樣的命運呢?日本會不會在華北暫時停下來,在華北等上幾年,然後再以之為攻擊南方的基地呢?日本是不是已等得不耐煩,準備一舉攻下南方而圖一勞永逸呢?二者似乎均有可能。日本的漸進政策似乎對中國更危險。南京的高級官員以及各省的軍事領袖全都贊成全面抵抗侵略。結果全國上下,包括政府官員、軍事將領和平民百姓,萬眾一心,一致奮起應付空的國難。

這時候,日本已開始派遺軍隊循海道開抵上海。中國也在同時派軍隊沿長江東下趕到滬瀆。在這小小的區城裡,已有好幾萬軍隊結集對峙著,戰事一觸即發。究竟那一方面先發第一槍都無關宏旨,不論是一位粗心大意的士兵無意中走火,或者是掌握大權者的決策。

日軍官兵大家都知道,製造瀋陽事變的負貴將領如本莊繁和土肥原等均曾因功而獲得最高級的勳獎。一手製造蘆溝橋事變的人,無疑地也會獲得同樣的勳獎。誰又能怪渡海而來上海的日軍將領也想一顯身手呢?

我們在南京的人都知道,密佈在全國上空的烏雲勢將進發為狂風暴雨。我離開南京循公路到杭州,在湖濱一位朋友的別墅裡住了幾天,我們沒有一天不擔心,在淞滬對壘的中日軍隊會發生衝突。我的朋友王文伯不時打長途電話到上海探問情況。八月十二日,上海方面的回答很短促:「沒有消息。明天十點鐘,十點鐘,再見!」接著電話就掛斷了。

第二天早上十點鐘,歷史性的時刻終於來臨。濃煙上衝霄漢,雙方的轟炸機交互炸射敵方陣地,全面戰爭已經開始了。從此不再有地方性的事件,也不再有蠶食的機會。日本要就一口吞下中國,要就完全放棄。但是吞下去倒也不容易,放棄嗎?她又捨不得。這局面注定是一場長期戰爭。

兩天以後,一個烏雲密佈的下午,我正坐在柳蔭下欣賞湖邊淺水中魚兒穿梭往返,城的這一邊隱隱傳來陣陣雷聲。有人打電話給我:「喂!你聽到沒有?」接著又是一陣雷聲。「是呀,在打雷。」

「不是——敵人在轟炸我們的機場!」

七架沒有戰鬥機掩護的木更律隊轟炸機已經從台灣松山機場飛到杭州。駐紮覓橋的中國戰鬥機當即升空攔擊,並當場擊落其五架,其餘兩架奪路逃命,但是也在離杭州不遠處被迫降落,飛行員被俘。我到紹興專員公署去看一位俘虜,據他說,他們在台灣的指揮官曾經告訴他們,中國根本沒有戰鬥機。

第二天,日軍開始轟炸南京。戰事剛開始時,日本人在一個地方只丟一個炸彈,所以他們所有的炸彈都是分散的。這種轟炸方式所造成的損害遠較集中轟炸為小。一年之後,日軍與俄軍在偽滿與西伯利亞交界處的張高峰發生衝突,日本人才從俄國學到集中轟炸的戰術。

我的朋友王文伯是浙江省政府委員兼建設廳廳長。戰事開始以後,他的工作自然跟著緊張起來了。他調集了好幾百輛公路車,把軍火運給前方。有一次,大約二十輛車子結隊駛往前方,結果這隊車輛誤入敵人後方而遭圍攻。其中的一位司機跳下車子躲在田野裡,後來借夜色掩護爬出敵人陣地回到杭州。幾天之後,他找了另外一輛卡車,又再度上前線擔任運輸工作去了。

難民從上海像潮水一樣湧到杭州。廟宇裡住滿了婦孺老幼。山區的小茅屋也成了衣裝入時摩登小姐的臨時香閨。她們還是像以前一樣談笑,似乎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變故。我們中國人就有這點本領,即使身臨危難,也常能處之泰然。

我有一位朋友,本來是上海的棉紗大王,「八.一三」戰事發生後,帶著他的子女逃到杭州,暫時住在山中的一所廟宇裡。他告訴我,他預備給他的家人蓋一幢房子。

「為什麼?」我問他。

「上海作戰期間,我想在杭州住下來。」他說。

我真想不到他對這次戰爭有這樣的看法。我勸他最好還是遷到內地去,因為戰事必定要蔓延到杭州以及所有的沿海城市,甚至可能遠及華中的漢口。他聽到這些話,好像沒法相信似的。五年之後,我在重慶碰到他,他告訴我,他們一家人在戰火擴及杭州以前就離開西湖了。

與北方三個大學有關的人士正在南京商議學校內遷的計劃。大家有意把北平的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天津的南開大學從北方撤退而在長沙成立聯合大學。胡適之從南京打電話給我,要我回到南京商量實施這個計劃的辦法。我經過考慮,勉強同意了這個計劃。

我曉得在戰事結束以前恐怕沒有機會再見到父親和我的老家。而且戰局前途很難逆料,因此我就向朋友借了一輛別克轎車駛回家鄉。這時父親年紀已經很大,看到我回家自然笑逐顏開。我離家重返南京時告訴父親說,中國將在火光血海中獲得新生。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雙目炯炯有光。

「事情是這樣的:這次戰爭將是一次長期戰爭,千千萬萬的房屋將化為灰燼,千千萬萬的百姓將死於非命。這就是我所說的火光血海,最後中國將獲得勝利。」

當我向父親告別時,我心裡有一個感覺,怕自己從此沒有機會再見我所敬愛的父親了。父親所施於我的實在太多了。但是我所報答他的卻又如此之少。後來我的家鄉遭到轟炸時,他遷到山中,以栽花養鳥自娛,戰事發生兩年以後的一個早上,他像平常一樣起得很早,他忽然感到有點頭暈,回到臥室,即告去世。享年八十。他不過是戰爭的間接受害者之一。戰爭對老年人實在是很大的磨難。

我回南京逗留幾天之後就搭輪溯江而至漢口,碼頭附近沿江堆積著大批木箱,裡面裝著政府的檔案、中央大學圖書館的書籍和故宮博物院的古物(即現在台中之古物)。從南京至漢口途中,我們曾碰到滿載軍隊的船隻,順流東下增援上海。

我從漢口搭粵漢鐵路赴長沙,沿途碰到好幾批軍隊擠在敞篷車裡,由廣東廣西向北開往漢口。這次戰爭現在的的確確是全國性的,不再像過去一樣是地方性的戰事了。士兵們的鬥志非常激昂,我問他們往哪裡去。

「打日本鬼!」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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