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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魔人解开衬衫,摘下缠在脖子上湿透的亚麻布。洞穴里非常温暖,甚至称得上是炎热。空气黏腻湿润,布满青苔的岩石和黑黑的穴壁上结满了水滴。
周围遍布植物,它们从巨大的花盆、柜子和水槽中蔓延出来,四处抢夺地盘,导致叶子和花冠里都塞满了泥浆。它们爬上岩石,缠满了木架和木桩。杰洛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它们,并认出了某些稀有植物——可用来炼制猎魔人的药剂和灵药,魔法催情剂,巫师的毒药,甚至一些更稀有的、杰洛特未曾听闻的药剂。这群植物里有五星叶的草木犀,在大花盆里密密麻麻地生长着的蓬头菌,嫩枝上挂满血红浆果的鹅不食草。猎魔人看到草丛中还有食肉花脉纹清晰的肥厚叶片,勿测草的椭圆状金红色叶子,以及锯齿蕨的深黑色箭状长叶。他注意到贴在石块表面的羽状血池藓,还有鸦眼薯闪闪发光的块茎以及鼠尾兰带着虎纹的花瓣。
在岩穴的阴暗角落里长着一丛伪装菇,灰色的菌盖让人误以为是一块岩石。离蘑菇不远处生长着大叶藤,一种解毒剂。那个长在沉陷于地面的箱子里的植物,探出了暗沉的灰黄色叶子,那是剌皮草,它的根茎很有效力,经常被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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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穴中央长满了水生植物。杰洛特看到有几个大桶里漂满了腐生藻和龟纹萍,还浮着一层浮萍,用来喂养巨大的寄生牡蛎。玻璃箱中生长着盘根错节、枝条纤细、叶子暗绿的大麻和一团团线虫。塞满泥沙的水槽里则养了菌类、水藻、霉菌和泽地植物。
南尼克卷起袖管,从篮子中拿出剪刀和骨棍开始工作。阳光透过一块块水晶板照射下来,而杰洛特坐在了几片阳光之间的一张长凳上。
女祭司一边低声呢喃着什么,一边伸手在错综复杂的枝叶中灵巧地动作,很快篮子里就装满了剪下来的杂草。她调整支撑植物的木架,不时用小棍翻动泥土。有时她会生气地咒骂几声,从泥土中拽出一些腐烂干枯的根茎,把它们扔进收集腐烂植物的篮子中,用来滋养蘑菇或是那些杰洛特不认识的像蛇一样长满鳞片的植物。杰洛特甚至不确定那些东西是不是植物——它们似乎在黑暗中悄然伸展着根茎和枝叶,像触须一样靠近女祭司的双手。
这里很热,非常热。
“杰洛特?”
“啊?”他正在对抗如潮水涌来般的睡意。南尼克手持大剪刀,在一片沙漠羽棘的大叶子后面看着他。
“别离开。留在这吧,多留几天。”
“不行,南尼克。我应该上路了。”
“干吗着急?你根本不用担心希沃德。让那个流浪汉丹德里恩自己走吧,扭断脖子才好呢。留下吧,杰洛特。”
“不行,南尼克。”
女祭司狠狠地用剪子剪了一下。“你这么匆匆忙忙要离开神殿,是怕她在这找到你?”
“是的,”他不情愿地承认,“你猜对了。”
“这并不难猜,”她嘟囔道,“但你不用担心她。叶妮芙两个月前已经来过这一次了。她不会这么快回来的,因为我们吵架了。不,不是因为你。她都没问过你。”
“她没问?”
“伤你心了吧,”女祭司笑起来,“自以为是,你像所有男人一样。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比她对你没有兴趣和漠不关心更糟了,不是么?不过别失去信心。我太了解叶妮芙了。她是什么都没问,但是四处查看得很仔细,估计是在看有没有你留下的蛛丝马迹。她很可能对你非常生气呢,我感觉得到。”
“你们因为什么吵架?”
“你不会感兴趣的。”
“不说我也知道。”
“我不这么认为。”南尼克一边调整架子,一边冷冷地说,“你对她的认识停留在表面,她对你也是这样。纠缠在你们两人之间的这种关系很典型。你们两个除了对结果做出情绪化评价外什么都做不了,还总忽略导致结果的原因。”
“她来寻求治疗,”他也冷冷地回敬道,“这是你们吵架的原因,你承认吧。”
“我什么都不会承认的。”
猎魔人站了起来,全身都被水晶的光芒笼罩起来。
“来这儿一下,南尼克。看看这个。”他解开皮带上某个暗袋,拿出一个山羊皮做的小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掌上。
“两颗钻石,一颗红宝石,三块漂亮的软玉,还有一块抓人眼球的玛瑙。”南尼克简直无所不知,“这些花了你多少钱?”
“两千五百泰莫利亚奥伦。是维吉玛那只吸血妖鸟的酬劳。”
“两千五百奥伦,外加脖子上的伤口。”女祭司做了个鬼脸,“哦,好吧,但是你都富到把大笔钱花到这些小东西上了?奥伦现在很疲软,而且维吉玛附近的宝石价格也不怎么高,这里太靠近玛哈坎的矮人矿井了。假如你把它们卖到诺维格瑞去,最起码能换到五百个克朗,一个克朗现在值六个半奥伦,而且还有升值趋势。”
“我希望你拿着它们。”
“给我保管?”
“不是。这软玉给神殿,嗯,可以这么说,作为给女神梅里泰莉的祭献。其他的宝石……是给她的。给叶妮芙。下次她来的时候交给她,我想她很快就会再来的。”
南尼克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我要是你,决不会这么做的。你会让她更生气。相信我,让一切顺其自然吧,因为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从她身边逃开,显得你……好吧,要我说,算不上成熟的作法。但想用宝石洗刷掉你心里的罪恶,这种做法又像个老于世故的男人。我真不知道哪一种让我更无法忍受。”
“她占有欲太强了,”他小声说着,把脸转到一旁,“我实在受不了。她对我就像——”
“别说了,”女祭司尖刻地喊道,“别跑我这来哭。我不是你妈,也不是你的红颜知己。我才懒得听她是如何对待你的,你想怎么对她更跟我没半点关系。我也不想插手你们的事,或者帮你送这些愚蠢的珠宝。你想当个傻瓜,不要把我也拉上。”
“你误会了。我不是想讨好她。只是我欠她些东西,而她想达成的目标明显要花费很多金钱。我想帮帮她,仅此而已。”
“你比我想象的还蠢。”南尼克捡起了地上的篮子,“花钱?帮助?杰洛特,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是珠宝,对她,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摆设。你可知叶妮芙光为一位贵妇人堕胎就有多少收入?”
“我恰好知道。而且她治疗不孕挣得更多。不过可惜的是,她在这些方面无法自治。这也是为什么她要寻求别人的帮助——比如你。”
“没人帮得了她,那根本不可能。她是个女术士。像大多数女性施法者一样,她的卵巢已经无可挽回地萎缩了。她永远也别想怀上孩子。”
“不是所有女术士在这方面都有缺陷。我知道一些特例,你也知道。”
南尼克闭上了眼睛。“是,我知道。”
“有特例,那么一切就不是定律。不要总跟我说特例是假的拜托了。”
“只有一种情况,”她冷冷地说,“可以说是特例。它们确实存在,但没有更多种了。而叶妮芙……很遗憾,她不是特例,至少在我们所说的这方面不是。在其他领域,还真难找到像她一样的特例。”
“术士们,”杰洛特没有理睬南尼克的冷淡态度和暗示,“可以让死者复生。我知道这种案例。而且在我看来,起死回生要比治好不孕难得多。”
“你错了,我到现在还未曾听说过哪怕一例完全成功的让萎缩的腺体再生的案例。杰洛特,够了,这谈话简直像次会诊。你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但我想这是叶妮芙付出的代价,现实就是如此。”
“如果一切已经注定,那我不明白她为何还一直试图——”
“你了解得太少了,”女祭司打断他的话,“非常少。别担心叶妮芙了,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的身体也遭受了不可逆的改变。她让你惊讶,但你自己呢?你永远无法成为一个人类了,这也是注定的,当然你可以继续假装成人类,去犯人类的错误,一些猎魔人本不该犯的错误。”
他靠在岩洞的墙上,用手擦着额头上冒出的汗水。
“你不回答,”南尼克笑了一下,“我就猜到你会这样。想要冷静地说这事可不容易。你病了,杰洛特,最起码你有问题。猎魔人的药剂对你的副作用太大。脉搏跳动的速度太快而瞳孔扩张的速度却又太慢,你的反应大不如前,你甚至无法结成最简单的法印。而你现在还想立刻出发?你需要诊断、治疗。在这些之前,还需要一次催眠。”
“这就是你把爱若拉送到我身边的原因?她是治疗的一部分?让催眠更容易展开?”
“你这白痴!”
南尼克转过身去,手指划过一株杰洛特不认识的植物的肥厚叶子。
“好吧,随你怎么说,”她轻描淡写地说,“是,是我把她送到你身边的。这是治疗的一部分。而且,我跟你说,它已经生效了。第二天你的反应就变得很好,你变得冷静一些了。所以你别生气了。”
“我生气不是因为治疗,也不是因为爱若拉。”
“而是因为你听到的理性之声?”
他没有回答。
“催眠必须进行,”南尼克扫视了她的洞穴花园一圈,最后说。“爱若拉已经准备好了。她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与你进行了接触。如果你想要离开,我们今晚就进行。”
“不,我不想进行。你看,南尼克,爱若拉可能会在催眠中做出预言。试图去预测,并解读未来。”
“正是这样。”
“的确。但我不想知道未来。如果知道未来会怎样,现在的我就会手足无措。更何况,我已经知道了。”
“你确定?”南尼克问,但他没有回答。“哦,好吧,很好,”她叹口气,“我们走吧。对了,杰洛特?我不想胡乱打听,但是告诉我……你们怎么遇见的?你和叶妮芙?你们是怎么开始的?”
猎魔人笑了。“开始是因为我和丹德里恩早餐没什么吃的,决定去抓些鱼。”
“我能不能理解成你最后抓到的是叶妮芙这只美人鱼?”
“我会告诉你详情的,不过恐怕要晚餐以后了。我饿了。”
“那我们快走吧,我要的东西已经采完了。”
猎魔人向出口走去,途中他又回望了这个温室一眼。
“南尼克?”
“嗯?”
“你这里一半的植物在其他地方已经绝迹了,是么?”
“是的,超过一半。”
“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说是来自梅里泰莉女神的恩泽,我猜肯定满足不了你的好奇心,是不是?”
“我猜也是。”
“你这人。”南尼克笑了,“你看,杰洛特,我们头顶的太阳依然在闪耀,但是和曾经的光线截然不同了。如果你想了解,大可以去读那些学术著作。不过如果你不想浪费时间的话,简而言之就是头顶那些水晶棚顶充当了阳光的过滤器。它们过滤掉阳光中不断增加的致命光线。这些致命光线是你在野外再也看不到这些植物的原因。”
“我明白了,”猎魔人点点头,“那么,我们呢,南尼克?我们会怎样?太阳也照耀着我们。为什么我们不需要躲在水晶做成的避难所里?”
“原则上,是需要的。”女祭司叹了口气,“但是……”
“但是什么?”
“已经太晚了。”
三个愿望
一
鲶鱼在水面上露出半个头,用力甩着尾巴,拍打着水面,不时露出白色的肚皮。
“小心,丹德里恩!”猎魔人一边在泥泞的河岸跋涉,一边喊,“抓住它,该死的。”
“我正在抓……”诗人抱怨,“苍天啊,真是个怪物!它就是只海怪,才不是普通的鱼!它肯定吃得超级好,诸神啊!”
“放了它。快放了,不然鱼线要断了!”
鲶鱼靠着河床,顺水向河流拐弯处游去。鱼线在丹德里恩和杰洛特的手套上划出嘶嘶的声音。“拉啊,杰洛特,拉啊!别放走它,否则鱼线会缠到一起的!”
“但是线要断了!”
“不,不会断的。拉啊!”
他们向上拉拽鱼线。鱼线在溪流上划出一道白线,细碎的水珠纷飞四溅,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鲶鱼突然从水中一跃而出,划了一道漂亮的曲线,鱼线一下松了许多。他们开始迅速收线。
“我要把它熏了,”丹德里恩气喘吁吁地说,“我要把它带回村庄放在架子上烤。我们要把鱼头炖成汤!”
“小心!”
鲶鱼发觉自己肚皮下的浅滩,于是把它那二十尺长的身体扎进水边,拼命地摇头摆尾,向更深处游去。他们的手套上再次增加了压力。
“拉啊,拉!往岸上拉,这婊子养的!”
“线已经开始响了,丹德里恩!放了它!”
“就快抓住了,别担心!我们要把鱼头……炖成汤……”
鲶鱼再次被拽到岸边,它继续猛烈地击打水面,仿佛在宣称自己不会那么容易就进汤锅。它的尾巴在空中搅起了六尺高的水花。
“我们要把鱼皮……”丹德里恩已经面红气喘,用双手拉着鱼线,“触须,我们要用触须——”
没人听清诗人到底打算拿鲶鱼的触须做什么。鱼线在“砰”的一声脆响后瞬间断掉,两个打鱼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坐到河边的湿地上。
“十八层地狱!”丹德里恩的咒骂声在柳树间绕了三圈。“到嘴的肥鹅飞走了!我诅咒你赶快死掉!你这死鲶鱼!”
“我都说过了,”杰洛特甩着湿透的裤子,“我都说了拉的时候不能太用力。你搞砸了,我的朋友。你来做渔夫,就好比山羊用屁股吹喇叭。”
“才不是,”诗人愤愤不平地说,“是我让那只怪物上钩的。”
“哦?我想想,我布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哦,弹琴,还用所有邻居都听得见的声音不停抱怨,就这些了。”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丹德里恩咬牙切齿地喊道,“你睡着的时候,是我取下鱼钩上挂的蚯蚓,换上一只从灌木丛中找到的死乌鸦。我想给你个惊喜,这只鲶鱼就是因为乌鸦才上钩的。你的蚯蚓只有狗才爱吃。”
“是啊是啊,只有它们会吃。”猎魔人往水里吐了口吐沫,用小木棍缠起鱼线,“但鱼线断掉绝对是因为你像个傻瓜一样收线。别在那傻站着了,赶快把剩下的线收起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们该走了。我得收拾东西。”
“杰洛特!”
“啥?”
“另一条线上也有东西……哦,不,该死的,它只是被挂住了。见鬼,它好像挂住石头了,我拽不动它!啊,这是……哈哈,看我找到了什么。这肯定是迪斯莫得王统治时期留下的游船残骸!多大一块啊!看啊,杰洛特!”
丹德里恩明显在夸大其词,只见一块被腐烂的绳索、渔网和海藻包裹成一团的东西被拉出了水面。将这么一块东西拽出来的确不容易,但它离上古的游船残骸还是差上很大一截。诗人把这块东西拉上岸,开始用鞋尖东戳西刺。这东西上的水藻里生着水蛭,蚍蜉和小螃蟹。
“哈,看我找到了什么!”
杰洛特好奇地走过来。这是个有缺口的陶瓷罐,看起来像双耳罐,表面缠满了渔网,长满黑色水藻。各种水生动植物在上面安家落户,诗人把它拎起来时它还滴滴答答地流着恶臭的烂泥。
“哈!”丹德里恩再次自豪地大叫,“你知道这是什么?”
“一个破瓶子。”
“你错了!”诗人刮去瓶子表面的贝壳和坚硬闪光的泥土,大声宣布,“这是个魔法瓶。这里面住着个精灵,他会满足我三个愿望。”
猎魔人撇撇嘴。
“你随便笑,”丹德里恩刮完了上面的泥土,俯下身用清水冲洗陶罐,“罐口有个密封塞,上面有巫师的标志。”
“别碰那个密封塞!把它扔在那!”
“你放手!这是我的!”
“丹德里恩,小心点。”
“当然!”
“别碰它!哦,见鬼!”
在他们争执时,瓶子掉到了沙子上,一股明红色气体涌了出来。
猎魔人往后一跳,迅速冲回帐篷找他的长剑。丹德里恩双手抱胸,站在那里没有动。
烟雾有规律地跳动着,最后聚成一团不规则球体,浮在丹德里恩眼前。烟雾中有一个六尺大的歪曲的脑袋,没有鼻子,长着巨大的眼睛和一张鸟嘴。
“灯神!”丹德里恩跳了起来,“我释放了你,因此,自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主人。我的愿望是——”
那个大脑袋猛然地合上它的鸟喙——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并不是喙,只是有些下垂且丑陋畸形的嘴唇而已。
“跑啊!”猎魔人大喊,“跑啊,丹德里恩!”
“我的愿望,”诗人续道,“如下:首先,让希达里斯的吟游诗人瓦尔多·马克斯马上死于中风。第二,卡埃尔夫伯爵有一位女儿,叫做维吉尼亚,她拒绝了所有求婚者,但她最终会看上我。第三——”
没人知道丹德里恩的第三个愿望了。
因为那怪头颅的两旁冒出了两只巨大的爪子,扼住诗人的喉咙。诗人恐惧地尖叫起来。
杰洛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头颅跟前,举起银剑猛然从中间砍了下去。空中响起长剑吟啸声,头颅迅速地释放出更多雾气,很快其直径就增大了一倍。它的爪子也增大了一倍,并且猛然拽着挣扎的丹德里恩在空中抡了一圈,最后狠狠地扔在地上。
猎魔人的手指飞速地结成一个阿尔德法印,并尽可能地集中意志。精神力量化成一道炫目的光线刺向头颅,周围升起灼热的高温。头颅发出的声音如此巨大,几乎刺破了杰洛特的耳膜。声波震得远处的杨柳沙沙作响。怪物的咆哮声在不断升级,不过它终于离开了诗人,在空中翻滚着,挥舞着手臂,飞到了河对岸。
猎魔人几步冲上前,一把把丹德里恩拉了回来——他已经失去了意识。这时候猎魔人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埋在沙子中的圆形物体。
一个上面画着缺损的十字架和九芒星的黄铜盖子。
怪物悬停在河上,它已经变得和干草堆一样大,那狂啸的大嘴和常规的谷仓门一般大小。
它挥舞着手臂向他们冲了过来。
杰洛特大脑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握着那个黄铜盖子,冲着怪物,大声喊出一个女祭司曾教过他的驱魔咒。他之前从没用过这些东西,因为本质上他是不信怪力怪神的。
效果超出了他的预期。
黄铜盖子在他的拳头中嘶鸣着,开始变热,光线从指缝中钻了出来。那个巨大的脑袋瞬间就被冻结住,一动不动地悬停在了河上。它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挂了一会儿,最后,它身上的烟雾开始有规律地变化,化为一片巨大的漩涡云。漩涡云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随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上游飘去,并在水面搅起了一串水花。几秒钟后,它消失在远方,只留下低沉的咆哮在水面回荡。
猎魔人快速地冲到了诗人身边,跪坐在沙地上。
“丹德里恩?你死了么?丹德里恩,该死的!你怎样了?”
诗人的脑袋抽搐了一下,随后挥舞着手臂尖叫起来。杰洛特皱了皱眉——丹德里恩有一副受过良好训练的男高音嗓子,每次受到惊吓,其嗓音都能攀到一个耸人听闻的高度。但是这次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他只能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
“丹德里恩,你怎样了?回答我!”
“呃呃呃呃呃……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你哪里疼?你到底怎样了?丹德里恩?”
“呃呃呃……呜呜呜……”
“一个字也别说了。如果你没受伤,便点点头。”
丹德里恩艰难地点了点头,旋即转到一边,蜷起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吐出了一口鲜血。
杰洛特咒骂起来。
二
“诸神在上!”守卫倒退了几步,放低灯笼仔细查看,“他这是怎么了?”
“让我们过去,老兄,”丹德里恩被横放在马鞍上,猎魔人扶着他,一边低声和守卫说话,“如你所见,我们赶时间。”
“知道了。”守卫看着诗人苍白的脸色和下巴上干结的黑血,咽了口唾沫,“受伤了么?他看起来很糟糕,先生。”
“我赶时间,”杰洛特重复道,“我们从黎明走到现在。请让我们过去吧。”
“我们不能,”另一个守卫说,“只有在日出之后和日落之前才能通过城门。晚间禁止通过。这是命令。除非你有国王或市长的引荐信,否则没门。当然,那些戴徽章的贵族可以进去。”
丹德里恩咳嗽起来,在马背上缩成一团,身体不断地颤抖摇晃,并冲着地上干呕。一缕鲜血滴在了马脖子上。
“兄弟,”杰洛特尽可能冷静地说,“你们亲眼看见他的情况了。我得找人给他治疗。让我们过去,拜托了。”
“别说了。”守卫倚着长戟,“命令就是命令。让你过去,我就得去游街。我会丢掉饭碗,到时候谁来养我的孩子?不,先生,扶你的朋友下来,带他进外堡的屋子吧。我们给他换换衣服,只要他命好,一定能坚持到黎明的。现在很快就要天亮了。”
“他需要的不是换衣服。”猎魔人咬着牙,“我们需要祭司,还有一位优秀的医生——”
“这个点儿你谁也叫不起来。”另一个守卫补充,“好了,我们最多能做到的就是不让你在大门外露营等天亮了。屋里很暖和,也有地方让你的朋友躺一会儿;肯定比躺在马鞍上强。来吧,我帮你把他扶下来。”
外堡的屋内温暖如春,壁炉的火焰噼噼啪啪地跳跃着,壁炉后面的蟋蟀叽叽喳喳叫得正欢。
三个男人坐在方桌旁,上面摆着水壶和盘子。
“请原谅我的打扰,先生们,”守卫扶着丹德里恩,一边说,“我想你们应该不会介意。这是一位骑士,嗯,另一位是一伤员,所以我想——”
“你做得很好。”一个男人转身站了起来,他有一张瘦削但是表情丰富的脸,“这儿,让他躺在床上。”
这个人和另一位坐在桌边的男人,从衣着判断,都是与人类生活在一起的精灵——他们的衣服混合了人类和精灵的双重样式。但第三个人看起来年龄要大一些,他是人类,并且是一名骑士,因为他那黑白相间的头发被剪成适合戴头盔的发型。
“我是凯瑞尔丹。”那个有着一张表情丰富的脸、个子稍高一些的精灵自我介绍道。像所有上古种族一样,他的年龄是个谜,可能二十岁,也可能一百二十岁,“这是我的堂弟埃尔迪尔。这位贵族是弗拉提米尔骑士。”
“一位贵族,”杰洛特低声重复道,但他随即看到了对方外衣上的纹章,心中的希望也落了空:纹章的图案由十字形分隔,四个格子绣金色百合,整个纹章又被一条对角线穿过。这说明弗拉提米尔不仅是个私生子,还来自人与非人的结合。因此,尽管他有权利使用纹章,但他是不被承认的贵族,也必然没有在深夜进入城市的权利。
“可惜,”猎魔人的动作没有逃过精灵的眼睛,“我们也是要在这待到黎明。法律无例外,最起码对我们这些人没有例外。我们邀请您加入,骑士先生。”
“杰洛特,来自利维亚,”猎魔人自我介绍了一下,“一个猎魔人,不是骑士。”
“他怎么了?”凯瑞尔丹指指警卫正往床上扶的丹德里恩,“看起来像是中毒了。如果是中毒,我可以看看。我身上带了些好药。”
杰洛特坐了下来,随后简述了发生在河边的事。精灵们面面相觑,骑士透过牙缝啐了一口,皱起眉头。
“太奇怪了,”凯瑞尔丹评价,“怎会发生这种事?”
“瓶子里的灯神,”弗拉提米尔自言自语,“听起来像个童话故事——”
“不完全是。”杰洛特指指蜷在床上的丹德里恩,“我没听过哪个童话故事是这样收尾的。”
“那个可怜的家伙,他的伤——”凯瑞尔丹说,“明显是由于魔法的力量。恐怕我的药没什么用处了。但起码可以减轻他的痛苦。你给他做了急救么,杰洛特?”
“给他吃了些止痛药剂。”
“过来帮帮我,把他的头抬起来。”
丹德里恩贪婪地喝下用酒稀释的药剂,最后一口被呛了一下,吐了一枕头白沫。
“我知道他,”埃尔迪尔说,“他是丹德里恩,一位吟游诗人。我在希达里斯的埃塞因王的宫廷上欣赏过他的表演。”
“一位吟游诗人,”凯瑞尔丹看着杰洛特,重复道,“这太糟糕了,非常糟糕。他受到影响的是颈部和咽喉的肌肉,声带已经开始变形。必须尽快解除咒语,否则……也许就无法挽回了。”
“你是说……你是说他可能再也不能说话了?”
“说话也许没问题,但恐怕不能唱歌了。”
杰洛特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子旁,双手攥着拳头抵住眉心。
“需要找位巫师,”弗拉提米尔说,“服用魔法药物,或者对他施放个治愈咒语。你得带他去别的城镇,猎魔人。”
“什么?”杰洛特抬起头,“那这儿呢?林布就没有巫师么?”
“整个瑞达尼亚王国都很难找到巫师,”骑士道,“是这么回事吧?海瑞伯特王曾对施咒的行为课加重税,导致巫师们联合抵制那些严格执行该法令的城镇。而林布的市议会当时以狂热支持该法令而闻名。凯瑞尔丹,埃尔迪尔,我说得对么?”
“没错,”埃尔迪尔确认,“但……凯瑞尔丹,我能不能……”
“不是能不能,是必须,”凯瑞尔丹看着杰洛特说,“现在隐瞒已经没有意义了,反正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城里眼下有位女术士,杰洛特。”
“肯定是隐姓埋名的吧?”
“这可算不上,”精灵笑了,“我提到的这位女术士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她毫不在乎巫师协会对林布市的抵制,对本地议员们不屑一顾,而且她的做法着实精彩:巫师协会的抵制意味着这儿对魔法服务有庞大的需求,但那位女术士一个子儿的税也不缴。”
“城市议会能容忍得了?”
“女术士和一位来自诺维格瑞的商人在一起,这位商人还有一个身份,就是荣誉大使。因此没人动得了她一根汗毛。她的后台硬着呢。”
“与其说是庇护,不如说是囚禁。”埃尔迪尔纠正道,“她是被囚禁在那里的。当然她不缺顾客。富有的顾客。她经常公开对那些议员、掌权者还有各党各派出言不逊——”
“议员们当然是暴跳如雷,尽可能地找人攻击她,玷污她的名誉,”凯瑞尔丹插话,“他们恶意中伤、肆意造谣,希望能让诺维格瑞的掌权者阻止那位商人为她提供庇护。”
“我不想卷入这种事,”杰洛特嘟囔着,“但别无选择了。那位商人大使叫什么名字?”
“波儿·波雷特。”
凯瑞尔丹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猎魔人看到他一脸不快。
“哦好吧,这就是你想要的名字。准确地说,是这个躺在床上的可怜家伙的唯一希望。但是那个女术士是否愿意帮助你……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去那儿的时候千万小心,”埃尔迪尔说,“市长的探子时刻盯着那间屋子。当他们拦住你的时候,你知道该怎么做——扇扇大门为钱开。”
“大门一开我就去。那个女术士叫什么?”
杰洛特觉得他在凯瑞尔丹那表情丰富的脸上看到了一抹红晕,但也许只是壁炉映出的火光罢了。
“温格堡的叶妮芙。”
三
“我的主人正在睡觉。”守门人看着杰洛特重复道。他比杰洛特要高一头,肩膀几乎比杰洛特宽一倍,“你聋了么,流浪汉?我说过了,我的主人在睡觉。”
“那就让他睡吧,”猎魔人点点头,“我不是来找你主人的,我有生意要和住在这儿的那位女士谈。”
“你说生意?”这个看门人有着和五大三粗的外表极不相称的诙谐,“去吧,去妓院里找你想要的。赶紧滚。”
杰洛特解下腰上的钱袋,放在手掌中掂量。
“你别想贿赂我。”那看门人傲慢地说。
“没这打算。”
看门人的块头太大了,以致他连普通人的拳头都躲避不了,而猎魔人的拳头砸上他脸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眨眼。沉重的钱袋狠狠地砸在他的太阳穴上,他靠着门倒了下去,双手扶住门框。杰洛特一脚踢中他的膝盖,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扯开,挥舞着钱袋又给了他一下。看门人眼前已是金星乱冒,一对眼珠滑稽地靠向两边,双腿软软的好似棉花。猎魔人看着他又动了几下——尽管是无意识的,于是又冲他眉心砸了一拳。
“果然,”杰洛特自言自语道,“扇扇大门为钱开。”
门廊中漆黑一片,左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鼾声。猎魔人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瞥了一眼,只见一个睡衣卷到屁股上的胖女人睡在一张吊床上,鼾声一阵阵从鼻子中传出来。这可实在算不上美观。杰洛特把看门人拖进门房,随后关上了门。
右侧是另一扇虚掩的门,门后有条石阶通向地下。他正要顺着石阶走下去时,一阵模糊的咒骂混合着咔嗒声和容器碎裂声传了上来。
下面是一个大厨房,满是餐具,闻起来有一股药草和树脂混合的味道。只见石头地板上摔碎了一个陶罐,而石阶上跪倒着一个低垂着头的全裸男人。
“苹果汁,见鬼。”此人含糊不清地叫道,像一只不小心撞了墙的绵羊那样摇晃着脑袋。“苹果……汁。仆……仆人在哪儿?”
“抱歉,你说什么?”猎魔人礼貌地问。
那个男人抬起头,咽了口唾沫。他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并且布满血丝。
“她想要苹果汁,”他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坐在一只盖着羊皮外衣的箱子上,靠到火炉边,“我得……把它带到楼上,因为——”
“我能否有幸与商人波儿·波雷特对话?”
“轻点声儿,”男人痛苦地呻吟道,“别喊。听着,在那个木桶里……有果汁。苹果的。拿个东西装上……你帮我把它送到楼上吧,怎么样?”
杰洛特耸耸肩,满怀同情地点了点头。他不敢估计眼前这人喝了多少,但是事实是——这个商人完全没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面前这个人。猎魔人从一堆陶器中找出一个酒壶和一个锡杯,从木桶中倒出些果汁。他听到了鼾声,转头看时,波儿·波雷特已经酣然入睡,脑袋在胸前晃晃悠悠。
猎魔人犹豫着想把苹果汁泼到对方头上唤醒他,不过很快又改了主意。猎魔人拿着酒壶离开了厨房。门廊尽头是一扇沉重的装饰门。他把门推开一条小缝,悄然滑了进去。里面很黑,他扩大了瞳孔,并且皱起鼻子。
空气中弥漫着酸坏的酒、蜡烛和腐败水果的浓郁气味。此外,还让人联想起紫丁香和醋栗的气味。
他打量着屋内。屋子中间的桌子上杯盘狼藉,洒满酒水的桌布被染成了紫色,扔在一边,上面还布满星星点点的蜡滴。橘子皮像花朵一样散布在一堆李子核、水梨核和葡萄核当中。一个高脚杯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另一个倒还完完整整,里面盛了半杯酒,杯子里丢着一块火鸡骨头。高脚杯旁边放着一只石化蜥蜴皮制的黑色高跟拖鞋,没有比这更昂贵的制鞋材料了。
另一只拖鞋躺在椅子下面揉成一团的衣服上。那衣服是一条黑裙子,上面有白色的装饰和美轮美奂的刺绣图案。
杰洛特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他觉得十分尴尬,真想就这么转身离开。但这也就意味着他跟凯瑞尔丹的那番口舌全都白费了。猎魔人不喜欢白费工夫。此时,他注意到屋子角落里有一个螺旋梯。
在拾阶而上的过程中,他看到了四朵干枯的白玫瑰,一张沾满酒水和深红色唇膏的纸巾。紫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变得更浓烈了。楼梯终点是一间卧室,卧室里铺着一张巨大蓬松的动物皮毛,一件蕾丝花边的白衬衫和无数白玫瑰散落其上,还有一只黑色长袜。另一只长袜则挂在床四角精雕细刻的柱子中的一根上。柱子上的图案是不同场景中的宁芙和幼鹿。有些场景引人入胜,也有不少是重复的。
杰洛特盯着鸭绒被下鼓起来的一块,干咳了两声。鸭绒被动了起来,从下面传来呻吟声。杰洛特更大声地干咳了两声。
“波儿?”鸭绒被上的黑影含含糊糊地问,“你拿来果汁了么?”
“拿来了。”
那一团黑发下冒出了一张苍白的锥形脸,带着紫罗兰色的眼睛和薄薄的、微微上翘的嘴唇。
“哦……”那对嘴唇上的笑意更浓了,“哦……我快渴死了……”
“给你。”
女人快速地从被子里坐了起来。她的肩膀很美,颈部线条也很流畅,脖子上围着一条黑丝绒缎带,上面是一块镶嵌着钻石的星形珠宝。除了那条缎带,她身上一丝不挂。
“谢谢。”她接过酒壶,贪婪地喝了起来,并用另一只手轻轻揉着太阳穴。随着她的动作,鸭绒被又向下滑了滑。杰洛特礼貌但不情愿地移开了眼睛。
“啊!你是谁?”黑发女人裹上被子,警惕地问,“在这儿干吗?该死的,波儿哪去了?”
“我该先回答哪个问题呢?”
他马上后悔了自己的挖苦。女人抬起手臂,一道金色光线从她的手指射出。杰洛特迅速地作出反应,双手在面前结成希里奥托普法印,正好对上扑面而来的咒语,但冲力太过强大,让他的背脊撞到了墙上,随后滑落到地板上。
“别这样!”他看到女人再次抬起手臂,便大喊道,“叶妮芙女士。我为和平而来,我没有任何恶意!”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帮仆人出现在卧室门口。
“叶妮芙女士!”
“回去,”女术士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你们。我雇你们是让你们照看屋子,像这种不请自入的家伙,我会亲自料理。去看看波雷特,并且给我准备洗澡水。”
猎魔人艰难地站了起来。叶妮芙眯着眼睛,安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挡住了我的咒语,”她最后道,“很明显,你不是个巫师,但你的反应异常地快。告诉我你是谁,为和平而来的陌生人。我建议你快点说。”
“我是利维亚的杰洛特,一个猎魔人。”
叶妮芙抓着床柱上那个农神形状的把手,向前探出身子,紧紧地盯着杰洛特。然后她从地上捡起一件毛皮领子的上衣,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住,最后才站了起来。她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一饮而尽,清清嗓子,向猎魔人走过去。杰洛特小心地揉着刚才被墙壁撞疼的腰部。
“利维亚的杰洛特,”女术士重复道,她的眼睛在黑色睫毛后面闪烁着魅惑的光,“你怎么进来的?你为什么要来这儿?我希望你没有伤害到波雷特。”
“我没伤害他。叶妮芙女士,我需要你的帮助。”
“一个猎魔人,”她嘟囔着,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又往前走了几步,“你不是我第一位近距离接触的猎魔人,但你是最著名的一位。白狼,我听说过你。”
“我能想象你听说了些什么。”
“真不知道你能想象出什么。”她打个呵欠,靠得更近了,“我能看看么?”她的手指触碰他的脸颊,她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并轻轻勾起他的下巴。“你的瞳孔是随环境自动改变呢,还是受你的意愿控制?”
“叶妮芙,”他冷静地说,“我全天不眠不休地骑到林布,并在城门口守了一晚上。刚才我给了那位不想让我进屋的看门狗狠狠一击,这些都是因为我的朋友迫切需要你的帮助。帮帮他吧,完事之后,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继续谈论我与常人相比的差异。”
她后退了一步,不高兴地撇撇嘴。“你指什么帮助?”
“通过魔法恢复受伤的器官。嗓子,喉咙和声带。他是被一团深红色雾气所伤,或者说非常像雾的东西。”
“非常像雾的东西。”她重复道,“一团红色的雾才不能弄伤你的朋友呢。到底是什么?说明白点。大早上的把我吵醒,我没力气也不愿意去猜。”
“嗯……我从头说起。”
“哦,不,”她打断他,“如果很复杂,那就先等等。我嘴里一股怪味儿,头发乱蓬蓬的,眼睛也黏黏的。清晨就要到来,我的感知力也受到了很大影响。去,到地下室中的浴室去。我会在那里待一会儿,到时候你再把一切讲给我听。”
“叶妮芙,我不想作无理要求,但是时间紧迫。我的朋友——”
“杰洛特,”她尖锐地打断了猎魔人,“我因为你才从床上爬起来,以前我在正午之前从来不干活的。我为你舍弃了早餐,你可知道为什么?因为你给我带来了苹果汁。你很着急,担心你的朋友,你强行闯入,但你还能考虑到一个口渴的女人。你吸引了我,所以我完全可以帮你。但是没有热水和香皂我什么也做不了。走吧,请。”
“好的。”
“杰洛特。”
“何事?”他停在门口。
“趁此机会洗洗你自己吧。从你身上的味道,我不只能猜到你坐骑的年龄和品种,甚至连它的颜色都能闻出来了。”
四
她走进浴室的时候,杰洛特正赤身裸体地坐在一个小喷头下,仰头冲洗脖子,恰到好处地背对着她。
“别这么客气,”她把手里拿着的衣服挂在挂钩上,“我不会看见裸男就晕倒的。特莉丝·梅利葛德——她是我朋友——说,男人这东西,看过一个,就相当于看过了所有的。”
他站起来,用一条毛巾围住下身。
“好酷的伤疤,”她看着他的胸口,笑了笑,“怎么弄的?摔到锯木机下面了吗?”
他没有回答。女术士继续打量着他的身体,卖弄风情地歪着脑袋。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猎魔人,还是全裸的。啊哈!”她把头贴在猎魔人胸口上,“我能听见你的心跳。非常缓慢。你能控制肾上腺素?哦,原谅我出于职业需要的好奇心。看来你不太喜欢关于你身体的问题。当然,你那些挖苦话,我更不喜欢。”
猎魔人还是一言不发。
“好啦,我的浴室都要冷掉了。”叶妮芙看起来似乎要褪去衣服,随后她又停下了,“我洗澡时,你可以把前因后果讲给我听,这样能节省时间。但是我不想让你尴尬,而且,我们似乎对彼此也不大了解。再考虑到礼貌的问题——”
“我转过去。”猎魔人有些犹豫地建议。
“不行。我必须看着交谈者的眼睛。我有个好主意。”
他听见一句低声念出的咒语,感到自己身上那块银色徽章的震动。此时,叶妮芙黑色的衣服温柔地滑到了地上,随后,他听到了水流冲刷的声音。
“现在我看不见你的眼睛了,叶妮芙,”他说,“真遗憾。”
隐形的女术士哼了一声,从浴盆里向他泼了一点水。“说吧。”
杰洛特费力地在毛巾下把裤子提好,随后坐在了长椅上。他一边穿靴子,一边叙述在河边的离奇经历,期间省略了大部分和鲶鱼作斗争的过程。怎么看叶妮芙也不像是对钓鱼感兴趣的那种女人。
当他讲到雾气状生物从瓶子中冒出来时,那块满是肥皂泡的巨大海绵停了下来。
“等等,等等,”他听见浴盆里发出的声音,“真有趣。瓶子里的灯神。”
“不是灯神。”他反驳,“只是某种红色雾状生物。某些新的、未知种类的——”
“新的、未知种类的东西也得有名字,”隐形的叶妮芙打断猎魔人,“叫它灯神也未尝不可。继续说吧。”
于是猎魔人继续讲述。浴盆内的肥皂泡随着他的讲述越积越多,水已经开始从浴盆边缘溢出。有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发现不断增加的肥皂泡勾勒出了隐形的叶妮芙的曲线。这勾住了猎魔人的心魄,让他一时间忘记了说话。
“继续啊!”催促的声音从吸引他的那个轮廓中飘了出来,“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完了,”他道,“我把那个你称为灯神的东西赶跑了——”
“怎么赶跑的?”长勺举起,流水倾出。肥皂泡和它们勾勒出的曲线一起消于无形。
杰洛特叹了口气。“用一句咒语,”他说,“一个驱魔咒。”
“哪一个?”勺子再次举起,倒出清水。猎魔人开始用心地观察勺子的动作,因为流水也能勾勒出她的曲线,尽管只有一瞬间。他重复了一遍咒语,当然,为安全起见,他把中间的元音E换成了一个短促的吸气。他以为自己可以通过这点给女术士留下好印象,所以当他听见女术士从浴盆中发出的笑声时,感到非常惊讶。
“有什么好笑的?”
“你的驱魔咒语……”毛巾飞离了挂钩,开始擦拭叶妮芙的身体,“特莉丝如果听到这个咒语,她会笑死的。谁教你的,猎魔人?那个所谓的驱魔咒?”
“一个来自赫尔德拉神殿的女祭司。这是神殿的秘密语言——”
“什么秘密语言,”毛巾挂在了浴盆边上,水花飞溅在地板上,水脚印显示出女术士的足迹,“那不是个咒语,杰洛特。我建议你在别的神殿中千万不要念出这些词语。”
“如果不是咒语,那它是什么?”他看着一条接一条黑丝袜套上长腿。
“一种调侃的话。”镶花边的女裤飘在空气中,“还带点下流意思。”
一件白衬衣勾勒出叶妮芙的身体,上面的褶皱组成一朵白色花朵。猎魔人注意到,她没有穿女人们通常会穿的鲸骨里衬——她完全没必要穿。
“到底什么意思?”他追问。
“别问了。”
软木塞从一个放在桌子上的方形水晶瓶中跳了出来。浴室里开始弥漫着丁香和醋栗的味道。木塞在空中转了几圈,最后又回到原处。女术士系好了袖口,拉上了裙子并显现出身形。
“帮我系好裙子。”她一边用玳瑁梳子梳头发,一边把后背转向猎魔人。
猎魔人注意到梳子上有一根长长的尖刺,必要时可以当做匕首来用。
女术士的长发像黑色的瀑布一样披散在肩,杰洛特故意一个扣子一个扣子慢慢地系着裙子,同时深深地嗅着女术士头发上散发出的清香。
“我们继续说那个瓶子生物的事,”叶妮芙转回身子,开始佩戴钻石耳饰,“很明显不是你那搞笑的咒语吓跑它的。你那咒语反而可能会激怒它,让它把怒火全部发泄到你朋友身上。”
“可能吧,”杰洛特郁闷地点点头,“可我不认为他是飞去希达里斯去弄死瓦尔多·马克斯的。”
“谁是瓦尔多·马克斯?”
“一个吟游诗人,他认为我的同伴——嗯,也是个吟游诗人——是个没什么才能、只能迎合民众口味的小丑。”
女术士饶有兴致地绕着猎魔人走了几圈。“难道说你朋友冲着他许愿了?”
“许了两个,并且两个愿望都很蠢。你问这个干吗?通过妖怪实现愿望毫无意义,你瞧,所谓灯神,灯中的精灵——”
“的确没有意义,”叶妮芙笑着赞同,“那是虚构出来的,童话故事中全是善良的精灵和满意的许愿者。这种故事都是傻子想出来的,那些家伙甚至没法由自己来实现愿望。我很高兴你不是其中之一,利维亚的杰洛特,这样看来我们的共同点又多了一个。如果我想要什么,我才不会去做梦——我会行动。而且我总能如愿以偿。”
“对此我毫不怀疑。你准备好了么?”
“好了。”女术士系好了便鞋的皮带,站了起来。即使穿着高跟鞋,她也算不上特别高。她晃了晃头发,杰洛特发现,尽管用那把杀气腾腾的梳子梳过,她的头发仍然保持着些许凌乱,但卷曲的发丝给她添上了更多妩媚。
“还有一个问题,杰洛特。那个瓶子的盖子……你的朋友还留着它么?”
猎魔人犹豫了一下。盖子在他这儿,而不是在丹德里恩那里。但是经验告诉他不应该告诉女术士太多事情。
“嗯……我想是这样的。”他因为欺骗她而迟疑了一下,“他应该还留着。怎么?那个盖子很重要么?”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女术士提高声调,“作为一名猎魔人,一名对付怪物和超自然现象的专家,你应该知道这种盖子是碰不得的,也会提醒你的朋友不要碰。”
他摸着下巴,这个问题正中要害。
“好吧。”叶妮芙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没有人会永远正确,猎魔人也罢,是人就会犯错。我们可以上路了。你朋友在哪儿?”
“就在这儿,林布市。具体地址在埃尔迪尔的住所,精灵那里。”
她抬起头,盯着他。
“在埃尔迪尔那儿?”她笑着重复,“我知道了。我猜他的堂兄凯瑞尔丹也在?”
“的确,你为什么——”
“没什么。”她打断猎魔人,抬起自己的手,闭上了眼睛。
猎魔人脖子上的徽章开始跳动,拉扯着银链。
浴室潮湿的墙壁上闪烁着出现了一道门的轮廓,门里是一个磷光闪烁的乳白色漩涡。猎魔人低声抱怨起来。他不喜欢魔法门,更不喜欢用魔法门旅行。
“我们能不能……”他清清嗓子,“反正没多远——”
“我不能在这座城的街道上出现,”她直截了当地打断他,“他们不喜欢我。他们可能会辱骂我,向我扔石头——还有更糟的呢。这儿有些人擅长败坏我的名声,以为这样就能把我赶走。别担心,我的魔法门很安全。”
杰洛特见过一个人用魔法门时只有一半穿过去,另一半永远找不到了。他还知道一些人进门之后,就再没出来过。
女术士扶了扶头发,在腰带上别上一个珍珠装饰的钱包。那个钱包看起来十分袖珍,最多只能装下一小把铜币和一支唇膏,但杰洛特知道那不是普通钱包。
“抱住我。抱紧点儿。我不是陶瓷做的。上路了!”奖章嗡鸣起来,周围有光闪了一下,随后杰洛特发现自己一下子出现在一片黑色的虚无之境,周身感到刺骨的寒冷。他的六感全部封闭,只剩下寒冷。
他想要咒骂,却出不了声。
五
“她都进去一个小时了,”凯瑞尔丹把桌子上的沙漏翻了个身,焦急地看着门口,“我开始担心了。丹德里恩的嗓子真有那么糟?我们是不是该进去看看?”
“她之前说得很清楚,不想我们进去。”杰洛特愁眉苦脸地喝完了杯子里的草药茶。他喜欢定居在此的精灵们的智慧、冷静的处事态度和幽默感,但适应不了他们对于食物和饮品的口味,“我不想打扰她,凯瑞尔丹。魔法需要时间,这往往会花上一天一夜,直到丹德里恩康复为止。”
“好吧,你说得对。”
一阵锤击声从另一间屋子内传来。埃尔迪尔现在的住所是一家废弃客栈,他正和妻子——一个安静沉默的精灵——着手翻修客栈,准备重新开业。弗拉提米尔今天也自告奋勇地参与到客栈翻修工作中。此刻他正在整修木镶板,刚才由于叶妮芙和猎魔人从墙上闪光的魔法门中跳出来所带来的混乱已经耽误了工作进度。
“坦白说,我真不敢相信你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她。”凯瑞尔丹续道,“叶妮芙对帮助别人兴趣缺缺。别人的麻烦都和她无关,或者说,她更信奉无利不起早。我很好奇她帮助你和丹德里恩会得到什么好处。”
“夸张了点吧?”猎魔人笑了笑,“我对她可没有这么糟糕的印象。她总想证明自己的优越性,这是真的,但比起其他巫师,比起那些傲慢自大的家伙,她的性格还是相当友好且富于魅力的。”
凯瑞尔丹也笑了。“你这么比,相当于在说蝎子比蜘蛛要好一些,”他说,“因为它有一条可爱的小尾巴。当心点,杰洛特,你绝不是第一个这么评价她的人。把自己的魅力当作武器,她对此可谓得心应手、毫无顾虑。她的确是一个让人神魂颠倒的美人,这点不能否认,是么?”
杰洛特严肃地看了精灵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在精灵脸上看到了一抹红晕。这比精灵的话更让他惊讶。纯血精灵一般很少认同人类的美女,即使是非常美丽的女人。而叶妮芙,尽管有她独到之处,却也算不上倾国倾城。
就算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可也不会有什么人会用美女这个词来形容女术士们。人们会抛弃女儿,但谁想用无尽的学习和身体改造来折磨自己的女儿呢?谁会希望自己家庭里出个女术士呢?除了巫师团体的尊敬,一个女术士给家庭带来不了任何好处,因为当女孩完成学业时,除了血缘,她和自己的家庭再没有任何联系了。通常,只有找不到丈夫的女人才会去做女术士。
女祭司不愿意招收丑陋和残疾的女孩儿,巫师则对任何有意向的人敞开大门。只要孩子能通过第一年的训练,容貌便可达到一定水平——矫正腿型,修复长歪的骨头,治疗兔唇,移除伤疤、胎记和痘痕。女术士会让自己变得很有吸引力,因为她们的职业需要这个。结果往往是出现一个人造的美女,但还带着丑女孩儿那双愤怒冰冷的眼睛:女孩们无法原谅自己那张藏在魔法面具下的丑陋面庞。
所以,以猎魔人久经世故的眼光看来,杰洛特搞不明白凯瑞尔丹的想法。
“的确,凯瑞尔丹,”他回答道,“谢谢你的警告。不过这事关乎丹德里恩,他就在我面前遭遇灾祸,而我既救不了他,也没法帮他。只要能帮到他,我宁愿光着屁股坐到蝎子身上。”
“这正是你最该提防的。”精灵的笑容让人难以捉摸,“叶妮芙深知这点,而且她会善加利用的。别相信她,杰洛特。她很危险。”
杰洛特不置可否。
楼上,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叶妮芙站在楼梯上,靠着楼梯栏杆。
“猎魔人,你能来一下么?”
“好的。”
女术士靠在门上。那间屋是为数不多的带家具的屋子,他们把受伤的诗人放在了那儿。
猎魔人上了楼,全神贯注却又一言不发。他看到,她的左肩略高于右肩,她的鼻子有些太长,她的嘴唇太过纤薄,她的下颌有些后错,她的双眉太乱,她的眼睛……
他看到太多细节,太多不必要的东西。
“丹德里恩怎样了?”
“你怀疑我的能力?”
他只好继续观察。她的手指看起来像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尽管他不想猜测她的真实年龄。她的动作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优雅。不,想要猜测她以前的样子很难,更难看出她哪些地方做过改变。他停止这种无聊的猜测。
“你那天才朋友会没事的,”她说,“他的才能会恢复的。”
“万分感谢,叶妮芙。”
她笑了。“你有机会证明你的感谢。”
“我能进去看看他么?”
她沉默了一下,带着奇怪的笑容看他,手指一下下地敲击着门框。“当然,进来吧。”
挂在猎魔人脖子上的徽章开始尖锐而有节奏地颤动。
一个小西瓜般大的玻璃球,上面跳跃着乳白色火焰,躺在地板中央。玻璃球处在一个九芒星的中心位置,九芒星的线条延伸到小屋墙角。一个红色的五角星被嵌在九芒星内。五角星的尖角上放着五个古怪的黑色蜡烛。丹德里恩正盖着羊皮,沉沉而睡,他的床头也摆着点燃的黑色蜡烛。诗人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稳安详,不再发出像风箱一样的嘶哑呼吸,因为疼痛而造成的扭曲也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白痴似的幸福笑容。
“他睡着了,”叶妮芙说,“而且还在做梦。”
杰洛特检查着地板上的法阵。其中流淌的魔法隐约可见,但他知道那是个处于休眠状态的魔法。它像一只酣睡中的狮子,他知道它会发出猛烈的咆哮。
“这是什么,叶妮芙?”
“一个陷阱。”
“抓什么的?”
“目前是抓你的。”女术士用钥匙锁上门,随后拔出钥匙,钥匙在她手中消失了。
“那好吧,我已经掉入陷阱了,”他冷冷地说,“然后呢?非礼我?”
“别抬举自己了。”叶妮芙坐在床边。丹德里恩还是笑得像个傻瓜,偶尔还吧嗒吧嗒嘴。
“怎么回事,叶妮芙?这是个游戏,可我不清楚规则。”
“我告诉过你,”她坐在那说,“我总能得到我想要的。现在,我想要丹德里恩拥有的某样东西。只要得到它,我们就两清了。别担心,他不会受到伤害——”
“你放在地板上的东西,”他打断女术士,“是用来召唤恶魔的。有恶魔的地方就会有人受伤。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不会伤到一根汗毛,”女术士没搭理猎魔人,自顾自地续道,“他的声音会变得更加悦耳,他会很高兴,很开心。我们都会很开心。我们道别时将不会有痛苦,也不会有怨恨。”
“哦,维吉尼亚,”丹德里恩闭着眼睛哼哼着,“你的双乳如此迷人,比天鹅的绒羽还要精致……维吉尼亚……”
“他疯了么?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在享受美梦,”叶妮芙笑了,“他的愿望在梦中会成真。我很深入地探测过他的内心,那里面没多少东西。一些淫思邪念,几个梦,一堆诗歌。谁管他呢?装灯神的那只瓶子的盖子,杰洛特,我知道他没拿,是你拿去了。把它给我。”
“你要这盖子干什么?”
“我该如何回答你呢?”女术士笑得非常暧昧,“让我们试试以下说法:我怎么做不关你的事,猎魔人。这个回答足够了么?”
“不够,”他同样暧昧地笑道,“不够。但这不是你的错,叶妮芙,我是个很难被满足的人。”
“真可惜,你要继续不满足下去了。这是你的损失。请把盖子给我。别摆出那副表情,它不适合你英俊的脸蛋,也不适合你的肤色。顺带一说,我得提醒你,现在轮到你对我表达感激了。这个盖子算是首付。”
“你还把治疗款分成了好几期,”猎魔人平静地说,“很好,我早该想到。但我希望这场交易足够公平,叶妮芙。我买了你的帮助,自然会付钱。”
女术士的嘴角向上扬起,但她紫罗兰色的眼睛里仍然彻寒如冰。
“正当如此,猎魔人。”
“是我付钱,”他重复道,“不是丹德里恩。我先把他带到安全地方,完事之后我会回来,付你第二期的钱,还有剩下的。不过首先……”
他把手伸进腰带上的暗袋里,拽出那个刻着破碎十字和九芒星的黄铜盖子。
“给你,拿着。不是作为付款,而是一个猎魔人对你友善帮助的感谢,尽管这帮助斤斤计较,但总比你那些同僚好得多。拿着它,把它当作信物,我确保朋友的安全后,就会回来支付你的报酬。我没看到那只花丛中的蝎子,叶妮芙。我理当为自己的粗心大意付出代价。”
“好一番漂亮话。”女术士双手抱在胸前,“抑扬顿挫,动人心弦。可惜没有用。我现在需要丹德里恩,他得待在这儿。”
“他近距离接触过你想吸引过来的那个生物。”杰洛特指着地板上的法阵,“不管你怎么承诺,当你完成魔法,把灯神召唤到这儿的时候,丹德里恩肯定会再次承受痛苦,更甚以往。你想要的是瓶子里跑出来的那个怪物,不是么?你是想控制它,强迫它为你服务?哦,你不用回答,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你喜欢,大可以去抓十头恶魔。但别动丹德里恩。如果你拿他冒险,这就不是什么诚实的交易了,叶妮芙,而且你一个子儿都拿不到。我不会允许——”他停了下来。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发现呢。”女术士咯咯地笑起来。
杰洛特绷紧肌肉,牙关紧咬,集中全部的意志力。但没有用。他全身麻痹,就像一块石头雕像,双腿好比两根插在地里的木桩,甚至连脚趾都无法移动分毫。
“我知道你能用身上的力量抵挡咒语,”叶妮芙说,“我还知道你试图用滔滔雄辩打动我。可就在你讲话时,咒语正一点一点蔓延生效,现在你只能说话了。我知道你很善辩,但如果你继续饶舌,只会破坏我对你的好印象。”
“凯瑞尔丹——”他一边努力对付魔法力量,一边做着最后的挣扎,“凯瑞尔丹会察觉到你的意图。他很快会猜出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不信任你。叶妮芙。他打一开始就不相信你——”
女术士随手向门的方向一扫,整个屋子的墙壁便变得模糊起来,若隐若现,呈现出一种暗灰色。门消失了,窗户消失了,甚至连布满灰尘的窗帘和爬满苍蝇的壁画都消失了。
“就算凯瑞尔丹看出来了又怎样?”她做个鬼脸,“他会跑去搬救兵么?没人能通过我的魔法屏障。何况凯瑞尔丹哪儿也不会去的。他不会做出任何违逆我的事,任何事。他受我控制——不,这跟黑魔法无关。我才不用那种手段——只是简单的生理反应。他爱上我了,那个呆子。你没看出来么?你能想象么,他甚至打算向波儿提出决斗。一个受嫉妒折磨的精灵,真的很少见。杰洛特,我选择这间屋子不是没有原因的。”
“波儿·波雷特,凯瑞尔丹,埃尔迪尔,丹德里恩……你为达目的真是不择手段。但是我,叶妮芙,你永远别想利用我。”
“哦,当然。”女术士站起来,小心地避开地面上的符号和咒语,走到猎魔人面前,“毕竟,你欠我治愈诗人的人情。我要你做的只是小事,很小的事。在这里的一切结束后,我要离开林布,不过那之前还有几桩未了之事。我给过这里的几个人承诺,我总是说话算话的。即使自己没有时间躬身前往,也会让你替我去兑现诺言。”
猎魔人用尽全力去对抗咒语。但徒劳无功。
“别挣扎了,我的小猎魔人。”女术士不怀好意地笑着,“没用的。你拥有坚定的意志力和相当程度的魔法免疫力,但没法对抗我和我的咒语。别在我面前卖弄了,别以为你那粗鲁冷酷的男子气概会吸引我。即使我不用咒语,为了救朋友你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在所不惜。你会舔我的靴子。其余的等我想消遣的时候再说吧。”
猎魔人沉默不语。叶妮芙站在他身前,面带微笑,用一只手摆弄着丝绒缎带上的那枚镶嵌着钻石的黑曜石。
“我早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她续道,“在波儿的床上听你说了几句话后就知道了。我也早就想好要什么报酬了。我在林布遗留的琐事任何人都能解决,比如派凯瑞尔丹。但最后要去的是你,你欠我。为什么呢?因为你的傲慢无礼,因为你冷冰冰看我的眼神,因为你上下打量、恨不得把我看掉一层皮的无礼举动,因为你石头一样木讷的脸和你尖酸刻薄的舌头,因为你自认为可以面对面站在温格堡的叶妮芙面前、给她戴几顶高帽子就让她满足。你还认定她是个斤斤计较的女巫,不是么?你盯着她沾满肥皂泡的乳房时就是这么想的。现在是还债的时候了,利维亚的杰洛特!”
女术士用双手撩起长发,猛烈地吻向猎魔人的双唇,同时像吸血鬼那样狠狠地咬了他。他脖子上的徽章颤抖起来,杰洛特觉得银链在不断收缩,快把他勒死了。他耳边响起巨大的嗡鸣声,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他闭上眼睛,不再看女术士紫罗兰色的双瞳,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发现自己跪倒在地,耳边传来叶妮芙轻柔的声音。
“记住了吗?”
“是的,我的女士。”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就去执行我的命令吧。”
“听候您差遣,我的女士。”
“你可以吻我的手。”
“感谢您,我的女士。”
他感觉自己跪到她身前,脑袋里像有上万只蜜蜂嗡嗡作响。女术士的手闻起来有一股紫丁香和醋栗的味道。紫丁香和醋栗……紫丁香和醋栗……一道闪光。然后是黑暗。
栏杆,楼梯。凯瑞尔丹的脸。
“杰洛特!你怎么了?杰洛特,你要去哪儿?”
“我得,”他自己的声音响起了。“我得去——”
“哦,诸神啊!看看他的眼睛!”
弗拉提米尔的脸因惊骇而扭曲。埃尔迪尔的脸。然后是凯瑞尔丹的声音。
“不!埃尔迪尔!别碰他!别拦着他!别挡着他——别挡他的路!”
紫丁香和醋栗的香味。紫丁香和醋栗……
一扇门。炽烈的日光。好热。潮湿。紫丁香和醋栗的香味。暴风雨快要来了,他想着。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六
黑暗。香味……
香味?不,臭味。尿臊、腐草和潮湿的破布混合的味道。一支散发出焦臭气息的火把插在坑坑洼洼的岩壁上的铁支架里。一道影子被火把的光线投射在脏兮兮的地板上——铁格栅的影子。
猎魔人咒骂起来。
“你终于醒了。”猎魔人感觉到有人把抱他起来,将他后背靠在潮湿的墙壁上,“我都开始担心了,你昏迷好久了。”
“凯瑞尔丹?这是哪儿——该死,我的头快裂开了——我们在哪儿?”
“你觉得这是哪儿?”
杰洛特擦擦脸,看了看四周。对面的墙边坐着三个无赖。他看不太清,那些人坐的地方离火把太远了,几乎隐匿在黑暗中。在将他们与火光照亮的走廊分隔开来的铁格栅旁边,有一堆像是破布的东西。实际上那是个鹰钩鼻子的瘦老头,老头头发的长度和衣衫破烂的程度说明他不是昨天才来的。
“我们被扔进了地牢。”他沮丧地说。
“看来你的理智恢复了,这真让我欣慰。”精灵道。
“真见鬼……丹德里恩呢?我们被关到这儿多久了?自从——”
“我不知道。我被扔进这里时,跟你一样失去了意识。”凯瑞尔丹往后背垫了些稻草,想坐得舒服些,“这重要么?”
“该死,很重要!叶妮芙——还有丹德里恩——丹德里恩还在她手里,她打算——嘿,你们!我们俩被关进来多久了?”
地牢里的其他犯人只是相互窃窃私语,没人回答他。
“你们都聋了么?”杰洛特吐了口唾沫,嘴里仍是一股金属的腥味,“我问你们,现在是什么时辰?白天还是晚上?你们肯定知道什么时候送吃的来吧?”
他们再次低声交谈起来,最后纷纷清了清嗓子。“先生们,”其中一个人说,“别来打扰我们,也别跟我们说话。我们是体面的窃贼,不是政客。我们不打算挑战当权者。我们只偷东西而已。”
“就是这样,”另一人说,“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凯瑞尔丹哼了一声。猎魔人又吐了口唾沫。
“现实如此,”鹰钩鼻的老者含糊不清地说,“入狱以后,每个人首先想的都是明哲保身。”
“你,老头子,”精灵轻蔑地一笑,“你是他们一边还是我们一边的?你打算进哪一伙呢?”
“哪个都不,”对方自豪地回答,“因为我是无罪的。”
杰洛特又吐了口唾沫。“凯瑞尔丹?”他揉着太阳穴,“挑战当权者……这是真的么?”
“当然。你不记得了?”
“我走上大街……人们都看着我……然后……然后前面有家商店——”
“一个当铺。”精灵放低声音,“你走进当铺。嗯,你进去的时候一拳打碎了老板的牙齿,狠狠的一拳。”
猎魔人磨着牙,咒骂起来。
“店主倒在地上,”凯瑞尔丹轻声续道,“然后你又踢了他的肚子好几下,选择的部位恰到好处。店员跑来帮老板,结果被你从窗户扔到大街上去了。”
杰洛特撇了撇嘴:“恐怕这不是结局吧。”
“的确不是。你离开当铺之后,跑到了大路中央,朝路人推推搡搡,还大喊些关于一位女士的荣誉之类的胡话。你后面跟了一大群人,我、埃尔迪尔和弗拉提米尔也在其中。最后你停在了药剂师拉罗诺兹的店门口,进去待了会儿,然后拖着他走了出来。你当着众人的面发表了一场演讲。”
“什么演讲?”
“简而言之,你宣称一个体面人永远不应称职业妓女为‘婊子’,因为这种说法低俗龌龊,至于用‘婊子’来称呼自己既没有上过也没有付过钱的女人,则是种十分幼稚的行为,应当受到惩罚。你还宣布,惩罚应该当众执行。随后你把药剂师的脑袋塞到他的双腿之间,扒下他的裤子,用皮带狠狠地抽了他的屁股……”
“继续说,凯瑞尔丹。继续,不用留情。”
“你当街痛打拉罗诺兹的屁股,而他在大街上杀猪似的号叫,请求满天诸神和类似存在的帮助,乞求宽恕——他甚至保证以后决不再犯,但你明显不相信他。后来,几个全副武装的恶棍——在林布市被称作守卫——赶了过来。”
杰洛特点了点头。“然后我们就因为挑战当权者被带到了这儿?”
“不。你先前已经攻击过当权者了。当铺老板和药剂师都是市议会的议员,两个人都叫嚣要把叶妮芙赶出市镇。他们不只在议会上投票,还在酒馆中传播各种低级恶劣的谣言。”
“我猜到了。继续说。你说到了守卫出现,是他们把我扔到这儿的?”
“他们倒是很想。哦,杰洛特,那场面真够精彩的。你的身手简直深不可测。他们手拿长剑、鞭子、棍子还有短柄斧,而你手里只有一根从某个花花公子那儿抢来的手杖。你把他们全部打翻,随后继续前进。我们大部分人都知道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那就告诉我吧。”
“你去神殿了。因为神殿的祭司克里普也是市议会的成员,他花了大把时间对叶妮芙布道。你宣称要给他上一堂妇女知识课,言谈中故意省略了他的头衔并且用上了其他一些精彩的称呼,跟在你身后的小孩听了都可开心了。”
“啊哈,”杰洛特撇了撇嘴,“这么说还得加上亵渎神灵。我还做了什么?在神殿墙壁上涂鸦?”
“没,你没进去。约莫有一个连的兵力在神殿前方等着你,他们全副武装,恨不得把所有能找到的装备都绑到了身上。看当时的情况,你多半会被大卸八块,但还没等走到他们面前,你突然蹲下,双手抱头,然后晕了过去。”
“这些就无所谓了。好了,凯瑞尔丹,你又是怎么给关进来的?”
“你晕倒时有几名守卫跑过来殴打你。我跑过去和他们理论。结果脑袋挨了一棍子,就被送到这鬼地方来了。毫无疑问,他们会控告我参与反人类阴谋。”
“既然说到了控告,”猎魔人又磨起牙来,“你觉得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
“如果市长内维尔能及时从首都回来,”凯瑞尔丹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谁知道呢?他是我朋友。如果他没回来,审判将通过市议会进行,当然了,议员包括拉罗诺兹和当铺老板。这就意味着——”
精灵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尽管牢内漆黑一片,但他的动作足以表明一切了。猎魔人没有回答。那些窃贼们不时地窃窃私语,那个认定自己无辜的瘦老头看起来似乎睡着了。
“很好,”杰洛特说着,吐出一句恶毒的咒骂,“不只我会被吊死,还得连累你被吊死,凯瑞尔丹。不用想,还有丹德里恩。等等,别插话。这些全是叶妮芙搞出来的,可我成了替罪羊。都是因为我的愚蠢。她欺骗了我,狠狠地耍了我一把。”
“唔……”精灵咕哝道,“没什么可说的,也没什么办法了。我警告过你要小心她。该死的,我警告过你,可最后呢,我原来是个——请原谅我的用词——跟你同样愚蠢的傻瓜。你以为我是被你连累进来的,但事实正相反。你是因为我才被抓的。原本在大街上我就能阻止你,能想办法制服你,不让你——但我没有。因为我担心如果打破了她施在你身上的咒语,你会回去……伤害她。原谅我。”
“我无须道歉,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咒语有多强。我亲爱的精灵,普通的咒语用不了几分钟我就能自行解除,更不会在解除的时候晕倒。你没法打破叶妮芙的咒语,而且也制服不了我。想想那些警卫吧。”
“我当时想的不是你。我再重复一遍:我当时想的是她。”
“凯瑞尔丹?”
“什么?”
“你,你是不是——”
“我不喜欢夸大其词,”精灵打断了他的话,脸上带着悲伤的笑容,“我的确倾心于她。你是不是很诧异为何有那么多人被她吸引?”
杰洛特闭上了双眼,脑海中浮现出叶妮芙的倩影。
“不,凯瑞尔丹,”他说,“我一点都不诧异。”
重重的脚步声和金属撞击声在走廊里响起。四个人影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地牢里。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那个无辜的老头像只山猫一样跳到一边,躲进了那一群罪犯中。
“这么快?”精灵低声惊叹,“我以为搭绞刑台的时间会长一些,”
领头的是个高个子守卫,他头顶光秃秃的,脸上却像野猪一样鬃毛直立。他指指猎魔人,简洁地命令道:“那个。”
另外两个守卫抓住杰洛特,把他提了起来,摁在墙上。鹰钩鼻老头和那群窃贼在角落里挤成一团。凯瑞尔丹想跳起来,但一个守卫用短剑抵住他的胸口,他只好乖乖地坐回脏地板上。
秃头守卫站在猎魔人面前,挽起袖子,开始摩拳擦掌。
“拉罗诺兹议员,”他说,“让我问问你在我们这个小地牢过得舒不舒服。或许你有什么需要?也许你终于开始害怕了?嗯?”
杰洛特一言不发,抓住他的两个守卫用沉重的靴子踩着他的双脚,这让他无法踢到光头守卫。
光头守卫来回走了两圈,最后一拳打到猎魔人的肚子上。他绷紧肌肉来抵挡,但没有用。杰洛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低头盯着自己皮带上的搭扣。随后两名守卫又把他的头拽了起来。
“你没有什么要求吗?”守卫散发着洋葱和烂牙臭味的嘴在杰洛特的面前一开一合,“看来你很懂事——市议会的人会很高兴的。”
又一拳打在相同的地方。猎魔人气息一窒,想要呕吐,但什么都吐不出来。
秃头守卫转了个身,换了一只手。
砰!杰洛特又看向了自己的皮带搭扣。这很奇怪,那上面又没有个洞能让他钻进去。
“怎样?”那守卫向后退了一点,毫无疑问是要来下狠的。“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拉罗诺兹让我问问。但你为什么不说话?舌头打结了?我帮你治治!”
砰!
杰洛特还没有晕过去。他觉得自己应该晕过去的,不然内脏恐怕就不保了。想要晕过去,他必须迫使那个守卫——
守卫吐了口唾沫,龇了龇牙,再次握紧了拳头。
“怎么?你就没有愿望?”
“只有一个……”杰洛特艰难地抬起头,从嗓子中挤出声音,“就是要你炸成碎片,你这婊子养的。”
秃头守卫气得咬牙切齿,后退一步狠狠地来了一拳——不出杰洛特所料,这一拳打向了他的头。但是这一拳没有碰到他的头。守卫突然像只火鸡般咯咯乱叫,全身变红,双手捂住肚子,大声哭号起来……
最后他爆炸了。
七
“我该拿你们怎么办?”
一道刺眼的闪电刺破窗外的夜空,随之而来的是轰鸣的雷声。外面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杰洛特和凯瑞尔丹坐在长椅上,上方挂着一块绣有先知雷比欧德斯放牧羊群场面的硕大毛毯,两人低着头,一言不发。市长内维尔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愤怒地喘着气。
“你们这帮该死的巫师!”市长突然停定,冲两人大喊,“你们是来我的城市捣乱的吗?这个世界上就没别的城市了么?”
精灵和猎魔人仍然保持沉默。
“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市长顿了顿,“把那个守卫变得——像个西红柿!像果浆!四处飞溅的红色果浆!这太残暴了!”
“残暴而且渎神,”在场的祭司附和道,“这么残暴的事,就算傻瓜也能猜到幕后指使者是谁。是的,市长,我了解站在这儿的两人,凯瑞尔丹和一个自称是猎魔人的男人,他们都没有足够的魔力。这一切都是叶妮芙的手段,她会被诸神惩罚的!”窗外炸起一个响雷,仿佛在确证祭司的说法。“除了她不会有别人了,”克里普续道,“毫无疑问。除了叶妮芙,谁想去找拉罗诺兹报仇呢?”
“哈哈哈,”市长突然笑出了声,“我倒是无所谓。拉罗诺兹一直在阴谋对付我,他觊觎我的位置。现在,人们再也不会尊敬他。人们只要一想起他的屁股——”
“够了,内维尔大人,您这是在表扬罪犯么?”祭司皱起眉头,“我要提醒您,要不是我给猎魔人进行了驱魔,他早就出手袭击我,并且破坏神殿的权威了——”
“那是因为你在布道时说过她的坏话,克里普。就连波雷特都跟我抱怨过这事。不过事实就是事实,听见了么,你们两个恶棍?”市长转身看着猎魔人和精灵。“没什么能为你们做过的事开脱!我不会容忍这样的行为!我们说得够多了,现在抓紧时间,把所有事情告诉我吧,为你们自己做辩护,因为如果你们不实话实说,我向我的先祖起誓,明年今日就是你俩的祭日!告诉我,就是现在,就当你们在忏悔室里!”
凯瑞尔丹重重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而又不无恳求地看着猎魔人。
杰洛特也叹了口气,然后清清嗓子,叙述了所有事情。当然,几乎是所有事情。
“原来如此,”祭司沉默了一会儿,“钓上来的瓶子。被释放的界灵。还有个盯上了怪物的女术士。不坏的组合。但可能导致糟糕的结果,非常糟糕。”
“界灵是什么?”内维尔问,“叶妮芙要它干吗?”
“巫师们,”祭司克里普解释道,“从自然之力中汲取力量,更准确地说,是从被称作‘四大元素’或者‘四大法则’的东西里汲取。气,水,火,土,按巫师们的术语来讲,每种元素都有自己的界域,如水界域,火界域等等。在那些我们常人无法触及的界域里,就居住着那些叫做界灵的东西——”
“这些都是传说故事,”猎魔人突然插话,“因为据我所知——”
“别插嘴,”克里普干脆地打断猎魔人,“很明显你对那些故事知之甚少,猎魔人。所以还是保持安静,听听比你聪明的人怎么说吧。我们继续说界灵,它们共分四种,对应四个界域。灯神对应大气,水妖精与水相关,火巨怪是火界域的主宰,地灵则是土的界灵——”
“你自己跑题了,克里普,”内维尔接过话头,“这里不是神学院,别给我讲课。简单点说,叶妮芙想拿这只界灵做什么?”
“市长大人,界灵是活的魔力储存装置,一个巫师如果有一只界灵可供驱使,便可直接把那些魔力转化成咒语,无须再从自然中抽取力量。界灵替他们把过程省略了。这样的巫师会拥有强大的力量,接近全能——”
“可我从没听说哪个巫师拥有全能的力量。”内维尔反驳道,“相反,大部分关于他们力量的描述都言过其实,其实办不到这个,也办不到那个——”
“巫师斯丹莫福德,”祭司再次摆出一副讲课的架势,“曾移走一座山,只因为那座高山挡住了他高塔的视线。那一举动空前绝后,因为据斯丹莫福德自己说,他得到了一只地灵的服务,一只土界灵。还有记录描述过另一些相同规模的魔法,比如只可能是水妖精引发的可怕暴雨和滔天巨浪。由火巨怪降下的火柱和爆炸——”
“龙卷风,飓风,横扫陆地。”杰洛特低声说,“乔弗利·蒙克。”
“没错。我看你多少还知道点东西。”克里普看向他的眼光变得友善了些。“传说蒙克有一只灯神可供驱使——甚至不止一只——他把它们装在瓶子里,需要时才召唤出来。一只灯神三个愿望,随后它们就会跑回自己的界域去。”
“河里那只可是什么愿望都没满足,”杰洛特断然说道,“他一出来就掐住了丹德里恩的脖子。”
“界灵们,”克里普皱了皱鼻子,“是一种对人类充满恶意的凶猛存在。它们不喜欢被关在瓶子里、按命令移山填海。它们会尽可能地让人类表达不出自己的愿望。哪怕人类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它们也往往会采取不可控不可预见的方式去执行,通常是按照人们说出的字面意思,因此拥有它们的人必须特别注意自己说了些什么。想要征服灯神的人必须有铁一般的意志,钢一样的神经,强大的魔力以及相当程度的能力。从你的描述来看,猎魔人,应该是你们的能力不足。”
“我的能力的确不够制服那个家伙,”杰洛特点点头,“但我把他赶跑了。他飞得那么快,空气都在呼啸。所以说那个咒语应该有效才对。的确,叶妮芙嘲笑过我的驱魔咒——”
“什么驱魔咒?重复一遍。”
杰洛特逐字逐句地重复了一遍。
“什么?”祭司的脸色先是变白,随后变红,最后变成了蓝色,“你好大胆子!竟敢拿我开玩笑?”
“原谅我,”杰洛特慌忙解释,“说实话,我不知道……这个咒语是什么意思。”
“以后就不要重复不知道的东西!真不知你从哪听来这些乌七八糟的!”
“够了。”市长挥挥手,示意他们安静,“我们在浪费时间。我们现在知道了女术士为何要那个灯神。但是克里普,你说这非常糟糕。这有什么糟糕的?让她抓住它然后下地狱去吧。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觉得——”
即便市长不是在夸口,也没有人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因为有个闪闪发光的长方形出现在长椅旁边的墙上,光芒闪过,丹德里恩便落在了市政厅里。
“他们是无辜的!”诗人坐在地板上,左顾右盼,双眼朦胧不清。他用清晰悦耳的嗓音喊道:“他们是无辜的。猎魔人是无辜的。请你们相信!”
“丹德里恩!”杰洛特喊了一声,连忙阻止显然正要施展驱魔咒或是诅咒的克里普,“你是怎么……丹德里恩!”
“杰洛特!”诗人跳了起来。
“丹德里恩!”
“这是谁?”内维尔喊道,“该死,如果你不赶紧停止施放咒语,我可不敢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我说过,林布市禁止施法!想要使用,你得写申请,还要上税,外加印花税……呃?这不是那个诗人么?猎魔人的人质?”
“丹德里恩,”杰洛特把手搭在诗人的肩膀上,“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我不知道,”诗人脸上天真和担心混杂在一起,“说实话,我连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我记不起太多东西,而且我敢发誓,我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噩梦。只记得有一位十分漂亮的黑发女郎,她眼睛里怒火熊熊——”
“你跟我说什么黑发女郎?”内维尔生气地打断了诗人,“说重点,你这家伙,说重点。你刚才叫嚷猎魔人是无罪的。我该怎么理解?难道拉罗诺兹是自己打了自己的屁股?你说猎魔人是无辜的,难道一切都是幻觉?”
“我对屁股和幻觉什么的一无所知,”丹德里恩骄傲地说,“我要重复一遍,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个优雅的女人,她穿着黑白搭配、很有品位的衣服。她把我扔进一个闪光的洞里,那肯定是一扇魔法门。但之前她明确交代给我一件差事,要我一到达目的地,就立刻开口。她要我说的话是:‘我希望你们相信,对于先前发生的一切,猎魔人是无辜的。这就是我的愿望。’逐字逐句,一字不差。我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句话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么说。但黑发女郎连说一个字的机会都没给我。她非常不优雅地骂了我几句,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扔进了传送门。就是这样,而现在……”丹德里恩站了起来,掸掸上衣,检查了一下领子和袖口的花边是否沾了灰。“先生们,希望你们能告诉我城中最好的酒馆的名字和位置。”
“我的城市中没有糟糕的酒馆,”内维尔缓缓地说,“但是在你亲眼见识之前,恐怕得先好好体验一下这个城市里最好的地牢。你和你的同伴!我提醒你们,你们还没获得自由呢,你们这帮恶棍!都是群什么人啊!一个讲了个难以置信的故事,另一个从墙里跳了出来,大喊无辜。还说什么他妈的愿望,还要我相信你。你也配喊什么愿望——”
“诸神啊!”祭司突然抱着他光秃秃的脑袋,“这下我明白了!愿望!最后的愿望!”
“你怎么了,克里普?”市长皱了皱眉,“你没事吧?”
“最后的愿望!”祭司重复道,“她让吟游诗人说出了最后一个、也就是第三个愿望。哦,毫无疑问,叶妮芙已经设好魔法陷阱,想赶在界灵跑回自己的界域前抓住它!内维尔大人,我们必须——”
外面的雷声再次响起,声音之大,令墙壁也摇晃起来。
“该死!”市长低声骂了一句,随后走到窗户边,“真够险的。差点就劈中一栋房子了。要是再给我来一场火灾——哦,诸神呐!过来看!快过来看啊!克里普!那是什么?”
他们不约而同地跑到窗边。
“我的妈呀!”丹德里恩护住了脖子,大喊着,“是他!就是那个婊子养的掐过我的脖子!”
“灯神!”克里普大喊,“空气的界灵!”
“在埃尔迪尔的旅馆上方!”凯瑞尔丹喊道,“在他家房顶上!”
“她抓住了它!”祭司身子探得太靠外了,差点掉下去,“你看见魔法的光芒了么?女术士抓住了那个界灵!”
杰洛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多年前,当他还拖着鼻涕在凯尔·莫罕的猎魔人据点学习时,他和朋友艾斯卡尔捕获过一只巨大的森林黄蜂,并把它装进了一只玻璃瓶。他们看着瓶子里的黄蜂滑稽的动作捧腹大笑,直到最后被导师维瑟米尔发现,用皮带好一顿抽。
灯神在埃尔迪尔的旅馆的房顶转着圈,动作像极了那只黄蜂。它飞上飞下,升起又俯冲,狂乱地转着圈。因为这只灯神和凯尔·莫罕的那只黄蜂一样,它的自由已被限制。闪烁着五彩光芒的光线让人眼花缭乱,那光线紧紧缠住了灯神,另一端延伸进房顶。但是显然,灯神比黄蜂有更多的选择,黄蜂没有力气敲破周围的屋顶、折断烟囱、粉碎高塔。但是灯神可以,并且它已经在做了。
“它正在毁坏我的城市,”内维尔悲痛地撕扯着头发,“那个怪物正在毁坏我的城市!”
“哈哈哈,”祭司大笑起来。“看上去旗鼓相当!那是个相当强大的灯神。真不知最后是谁抓住谁,是女巫抓住他呢,还是他抓住女巫!哈,灯神会把她撕成碎片的。好!真是恶有恶报!”
“去他娘的恶有恶报!”市长不管窗户下面有没有选民,自顾自地大喊道。“看看那面在发生什么,克里普!恐怖,毁灭!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这秃头白痴!装得那么博学,喋喋不休,可就没一句在重点上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恶魔会……猎魔人!做点什么啊!你听到没,无辜的猎魔人?做点什么来阻止那个恶魔!我可以宽恕你的所有罪行,只要——”
“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内维尔大人。”克里普不屑地看着市长,“你肯定没认真听我刚才的话。就是这样,你从不听我的。这次,我重复一遍,这是一只异常强大的灯神。如果不是如此,女术士早抓住他了。然而她的咒语很快就会减弱,随后灯神就会给她致命一击,最后跑掉。到那时,这儿就恢复和平了。”
“但是同时,城市会化为废墟?”
“我们只能看着,”祭司道,“但不是无所事事。下令吧,市长大人。告诉人们撤出房子,准备好应对火灾。现在发生的一切与界灵解决女巫之后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杰洛特抬起头,正对上凯瑞尔丹的眼睛,随后又转过头去。
“克里普先生,”猎魔人突然下定决心,“我需要你的帮助。丹德里恩走的那个魔法门。那个门依然通向——”
“那里根本一点魔法门的痕迹都没留下,”祭司指着墙,冷冷地说,“难道你看不见么?”
“魔法门总会留下痕迹,即使是不可见的。一个咒语可以让它显现出来,我会追寻这些痕迹。”
“你肯定疯了。就算那样一个通路没把你撕成碎片,你通过它能找到什么呢?你难道想落进漩涡中心吗?”
“我只问你能否用魔法将痕迹显现出来。”
“魔法?”祭司骄傲地抬起头,“我可不是那些渎神的巫师!我从不施展魔法!我的力量来自信仰和祈祷!”
“能不能?”
“能。”
“那就做吧,没时间了。”
“杰洛特,”丹德里恩突然说,“你简直是在胡言乱语!离那个该死的怪物远点吧!”
“拜托,安静点,”克里普说,“严肃点,我正在祈祷。”
“去他妈的祈祷!”内维尔咒骂道,“我要去召集人民,得做点什么,而不是站在这里说闲话!诸神啊,这算个什么日子啊!”
猎魔人感到凯瑞尔丹碰了碰他的肩膀。他转回去,发现精灵看着他的眼睛,最后移开了视线。“你要去那儿,是因为你不得不去,是么?”
杰洛特犹豫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又闻到了紫丁香和醋栗的香味。
“我想是的,”他有些不情愿地回答,“我必须去。很抱歉,凯瑞尔丹——”
“别道歉。我能体会你的感受。”
“这可不一定。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精灵笑了,笑容里似乎带有某种喜悦。“就是这样,杰洛特,就是这种感觉。”
克里普站直身子,做了个深呼吸。“准备好了,”他指着墙上那道微弱难辨的魔法门轮廓,“魔法门很不稳定,无法持续很长时间。我也不能保证它会不会突然消失。先生,跳进去之前请自省。我可以给你祝福,但要偿还您的罪孽——”
“没时间了,”杰洛特打断祭司,“我明白你的好意,克里普先生,但是没时间了。你们所有人,统统离开屋子。如果魔法门爆炸,会震伤你们的耳膜的。”
“我留下。”丹德里恩和精灵离开后,克里普对猎魔人说。他的双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一道跃动的光环笼罩住了他,“我会建立个保护圈,以防万一。而且如果传动门爆炸……我会试着将你拉出来,猎魔人。耳膜算什么?那东西是能长回来的。”
杰洛特感激地看着他。
祭司笑了。“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他说,“你想去救她,是么?但只有勇气还不够。灯神是复仇心极重的生物。女术士已经失败了,而你到那里以后的任务决不轻松。所以,你还是先自省吧。”
“我已经反省过了。”杰洛特站在金光流转的传送门前,“克里普先生?”
“怎么?”
“那个驱魔咒让你那么生气……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啊,你还有心情说笑——”
“拜托,克里普先生。”
“好吧,”祭司躲在市长的橡木大桌后面,“这是你最后的愿望,我就告诉你好了。它是说……嗯……嗯……本质上就是……滚回家操自己去吧 !”
杰洛特跳进传送门,冰冷与虚无将他的大笑声掩盖。
八
传送门呼啸盘旋,仿佛一道龙卷风,最后不客气地把他吐了出来。猎魔人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吸气。地板在不断震动。开始他以为这是惊心动魄的旅行后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错了。整个房子都在摇晃,在暴风雨中吱嘎作响。
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并未身处上次与叶妮芙交锋的那间小屋,而是落在了埃尔迪尔旅馆的大厅中。
他看到了她。她跪在两张桌子之间,俯身在那颗魔法球上。魔法球中燃烧着乳白色火焰,火焰光华四射,那光华甚至染上了她的十指。魔法球的光线形成了一幅画,摇摆不定,但清晰可见。杰洛特看到一道道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光线从五角星的图案中射出,穿过房顶,射向那只被束缚住的灯神。
叶妮芙看到了他,她跳起身,抬起手。
“不!”他喊道,“别这么做!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她冷哼一声,“就你?”
“就我。”
“不计前嫌?”
“不计前嫌。”
“有意思。但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滚出去。”
“不。”
“滚出去!”她大喊,脸因为愤怒而扭曲,“这儿很危险!局面已经失控了,你不明白么?我没法控制它。我不明白原因,可那混账东西的力量一点儿没减弱!我在他满足了诗人的第三个愿望后抓住了它,想把他关进水晶球里。但是他的力量一点减弱的趋势都没有!该死,看起来他似乎还在变强!但我还是会打败他,我会毁灭——”
“你毁灭不了他,叶妮芙。他会杀了你。”
“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她的话被打断了。整个屋顶瞬间被掀开。水晶球投射出的幻象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一道巨大的长方形图案出现在天花板上。女术士咒骂了一声,旋即抬起双手,火星从她的指尖喷涌而出。
“跑啊,杰洛特!”
“怎么了,叶妮芙?”
“他找到我了……”她的声音扭曲了,脸上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他想接近我。他正在建立传送门。虽然他无法打破身上的束缚,但可以通过传送门直接过来。我无法——无法阻止他了!”
“叶妮芙——”
“别打扰我!我得集中精神……杰洛特,你必须离开这儿。我会开个传送门,送你出去。但你要当心,这道门通向哪里是不确定的,我没有时间和精力……我不知道你会被传到哪儿……但你会安全的……准备好——”
一个巨大的传送门突然出现在天花板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无规则地扩张着。虚空中出现了一张猎魔人十分熟悉的嘴,它晃动着上嘴唇,大声咆哮,声音足以刺穿耳膜。叶妮芙跳了起来,挥舞双手,喊出一个咒语。一个光网从她的手掌中伸展开,裹住了灯神。灯神咆哮一声,随后其手臂突然伸长,像眼镜蛇一样射向女术士的脖子。叶妮芙没有后退。
杰洛特冲向了她,把她推到一旁,同时用身体挡住了灯神的手臂。灯神被魔法光线缠着,它像个软木塞一样从魔法门中跳了出来,张着嘴冲向他们。猎魔人咬紧牙关,结出一个法印,却没有丝毫效果。但是灯神忽然不再攻击了。它悬浮在天花板下,膨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它用苍白的眼睛瞪着杰洛特并不断号叫。那咆哮似乎有所意指,似乎是一种命令,或是指令。他不太明白。
“这里!”叶妮芙指着楼梯旁的墙上她刚刚建起的传送门。和界灵建起的传送门相比,女术士的传送门太渺小了,差了一个等级。“这里,杰洛特!用它出去!”
“一起走。”
叶妮芙的双手在空中结出眼花缭乱的法印,并不断喊出咒语。五彩缤纷的光线朝灯神倾泻而出。灯神像个大黄蜂一样旋转着,收紧了身上的光绳,随后又放松开。他在向女术士移动,尽管缓慢,但是确实一点点靠近了。叶妮芙没有后退。
猎魔人跳向她,用一只手灵巧地抱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叶妮芙愤怒地咒骂着,不断用手肘打他。他没有放开她。咒语产生的刺鼻的臭氧味道也没能掩盖住她身上紫丁香和醋栗的香气。杰洛特抓住她乱踢的双腿,带着她冲进了那个小一些的闪烁着乳白色光晕的传送门中。那个通向未知之处的传送门。
他们掉出来的时候抱成一团,落在了大理石地面上,并沿着地面滑去,最后撞到了一个巨大的烛台和一张桌子。桌子上的水晶高脚杯、大盘大盘的水果和一大盘挂着海藻的冰镇牡蛎纷纷落到地上。尖叫声响成一片。
他们躺在一个大厅正中间,头顶亮着大吊灯。穿着得体、珠光宝气的绅士和女士们停止了舞蹈,全场鸦雀无声地看着他俩。音乐声戛然而止。
“你这傻瓜!”叶妮芙抬手抓向他的眼睛,“大傻瓜!你打断了我!我差点就要抓住他了!”
“你抓到个屁!”他也火冒三丈地喊回去,“我救了你的命,你这蠢女巫!”
她像只发怒的猫一样发出嘶嘶声,火星从她的手掌中喷射出来。
杰洛特把脸转向一边,抓住了她的手腕,两人在海藻、冰块和牡蛎间滚作一团。
“你们有邀请函么?”一个胸前挂着管家金链的肥胖男人傲慢地看着他们。
“滚你妈的!”叶妮芙尖声骂道,双手仍试图抓向杰洛特的眼睛。
“你侮辱我,”那管家愤怒地说,“毫无疑问,你们被传送冲昏了头。我要向巫师议会投诉。我会要求——”
没人听他决定要做什么。叶妮芙挣脱了猎魔人的控制,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随后又踢了他一脚,最后跳进了墙上那个正在渐渐消失的传送门。
杰洛特紧随其后,老练地抓住了她的头发和腰带。
叶妮芙也老练地反手给了他一肘。
剧烈的动作撕开了她腋下的衣服,露出一只形状匀称的乳房。一只牡蛎也从裙子里掉了出来。
他们同时摔进了传送门的虚空之中。杰洛特能听到那名管家在身后叫喊:“音乐!继续演奏!什么都没发生。别让这次意外坏了大家的兴致!”
猎魔人认定自己每一次成功地穿越传送门,遭遇厄运的风险就会成倍地增加。他猜对了。他们到达了目标——埃尔迪尔的旅馆,但是他们出现在天花板下面。两人一起摔下来,撞碎了楼梯栏杆,一阵地动山摇后,又撞上了桌子。这个桌子本来也算不上多结实,这时立刻散了架。
叶妮芙滚到了桌子底下。猎魔人觉得她应该已经晕过去了。但他错了。
她一拳打在猎魔人的眼睛上,吐出连篇的恶毒咒骂,多半是从哪个矮人殡仪师那儿学来的——矮人向来以脏话闻名。咒骂伴随着一下下凶狠的拳头,胡乱地砸在猎魔人身上。
杰洛特抓住她的双手,为免撞到额头,他把脸埋进了女术士腋下衣服的裂缝里,那里散发着紫丁香、醋栗和牡蛎的味道。
“放开我!”女术士像只小马一样乱踢着脚,“你这白痴!放开我!灯神的束缚随时可能被打破。我得去把它加固,否则灯神就要跑掉了!”
猎魔人想要回答,但他说不出话来。他抓得更紧,试图把女术士摁在地板上。叶妮芙高声咒骂,不断挣扎,随后狠狠地用膝盖撞上了猎魔人的胯骨。没等他喘过气来,女术士已经挣脱了他的手,尖声念出一串咒语。猎魔人只觉迎面一股强大的力量袭来,裹挟着他直接击穿了一面墙,最后撞碎了一个双门柜才停下来。
九
“那里发生了什么?”丹德里恩紧贴着墙,伸长脖子,试图穿透暴雨,看清远处发生的事,“告诉我那里发生了什么,该死的!”
“他们打起来了!”一个小孩儿叫嚷着,从旅馆那边逃了过来,仿佛身上着了火。他那些衣衫褴褛的同伴也都四散逃开,光脚丫在水中踩起一串泥水,“女巫和猎魔人在打架!”
“打起来了?”内维尔非常惊讶,“他俩在打架,而那头该死的恶魔在毁坏我的城市!看啊,他又推倒了一个烟囱。毁掉了砖窑!嘿,快去那儿,快啊!诸神保佑,幸好现在是大雨天,否则得有好一场大火!”
“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的,”克里普垂头丧气地说,“魔法的光芒正在减弱,界灵随时可能挣脱束缚。内维尔先生!让人们都离远点儿!那儿随时都可能发生最糟糕的事!到时候那栋房子只会剩下碎片!埃尔迪尔先生,你笑什么?那可是你的房子。你怎么这么开心?”
“我为那房子投保了一大笔钱!”
“保单包括魔法和超自然伤害么?”
“当然。”
“哦,精灵先生,您真明智。太明智了。提前表示祝贺。嘿,你们这些人,找地方藏起来吧!想活命的千万别靠近!”
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埃尔迪尔的房子里传了出来。白光闪烁。一小群人顶着枕头向祭司他们的方向跑来。
“杰洛特为什么要去那儿?”丹德里恩呻吟道,“他干吗非要去救那个女巫?他妈的为什么啊!凯瑞尔丹,你知道么?”
精灵凄然一笑。“我知道,丹德里恩,”他说,“我当然知道。”
十
杰洛特侧身一跃,再次躲开了从女术士手指上射出的明橙色光束。她明显很累了,光束无论强度和速度都不及从前,避开它们不是什么难事。
“叶妮芙!”他喊道,“冷静点!你能听我说话吗?你不可能——”
没等他说完,细长的红色闪电束从女术士的手指上射出,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他的衣服嘶嘶作响,并且开始冒烟。
“我不能怎样?”女术士咬牙切齿地问,“你很快就会看到我能做什么。只要你在那儿老实躺一会儿,别来挡我的路。”
“把这东西拿开!”他在这张闪光的蛛网中挣扎着,冲女术士大喊,“我要被烧着了,见鬼!”
“待在那儿别动,”女术士喘着粗气说,“只有你动它才会烧着……我没有时间和你耗了,猎魔人。我们玩了一场,够了。我得去对付灯神,他已经准备逃跑了——”
“逃跑?”杰洛特尖叫道,“该跑的是你!那个灯神……叶妮芙,仔细听我说。我告诉你事情真相。”
十一
灯神挣了挣身上的枷锁,转了一圈。一座小塔被他扫倒,倒在了房子上。
“你们看它叫得那个凶啊!”丹德里恩皱了皱眉,本能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多恐怖的叫声!它看起来都怒不可遏了!”
“全是因为他,”克里普说。凯瑞尔丹看着他。
“什么?”
“灯神的怒火,”克里普重复道,“我一点不惊讶。换作是我也会生气的,如果我不得不在字面意义上满足猎魔人意外给出的第一个愿望——”
“什么意思?”丹德里恩喊道,“杰洛特?愿望?”
“他是拿着封印灯神的瓶盖的人,灯神必须满足他的愿望。这也是为何女术士无法制服它。但是猎魔人不能告诉她真相,即便他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不能说。”
“该死,”凯瑞尔丹自言自语道,“我明白了。地牢里那个守卫爆炸……”
“那是猎魔人的第二个愿望。他还剩一个。最后一个。但他不能把这事告诉叶妮芙!”
十二
她面无表情地站着,俯身看向猎魔人,不再关注在房顶拼命挣扎的灯神。整个房子都在摇晃,石灰和碎片从房顶雨点般砸落,家具倒在地上,时不时震动一下。
“原来如此,”她冷笑道,“祝贺你,你成功地骗过了我。原来不是丹德里恩,是你。所以灯神才挣扎得这么厉害!但是我还没输,杰洛特。你低估了我,也低估了我的力量。你和灯神都在我掌心里。你不是还有最后一个愿望么?来许愿吧。这样做可以释放灯神,让我抓住它。”
“你没剩下多少力量了,叶妮芙。”
“你低估了我的力量。许愿,杰洛特!”
“不,叶妮芙,我不能……灯神也许会满足我的愿望,但它不会放过你的。它一旦恢复自由就会杀了你……你没法抓住它,也对付不了它。你太虚弱了,几乎都站不住了。你会死的,叶妮芙。”
“那是我的事!”她狂怒地喊,“我怎样和你有什么关系?不如去想想灯神能给你带来什么!你还剩一个愿望!你可以要自己想要的东西!好好利用它!说出来,猎魔人!你可以要任何东西!任何东西!”
十三
“他俩都要死了?”丹德里恩边哭边问,“怎么会这样?克里普,为什么?说到底,那个猎魔人——那么多意外,那么多灾难,他不是都挺过来了吗?为什么?什么事绊住了他?为什么他不把那个该死的女巫丢在那儿自生自灭?这太愚蠢了!”
“非常愚蠢,”凯瑞尔丹苦涩地重复道,“非常蠢。”
“这是自杀,完全的白痴行为!”
“这是他的工作,”内维尔严肃地说,“猎魔人在拯救我的城市。诸神作证——如果他打败女巫、赶走恶魔,我要赏他一大笔……”
丹德里恩一把摘下装饰着苍鹭羽毛的帽子,朝它吐了口唾沫,然后扔到泥水里,还冲上去踩了两脚,边踩边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脏话把猎魔人骂了个遍。
“但他……”诗人突然哽咽着说,“他还有一个愿望没有说!他可以救下他俩的命!克里普先生!”
“没那么简单,”祭司皱紧眉头,认真思考着,“但是如果……如果他许了正确的愿望……如果他把自己的命运和……不,我不觉得会发生这样的事。这种事不发生或许更好一些。”
十四
“愿望,杰洛特!快!你想要什么?长生不老?富可敌国?功成名就?天下无敌?权柄滔天?快,我们没时间了!”
他对女术士的话无动于衷。
“成为人类,”她突然挑衅地笑了,“我猜对了,是么?那就是你想要的,你朝思暮想的!自由自在地做想做的事,而不是做你必须做的。灯神会满足你这个愿望,杰洛特。说出来吧。”
他仍然一言不发。
她站在他的对面,全身笼罩在水晶球的光芒中,周身跳动着魔法火焰,流光溢彩的魔法光线如梦如幻。她的发丝凌乱地在空中舞动,双眸让人想起极地的天空,那里跳动着固执的极光——紫罗兰色的,细弱的,黑暗的,恐怖的……
美丽的。
她突然俯下身子,望进猎魔人的眼睛。猎魔人又闻到了紫丁香和醋栗的味道。
“你还什么都没说,”她轻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猎魔人?你心里最隐秘的愿望是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或者无法抉择?你考虑清楚,因为,我以魔力的名义发誓,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曾是什么样子;知道了她难以忘怀的往事;知道了她的坎坷前尘;知道了她在成为女术士以前的真实身份。
她那双冷漠、敏锐、愤怒和睿智的眼睛中承载了太多东西。
他害怕起来。不,不是因为那些真相。他害怕她会读取他的想法,害怕她发现过往被他猜中。那是她绝对无法原谅的。他努力让自己忘掉这些想法,把它们从心中抹去,不留分毫地抹去。他觉得如释重负,他觉得——
天花板突然被掀了起来。灯神身上的光网在不断褪色,它在他们头顶翻滚咆哮着,咆哮声中充斥杀机。叶妮芙闪身迎上。光线从她手中射出。非常虚弱的光线。
灯神张开大嘴,利爪伸向女术士。
猎魔人突然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于是他许下了愿望。
十五
屋子炸开了。砖块、横梁和木板随着烟云和火星四散飞射。和谷仓一样大的灯神从烟幕中冲了出来,带着胜利的喜悦大笑着。它自由了,不再被某人的愿望束缚。于是它在城镇上空转了三圈,兴奋地扯掉了市政厅的塔尖,咆哮了几声,最后消失在空中。
“它跑了!它跑了!”克里普大叫着,“猎魔人成功了!那个界灵飞走了!不会再有任何威胁了!”
“啊,”埃尔迪尔欣喜若狂,“多么美妙的废墟啊!”
“该死,该死!”丹德里恩躲在墙后抱怨,“它打碎了房子!没人能从那里生还的!没人!”
“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为了我们城市英勇献身,”内维尔市长严肃地宣布,“他永垂不朽。我们会纪念他,为他树立一座雕像……”
丹德里恩拂去肩头的一块沾着泥土的柳条席子,扫开衣服上的煤渣,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诗句,来表述自己对于牺牲、纪念和全世界雕像的观点。
十六
杰洛特茫然地看着四周。雨水从天花板上的洞中流下。周围是堆堆碎石木屑。奇怪的是,他们躺的地方非常干净。没有一块砖、一块木头砸到他们。看起来他们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保护着。
叶妮芙跪坐在他旁边,双手放在膝上,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猎魔人。”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你死了么?”
“没有。”杰洛特扫掉脸上的灰尘,深吸一口气。
叶妮芙缓慢地触碰着他的手腕,最后温柔地用手指抵着他的掌心。“我烧伤了你——”
“没事。几个水泡——”
“我很抱歉。你知道,灯神跑了。这样的结局最好。”
“你不后悔?”
“不是很后悔。”
“那好。帮我起来吧。”
“等等,”她轻声说,“你的那个愿望……我听到你许下的愿望了。我很震惊,非常非常震惊。我设想过许多可能……你怎么会许下这样的愿望,杰洛特?为……为何是我?”
“你不知道么?”
她伏下身子,轻轻地抚摸他。黑色长发垂落在猎魔人身上,他又闻到了紫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发丝拂过他的脸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没忘记这种味道,并且将来也不会有哪种气味能与之比肩。叶妮芙吻了他,他知道自己此生最渴望的便是她的一吻,柔软湿润,带着唇膏的甜蜜。从那一刻起,他的世界里只有她。她修长的脖子、光滑的双肩、在黑衣下晃动的双乳,那纤柔清爽的肌肤,世间再不会有什么能与之相比。他凝视着她紫罗兰色的眼睛,那是世间最耀眼的宝石,他只怕它会变成……
他眼中的一切。
“你的愿望,”她在猎魔人的耳边轻声低语,“我不知道这样一个愿望是否真的能被满足,我也不知道哪种力量能满足这个愿望。如果有,那么你是在惩罚自己。罚你自己和我绑在一起。”
他吻上了她的唇,抱住了她,指尖从青丝滑过。他的手指划过她猫一样柔软的后背,他的眼里只有她,他的世界里只有她,他的每一寸肌肤都贪婪地吸吮着她的气息,她是一切,是他的一切。安静的破屋内只听得见他们沉重的喘息声和衣服落在地上的沙沙声。他们眼中只有彼此,他们的身体严丝合缝、水乳交融,他们一起攀上了高邈的云端,在温柔的梦境中共同起舞。这一切只有一瞬间,但在他们看来却像永恒。
周围的一切再次呈现在他们眼前,但变得完全不同了。
“杰洛特?”
“嗯?”
“现在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因为,你看,我……我不知道你把自己绑在我身边是否值得。我知道——等等,你在干吗?我想告诉你——”
“叶妮芙……叶。”
“叶,”她妥协了,重复着说了一遍,“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再叫一遍。”
“叶。”
“杰洛特。”
十七
雨停了,一道彩虹在林布市上方破空而出,似乎一端直通旅馆废墟中。
“满天神明啊,”丹德里恩看着废墟自言自语,“这么安静……他们死了,我就知道。他们杀死了对方,要么就是灯神结果了他俩。”
“我们得过去看看,”弗拉提米尔用皱巴巴的帽子擦了擦额头,“他们可能只是受伤了。我是不是该叫医生?”
“该叫殡仪师来,”克里普说,“我很清楚那个女术士,而那猎魔人像是着了魔。不会有第二种可能了。我们该去公墓挖两个坑,我建议在掩埋叶妮芙之前在她胸口插根白杨木桩。”
“这么安静,”丹德里恩重复道,“前一刻还木梁飞舞,现在像一座坟墓。”
他们缓慢而小心地靠近了旅馆废墟。
“让木匠把棺材准备好,”克里普说,“告诉木匠——”
“安静,”埃尔迪尔打断了他,“我听到有声音。什么声,凯瑞尔丹?”
精灵撩起头发,露出尖尖的耳朵,微微侧过头,仔细听着。
“我不确定……靠近点。”
“叶妮芙还活着,”丹德里恩那双对音乐敏感的耳朵突然抖了抖,“我听到了她的呻吟声。那儿,哦,又一声!”
“嗯哼,”埃尔迪尔点点头,“我也听到了。她呻吟了两声。她肯定受伤了。凯瑞尔丹,你要去哪儿?当心!”
精灵从破窗户旁退了回来。
“我们出去吧,”他轻声说,“别打扰他们。”
“他们都活着?凯瑞尔丹?他们在干吗?”
“我们出去吧,”精灵重复道,“让他们自己待会儿。把他们留在那儿,叶妮芙,杰洛特,还有他最后的那个愿望。我们找个酒馆等,他们……要过好长一段时间才会出来找我们。”
“他们究竟在干吗?”丹德里恩好奇心大起,“告诉我,该死的!”
精灵笑了,非常非常悲伤地笑了,“我不喜欢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字眼,”他说,“可如果不用那些字眼,我又不知该称它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