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画中情缘
到底是他的父亲——一个永远对他微笑的男人,指引他来到了那幅作品面前,还是命运之手把他推向了这幅画作?
乔纳森在BA776航班的登机口等待着彼得。他正目送着最后一批旅客登上舷梯,突然有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彼得看出了乔纳森脸上的不快,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我还能做你们的证婚人吗?”
“事态照这样发展下去,你可能会成为我们离婚的见证者。”
“如果你愿意,我没有意见。但你必须先结婚,有些事情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乘务长向他们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因为只要他们一登机,飞机就能起飞了。彼得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还未等乔纳森在行李架上放稳他的箱子,飞机就已经开始滑行了。
一小时后,当空姐递给他们机上的便餐时,彼得礼貌地谢绝了,并告诉她:他们两人都不需要。乔纳森看着他的朋友,一脸的惊讶。
“别担心!”彼得用一种心照不宣的口吻低声说道,“为了提高这次长途旅行的质量,我特意准备了两个妙招。首先,我去了一趟你最喜欢的熟食店,买回了足够我们饱餐一顿的食物。我总对你的那碗意大利面心怀愧疚。”
“那是份奶酪焗茄子。”乔纳森不快地回答道,“你的饕餮盛宴在哪里?我快饿死了。”
“在我们头顶上的某个行李架里。只要空姐和她的推车一离开我们的客舱,我就去找我们的晚餐!”
“那你的第二个妙招是什么?”
彼得弯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药盒,在他朋友面前摇了摇。
随后,他一脸得意地向乔纳森展示了两粒白色药丸,说道:“这是一种神奇的药物。如果你服下它,醒来后,再看看窗外,你一定会说:‘天哪,这不是伦敦吗?’”
彼得把两粒药丸倒在了自己的手心里,把其中的一粒递给乔纳森,他却拒绝了。
“你理解错了。”彼得边说边迫不及待地把一粒药丸倒入自己的口中,“它不是安眠药,它只会辅助你的睡眠,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你可能欣赏不到沿途的风景。”
乔纳森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彼得把头靠在窗边,两人都陷入了沉思。乘务长结束了服务工作,返回了员工休息室。乔纳森见状便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
“在哪个行李架里?”乔纳森看着眼前那一排行李架,问道。
彼得没有回答。乔纳森俯身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他轻敲了几下他的肩膀,犹豫着是否要推醒彼得。可惜这些尝试都是徒劳的,彼得早已沉沉地睡去。乔纳森打开他上方的那个行李架。十几个箱子和各式大衣错综复杂地叠盖在一起,十分混乱。他烦躁地重新坐好。客舱此时一片漆黑。一小时后,乔纳森关掉了照明灯,摸索着想够到邻座兜里的安眠药瓶。彼得均匀地打着呼噜,在舷窗旁蜷缩成一团,他右侧的口袋也因此变得遥不可及。
六小时后,空姐推着她的小车再次出现在客舱里。被饥饿折磨了一夜的乔纳森现在总算可以满心欢喜地迎接早餐的到来了。当空姐为彼得放下小桌板、奉上早餐时,他正打着哈欠,从酣睡中醒来,见此情景,他不由得吓了一跳。
“我不是和你说过,晚餐我已经准备好了吗?”他瞪着乔纳森,埋怨道。
“你如果再多说一个字,下次你再醒来,看着窗外,你一定会改口说:‘天哪,这不是伦敦的圣文森特医院吗?’”
等空姐送餐完毕,乔纳森马上抢过彼得盘子里的奶油蛋糕和羊角面包,毫不顾及彼得诧异的表情,迅速而又贪婪地把它们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一辆出租车把他们从希思罗机场一直带到了伦敦的市中心。
清晨,海德公园的羊肠小道宛如魔咒,让人们彻底忘却自己正置身于欧洲最繁华的大都市里。一层雾气弥漫在宽阔的草坪上,百年老树的枝干在雾色中若隐若现。乔纳森透过窗子看到两匹灰色斑点的骏马正在刚平整过的沙质马道上溜达。随后,他和彼得穿过了王子门的铁栏。现在还不到早上八点,可大理石拱门
处的环形车道已经成了司机们的噩梦。他们又穿过了几条公园的小径,叫了辆出租车。司机终于把他们带到了多切斯特酒店的大门前,酒店位于伦敦的上流住宅区,就在海德公园的旁边。到达后,他们各自进入自己的房间。没过多久,彼得就去乔纳森的房间与他会合。乔纳森正在更衣,为他开门时,恰好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一条苏格兰短衬裤。
“你好有一副旅行家的派头啊!”彼得进门时不由得惊呼,“我很好奇,如果我把你带到非洲去,你又会怎样穿着?唉,这次长途飞行可把我累坏了。”说罢,便一下子坐在窗边的一把皮质扶手椅上。
乔纳森一言不发地走进浴室。
“你还在生气?”彼得喊道。
乔纳森从半掩的房门中探出头来。
“我周末的最后一段时光全都用在了飞行途中看你睡觉上;我与我的未婚妻也为此濒临分手。你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他边说边调整着领带的位置。
“你还总是最后才穿裤子吗?”彼得一脸嘲弄地问道。
“有问题吗?”
“完全没有。只是,如果遇上火灾,我觉得不系领带逃起来会更自在些。”
乔纳森瞪了他一眼。
“别闷闷不乐了,想想是你最爱的画家把我们召唤到了这里。”彼得说道。
“你的情报员还算可靠吧?”
“就凭我们为这次出行所付出的代价,他也必须是可靠的!再说,他在邮件中清清楚楚写明是五幅作品。”彼得边说边看着窗外。
“相信我,他一定是弄错了!”
“我早上醒来时在电脑上发现了他的邮件,但我还没法联系到他。我收到信件的时候,这里已经不早了,我总不能因为他在周日享受生活而去责怪他吧。”
“你依然在下午的时候才起床?”
彼得在回答乔纳森时,面露尴尬。
“我前天晚上睡得有点晚……这样看来,应该是我牺牲了周末来陪你完成夙愿,所以,你就不要再责怪我了!”
“难道这样一次重要的拍卖会解决不了你和合伙人之间的问题吗,拍卖员先生?”
“好吧,那就这样说吧:我们为了一个共同的事业,一同牺牲了周末!”
“你有其他方面的消息吗?”
“我知道展出这些作品的画廊地址。在那里将会举行专家鉴定会,届时画作的拥有者,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几个人,将会挑出最适合筹备这次拍卖会的承办方。”
“你的竞争对手有哪些?”
“那些所有手持小槌,然后说‘成交’的人。我完全指望你来帮我赢得这场战役。”
乔纳森的名望无疑是这场拍卖大战中最让人垂涎的王牌。作为第一个出场的拍卖人,身边又有像乔纳森这样高水平的专家相助,彼得显然是做足了准备。
他们穿过多切斯特酒店的大厅,彼得在看门人的小屋前停了一下,递给他一张写着一个地址的小纸片,向他打听前往目的地的路线。看门人身着红色上衣,敏捷地从桌子后面绕到他们跟前,铺开一张地图,用笔标注着通向艺术画廊的路线。接着,他又用一种不紧不慢的声调建议彼得可以在沿途适时欣赏一会儿风景。只见他在各式地标建筑上画上叉,告诉彼得这些都是不容错过的观光景点。彼得大感惊讶,不由得问起他是否碰巧在遥远的波士顿有一个堂兄或亲戚。看门人对他的问题表示不解,可他并没有深究,而是带着他们来到旋转大门,并为他们打开门。他甚至还一路陪着他们来到酒店大门口,并再次逐一向他们解释了各种路标。彼得接过地图,带着乔纳森匆匆离开。
阳光下,就连他们穿行的小道也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人行道两旁的各色商铺争奇斗艳,均匀悬挂在路灯上的花盆架则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着。乔纳森突然有种置身于另一个时代的错觉。他一边奔赴那个他等了很久的约会,一边欣赏着街边那些石瓦屋顶,心想,即使真是彼得弄错,即使他自己已经做好了大失所望的准备,在某家背对着皮卡迪利大街的画廊里,他也终将真实地触摸到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的遗作。不到十分钟,他们便到达了艾尔伯玛街十号。彼得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张小纸片,对照了一下地址。他瞥了一眼手表,然后把头伸进保护橱窗的铁栏杆中,向里张望。
“好像还没有开门的样子。”彼得气恼地说道。
“你以前一定是在警署工作的。”乔纳森针锋相对地回答他。
在街道的另一端,乔纳森远远望见一家提供咖啡和点心的小店,于是便决定去小坐片刻,彼得也与他一同前往。小店很舒适,现磨咖啡豆的醇香与新鲜出炉的蛋糕香味交织在一起,沁人心脾。为数不多的顾客全都倚在高高的桌子旁,认真地读着报纸或杂志。当他们进店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抬头张望。
在大理石制成的吧台前,他们点了两杯卡布奇诺,然后带着各自的点心坐在靠窗的位置。这是乔纳森第一次看到克拉拉。那天,她穿着一件米色呢子大衣,坐在一张矮凳上,边喝着奶油咖啡边翻阅着《国际先驱论坛报》。由于看得太入神,喝咖啡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舌头,她微微皱了皱眉头,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正在阅读的文章,然后摸索着放下杯子,又迅速地翻过一页。克拉拉身上有种难以抵挡的魅力,即便是奶油在她的上嘴唇上留下了一撇白色的胡须。乔纳森微微一笑,走近她,递给了她一张纸巾。克拉拉头也不抬地接过纸巾,擦了擦嘴,然后同样机械地把纸巾还给了他。乔纳森把纸巾放回口袋,眼睛却再也没有离开过克拉拉。此时她阅读完毕,好像被文章的内容惹得有些生气,只见她推开报纸,不停地来回摇头。随后,她突然转向乔纳森,诧异地望着他。
“我们认识吗?”
乔纳森没有回答。
他拿着纸巾,用手指了指她的下巴。克拉拉擦了擦脸,把纸巾翻了个面,沉思了片刻,突然两眼放光。
“对不起。”她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看这份报纸,每次看完后,我一整天都没有好心情。”
“文章都说了些什么?”乔纳森问道。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内容。”克拉拉回答道,“那些作者想表现他们的专业和睿智,可到头来,他们的文章只是些矫揉造作的空话。”
“你还有其他想法吗?”
“我很高兴你能对我的看法如此有兴趣。但是,你可能根本无法理解我,因为这些无聊的内容和我所从事的行业有着密切的联系。”
“你能告诉我你所从事的行业吗?”
克拉拉看了一眼手表,马上拿起放在一旁的丝巾。
“绘画行业!我真的要走了,我已经迟到了,我赶着去签收一份快递。”
说罢,她便走向门口,正要推门而出,却又一次转过身来。
“谢谢你的……”
“别客气。”乔纳森打断她说道。
她微微欠了欠身子,离开了咖啡馆。透过窗子,乔纳森看到她奔跑着穿过马路。在街的另一端,她拿着一把钥匙,伸进一个小孔,对面的铁质帘门随即缓缓升起,位于艾尔伯玛街十号的画廊就此开门了。彼得走近乔纳森。
“你在看什么?”
“我想我们可以返回画廊了。”乔纳森边回答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克拉拉的倩影,此时,她已走进了画廊。
“我们约的是她吗?”
“我想是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麻烦你不要再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你在胡说些什么?”
“不要把我当傻瓜,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这副德行都已经有二十年的历史了。”
看到乔纳森一脸窘迫,彼得用手指了指他的下巴,做了个鬼脸。他走出咖啡馆时,还不忘转过身来,模仿了一遍乔纳森挥舞纸巾的样子。对面的画廊被白昼的光线照亮着。乔纳森把脸贴在橱窗上,向里张望。室内的墙壁上空无一物,屋内也不见任何人影,克拉拉一定是在店铺的里间。木质的大门被漆成蓝色,乔纳森按了一下门上的电铃。彼得站在他的身后。几秒后,克拉拉出现了。她还穿着刚才的大衣,手在口袋里摸索着寻找钥匙。她一下认出了乔纳森,微笑着为他开了门。
“我把我的钥匙忘在吧台上了?”
“不是的。”乔纳森回答道,“你要是真忘了,是进不了画廊的。”
“有道理,那我忘的一定是钱包?”
“也不是。”
“那一定是我的记事本!我老是把它弄丢,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讨厌那些约会的缘故。”
“你什么也没有落下,你放心好了。”
听着他们的对话,彼得有些等不及了。他冲上前去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我是代表佳士得拍卖行的彼得·格温,我们今天早上刚从波士顿来到伦敦,特意赶来见你。”
“波士顿?好远的地方。可是,你们公司的总部不是在伦敦吗?”克拉拉边问边招呼客人进入画廊。
走进画廊,克拉拉转身问有什么可以为他们两位效劳的。彼得和乔纳森面面相觑。乔纳森跟着她来到了画廊的里间。
“我是绘画鉴定专家。我们得知……”
克拉拉打断了他,神情顿时轻松起来。
“我猜到你们此行的目的了,只是你们来得好像早了些。就像你所能看到的,第一批货物要到中午才能到达。”
“第一批货物?”乔纳森问道。
“出于安全考虑,那些作品将以每天一幅的速度分批运达。你要是想见到所有的藏品,就必须在伦敦住上一周。虽然这家画廊是独立运作的,但总有些保险公司会主动提出担保的要求。”
“你担心在运送的过程中遭遇偷窃?”
“偷窃或其他意外皆有可能,对于这样的藏品,还是应该做好一切必要的安全工作。”
说话间,一辆印有“德拉海搬运公司”字样的货运车停在了画廊前。克拉拉和刚下车的运送人员打了声招呼。彼得和乔纳森无疑是幸运的,他们正巧遇上第一幅画作运抵画廊。只见货车的后车门徐徐打开,三个工人把一个硕大的箱子搬到了画廊中央。随后,他们又小心翼翼地拆开用来保护作品的木板。当这幅作品终于褪去所有保护层后,克拉拉又引导工人把它移至将被展出的位置。此时乔纳森早已急不可待。工人们悬挂作品时的那份细致不禁让人心生敬意。当他们大功告成后,克拉拉审视着悬挂的方位,久久品读着作品的含义。她觉得很满意,并在运送人员递给她的签收单上签了字。
距离货车离开已经过去将近两小时。在此期间,彼得和乔纳森专注地看着克拉拉一遍遍地验收和摆放着这幅作品。乔纳森好几次想上前协助她,但都被她拒绝了。她在画的旁边安上了警报器,随后爬上一张大方凳,逐一开始调试照明用的聚光灯。乔纳森站在她的对面,不时地给她提点建议,但她好像并不在意。克拉拉好几次从椅子上下来,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她不时地低声抱怨着什么,那些话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发完牢骚,她又会马上爬回凳子,重新调试起照明设备。彼得见状,向他的朋友耳语道,他原本以为全世界为这个俄国画家痴狂的只有乔纳森一个人,而今,这个头衔怕是会受到克拉拉的挑战了。乔纳森白了他一眼,彼得怏怏地走开了。他无事可做,只得把早晨剩下的时光全都献给了手机。在通话期间,彼得来回踱着步,时而在画廊内,时而又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克拉拉和乔纳森则一直就采光效果的问题交换着意见。临近下午一点的时候,克拉拉和乔纳森一起站在作品的前面。克拉拉双手叉腰,表情轻松,她用肘关节顶了一下乔纳森,吓了他一跳。
“我饿了。”她说道,“你不饿吗?”
“当然!”
“你喜欢日本料理吗?”
“喜欢。”
“你能像刚才一样健谈吗?”
“行。”乔纳森在回答前又被克拉拉顶了一下。
“这是一幅完美的作品,不是吗?”克拉拉饱含深情地说道。
作品描绘的是一次田野上的午餐。一张桌子被放在石质的露台上,露台紧挨着一户人家。十来位宾客倚桌而坐,另一些人则站在稍远的地方。在一棵挺拔的杨树下,两个衣着体面的男士正在乘凉。画家的笔触是那么精细,人们简直可以透过他们的嘴唇猜出他们的谈话内容。枝叶的颜色和天空的光辉展现了一幅夏日午后的美丽图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如此美好的夏天,好在它将永远被定格在画卷上。乔纳森思忖道:画中的人物宛若尘埃,他们都从未真实存在过,然而在弗拉基米尔的画笔下,他们得到了永生。人们只需看着他们,就能感受到他们生命的能量。乔纳森和克拉拉就这样久久凝望着这幅作品,一言不发。
“这是他最后的作品之一。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特别的角度?很少有人会这样处理。弗拉基米尔善于运用纵向的高度来加强他画面的层次感。摄影师们也常常这么干。”乔纳森率先打破了沉默。
“另外,你有没有发现画面上没有出现过任何女人?二分之一的椅子都空着。”他又补充了一句。
“他从来不画女人。”克拉拉回应说。
“是因为讨厌女人吗?”
“不是。真正的原因是他痛失了爱妻而过于悲伤。”
“我刚才是在考你!好了,走吧!我的胃已经开始折磨我了,因为我把它忽视得太久了。”
克拉拉打开电视监控器,关掉电灯,开启警报器,最后关上了房门。她和乔纳森一同来到人行道上,看见彼得仍在踱步。他示意自己一结束通话就去和他们会合。
“你朋友的手机不用充电吗?还是他已经开始用别人的手机了?”
“他的精力一向旺盛,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能量为手机充电!”
“一定是这样的。看!饭店就在对面。”
乔纳森和克拉拉穿过马路,走进了日本餐厅,并在一个包间里就座。当乔纳森把菜单递给克拉拉时,彼得恰巧走了进来,动静很大。
“真是个不错的地方。”他边说边坐下,“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本想着两地的时差兴许能让我在波士顿事务所办公前拥有片刻的清闲时光,没想到这些人都这么拼命,起得那么早。”
“你饿了吗?”乔纳森边说边把菜单递给他的朋友。
彼得翻开菜单,不过马上又把它放回到桌上,一脸恼怒。
“你们真的爱吃这个吗?生鱼片?我更偏爱那些看着就能忘记它们曾经存活过的食物。”
“你们认识很长时间了吗?”克拉拉被逗乐了,问道。
午餐的气氛还算愉快。彼得使尽浑身解数,不止一次地把克拉拉逗乐。他悄悄地在一张纸巾上胡乱涂了几笔,然后把它递给乔纳森。乔纳森在膝盖上把纸摊开,阅读完毕后,他马上把纸巾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在街的另一端,一幅俄国老艺术家的画作在伦敦阴郁的天空下闪烁着夏日的光芒。这种夏天虽然属于过去,但将生生不息。
午餐结束后,彼得前往佳士得拍卖行在伦敦的办事处,乔纳森则跟着克拉拉回到了画廊。他在作品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在那里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潜心观察着画上的每一个细节,并颇有条理地在一本螺旋式笔记本上写上评注。
彼得之前约过一位摄影师来拍照,他在下午的时候抵达了画廊。一进画廊,他就细致地把各种器材装配好。柔光伞被搁置在三脚架上,从不同的角度打向作品,而几根电线将柔光伞和一台15×15厘米的大画幅相机连接在一起。
在阴沉的天空下,画廊的橱窗随着闪光灯的节奏不时地反射出光芒。从街上看去,人们会误认为画廊正在遭受暴风雨的侵袭。傍晚时分,摄影师结束了工作,在画廊里间收拾好装备后便和乔纳森与克拉拉道别。明天的同一时间,他会前来拍摄第二幅作品。当克拉拉在门口送客时,乔纳森鉴定了一下画作的落款,确信这幅画就是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田间午餐》的真品。这幅作品曾于二十世纪初在巴黎展出,随后又在二战前的罗马展出过。它将被刊登在即将出版的画家作品集上。
事实上,两地的时差已经折磨乔纳森很久了。他提出可以留在画廊里帮克拉拉打烊。她感谢了他的好意,可她手头上还有些工作。她一直把乔纳森送到了大门口。
“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乔纳森说道,“我对你很感激。”
“我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克拉拉柔声说道,“要谢就得谢它。”说罢,便指了指墙上的作品。
走在人行道上,乔纳森强忍困意,转过身凝望着克拉拉。
“我有无数问题想要问你。”他说道。
克拉拉莞尔一笑。
“我想,我们还有一周的时间可以聊这些。好了,快回去睡觉吧。其实,我整个下午都在想你是如何坚持住的。”
乔纳森退后了几步,挥手向克拉拉道别。克拉拉也招了招手,一辆黑色出租车随即停靠在路旁。
“谢谢。”乔纳森说道。
随后,他钻进车内,坐稳后还不忘透过玻璃窗向克拉拉挥手道别。克拉拉返回了画廊,关上大门后却又回到橱窗前,目送着出租车远去,同时陷入了沉思。自午餐以后,有个想法一直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对乔纳森似乎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下午坐在椅子上欣赏作品的模样,甚至让克拉拉备感亲切。可任凭她怎样费神回忆,就是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到过乔纳森。她无奈地耸了耸肩,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回到酒店的客房时,乔纳森注意到电话机上的红色信号灯正在不停地闪烁着。他连忙放下包拿起听筒,按了一下语音留言按键。彼得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有力。他通知乔纳森:他们两人都被邀请去参加一个艺术展览的开幕活动,开幕式结束后,宾客将前往一家高档餐厅享用真正的美食。他还特意补充说,食物都是“熟”的,以此表示对午餐中的生鱼片仍耿耿于怀。最后,他提议晚上九点在大厅碰头。
乔纳森虽然感到有些遗憾,但他还是给彼得留言说自己太累了,希望能好好睡上一觉,并与他约定明早再见。随后,他马上拨打了波士顿寓所的电话,却久久无人接听。乔纳森猜想,安娜也许正在工作室里专心工作而无暇应答,或是她出门时忘记启动留言装置了。乔纳森脱去外衣,走进浴室。
洗漱完毕后,乔纳森裹着一件厚实的全棉浴袍回到了房间。他拿出笔记本,重新翻阅起自己的笔记。他用手指轻抚着某页的下方,上面是他下午刚完成的一幅肖像画。虽然笔法拙劣,但能清晰地辨认出是克拉拉的轮廓。乔纳森叹了口气,把笔记本收好,关了灯,把手枕在颈后,等待着睡意的降临。
一小时过后,他依旧没有任何睡意,于是便起身在衣橱里选了一件西装,套上一件衬衫,离开了房间。他一路小跑来到走廊,乘上电梯。在电梯间里,乔纳森系好鞋带,并在到达底楼前迅速地打好了领带。在大厅的另一端,他一眼就瞧见彼得正站在一根大理石柱旁。乔纳森加快脚步,当他正要靠近彼得时,从柱子后面突然跳出一个女性的身影。那是个貌美的年轻女郎,衣着热辣,彼得一见到她,便马上用手挽住她的细腰。乔纳森笑笑,没有继续向前。彼得护送着他的尤物走出了旋转大门。现在,空空荡荡的多切斯特酒店大厅里只剩下乔纳森一个人,他瞥见一家酒吧,于是决定进去放松一下。酒吧里人山人海。服务生把他领到一张桌子前,乔纳森在一把皮质的沙发椅上坐下,心想,一瓶威士忌和一份三明治也许能够平复他的心绪,缓解时差带给他的不适。
他翻开一份报纸,并不时地环顾四周。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坐在吧台旁的银发妇人身上。乔纳森往前凑了凑,想看得更清楚些,可他周围的人群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看清妇人的脸庞。乔纳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却好像一直在盯着服务员看。
他正要开始重新阅读,无意中又看到那个妇人在摆弄威士忌酒杯里的冰块,手势独特。不一会儿,他就瞥见了她手指上的戒指。乔纳森一阵激动,马上站起身来。他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着,终于来到了妇人坐的地方。
可坐在椅子上的是个妙龄女子,她的身边围着一群正在狂欢的年轻人,女孩一把拉住乔纳森,邀请他加入他们当中来。乔纳森费了好大工夫才摆脱了这群年轻人。他踮起脚,恍惚中好像看到一个银发妇人正向酒吧的出口走去。可到达门口时,酒店的大厅里早已空无一人。他奔跑着穿过大厅,冲向大门口,并向门卫打听是否在几分钟前看到过一个妇人离开。门卫一脸窘迫,解释说,他们的职业道德禁止他们回答类似的问题……这可是在伦敦。
第二天一大早,乔纳森和彼得便在酒店的大厅里会合。随后,两人一起到公园去跑步。
“看看你的气色!这不像是一个补充过睡眠的人该有的脸色。你的补觉事业宣告失败。”彼得对乔纳森说道,“你是不是后来又出门了?”
“我确实一夜未睡。你呢?昨天的晚宴怎么样?”
“十分无聊,到处都是所谓的达官贵人。”
“是吗?‘她’还可以吧?”
“不错!”
“看到她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彼得一下靠在了乔纳森的肩膀上。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在最后一刻改变了行程,可这也得怪你不陪我。我现在急需咖啡,因为其实我也没睡多久。”彼得欢快地说道。
“我可不想听你的那些风流韵事的细节。”乔纳森说道。
“看来你心情不错,这点很好。我打听过了,我们的竞争对手应该无法在周五之前组建好他们的团队,所以我们相应地多出了一周的准备时间来赢得战役。你今天再去见那个画廊主之前,请务必打扮得英俊潇洒些。虽然我现在还不清楚谁是这些作品的真正收藏者,但我明白,克拉拉的意见至关重要。再说,在你的魅力面前,她也并未表现得无动于衷。”
“彼得,你真的很烦人。”
“我就说吧,你今天心情确实很好。”彼得气喘吁吁地说道,“你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这怎么行?”
“我知道你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到画廊去欣赏作品。那你还不赶快走!”
“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我还有事要办。你要知道,想要把拉德斯金的作品带到美国去可不是那么轻松的活儿。”
“那你在伦敦开拍卖会吧。”
“这不可能,我需要你的现场援助。”
“我不理解,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等会儿你回到酒店换衣服的时候,不要忘记拿出你的记事本,看看我是不是记错了——今年六月底,你将在波士顿举行婚礼。”
“你计划在一个月内就筹办这场拍卖会?”
“我们公司计划在十天内完成资料目录。我希望还能赶得上。”
“你刚才的那番话是在开玩笑吧?”
“我也知道这是一次疯狂的博弈,但我别无选择。”彼得低声抱怨道。
“你不是疯了,因为这个形容词已经无法形容你现在的状态了!”
“乔纳森,那篇文章把公司上下搞得鸡飞狗跳。昨天,在办公室的走廊上,同事们看着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快要死了一样。”
“你确实处于癫狂的状态。”
“我倒情愿是这样。”彼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事情的发展趋势很糟糕。只有这次拍卖会才能拯救我,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你的帮助。你就当我们是在为你的那位俄国画家效力。如果我们在这次竞争中失利,我将彻底垮台,你也差不多。”
这一周,佳士得拍卖行的伦敦办事处很不太平。各色专家、商人、收藏家和拍卖师赶场似的在不同的会议室里开会。各部门的专业人士也从早到晚地聚集在一起,制定全球各分公司的产品目录。目录一经确立,他们便把一些主要作品分派给不同的拍卖师。彼得必须说服他的合伙人把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的作品交给他来打理,也就是说,让他把它们带到波士顿。一个月后,一场十九世纪大师作品的拍卖会在他的小槌下拉开帷幕。世界各地的艺术杂志都将热切地关注这次盛事。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打乱同事们的工作计划,再说,这样的事情本来就很少发生。彼得知道这项任务很艰巨,所以每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总会怀疑自己的能力。
当乔纳森到达艾尔伯玛街十号时,已过上午十点。先他而到的克拉拉透过橱窗,看到乔纳森从出租车上下来,然后径直走进对面的咖啡馆里。几分钟后,他从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两大杯卡布奇诺向克拉拉走来,她为他开了门。
临近十一点的时候,德拉海搬运公司的货运车准时停在了画廊前。装着第二幅作品的大箱子被摆放到了画廊中央。乔纳森急切地等待着,内心深处的记忆仿佛也在此刻被唤醒。直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不少童年往事。同时,他还完好地保留着一种能力——感动的能力。有多少他身边的成年人如今已经忘却了这种美好的感情!对有些人来说,这一能力在今天看来难免会显得有些过时。可乔纳森依旧执着地被各种事物感动着,它们可能是晚上的一抹夜色、某一季节的特殊味道、陌生路人的一个微笑、孩子的一个眼神、长者的一个手势,或者是平日那些能够滋养人心的琐碎小事。尽管彼得总是为此嘲笑他,乔纳森却在心里时刻对自己说,他一定要遵守曾经向父亲许下的诺言,即永远都不要停止感动。比起昨天,他今天好像更难掩饰迫切的心情。也许他现在等待揭晓的,就是他魂牵梦萦的那幅作品!也可能他梦想的那幅画作根本就不属于这次展出的范围。不过,乔纳森还是愿意往好的方面去想。
他就这样看着工人们一层层地卸去作品外面的保护木板。每当他们小心翼翼地除去一块时,他的心就会跳得更快一些。克拉拉站在他的身旁,双手交叉放在背后,她和乔纳森一样,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
“我希望他们能赶紧卸掉这些木板,好让我现在就能看到作品。”乔纳森自言自语道。
“我之所以选择这家搬运公司,是因为他们会违背你的心愿,干出相反的事情。”克拉拉低声回答道。
今天装货的箱子比昨天的还要大。拆包工作可能还要持续一小时。搬运小组决定先休息一会儿。他们坐到卡车的后车厢里,享受着这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克拉拉锁上画廊,邀请乔纳森一起出去透透气。他们来到街上,突然,克拉拉叫了一辆出租车。
“你在泰晤士河边散过步吗?”
他们沿着河堤在树荫底下散步。乔纳森回答着克拉拉提出的各种问题。她问起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成了一名绘画鉴定专家,殊不知,其实这个问题正好能引出乔纳森的一段过去。他们坐在一张长椅上,乔纳森回忆起了那个深秋的午后,他的父亲第一次把他带入美术馆。他还向克拉拉描绘了那个雄伟的展厅。他的父亲放开了他的手,示意他自由参观。男孩突然在一幅作品前驻足,因为他感觉画中的男人好像就只看着他一个人。
“这是一幅自画像。”他的父亲解释道,“换句话说,就是他自己画自己,很多画家都会这样做。这个画家的名字叫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
于是男孩开始和这个老画家“嬉闹”起来。不论他是躲藏在柱子后面,还是以各种步子出现在展厅的各个角落;不论他是前进还是后退,画家就这样执着地盯着他一个人。就算他闭上双眼,男孩也知道“画中的男人”依旧在凝望着他。男孩惊呆了,他走近作品,注视着它,忘记了时间。在那一刻,他感觉所有的时钟都停止了走动,两个时代通过一种情愫、一个眼神交融在了一起。在十二岁那年,乔纳森就已经开始学会幻想。画笔打破了所有的自然规律,使得画中的男人能够穿越时空,用眼睛和男孩说起心照不宣的悄悄话。男孩的父亲坐在他身后的一张长椅上。乔纳森出神地凝望着作品;而他的父亲则注视着他的儿子——他一生最美丽的作品。
“如果那天他没有带你去美术馆,你现在又会从事什么行业呢?”克拉拉略带羞涩地问道。
到底是他的父亲——一个永远对他微笑的男人,指引他来到了那幅作品面前,还是命运之手把他推向了这幅画作?抑或是他们两者共同的杰作?乔纳森没有回答。现在轮到他向克拉拉发问了,因为他也很好奇她与这位画家的故事。克拉拉微微一笑,望了一眼远方大本钟上的时间,站起身来,叫了一辆出租车。
“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说道。
乔纳森没有追问,毕竟他们还有两天的时间可以相互了解。如果老天眷顾他,如果第五幅作品真实存在,那么他们就能多出一天的相处时间。
次日清晨,乔纳森就来到画廊与克拉拉相会。当日的作品已被安全运达。正当他们忙于拆包时,一辆闪亮的迷你奥斯汀轿车在橱窗前面停下。一个年轻男子下了车,走进画廊,手里捧着一摞文件。克拉拉和他打了声招呼,随后便向画廊里间走去。陌生人一言不发,默默地打量着乔纳森。十分钟后克拉拉重新出现,只见她穿着一条皮革长裤和一件高级品牌的上衣。乔纳森不由得为她身上散发出的性感气质而倾倒。
“我们大约两小时后回来。”克拉拉对年轻人说道。
她匆匆拿起年轻人刚才放在桌上的文件,走近大门时,突然转向乔纳森。
“你和我一起去吧。”她说道。
当两人走上人行道的时候,克拉拉凑近乔纳森,低声说道:
“那个年轻人叫弗兰克,他在我开的其他画廊里工作。确切地说,是当代艺术画廊!”她边说边整了整自己的上衣。
乔纳森稍稍有些吃惊,为她打开车门。克拉拉钻进汽车,在驾驶员的位子上坐好,手放在变速杆上。
“在我们这儿,车都靠左行驶。”克拉拉说着启动了迷你轿车的引擎。
索霍区
的这家画廊要比刚才的那家大五倍,里面展出的很多作品也超出了乔纳森的知识储备。但他还是认出了巴斯奎特的三幅作品、安迪·沃霍尔的两幅设计,另外还有培根和德·库宁的作品各一件。此外,画廊里还摆放着几件现代雕塑作品,比如贾克梅蒂和奇利达的作品就各有两件。
在和一位顾客交谈了半小时后,克拉拉示意助手从墙上取下两幅作品。她用手在桌子上擦了擦,想要看看是否干净。一个满头红发并在刘海处染了几根绿色头发的年轻姑娘递给克拉拉两张支票,它们被装在一个橘红色的文件夹里。克拉拉把它们放在桌上,并在上面签上名字。随后,她在电脑上写了一封邮件,而电脑本身也像是一件艺术品。写完后,她感到很满意,向乔纳森提议一起去拜访一位同行。她让助手通知弗兰克,他可能需要在画廊再多等一些时间。最后,在与四名员工一一道别后,她便和乔纳森一起驾车离开。
汽车在索霍区狭窄的街道间开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到达了希腊大道唯一的广场上。克拉拉与一位商人就一座大型雕塑的购置问题进行洽谈,乔纳森在一旁等她。他们在下午的时候返回了艾尔伯玛街十号。今天运到的作品已被拆封完毕,它并不是乔纳森朝思暮想的那幅作品,但它的美足以弥补他的失望。
摄影师的到来宣告了他们短暂的二人世界的结束,虽然从未彼此点破,但内心深处,他们都因对方的陪伴而备感幸福。乔纳森在鉴定作品的时候,克拉拉则忙着在书桌前整理文件、梳理笔记。她不时地抬起头,望着乔纳森;他也会频频做出相同的动作。当他们难得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们又会马上背过脸去,躲开这场眼神的邂逅。
彼得在佳士得拍卖行度过了他的一天,他忙于收集各种必要的资料来为拍卖会做准备。他整理了一遍前天晚上找到的各种照片,并挑出一些用于产品目录。如果他不是在领导面前保证自己一定能按时完成任务,那就一定是在档案室里闭门研究。他在电脑前工作着,这台电脑的终端机与一家大型银行的数据库相连,数据库里记载着历届拍卖会的秘密资料。彼得把一个世纪以来人们对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作品的各种复制品进行了归档。董事会对他命运的裁定推迟到了明天。最近一段时间,彼得总感到他衬衫的领口把他勒得越来越紧。
彼得在酒店与乔纳森碰头,然后带他去参加了一场上流人士的音乐会。乔纳森虽然对此类活动深恶痛绝,但出于职业需要,在整场音乐会中,他也时时保持着微笑,因为会场中云集了各路著名的收藏家和买家。演出一结束,乔纳森便径直返回酒店。走在科文特花园广场上,他突然联想到从前人们在这条大街上生活的场景。如今富丽堂皇的建筑曾经是何等残破;这个现在备受伦敦上流人士推崇的街区,曾经是潦倒与脏乱的象征。在一百五十年前,他也许会在小巷的某一角落,在照着石子路的昏暗路灯下,与一个俄国画家相遇,而那个画家正在用削尖的炭笔对着市场上匆匆路过的行人写生。
彼得则在半路上偶遇了一个意大利的老朋友梅兰妮。他犹豫了一会儿,便决定邀请她去酒吧喝一杯。毕竟,明天的会议要到下午才举行,这正好是他一天当中开始打起精神的时候。现在只不过是子夜,他搂着梅兰妮的肩膀走进了附近的一家酒吧。
第二天,乔纳森起了个大早,彼得并没有在大厅里准时赴约。他趁机慢悠悠地前往克拉拉的画廊。到达后,他发现门还关着。于是他便买了份报纸,在对面的咖啡馆里等待克拉拉的出现。没过多久,年轻的弗兰克走了进来,递给他一个信封。乔纳森拆开信封,读了起来。
亲爱的乔纳森:
今天上午我无法陪伴你,请原谅我的缺席。弗兰克将替代我签收今天的作品,当然,画廊的大门将依旧为你敞开。我知道你一定已经急不可待地想要欣赏今天的作品,它美得令人赞叹。这次我把照明装置的调试工作完全交给你来处理,我相信你一定能出色地完成任务。我会尽早回来。祝你在弗拉基米尔身边度过一个美好的上午。我也很希望能够陪伴在你们身旁。
你的克拉拉
乔纳森若有所思地把信收好,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他重新抬起头时,发现那个年轻人已经走进了画廊。不一会儿,德拉海搬运公司的货车停在了人行道旁。乔纳森仍然坐在吧台边,拿出克拉拉的信,又看了一遍。他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来到画廊,与弗兰克会合;直到中午,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搬运队的工头告诉他,拆包工作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乔纳森瞥了一眼手表,叹了口气,他甚至失去了欣赏其他画作的兴致。
他来到橱窗边,先是百无聊赖地数着来往车辆的数目,接着又估算起警察开一张罚单所需要的平均时间。另外,他还做了些有趣的观察,比如,有七位顾客走进了对面的咖啡馆,其中有四位在店内喝了饮料;路边的交通灯高约两米……一辆红色奥斯汀疾驰而过,但并没有停下。乔纳森叹了口气,来到克拉拉的办公室,拿起了电话。
“你在哪里?”他向彼得问道。
“在地狱!我倒霉透了,我的会议提前了一小时。”
“你准备好了吗?”
“我已经吞下四片阿司匹林了,正准备吞下第五片。你的声音怎么了?”乔纳森正想挂断电话的时候,彼得问道。
“我的声音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只是听着觉得你像刚参加完祖母的葬礼。”
“我很早以前就参加过了。”
“对不起,原谅我吧,我太紧张了。”
“还有我呢,加油,一切都会过去的。”
乔纳森放下电话听筒,看到弗兰克正在画廊的里间忙碌着。
“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乔纳森轻咳了一声,问道。
“克拉拉小姐已经雇用我三年了。”年轻人边回答边关上一个满是文件的抽屉。
“你们俩相处得还好吗?”乔纳森问道。
弗兰克尴尬地望了他一眼,继续埋头工作。一小时后,乔纳森再次打破沉默,提议和年轻人一起出去吃个汉堡。然而,弗兰克是一个素食主义者。
彼得走进会议室,在唯一空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会议室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红木桌子。他调整了一下椅背,等着轮到自己发言。每当有同事开始讲话,他都觉得像有一个师的坦克带着生锈的履带,朝着自己的耳膜进发,驻扎完毕后,便在他的太阳穴周围进行射击训练。讨论无休无止。右边的邻座演讲完毕,总算是轮到彼得发言了。董事会的成员们仔细研读了他递交上来的文件。彼得详尽地阐述了他负责的那些拍卖活动的日程安排,并着重介绍了六月底即将在波士顿举行的那场拍卖会。他计划把新近发现的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的作品也加入其中,大厅里随即出现了短暂的骚动。董事会主席发话了,他提醒彼得,那位推荐拉德斯金作品的顾客是一个杰出的画廊主。如果她同意把这个画家的作品交给佳士得拍卖行来处理,那公司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来维护她的利益。所以,他觉得没有必要加快办事的节奏,他们完全可以于下一个季度在伦敦举行拍卖会。
“我们都读了那篇文章,也都对你表示同情。但是彼得,我对你是否能成功地筹办拉德斯金作品拍卖会表示怀疑,因为他毕竟不是凡·高!”主席打趣地说道。
同事们的笑声让彼得很恼火,但他理屈词穷,无话回敬。
这时,一名助手端着一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银质的茶壶。讨论就此被打断。只见她端着托盘在会议室里绕了一圈,为与会者们倒上茶水。透过虚掩的房门,彼得瞥见詹姆斯·多诺万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多诺万就是在某个周日给他发电子邮件的那位同事。
“不好意思,我要出去几分钟。”彼得说着便冲向走廊。
他一把抓住多诺万的衣袖,把他拉到了远一些的地方。
“我两天里给你发了六条短信,你是把我的号码弄丢了吗?”彼得口气生硬地低声抱怨道。
“你好,格温先生。”他的对话者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为什么没有回我的电话?你是不是报纸也看多了?”
“我的手机被偷了,所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
彼得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拍了拍多诺万领口的灰尘,把他拉到了更远一点的角落。
“我现在有个相当重要的问题要问你,你要动用你所知道的一切信息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尽力而为,先生。”多诺万回答道。
“你上次在邮件中说最近发现的拉德斯金的作品数是五件,是这样的吗?”
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质封面的本子来回翻阅了一会儿,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某一页上,欣喜地说道:
“千真万确,先生。”
“你是如何获取这个数据的呢?”彼得激动万分地问道。
他的情报员向他解释道,某天,一家画廊与佳士得拍卖行取得了联系,于是他在上周五下午两点半被派往艾尔伯玛街十号与那里的员工进行面谈。到了那儿,画廊主亲自接见了他,并向他提供了各种资讯。等他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他在四点四十五分的时候给部门经理发去一份访问报告。部门经理问起他,谁对这位画家比较熟悉。调研部的布伦茨小姐提到了彼得·格温的名字,说他与乔纳森·加德纳来往密切,后者是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的鉴定专家。
“于是我急忙在周六下午,在自己的家中给你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彼得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简短地说道:
“你的回答已经很详尽了,多诺万。”
谢过他之后,彼得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回到了会议大厅。
“我现在有个很好的理由让拍卖会于六月二十一日如期在波士顿举行。”彼得骄傲地向与会者宣布。
董事会做出了最终裁决:如果拉德斯金最后的那幅作品真实存在,如果它确实是画家最重要的作品,另外,如果乔纳森·加德纳同意参加鉴定工作,只有在这些假设都成立的情况下,彼得才能在六月举办他的拍卖活动。在彼得起身离开会议室前,经理还特意交代他,筹备过程中任何有意或无意的错误都将不可原谅,因为作为拍卖行业的领军人物,他自然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克拉拉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来过画廊。中午的时候,她就打来电话通知了他们。乔纳森和弗兰克一起完成了第四幅作品的悬挂与照明工作。随后,乔纳森便全身心地投入他的鉴定工作中去。趁着摄影师为作品拍照,乔纳森来到了对面的咖啡馆。他在兜里来回寻找零钱,他无意间找到了第一次与克拉拉见面时递给她的纸巾,直到现在,纸巾上还隐隐散发出一股麝香的味道。随后,他便徒步回到了酒店。晚上,彼得来到酒店与他会合。整个晚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彼得太累了,再加上他偏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没过多久,他便回房间躺下休息了。
乔纳森一回到房间就在安娜的语音信箱里给她留言。随后,他便躺到床上,伸直身子,开始整理当天的笔记。
经过一天的辛苦工作,克拉拉总算拉上了索霍区那家画廊的铁质帘门。现在正逢各大剧院散场的时间,为了避免堵车,她只能更换路线。
乔纳森打开电视,在匆匆浏览了所有节目后,起身来到窗边。几辆汽车从公园旁呼啸而过,楼下耀眼的光束一直射向远方。一辆红色的奥斯汀在十字路口处放缓了车速,接着便向诺丁山方向驶去。
这个六月的周五将可能成为他一生最重要的日子。乔纳森已经起床。窗外冷清的街道表明了时间尚早。他来到摆放在房间一隅的书桌旁,坐下写了一封信,并在离开房间之前,传真给了安娜。
克拉拉:
我每天晚上都试图联系你,却总以失败告终。你应该重新录制留言机上的提醒,这样至少我每次在打电话回来的时候能够听到你的声音。此时此刻,我在给你写信,而你已安然入睡。这里,太阳已经升起,我多么希望你能陪伴在我的身边,尤其是今天。因为就在今天,我也许就能看到那幅我朝思暮想的作品。我不想显得过于自信,但是,在伦敦的这几天,我真的开始相信它真的存在。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将近二十年的苦苦寻觅,终将开花结果?
回想起我的学生时代,那时,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研读一些稀奇古怪的著作,它们都暗示这幅作品确实真的存在。这幅弗拉基米尔的最后作品将是我最美丽的鉴定成果。毕竟,我等了它那么久。
其实,我也真的不希望这次伦敦之行与我们的婚礼筹备工作相冲突。但我想,这几天的分别可能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我希望在我回到波士顿后,我们能够心平气和地相处,因为,几周以来的无谓争吵只会让我们日渐疏远。
我时刻想念着你,希望你一切都好,有空给我写信。
乔纳森
他折好信,把它放入上衣口袋里,然后决定出门去呼吸清晨的清新空气。他路过接待处的时候和看门人打了声招呼,随后,便径直走向街道。在大街的另一头,公园的大门已向公众敞开。公园里的大树枝繁叶茂,花坛里的花朵争奇斗艳。乔纳森一路来到湖中央的小桥上。他看到一群神情威严的鹈鹕在平静的水面上嬉戏。乔纳森继续向前走,心想,如果能在这个城市生活倒也不错,因为它让他有种亲切感。过了一会儿,他折了回去,走向画廊。他在咖啡馆里等待着克拉拉的到来。一辆奥斯汀停在了蓝色大门的前面。克拉拉把钥匙插入挂在墙上的小型警报器里,铁质帘门便徐徐升起。突然,克拉拉犹豫了一下,升到一半的帘门随即又被重新拉好。她转身向街对面走去。
她迈着果断的步伐走进咖啡馆,几分钟后,便拿着两杯卡布奇诺向乔纳森走来。
“无糖卡布奇诺!小心烫口。”
乔纳森惊讶地看着她。
“要想知道一个人的习惯,只须花些时间观察他的日常生活即可。”她边说边把杯子移向乔纳森。
她喝了一口咖啡。
“我喜欢这样的天空。”她说道,“天气晴朗的时候,整个城市的面貌都改变了。”
“我父亲曾经告诉我,当一个女人谈论起天气时,那是因为她想避免谈论其他话题。”乔纳森回答道。
“那你的母亲又是怎么说的?”
“她说,发生这样的情况时,一定不能向那个女人点破这点。”
“你母亲说得太有道理了!”
他们相互注视了一会儿,克拉拉突然微微一笑,问道:
“你肯定已经结婚了,不是吗?”
就在这个时候,彼得走进了咖啡馆。他与克拉拉打了声招呼后,便马上转向乔纳森。
“我有话和你说。”
克拉拉拿起包,盯着乔纳森说自己要先回画廊,让他们两人慢慢谈。
“我没有打断你们的谈话吧?”彼得拿起克拉拉的杯子问道。
“你怎么那么垂头丧气?”乔纳森问道。
“人们不该轻易说出彻底完蛋这种话,但这次真的麻烦大了。我在英国的合伙人正在商议收回他们的决定。他们认为,拉德斯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英国创作完成的,所以拍卖会应该在伦敦举行。”
“弗拉基米尔是俄国人而不是英国人!”
“谢谢你的提醒,我已经向他们指出这一点了。”
“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说,我已经做了什么?我坚持认为应该把这场拍卖会放在最伟大的专家所生活的城市里举行。”
“真的吗?”
“傻瓜,我说的最伟大的专家,指的就是你!”
“我很高兴这话是从你口中说出的。”
“问题在于,董事会很愿意承担你在伦敦的任何费用,甚至举办的时间都可以由你定夺。”
“他们真是太客气了。”
“你今天早上脑子进水了吗?你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三周后你将在波士顿举行婚礼,而我的拍卖会将在婚礼后的第三天举行!这个画廊主已经把你迷得晕头转向了,我很担心你。”
“他们有没有接受这个理由?”
“他们对我的热忱显得充满敌意,因为他们都是固执的保守派。他们更愿意等到开学的时候再举办拍卖会。”
“你不认为这是更好的选择吗?我们准备的时间将会更加充裕。”
“二十年来,你每次做报告都带着我一同前往。我想,拉德斯金的作品确实配得上一场高水准的拍卖会。而六月,又是最能汇集一流收藏家的时间。”
“我认为,只有弗拉基米尔的作品本身才能使一场拍卖会熠熠生辉。我觉得,你害怕的是批评家们的恶意抨击。但是你放心,作为你的朋友,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来帮助你。”
彼得上下打量了一下乔纳森。
“你真有担当!”
“彼得,严肃点。如果我还算走运,如果那幅最后的作品能够在今天出现,鉴定工作将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我需要做很多研究,再说,我手头还有四份报告尚未完成。”
“如果老天眷顾,我们的拍卖会就一定能成功举办。我要走了,好好干。不要忘了,下周一我们还要和在对面画廊工作的迷人女郎签订合同呢。如果我在这次拍卖权的争夺中失利,那么,我的职业生涯也将彻底结束。我真的全靠你了!”
“我会尽力的。”
“但也不要努力过头了。我需要提醒你一下,我毕竟还是你的证婚人!你还记得吧?”
“有些时候,你真的很低级趣味。”
“没错,但我还是很高兴这话是从你口中说出的。”
彼得拍了一下他朋友的肩膀,走出了咖啡馆。乔纳森看到他跳上一辆出租车。过了一会儿,他自己也离开了咖啡馆。
他在人行道上停下,透过橱窗看着屋里的克拉拉。只见她正在调试昨天那幅作品上方的照明装置。看到乔纳森后,她略显尴尬,下了梯子,为他开了门。他没有对她的工作做任何评价,只是看了一眼时间。运货的卡车眼看就要到达,他焦虑到了极点。整个上午,他都守着那四幅作品。每隔十五分钟,他都会起身看一眼外面的马路。克拉拉坐在她的写字台后,用余光暗暗地观察着乔纳森。他再次来到橱窗旁,两眼望天。
“天色看上去越来越阴沉了。”乔纳森说道。
“是不是人的脸色也一样?”克拉拉抬起头来问道。
“对人来说,什么才是真实的?”
“关于天气的谈话。”
“我觉得也是。”乔纳森回答道,一脸的窘迫。
“你有没有注意到大街上一片寂静?今天是英国的法定假日。没有人工作……除了我们。而且今天又是周五,人们都打算度过一个长长的周末。伦敦人很喜欢去乡间小憩。下午的时候,我自己也将前往我的别墅。”
乔纳森看着克拉拉,什么也没说,转身继续工作,神情不悦。现在正值中午,路上的商家全都停止了营业。乔纳森起身告诉克拉拉,他想到对面去喝一杯咖啡。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呢子大衣,起身追上了他。在人行道上,克拉拉一把抓住乔纳森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
“不要这么焦躁,这种心态可要不得。我有个主意,我准备改变原计划,今晚我将留在伦敦。晚上的时候,我们无法谈论天气,再说我对这个周末的天气已了如指掌。周六:下雨;周日:晴。或者恰好相反,在这里,我们永远无法预测天气!”
随后,他们走进了咖啡馆。下午的时候,克拉拉把画廊交给乔纳森,让他在里面自行工作。
下午过得很平静,彼得在将近五点的时候打来了电话。
“怎么样?”他急不可待地问道。
“什么也没有出现。”乔纳森阴沉地回答道。
“什么叫‘没有出现’?”
“没有就是没有!我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
“妈的!”
“你可以换一个词,但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我算是完了。”彼得低声咕哝。
“现在还不好说。没有人会永远一帆风顺。”
“这是你的预感,还是你的鼓励?”彼得问道。
“可能两者皆有。”乔纳森犹豫地说道。
“我担心的事情果然应验了,我等你的电话!”彼得说着挂断了电话。
黄昏时分,安静的弗兰克前来关闭画廊。克拉拉因为有事无法亲自过来,年轻人递给乔纳森一张纸片,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个地址,弗兰克告诉他,克拉拉晚些时候会在这个地址与他会合。
回到酒店,他依旧没有收到来自安娜的任何语音回复。换好衣服后,他再次拨打了波士顿的号码,留言机上仍然响着他自己的声音。乔纳森叹了口气,还未留言就挂断了电话。
克拉拉约定和他在一家时髦的酒吧里相见,酒吧坐落于诺丁山附近,里面光线柔和,音乐舒缓,让人感到很惬意。克拉拉还没有来,乔纳森在吧台旁等待着她。正当他第十次挪动眼前那只盛放着杏仁的小碟子时,他瞥见克拉拉走了进来,于是便马上站起身来。她在大衣里面穿了一条贴身的黑色连衣裙。她一眼就看到了乔纳森。
“对不起,我迟到了。我的汽车的左胎报废了,街上的出租车又很少。”
乔纳森注意到克拉拉一路走来,吸引了无数赞叹的目光。当她在翻看鸡尾酒单的时候,他也不由自主地凝望着她。克拉拉嘴角的线条在桌上蜡烛的照射下,投映在了她的颧颊上。等到服务生走开,乔纳森便略显拘谨地靠向她。
他们同时开口说话,声音交融在了一起。
“你先说吧。”克拉拉笑着说道。
“这件裙子真是把你衬托得妩媚动人。”
“我来之前一共试穿了六条,我还差点在出租车上改变主意。”
“我自己呢,就是领带……一共换了四次。”
“但你穿的可是套头衫!”
“那是因为我到最后都没办法拿定主意。”
“我很高兴能与你共进晚餐。”克拉拉边说边摆弄起那个盛放杏仁的小碟。
“我也是。”乔纳森说道。
克拉拉征求起服务生的意见。他向她推荐了一种名叫桑塞尔的上等白葡萄酒,但克拉拉好像并未被说动。乔纳森突然眼睛一亮,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对服务生说道:
“我太太更偏爱喝红葡萄酒。”
克拉拉睁大眼睛看着他,但她马上恢复了平静,把酒水单递给乔纳森,说她决定让她的丈夫来为她挑选,因为他对她的口味很了解,选择起来从不出错。乔纳森点了两杯庞美洛红酒,服务生记下后便转身离去,留下他们享受甜蜜的二人世界。
“你在放松的时候就像个孩子,适当的幽默很适合你。”
“如果你在我年轻时就认识我,也许就不会这么说了。”
“你以前是什么样的?”
“我若想在一个女性面前表现得幽默,那我大约需要六个月的时间来酝酿。”
“现在呢?”
“现在好多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得越来越自信,如今,也许三个月就够了!我想,我刚才在谈论天气的时候,一定比现在自在得多。”乔纳森低声自语道。
“如果这句话能帮到你,那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有了你的陪伴,我感到无比轻松自在。”克拉拉满脸通红地说道。
酒吧里烟雾缭绕,克拉拉想出去透口气,他们便离开了酒吧。乔纳森叫了一辆出租车,两人决定前往泰晤士河畔。他们走在沿河的长长小道上,月光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阵阵微风轻拂着梧桐树的枝干。乔纳森问起克拉拉的童年往事。克拉拉在四岁的时候就被祖母收养,谁也没有告诉她其中的原因。八岁那年,她又上了英国的一所寄宿学校。她从小什么也不缺,因为每逢生日,她富有的祖母就会到学校来看望她。克拉拉还记得祖母曾经带着她逃离高墙森严的学校,虽然只有一次,但她将永远珍藏这份记忆。那年她十六岁。
“想想觉得很有意思,人们常说一般人很难准确地记得四岁前发生的事情,而我父亲站在街那头的情景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想应该是他吧,还记得他笨拙地挥着手,像是在和我道别。随后,他便钻进一辆车里,离开了我。”
“这也可能是你的梦境吧?”乔纳森说道。
“也许是吧。不管怎么说,我一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吗?”
“从来没有,以前我每年都期待能够见到他。圣诞节对我来说是个奇怪的节日。那个时候,大多数同学都会回到自己的家中,而我直到十三岁还在祈求上帝能让我的父母也来看望我。”
“后来呢?”
“我开始有了相反的愿望。我祈求他们永远也不要来,我害怕他们把我从这个地方带走,因为那时我对这里已经有了归属感。我知道,你很难理解这种想法。但在童年的时候,我一直为不能长时间留守在一个地方而感到痛苦,为不能与自己的父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而感到落寞。”
“为什么你要不停地搬家呢?”
“我也不清楚。我的祖母从来也不愿意告诉我她的想法。我也始终没有从任何人那里打听到什么。”
“在你十六岁那年,你们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我的监护人,我常这样叫我的祖母,那天开着一辆豪华轿车来学校接我。我知道这很幼稚,但那天我在其他女孩面前骄傲极了,并不是因为那是一辆无与伦比的宾利轿车,而是因为那天我祖母亲自为我驾车。我们穿行在伦敦市里,一路上,我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祖母也并未打断我。透过车窗,我贪婪地看着古老教堂的外壁、酒吧的门面、热闹的步行街,特别是泰晤士河的两岸风光,更是让我欣喜不已。”
从那天以后,克拉拉就与各种河流结下了不解之缘。每当她到一个地方去旅行,她都喜欢摆脱一切束缚,到河边散步,站在连接两地的桥拱下抬头望天。所有的河流在她面前都没有秘密。不论是走在布拉格的伏尔塔瓦河畔、布达佩斯的多瑙河畔、佛罗伦萨的阿尔诺河畔、巴黎的塞纳河畔,还是上海的黄浦江畔,她都能透过这些承载着无数神秘传说的河流,了解当地的历史和民风。乔纳森向她描绘了一下查尔斯河,它是波士顿的一条历史悠久的河流。平时,乔纳森就很喜欢沿河散步。他承诺,以后一定会领着她到那些露天市场的石子路上去走走。
“你们那天到底去了哪里?”乔纳森又问道。
“去了乡下!我当时很激动,发现自己竟然来自乡下!我们下榻在一家旅馆里,我至今都能向你描绘房间里的每个细节。我还清楚地记得墙上壁纸的图案,那个嘎吱作响的五斗橱以及木质床头柜的味道。还记得那晚,我靠在床头柜上挣扎了一会儿便睡着了。其实我是想多感受一会儿祖母在我旁边的气息和她的陪伴。第二天,在把我送回学校之前,她带着我参观了她的乡间别墅。
“别墅还漂亮吧?”
“就按房子当时的保养状况来看,我并不这么认为。”
“那你的祖母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多工夫领着你去参观呢?”
“我的祖母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女人。她一路带我到那儿,是为了途经一个自由市场。我们当时坐在车里,看着紧闭的铁栅栏,她对我说:‘你今天就十六岁了,已经到了该信守诺言的年龄。’”
“你需要遵守什么样的承诺呢?”
“我的这些陈年旧事是不是让你觉得很无聊?”克拉拉问道。
他们坐在一张长椅上。夜幕刚刚降临,两人头顶上的路灯照射着他们。乔纳森请求克拉拉继续讲述下去。
“事实上,一共有三个承诺。一是,我必须保证在她去世后马上就把这栋乡间别墅卖掉,并且答应永远也不进入这栋房子。”
“为什么?”
“你需要听完后面两个承诺才会恍然大悟。我的祖母是一个很有头脑的谈判家。她希望我能从事科学研究方面的工作,最好能成为一个化学家。她的理想是把我培养成另一个居里夫人!”
“在这点上,我感觉你好像并没有遵守承诺?”
“这个承诺与我尽到的其他义务相比,显然是微不足道的!再说,如果我信守了这个诺言,我又怎会涉足绘画领域呢?”
“这倒是。”乔纳森尴尬地说道,“但你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信守承诺?作为交换,你又得到了什么?”
“她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我,相信我,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达成共识后,我们便原路返回了。”
“你在那一天都没有走进那栋别墅吗?”
“我们其实都没有下过车子。”
“你已经卖掉那栋房产了吗?”
“在我二十六岁那年,我的祖母去世了。我那时还是化学系三年级的学生,学校枯燥的课程让我日渐消沉。我在她去世当天就决定放弃学业。当时并没有举行任何安葬的仪式。在她千奇百怪的遗嘱里,她还附上了一条:公证人没有权利告诉我她的安葬地点。”
之后,克拉拉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看到试管。她来到伦敦定居下来,并在国家美术学院里开始学习艺术史。后来,她又到佛罗伦萨进修过一年,并最终在巴黎艺术学校完成了学业。
“我也去过那个学校。”乔纳森激动地说道,“或许我们曾碰巧同时待在那儿。”
“这不可能。”克拉拉撇嘴说道,“我想你可能忽略了一点,我们之间毕竟还有好几年的时间差!”
乔纳森从长椅上站起来,一脸的窘迫。
“我的意思是,我曾在那里办过很多讲座。”
“你别激动!”克拉拉笑着说道。
两人就这么交谈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乔纳森和克拉拉凝望着对方,继而相视一笑。
“你有没有过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克拉拉问道。
“有过,我甚至一直有这种感觉。但就现在来讲,有这种感觉也很正常,因为我们昨天刚刚到这里来散过步。”
“我指的不是这个。”克拉拉说道。
“坦白和你讲,也不怕你笑话我异想天开,我一直很想问你,我们是不是之前就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咖啡馆里碰到过?”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曾经擦肩而过。”她盯着乔纳森说道,“但有些时候,我真的对你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站起身来,随后,他们便一起离开了泰晤士河。他们比肩走向附近的城区。一根无形的秒针在寂静的黑夜里有节奏地跳动着。两人走在空无一人的石子路上,时间好像有意想把他们留住,在他们周围罩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他们的身体不时轻轻地相互触碰,并随着他们的脚步创造出一个不断变化却又无法触摸的全新空间。一辆黑色的出租车向他们这个方向驶来。乔纳森看了一眼克拉拉,不舍地笑笑。他手一伸,汽车便停了下来。他为克拉拉开了车门。在坐进车之前,克拉拉转过身来,柔声对乔纳森说自己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我也一样。”乔纳森两眼盯着自己的鞋子,回答道。
“你什么时候返回波士顿?”
“彼得明天就回去了……我还不清楚。”
她朝他走近一小步。
“那么再见了。”
说罢,她便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是他们的肌肤第一次亲密接触,也是乔纳森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奇力量。
乔纳森先是感到天旋地转,地面在他的脚下仿佛也开始下陷。他闭上眼睛,直感到眼冒金星。突然,一阵眩晕好像把他拉向另一个地方。他心脏的瓣膜此时全部洞开,为的是能让过量的血液流向他的静脉。他的太阳穴也在不停地嗡嗡作响。渐渐地,他发现周围的景象也开始起了变化。只见天空中,云朵迅速地向西面行进,使得月色显得越发皎洁动人。人行道周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一盏古老的路灯散发出的不再是微弱的光亮,而是蜡烛的火焰。马路上的沥青也在慢慢地消失,一条用木头铺成的小路在低沉的隆隆声中逐渐成形,这番情景与海水在沙滩上快速退潮十分相似。周围房子的墙面也开始剥落,一会儿这边的房屋露出了里面的砖头,一会儿那边的小楼又露出了生石灰。在乔纳森的右侧,突然出现了一条死胡同,尽头的铁栅栏在已经生锈的铰链上嘎吱作响。
在他的身后,乔纳森听见了向他飞奔而来的马蹄声。他很想转身去看,却动弹不得。有一个他无法辨认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道:“我请求你,快点,再快点。”乔纳森感觉耳膜都快被震破了。这匹马现在离他很近,他虽然看不到它,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从它鼻孔里呼出的气息飘过他的肩膀。乔纳森感到头越来越晕,甚至感觉到他的肺正在压迫他的心脏。
他最后一次尝试着找回呼吸。他听见克拉拉的声音在远方召唤他,一切都静止不动了。
后来,渐渐地,云朵重新遮挡住了月亮,路上的柏油重新涌回了木质小道,残破不堪的墙面恢复了原样,上面的砖头也重新叠放整齐。乔纳森睁开了眼睛。他看到路灯上摇摇欲坠的灯泡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马儿的喘息声也消失在了黑夜里,取而代之的是出租车低沉的马达声。
“乔纳森,你还好吗?”克拉拉第三次重复了她的问题。
“我想是的。”乔纳森说着,振奋了一下精神,“我只是有些头晕。”
“你刚才的样子吓了我一跳。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也许是旅行太累的缘故吧,别担心。”
“上车吧,我送你回酒店。”
乔纳森对她的好意表示感谢,他的酒店离这里并不远,而且步行对他有好处,再说,现在的天气也很暖和。
“你开始慢慢恢复血色了。”克拉拉宽慰地说道。
“是的,之前只不过是一时的头晕,我很快就会好的,你就放心吧。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克拉拉犹豫了一会儿,随后便钻进了车里。她关上车门,乔纳森目送着车子远去。透过后窗玻璃,克拉拉也在看着他。他的脸庞渐渐消失在了摇曳的车灯前,此时,出租车也驶向了街道的另一头。乔纳森则继续步行向前。
他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元气,只是还有一件事情仍然让他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刚才他在眩晕中见到的场景,对他来说并不完全是陌生的。此刻,他从记忆深处好像挖掘到了什么,使他更加确定了他的假设。突然,天上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停住脚步,仰头望天。这一次,当他闭起双眼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克拉拉走进酒吧的场景:她脱去呢子大衣后的优美身段,以及她瞥见乔纳森坐在吧台边时露出的欣喜笑容。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转。他重新睁开双眼,把手插进了裤兜里。他重新上路的时候,奇怪地感到肩头一阵沉重。
走进多切斯特酒店大厅的时候,乔纳森向看门人打了声招呼,然后便走向电梯。路过楼梯时,他又改变了主意,决定步行上楼。进入房间后,他发现有人在他门口放了一个信封,乔纳森猜想里面也许装着传真回执,因为他在早上的时候给安娜发过一份传真。他从地上捡起信封,放到了写字台上。随后,他把被雨淋湿的外套放在衣架的一边,走进了浴室。镜子里映照出的是一张苍白的脸庞。乔纳森用一条毛巾擦干了头发。回到床上后,他拿起电话听筒拨打了波士顿家里的号码。电话却又一次被转接到了语音信箱。乔纳森要求安娜尽快回复他的电话,因为这么久都没有她的消息了,他感到很担心。几分钟后,电话铃终于响起,乔纳森连忙接起电话。
“安娜,你到底去哪儿了?”乔纳森快速地说道,“我给你打了十次电话,你知道我有多么担心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响起了克拉拉的声音。
“真正担心的人是我。我打电话来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已经安全到达了。”
“你真是太好了。一路上有小雨陪伴着我。”
“当我看到外面下雨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到你既没有带雨衣也没有带雨伞。”
“你真的想到这些了吗?”
“是的。”
“我无法向你道出理由,但你能这么想,让我真的很开心。”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
“乔纳森,关于今晚,我有些重要的话要对你讲。”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把电话听筒贴得与耳朵更近了些,随后屏住了呼吸。
“我也是。”乔纳森说道。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但现在请别说,这关乎你的名誉,我也能理解你的谨慎,我甚至还十分敬重你的这一品质。我承认,我的言行并没有给予你表达的勇气,我的意思是:我们从第一天在画廊谈话开始就一直围绕着这个问题。从今晚与你的交流中,我终于下定决心,我相信弗拉基米尔一定也会认同我的做法。我甚至相信,他其实也对你充满信心,无论如何,我的决心已定。你一定已经收到了一个信封,我在和你分别后,顺便来到了你的酒店,把这个信封交给了看门人。信的内容是一幅路线图。请现在就去租一辆汽车,并在明天与我会合。我有些重要的东西要给你看,你看到后一定会很高兴。我会在明天中午时分恭候你的大驾,请务必准时。晚安,乔纳森。明天见。”
说罢,她便挂断了电话,甚至都没有留给他回答的时间。乔纳森来到写字台前,拆开信封,把地图铺开。随后,他向酒店咨询处预订了一辆供明天使用的汽车,并顺便问了一下他们最近是否收到过他的传真。看门人回答说,有一个叫安娜·瓦尔顿的人曾经在下午的时候找过他。她留下的唯一口信就是转告乔纳森,她曾打电话找过他。乔纳森耸了耸肩,随即挂断了电话。
他一睡下就进入了梦乡,却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他梦见自己骑着一匹马游荡在伦敦老城区湿滑的石板路上,正闲逛着,他瞧见一群人在一栋房子前相互推搡着,场面一片混乱。所有的人都穿着另一个时代的衣服。为了躲避周遭的人群,乔纳森策马狂奔起来。
在路的尽头,呈现的是一派田园风光。他放慢了马奔跑的速度,进入了一条两旁种满大树的小道。一个女人也骑着马,从他的右侧骑上前来与他会合。此时,天开始下起小雨。只见那个女人一边策马狂奔,一边请求他道:“快点,请你再快点。”
乔纳森前夜设置好的电话闹铃一早就把他从梦中带回了现实。他驾驶着租来的车子离开了多切斯特酒店,从城市的东边驶向高速公路。乔纳森按照克拉拉地图上的指示,在行驶了一百公里以后,便开向了高速公路的出口。半小时后,他行驶在一条乡间小道上,心里不停地默念道:在英国,车辆是靠左行驶的。路边宽阔的草坪边上是一排长长的栅栏。他看到了地图上标着的那个岔道口和离它不远的那家小酒店。随后是两个转弯道,此时乔纳森行驶在一条通往密林的小道上。路上的小坑使车子颠簸起来,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放慢车速。汽车所经之处都会留下一条泥泞的印记,小坑也把路上溅得到处是泥,这让乔纳森感到很好笑。小路两旁绿荫如盖。他最终停在了一扇铁门前。在大门的另一头,一条砾石小道沿着优美的弧线围绕着一幢百米开外的乡间别墅。房子前有一片空地,三级长长的石级连接着空地与别墅。两扇巨大的玻璃大门被安置在了入口处。克拉拉穿着一件轻便的雨衣,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她来到玫瑰园,园里的玫瑰大多沿着墙壁生长。只见她剪断了几朵白色玫瑰的茎秆,闻了闻花香,随后便把剪下来的玫瑰花扎成了一束。她就这样站在那里,明艳动人。太阳在天空中忽隐忽现,此时正从薄薄的云层中探出头来。克拉拉见状,马上脱去雨衣,把它放在地上。贴身的白色T恤斜向一边,露出她的肩膀,衬托出她姣好的身材。
乔纳森从车里走了出来。当他靠近铁栅栏时,克拉拉却向别墅走去。乔纳森用左手推开大门,无意中瞥见了安娜在他们订婚那天送给他的手表。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别墅的落地窗,洒在了客厅淡黄色的地板上。乔纳森一动不动地想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做出一个决定,虽然他很清楚他将为这个决定付出惨重的代价。他转身离去,冲进汽车里,开始往回行驶。在返回伦敦的路上,他暴躁地拍打着方向盘。他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拿起手机拨打了彼得的电话号码。乔纳森通知彼得自己将直接去机场与他会合,并请求他到酒店帮他拿一下行李。随后,他拨通了英国航空的电话预订了机票。
一路上,他都心情抑郁。不是因为他没能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作品,而是因为有个想法不断困扰着他。他距离那幢乡间别墅越远,克拉拉的形象就越是挥之不去。当他到达希思罗机场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此时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想念克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