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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裙女子
画中的年轻女人站立着,面朝内,背对外,似乎永远定格在那里。身上的褶皱长裙呈现出的是一抹脱俗的红色,乔纳森生平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红。
彼得在候机大厅里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如果飞机准时起飞,乔纳森在下午就可以回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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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乔纳森问道。
“二十年来,你带着我出入各种讲座;二十年来,我们在图书馆里收集了无数资料,为的就是找到能揭开那个画家神秘面纱的蛛丝马迹;二十年来,我们几乎每天都在谈论他。你却放弃了确认这幅作品是否真实存在的机会!”
“彼得,第五幅作品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既然你没有走进那栋别墅,你又何以知晓呢?我需要知道这个真相,我不想因此被我的合伙人炒鱿鱼。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关在一个金鱼缸里,周围全都是水。”
在伦敦的时候,彼得做了很多大胆的举动。他成功说服了董事会推迟印刷拍卖行的产品目录,这其实是向艺术界发出一个信号,宣告一件盛事即将拉开帷幕。这份定期出版的手册常用来给外界做参考,里面的内容和拍卖行的名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会吧,你已经把你的想法告诉董事会了?”
“自从你打来电话向我复述了你和克拉拉的通话,以及你马上要去乡下找她的打算后,我就联系了伦敦总部的主管。”
“你真的这么做了?”乔纳森担忧地问道。
“今天是周六,我之前拨打的是主管家里的电话!”彼得哀叹道,说着便把头埋在了双手里。
“你和他说了些什么?”
“我和他说,所有后果由我一个人承担。我还向他保证,如果他能够信任我,我将会筹备一次十年间最盛大的拍卖会。”
彼得其实并没有说错。如果乔纳森和他向世人展示了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最后的作品,那么,不论那些私人收藏家出多么高的价钱,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都将争相竞价购得这幅作品。乔纳森本可以借此机会使这位画家声名大振,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而彼得也可以通过这次拍卖会,重新成为当今最受推崇的拍卖师之一。
“你的美好蓝图里好像缺少了一个细节!你做过其他的打算吗?”
“做过。如果你想让我在受尽嘲笑后不至于寻短见,那就别忘了向我居住的孤岛上邮寄汇票,因为是你逼我自我放逐到孤岛上的。”
美国国土的海岸线已经在飞机下若隐若现。在空中飞行期间,两人都没有停止过交谈,受罪的是他们周围的乘客,他们都被吵得无法入眠。当空姐送来机上的便餐时,彼得下意识地拉开舷窗的遮板,为了避开乔纳森的目光,他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突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乔纳森餐盘上的巧克力馅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你难道不觉得这些食物难以下咽吗?”
“我们现在正位于海平面上空九千米处,我们可以在八小时内穿越两大洲而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你不至于因为火鸡的味道不合你的胃口而抱怨不休吧!”
“我倒希望三明治里夹的是火鸡!”
“你就当里面夹的是火鸡!”
彼得久久地注视着乔纳森,直到后者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你怎么了?”乔纳森问道。
“当我在酒店的房间里为你收拾行李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传真回执单。几天前,你曾给安娜发过一封传真。我并不是有意想窥探你的隐私,这张单子只是被我碰巧看到的,然后我发现……”
“发现了什么?”乔纳森口气生硬地打断了他。
“你开头写的名字是克拉拉而不是安娜!我想,还是在你的未婚妻‘审问’你之前提醒你一下比较好。”
两个朋友心照不宣地相互看了一眼,突然,彼得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在想……”彼得稳定了一下情绪说道。
“你在想什么?”
“你干吗和我一起坐在这架飞机里?”
“我要回家!”
“让我来重新组织一下我的问题,你就会明白了。我在想,你到底在惧怕什么?”
乔纳森在回答前思考了很久。
“我想,我是惧怕我自己。”
彼得摇了摇头,看了一眼窗外。人们已经能隐约看到远方的曼哈顿岛了。
“我也一样,我也时常惧怕自己,但是伙计,这并不影响我成为你最好的朋友!多尝试着和自己沟通,你就会慢慢认同你自己的那些怪念头。最后,你就会像我一样为这个俄国老画家着迷,这是你每天谈论他的结果。同样你也会发现自己在筹备婚礼时无精打采的样子。我可以给你打包票,如果你能够成为你自己的朋友,你就会发现,生活还是充满刺激的!”
乔纳森没有回答,他从前排椅背上的网袋里拿出一本航空公司发行的杂志。命运有时真是妙不可言。就在他翻阅的时候,一篇采访伦敦某时髦画廊主的报道突然映入了他的眼帘。一张克拉拉的照片赫然刊登在杂志上,照片是在那栋乡间别墅前取景的。乔纳森俯下身,把杂志放入了随身携带的包里。彼得用余光观察着他。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就算我真的去孤岛生活了,也一定要独自前往。”彼得重新开口道。
“真的吗?理由是什么?”
“因为如果你执意要与我同去,那它就不再是座孤岛了。”
“我为什么要与你同去?”
“因为你发现在波士顿生活本来就是个错误,而你明白得太晚了!”
“彼得,你在影射什么?”乔纳森恼怒地问道。
“我没影射什么!”彼得一边讽刺地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本杂志。
在顺利通过海关后,彼得和乔纳森走向机场的停车场。他们走上天桥,天桥下面是通向机场出口的过道。彼得把身子倚在栏杆上。
“你看到等候出租车的那支队伍了吧!只有你那天才的朋友才知道应该自己开车来,你难道不应该向他道一声谢吗?”
在人行道上长长的队伍里,乔纳森没有注意到一个银白头发的老妇人刚刚坐进了最前面的那辆出租车。
波士顿市郊的路况十分拥堵,彼得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他的朋友送回了家。乔纳森放下箱子,把雨衣挂在衣架上。厨房里没有开灯。他在楼梯底下叫了几声安娜的名字,却无人应答。他走进房间,屋子里漆黑一片,床被铺得很整齐。他忽然听见上面传来一声爆裂声,便立刻跑上楼去。他悄悄地推开工作室虚掩的房门,里面空无一人。安娜的一幅新作品被摆放在了画架上,乔纳森靠近作品,欣赏起来。画中描绘的是二十世纪从工作室向外望的景象。他一下子认出了他们家附近的一些建筑,这些建筑经过时间的洗礼,仍然雄伟壮观。在画面的中央,一艘双桅帆船静静地停靠在老港口边。桥上,几个路人正在忙碌着。一户人家穿过了连接码头的天桥。倘若乔纳森靠得更近一些的话,他也许会不由自主地赞叹安娜精准的笔法。船身上用木头雕刻的纹理都被安娜精细地加以描绘。一个肩膀宽阔的男人牵着他女儿的手,女孩穿着一件淡灰色的风衣,用衣服挡着脸。他的妻子靠在栏杆边,人们可以依稀看出她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戒指。
乔纳森想到,他最好的朋友此时一定独自在家。彼得懒得改变现状,乔纳森因为和他太熟悉了而常常忽略了他内心的忧愁,他不禁感到有些自责。他走向安娜的写字台,拿起电话听筒。彼得正在通话中。乔纳森环顾四周,沐浴在白天最后的那一抹晚霞中,光线透过玻璃天窗洒进房间。此时,木地板的颜色和那栋古老的英国别墅里的地板颜色是一样的,都是美丽的金黄色。他的心开始狂跳起来,脑海里突然出现的强烈渴望让乔纳森激动万分。他挂上电话,走出工作室,冲下楼梯。他一把抓起门厅椅子上的箱子,关好门,转身离去。他跳进一辆出租车,并向司机指明了目的地。
“请送我去洛根国际机场,越快越好,拜托了!”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乘客的表情,便上路了。这辆福特牌轿车的轮胎在柏油马路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当汽车在街角转弯时,安娜也放下了木质百叶窗的帘子。她站在自己工作室的玻璃窗旁,微笑了一下。随后,她便走下楼梯,启动了厨房里的留言机,并从一只小碟子里拿起一串钥匙。在门厅里,她看见衣架上乔纳森忘记带走的那件雨衣。安娜耸了耸肩,离开了房子,步行来到街上。走了一会儿,她来到自己的车子旁,坐进去后便向北驶去。她穿过横跨查尔斯河的哈佛桥,一直驶向了剑桥区。路上来往的车辆很多。她开向马萨诸塞大街,这条大街围绕着大学校园,并一直延伸到了花园街。
安娜把车停在离马萨诸塞大街二十七号不远的地方。她登上三级台阶,按了一下对讲机上的按钮。电子锁感应了一下后,门便打开了。安娜走进电梯,来到最高一层。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半开着的门。
“门开着呢。”屋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屋内的装潢很雅致。客厅里,锃亮的复古家具上摆放着几件银器。玻璃窗上的窗帘轻轻地随风摆动着。
“我在浴室里,马上就过来。”那个声音再次说道。
安娜坐在一把天鹅绒的棕色扶手椅上。在那里,她正好可以欣赏到丹尼希公园的美丽景色。
她拜访的妇人终于走进了客厅,只见她正用一块毛巾擦着手,擦完后,便把毛巾放在了椅背上。
“这次旅行可真把我累坏了。”她边说边拥抱了安娜。
随后,她把手上一枚镶有古老钻石的戒指放到了一只做工讲究的小盘子上。
乔纳森在飞机上恢复了平静。他一等到飞机离开跑道,就开始闭目养神。一直到起落架从飞机里伸出来,飞机准备降落,他才重新睁开眼睛。他一下飞机,就租了一辆轿车,火速离开了希思罗机场,向高速公路驶去。当他看见那家小酒馆出现在他面前后,他便按下了加速按钮。没过多久,别墅黑色的铁栅栏便映入了他的眼帘,门洞开着。他走进花园,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站在露台前不再靠近。
整栋房子都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野生的玫瑰沿着墙面排成一排,墙壁呈靛蓝色。草坪中央,一棵挺拔的杨树随风摆动着它的枝叶,枝叶轻拂着别墅的屋顶。克拉拉坐在阳台的露天座上,她看到乔纳森后,便走下楼来。
“现在正好是中午。”她边说边上前迎接他,“你是准时的,只不过,距离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我真的很抱歉,这事说来话长。”他尴尬地回答道。
克拉拉转身,回到了别墅里。乔纳森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跟随克拉拉进了屋子。在这处乡间住所里,所有的物品都像是被随意摆放的,却都放得恰到好处。有些地方,不知为什么马上就能给人带来一种安逸的感觉。克拉拉在这栋别墅里度过了她生命的大部分时光。屋子里充满朝气,就好像这几年来克拉拉为它注入了新鲜血液一样。
“跟我来。”她说道。
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厨房,厨房的顶上铺着棕色的砖块。时间的脚步没有在这里留下任何印记。壁炉里,几块红色木炭刚刚燃尽。克拉拉弯腰在柳条筐里拿了一块木柴扔进壁炉,火焰随即又从灰烬里冒了出来。
“这间厨房的墙壁太厚了,所以不论春夏秋冬都需要生火。如果你早上过来,一定会为这里的寒冷感到惊讶。”
她把盘子放到了一张大餐桌上。
“你要来杯茶吗?”
乔纳森靠在墙上,望着她。就算是些再平常的动作,克拉拉都能诠释得如此优雅。
“这样看来,你好像没有遵守你对祖母许下的任何承诺,是这样吗?”乔纳森问道。
“恰恰相反。”
“我们难道不是在她的别墅里吗?”
“她是个洞察人心的人。她知道,为了保证我如她所愿完成她想让我做的事情,最好的方法就是让我许下与之相悖的承诺。”
水烧开了。乔纳森坐到木质的桌子旁,克拉拉为他倒了杯茶。
“在我返回寄宿学校前,她问我是否在许下承诺的时候,想过要手指交叉。
“我想,从这个问题中,你也许就能明白些什么。”
说罢,克拉拉坐到了他的对面。
“你知道弗拉基米尔和他的画廊主爱德华爵士之间的故事吗?”克拉拉问道,“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渐渐变得彼此依赖,因为两人已经培养出了手足之情。传说,弗拉基米尔也许就是在爱德华的怀抱里安然辞世的。”
她的声音充满了继续讲述的渴望。乔纳森也很想听下去,于是克拉拉便开始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自1860年离开俄国以后,拉德斯金便只身前往英国。当时,伦敦是世界各地流亡人士的避难所,人们在这儿可以看到土耳其人、希腊人、瑞典人、法国人和西班牙人,甚至还有来自中国的游客。伦敦当时是如此国际化,以至于那时最流行的一种酒精饮料都被取名为“世界之饮”。可惜,弗拉基米尔从来没有喝过,因为他当时穷困潦倒。他住在兰贝斯街区一间残破不堪的陋室里。拉德斯金是个骄傲而又不服输的人,虽然他当时已山穷水尽,但他情愿饿死也不愿伸手乞讨。白天,他来到科文特花园露天市场,用削尖的煤块当炭笔,在捡来的纸上临摹路人的脸庞。
运气好的时候,他每天能卖出几幅画来贴补家用。这也为他后来遇上爱德华爵士埋下了伏笔。在那个秋天的早晨,弗拉基米尔的命运在科文特花园的露天小道上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爱德华爵士当年是一位享有盛名的艺术品商人。
要不是一场恶疾夺走了他的一个女仆,要不是他的妻子让他马上去市场上雇用一个新的女仆,爵士也不会在那天来到露天市场。当时,爱德华爵士正在一个卖蔬菜的摊位前挑选食物,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趁机为他创作了一幅肖像画,还在爵士的眼皮子底下挥了挥他的作品。画廊主一下就被这位贫困的画家的才华所折服。他当即买下了那幅作品,并回家琢磨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和女儿坐着四轮马车再次来到市场,要求画家为他的女儿也作一幅肖像画。弗拉基米尔拒绝了,因为他从来不画女人的脸,而他蹩脚的英语又让他无法清晰地说明理由,这一切都把爱德华爵士惹得很生气。两人日后虽然亲如兄弟,但他们的第一次会面差点以一场恶斗告终。所幸弗拉基米尔平静地向爵士奉上了另一幅作品。这又是一幅爵士的肖像画,只是这次是一幅全身像。昨天,在爵士离开后,弗拉基米尔完全凭借记忆创作了这幅作品。爵士在这样的奇迹面前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在旧金山展出的那幅爱德华爵士的肖像画吗?”
“是它的草稿。旧金山的那幅作品就是按照这幅草稿来重新画的。”
克拉拉突然皱起了眉头。
“其实你早已熟知这些故事了,我真是荒唐,你是当今研究弗拉基米尔最权威的专家,而我还在向你讲述那些从任何一本关于这位画家的书籍中都能找到的奇闻趣事。”
乔纳森的手不自觉地靠近了克拉拉的手,他本想握住它,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首先,关于拉德斯金的书其实少得可怜;其次,我向你保证我以前从未听到过这些故事。”
“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不是。请你务必告诉我这些逸事的出处,我好把它们写入我下一本专题著作里。”
克拉拉犹豫了一下,接着开始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好吧,我相信你。”她边说边又给他倒了些茶水,“当时爱德华爵士心生疑窦,他要求弗拉基米尔当场完成一幅马车夫的肖像画。”
“就是我们周三收到的那幅作品的原稿?”乔纳森激动地问道。
“完全正确,之前弗拉基米尔和马车夫就因为有相同的爱好而结为了朋友。如果你对这些故事早已了如指掌,现在只不过是在捉弄我的话,我就承诺……”
“你就不要再做任何承诺了,请继续你的故事吧。”
在他年轻的时候,弗拉基米尔曾经是一个出色的骑手。几年后的一天,马车夫的一匹骏马倒在了路中央。弗拉基米尔一边安慰悲伤的马车夫,一边在马厩前为他以及他身边的爱骑作画。遇见爵士的那天,弗拉基米尔其实就是照着那天他信手拈来的速写,再次为苍老的车夫作画的。那幅速写完成于一个潮湿的秋日,和其他许多作品一样,它的背景仍是科文特花园的露天市场。
乔纳森忍不住告诉克拉拉,这个背后的故事大大丰富了作品的内涵,提升了它的价值。克拉拉没有接话。此时,乔纳森出于职业习惯,问了克拉拉好几次关于故事出处的问题。他还尝试从她的话中猜测这些传说的真实性。整个下午,克拉拉都在讲述弗拉基米尔和爱德华爵士之间的趣事。
从那以后,画廊主几乎天天去拜访弗拉基米尔,他尝试用真诚去打动画家。几周以后,爵士决定无偿地把一个带有暖气的房间留给画家居住,房子的所在地就在市场附近。
这样一来,拉德斯金就不用每天在清晨的微光中或夜晚的黑暗里穿行于伦敦那些破败不堪的街道了。但画家谢绝了爵士让他免费入住的好意。作为交换,他送给爵士好几幅作品。在他住下后,爱德华爵士就派人送来了从佛罗伦萨进口的上等颜料。弗拉基米尔通过调配,创造出了许多新的色彩。没过多久,爵士又让人送来了一套画布框。不久,弗拉基米尔便放弃了木炭画,开始一心创作油画作品。这就是他在英国初期的生活,之后又过了八年,直到他去世。在科文特花园附近的小房间里安顿下来后,画家便开始潜心为画廊创作。爱德华爵士总是亲自为他送来作画所需的材料。他每次来都要和画家攀谈上几句。就这样过了几周,画家终于被爵士打动,决定放下骄傲,让画廊主成为他的保护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的俄国朋友一共完成了六幅伟大的作品。克拉拉一一列举了它们的名字,乔纳森对它们耳熟能详,并逐一告诉克拉拉它们现在所处的具体位置。
然而,之前颠沛流离的生活和兰贝斯恶劣的生活条件使弗拉基米尔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他总是受到百日咳的折磨,关节疼痛的情况也不见好转。一天早晨,当爱德华爵士照例去拜访画家的时候,发现他横躺在寓所的地上。风湿病把他折磨得行动困难,他本想下床走走,没想到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弗拉基米尔很快就被送往画廊主在伦敦的家中,他不辞辛劳地日夜照顾着画家。当他的私人医生告诉爱德华爵士,病人恢复状况良好时,他当即决定把他带往自己的乡间别墅,让他在那儿好好地休养一阵子。很快,弗拉基米尔的身体就恢复如初。通过爵士的资助,他还独自去佛罗伦萨旅行了几次。他到那里的目的,主要是想去挑选一些颜料回来自己调配,他也总能成功调配出许多美妙绝伦的颜色。爱德华爵士待他就像自己的亲兄弟。经过这几年的相处,他们的友谊也变得越来越深厚。如果没有外出旅行,弗拉基米尔就潜心作画。爱德华爵士把他的作品放在他伦敦的画廊里展出,如果有作品暂时没有找到买主,爵士就会把它悬挂在自己的家中,并照样付给画家酬劳,就好像是他自己把它买下一样。八年后,弗拉基米尔再次病倒,这一次,他的病情恶化得很快。
“在六月初的某一天,爱德华爵士把他扶到一棵大树底下的扶手椅上休息,他也正是在那儿安然地与世长辞了。”
克拉拉以悲伤的语调结束了她的故事。她站起身来,开始收拾桌子,乔纳森马上自觉地起身帮助她。克拉拉拿着杯子,乔纳森提着水壶,他们把这些茶具放在两只陶制的浅口盘上,而上方的铜质水龙头里不断地流出一股股水流。乔纳森坦白地告诉克拉拉,自己对弗拉基米尔在乡间的那段生活并不知晓,随后便饶有兴致地向她讲述了画家在其他时期的一些生活片段,毕竟,研究这位画家是他的主业。
黄昏将至,克拉拉和乔纳森神游在老伦敦的街道中,他们描绘着科文特花园旁弗拉基米尔曾住过的房子,并且还一起“参观”了一座玫瑰园。在乡间生活的那段日子里,画家很喜欢去那儿散步。由于两人不停地谈论着弗拉基米尔,他们简直都能听到他去拜访马车夫时踩在马厩稻草上的脚步声。此时,乔纳森冲洗着餐具,克拉拉则在一旁擦拭他刚洗好的碗。乔纳森再次被她散发出的迷人魅力所折服。只见她正踮着脚想把洗好的餐具放回到墙上那个木质的碗橱里。在心里,乔纳森千百次地想把她揽入怀中,然而每次他都没有行动。克拉拉关上了水龙头。她用围裙的背面擦了擦手,然后把它脱下放到炉灶旁。她向乔纳森走去,情绪高涨。
“来,跟我来。”她说道。
她带着他走出厨房,来到别墅的背面。随后,两人穿过院子,在一个巨大的车库前停住了脚步。在克拉拉用钥匙开门的时候,乔纳森能清楚地感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她用力推开两扇大门。车库里,一辆摩根牌敞篷汽车散发出夺目的光彩。克拉拉一下坐到木质的老式方向盘后,马达随即发出了隆隆声。
“不要再这样哭丧着脸了,快过来!我需要到镇上去买点东西。你也可以顺便看看周边的风景。再说,是谁迟到了二十四小时?”她说着,眼里闪烁出狡黠的光芒。
乔纳森坐到她的身边,克拉拉随即发动了汽车。
汽车飞快地穿行在田野间。他们在一家小杂货店前停下,克拉拉买了他们晚上享用的食物。乔纳森则抱着一个木条箱走出了小店,他把箱子放在了轿车的迷你后座上。回去的时候,克拉拉把方向盘交给了乔纳森。他很紧张,当他准备发动汽车时,引擎却自动熄火了。
“人们如果对这辆汽车的操作不够熟悉的话,离合器就会拒绝工作!”她说道。
乔纳森只得收起骄傲,努力控制自己烦躁的情绪。当车到达别墅时,他才终于松了口气。买来的食物被放在了厨房里,两人随后便一起走进了别墅。克拉拉领着乔纳森穿过了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的尽头是一间宽敞的阅览室。墙上的壁板由于年久失修已经残破不堪,老旧的壁纸也很惹眼。壁炉上挂着一个巨型挂钟,然而上面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了六点,没有人知道它指示的到底是清晨还是夜晚。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桃花心木书桌,上面放着几本精装书籍。透过方格状的窗户,已经能够瞥见夕阳西下的美景。乔纳森看见在房间的一隅有一扇洞开的小门,克拉拉正朝着它走去。她打算走进门后的小房间。在克拉拉经过乔纳森的时候,他后退了一步,让她先行。当克拉拉的手放在门把手上的时候,两人的身体碰巧轻轻地接触了一下,不料可怕的眩晕现象再次上演了。
乔纳森感觉天空瞬间乌云密布。白天突然结束,黑夜骤然降临,天上也开始下起倾盆大雨。阅览室的窗户被一阵狂风吹开。乔纳森本想上前去把它关好,然而身体不听使唤,他所有的肌肉都开始麻木。他想喊克拉拉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别墅外,一切也都发生了变化。原来沿着墙面生长的玫瑰此时却呈现出一番杂乱丛生的景象。百叶窗在飓风的呼啸下,发出阵阵尖锐的响声。屋顶上的瓦砾也纷纷滑落,砸落在房子前的空地上。乔纳森感觉呼吸困难,他的肺部不停地折磨着他。瓢泼大雨拍打在他的脸上。别墅前,一辆破旧的马车已套好了马。那匹马不停地用铁蹄蹬着地面,显得很烦躁。戴着高筒礼帽的马车夫紧紧地拉着缰绳,试图控制马的情绪。在马车里,一个年轻的身影裹着一件灰色的披风,并用一件风衣挡住了脸。一对上了岁数的夫妇慌张地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只见肩膀宽阔的男人扶着他的妻子上了马车,随后,他关上车门,把头探向马车夫大声地喊道:“朝树林的方向前进,快点,他们就要来了!”
马车夫鞭打着拉车的牲口。一路上,马车不停地绕过各种树木。那棵原本在花园中央的茂盛的杨树此时掉光了所有的叶子。刚刚开始的夏季也好像走向了尽头。那个陌生的声音再次传到他的耳边:“请你快点,再快点!”声音很低沉却夹杂着狂风的呼啸声。
乔纳森艰难地把目光移回到了阅览室里。此时,室内的装潢也发生了变化。在房间的另一头,那扇正对着走廊的大门突然打开。乔纳森瞥见两个身影向楼梯口奔去,只见其中一人的手里拿着一个用细绳捆好的包裹。乔纳森很清楚,自己在几分钟后将会呼吸困难。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和眩晕做着最后的抗争,他后退了一步,眩晕的感觉随即烟消云散。克拉拉依然站在他的面前。
“是不是那种感觉又重新开始了?”克拉拉问道。
“是的。”乔纳森边回答边又深吸了几口气。
“我和你同病相怜,也常常有这种感觉。我还经常梦到类似的场景。”她喃喃自语道,“只要我们的肢体一接触,就会产生这种现象。”
当两人相互坦白自己的感觉时,一种更为奇异的情绪涌上了乔纳森的心头。克拉拉注视着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走进了小书房。
屋子的中央摆放着一个画架。克拉拉揭去了挂在作品上的幕布,乔纳森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他凝望着作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画中的年轻女人站立着,面朝内,背对外,似乎永远定格在那里。身上的褶皱长裙呈现出的是一抹脱俗的红色,乔纳森生平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红。他用手指轻抚着画面。眼前的作品超出了他所有的想象,简直无与伦比。这幅作品的主题违背了弗拉基米尔之前给自己定下的所有准则。还有那一抹无法形容的红,乔纳森不由得联想到画家亲手调配颜料的情景。
乔纳森陶醉于其中,似乎忘记了自己鉴定专家的身份。画家对于逆光效果的运用其实是一种十分现代的绘画技巧。光在画面上不再只是灵光闪现的物体,而是被精确描绘的对象,这是二十世纪绘画史上的一大进步。在远景位置,一棵带着蓝色光泽的杨树生长在祖母绿的天空下,这种色彩的运用明显带有后来野兽派的痕迹。通过这幅作品,乔纳森更清晰地感受到画家的才华横溢。弗拉基米尔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这幅作品已经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
“原来还真有这么一幅作品,伙计!”他喃喃自语,“你最终还是完成了你的杰作。”
他就这样在这幅名为《红裙女子》的作品前伫立着,久久凝视着它。之前就离开了房间的克拉拉整个晚上都没有再回来过,因为她不想打扰这次画家和鉴定专家之间的特殊会面。
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重新来到了书房。她把一只托盘放到了写字台上,然后拉开窗帘,让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洒进房间。乔纳森眯缝着双眼,伸展了一下四肢。他来到一张小桌子旁,坐在克拉拉对面,为她沏了杯茶水。他们一言不发地相互注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乔纳森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幅作品?”
“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克拉拉以此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乔纳森独自思考了一会儿。他很清楚,这幅他昨晚研究了一夜的作品终将为拉德斯金正名。《红裙女子》让画家从他的同辈人中脱颖而出。从今以后,不论是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伦敦的泰特现代美术馆、巴黎的奥赛博物馆、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还是东京的普利斯通美术馆,都将争相展出拉德斯金的作品。此时,乔纳森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彼得的身影,想象着在他的拍卖会上,这些博物馆将如何抬高自己的价格来如其所愿。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打了彼得的电话,对方没有接,他便在语音信箱里给他留了言。
“是我。我有个消息想与你分享。那幅我们一起寻找了那么多年的作品,现在正摆放在我的面前。我还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幅作品的美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它将使你成为最成功、最让人羡慕的拍卖师。”
“你忽略了一个细节。”克拉拉在他的背后说道。
“什么细节?”乔纳森边问边把手机重新放到了口袋里。
“你知道后,一定会为自己忽略了这样一个细节而感到惊诧。”
说罢,她站起身来,伸手想牵乔纳森一起走近作品。他们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克拉拉便马上知趣地把手放回了背后。他们随后依次走向画架。乔纳森再次仔细地研究起了弗拉基米尔的作品。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时,不禁睁大了眼睛,赶忙把作品颠倒过来看。刹那间,他感到天崩地裂——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没有在他最后的作品上签名。
克拉拉走近他,想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以示安慰,可她马上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你别太难过了,你并不是被这幅作品捉弄的第一个人,爱德华爵士一开始也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像你一样,只顾欣赏这幅作品的美丽。来,不要总是待在房间里。我觉得适当的散步可能对你有好处。”
在花园里,克拉拉继续讲述画家和画廊主之间的传奇故事。
弗拉基米尔是突然被病魔夺去生命的,在完成《红裙女子》后不久,画家就与世长辞了。爱德华爵士久久难以从痛失好友的悲怆情绪中走出来。此外,他还因画家的作品迟迟得不到应有的认可而感到无比痛心和悲愤。一年后,他以自己的名誉向公众保证,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最后的作品是本世纪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在他朋友辞世后的第一年,爵士筹办了一场盛大的拍卖会,其中,那幅最后的作品也将借此机会公之于众。这场盛会吸引了来自全世界的诸多收藏家。拍卖会的前一晚,爵士从保险箱中取出作品,准备把它带到第二天的盛会上。
当他发现作品上没有画家签名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整场拍卖会的焦点都落到了他身上,而这本来是一场他为已逝故友举办的盛会。当时,所有的商人和批评家都借此机会对他进行攻击。整个艺术界都对他嗤之以鼻。爱德华爵士被指责展出了一个冒牌画家的作品。他名声扫地,贫困潦倒。爵士放弃了他在英国的所有地产,匆匆离开了那里。他和妻子、女儿一起来到了美国生活,几年后便默默无闻地去世了。
“你是从哪里获取这些信息的?”乔纳森问道。
“难道你还不明白你现在是在哪儿吗?”
看到乔纳森一脸茫然,克拉拉不由得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你现在所处的地方,正是当年爱德华爵士的住所。你的画家在这里度过了他最后的时光,他也正是在这里完成了许多杰作。”
乔纳森环顾四周,以全新的视角重新审视起了这幢房子。当他瞥见窗外的杨树时,便开始想象画家照着它作画的样子。他还开始猜测,弗拉基米尔会在哪些地方支起画架作画。他突然发现眼前的这番景色也曾出现在画家的作品里,这幅画作现在被英国的一家小型博物馆收藏着。别墅周围的那一排白色围栏长得望不到尽头。远方的山丘比画上画的要巍峨很多。乔纳森跪到地上,他发现弗拉基米尔其实是坐着而非站着完成作品的。这样看来,克拉拉一定是混淆了故事发展的时间顺序。在搬到这里来的两年后,弗拉基米尔的身体状况可能已经衰退得很厉害了。他和克拉拉继续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夏日午后散了会儿步,之后,他们便返回了别墅。
乔纳森整个下午都待在那间小书房里,直到黄昏时分才想起克拉拉,此时她正在厨房里哼着小曲。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厨房,靠着门框,凝望着她。
“你真有意思,每当你在思考的时候,总喜欢双手交叉放到背后,然后眯起双眼。你有什么心事吗?”克拉拉问道。
“我的心事太多了!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好像有家乡村小饭店,我们可以去那里吃晚餐,我向你保证,我的车技已经突飞猛进了。再说,我现在好饿,你不饿吗?”
“我也饿得不行了!”她说着把手里的餐具往洗碗槽里一扔,“我上楼换一下衣服,我们两分钟后就能出发。”
她果然说到做到。乔纳森本想用手机联系彼得,可电话那头依然无人接听。挂断后,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了。此时,克拉拉已经在客厅的楼梯边上招呼起他来。
“我准备好了!”
老式敞篷车在皎洁的月光下疾驰在公路上。克拉拉把一条丝巾包裹在头发上,借以抵挡风寒。乔纳森则寻思着自己上次满心欢喜的状态应该追溯到何时。他突然想到彼得,觉得应该事先告诉他,画家其实没有在《红裙女子》这幅画上签过名。他已经能够想象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并开始思考自己应该如何来挽救朋友的事业。他需要在几天的时间内找到证明这幅作品确实出自这位画家之手的方法。
虽然画中的每一笔对乔纳森来说都比任何签名更有价值,然而这寥寥几笔的缺失却能在艺术界激起千层浪。首先,他必须设法解开画家为何没有在画上落款的谜团。是不是因为他违背了自己定下的两条绝对准则:不用红色颜料和不画任何女人?如果画家仅仅出于这两点而决定匿名创作,那简直就是在捉弄一个多世纪后为了提高他作品的影响力而不懈努力的专家们。
“弗拉基米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乔纳森在心里默默地问道。
“这也是我一直在追问自己的问题。”克拉拉说道。
此时,两人坐在饭店老板安排他们就座的桌子旁,桌上的一盏小灯照着克拉拉的脸。乔纳森抬起头,抑制不住看着她的渴望。
“你难道能读懂我的内心?”
“那是因为我有共鸣!老实说,我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你刚才在心里默念那个问题的时候,你嘴唇上的运动和你内心的想法是完全同步的,你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这点。”
“如果作品没有落款的话,必将激起无数质疑的声音。我们必须尽快找到能证明拉德斯金确实是作者的证据。”
“你准备从哪儿着手呢?”
“从作品本身着手。我需要找到画家在创作《红裙女子》时所用过的原始颜料,这样就可以和画家在其他作品中使用过的颜料做一个比较。这是我们能找到的证明这一作品真实性的第一条线索。”
此时此刻,两双手之间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他们只须克服那份羞涩或恐慌,就可以让两只手合二为一。说不定等两人的手放到一起时,就会神奇地传递出那个同时困扰着两人但他们从未交流过的问题的答案,谁又知道呢?
乔纳森暂住在别墅的客房里。他把包放到一把扶手椅上,然后倚在床边,床上挂着一个原色的帷幔。房间里有两扇窗子,它们都正对着花园。乔纳森走近其中的一扇,呼吸着杨树散发出的清香,只见它在黑夜里的微光中随风摇曳。他微微打了一个寒战,随后便关好窗子走进了浴室。克拉拉来到走廊上,情不自禁地在他的房门前驻足了一会儿,然后便走向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位于走廊的另一头。
第二天,乔纳森起了个大早。他洗漱完毕后,便下楼来到厨房。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木炭烧尽的味道。克拉拉之前的描述并没有夸大,清晨的厨房确实冷若冰窖。大餐桌上摆着两只碗,桌子旁边放着一个大筐。乔纳森在餐桌上留下一封信。他拨旺了壁炉的火,从后门离开,悄无声息地关好了门。花园仍在酣睡,从远处看,它像被包裹在清晨的一颗露珠里。乔纳森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他很喜欢早晨的这段时光,因为只有在这时,两个如此陌生的世界才能在一瞬间相互交融在一起。一切都很平静,没有一根树枝或一根缘壁生长的玫瑰花茎随风摆动。砾石在他的脚下嘎吱作响。他钻进自己的车里发动了引擎,随即离开了别墅。小路的两边种满了参天大树,乔纳森透过后视镜看见别墅由大变小,渐渐远去。当他在街角转弯时,克拉拉恰巧打开了楼梯边上的窗户。
希思罗机场上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乔纳森归还了汽车,登上短途往返巴士,来到了意大利航空公司的登机手续办理柜台。前往佛罗伦萨的航班要在两小时后才能起飞,他只得在机场两边的商铺间闲逛。
克拉拉走进厨房,看见柴火在壁炉内噼啪作响,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她走向炉灶,放好茶壶后便坐到了餐桌旁。此时,楼上传来了脚步声,那是管家在例行收拾房间。她总是顺便带来当日刚出炉的面包与新出刊的报纸。克拉拉瞥见乔纳森留给她的信。她放下报纸,拆开了信封。
克拉拉:
我今天一大早就出发了,本想叩开你的房门与你道别,可那时你还在睡觉。当你读着这些字句的时候,我已经启程前往佛罗伦萨,去探寻那幅作品的线索。有意思的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困扰着我的最大谜团终于可以解开了。我想与你分享一个想法,今天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这个想法是如此强烈。我在想,这个解密的过程就好比一次旅行,在你我相遇的那一刻就注定要开始。但是,它将持续多久?你知道吗?
我今晚会给你打电话,祝你度过美好的一天,其实,我很想陪伴在你的身边,因为我已经开始想念你了。
祝好,
乔纳森
克拉拉折好信纸,慢慢地把它放回睡衣口袋。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看着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把手升向天空,并爆发出一声欢快的喊叫。
管家多萝西·布莱斯顿夫人把头伸进虚掩的房门里,一脸惊讶。
“您叫我吗,小姐?”
克拉拉用手掩住嘴角,轻咳了几声。
“我没有叫过你,多萝西,一定是茶水烧开的声音!”
“也许是吧。”她说着,瞥了一眼茶壶下面克拉拉忘记打开的煤气。
克拉拉站起来,不能自已地开始在原地转圈。她吩咐布莱斯顿夫人整理好房间后,不要忘记在客房里放上一些鲜花。她决定动身去伦敦,但很快就会回来。
“好的,小姐。”管家边说边走向楼梯。
等多萝西·布莱斯顿一回到走廊,克拉拉马上两眼望天。过了一会儿,她也上楼去了。
当乔纳森的飞机缓缓离开飞机跑道的时候,克拉拉正驾驶着她那辆摩根牌轿车暂别她的乡间别墅。天上火球般的太阳灼烤着大地。
两小时后,她的车停在了画廊前。
在距离画廊几千公里的地方,一辆出租车载着乔纳森停在了萨沃伊酒店门口。他走进自己订好的房间,马上给洛伦佐——一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打了个电话。洛伦佐在第一声铃响时就接起了电话,他马上听出了乔纳森的声音。
“是哪阵风把你吹到我们这儿来了?”洛伦佐操着他那带有托斯卡纳口音的法语问道。
“你有空和我一起共进午餐吗?”乔纳森说道。
“如果是和你,我总是有空的!你怎么没有到我家来住,你下榻在哪家酒店?”
“萨沃伊酒店。”
“那好,半小时后,我与你在吉利咖啡馆碰头。”
咖啡馆的露天座上已经坐满了人,然而洛伦佐是城里各式咖啡馆的常客,一个服务生见到他后热情地拥抱了他,并和乔纳森握了握手,随后便引导他们坐好。在咖啡馆门前排着长队的游客们怒气冲冲地看着这一幕。乔纳森礼貌地谢绝了领班递给他的饮料单。
“他点什么我就点什么!”
咖啡馆里人声鼎沸,两个老朋友一起分享着重逢的喜悦。
“你确定已经找到那幅让你魂牵梦萦的作品了?”
“我确定。但我急需你的帮助,我要让全世界都心服口服。”
“为什么你那可恶的画家没有在作品上签字呢?”
“这点我还不太清楚,这正是我要寻求帮助的原因。”
“你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如此疯狂。当年,我们一起在巴黎美术馆实习的时候,你就一直在我的耳边唠叨你的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
“你也没什么变化,洛伦佐。”
“我老了二十几岁,所以,肯定还是有变化的。”
“露西亚娜变化大吗?”
“她还是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你要知道,在意大利,家庭就是一个组织。你呢?成家了吗?”
“差不多了!”
“正如我所言,你完全没有变化。”
服务生把账单和两杯浓缩咖啡放在桌上。乔纳森拿出钱包,但洛伦佐马上伸手阻止他付款。
“还是让我来吧,难道你不知道美元在欧洲已经一文不值了吗?一会儿我会陪你去吉池牌颜料店,他们的工作室离这儿很近。我们或许能从那里了解到更多关于颜料方面的信息。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保留着相同的颜料配方。这家店铺是俄国画家的真正回忆。”
“我知道去吉池牌颜料店怎么走,洛伦佐!”
“我知道,可你在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我却不一样!”
他们离开了共和广场。一辆出租车把他们带到了吉池牌颜料店的工作室。洛伦佐来到前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一个名叫格拉齐耶拉的迷人的棕发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伸出双臂迎接了他。洛伦佐在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只听她唱歌似的不停地说着“好的”。她向洛伦佐眨了下眼睛,便带着两位客人来到了工作室的里间。三人踏上老旧的木质楼梯,每走一步脚下就会嘎吱作响。格拉齐耶拉拿出一串造型奇特的钥匙,插入门锁。门开了,里面是数十排沐浴在阳光里的硕大书架,一眼望去,简直看不到尽头。架子上的千万册书籍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格拉齐耶拉转向乔纳森,用几乎听不出口音的法语对他说道:
“你说的画家是哪一年来到我们这里的?”
“在1862年到1865年之间。”
“那请随我向前走。那个时代的常客的资料一般都放在更靠前的位置。”
她来到一排书架前,在一堆旧书中查找着。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个精装封套上,套子里装了五本登记簿。格拉齐耶拉随即把它从书架中抽了出来。
她把这几本厚重的册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四个世纪以来,吉池牌颜料店的每份订单都被完整地记录在这几本册子里。
“从前,原始颜料的调配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进行的。”格拉齐耶拉说道,“那些最伟大的艺术大师都曾光顾过这里。如今,这里成了附属于佛罗伦萨博物馆的档案室。你要知道,要想进入这间屋子,必须持有博物馆馆长的批条。如果我的父亲看到我出现在这里,一定会火冒三丈的。但你是洛伦佐的朋友,所以这里的大门也为你敞开。我会尽力帮助你查找相关资料的。”
乔纳森、洛伦佐和格拉齐耶拉围坐在桌子旁开始忙碌起来。乔纳森一边翻阅着手写的登记簿,一边想象着弗拉基米尔在等待自己的颜料时焦急踱步的样子。拉德斯金常说,一个画家的职责绝不仅限于绘画技术和作品美感,他还需要懂得如何保护作品不受时间的侵蚀。当他在俄国教书的时候,他常看到自己敬重的画家的作品因为一些拙劣的修复工作而蒙上了瑕疵,每当此时,他都会扼腕叹息。乔纳森在巴黎认识几个作品修复师,他们都十分赞同弗拉基米尔的看法。突然,三人听见楼梯嘎吱作响,显然是有人上来了,他们的血液霎时仿佛凝固了。格拉齐耶拉连忙抓起登记簿,冲向书架,把它们放回原来的位置。还未等她镇定下来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来迎接她的父亲,就听见门把手发出了尖锐的声响,她的父亲随即走进房间,脸色阴沉。乔瓦尼把手放到胡子上,厉声对洛伦佐说道: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我们今天并没有约好要会面。”
“乔瓦尼,见到您总是那么令人愉悦。”洛伦佐说着,欢快地迎上前去。
他把乔纳森介绍给了屋子的主人。当格拉齐耶拉的父亲获悉自己的女儿并没有和洛伦佐独处一室时,表情轻松了不少。
“请不要怪罪您的女儿,是我请求她让我最好的朋友见识一下这个佛罗伦萨独一无二的宝地。他来自美国,更确切地说,是波士顿。现在,我向您隆重介绍乔纳森·加德纳,我和他是在巴黎大学的长椅上相识的。那时,我们在同一所大学里深造。如今,他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鉴定大师。”
“夸大事实可不是我们国家的优良品质,洛伦佐,你就不能努力克制一下这个习惯吗!”格拉齐耶拉的父亲说道。
“爸爸!”他的女儿责备道。
乔瓦尼上下打量了一下乔纳森,又把手放到了胡子上。接着,他扬了扬右边的眉毛,终于把手伸向了他的客人。
“欢迎来我家。如果你是洛伦佐的朋友,那么你就是我们大家的朋友。不过现在,你们最好还是下楼去继续你们的谈话。这个房间的居住者可不太喜欢穿堂风。跟我来吧。”
这位年迈的绅士带着他们来到了一间宽敞的厨房。只见一个头发裹在丝巾里的妇人正面朝着炉灶。她系好围裙上的带子,转身热情地和她女儿的客人们握手。乔纳森看着她,眼皮的不规则运动道出了他对克拉拉的想念。一小时以后,洛伦佐和乔纳森离开了乔瓦尼的住所。
“你今晚还留在这里吗?”洛伦佐边问边陪着乔纳森来到了马路对面。
“是的,我还是想等你的朋友有了结果后再离开。”
“格拉齐耶拉会尽力而为的,你完全可以信任她。”
“如果她的父亲能放手让她工作就好了。”
“不要担心,我很了解他,别看他平时一副令人生畏的样子,可是只要一看到他的女儿,他就立刻是融化的白雪了。”
“我真是欠你一个大人情,洛伦佐。”
“那就今晚到我家来吃晚饭吧,露西亚娜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再说,到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起讨论你即将完成的发现。”
洛伦佐在乔纳森的酒店前与他分手道别,随后便回到艺术学院重新开始工作。他是学院中一个研究科室的主任。乔纳森本想去乌菲齐美术馆参观,可不巧美术馆那天暂不对外开放。他顿感不快,只得穿过韦基奥桥,来到了碧提宫。他去售票处买了一张门票后便走进了波波里花园。
他穿过花园,登上楼梯,来到了一个露天平台,这个平台和皇宫之间隔着百合花喷泉。从平台上远眺佛罗伦萨,它的美丽真是动人心弦。远方的穹顶和钟楼俯瞰着整个城市,各式屋顶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乔纳森突然想起卡米耶·柯罗于1840年创作的一幅作品,这幅作品现在被悬挂在卢浮宫里。花园里矗立着一座建于十五世纪的圆形剧场。在园子中央,他还能够欣赏到古罗马风格的喷水池,以及外表酷似埃及方尖碑的建筑。乔纳森继续朝着山丘的顶部走去。在他的左侧,一条向上的坡路一直通向一个环形交叉口。他来到一棵树下小憩片刻,尽情享受着佛罗伦萨午后的温暖。在他旁边的石板长椅上,坐着一对手挽手的夫妇。他们默默地欣赏着周边庄严的作品。波波里花园里到处洋溢着平静与祥和,仿佛里面的一切都是由时间精心雕琢的。乔纳森心中不由得泛起了涟漪,他闭上双眼,品味着这份惬意,朦胧间,他继续向柏树小道走去。
一条长长的坡道两旁种满了参天古树,坡道的尽头是伊索罗托广场,广场中央有个硕大的池塘,一排雕像矗立在池塘的四周。池塘中央的湿地上还种植了一些橘子树和柠檬树。乔纳森走向一旁的海神喷泉。在一群神秘的人像之间,弗拉基米尔的脸庞突然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就好像画家悄然来到了他的身后。乔纳森转过身去,确信在一棵大树后认出了弗拉基米尔躲闪的身影。只见这位年迈的画家神游在古代文明中,这些文化元素使这个地方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乔纳森鬼使神差地跟着画家来到了海神喷泉边;弗拉基米尔在丰收之神的雕像前停下,转身朝乔纳森走来。他在嘴唇前比画了一下,示意乔纳森不要说话,随后,画家以保护人的姿态把手搭在了乔纳森的肩上,带着他继续向前。
他们并肩走上一条小径,这条小径一直通向贝尔维德城堡。随后,在城堡右侧附近,他们又踏上一条通向岩洞的坡道。“这个岩洞的设计出自布翁塔伦蒂之手,它由几个大厅组成,每个大厅里都装点着喷水池、绘画作品、钟乳石和一尊用石头雕刻而成的人像。”画家在乔纳森耳边低声说道。“看,它多么美。”画家继续自语道。然后,他便和乔纳森道别,消失在了他的梦境里。乔纳森也从梦中惊醒,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离开花园的时候,乔纳森途经酒神喷泉,他向池中骑着乌龟的小矮人打了声招呼。
格拉齐耶拉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小阁楼。她轻轻地转动门把手,穿过一排长长的书架,随后小心翼翼地取下了登记簿。她把它放到桌上后,便在一盏台灯的微光下开始了洛伦佐请求她完成的搜寻工作。正当她专心致志地工作,她的父亲冷不丁坐到了她的身旁,格拉齐耶拉被吓了一跳。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一把抱住了她。
“我的女儿,我们需要为你的朋友们查找些什么资料呢?”
她莞尔一笑,吻了一下父亲的面颊。旧书的页面被迅速地翻动着,细碎的灰尘飞扬在阳光中,仿佛在叙述着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神秘传说。格拉齐耶拉和乔瓦尼一直工作到了黄昏。
佛罗伦萨的夜幕已经降临,乔纳森来到了一座十六世纪的建筑前,洛伦佐的公寓就坐落于此。此时,格拉齐耶拉正巧从家中的花园出发。只见她身着一件宽大的女式披肩,这并不是为了抵御托斯卡纳夜晚的凉意,而是因为她在腰际紧紧裹藏着一本精装的大开登记簿。她抬头望了一下楼上的窗户,看见自己的父母正在看电视。她趁势穿过门廊,溜到了马路上。
在伦敦,克拉拉正在与一个英国拍卖师和他随行的鉴定专家交谈着。她悄悄瞥了一眼手表,随后告诉乔纳森和彼得的竞争者,她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他们的参选计划很遗憾地成了泡影。随后,她离开了房间。关门前,她望了一眼挂在会议室的那幅卡米耶·柯罗原作的复制品,这幅作品简直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境界。克拉拉看似沉浸在画作的美景中,心却早已飞向了佛罗伦萨。
安娜穿行在波士顿老港口的露天市场里。她在沿街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上坐下,翻开了一份报纸。十分钟后,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坐到了她的对面。
“对不起,我迟到了。可路上实在堵得厉害。”
“事情进展得如何了?”安娜边问边放下了报纸。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乎了我的预期。如果有一天我决定发表我的工作成果,那我很有可能会获得诺贝尔奖。”
“如果你哪天发表了它们,人们马上就会把你关进疯人院。”
“也许你是对的。人类总是拒绝承认那些震撼人心的发现。然而,正如我的一个老朋友所言:就算如此,地球仍会照常运转!”
“你有照片为证吗?”
“当然有。”
“看来,在这个美好的世界里,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已经急不可待地想要完成这件事了。”安娜说道。
“亲爱的,耐心点。”白发妇人说道,“我们既然已经等了那么久,再多等几周也无所谓。时间总比我们想象的过得快,相信我吧。”
“这正是我一直以来在做的事。”安娜边说边挥手示意让侍者过来。
露西亚娜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洛伦佐的两个孩子都跑来向乔纳森问好。格拉齐耶拉在大家准备入座时加入了他们。
“我想,我找到了一些相关资料,我们过会儿再一起研究吧。”格拉齐耶拉说道。
等晚餐一结束,格拉齐耶拉就回到屋子的入口处,拿起刚才藏在披肩里的包裹。
她把登记簿放到客厅的桌上,然后打开。乔纳森和洛伦佐坐在她的两旁。
“你的弗拉基米尔从未来过佛罗伦萨。至少,他从没有踏进过吉池牌颜料店。”
“这不可能!”乔纳森说道。
洛伦佐示意他让格拉齐耶拉说完。格拉齐耶拉翻过登记簿的一页,接着又是一页,最后还是回到了起始页。
“看,这里写着呢。”她说着,指了指用蓝色墨水笔写下的字句。
只见页面上第一栏里记录着订购的内容:颜料、画笔、溶剂、防腐剂,第二栏里填写着订购的日期,第三栏是应付的数额,最后一栏则是订购人的名字。然而,在最后一栏里清清楚楚地写着爱德华爵士的名字。
“光顾我们店铺的,其实并不是画家本人。”格拉齐耶拉补充道。
这样一来,乔纳森千里迢迢赶来试图破解的谜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我特意为你列了一张爵士订购过的产品清单。你可能会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这个画廊主出手十分大方。他所选择的颜料的价格在当时可算得上是一笔巨款。”
她继续向乔纳森解释道:“为了提高颜料的纯度,加工者们常把颜料盛放在一个平底容器中,然后把它搁在店铺灼热的屋顶上。到了晚上,他们只保留容器表面的那层液体。
“其实并不仅这些。我还注意过他所购买的画笔。它们全都是马约利卡牌画笔,这个品牌的画笔质量上乘,使用的是和剃须用具一样的獾毛。它们同样价值不菲,但这种画笔能让画家在调配颜色时保持流畅与顺滑。”
露西亚娜给他们送上了咖啡。格拉齐耶拉小心翼翼地把本子合上,等她把登记簿放到远一些的地方后,他们才开始喝。
“如果你的父亲发现了你的所作所为,那我无论走到城市的哪一个角落,都将能听到他怒喝我名字的声音。”洛伦佐边说边看着她。
“是他帮我把本子包裹好的。你应该也很了解我爸爸的脾气。”
洛伦佐曾是乔瓦尼的学生,按他的话来讲,他是一个令人头痛的学生。事实上,洛伦佐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因为他的求知欲永远不会枯竭。
“如果爸爸知道了我所做的一切,那我就去罗马度假。”格拉齐耶拉说道。
格拉齐耶拉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上面记录了爱德华爵士在佛罗伦萨购买过的所有颜料调配成分。
“我还为你准备了每一种颜料的样品。你可以把它们和作品中的颜料做一个对比。我不知道这些工作是否能帮助你完成作品的鉴定工作,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乔纳森站起身来,紧紧地拥抱了格拉齐耶拉。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你所做的一切正是我需要的。”
格拉齐耶拉挣脱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满脸绯红,轻咳了几声。
“那就请为你的画家正名吧,其实我也很喜欢这位画家。”
聚会不知不觉地结束了。洛伦佐打算把格拉齐耶拉和她珍贵的登记簿一起送回家。当他陪着她来到吉池牌颜料店时,格拉齐耶拉问起乔纳森是否仍然单身一人。洛伦佐微笑了一下,说他朋友的感情生活最近有些复杂。格拉齐耶拉耸了耸肩,笑着说道:
“每当我对某个人有好感的时候,情况总是这样。正如我的祖母所言:一次美丽的邂逅指的是在合适的时候遇到合适的人。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高兴能认识他。代我向他问好,并且告诉他,如果下次他再碰巧回佛罗伦萨的话,我很愿意与他共进午餐。”
洛伦佐答应了她的请求,等格拉齐耶拉把门一关上,他就打道回府了。露西亚娜趁洛伦佐不在,和乔纳森攀谈起来。
“洛伦佐告诉我,你终于下定决心要结婚了,是这样吗?”
“六月十九号,如果你们能来就太好了。”
“这可大大超出了我们的财力范围!我的丈夫有着一份令人敬仰的职业,每天看着他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我很满足,但一个学者的薪水毕竟有限。可我们很幸福,乔纳森,你知道吗?我们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幸福。我们衣食无忧,更重要的是,整栋房子里都充满了爱。”
“我了解,露西亚娜。你和洛伦佐都是我所敬重的人。”
露西亚娜转向乔纳森,并抓起了他的手。
“你准备好与你的妻子一起创建一个如此美丽的未来了吗?”
“为什么你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要这样看着我?”
“因为我觉得作为一个即将在几周内完婚的人,你并不感到很幸福。”
“最近我确实感到有些不安。我本应陪着她在波士顿一起准备婚礼事宜,而我现在在佛罗伦萨全力破解一个世纪谜团,其实我本可以等几个月再去解开这个秘密。”
“那你为什么又来了呢?”
“我也不知道。”
“我觉得其实你心里很明白,你是个聪明人。难道突然出现在你生命里的就只有这一幅画吗?”
乔纳森看着露西亚娜,一脸愕然。
“你现在学会读心术的本领了?”
“我唯一的本领就是用心观察我的丈夫、孩子和朋友。这是我理解和爱护他们的方式。”
“那当你看着我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我在你的眼睛中看到了两束光亮,乔纳森。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一束光亮照亮你的理智,另一束则点亮你的情感。人们总把所有的事情都混淆在一起。你要当心,如果一个人总是左右为难,他就会很容易心碎。若想听懂自己的心声,其实只须用心地聆听。我就知道一个很容易的方法……”
此时,洛伦佐按响了门铃。露西亚娜起身,微笑着对乔纳森说道:
“他又忘记带钥匙了!”
“你说的简单方法是什么,露西亚娜?”
“喝过了我刚才给你倒的白兰地,你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这酒是我自己调配的,我自然很了解它的功效。明天早晨,当你醒来的时候,注意第一个闪进你脑海的脸庞,如果这张脸庞恰巧就是你入睡时想着的那个她,那么,你就会找到困扰你多时的问题的答案。”
就在这时,洛伦佐走了进来,轻拍了一下他朋友的肩膀。乔纳森站起身,满怀深情地与主人们道别,并承诺一有时间就会再来探望他们。夫妇俩把他一直送到街道的尽头。随后,乔纳森便独自前行来到了共和广场。吉利咖啡馆已经打烊,店里的工作人员正在清理露天座位。一个服务生还向乔纳森挥手致意。乔纳森也同他打了招呼,然后便信步穿过几乎空无一人的广场。一路上,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克拉拉。
克拉拉走进她在诺丁山的小公寓。她没有开灯,公寓里一片漆黑,只有客厅里还散发出些许昏暗的亮光。她的手滑过走廊上的小桌和沙发,又轻拂了一下灯罩,最后来到窗边。克拉拉望着窗外冷清的街道,身上的大衣也在不知不觉中滑落到了地上。她解开裙子,脱去衬衫,从椅背上拿了一条花格子毛毯裹在赤裸的身上,随后便蜷缩在一旁的扶手椅里。突然,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电话机,叹了口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乔纳森就离开了萨沃伊酒店。不一会儿,他就登上了飞往伦敦的第一班飞机。等飞机一降落,他就在希思罗机场里的无数过道中飞奔起来。在气喘吁吁地通过了海关后,他又继续奔跑。当到达出口时,他看了一眼等候出租车的长龙,立马转身冲向特快列车的站台。希思罗的特快列车在十五分钟内就能到达市中心,也就是说,如果他能赶得上下一班列车,那他就可以把醒来时就萌发的渴望转化为现实了。
他气喘吁吁地登上了令人头晕的自动扶梯,扶梯一直通向地下深处。乔纳森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下扶梯,转了个弯,跳上了光滑的大理石地面。随后,他又走上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过道。天花板上规则地悬挂着许多电子公告牌,上面显示了下一班开往伦敦的列车将于两分二十七秒后出发。可乔纳森到现在都没能望见站台,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过道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然而铃声已经响起,公告牌上也在不停地闪烁着剩余的秒数。乔纳森使出最后的力气奔跑着。当他到达站台时,列车的门正要关上。乔纳森伸出双臂,猛地跳进了车厢。预计八点四十五分出发的特快列车终于启动了。十五分钟的旅程正好能让他喘口气。等列车一到站,乔纳森又奔跑着穿过帕丁顿火车站。他很快拦到了一辆出租车,跳进车内,出租车随即疾驰而去。在九点十分的时候,他坐进了艾尔伯玛街十号对面的咖啡馆里,克拉拉将于五分钟后到达。是谁说过为了记住某些人的习惯,只须花时间去观察他的生活就可以了?
五分钟后,只见克拉拉一边专注地看着一篇文章,一边迈着机械的步伐走向吧台。她头也不抬地点了杯卡布奇诺,在柜台上放了一枚硬币,便拿着杯子坐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她正要把咖啡送入口中,一张白色纸巾突然映入了她的眼帘。可她并没有马上抬头,因为她觉得如果非要压抑涌上心头的喜悦之情,那将是一种莫大的损失。她转动着椅子,很想一下扑进乔纳森的怀抱。但她很快在椅子上坐好,试图用咖啡杯遮住自己的脸,以掩饰内心的激动。
“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乔纳森说道。
他们来到对面的画廊,乔纳森几乎向克拉拉描述了意大利之行的每一个细节。
“我不能理解。”克拉拉若有所思地说道,“在写给一个客户的信里,爱德华爵士明明开心地说起,他把弗拉基米尔送到佛罗伦萨去旅行了。那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我也有同样的疑问。”
“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这次带回来的样品和作品上的颜料做一个比较?”
“我需要先和彼得取得联系,他会给我推荐一些英国的实验室。”
乔纳森瞥了一眼手表,现在伦敦已将近中午,而美国东海岸还只是早晨七点。
“可能这个时候他还没有上床睡觉呢!”
彼得摸索着寻找噪声的来源,尖锐的电话铃声已经搅得他不能安然入眠了。他摘下眼罩,手臂越过在一旁熟睡的安妮塔,接起了电话,低声抱怨道:
“不管你是谁,你都罪该万死!”
说着便挂断了电话。
几秒后,电话铃再次响起。彼得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你真是又烦人又执着啊!你到底是谁?”
“是我。”乔纳森平静地回答道。
“你看看现在是几点,而且今天可是周日啊!”
“今天已经是周二了,彼得!”
“妈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当乔纳森向他解释自己打电话来的目的时,彼得却在温柔地摇着睡在他边上的尤物。他低声让安妮塔快点起床洗漱,因为他已经迟到很久了。
安妮塔耸了耸肩,坐起身来。彼得又一把抱住她,深情地吻着她的前额。
“如果你能在十分钟内洗漱完毕,我就开车送你回家。”
“你在听我说话吗?”乔纳森在电话另一头问道。
“除了你,我还能听谁说话?不过,你还是重复一下你刚才说过的话吧,我们这里实在太早了。”
乔纳森委托他帮自己联系一个英国的实验室。
“你若想给这幅作品照一下X光,你可以以我的名义联系我的一个朋友,他的实验室离你的酒店很近。”
乔纳森匆匆在一张纸上记下了彼得口述给他的地址。
“不过,你若是想做一些器官方面的检查,那还是我来打电话吧。”彼得继续说道。
“我不打搅你了,我要提醒你的是,我现在之所以分秒必争完全是为了你。”
“谢谢你能在我起床的时候提醒我这点,刚才我还想着要想开启这新的一天,我好像还缺了点什么。”
彼得已经差不多整理完了他从伦敦带回来的所有资料。他在佳士得拍卖行的资料室里,复印了拉德斯金在伦敦生活时的一些媒体报道。
读完所有文章后,他就为爱德华爵士举办的那次著名的拍卖会拟了一篇综合论述,就是在那次拍卖会上,《红裙女子》神秘失踪了。
“我们需要弄清楚它是如何失踪的。”
“这可真令人安心啊,我们不过是在二十年前才开始查找相关资料的,我想我一定能在两周内破解这个谜团的。”彼得讽刺地回答道。
“你还记得你的警察朋友是怎么说的吗?”乔纳森接口道。
“我有很多在警察局工作的朋友,你可以说得再详细点吗?”
“我指的是住在旧金山的那个!”
“啊,乔治·皮尔盖!”
“你曾经在我们的调查过程中向我引用了无数遍他的话:其实只要有一个小小的突破口,就能厘清事情的脉络。”
“我记得皮尔盖比你说得更为精妙。不管怎样,等我可以进行下一步调查工作的时候,我会再给你打电话。”
彼得挂断电话的时候,安妮塔正好从浴室里出来,只见她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紧身T恤。她之所以穿这么紧身的上衣,是为了每次洗完衣服后就无须再去熨烫了。彼得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让安妮塔帮助他起床,岂料彼得抓住她的手后,又一把将她拉到了怀里。
乔纳森拨打了彼得给他的电话号码。这个放射科医生询问了作品的大小,随后便让他在电话那头耐心地等待一会儿。几分钟后,他又重新回到线上,乔纳森是幸运的,因为医生正好还有两块符合作品尺寸的透视板。
碰面时间被定在了当天下午,克拉拉和乔纳森犹豫不决地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用遮布包裹好了作品。尽管两人疯狂地寻找,但运货用的箱子和卡车却不见踪影。两人只得喊了一辆出租车,汽车把他们带到了公园路和格林路之间的一条小马路上。他们按了一下对讲机的按钮,一个声音指示他们前往三楼。乔纳森迫不及待地登上了楼梯,克拉拉则紧随其后。
一名身着白色工作服的助手为两人开了门,并带着他们来到了等候室。只见一个孕妇正在等着她怀孕四个月的超声波检查报告,一个腿上裹着石膏的年轻人则在研究他的检查报告。当一个戴着围巾的病人用怀疑的口吻问起乔纳森的病症时,克拉拉拿起桌上的《泰晤士报》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此时杰克·索尔萨医生从门缝中探出头来。他向乔纳森和克拉拉微微点了下头。“他们属于紧急情况。”他低声向周围的病人们解释道。
“快让我先见识一下这件宝物吧!”他边欢快地说着边把两人带进了放射室。
乔纳森拿掉了盖在作品上的遮布,彼得的朋友杰克·索尔萨,这个绘画的狂热爱好者也不禁被《红裙女子》的美所深深打动。
“彼得果然没有夸大。”他说着展开了实验用的桌子,“我打算九月份的时候到波士顿去拜访他,因为到时我会去那儿开个医学研讨会。”他一边说一边帮乔纳森摆放好了作品。
随后,医生用记号笔标好了放射的区域。接着,他又熟练地在桌子下插进一块胶片版。最后,他把放射装置调整到作品上方垂直的位置。完成了这一切后,他递给来访者两件棕色的防辐射服。
“这种衣服可以起到保护作用,你们必须穿上它!”医生说道。
在穿上这件古怪的衣服后,乔纳森和克拉拉便退到了玻璃罩的后面。索尔萨医生最后检查了一下装置,随后便来到了两人的身旁。他按下了按钮,只见一束光线照射到作品的每个角落,并在胶片上记录下了它所藏匿的秘密。
“请屏住呼吸,现在开始第二次照射。”医生说着,走向前去换了一张胶片。
乔纳森和克拉拉在装置边耐心地等待着片子的显影。十五分钟后,杰克·索尔萨医生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把两张股骨的片子和一张右肺的片子从荧光屏上拿下,换上了刚刚拍好的片子。弗拉基米尔作品的X光片顿时呈现在了他们的眼前。对于所有的专家和修复师来说,为一幅作品做透视仍是一件新鲜事。X光线揭开了作品的神秘面纱;通过它的帮助,乔纳森了解了画家所用的画布材质。他把这张片子和画家其他作品的X光片做了一个比较,更加确定了这幅《红裙女子》和拉德斯金在英国完成的其他作品用的都是同一种画布。
乔纳森又专注地研究了一会儿X光片,突然,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你可以关一下灯吗?”他低声说道。
“这是唯一一张我看后无法得出任何结论的片子。”杰克·索尔萨说着走向了开关,“我希望你们对它的质量还算满意。”
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墙上的荧光屏还散发着光亮。克拉拉和乔纳森的心开始以同样的节奏跳动起来。他们惊异地发现,在《红裙女子》的各个角落,画家用铅笔写满了各种注释。
“他想向我们表达些什么呢?”
“我只看得到一连串数字和几个大写字母。”克拉拉用同样的语气说道。
“我也一样,但只要我能证明这些都是真迹,那这将是我们最有力的证据。”乔纳森低声自语道。
杰克·索尔萨医生在他们背后轻咳了几声。他暗示在等候室里的病人的耐心已经快被耗尽了。乔纳森收好片子,克拉拉则重新包裹好作品,他们一再感谢医生的热情接待。离开的时候,他们许诺一定代他向彼得问好。
两人回到画廊,在一张灯箱桌旁坐下,克拉拉习惯在这张桌子上观看幻灯片。随后,两人便把一天剩下的时光都花在了研究X光片上。克拉拉井井有条地把画家的注释复制到了乔纳森的笔记本上。乔纳森则走开了一会儿,他拿起包,在里面寻找着一些资料。
克拉拉一不小心把乔纳森那本螺旋式笔记本碰到了地上,她弯腰把它拾起,并试图找回她刚才正在书写的那一页。然而,她在不经意间翻到了另外一页。她慢慢地轻拂着一张肖像画,画中的人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庞。此时,乔纳森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她飞快地合上本子,把它放回了桌上。
弗拉基米尔用铅笔在画上写的那些大写字母并不足以证明他就是画的作者。然而,他们那天的努力并不全是徒劳无益的。乔纳森至少了解了这幅作品的画布材质,它和画家之前所用过的画布材质完全一致。十厘米见方的画布需要用十四根纬线和经线编织而成,这与爱德华爵士为画家订购的画布织法十分相似。事实上,《红裙女子》的画框和其他作品的画框也是一样的。夜幕降临,乔纳森和克拉拉关闭了画廊,两人决定到寂静的小路上去散一会儿步。
“我对你所做的这一切深表感激。”克拉拉说道。
“为了达到最终的目标,我们前面要走的路还很长。”乔纳森回答道,“其实,该说感谢的人应该是我。”
两人沿着冷清的人行道缓步向前,乔纳森又谈起如果自己想在规定的期限内完成任务,就必须寻求其他帮助。就算他很确定作品的真实性,如果想让世人也同样心服口服的话,就需要继续开展一些调查工作。
克拉拉在一盏路灯下停住了脚步,随即转向了乔纳森。她本想说些合时宜的话,但也许此时此刻,彼此间的沉默才是最恰当的表达方式。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向前走去。乔纳森同样也沉默不语。不知不觉中,两人走到了距离乔纳森下榻的酒店只有几米远的地方,他们在酒店门口道别。这个时候,乔纳森的内心其实无比渴望他们能够就这样无止境地走下去。他正这样想着,两人摇摆着的手臂碰巧轻轻地相互触碰了一下。克拉拉的小指钩到了乔纳森的小指,其他手指也在瞬间缠绕在了一起。在伦敦的星空下,两只手合二为一,眩晕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只见几排豪华的水晶吊灯把一个气派的拍卖会场装点得光彩夺目,会场里座无虚席,就算是再偏僻的角落也可以看见一些戴着高筒礼帽、衣着体面的绅士,他们身边常有穿着蓬松裙子的妇人相伴。台上,一位绅士站在一张桌子后面主持着拍卖会。此时他敲了一下小槌,宣告一只古董花瓶已经成交。在后台,也就是乔纳森和克拉拉所处的地方,一群身穿灰色工作服的人忙得不可开交。一块铺着红色天鹅绒的木板被转动了一下,花瓶随即离开了人们的视线。它被一个工作人员从底座上取走,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雕塑作品。
拍卖师转动了一下木板,把一尊青铜像呈现在大家的面前。乔纳森和克拉拉面面相觑。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这无法解释的眩晕中彼此凝望。虽然他们无法开口说话,但也没有了前几次的不适感。此时,两人仍然牵着手,身体却好像被赋予了一种能够穿越时空的魔力。乔纳森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克拉拉,克拉拉也顺势倚在了他的肩上,他立刻就辨认出了她身上特有的香味。突然,拍卖师的槌声让两人吓了一跳,可会场里此时出奇地安静。木板又被转动了一下,等那尊雕塑被取走后,身着灰衣的工作人员便在墙上挂一幅绘画作品,两人很快就认出了那幅作品。另一位工作人员介绍道,这是一位伟大的俄国画家的重要作品之一。紧接着他又补充道,这幅画作是一件抵押品,它来自一位名叫爱德华·兰顿的收藏家之手,他同时也是伦敦一个享有盛誉的画廊主。此时,一个办事员穿过大厅来到台上,交给主讲人一个信封。后者打开信封,看了一眼信的内容,随后便把它交给了身旁的拍卖师。只见他看完信后脸色大变,马上示意那个年轻的办事员走上前来,随后拍卖师悄声问道:
“这是亲手交到你手上的吗?”
那个办事员严肃地点了点头。拍卖师随即大声地命令工作人员撤下这幅作品,因为它是一幅赝品!随后,他用手指向坐在后排的一位绅士。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到了爱德华爵士的身上,此时他正起身准备离开。突然,有人大喊道:“这完全就是一桩丑闻。”第二个声音说,这属于欺诈行为;第三个声音怒喝道,该如何赔偿债权人的损失;第四个声音则高喊:“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骗局。”
那个有着宽阔肩膀的男人冲过拥挤的人群,成功地穿过大门。他疾步走下楼梯,后面跟着一群想要阻止他的商人,不过他最终还是摆脱了他们的追踪,来到了马路上。他走后没多久,拍卖大厅里的与会者们也都纷纷离开了那里。
“快点!”一个声音在乔纳森的耳边响起。在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对飞奔的夫妇,只见他们带着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最后的作品匆匆而过。当他们消失在乔纳森的视野里后,他头晕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克拉拉和乔纳森再次面面相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路灯也停止了闪烁。他们慢慢地抬起头。在他们面前矗立着一栋楼房,它见证了两人牵手的全部过程。两人走近一看,发现建筑的白色石板上赫然刻着一行字:“在十九世纪,这里曾是梅费尔公爵的拍卖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