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的签名

人生中的很多事情往往让人身不由己。为了能够永远地生活在一起,他们必须面对再一次的分别。

当电话铃响起时,彼得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转身按下了扬声器按键。秘书告诉他,有位加德纳先生想要找他,他听到后立刻接起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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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边一定已经不早了,因为我都准备要出门了。”彼得说着,拿起了脚边的公文包。

乔纳森和彼得分享了他的调查进展。他已经确定了画布的材质,但无论如何也无法破译出画家藏匿在作品中的那些注释的含义。另外,他很遗憾地发现,那些大写字母根本就无法证明作者的身份。乔纳森仍然需要彼得的帮助,因为他计划开展的鉴定工作需要大量的技术辅助,然而,很少有私人实验室会配备相应的设备。彼得突然想到了在巴黎的一个熟人可能会给予他们帮助。

在挂断电话之前,彼得向乔纳森讲述了他在翻阅那些资料时的一个发现。一篇发表于1867年的媒体报道讲述了发生在一次拍卖会上的一个丑闻,可惜那位记者并未向读者描绘更多的细节。

“那些专栏写手好像很喜欢诋毁你的画廊主。”彼得说道。

“我有理由相信《红裙女子》就是在那天被盗走的,要不就是在它被展出前没几天。”乔纳森回答道。

“难道是被爱德华爵士盗走的?”彼得问道。

“不是的,把作品包裹起来的人并不是他。”

“你在说些什么?”彼得问道。

“这事情说起来有点复杂,我以后再向你解释吧。”

“无论如何,他这样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因为如果拍卖成功,他的收藏将增值不少。我可是站在一个专业拍卖师的角度和你讨论这个问题。”

“我想,他那引以为傲的财富在那时早已耗尽了。”乔纳森总结道。

“你都是从哪里得到的信息?”彼得诧异地问道。

“这事可说来话长,我觉得你肯定没有兴趣听我讲。爱德华爵士本人可能并不是你我所想象的那个样子。”乔纳森补充道,“关于他突然定居美国这件事,你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很少,但我和你一样也注意到了这个决定的突然性。我不清楚他在当时遭遇了什么事情,但前面提到的那篇报道还说人们在拍卖会当晚就洗劫了他在伦敦的住所。还好后来警察及时赶到,疏散了人群,要不人们可能会放火烧了他的房子。至于他本人,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昨天晚上,彼得去了趟波士顿老港口的档案馆。他查看了当时所有从英国来的旅客名单。一艘从曼彻斯特驶来的双桅帆船在开往美国前曾经在伦敦的港口停靠过。这艘帆船的停靠日期和爱德华爵士可能搭乘的日期完全吻合。

“可惜船上没有一个姓兰顿的人,我把名单看了三遍,倒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名单上记载着另一个姓氏——沃尔顿。”

“这有什么有趣的?”乔纳森边问边在一张纸上胡乱画着些什么。

“是没什么有趣的!你以后自己跟她说,要知道每当人们找到自己先祖或自己亲戚的根脉时,都会很感动。沃尔顿这个姓氏和你未婚妻安娜的姓氏就差了一个字!”

听到这里,乔纳森手中的黑色铅笔突然折断了。他沉默了很久。彼得在电话那头呼唤了他很多次,他焦急地拿着话筒,可乔纳森就是不回答。在放下电话听筒的时候,彼得一直在思考,乔纳森是如何确定作品当时是被包裹在一块遮布里的。

乔纳森和克拉拉在下午的时候离开了伦敦。彼得为他们和他在巴黎的朋友安排了一次面谈,时间定在黄昏时分。在《红裙女子》的真实作者没有被确认以前,保险公司无权强制他们在运送作品时采取保护措施。再说,他们也没有时间这样做。克拉拉用一块遮布把它包裹好后,又为它套上了一个皮罩子。

一辆出租车把他们带到了城市机场。在通向候机大厅的自动扶梯上,乔纳森站在克拉拉身后,欣赏着她的背影。趁着候机的间隙,两人坐进了一家面向跑道的咖啡馆。透过窗子,他们可以看到飞机有序地排列着。乔纳森走到柜台旁为克拉拉点了杯饮料。当他倚在柜台旁等待饮料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彼得,随后又想到了弗拉基米尔,最后暗自思忖:到底什么才是他这趟解密之旅的动力源泉?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座位上,看着克拉拉。

“一直以来,有两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乔纳森说道,“但我并不想强迫你回答。”

“先问第一个吧!”克拉拉说着喝了一口饮料。

“这些作品是如何辗转到你手上的?”

“它们就悬挂在我祖母买下的那栋乡间别墅里。但《红裙女子》是我后来才发现的。”

随后,克拉拉便向乔纳森讲述起了当时的情景。早在好几年前,她就打算把阁楼整修一下。因为那栋别墅是国家的保护建筑,所以在动工之前必须先获得许可。然而,有关当局并没有批准这次施工。克拉拉本想放弃这一计划,可每晚老旧的地板都会嘎吱作响,这让克拉拉夜不能寐。于是她找来了当地的一个木匠——华莱士先生。这个木匠很喜欢克拉拉,他答应暗地里帮她整修阁楼。只是更换地板木档而不改变原来的面板,这样的话,就算是文物督察员也不会看出任何破绽。一天,木匠过来找克拉拉说要给她看样东西。克拉拉跟着他来到了阁楼。华莱士先生刚刚在两根木档中间发现了一个长宽都为一米的箱子。克拉拉和他一起取出箱子,把它放到一旁的矮凳上。箱子里放的正是包裹着一块灰色遮布的《红裙女子》,克拉拉一下子就辨认出了这幅作品的作者。

喇叭里高亢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讲述。开始登机了,一对夫妇在入口前拥吻道别,妻子独自出远门。当她通过安检门时,丈夫依依不舍地向她挥手道别,甚至当妻子消失在过道后,他的手仍旧举着,久久不愿放下。乔纳森看着那个丈夫一脸惆怅地登上了自动扶梯,离开了机场。随后,他若有所思地追上克拉拉,两人一起向五号大门走去。

法航的飞机在四十五分钟后抵达了巴黎。画廊的文件使两人顺利地通过了法国海关。乔纳森事先在比格大道的一家酒店里预订了两个房间。他们在那儿放好行李,并把作品放入了酒店的保险柜,随后便一起等待夜晚的到来。西尔维·勒鲁瓦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来到酒店的酒吧与两人会面,她是法国博物馆文物研究与修复中心的重要研究员。三人在靠楼梯的一张桌子旁坐下。螺旋的楼梯一直通向一个阅览室。西尔维·勒鲁瓦专注地听着乔纳森和克拉拉的讲述,随后,三人走进一个位于酒吧和阅览室之间的小客厅。克拉拉解开皮罩,揭去遮布,把作品放到了窗台上。

“它真是太美了。”年轻的研究员用地道的英语感叹道。

她久久地凝望着作品,随后坐到了一把扶手椅上,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唉,可惜我帮不了你们,对此我感到很遗憾。昨天我在电话里已经向彼得解释过了,卢浮宫的实验室主要致力于研究国家博物馆的一些藏品。我们从不为私人收藏家效力。如果没有收到博物馆馆长的指示,我是不能擅自动用设备的。”

“我理解。”乔纳森说道。

“可我不理解。”克拉拉说道,“我们千里迢迢地从伦敦赶来,时间对我们来说很宝贵,我们只有不到两周的时间来考证作品的真伪了,而你们拥有所有我们需要的设备。”

“我们的机构和艺术品市场是完全脱节的。”西尔维·勒鲁瓦又说道。

“这项研究的着眼点正是艺术而非市场。”克拉拉掷地有声地说道,“我们之所以如此努力,为的是能为一位画家正名,证明他的主要作品的真实性,而不是为了能在拍卖会上创造拍卖纪录!”

西尔维·勒鲁瓦轻咳了几声,然后微笑着说道:

“你也不必说得那么过火,不要忘记,是彼得介绍你们来见我的。”

“克拉拉说的都是事实。我是一名鉴定专家,而非一个商人。”乔纳森接口道。

“我知道你是谁,加德纳先生,你的名气很大。我对你的研究一直很有兴趣,每当读完你的作品,我总能获益良多。我甚至还去迈阿密听过你的一个讲座。也就是在那儿,我认识了你的朋友彼得并和他吃了顿饭。可惜那次我没有机会认识你,因为当时你已经离开了。”

西尔维·勒鲁瓦站起身,握了一下克拉拉的手。

“我很高兴能够认识你。”她向乔纳森说道,随后便离开了小客厅。

“我们现在怎么办?”当门重新关上后,克拉拉问道。

“鉴于我现在需要一台红外线摄像机、一台平光照明装置、一台等离子光谱仪和一架电子显微镜,我想,去巴黎散一会儿步也许是最好的选择,而且,我已经想好了一个理想地点。”

出租车疾驰在堤岸上。从特罗卡德罗桥上望去,埃菲尔铁塔闪烁着夺目的光芒,它雄伟的轮廓倒映在塞纳河平静的水面上。荣军院的金色圆顶在夏日的夜色中散发出柔和的亮光。出租车把他们带到了橘园美术馆前。在协和广场上,一个孤单的老人游走在两个喷水池之间。只见水从雕像的嘴里喷射而出,形成一条长长的水柱。克拉拉和乔纳森默不作声地沿着堤岸前行。他们一路走到了杜伊勒里花园,看着左侧的林荫小道,乔纳森不由得想到了意大利的波波里花园。

“等到了波士顿,我们一起沿着查尔斯河散步好吗?”克拉拉问道。

“好的,我答应你。”乔纳森回答道。

他们穿过狮门。在他们脚下,也就是在卢浮宫的地下室里,坐落着一个叫作法国博物馆文物研究与修复中心的地方。

当西尔维·勒鲁瓦进入地铁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停下脚步,在包里寻找着手机。她接通后发现是彼得打来的电话,他开口就问道,在这个全世界最浪漫的城市,没有他的陪伴,她正在做些什么。

安娜在画架上为一幅作品做着最后的修改。她退后了几步,为的是更好地看清自己的作品。这时,房间里响起了一连串“哔哔”的声音。她把画笔放到一个笔罐里,来到工作室尽头的书桌旁,桌子就挨着窗边。安娜坐到电脑前,在键盘上输入密码后插入了一张光盘。很快,屏幕上出现了一组照片,它们以幻灯片播放的模式一张张呈现在安娜的面前。第一张照片是在街上拍的,照片上,乔纳森和克拉拉正在艾尔伯玛街的一家画廊里共同欣赏着一幅作品;在第二张照片上,昏暗的路灯照射在冷清的街道上,形成一轮橘黄色的光晕,然而,两个主人公相互凝望的眼神是那么澄澈;第三张照片上,乔纳森和克拉拉一起漫步在某座英式别墅的花园里;另外一张照片拍到两人一起坐在一家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第五张呈现的则是两人面对面站在多切斯特酒店前的场景;在第六张照片上,可以看到乔纳森倚在一家机场咖啡馆的柜台上,克拉拉则坐在一个正对着跑道的座位上。照片是如此清晰,以至于人们都能看清刚降落的那架飞机的颜色。突然,屏幕下方出现了一个小信封。安娜打开邮件,并下载了附件。附件中是另一组数码照片,它们已经自动开始播放起来。安娜专注地看着它们。在巴黎的比格大道上,克拉拉和乔纳森一起从一家酒店里出来。在最后一张照片上,两人钻进了一辆出租车,照片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十二分。安娜拿起电话,拨打了一个市内的号码。对方很快就接起了电话。

“照片很不错吧?”

“是的。”安娜低声咕哝道,“照片拍得很清晰。”

“你不要太乐观了。正如你所言,事情恐怕并没有按照我们预期的进度发展。难道我没有和你说过,这人办事慢得像乌龟?”

“爱丽丝!”安娜生气地叫道。

“我只是把我的想法拿来与你分享。”电话那头的声音继续说道,“不管怎样,还有三周,我们就要大功告成了,他在这时可千万不能放弃。我知道这样做或许有点冒险,但我得知,他们最近好像需要一些帮助。”

“你准备做些什么呢?”安娜问道。

“我在法国有几个很有威望的朋友,你知道这些就够了。我们明天中午还一起吃饭吗?”

“是的。”安娜说着,挂断了电话。

在电话的另一端,通话者把电话听筒重新放到了电话机上。在她的手指上,闪烁着一枚耀眼的钻戒。

克拉拉和乔纳森穿过了艺术桥,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新月。

“你现在焦虑吗?”克拉拉问道。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在规定的期限内完成作品的鉴定工作。”

“你确定这就是他的作品吗?”

“当然!”

“难道你的这份自信还不够吗?”

“我必须给彼得的合伙人提供足够的证据,因为他们同样也承担着许多责任。如果在拍卖会后作品的真实性遭到质疑,那么他们就要对买家做出相应的赔偿,这是关乎几百万美金的大事。我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所以那些检查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如果卢浮宫的实验室执意拒绝帮助我们,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清楚。通常我都是和一些私人实验室打交道,但他们的档期常常排得很紧凑,一般需要提前几个月向他们预约。”

乔纳森讨厌自己的这种悲观情绪,他是整件事情的主心骨。如果他成功地证明了作品的真实性,不但可以帮助彼得走出事业的低谷,同时也能为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正名。另外,他也许还能解开一个秘密:为何他与克拉拉肌肤接触时会有天旋地转之感。他的手慢慢地靠近了克拉拉的脸庞,却没有与之接触。

“如果你知道我是多么想……”乔纳森说道。

克拉拉退后了几步,转过身去,望着平静的河面。随后她靠到了一旁的栏杆上,微风轻拂着她的秀发。

“其实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她说着,望了一眼流淌着的塞纳河水。

此时,乔纳森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听出了西尔维·勒鲁瓦的声音。

“我不清楚你们是如何做到的,加德纳先生,但我想说,你们的人脉确实很广。明天早晨,我将会在实验室等待你们的到来。实验室的入口在卢浮宫的园子里,更确切地说是在狮门的后面。请于七点准时到达。”她说完后便挂断了电话。

“彼得可真有两下子。”乔纳森带着这样的想法离开了。

在早晨的这个时候,法国博物馆文物研究与修复中心的大门仍然紧闭着。乔纳森和克拉拉走下楼梯,来到了卢浮宫的地下室。西尔维·勒鲁瓦已经在实验室的防盗窗户后等待着他们。她把胸牌放在磁卡阅读器上刷了一下,门随即徐徐打开。乔纳森与她握了一下手,随后两人便跟着她走进了实验室。

实验室里的现代化程度令人赞叹。金属材质的天桥高悬在上方,下面的工作室里,研究学者、技术人员和作品修复师都在各自忙碌着。这个机构共有一百六十名工作人员,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课题。法国博物馆文物研究与修复中心的研究员们既是最新科技的发明者,也是人类文明的保护人。他们把毕生精力都用在了分析、鉴定、修复、保护和整理那些最伟大的作品上。

法国博物馆文物研究与修复中心实力雄厚,它有足够的资本可以大肆炫耀,却一直十分低调。该机构经过多年的积累,已经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数据库。这个数据库得到了全世界的认可,并被广泛使用。好几个欧洲和本国的实验室都与这个机构建立了合作关系。弗朗索瓦·埃布拉尔是绘画部门的带头人,此时,他已经在走廊的尽头等待着他们了。只见他也把胸牌放在磁卡阅读器上刷了一下,分析中心的大门便慢慢地向他们敞开了。克拉拉和乔纳森就这样走进了世界上最机密的实验室。走廊两边全是些宽敞的大厅,分析中心的中央有一部用玻璃和钢铁制成的电梯,人们可以搭乘这部电梯来到楼上的办公室。各式屏幕散发出的绿色光晕一直穿过了玻璃隔板。乔纳森和克拉拉走进一个大厅,里面的天花板高得惊人。大厅里放着一个硕大的摄影装置。工作人员把作品放到了画架上,然后久久地凝望着这幅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的作品。除了有精良的技术作为支持,那些研究员还需要对作品保有一份尊重与理解。负责拍摄的技术人员在作品周围放上了一排脚灯。《红裙女子》先是在普通灯光下进行了拍摄,随后又分别在紫外线与红外线的照射下完成了拍摄。

这种特殊的拍摄方式可以让人们发现隐藏在画中的秘密或修复改动的痕迹。然而,红外线测定法并未给出让人满意的结果。要想真正破解一幅画的秘密,首先需要分析出它的组成成分。临近中午的时候,研究员们开始了各种抽样分析工作,那些还没有针尖大的样品接受了气相色谱分析,精密的仪器可以分析出作品中的所有成分。等第一批结果出来后,弗朗索瓦·埃布拉尔便立刻把它们输进了一个电脑系统。几分钟后,打印机就开始工作了。很快,大量的数据与图表映入了他们的眼帘。一个研究员马上就以数据库为参考,开始了对比工作。实验室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紧张。《红裙女子》里那张谁也没有看到过的脸庞,此时一定在为这样的气氛感到好笑。自从它进入实验室后,围着它转的工作人员数量便在不断增加。

最终分析作品颜色的是一台古怪的机器——身兼角度分析、光谱测试、拍摄和比色四种功能,然而它看上去和普通的电影放映机无异。此外,这台精密的仪器还能在一分钟内给出分析结果。弗朗索瓦·埃布拉尔拿起分析结果看了两遍,然后递给了西尔维·勒鲁瓦。两人面面相觑。西尔维和他耳语了几句。埃布拉尔犹豫了一下,随后耸了耸肩,拿起墙上的电话拨打了一个四位号码。

“那台加速器现在可以使用吗?”他声音洪亮地问道。

等他听到答案后,便满意地挂断了电话。随后,他带着乔纳森穿过了一扇防盗门,来到一个错综复杂的地方,眼前的走廊完全就像是一个迷宫。

“这是保护粒子的一个方法。”埃布拉尔低声说道,“它们还不够机灵,找不到出口!”

在这条蜿蜒曲折的走廊尽头,有一个宽敞的房间,里面放着一台粒子加速器。只见十几根管子缠绕在一起,应该只有少数学者和技术人员懂得其中的玄机。这台加速器是整个实验室的镇室之宝,也是世界上唯一一台用于文化研究的粒子加速器。等研究员把样品放入加速器后,乔纳森和克拉拉便走进了隔壁的房间,两人坐在一台电脑前,看着加速器做出各种关于《红裙女子》的分析。

一天很快就结束了。弗朗索瓦·埃布拉尔坐在书桌前研究着一份分析报告。乔纳森和克拉拉坐在他的对面,两人焦急得就像一对父母在等待孩子的诊断书一样。分析结果让人大跌眼镜:弗拉基米尔在作画时使用了各种天然材料,有颜料、蜡还有树脂等。作品的化学成分相当复杂。然而,卢浮宫里的技术人员无法确切地判断出画中裙子上的那抹红色是由什么成分构成的,因为它实在太让人捉摸不透了。另外一个惊人的发现是,作品从未被修复过,它好像能够抵抗住时间的侵蚀。

“我不知道要和你们说些什么。”埃布拉尔总结道,“就拉德斯金运用的技术手法来看,我们简直可以相信这幅作品是出自一个伟大的化学家之手。”

埃布拉尔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从未看到过这样的奇迹。

“画家还在作品上涂了一种清漆,我们无法测出它的成分,尤其不能理解画家这样做有何用意!”埃布拉尔补充道。

《红裙女子》打破了所有油画变质的规律。作品存放的特殊位置并不能完全解释实验室学者们的疑问。弗拉基米尔到底做了些什么使他的作品随着岁月的流逝非但没有走样,反而变得更加美丽?乔纳森带着这样的疑问,离开了法国博物馆文物研究与修复中心。

“我知道只有一样东西可以让时间留住美丽,那就是情感!”克拉拉说着,登上了楼梯。

他们决定缩短在巴黎逗留的时间,于是回到酒店整理好了行李。在去机场的路上,乔纳森打了个电话给彼得,向他讲述了今天的进展。乔纳森感谢他为他们安排了这次与卢浮宫学者们的会面,彼得显得很惊讶。

“我向你发誓昨天整晚我都枕着我的自尊心在睡觉。西尔维·勒鲁瓦在电话里就把我给撵走了。”

说罢,便挂断了电话。

黄昏时分,载着克拉拉和乔纳森飞向伦敦的飞机降落在了希思罗机场的跑道上。

出租车向市中心方向开去,盖着遮布的《红裙女子》静静地躺在车上。乔纳森陪着克拉拉回到了诺丁山的威斯本园路上。

“到我家去吧,别回酒店一个人吃饭了。”克拉拉说道。

他们登上楼梯,映入眼帘的竟是克拉拉公寓的门被砸开的情景,两人顿时惊呆了。乔纳森让克拉拉先下楼,等他确定这里没有危险之后再回来。然而,正如他所料,她还是第一个冲进了公寓。客厅里一切如常,没有任何被翻动的痕迹。

一会儿过后,警察赶到,两人随即坐到了厨房里。警察没有发现任何作案的痕迹,也没有发现任何物品被盗。侦查队长总结说,那些盗贼一定是在进入公寓前受到了什么阻碍。克拉拉并不同意这种说法,因为一些物品偏移了它们原来的位置。她举例说床头灯被移动了几厘米,落地灯的灯罩位置也有变化。警察们飞快地记录下这些后,便离开了公寓。

“如果我留在这里陪你到明天早晨,你是不是会安心一些?”乔纳森问道,“我可以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不用了,我收拾一下后,准备前往乡间别墅。”

“我不希望你现在就上路,现在天色已晚,而且外面还下着雨。”

“我对那条路线早已烂熟于心了,你就放心吧。”

但乔纳森还是放心不下她。他一想到她要在乡间别墅独自过夜,不由得更加不安起来。克拉拉看着他低声埋怨的样子,不禁被他逗乐了。

“你现在双手交叉着放在身后,眼睛像往常一样眯成一条线,表情就像是个五岁的孩子。好吧,我想你是别无选择了,和我一起走吧!”

说罢,克拉拉走进卧室,当她拉开五斗橱上的抽屉时,再次惊呆了。她拿起抽屉里的一件又一件套衫,说道:

“这些人简直就是群疯子。”她朝着在大门口等她的乔纳森喊道。

他从门口探出头来。

“他们偷走了我的检查报告!”

“什么检查报告?”乔纳森问道。

“一份我上周做的验血化验单。我真不知道,他们要这个有什么用!”

“你可能有个粉丝俱乐部!”

“肯定是这样的,反正这些人脑子不正常!”

乔纳森将锁稍稍摆弄了几下,使门能勉强被锁住。随后,两人便带着《红裙女子》一起走下楼去。他们走到人行道上,乔纳森突然停下脚步,向克拉拉喊道:

“恐怕你的奥斯汀无法同时容下我们三人!”

克拉拉没有回答,带着乔纳森绕到了公寓后面。在古老的石子路上,曾经的马厩已被改建成了美丽的花园洋房。克拉拉打开车库的门,并在一个遥控车锁上按了一下按钮。一辆路虎汽车的车前灯随即在车库深处亮了起来。

“我来帮你把画放在后备厢里吧。”说着,她打开了车后盖。

正如乔纳森所预料的那样,还没等他们离开高速公路,天上就下起了倾盆大雨。轮胎下的路面被雨水淋得锃亮,雨刮器也在费力地工作着。交叉路口附近的那家小酒馆在夜色中不见了踪影。树林里的小道两旁到处都是些坑坑洼洼的沟渠。道路越来越湿滑,车子在一片泥泞中不停地颠簸着。乔纳森紧紧地抓着门把手,克拉拉则紧握方向盘,和狂风暴雨做着斗争。外面的狂风在他们耳边呼啸着。在车灯的照射下,两人终于看到了花园里大树的枝干。屋外的铁栅栏碰巧开着,像是在迎接他们的到来。

“我去院子那里停车。”克拉拉高声说道,“我会把厨房的门打开,你要做的事就是带着画飞快地冲进屋内。”

“你把钥匙给我吧。”乔纳森回答道。

“不行。”克拉拉坚持道,“对于不习惯用这把钥匙的人来说,开起门来会很困难。还是交给我来办吧。”

砾石路在车轮下嘎吱作响,克拉拉把路虎停好后,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车门关上,随后便冲向雨中。等她一打开房门,就转身示意乔纳森过来与她会合。

乔纳森走出汽车,奔向了后备厢。

“快点,再快点!”克拉拉在别墅门口对他喊道。

霎时,乔纳森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此时,他正俯身想要拿起后备厢中那幅包裹着灰色遮布的作品。克拉拉再次在夜色中喊道:“快点,再快点。”这次,他辨认出,这就是常常在他眩晕状态中出现的声音。他把作品往后座上一放,关上后备厢,一下子跳上了驾驶座。车灯亮了,汽车缓慢地前进着。克拉拉一脸愕然地看着乔纳森,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从他的眼神中,克拉拉仿佛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不顾一切地向乔纳森冲去。

“难道你认为就连死亡也无法抹去我们曾经相爱的回忆吗?难道你认为一份感情可以让我们永生,或是使我们复活吗?难道你认为时间能让两个曾经真心相爱的人再次团聚、永不分离吗?克拉拉,这些你全都相信吗?”

“我只知道,我一直深爱着你。”克拉拉说着,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乔纳森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克拉拉在他的耳边低语道:

“不论是在黑暗里还是在光明中,我都依然爱你。”

两人深情拥吻,吻得是那么热烈,既像一对永恒的爱人,也像一对初恋的情人。大风吹弯了花园里的杨树,别墅的窗户也被相继吹开。在他们周围,一切都开始起了变化。在阁楼的窗户旁,依稀能看见弗拉基米尔微笑的身影。

突然,散乱在阅览室桌子上的书籍褪去了精装的外壳。月光透过客厅里的落地窗洒进房间,把刚打过蜡的楼梯照得锃亮。在克拉拉的房间里,壁纸也恢复了最初的颜色。此时,她的裙子正顺着她的身体慢慢地滑下。她走近乔纳森,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他们就这样,一直恩爱到了天明。

第二天早晨,阳光照进了房间。克拉拉蜷缩在乔纳森为她盖好的被子里。她用手摸索着寻找他。随后,她伸了伸懒腰,睁开了眼睛,发现乔纳森已经离开。她一下子坐起来,别墅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样。克拉拉走下床,全身赤裸地站在初升的阳光里。她走向窗边,望着楼下的花园。当她看到乔纳森向她挥手示意时,不由得马上跳到一边,把自己裹到窗帘布里。

乔纳森微笑了一下,转过身,回到了厨房里。过了一会儿,克拉拉穿着一件睡衣走了进来。只见乔纳森在炉灶边忙个不停,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烤面包的香味。乔纳森用一把小勺均匀地搅拌着咖啡里的牛奶,随后又撒上了可可粉。做完这一切后,他把冒着热气的碗端到了克拉拉的面前。

“无糖的卡布奇诺!”

克拉拉睡眼惺忪地低下头,把咖啡一饮而尽。

“你没有在窗子边看到我吧?”克拉拉低声问道。

“当然没有。”乔纳森一边回答,一边试图取出卡在烤箱里的一片面包,“再说,我也不允许自己看,因为截止到现在,我们之间还从未发生过什么。”

“这话一点都不好笑。”克拉拉低声抱怨道。

乔纳森本想把手搭到她的肩上,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知道这话确实不好笑,但我们总该搞清事情的真相。”

“你有研究这方面问题的专家地址吗?不是我悲观,但我真的害怕当我们向村里的医生讲述完症状后,他们会把我们关进精神病医院。”

乔纳森把那块烤焦并且烫到他手指的面包扔进了洗碗槽。

“你现在又双手交叉放在背后,我虽然看不到你的脸,但我敢打赌,你现在的眼睛一定是眯着的,你在想什么?”克拉拉问道。

“我有一次做讲座,碰到过一个妇人。我想,她也许能够帮助我们。”

“什么样的妇人?”克拉拉问道。

“她在耶鲁大学教书,我必须重新找到她的踪迹。周五晚上,我要把一份报告提交给佳士得拍卖行,我当天晚上就会回来。”

“你要回美国了?”

乔纳森转过身去,克拉拉也没再多说什么。她理解,人生中的很多事情往往让人身不由己。为了能够永远地生活在一起,他们必须面对再一次的分别。

乔纳森把早晨剩余的时间都花在了研究《红裙女子》上。中午的时候,他回到了伦敦市内,把自己关在酒店的房间里撰写总结报告。

晚上的时候,克拉拉来到酒店与他会合。当他准备发送写给彼得的邮件时,克拉拉严肃地问他是否确定要这么做。因为,对颜料的分析并不能让人得出任何确凿的结论。同样,两人在法国博物馆文物研究与修复中心里做的那些实验结果也无法让人完全信服。然而,乔纳森已经在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的这幅作品上花了那么多心血,他逐渐了解了画家的绘画技巧和笔触,以及画布的材质,这些都可以成为辅助的证明材料。他的信念已足以让他有勇气承担所有的后果。虽然他暂时还缺少一个确凿的证据,但他的这一举动能使他再次名声大震。周五的早晨,他将把一份签上自己姓名的认证报告呈送到彼得的合伙人手里。他看了一眼克拉拉,在键盘上按下了确认键。五秒后,彼得和佳士得拍卖行的所有高层都将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一个闪烁的小信封。

第二天晚上,克拉拉开车把乔纳森送到了希思罗机场的四号航站楼前。他不希望克拉拉一路陪伴他到安检口。两人就这样惆怅地相互道别。

当克拉拉的汽车疾驰在英国的乡间小道上时,一架飞机在天空中画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当天晚上,各地报纸如《纽约时报》《波士顿环球报》和法国的《费加罗报》都争相报道了如下新闻:

俄国某著名画家的遗作被专家确证

在销声匿迹了一百四十年后,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的一幅重要作品终于再次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中。最近,著名鉴定专家乔纳森·加德纳经过研究,证实了此画的真实性。据悉,这幅作品将现身于六月二十一日在波士顿举行的一场拍卖会,这场拍卖会由佳士得拍卖行主办,拍卖主持人是彼得·格温。

意大利《晚邮报》的专栏作家写的一篇评论文章被完整地引用在了三本国际文化刊物上,六家欧洲电视台和两大美国电视网络已经决定对这次拍卖会进行全程跟踪报道。

乔纳森在傍晚的时候抵达了波士顿。当他打开手机时,发现语音信箱已经爆满。他坐上出租车,来到了老港口,在靠路边的一家咖啡馆里坐下,回忆起自己和彼得在这里度过的美好时光。过了一会儿,乔纳森拨打了他的电话。

“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这不会是你的一时冲动吧?”他最好的朋友问道。

乔纳森紧紧地抓着电话,把它放到耳边。

“彼得,要是你能理解我最近的心路历程就好了。”

“你对我的期望也太高了吧,理解你的感情,我可以做到!但理解你刚才向我讲述的荒唐故事,那我可办不到!我甚至都懒得听你讲,还有,千万不要把这事讲给其他人听,特别是安娜。拍卖会还有三周就要举行了,我可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听到城里盛传你发疯并且要被关进精神病医院的消息。”

“我对那个拍卖会一点都不在乎,彼得。”

“正如我所言,你果然病得不轻!我觉得你有必要做一下检查,你脑子里可能长了一个动脉瘤,这种东西长起来很快的!”

“彼得,别再胡说八道了!”乔纳森生气地说道。

短暂的沉默过后,彼得向乔纳森道了歉。

“对不起。”

“其实我现在也心怀愧疚。婚礼在两周后就要举行了,而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向安娜开口。”

“不管怎样,你总是要迈出这步的!你要是想开口,永远也不会嫌晚。不要因为请柬已经发出就违背自己的意愿。如果你真像你所说的那样爱着那个英国女人,那就掌握自己的命运,行动起来吧!你现在也许感觉自己深陷在泥潭之中,然而,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我也很想能够这么疯狂地去爱一次。不要浪费了上天给你的这份礼物。我会缩短在纽约的逗留时间,明天我就赶回来陪你。中午的时候,我们在咖啡馆碰头。”

乔纳森沿着码头散步。此时,他发疯似的想念着克拉拉。然而,几小时后,他就要回到家中向安娜摊牌。

当他回到家的时候,整间屋子都没有开灯。他呼唤着安娜的名字,却没有人应答。他上楼来到了她的工作室,只见安娜的书桌上摆着一排照片。其中的一张照片上,他和克拉拉正在机场前深情对望。乔纳森把头埋在手心里,瘫坐在安娜的扶手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