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僅靠一個「逐級遞選」就能改天換地,一百個字符就能把複雜萬千的世界重組經緯,怎麼也讓人有說夢的感覺。】


  陳盼煩透了,雖然她經常受滋擾,已經練出一套「標準程序」,幾句話就讓多數糾纏者灰溜溜地走開,可架不住一會兒一個。從十八九歲的小流氓到白了頭髮的老花花公子,全用不是看正經人的眼光色迷迷地打量她。一個精心打扮的女人獨自在公園裡盤桓,很難不引起男人的非份之想。陳盼後悔穿這件水綠色的絲綢旗袍,過於柔軟合體,襯托出來的東西太多。可歐陽中華教她要打扮得迷人。「這是妳的武器。」他說。「你讓我出賣色相!」她當時撒嬌。「只有相,沒有色。」他摟著她,咬她的耳朵。「妳的色只給我……」

  天很陰,中山公園裡的高大古樹在灰色光線中像沒有生命的佈景,紋絲不動。歐陽中華讓她見石戈,卻不許專程拜訪,只能「偶然相遇」。他常有這種令人費解而且似乎矯情的安排。不管多古怪,陳盼全都照辦。她清楚歐陽中華對身分的注重,尤其和權貴打交道,絕不能有「求」或被「施恩」。秘書也得遵循這個原則,何況她還是他的情人。這使有些原本簡單的事複雜了許多倍。歐陽中華已經走了這麼多天,她仍然沒見到石戈。這個人似乎永不給人「偶然」,全部活動和程序都在硬梆梆的「必然」中。她在那個沒有出入證連蒼蠅都飛不進去的十六號機關外邊連續等,直到感覺自己像個沒人要的妓女,遏制不住地想放一把火把他燒得屁股冒煙跳下樓。他憑什麼睡覺吃飯一切全不出來!

  「……百字憲法!請看百字憲法!……」一個孩子舉著傳單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一元錢賣一份。今天一早,北京到處出現這份傳單,貼的,撒的,塞在各家信箱裡的,還有成千上萬孩子到處叫賣的。誰都以為「百字憲法」出籠前會大做一番文章,然而卻無半點張揚,突然就無聲無息地撒遍全城。

  陳盼來的路上已經看過兩遍,惦著今天的「偶然相遇」,沒往腦子裡進。此刻她又買了一份,不知還得等多長時間,也許再看一遍能看出點名堂。傳單一面印著「百字憲法」四個黑體字,框著花邊,另一面用大號字印著正文:

  ◆◆◆

  第一條 各社會組織各級領導人均以n(n大於三小於九)為基數逐級遞選。以三分之二多數當選。任期不限。可隨時罷免。

  第二條 兼有多種組織身分者在各組織均有選舉權。

  第三條 協助履行公務的權力委讓人由領導人任命。

  ◆◆◆

  她一邊讀一邊數字數。所有讀的人都做這件事,幾乎成了這傳單引起的第一反應。人們數出來的結果不一樣。正文中的字只有八十三個,加上註釋有九十個,如果把所有符號都算上,括號的左右兩弧各算一個,連正文與註釋之間的一橫也在內,才有一百個。人們對這種勉強湊出的一百首先失掉信賴。陳盼倒是對能湊上一百產生不信任。一個與文字遊戲相關的東西值得認真對待嗎?全文內容淡而無味,不知所云,毫無震動性和衝擊力,與原來自覺不自覺被挑起的期待相去甚遠,似乎僅僅是一種選舉規則,尚未展開,卻又加上「三分之二」「N大於三小於九」這類小氣的細則,與「憲法」二字相稱的那種堂而皇之的權威性、原則性和嚴肅性全然沒有,也缺乏能使人肅然起敬的法律色彩。但就是這個玩藝兒,曾被鼓吹成「根本大法」中的「根本」,「一通百通」中的「第一通」,能發育出一個「全新社會」的「細胞核」,讓人翹首以待,結果不免產生被人當成低智商者的感覺。

  誰也不會承認自己智商低,然而說「百字憲法」的炮製者智商低,陳盼也不能下這個結論。「百字憲法社」處處表現不俗,在這個核心上突然變成低能者不符合邏輯。她不能確定石戈在這裡扮演的角色,但她已斷定他是個含而不露的人物。「百字憲法」是不是同樣外表不打眼,裡面卻深不見底呢?

  一個男人在陳盼腳上絆了一下,做出誇張的踉蹌。「我不要妳道歉。」男人先發制人地故作豪爽,滿嘴酒氣,一屁股坐到陳盼身邊,緊挨上來。濃黑的胸毛蔓延到喉頭,一看就是個蠻橫的傢伙。「該叫妳小姐還是太太?妳有丈夫我也不在乎,我……」

  男人一下噎住。一個警徽在陳盼手裡輕巧地轉動一下,又同樣輕巧地送回銀灰色手袋。這個過程只有半秒鐘。男人連噎著的那口氣都沒敢往外呼就逃一般地溜掉。

  陳盼很滿意。這是個警界朋友送的。她第一次試。周圍那些原以為她是個專招外國人的「高等同行」而妒火中燒的暗娼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又在高高低低的魚缸之間轉了一圈。這是第五次還是第六次已經記不清,「偶然相遇」仍然沒發生。那個混蛋到底會不會來?!她幾乎要破口罵一句「他媽的」。

  「綠協」的幾個義務「偵探」說他今天一定會來看這個魚展。為了跟他家那個眼裡一切人都像小偷的老保姆套關係,他們可費了不少勁。「他答應一萬的事從不會不做數!」這是老保姆的話。據說那山西腔斬釘截鐵。她現在餓著肚子繼續把「妓女」或是「便衣」當下去全靠這個「一萬」,或是「一丸」,也可能是什麼見鬼的「一碗」了。

  幾個孩子爭先恐後跑進公園。一人抱一摞小冊子,自動按不同方向分散在人群中。「……『百字憲法詳析』,一目了然的分析解釋……建立逐級遞選制的構想……請看!請看!剛出印廠……」清脆喊聲此起彼伏,在半死不活的人群中憑添一股生氣。陳盼買了一本,十元錢。她覺得北京這麼大的孩子好像全在為「百字憲法社」當小跑腿,把他們的觀點術語叫得滾瓜爛熟。動力當然是錢。「百字憲法社」從一開始就把小冊子和傳單免費發給孩子。孩子們隨「行情」自己定價。正值放暑假,賺多賺少都是一份收入,通貨膨脹重壓下的家庭預算也能得到一份補貼,孩子有幹勁兒,家長也支持。看上去讓人掏錢會影響傳播,實際滿街扔的倒不一定有人看,掏錢的卻一定不會讓錢白花。孩子閒不住的腿和清脆的童音把每份印刷品最充分地散佈到所有角落。政治觀點和孩子結合在一塊,首先就容易爭取到同情。「人陣」「民陣」幾次想阻截「百字憲法社」的宣傳品,卻無法對孩子下手。而孩子的父母親屬卻由此拐著彎地受了影響。從長遠看,孩子是未來,今天為錢,潛移默化留下的政治觀點卻可能是明天的種子。利用孩子,不能不說是一舉幾得的天才發明。

  陳盼重在長椅上坐下。兩腿累極了。長椅在露天魚展旁邊,隨時能發現「偶然相遇」的對象。她沒心思從頭看那本剛買的《詳析》,跳躍著瀏覽,看看那三條說的到底是什麼。

  關鍵是第一條。「詳析」首先闡明「逐級遞選」是核心的四個字。所謂的「百字憲法」全部意義就在於確立了一個逐級遞選制。條文本身為了嚴密和普遍適用,只考慮邏輯,敘述死板,繞彎較多,不易使人一下想透。實際舉例說明便顯得很簡單。比如N名工人組成一個生產班組。他們以三分之二多數選舉班長。N個班組組成一個車間。N個班長以三分之二多數選舉車間主任。以此類推,N個車間主任選舉廠長。N個廠長選舉公司經理……這就是逐級遞選的過程。N限制在不少於三人不多於九人的範圍內。《詳析》解釋:根據人類生理的信息負荷能力,當N為五至六人時,彼此間可做到信息的完全交換,也就是每個人都能向他人充分表達自己又能充分瞭解他人,由此構成最佳選舉範圍,同時構成領導人能夠最充分管理直接下級的範圍。考慮實際情況複雜萬千,不可能把N定成死數,因而設定一個限制範圍。全社會逐級遞選,直到N個大區首腦選出國家最高元首。N的意義是非常重大的。由於N的範圍比有史以來任何選舉範圍都小得多,因而就無須規定選舉時間,也不必由專門機構召集選舉,哪怕駐在各自首府的N個大區首腦彼此遠隔千里,現代通訊手段也可以把他們在幾分鐘內聯繫在一起。選舉人可隨時以三分之二多數選出新領導人,同時罷免原領導人。而只要不被罷免,領導人就可以無限期地在位任職。

  如果把選舉看做任免,逐級遞選制正好把專制社會的任免方向顛倒了一個個,把每一級下級由上級任免變成每一級上級由下級任免。這是一個奇妙的顛倒,陳盼想。至少在理論上,原來最底層的老百姓站到了過去皇帝的位置,成為賦予和傳遞權力的源頭,任免的起點。然而皇帝任命的是總督、巡撫,逐級遞選中的老百姓任免的只是班組長、村幹部,二者能相提並論嗎?

  第二條一目了然。現代社會幾乎每個人都「兼有多種組織身分」。陳盼算了一下自己:一、中國公民;二、北京農業大學生物工程系副教授、試驗室主任;三、中國農業科學學會理事,北京分會副會長;四、綠色拯救協會書記處秘書組組長;五、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六、翠微園居民委員會第十七居民組居民;七、「靈魂紀念館」的股份持有者……所有這些組織全實行逐級遞選制。她在每個組織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夠忙的,她想。不過看起來至少有一個好處:一個人的意志因此可有多條渠道進行表達,更符合人的多面性和立體性。

  逐級遞選制導致的組織形式是金字塔式組合結構。每層領導人都被賦予他那個小金字塔的全部權力。隨著層次提高,金字塔規模擴大,領導人越來越不可能獨自完成領導,需要將職能和權力委讓給諸如參謀班子、職能部門一類的個人與機構協助工作。這種委讓實際等於是領導人自身的延伸和擴展,所以第三條把權力委讓人與其他社會組織分離,規定他們不能自下而上選舉,只能自上而下任命。陳盼已經想到這一點。假如外交部也實行逐級遞選制,外交部長由外交部的司局長們選舉任免,國家元首的外交政策如何保證執行呢?同理,軍隊、警察部門更不能實行選舉。根據這一條,她擔任的「綠協」書記處秘書組組長職務也不能由屬下的秘書們選舉,而須由書記處任命,再由她挑選聘用屬下的秘書。但不等於權力委讓人就被剝奪了選舉權,因為每人還有另外多種身分。這種結構字面來看可以自圓其說,但僅靠一個「逐級遞選」就能改天換地,一百個字符就能把大千世界理出頭緒,重組經緯,卻讓人有說夢的感覺。

  有人站到長椅邊。她故意不抬頭,只用餘光瞥見一雙男人粗糙的腳和變形的涼鞋,褲腿肥肥大大。顯然不是個花花公子,但這種人有時更難纏。那人坐到她身邊,咳嗽一聲,見她不理睬,伸出手指碰碰她正在看的小冊子。

  陳盼懶得廢話,眼睛仍看著《詳析》,指尖夾出警徽一亮。

  似乎沒作用,碰上個不認得警徽的土包子等於白亮。

  「冒充警務人員可是重罪。」「土包子」說。

  陳盼大驚,猛抬起頭。

  一個光頭揶揄地看著她。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

  「你怎麼弄了這麼個頭?」她驚喜地叫,又立刻後悔顯露的驚喜有點過份。

  「妳覺得我留著那個陰陽頭更好看?」

  她覺得自己的笑像傻笑。這回可是不折不扣的「偶然相遇」!

  「你怎麼會在這?」石戈摸摸長出半厘米的頭髮。

  「這些玩藝兒是我的本行嘛。」她指指魚缸,想起手中的《百字憲法詳析》和魚缸扯不上什麼關係。

  一個小男孩從魚缸之間搖搖擺擺跑過來,本來對著石戈嘰裡呱啦地嚷什麼,看見陳盼,便停在二米開外轉著圓溜溜的眼睛打量她。

  陳盼立刻斷定不是「一萬」、「一丸」,也不是「一碗」,而是「伊萬」。眼前這孩子雖然是個中國孩兒,卻長著一頭小黃毛,翹鼻子,大嘴巴,一副鬼精靈的模樣。「伊萬」的名字和這形象正符合。

  伊萬揪著石戈的耳朵嘀咕幾句。

  「他問我應當叫妳什麼。」石戈傳達。

  「你叫他什麼?」陳盼指著石戈。

  「哥!」伊萬響亮地回答,順勢提了一把褲子。

  「為什麼?」陳盼忍俊不禁。

  「他沒小弟弟!」

  「沒有小弟弟就叫哥?」

  「叔叔阿姨家都有小弟弟!沒有小弟弟也有小妹妹!」

  「那……你當然得叫我阿姨。」

  「妳有小弟弟?」

  「有。」

  「比我大比我小?」

  「你幾歲?」

  「四歲半。」

  「我家小弟弟三歲兩個月。」

  「好吧,」伊萬看看石戈。「你是阿姨。」

  石戈搖搖頭。

  「我一直以為伊萬該叫妳妹妹呢。」

  「沒想到比你大一輩?」

  「不過伊萬的爸爸媽媽叫我叔叔。」

  「那對眼前沒有用。」陳盼把伊萬抱在腿上。「現在的孩子都叫杜勒斯、安瑪麗之類的美國名,五十年代才興伊萬、保爾什麼的。」

  「他媽是個俄語翻譯。」

  「怎麼把孩子交給你了?」

  「我借的。」

  「借?」

  「我自己沒有小弟弟,只好跟鄰居借。」

  「要不要打借條?」

  他們笑起來。伊萬一手抓一個,也跟著笑。

  在陳盼眼裡,這個所謂的「最新變異品種金魚展」純屬騙人,根本沒有什麼新品種,連三尾、龍睛、沙翅、望天那些最基本的老品種也只到中檔水平。然而有她這個專家現場講解,卻使伊萬著了迷。最後石戈只好用冰淇淋誘惑才換得他同意結束參觀。

  石戈竟也能聽得津津有味,一直走到冷食店門口還跟伊萬不住嘴地討論。他們選了三份標明用礦泉水做的冰淇淋。北京水質污染日益嚴重,飲食業紛紛標明使用無污染水以提高競爭力。其實誰知真假。即使在公園裡,空氣中也瀰漫著刺鼻的有毒煙霧。進入提供「過濾空氣」的雅座需額外交費,每人每小時一千元。石戈似乎要充大方,搜遍全身才湊夠錢。

  雅座很安靜,只有幾對戀人。一個鋼琴師邊彈邊柔聲輕唱。一台大螢幕電視無聲地播放足球比賽。

  「您的慷慨能使我們的壽命延長兩分鐘嗎?」

  陳盼有模有樣地吸了一口號稱新鮮的空氣。

  「每人兩分鐘就是六分鐘。」

  「每分鐘五百元?」

  「只等於一九八五年的三元。」

  「再過幾天就只等於三分了。」

  冰淇淋味道不錯,尤其對腹中空空的陳盼。她一口氣吃掉一大半,開始把話頭往正題上引。那是「偶然相遇」的目的。「也許你在休息的時候討厭嚴肅話題,不過我還是想問問,你以為你這樣操勞的結果如何?為社會和人謀幸福應該是你的目的,可是你覺得人們幸福了嗎?」

  石戈用勺把劃著桌布。

  「幸福的概念太模糊,『人們』也太寬泛,只能說有人幸福有人不幸福。」

  「誰幸福?」

  「我看妳就挺幸福……」

  「別談我,我不是跟你進行正規的哲學探討,只談感覺。幸福這個詞是常用的,如果不抬槓,誰都能理解,沒必要那麼嚴密。每個人一生都在追求幸福。你們這些社會管理者,除了貪官污吏,也都是在想方設法促進社會幸福。可是每個人努力,全社會努力,努力了幾千年,人幸福嗎?」

  「這種努力使人類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許多倍……」

  「物質生活水平。」

  「也許你們綠色人士不認為物質生活水平提高是幸福,但至少因此免除了人迫於饑寒的痛苦。」

  「物質匱乏的痛苦存在時,痛苦的緩解或暫時消失會帶來幸福感。這是過去那句格言:『痛苦是幸福的源泉』的意義。然而物質匱乏一旦徹底消除,人不再受饑寒威脅,幸福感就很少再能從物質獲取中產生。幸福不是物質性的有形的東西,不能像冰淇淋一樣在盤子裡堆出一塊體積和形狀,端過來說,這些幸福屬於你,吃進去就會被消化吸收,吃得越多就越幸福。幸福是精神性的,是情感與心靈的一種感應,產生於無形的精神又作用於無形的精神。物質財富只能使人免於生理痛苦,不能給人提供精神幸福。這就是一旦溫飽滿足後,人的幸福並不與物質財富成正比的原因。無論物質生活水平如何提高,人並不幸福,甚至有更多的煩惱與不滿,面對的危機也比以前更多。」

  「理論上我同意。」

  「我知道你是搞實際工作的。先別用『理論』二字劃出一條界線。你們這些實踐家其實只是在歷史慣性下實踐。人類的文明開端於與物質匱乏做鬥爭,你們就認定那是永恆不變的主題,人的幸福只能來源於不停地增加物質財富,不斷地提高消費,經濟無止境地增長就被你們奉為社會進步的最高目標。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左中右、東西方,全是這個目標,區別只在方法和手段。關於你們在有限的地球上追求無限增長這個悖論造成的危機已經談得太多了,現在不提那些,也不提自然已經反過來用新的匱乏懲罰人類,只把實踐家的近視眼能看見的距離之內的現象拿出來。我們最近剛完成一項調查。調查要求每個被調查者自己評價他的一天生活,把一天經歷的所有事和過程都按愉快、滿意、輕鬆、自豪、有意思、感動和煩惱、不滿、有壓力、自卑、沒意思、厭惡區分。前一類可以概括為『幸福』,後一類為『不幸福』。回收的調查表有六千多份,來自各階層各地區,其中國外的有一千四百多份。統計結果連我們都吃驚,『不幸福』的評價佔百分之六十七。這還僅僅是日常生活的淺層評價。深入進去,被各種危機和痛苦糾纏的人比例還要高,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而在總體人生意義上的評價,『沒意思』的比例竟高達百分之八十以上。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物質生活水平較高的階層和都市地區,『不幸福』的評價比能保證溫飽但並不十分富足的農村地區高許多,而西方發達國家的調查對象抱怨更多……」

  「哥,我還要!」伊萬推開了他的空盤子。這麼一會兒沒搗亂,鼻子下巴上全是冰淇淋,盤子舔得乾乾淨淨。

  石戈把自己那份給他。陳盼用餐巾紙給他擦嘴。伊萬晃著腦袋躲來躲去,覺得挺開心。

  「妳的意思是我們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都錯了?」

  「不能說全錯,但錯得很多。最根本的錯在於尋求幸福的領域搞錯了。既然幸福是精神性的不是物質性的,在免除了物質性的痛苦之後,尋求幸福就應當在精神領域著手,把以往發展經濟的努力用於促進人類精神的建設與發展。經濟增長有極限,精神卻沒有。它不消耗資源,反而是精神越繁榮人的物慾越淡漠,從而使人在得到幸福的同時,也使被人類的貪婪毀壞的地球得到拯救。」

  「聽起來很吸引人。可精神領域看不見摸不著,什麼是繁榮的標準,什麼是進入的途徑,促進的手段,未免對多數人有點太虛。」

  「你看過歐陽中華寫的『精神人』嗎?」

  石戈點點頭。

  「暫且借用你的全套概念和思維方法,只把經濟領域裡的物質產品換成『精神人』裡所說的『美』。『美』是精神領域生產的產品,可以是許許多多『科學家』、『設計師』、『工人』、『企業家』共同協作的產物,也可以是個人的『手工產品』,有『使用價值』,也能『流通』、『交換』、『增殖』。全社會的『美』越多,『美』的質量越高,精神就越繁榮,社會就越進步。『經濟規律』被『審美規律』取代,『生產關係』和『生產力』為『美』的生產服務……」

  「我無法這樣更換概念,物質產品有質量、形狀、硬度、顏色、溫度,『美』只是一種感覺……」

  「質量、形狀、硬度、顏色、溫度同樣是感覺。」

  「物理性質是能被測量的。」

  「測量結果也得通過感覺才能被接受和認識,所以也是一種感覺。」

  「……我們進入哲學範疇了。」

  「那還是打住吧,那個範疇裡只有各執己見。不過我想既然你能感覺到『美』,就不能說它『虛』,……」

  又一次中斷。伊萬的肚子裝不完第二盤。他把剩下的冰淇淋全部抹到了臉上。

  「你怎麼不往頭髮上抹?」陳盼一邊給他擦一邊抱怨。

  「幸虧盤裡沒有了,不然妳這麼一說他準往頭髮上抹給你看。」石戈揉一揉伊萬的黃毛。「去吧,自己看電視去,戴上架子上那個黑耳機,別搗亂。」

  那天在「人陣」總部是歐陽中華第一次見石戈。事後他打聽了不少石戈的情況,不知為什麼就產生了從石戈手裡弄「基地」的想法。可陳盼覺得眼前這個人完全是個務實主義者,滿腦子考慮的首先是如何實施,有沒有操作性等等。他不直接反對陳盼的理論,然而張口閉口總是「環節」,似乎他的思想只有在一環扣一環的連續性上才能延伸,一個環節不清楚就決不往下前進。這種人不是「精神人」也不是「物質人」,陳盼心裡把他稱為「權力人」。他的生命力只會用於在權力機器上熟練靈活地運轉,但永遠脫離不了那呆板的機器框架。無法設想一個只會解決眼前問題的權力部件有什麼想像力。哪怕派一個代表團正式請求,也難想像他是否會答應支持這樣一個離「實際」十萬八千里的「烏托邦」,然而她現在必須按照歐陽中華的意思,用完全「偶然的機會」和純粹出於「自己的興趣」向他提出建議。

  「……你不能讓我們憑空在腦子裡把所有的環節都弄清楚。我們需要實踐,用實踐檢驗和完善。你給我們一個試驗基地,我們就會給你全部答案。怎麼樣?」

  歐陽中華一直挖空心思想弄一個以「美」為生活宗旨的社會試驗基地。那不但要搞一塊飛地,還要切斷外界權力的一切觸角,等於建立一個國中之國,完全為所欲為地自行其是。在一個由國家控制一切的社會裡,這算得上比登天還難的白日做夢。

  「……咱們搞一個合作,」陳盼詳細地描述了「基地」的設想後,又巧妙地把它和「權力機器」統一起來。「基地算你屬下的一個社會試驗區。不僅是名義上的,你肯定會從中得到啟發。既然你的工作是研究和解決危機,你也應當搞些試驗。這個基地算你的試驗之一。也許最終你會發現,只有我們這個試驗才能提供徹底解決危機的出路……」

  一聲叫嚷使他們扭轉視線。斜對面是一對吃驚的戀人。兩份剛要的冰淇淋擺在桌角,其中一份不翼而飛,全部被踮著腳的伊萬用手抓到了自己的頭髮上。石戈和陳盼飛跑過去。伊萬眨著眼,對混亂局面十分得意。

  石戈連連道歉。戀人中那個姑娘比較厲害,白了陳盼一眼。

  「當媽的也不管好!」

  石戈一邊在各個兜怎麼也摸不出錢,一邊趕快聲明:「我不是他爸。」

  陳盼又好氣又好笑:「你應當說我不是他媽!」一邊拿出自己的錢。

  「告訴我你們是什麼關係就不用賠了。」小伙子倒挺大方。「我們剛才猜了半天也猜不出。」

  「對對對,我太老了。」石戈直點頭,還是摸不出錢。

  「少廢話!」陳盼把錢扔到桌上,揪一下石戈衣襟。「快走。」

  「他是我哥,她是阿姨!」伊萬接上了茬,伸著黏糊糊的手指頭,冰淇淋沿著腦瓜轉圈向下淌,旁邊人全大笑起來。

  「我要揍你!」石戈裝出凶狠樣子抱起伊萬,狼狽地跟在陳盼身後逃到外邊,找到一個水龍頭,似乎要使勁兒沖一沖伊萬以示懲罰,實際卻小心翼翼地把他洗乾淨。

  然後石戈半天沒說話,信步在公園裡走。陳盼領著伊萬跟在旁邊,不讓伊萬打擾他。不知為什麼,剛才那場笨拙的表演倒使她多了一分信任,她覺得他不會像司空見慣的「權力人」那樣精明地一口回絕,禮貌而又婉轉,否則無需思考什麼。

  不過細節上仍然顯出十足的「權力人」的精確和算計,看上去他是在信步,思考結束時卻正好走到公園門口。「妳的建議或許值得一試,我聽進去了,也記住了。我的力量不像妳想像的那麼大,眼下什麼都無法答應妳。容我琢磨琢磨,我會當件事來考慮的。」

  等於什麼都沒得到。陳盼心裡卻有一股暖意。任務完成到這一步比預想的要好,沒白等他這麼多天。

  公園門外就是天安門廣場。比起一九八九年,聚集的人少多了。老百姓越來越不感興趣,光顧的也只是看看熱鬧。當年出現過的一切全都重演,絕食的,住帳篷的,「人陣」和「民陣」的高音喇叭互相比賽,民主女神像也立在原來的位置。接受以往的教訓,不給當局口實,民主派動員了許多學生維持秩序和疏導交通。長安街上跟往常一樣車流不息,充斥著嗆人的廢氣。街對面停著一輛大卡車。貨箱上立著一面紙糊的大字牌,一字不少地寫著「百字憲法」。每個字都跟足球那麼大。邢拓宇站在字牌前演說。離得遠,加上車流噪音,只能斷續聽到一點。他在怒斥逐級遞選制只給人民選舉「偽保長」的權利,是有史以來對特權進行最大壟斷的掛羊頭賣狗肉的所謂選舉制,最後,邢拓宇接過車下人點燃的一支火把,揮動著向那字牌一字挨一字地擊去。一擊一個窟窿。火焰隨之沿著每個窟窿的邊緣燃燒擴展。他按順序擊穿每一個字,符號也不放過。這字牌肯定是「人陣」製作的,專門為了進行這番焚燒表演,作為對「百字憲法社」一次算總帳的回擊。

  圍聚的人隨著每一擊叫好,逐漸成為有節奏的集體吼叫。陳盼側臉看一眼石戈。伊萬騎在他肩頭興奮地跟著節奏喊好,小胳膊隨著邢拓宇每下擊打使勁揮動。字牌的火光似乎橫穿街道在石戈臉上隱隱輝映,他的神情像凝結的岩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