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閩粵沿海交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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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風災」必須有廣東的聯手。】
颱風過後天氣總是晴得要命,一絲風也沒有,曬得到處冒油。十七號,十八號,十九號三場颱風幾乎沒有間隙,連在一塊兒颳。連續二十多天風雨交加,久別重現的太陽把人眼晃得生疼。秘書在身後舉著特製的大傘。黃士可很想把正在一旁速記的百靈拉進傘下,和自己挨在一起。她嬌嫩的臉上滲出的香汗讓他憐惜。他生平很少有這種想把另外一個人捧在手心裡護起來的衝動。可是當著眾多記者、隨從和地方官,他昂著頭髮花白的碩大頭顱,裝出眼睛都不往姑娘那轉一下。
災情是嚴重的,這是他對記者們談話的核心。做為福建省常務副省長、省政府赴災區視察慰問團的團長,他對巨大損失表現出無比痛心。數十名記者乘坐省裡提供的專車跟隨他從福州一路深入到這個地處省界的西坑鎮,颱風造成的破壞有目共睹。他希望記者們如實向全國報導,宣傳福建人民抗風救災的英雄事蹟。
「……我們福建決心依靠自己的力量重建災區,奪回損失,不給國家增加任何負擔,不向兄弟省市伸手。這不是希圖自力更生的名義,我們十分需要幫助。但是我們知道國家困難,遭受黃河水災的兄弟省市也需要幫助。福建自力更生是福建對國家和受災省市所能做的最大支援。請記者朋友們多為福建做做解釋。黃河決口時,我們正被十七號颱風搞得很緊張。十八號颱風緊跟著登陸,造成大伙看到的這場大災害。隨之而來的十九號颱風又繼續擴大災情。不是我們不支援遭受黃災的兄弟省市,我們實在是力不從心,自救不暇啊……」
這是關鍵。之所以下大氣力請來這麼多記者,給他們超規格的接待,送他們大包小包的禮物,就是為了讓他們在跟隨視察團的流動電台上把這些解釋向全國各地發出去。遭受黃災的省市集體發難,攻擊東南沿海諸省見死不救,來勢洶洶。福建首當其衝,弄得很被動。僅靠中央責難後臨時徵集的幾車皮舊衣服平息不了四起的攻擊,只有把福建自己的受災狀況宣傳出去,才能讓別人沒話可說。這是他此次出行的主要目的。
每個記者身後都有人舉傘遮陽。福州的紅燈綠酒,廈門的按摩女郎,石獅的走私貨和餐餐生猛海鮮使他們對福建產生了不少熱愛之心,很有感情地按黃士可的口徑爭相寫稿發稿,深入進災民家的只剩下黃士可。
詔安縣縣長跟在身後。黃士可登樓時強忍著不發出肥胖者的喘息。百靈和其他隨從人員被留在外面,然而他仍覺得自己體重引起的震動會傳進她耳中。必須節食!還要跑步!這些天時時下這個決心。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心裡突然裝進一位美貌姑娘的倩影時,這種焦慮必然是第一反應。不管在別的方面多麼自信,誰也逃不脫衰老肥胖和皺紋引起的沮喪。
這是一座三層樓的家宅。房主原來是個漁民,靠走私和運送難民發了財,把房子造得又昂貴又難看,非常顯眼。位置正在風口上,可房子沒受任何破壞,連塊玻璃也沒碎,只在房簷屋角上,佈景似地掛了幾塊塑料瓦楞板,當做被風吹掉的。對記者講話時,黃士可正對著這棟上上下下鑲滿了小鏡子的蠢樓,每一眼看見它都止不住冒火。不用多,只要有一個記者進到這裡,如果又正好是個窮追猛打的傢伙,精心佈置的整台大戲就會露餡。福建不但躲不過攻擊,連他自己也會就此完蛋。黃士可一走上樓頂,避開眾人耳目,就衝著詔安縣長的臉狠狠罵了一句最難聽的閩南話。
颱風損失遠不如這次「視察」出來的那麼嚴重。三場颱風連得緊,漁業和海洋運輸受了影響,如此而已。但正好碰上這個當口,適當轉化也就有了必要。壞事變好事。開始只是應付責難,緊接著又有了更大意義,保住福建的腰包全靠這一招。在精心的整體部署之下,十八號颱風「颳斷」了通訊線路。當福建各地氣象站與上級氣象局重新恢復聯繫時,報告上去的颱風數據不是從儀器上測的,而是福州通過隱秘渠道攤派下去的,與實際的差距在任何記錄上也查不出來,哪怕老天爺親自來對質。多處地區出現局部「龍捲風」,「破壞」強度非常大。數十個工作小組從福州趕赴「災區」各地,指導災情統計,製作報表,在視察團和記者團將要經過的路線上,事先統一好幹部和「災民」描述「損失」的口徑,組織人員拉倒路邊的樹木,推倒電線桿。在預定記者要停留的地方扒掉房頂,敲碎玻璃,扔上滿地破爛。誇大災情虛報損失自古就是多得救濟的招數,向基層佈置別的阻力重重,這種事卻點一下就心領神會,配合默契。黃士可從沒有過這麼滿意的視察,這棟樓就更使他格外惱火。
詔安縣長唯唯諾諾。黃士可不聽解釋。在從海上去日本、台灣、香港、印尼、南朝鮮--幾乎是除中國以外的一切國家--尋找好日子的「難民」越來越多的時候,海邊的船老大財發得已經用皮箱裝美元了。這棟樓的主人既然能把一副名貴鹿茸送到黃士可在福州的家,這個「近水樓台先得月」的縣長就更不知受了他多少好處,要不怎麼那麼為他說好話。這種暴發戶就是有了金山也丟不掉天生的小農意識,自己的窩連塊玻璃也捨不得打,更別說扒房頂。工作組是帶著錢下來的。扒誰的房子付誰錢,只給多不會少。省裡雖然為此拿出一筆款,比起中央勒令福建支援黃災地區的錢物,還不到零頭。花這點錢免掉那筆勒索再划算也不過。可這些小農就是捨不得眼前的罈罈罐罐。
「今晚扒掉房頂,打碎所有朝海的玻璃,還有那些見鬼的鏡子!」黃士可從牙縫裡說。「明天中央慰問團到。還是這個樣子我扒你的皮!」
頂樓只有他和詔安縣長,連主人一家都沒讓跟上來。在本省各縣縣長面前,他說話從來不忌諱。他在福建幹了幾十年,常務副省長做了八年多。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只盯住一把手。省長走馬燈似地換來換去,他這個副省長卻穩坐江山,日益根深葉茂。各縣縣長幾乎全是他的心腹。論實際權力,他比省長說話頂用得多。這出「風災」的總導演是他。只有他敢對下面進行這種赤裸裸的佈置。他對福建有把握,就像確確實實地把福建握在手心裡一樣。
西坑鎮是這次視察慰問的最後一站。大隊人馬由此折返,今晚趕到漳州下榻。黃士可繼續西行,到廣東境內的柘林會見正在進行同樣視察慰問的廣東副省長。雖然西坑到柘林只有二十公里,黃士可還是把百靈叫到自己車上。名義上讓她利用行車時間給他念文件,這是機要員的職責,實際升起車內的隔音玻璃之後,他倆在後排談的話題卻全然與百靈手中的機密文件無關。
從福州到西坑,他倆這樣談了一路。
出發之前,副秘書長介紹這位新來的機要員,他才第一次見百靈。從那一刻起,百靈就再也離不開他的腦海。百靈吸引他的不光是青春和性感的放射,不光是她烏黑的眼睛,濕潤的嘴唇,白裡透紅的嬌嫩皮膚,讓人心顫的女性線條和曲面。美貌姑娘他見過太多了,百靈和她們不一樣。她穿著樸素,風度端莊拘謹,美麗似乎從未被她意識到是資本。越是這樣,她就越顯得迷人。她與他正面相對時從來只像一個下級,然而常在他回頭側目之間,突然碰上她凝視的目光,充滿讓人心醉的熱情,又閃著被識破的慌亂而逃離,重新藏進拘謹的盔甲之下。也許正是這一點使他被誘惑。他見過的女人只會當面討好賣俏,勾一下小手指就能爬上床。他不信任也看不起那種女人。但是他也從未想到,到了現在這把年齡,自己還能吸引一個美麗姑娘暗中投來的熱情目光。正因為在暗中,就不會是裝的。可為什麼?難道除了權力以外,自己還有別的魅力?還能射出點燃女人心靈的火種?還能再回味年輕時光的輝煌嗎?這可太誘惑他了。他不敢相信,又太想證實。他覺得自己像個初戀的小伙,一頭栽進一見鍾情的情網,又為如何證實苦惱萬分。他畢竟不是小伙子了,身分也不一樣,內在的衝動再強也不該決口。矜持就像一個面具緊緊貼在臉上,做出隔絕的表情,發出隔絕的聲音,只是伸出一些肉眼難辨的蛛絲小心翼翼地試探。一路「念文件」,談了那麼多次,越談越近,卻始終沒得到最終的證實。
談話氣氛始終保持在上級對下級、長者對晚輩的關懷上。上次談到百靈的婚事。她已經二十六歲了,連對象還沒有,以眼下的社會標準已經快成「老大難」了。黃士可接著這個話題親切地勸導她:猜不透她這麼好的條件為什麼一直不「解決」。不要太挑剔,盡快解決個人問題,有利於個人生活,也有利於為黨工作。「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好小伙?」黃士可半開玩笑,仔細觀察她的表情。
百靈試圖露出一絲笑容,反而顯得悲哀。一雙秀眼長久看著汽車窗外掠過的田園房舍,兩行眼淚慢慢流下。
「百靈,你是不是受過傷?」
「不,不是傷。」她輕輕搖頭。「傷能治好,我已經徹底毀了。」
黃士可動情地握住她的手。
「不會的,百靈,告訴我,我會幫助你。」
她的手顫抖,發燙。她終於開口,聲音卻平靜。
「我要的不是幫助,是你的鄙視。我十四歲時,被一個退休飛行員勾引,和他發生了關係。那時我什麼都不懂。他溫柔體貼,教我,啟發我,讓我迷戀上男女之間的事,越來越不能自拔。兩年多的時間,誰也不知道,連我的父母也沒懷疑。直到有一天,他突然中風死去。我大病一場。從那以後,十年了,我再沒有過男人。成群的小伙子追求我,我也試圖接觸過。可是我發現我已經厭惡年輕男人,已經形成了一種心態,只喜歡那些成熟的,智慧的,像父親一樣慈祥的老年男人。我喜歡灰白的頭髮,飽經風霜的皺紋。厭惡所有光滑和稚嫩的面孔。開始我以為是懷念,只是一時的病,會好起來。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卻絲毫沒有變化。我一直克制自己,生怕給別人帶來不幸和罪孽。然而僅僅靠克制太缺乏力量。我需要被鄙視,只有鄙視才能把注定不幸的愛情從人心裡拔掉。」她抬起頭。「鄙視我吧。」
柘林鎮已經在望。黃士可的頭像颳風一樣暈眩。她愛老年男人!她有了克制不住的愛情!她讓他鄙視!難道不是再清楚不過。他怎麼會鄙視,他甚至想謝謝那個升了天的飛行員。如果不是柘林就在前面,他會把百靈立刻擁抱在懷裡。
一輛軍綠色的大型宿營車停在柘林鎮外的小樹林旁。廣東方面的人招手歡迎。百靈迅速擦掉臉上淚痕,又變成念文件的機要員。黃士可內心翻捲著狂喜的浪潮,抑制不住滿臉放光的笑容。迎到車前的廣東省副省長把這喜悅理解成「風災」的成功,搖著他的手一塊放聲大笑。
這次「風災」必須有廣東的聯手。十八號十九號颱風都是先從廣東登陸再進入福建。如果廣東據實呈報颱風數據和損失狀況,福建的弄虛作假就會被一眼看穿。廣東受到的攻擊僅次於福建。中央攤派給它援助黃災地區的款數比福建高一倍,因而對於假造風災的熱情比福建還高。柘林鎮沿街的房子全被掀了頂,齜牙咧嘴一派慘狀。相比之下,身為總導演的黃士可倒覺得自己顯得遜色了。
宿營車外表看著非常簡陋,裡面的豪華卻令人吃驚,全然像一個小宮殿。一切都是最高檔的,連五星級飯店的高級套房才配備的蛋殼型洗澡器這裡也有。幾個漂亮姑娘魔術般地擺出一桌豐盛酒席,味道和顏色全是特級廚師的功夫。上下左右不知幾個喇叭放出奇特音響的輕柔音樂。燈光緩慢地變換色彩和亮度,廣東副省長稍微帶點遺憾地告訴他,這套玩藝兒--包括廚師和姑娘--都是從廣州軍區租來的,付港幣。省政府早想自己弄兩套,卻顧慮進口限制和廉政紀律,生怕有人亂捅惹起上面查處。軍隊以軍事器材名義進口,花多少外匯沒人敢問,甚至根本不理海關,直接用軍艦運進來。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原來內外相符的資本主義外殼罩上一層跟野戰、救災、下鄉等活動相符的中國皮。
話題很快集中到局勢上。文化革命之後,中國轉上了發展經濟、改革開放的道路。改革的本質在於擴大市場經濟和權力下放。一旦放鬆中央集權控制,原本蘊於氣候、地理、技術力量、工業基礎、商業傳統等各方面的差距便立刻顯露出來,在各省之間造成日益擴大的差距。東南沿海諸省的發展步伐遠遠超過內地,加上國家的沿海開放戰略給了這些省優惠政策,差距更加擴大。內地的人才、資金、原料紛紛流向沿海,使沿海諸省愈益發達,不斷良性循環,而內地各省則落入惡性循環。全國發展越來越不平衡。「六四」以後,重新崛起的強硬派企圖改變這種局面,加強計劃經濟和中央控制。然而沿海各省的改革成果已很難逆轉。不少縣的年度上繳利稅超過內地的地區。只要害怕全國經濟陡降,就不可能下決心消滅改革。加上層層都弄花樣百出的對策保護自己,儘管政治控制一再加緊,沿海各省的經濟大格局卻沒發生根本變化。而內地改革本來就不鞏固,計劃經濟體制的大工業占的比例又高,往後退的速度必然快,與沿海的斷裂由此更加擴大。全國分成了兩大塊。不同的是,「六四」以前,沿海是主導,內地亦步亦趨地跟隨。而現在,內地氣勢洶洶,沿海處處挨打。這次藉黃河水災的發難就是又一次較量。長此下去,沿海就要被北佬的大頭鞋踩在腳底下了。
沿海各省痛入骨髓地感受到,「六四」是分水嶺,「六四」必須翻案。「六四」的案不翻,自由經濟的黃金時代就不會回來,就沒有前途希望,只有滿身繩索。他們緊鑼密鼓地相互串聯,出謀劃策,給以總書記為首的溫和派打氣。到了目前這步,最關鍵的是軍隊。各省正在分頭做自己境內駐軍的工作。
廣州軍區已經基本沒問題。多年置身於自由經濟最發達的環境,官兵的思想意識很開放。團以上的部隊都參與經商,辦企業,搞公司。軍區本身擁有眾多經濟實體,算得上一個披軍裝的大財團,自覺不自覺地已和自由經濟融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政治上,這種位置已經預先決定了他們將站在哪邊。
面對廣東的成果,黃士可自歎弗如。福建駐軍屬南京軍區,照理也身處自由經濟地區,然而無論他挖空心思搞出多少政策,有的簡直就是明擺著往軍隊手裡塞錢,只要對方肯張開巴掌,可南京軍區那隻拳頭始終死死攥著。每支部隊都被抓得牢牢,關在兵營裡,從不參與任何經濟活動,跟地方也不來往。到頭只拉進一群為非作歹的軍隊高幹子弟,個個當上經理總裁。這當然有用,可總不如把他們的親爹拴到自由經濟的車上來得保險。好在南京軍區和廣州軍區一樣,「六四」事件時未開槍。開不開槍不是偶然。當年有人是被「六四」推著走,有人則是把「六四」當成一步棋,就勢算出深謀遠慮的棋局,至少防備一著不慎,影響滿盤。不讓手上染血,可以看做是為未來留的後手。現在未來已到,後手是什麼呢?黃士可請廣東副省長協助,南京軍區白司令的女婿明天去深圳做一筆交易,一定要讓那位女婿撈上一大筆。廣東為此虧空的由福建補。攤牌時刻越來越近,這時必須不惜血本。
席上每道菜都做得精緻可口。黃士可只是嚐嚐,酒也只抿幾口。廣東副省長對這種變化非常驚訝。黃士可的善吃善喝是有名的。他推托血壓不好。儘管百靈已經表白她愛白髮和皺紋,但無論如何不會愛高聳的肚皮。即使不為年齡苦惱,形象也應當看得過去。至少該比現在減掉十公斤。如果眼前不是這個尖嘴猴腮的廣東佬,而是百靈,這個小宮殿該是多麼的美好啊。
他拒絕了去汕頭下榻。那邊安排了一位泰國女按摩師在最高級的飯店等著為他進行「保健」。「救災期間,我應當住在本省。」他說,內心有些反感。廣東太不檢點,有些過份。
天已經變黑,他發現百靈被副秘書長帶去汾水關打前站了,有些悻然。副秘書長平時挺有眼力,這時怎麼不問一聲就把百靈帶走!汾水關是汕漳公路進入福建的第一個小鎮,當然沒有漳州或汕頭舒適,然而今晚住地就安排在那裡。下午副秘書長提出這個建議時黃士可心中一動,這種僻靜之地不是最容易發生什麼嗎?既不是廣東的外人之地,又無本省大隊人馬的眼睛。他幾乎是懷著衝動的熱情表示贊同。「對,應當和災區人民同吃同住!」然而百靈呢?他在汾水關的黑暗中四處張望,副秘書長卻徑直把他領進一個破破爛爛的礦泉水浴池。「這是硃砂泉,冬暖夏涼,全國只有五處,最滋養皮膚,人稱『回春泉』」副秘書長就像看不出他的煩惱,興致勃勃地介紹。黃士可剛想張口,副秘書長又道歉他的廢話佔用了時間,匆匆退了出去。
這個白癡!黃士可在心裡罵。泉水的確很舒服,溫度跟體溫一樣,始終在流動,癢癢地撫摸全身皮膚,像是能自動擦掉每個毛孔裡的灰塵和汗漬。只是浴室設施太糟糕,讓人想起幾十年前的公用澡堂。浴池是水泥的,粗糙之極。幾條長凳擺在旁邊放衣服。牆皮東裂一條西缺一塊。房頂露著夜空亮晶晶的星星。整個浴室被一排塑料瓦楞板一分為二。浴池也被同一排板隔成兩個。黃士可用腳探探,滑溜溜的塑料板一直插到浴池底。兩邊流動的水在縫隙之間相通。也許年久失修,塑料板被水沖得晃晃悠悠。這一半浴室燈是壞的。透過綠色塑料板,那側一個瓦數很大的燈泡倒也使這邊什麼都看得清。
突然,他聽見門響,拖鞋走動,盆碰在浴池上,那邊有人進來。是個女人。那一半是女浴室。來人顯然不知道隔壁有人。這邊黑著燈,沒動靜。她輕快地哼著歌。傳來脫衣服的窸窣聲。百靈!他聽出來了。心臟猛然開始狂跳。
百靈下水了。這水兩邊相通,與她的皮膚摩擦後再流到他的皮膚上!她的身影被對面燈光投到塑料板上,雖然變形,隨著瓦楞起伏,卻是赤裸的,活動的,從各個角度展現出變化的曲線和輪廓。
慾火在這浴池裡燃燒。泉水好像全變成酒精,藍幽幽地越燒越旺。他屏住呼吸,抑制住顫抖,把手貼上塑料板,撫摸那個影子,撫摸他渴慕的每個部分。逐漸,身體與塑料板越貼越近,好似全然不受頭腦控制,被一種神奇力量牽引。他站起,衝動地把整個身體貼上那影子。他要擁抱,要把那個影子摟在懷裡,烙在自己的身體中
他一點也沒有反應過來,面前這塊塑料板是怎麼倒下的。只覺得一片光芒灑過來。眼前的平面在傾斜。那個影子在滑動。塑料板先是平著,然後側著翻到一邊。好像把黑色影子轉換了一下,從後面展現出雪白的胴體。百靈驚恐地瞪大眼睛,兩隻嬌弱的手臂先擋胸脯又擋兩腿之間。然而她沒有喊叫,當他頭腦轟鳴地邁過燃燒的泉水抱住她時,她只是癱軟地閉上了眼睛,發出一聲震撼人心的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