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人民大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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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浩然覺得自己處身在一齣荒誕劇中,舉起的手有點顫抖。】

  陸浩然忘記把會議卡戴在胸前,被衛兵攔在門口。門裡至少有二十名中央辦公廳的工作人員,沒有一個出來說一聲。他在每個口袋和公文包裡找,最終想起可能忘在了汽車座位上。

  汽車已經開向下面的停車場。他揚了一下手,沒喊出聲。司機反正聽不見,叫出來反而顯得更狼狽。那些辦公廳的人在發笑。不久前他們還像狗一樣對他使勁晃尾巴,生怕他看不見。現在即使他親口請他們下去代勞一趟,他們也可能裝著聽不見。他沿著弧形車道走下去。小雨打在臉上涼絲絲。

  以前,他的車可以從專用車道直接開到大會堂底層的電梯門口。那是政治局常委的特權。現在,他的常委頭銜還在,這次會議開始之前,辦公廳卻給他發了只能從正門進的會議卡,沒有任何解釋,保衛規格也降了級。他沒有計較,無非是走哪個門的小問題。但他心裡清楚,這個小變化是個大展覽,是給所有參加這次中央特別會議的與會者一個信息:他陸浩然別說當不了總書記,連政治局常委和總理的位置也完了。

  三天前,總書記被暗殺的消息剛到北京,他接到王鋒的電話。

  「請您要求立即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吸收在京的中央委員參加,推舉中央委員會總書記。」

  「現在就提出這個要求?」

  「對,馬上就提。要顯得堅決、迫切,強調『在京的中央委員』。」

  他覺得這種做法太拙劣,過於赤裸裸。然而看上去王鋒要的就是拙劣和赤裸裸。究竟王鋒安排了什麼步驟,他一點也不清楚。王鋒只說他的身分最好超脫,不做別的解釋。他心裡確信無疑,這次暗殺跟王鋒有關。但他不想問也不想知道。既然到了這一步,王鋒怎麼說他就怎麼做,只有如此。

  當天晚上,公安部長帶給他一份名單。這是內線從政治局的「二號」手邊發現而偷偷複製的。上面是陸浩然的筆跡。陸浩然帶著點驚訝反覆看那份他從未見過的名單。名單上劃分出在京政治局委員和中央委員的陣營。將有三十三人投自己的票,只有二十七人投政治局「二號」的票。這種劃分不是沒有道理。雖然他在政治局五個常委中已經落到了「四號」。「二號」「三號」是已死總書記的左膀右臂。「五號」在中間打晃。然而「強硬派」成員主要集中在中央各部委,人在北京。而支持「溫和派」的則主要是那些從自由經濟中獲得好處的地方首腦。陸浩然按王鋒佈置要求開會時,強調特殊時期地方首腦宜留在當地穩定形勢。而如果參加會的都是在京中央委員,只要陸浩然做一番活動、許諾,搞點交易,這個名單的劃分真有可能實現。但陸浩然驚訝的是,自己沒做任何拉票和組織陣營的工作,王鋒特地告訴他什麼都不要做,為什麼對方會得到這樣一份「情報」,而且用的是維妙維肖的他的筆跡呢?事實證明,對方正是根據這份「情報」把各省頭頭連夜調入北京,以增加他們的票數,開成了現在的中央特別會議。

  果然,會議卡掉在車裡。司機開車把他從停車場送到大門,一個勁兒道歉。以往他會覺得理所當然,現在卻有點感激。這兩天,他深深體會到被拋棄的感覺,用「眾叛親離」形容一點也不過份。與他同時進門的財政部長和計委主任原來都是他的親信,現在卻連招呼都不打,唯恐和他劃不清界限,而用過去對他的笑臉和對方的人拉近乎。

  三天時間,他經歷了大起大落。總書記死訊一傳來,「強硬派」像打了一強心針一樣振奮起來。挽回頹勢的機會來了,陸浩然行情猛漲。「溫和派」的走卒也紛紛做出投靠表示。然而陸浩然除了拙劣地提出個開會要求,一件該做的事也沒做。兩天之內他就直落千丈。機會稍縱即逝,而失去機會並不意味著僅僅沒有進。在一個投機的世界上,不進則退,抓不住機會的人必然要被拋棄。陸浩然當然明白這一點,陣營不能只依靠從前的慣性,如果不及時輸入動力,進行推動,一旦遇見一個「坎」就會土崩瓦解。官場就是這麼回事,面臨劇變,涉及到每個人自身的命運,如果你不出面組織、安撫、許諾、發揮核心的作用,誰會傻呆呆地跟著你呢?人家必然要自尋出路,尤其在你已經帶著會議卡,和他們一樣從正門進入會議廳的情況下,可王鋒卻一再強調這一點:不要活動,聽其自然,靜靜觀察,把這個關頭當做考驗每一個人的時機。

  他知道不能指望誰能經受住考驗,但卻沒想到原來那些信誓旦旦的心腹會背叛得如此惡毒、下流、令人髮指。如果沒有王鋒安置在每個角落、每台電話、每輛汽車、每間客廳和臥室裡的那些竊聽設備,他也許永遠也不會想到。但是現在錄音帶就在他的公文包裡。他的心從裡到外沒有一絲熱氣。

  會議在湖北廳舉行。陸浩然坐到標著自己名字的位置。沒人注意他,似乎在所有人眼裡,他已經成了死老虎。一旦發現他不足為敵,而且毫無作為,對方原來嚴陣以待的陣營就開始從內部分化。一派以「二號」為首,另一派由「三號」聯合「五號」,兩派目標都是總書記寶座。昨天到今天,僅僅一天多的時間,原來貌似鐵板一塊的統一陣線就廝殺成了白熱化的新戰場。

  開會以來,陸浩然只是默默地聽著,一言不發。「溫和派」內部互相攻擊,竟然用的全是「強硬派」早已談過的理論和問題,甚至列舉的實例都一樣。當他們和「強硬派」對壘的時候,這些一概被斥為胡說八道和別有用心,現在又毫不羞恥地捧出來當成法寶。「改革」是什麼,他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冠冕堂皇的那些一概不存在,這兩個字實質僅僅是既得利益者的階梯,野心家的擋箭牌和打倒敵手的大棒而已。

  「二號」坐在主席的位置,「三號」和他並排。「五號」與「三號」緊挨一起。陸浩然的座位在右邊,離他們挺遠,半側半正,一看就是個「冷板凳」。每個座位的排列都是辦公廳左掂右量出來的。既得體現現實的階梯,又得預見未來的發展,還得隨時根據陣營變化調整,也難為了他們。

  國不可一日無君,儘管鬥爭相持不下,今天也得把代總書記的歸屬確定下來。根據黨章,總書記只能由中央全會產生。但是這個特別會議推舉誰做代總書記,誰也就幾乎毫無疑問會被中央全會「選」為總書記。這是決戰時刻,每個人都感到瀰漫在會場的緊張氣氛。鹿死誰手?與會者的視線只集中在「二號」和「三號」身上。陸浩然已經被一筆勾銷。

  一陣喧囂引起了人們注意,開始只是像被捅了窩的馬蜂,隱隱約約,含著一種驚慌失措,一種不安的躁動,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很快,每個人都豎起了耳朵,慷慨激昂的發言者也住了嘴。中央級的會議上何曾聽過這種聲音。會場上一片令人發毛的寂靜。

  聲音來自大會堂內部,一點點增強,由遠至近。其中有喝斥聲,人體移動碰撞聲,還有許多只腳踏在地面的聲音,逐漸變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洪水。

  終於來了,陸浩然想。

  會議廳門「嘩」地打開。一群亂了手腳的工作人員先被「洪水」衝進來。喊叫聲是他們發出的,他們試圖阻擋「洪水」。「洪水」倒是沉默的,卻勢不可擋。他們衣著整齊,舉止文雅,既不是軍隊,又不是暴民,有老人也有婦女,多數是中年男人,每人手提一個公文包。進入會議廳,他們規規矩矩地站住。

  「你們是什麼人?」「二號」問,面孔已然有點變色。

  「一百四十一名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站在最前邊一個穿西服的中年胖子回答。陸浩然認出他是包頭鋼鐵公司的總經理。

  「你們來幹什麼?」「二號」的口氣嚴厲起來。

  「參加會議。」

  「誰讓你們來的?」

  「黨章。」

  「搞什麼名堂!」「二號」拍了一下桌子。茶杯蓋震得叮叮鐺鐺。

  「常委同志,」胖子說。「黨的領袖被暗殺,國家處於危急關頭,每個中央委員都該參加到關於黨的前途的討論中來。為什麼只由你們九十五個人--不到中央委員總數的三分之一,來決定黨的命運呢?我提議,把你們現在所開的特別會議改為中央全會。我們一百四十一人加在座的九十五人,一共二百三十六人,超過中央委員會總人數的三分之二,根據黨章,可以召開全會。同意的舉手!」

  新來的一百四十一個中央委員無一例外地舉起手,像一片樹林。

  在座的,只有陸浩然一人舉手。

  「一百四十二人同意。」胖子宣佈。「超過半數。通過!」

  「二號」怒氣沖沖地站起身。

  「我宣佈:今天的會到此為止,散會!」說罷轉身就走。

  「等一下,」胖子說。「這位常委目無黨章,踐踏黨內民主。我提議:解除他的中央政治局常委職務,同意的舉手!」

  門口一百四十一隻手臂又長成樹林。陸浩然覺得自己處身在一出荒誕劇中,舉起的手有點顫抖。他奇怪王鋒如何能讓這批人如此一致。像歷屆中央委員會一樣,身任部長或省長一類高級職務的委員才是決策核心。其他委員都是象徵性的,代表各行各業、少數民族、婦女、青年等等,無非是跟著決策核心跑。即使黨內有分歧,也是先在決策核心鬥出個分曉來,他們無條件認可。當王鋒昨天告訴他空軍的六十架飛機已經飛往全國各地接他們時,他還很難相信他們會有什麼作用。可是現在,他卻明白,舉手就是威力。不管為什麼舉手,他們是中央委員,每隻手就是一票!

  「一百四十二人同意。通過!」

  「二號」盯著陸浩然冷笑一聲,轉身推開通往中央領導人專用電梯的小門。

  電梯門正好打開,裡面燈光明亮,輝映著一堆亮閃閃的鋼盔。胸前挎著衝鋒鎗的士兵從裡面陰森森地走出。「二號」全身抖了一下,連忙退回。儘管門只打開了一半又重新關上,會議廳裡的人卻都看到了那幅景象。

  每雙眼睛都緊盯著小門。士兵沒有進來。但是透過玻璃磚的隔牆,能看到外面光線襯托著朦朧可怖的影子,一個挨一個地圍住大廳。

  「我提議,」胖子的聲音打破沉寂。「推舉陸浩然同志為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總書記。同意的舉手。」

  樹林齊刷刷地長起。陸浩然舉起自己手中的紅鉛筆。胖子剛想唱出「一百四十二」來,陸浩然向他搖了一下鉛筆。

  沉默。陸浩然挨個審視那些坐在座位上的呆若木雞者。公安部長最先舉起手來。他一直是自己的鐵桿,即使有點變節行為也可以原諒。財政部長連忙跟著舉起手,似乎為落在別人後面而懊悔,努力做出發自內心的笑容。這是個投機家,而且靠咬老主子來得新主子歡心。陸浩然決心不原諒他。計委主任、外交部長、副總理︱︱一個接一個,舉手的越來越多。後來,連對立面的人也開始舉手。最後,他看向政治局常委的席位。猶豫了很長時間,「五號」舉起手來。「三號」嘆了一口氣,也跟著抬了抬手,像是摸耳朵。只剩「二號」恨恨地扭著頭。陸浩然點了一下手中的紅鉛筆。

  「二百三十五人同意。」胖子宣佈。「通過!」

  胖子帶頭鼓起掌來。一百四十一人那邊,掌聲熱烈。九十五人這邊,掌聲勉勉強強,疑慮重重,但也不得不鼓。這是中央全會,通過的已不是代總書記,而是總書記了。

  陸浩然站起身。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在此危難之日,大家信任我,我也就當仁不讓。但是在我們齊心協力開始工作以前,我先請大家聽一盤錄音帶。」

  他抬了一下手。今天早晨,王鋒的助手特地叮嚀他,會場中有一個打紅領結的男服務員隨時聽他指揮。果然,紅領結邁著軍人的步伐走上前,接過他手中的錄音帶。錄音機早就準備好了,聲音馬上在大廳裡迴盪。

  這是一盤剪輯整理過的錄音帶,由很多片段組成。在座的一個個大驚失色,幾乎每個人的聲音都在上面,全是他們這兩天私下交易、計劃陰謀和討價還價的實況。每個片段都精心留下了談話者的彼此稱呼,能清楚地知道每句話是誰說的。那些坑害別人的詭計,赤裸裸的敲詐,毫不掩飾的索價,在密室裡說出並不覺得刺耳,一旦在大庭廣眾下用擴音器放出來,就將其中的下流無恥放大了十倍。每個人彼此面對面,卻清楚地聽著自己的「同盟者」怎麼在出賣自己。自己剛說完的話又怎麼被「朋友」向敵人告密。或者是當面向自己點頭哈腰的人怎樣在背後用最惡毒的語言恥笑自己。

  「這就是我們的中央委員會嗎?」陸浩然痛心地問。「就是我們的省委書記、省長、部長和政治局委員、常委嗎?已經墮落到如此地步了!當國家處在危急關頭,每個人卻都在為個人和小集團進行圖謀私利的宗派活動。這樣的人難道能領導國家,能對人民負責嗎?」

  「安裝竊聽器違法!」「二號」大聲抗議。

  「國家在危機關頭,為了國家安全,有關部門可以使用一切必要手段!」陸浩然說。「即使是違法,跟你的違法比起來也不值一提!現在,我以總書記的名義宣佈:剛到的一百四十二名中央委員留在北京履行中央委員會職能,其他人員一律進中央黨校集中學習,反省整頓!」

  說完,他離開會場。辦公廳那群工作人員立刻又像狗一樣跟在左右,為他開門,替他引路。

  無言的士兵擋住那群狗。

  只有陸浩然一個人走出來。軍委辦公廳接替了中央辦公廳。一個陌生軍官引導他。似乎是勝利了,他卻覺得無比孤獨。

  人民大會堂裡塞滿了野戰軍士兵。穿禮服的中央警衛團已被繳械,武警衛隊也已調離。通訊聯絡全部切斷,只有外地口音的軍官對著步兵電台哇啦哇啦地呼叫。而外面的天安門廣場,人們什麼也不知道,只當是這個國家平平常常的一天,只不過有點雨,初秋的涼意微微滲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