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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省 仙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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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兩個乳房之間,汩汩冒出滾燙的血,染紅了無邊的大地和天空。】
每揚起一掀穀子,石戈就感覺自己像那些穀粒一樣在清風中飛起,均勻地散開,讓風吹走碎草、糠皮和灰塵,乾乾淨淨地落在那堆在陽光下金燦燦閃光的新穀堆上。汗水癢癢地在身上流。太陽暖融融。空氣中充滿莊稼成熟的香氣。他像入了迷一樣陶醉在往復的機械動作中,很久沒有過這麼愉快的感覺了。
幹得不錯。他審視著揚起的每一掀穀子。三十年前在這個村插隊的時候,全體北京知識青年中只有他能幹揚穀子的話。穀子輕,揚重了會被風刮進糠堆,揚輕了又不乾淨。當年為了練這門把式,他跟桂枝爹學了整整一秋。
袖珍收音機裡傳出的二胡曲優婉迴旋。他呼吸著鄉間空氣,內心深深地嘆息。是不是該永遠這樣生活?在這種明朗安寧之中,連蒼蠅的嗡鳴都令人感動。這個問題不是第一次提出了。離開仙人村二十五年,回來了七次,每次來都問,然而每次又都急匆匆地離開,趕回喧囂忙亂的都市。忙碌被今天的文明視做判定人生價值的標準,人生追求的進步似乎就是不停的變易。忙來忙去,理想卻似乎離得更遠。身不由己的忙亂不僅產生異化和邪惡,而且剝奪了人和自己內心獨處的美德。所有交流功能都用於對外,看、聽、說、讀,無窮無盡,永無空閒。心靈只是一個泵血機器,人生成了一堆事務的堆砌。到頭來一片悲哀的空虛,一無所有,只見稀疏的頭髮落葉般飄零。
他已經是幾下幾上了。這麼多年,雖然盡力油滑和玲瓏,可在根本的問題上,他幾乎總扮演一個唱反調的角色。那些人都叫他「黑烏鴉」。只要他一叫,就有災難要臨頭。當他們歡欣鼓舞的時候,他那不吉的叫聲讓人分外惱恨,而事實總是證明「黑烏鴉」比他們高一籌時就更令一些人不能容忍。想打發掉他這隻「黑烏鴉」的人不是一個兩個,這次隔離審查就是一個總攻。本來確實打中了要害,連他手下的小烏鴉也可以一塊被拔光毛。可他冷不丁打出個總書記,讓他們一下縮回手。審查馬上就結束了,只做出一個處理--解散十六號機關。雖然出氣不夠,主要目的已經達到。他們不往深問,免得明知總書記是後台卻對著幹,搶在總書記視察回來前處理完,等總書記過問時就演戲--誰也不知道內幕。這正是石戈希望的,是他「唬」出來的,真請示總書記就會糟糕透頂。他沒有保住十六號機關的奢望,只要不連累太多的人就是最好結果。他和機關裡每個人最後握一次手,便上了最早一班來山西的火車。
和過去一樣,這次仍然住在桂枝家。桂枝爹是當年的生產隊長,他是北京知識青年集體戶的戶長,打架打出來的交情,倒成了親人一樣。桂枝爹老了。桂枝媽死了。桂枝以前住在婆家,現在被丈夫趕出了門,回了自己家。這次他住得最長,一晃十幾天了。他每天除了幫桂枝家幹點農活,就是在附近的田裡坡上一個人轉,看天,看夕陽,聽鳥叫,數南飛的雁。
以往每次下台,用不了多久,上頭又會把他召回去。事情往往按照他的預言發展。他所批評的那些喧囂一時的「熱門」方案最終也大都落個難以收拾的結果。許多關口看上去似乎過不去了,所有的辦法都使絕了,所有的人都退卻了,把他找回來,到最後卻總是能解決。這更使他招人恨,但又是不能不重新啟用他的原因。他並不期望成為明星,能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本身就足以使他滿意。開始他總是力圖做得最好、最快、最有戲劇性。但逐漸,這種淺薄的虛榮使他厭煩。推動他不得不做下去的是更沉重的責任感。怎麼辦?不能眼看貨幣體系垮台,不能靜等搶購浪潮席捲全國,不能任憑企業紛紛倒閉,千百萬失業者的孩子嗷嗷待哺。然而現在,他覺得這種責任感也是一種虛假,甚至是犯罪。早期的危機好比讓社會在泥沼裡陷住腿,只是難以行動。然而幫它拔出腿,卻沒改變它的方向,它便會繼續往泥沼深處走。再陷下去就沒到腰。每次拉出它都等於促進它不斷往下走,越陷越深,直至沒頂。這種責任感和謀殺有什麼區別呢?
昨天,桂枝爹喝著酒說:「你這麼有本事的人,上面保準兒還得讓你回去。」
他搖搖頭。「這回跟過去不一樣。--就算叫我回去,我也說什麼不回了。」
桂枝的眼睛亮閃閃。「你現在這麼說吧。」
「真的。我回去有什麼用?大廈將崩,一木難扶。何況我也不是木,只是根苞米桿。」他覺得自己喝多了,舌頭有點硬。
石戈把木掀插在穀堆上。風越來越小,幾乎已經靜止。收音機裡換成了新聞。他靠著穀草堆坐下,捲起一支老旱煙。多年不抽了,一回鄉下就開戒。這些天從早到晚,每次報告新聞他都不放過。
播音員一改這些年流行的親切自然的語調,又像過去那樣激昂亢奮起來。頭條新聞還是關於暗殺總書記的兇手的。情況已經查清:兇手是三峽工程管理局的公安處副處長李克明。在總書記視察大壩時,兇手從巡邏直升機上用事先藏在機上的手槍殺害了總書記。據調查,兇手是黑龍江省黑河市人,祖父一家六口人當年被日本侵略軍殺害。暗殺動機可能是出於對「中日經濟合作區」的不滿,從兇手逃脫的情況分析,很像是有嚴密的組織接應。目前已展開全國範圍搜捕。舉報者可得獎金二千萬元。
不在北京,所有內幕他都不清楚,但是陸浩然能這麼順利地繼任總書記,說明這個暗殺不可能像報導的那樣簡單。「強硬派」路線已經開始全面扭轉「溫和派」過去的作為。收音機裡一條條宣佈爆炸性的新決策:廢除「中日經濟合作區協議」;暫停償還欠日本債務;要求把中國欠日本的債務與中國過去放棄日本戰爭賠款聯繫在一起考慮;取消特區和沿海各省的特殊政策;徵收重賦救援黃河災區;地方財政一律上繳國家;所有產品實行國家限價;農產品恢復統購統銷;材料和能源實行配給制……
在中央高層的鬥爭中,石戈不屬於任何派系,他的十六號機關也一直保持中間色彩。自打改革開放,中國始終在二元狀態之間震盪。經濟上崛起了一個現代化部分,它的規模遠不能吸收整個經濟,然而卻以種種優勢壓迫非現代化部分不斷瓦解,又以反彈回來的衝擊毒害自身。政治上,放鬆控制和加緊控制交替主導,「溫和派」和「強硬派」我上你下,鬥爭不休。這種二元對立的因素互為破壞地起作用,使社會缺乏穩定和連續,常常是進一步退兩步,陷入「一放就亂,一統就死」的兩難境地。照石戈看,在這種二元狀態裡打轉是永遠找不到出路的。要麼一元緊,要麼一元鬆,要麼一元計劃經濟,要麼一元市場經濟,要麼一元自力更生,要麼一元開放門戶,要麼一元公有制,要麼一元私有制。結合二者優點而去掉其缺點的中間選擇是沒有的,只能生出集二者缺點之大成的怪胎。而本質上,共產黨不可一元鬆,只可能一元緊。這是它維持自身獨裁的根本前提決定的。所以「溫和派」不可能徹底溫和,也不可能解決矛盾。共產黨的最終發展必然是到今天這步,一元緊--即全面的法西斯統治。
桂枝帶著空口袋回來了。石戈把揚好的穀子裝進口袋。兩個人不用說話,誰該幹什麼都很清楚。桂枝跟他挨得很近,臉不時被她的頭髮磨得癢癢的。她每一彎腰,半月形向下彎曲的褲腰便微微張開,似乎偏一個角度就能看見裡面什麼。石戈抬起眼。隔著低窪的平地,遠處就是那片山坡。當年那裡有茂密的青草,如芬芳軟床,有濃密的樹蔭,遮擋驕陽。現在,無樹無草,一片焦黃。水土流失使它變成一片破碎的土林,如無數向天崛起的乾枯陽具。
當年就是在那,桂枝給了他第一次。她尚未完成發育的身子倚在垂滿綠草的坡坎上,叉著白嫩雙腿。她只有十五歲,卻充滿熱狂和期待,緊緊抱住暈眩的他,用粗糙的小手在行地將他們引導在一起。
為當年那些日復一日的恣意歡樂,為那些陽光、山坡和樹草之間的迷醉,他感謝桂枝。每當他想起仙人村,就有青春的慾望在那裡蕩漾,就有在他上大學時桂枝那淚如洗面的影子,如同在泉水裡波動。他回來七次,每次桂枝都從幾十里外的婆家趕回來見上一面,或是相對無語,或是像生人那樣一問一答。他不想提過去。他想在腦子裡永遠留著個十五歲的桂枝。可這次……
「哪個死狗藏在那,還不滾出來!」桂枝向穀垛後面喊。
鎖柱咧著嘴走出來。
「我看你和石哥幹啥哩,別把你們攪了。」
「攪啥?我撕你的狗嘴!」
「哎哎,二姐,石哥可是大幹部了,看不來粗的……」
當年鎖柱還是個抹鼻涕的髒小子,現在又高又壯,滿臉黑鬍茬。上個月他領頭把徵糧的鄉幹部打斷了腿,又把前來抓人的縣公安局警車翻了個兒,村裡老少就選他當了村長。
打鬧一陣兒,鎖柱做出村長的嚴肅相。
「二姐啊,你們得抓緊打場,趕快把糧食入庫。昨天災民把八里堡搶了,場院上的糧食一顆不剩。咱們也得防備著。你說呢,石哥?」
「哪來的災民?」石戈問。
「嘿,也說不上是哪的,叫他們災民就是了,其實跟土匪沒啥兩樣。哪來的都有,聚起一幫人就搶。仗著人多,誰拿他們也沒招。行,你們抓緊,我還得去商量聯防的事。」
鎖柱走了。為了防止災民搶劫,周圍幾個村聯合成立了保鄉團,由各村青壯男子組成,哪個村有情況就互相支援。這些天各村鐵匠爐打了不少大刀長矛。藏了不知多少年的老炮銃子、火藥槍也找出來。還用糧食在黑市換了幾支八八式手槍,鎖柱褲腰上就掖著一支。
收音機裡正在播送人大常委會剛公佈的反囤積法。如此多的法律措施同時出籠,少說也得有半年以上的準備時間,只有軍委那套班子有這個能力。雖然迄今為止出頭露面的全是文職政府,但石戈卻時時能感覺軍隊的巨大身影站在後面。沒有鐵腕,想做這樣徹底的改變是不可能的。
權威是中國社會幾千年用以維繫統治的核心。喪失權威就是喪失統治的力量。這種古老結構在現代世界遇到了不可解決的難題:權威越強大社會肌體就越無活力,而國家也就越衰弱。現代世界是個經濟世界,政治可以靠權威穩定,經濟卻只能被權威扼殺。世界大潮的驅使和盼望「黃金國」的英雄夢使權威者推行改革,而改革的本質就是削弱權威,從而才能釋放活力,刺激經濟。晚清朝廷的改革比各朝代的改革加一塊還多,卻成了它垮台的致命原因。那次權威的喪失造成了其後數十年軍閥割據、連年混戰。靠著蔣介石、毛澤東一類的英才和奸雄,加上幾千萬條人命才使權威重建。至少從統治的角度來講,共產黨的短視在於它曾把保住權威放在了發展經濟之下。不管是出於自大還是出於冒進(二者都是它的老病),權威在「改革開放」之中遭到的損害不比滿清王朝覆滅前更小。那時只是政權的崩潰,現在則是權威在每個人心理結構中的喪失。前者出了個毛澤東又可以重建萬眾一心的鐵桶江山,而幾千年積澱成型的對權威的天然崇拜來難去易,一旦喪失就是覆水難收。這時重新乞靈於權威,除了槍桿子再沒有別的。掌握槍桿子的軍隊就成了唯一的權威。
假如未曾鬆過的話,緊可能確實會使中國社會維持的時間長一些。然而曾有過的鬆是瓶裡的魔鬼。改革開放在中國產生出的不可控制力量已經太多了,能量太大了。整個社會正在向山下勢不可擋地轟轟滾去。阻擋的力量越大,產生的震盪越強,二者勢必共同粉碎。而如果不阻擋,下面就是萬丈懸崖。已經在劫難逃--不管是鬆是緊,是一元是二元,結果都將是滅亡。
那個「大的」越走越近了。這些年,他時常感覺到它。開始只是在夢裡,後來白天它也光顧,而且越來越頻繁。它無形,但是它巨大,大得沒邊才無形。它無腳,但是在逼近,近得太近才看不見腳。它一步一步,無聲無息,卻地動山搖。他覺得它的呼吸像風一樣。它無形的眼睛像深長的山洞,裡面奔騰著無數龍蛇虎豹,全張著血盆大口。
「石哥,」桂枝搖了他一把。「你咋了?」
「沒什麼。」「大的」消失了。村莊籠罩著炊煙。
「回去吧,該吃晌飯了。」
「我再幹會兒。飯好了喊我一聲。」
「我可背不動這袋穀子了。」
石戈看桂枝一眼。平時從未聽過她說這種話,年輕時比得上小伙子,現在扛個一二百斤也可以走得跟風一樣。和桂枝的眼睛一接觸,他心裡火辣辣地灼了一下。那眼裡燃燒的火似乎能把他燒化。
他要扛起穀子,桂枝又不讓。
「你幫我扶著點就行。」她總怕累著他,可是他硬搶過來。
收音機裡一個男播音員針對全國性的拒絕交售公糧發表評論。他的口氣不容置疑:糧食和空氣、陽光一樣,是全社會所有人生存所必需的。耕種者佔有土地、生產糧食是社會分工不同。這種分工不僅不代表權利,而且只能代表義務。所以任何一個耕種者都沒有拒絕與社會全體成員分享糧食的權利,只有提供糧食的義務。
被陽光曬熱的穀子舒適地壓在肩上,桂枝笑盈盈地走在一旁。今年收成還算不錯。每家農戶都算了又算,盡可能多存一些糧食。這些年連年歉收,搞得人心惶惶。黃河水災離這上千里,大饑荒的傳聞卻早就過來了。農民既為將來保全家老小的肚子,也看準了糧價飛漲的勢頭越來越強。糧食攥在自己手裡時間越長,發的財就能越大。
在傳統社會裡,十分之九以上的人民勒緊肚皮,消耗最少的資源供養一個窮奢極欲的上層。安於「窮命」的底層意識和貧困保證的死亡率使那種社會與資源的關係可以保持相當穩定和平衡的狀態。而社會主義培養起了全民平等的意識,改革開放又把社會主義的平等貧困變成了商品社會對平等暴發的追求,每人對資源的需求頓時要乘上一個巨大的倍數。當十億農民全力以赴地投身到這場索取的比賽中時,中國的資源體系就不可避免地敲起了喪鐘。雖然已經離開了注視這類宏觀問題的位置,可想到這裡,石戈心裡還是說不出的沉重。
「爹,該吃晌飯了。」路過打寨牆的人們,桂枝向她爹喊。
桂枝爹正在指揮施工。「做好飯再叫我。」他連頭也沒回。
過去為了防土匪,仙人村建起一圈又高又厚的土寨牆。共產黨掌權以後,幾十年沒土匪了,寨牆也塌得差不多。現在,為了防備災民搶劫,村裡各家又派工攤錢地重把寨牆修起來。
村比過去大多了。許多家都搬到了寨牆外面。桂枝家最遠,緊靠公路。寨牆修好後,所有家都搬進寨子,至少先把這段風頭躲過去。公路上空空蕩蕩。近來治安越來越亂,幾乎沒有敢單個跑長途的司機。遠處山樑上,一隊卡車像玩具模型一樣從公路盡頭向這邊駛來,拖著細小的煙塵。司機們相互結伴壯膽。公路上要麼沒車,要麼一過就是幾十輛,上百輛。
桂枝幫石戈把穀袋放下,轉身反掛上倉庫門。倉房裡黑乎乎的,只有通氣孔射進一束陽光,照在黃澄澄的玉米上。
「石哥,我可想你了。」桂枝抱住他,把臉靠在他肩上。
桂枝的頭髮還是那樣烏黑,散發著陽光和乾草的香氣。粗糙的手跟當年一樣刺激他,好似一片電流在神經網絡裡酥癢地放射。他本來不想再邁過這一步。桂枝已經不是三十年前那個野花一樣的小姑娘,而是一個結過三次婚而且現在還有丈夫的農村婦女。可是昨天晚上,可能是酒喝多了,桂枝的眼淚終於融化了他。打來的第一天,他就看出桂枝在等著,從歡樂變成孤苦,變成偷偷哭泣,直到昨夜他抓住她的手,她才捶打著他哭訴:「我恨你,我恨你……」桂枝結實的雙乳像插著紅棗的白饃在剛打開的籠屜中散發熱量。她的腹部平滑光亮。勞動使她沒有城裡女人的脂肪和贅肉。從未生育使她被三個丈夫拋棄,又使她不像農村婦女那樣早衰。黑暗的倉房,金黃的玉米,溫熱的穀袋,正照在桂枝乳房上的那束陽光,這一切都遠比軟床、香水和帶流蘇的窗簾更使石戈沉醉。
是不是該永遠這樣生活?他又在想。一個遙遠的呼喚悠悠迴旋,在一片怒海般的激情中,那麼纖細,又那麼清晰,從最底層飄渺升起,侵入飛揚的靈魂。
當他們最終癱倒在玉米中間喘息的時候,突然聽到汽車在很近的地方停下。一連串人從卡車上跳下的「撲通」聲,像砸在心上,擴散出一種不祥的感覺。
「快穿衣服!」他低聲對桂枝說。
「老鄉!老鄉!」外面喊起來。人很多。腳步聲走近。「家裡沒人。」一個聲音說。「打開穀倉。」另一個聲音命令。
桂枝推開倉房的門。
「你們要幹啥?」
門外是十多個穿工作服、戴安全盔的工人,每人都持著槍。老式的帆布子彈袋上印著「工人民兵師」字樣。卡車一輛接一輛駛來,分別停在不同的農家門口,跳下成群的武裝工人。
「大嫂,」戴紅頭盔的頭頭說。剛才命令打開穀倉的就是他。「我們是來買糧的。」
「我們的糧不賣。」桂枝用身子擋住倉房門口。
看來頭兒知道多費唇舌也沒用,他微微嘆口氣。
「我們知道你們不賣,但是我們一定得買。我們不會讓你們吃虧的。」
他擺了一下頭。兩個工人走上來。
「對不起了,大嫂。」他們一下架起桂枝把她從倉房門口拉開。
「我操你們媽呀!」桂枝的兩腳亂蹬,在那兩個工人手中,就像被抓住翅膀的小雞。其他工人無言地準備進入倉房。
石戈出現在門口。他的目光使工人停下。
「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大同煤礦。」頭兒回答,猜測著石戈的身分。
「把她放下。」石戈對抓著桂枝的那兩個工人說。工人服從了。桂枝驕傲地挺起胸。
「誰讓你們這樣做的?」石戈問頭兒。
「誰?」頭兒在肚子上拍了一巴掌。「誰說話還有它管用?我們全礦三萬多家已經一大半沒米下鍋了。」
石戈在北京時就知道今年秋糧收不上來,黃河水災以及隨之四起的謠言在全國引發了囤積風潮,城裡的糧店被搶購一空,國庫那點儲備無濟於事,但他沒料到現在已經開始斷頓。
「政府會為你們解決。」他說這話時一點也不自信。進口糧食只是杯水車薪。唯一能指望的是今年的新糧。可新糧如何從農民手裡拿到國家手裡正是最大的難題。公社時期,各級幹部可以把農村的每一粒糧都摳出來送進城。而現在,六十年代那種餓死二千萬農民保城裡人肚子的事再不會有。糧食在農民自己手裡,別說政府,天王老子也沒法命令他們。
「算了吧,老師傅。」頭兒露出輕蔑神色。「說好聽的填不了肚子。」
「可也不能搶。」
「我們不想搶。老師傅,我看你也像個城裡人,鬧不好還是個幹部什麼的。你倒是幫我問問,他們到底要什麼?我們工人不想當什麼老大哥,可以叫農民爺爺奶奶,磕頭也行,只求讓我們妻兒老小能活下去。我們把工廠拆了。我們的卡車上有電機、水泵、柴油機、輪胎……你看這個白金坩鍋,他們全村也值不了它。我們把城裡財富全給農民,只求換點糧。」
「可是得按法律來。」
「人大常委會公佈的反囤積法已經給了我們合法性。」
「法律得通過國家實施而不是你們個人。」
「等國家實施法律的時候,我們早餓死了,國家也亡了!」頭兒的臉一沉。「沒時間廢話了,搬糧!」
「再聽我說一句。」石戈擋住要進倉的工人。「你們想過沒有,你們今年搶了農民,農民明年就無法再種糧。過了今年過不了明年,從長遠看害了全社會,也害了你們自己。」
「明年餓死也比今年多活一年!」頭兒的聲調已經相當嚴峻。「讓開!」
石戈看一眼桂枝。她毫不在乎眼前這群拿著槍的大漢。有她一個石哥在,天塌下來也頂得住。石哥是中央的大幹部,就算下了台,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制住這群小工人還不是動動手指頭的事。可石戈內心一點抗爭的氣勢也沒有,像塞滿了亂糟糟的麻線。工人說的話句句是真的。法西斯上台有它的必然性。在這個生死之際,唯有強力能重建分配的平均機制,讓每人都得到吃不飽但是餓不死的一份,而不是一些人飽,一些人死。他無法要求快餓死的人遵守法律,也不可能阻擋住他們的行動。他們的女人也跟桂枝一樣需要糧,甚至更需要。他們的世界只有煤。而僅僅這幾天,他就幫桂枝家埋了六大缸糧食,即使穀倉空了也夠她家吃一年。
「桂枝,賣給他們一些吧。」石戈說話的同時身體挪動了一下,幾個工人立刻擁進倉房。
桂枝被他這個動作驚呆了,甚至工人來搶糧的事實本身也沒讓她這樣震驚,半天才哇一聲哭出來。「石哥你……你好沒良心啊……當年你怎麼說的?你說你一輩子為我們農民說話,……現在你當了大幹部,你讓人家搶我們……」
兩個工人把石戈剛扛回來的那袋穀子抬出來。
「我跟你們拚了!」桂枝衝上去,整個身子撲在那袋穀子上。穀袋掉在地上,她死死抱住,又咬又踢。好幾個工人費了半天勁才把她拽開。撕扯中衣扣掉了,褲帶開了。她就勢把衣服一脫,全身赤條條,工人反而不敢拽了。另一批工人剛從倉房裡搬出小麥,被她追得扔下袋子紛紛亂跑。
石戈看著像母獸一樣瘋狂的桂枝。那對在奔跑和扭打中甩動的雙乳殘留著他剛才揉出的紅印。結實的大腿間在陽光下閃著精液的光亮,像永不放棄的標記印在他們剛剛當成歡娛之床的糧袋上。他的心好似刀割一樣。他該怎麼辦?他能怎麼辦?可除了呆呆站著,他什麼也想不出。當年當知青時可以只想一面,現在的思維習慣已經成了隨時考慮所有方面,而考慮的越全面就越沒有辦法,就越無法找到一個行動準則。也許這就是他這些年來日益無能為力和灰心喪氣的原因吧。
突然聽到呼喚:「石戈同志在不在這裡?石戈同志在不在這裡?」
聲音來自天空。不知何時,一架直升飛機懸在頭頂,一邊緩緩降落,一邊用擴音器呼叫。
石戈向直升機透明的機艙揮揮手。他對這突如其來的呼喚已經習以為常。許多假期如此中斷,無論他藏在哪都能被找到。然而他今天已沒有任何職務,又有什麼事找他呢?
飛機降落在五十米外的空地上。灰塵瀰漫天空。「石戈同志,請到飛機上來。總書記要與你通話。」飛機擴音器的聲音非常清晰。
工人全用異樣的眼光打量石戈。
他走到桂枝身邊,給她披上衣服。她嚶嚶哭著,身上全是土。臉上淚和土混成泥水。他沒說話,逕直走向直升飛機。
機上一個武警少將向他伸出手。
「我叫周馳。」
周馳讓通訊軍官把機上的電視電話接通北京。電視螢幕上出現陸浩然的秘書,問清情況,螢幕上畫面消失,只剩閃爍的光點。突然一亮,陸浩然坐在辦公桌後面。
「石戈,」陸浩然從表情到聲調都不像前總書記那樣驕橫,很平等,甚至有些親切。「有一個職位我想讓你擔任,不知你是否有興趣?」
石戈嘆了一口氣。湧到嘴邊的話是「我夠了」。他覺得臉上的皺紋無比深密。就像站在桂枝和工人之間一樣,那一刻他所感到的無能為力似乎打斷了全身筋骨,象徵著他的一生。多少年奔波於「職位」兩字之間,現在只感覺是那麼厭惡。
出口的卻是一個提問:「什麼職位?」也許只是最後一點好奇,在徹底退出官場前看看自己最後能得到的是什麼。
陸浩然的回答輕描淡寫。
「副總理。」
石戈的心跳驟然加快!副總理!以往只在少年時的夢中出現。如今他已心如死灰了,不再做奢想,卻突然飄忽而至,在這麼一個最不可能的時刻,最不可能的地點。
周馳微笑地看著他。機艙外的太陽已經西斜,黃色的田野山坡在秋風中起伏。
他夠了嗎?他疲倦了嗎?在此刻,突然感到是血在翻騰地捲起,心靈間充滿渴望。夠了倦了的只是過去,展現在前面是一個全新未來。再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謀士墨客,而是阿基米德撬動地球的支點,如果握到了他的手中,他能不能由此改變中國的歷史呢?
「怎麼樣?」
陸浩然在螢幕中凝視著他。
只要他口中吐出一個字,他的人生就會飛向兩個極端。或是在這片被破碎的黃土地上埋葬掉寂寞的雄心和英豪,或是一步邁進轟響的歷史,被那車輪帶向一日千里的前方或碾做粉塵。
「好。」他的回答聽不出任何猶豫。
「馬上來吧。」螢幕一閃,縮成一個亮點。陸浩然消失了。
石戈抬起頭。他的精神還無法回到眼前。
「副總理,我們馬上起飛。」周馳向他說。
「我告一下別。」
「不行,這裡要有戰事。」
話音剛落,傳來一聲火槍的轟響。幾粒鐵砂擦在飛機上,劃出尖銳刺耳的聲音。桂枝家門口那些工人立刻臥倒。四面傳來喊殺的聲音。
「我得下去。」石戈伸手拉艙門。
周馳伸出一隻手頂在艙門上。石戈用全身力氣也搖不動半分。
「總書記命令我負責你的安全。」
飛機已經飛起來了,搖擺著升高。吹起的灰塵紛紛揚揚。石戈看見伏在糧袋上的桂枝突然站起仰望飛機。四面,無數舉著鋤頭鐵叉的農民包圍了工人車隊。鎖柱揮著手槍指揮一排持槍的保鄉團射擊。
桂枝變小了,但她絕望的表情在石戈眼裡比什麼都清楚。她向上伸出雙手。飛機轟鳴使她的呼喊像是無聲。披在身上的衣服脫落了。一個工人想拉她臥倒,可她竟跟著飛機跑起來。
石戈大吼一聲。
她突然一個踉蹌,猛地摔倒在公路上。她掙扎著翻過身,已如模糊白點的臉向著飛機飛走的方向。她的胸脯上擴散出一片殷紅。雖然人的視力已不可及,石戈卻清清楚楚看到一個又圓又深的彈孔,在那兩個乳房之間,汩汩冒出滾燙的血,染紅了無邊的大地和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