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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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定也像自己一樣在毛骨悚然地回想,什麼時候他會在曼谷用槍逼住沈迪?】


  代表北軍的褐色箭頭在投影地圖上密密麻麻地指向南方。其中最粗大的一股已經穿過安徽,插進江西,尖端直指福州。面對這個箭頭,只在武夷山山口有一道又細又短的紅色線條,像條可憐的小尾巴。那是福建唯一能組織起來的軍力。在褐色洪流面前,看上去真如螳臂擋車。

  雖然已是初冬,黃士可的酒杯裡卻堆滿冰塊。心頭的燥熱火一般燒得他冒汗。冰涼的白蘭地更像火上澆油。

  地圖上的西部,黃色箭頭和線段代表廣州軍區的佈防。從廣東向北延伸到湖南、湖北,與褐色箭頭對峙。兵力雖不少,態勢只是保衛廣東,對福建沒有任何援手姿態。福建和以北的安徽、江西處於「中立」的南京軍區防區,代表南京兵力的藍色標誌全都是圓點,縮在兵營裡一動不動。北軍的戰略意圖非常明顯:一面牽制廣州兵力,避免正面大規模開戰。一面繞開南京的駐防部隊,直取福州。福州是自治運動的帶頭者,又最無抵抗力量,只要拿下福州,就會在心理上讓其他省不戰自降,使反叛的廣州軍區分化,「中立」的南京軍區重新服從控制。

  直到現在,戰爭的程度和範圍都非常有限。北軍非常克制。以政治壓力為主,分化瓦解,步步為營,只有遇到武力抵抗時才採取軍事行動。安徽、江西有部分地區加入了自治運動,目的各不相同。有的地方官員企圖從此成為不受管制的一方土皇帝,也有的認為投靠富裕的南方能沾光。七省市工商界組織的「南方基金會」提供的資金也起了作用。成箱鈔票往那些土地爺面前一放,他們立刻就倒過來。這些人起不了太大作用,北軍一到不是溜就是降,幾乎不做任何抵抗。但是他們構成了一個緩衝帶,使意在收復一處穩定一處的北軍沒有逕直開到福建門口。

  一屋人都不說話,煙酒味嗆得要命。幾個省軍區參謀不時地修正形勢圖。褐色洪流不可遏制地前進。它根本不著急,福州遲早是甕中之鱉。不知是酒的作用還是光線問題,在黃士可眼裡,屋裡每個人都是青臉,帶著鬼氣。他向百靈伸出酒杯。這幾天酒喝得越來越多。百靈只給他倒了一點,其餘兌的全是水。所有人中,百靈倒顯得最冷靜。

  現在已經不是延緩北京前進的問題了。到今夜零點,也就是再過二小時五十四分,南京軍區給的三十天期限就到頭了。按照那位蘇副參謀長最後通牒式的約定,三十天之內不能提供北京政權暗殺前總書記的證據,南京軍區就將放棄中立,視自治為叛亂,服從北京指揮進行平叛。可是到現在為止,和三十天前毫無區別,仍然拿不出一點證據。雖說還剩二小時五十四分,與到期已是一樣。黃士可感覺就像躺在鍘刀之下,眼看著珵亮的刃口,時間只不過是刃口接近喉嚨的距離罷了。

  唯一能提供證據的就是沈迪,這個目標很明確,而且從一開始就緊緊瞄住這個目標。然而沈迪就像化成了空氣一樣無影無蹤。派出去五十七個搜尋小組全都空手而歸。把沈迪調查了一個底朝天,調查結果只弄清這個人沒有任何朋友,跟親屬也幾乎不來往。即便是情婦,除了他的床上功夫,別的也一無所知。能斷定的只是他肯定已不在國內。他從小受高級間諜的訓練,十幾歲就開始在世界遊蕩,能流利地使用五種外語,二十多年來編織起了一個覆蓋全球的關係網,從王室成員到黑手黨的毒販子全能打上交道。可以說他是一個世界公民,他在自由社會遠比在中國更如魚得水,更易隱藏。然而對南方,國境之外卻是一個難以插手的世界。黃士可通過這一點深深感受到地方政權和中央政權的差距。沒有那些幾十年培養出來的機構和人才,那些情報組織、外交使團、國際社會的關係和一整套運行機制,一到這種關口就暴露出沒有根基、無能和土氣。僅靠原來的省安全廳、公安廳和省軍區的老班子,平時看著似乎也有能幹的人,可畢竟是井底之蛙,一面對世界就束手無策。別說找沈迪,就連讓他們在地圖上找出蒲隆地、牙買加一類的國家都得讓他們費上半天勁。有時黃士可不免悲哀地猜想,在政治舞台上,自己是否也是這種井底之蛙的形象呢?

  藍色本令人鎮靜,然而此刻投影地圖上那些南京軍區的藍光點卻令黃士可想起狼群的眼睛,密佈在整個東南地區。這些眼睛使整個自治運動顯得可笑。江蘇、上海、浙江至今不敢有大的舉動,就是因為不知這些瞪在自己領土上的眼睛到底在轉什麼主意。福建是被逼上梁山,鋌而走險了。然而武夷山口那條細小的福建防線到底有什麼意義?在它背後,整個福建境內都瞪滿了藍眼睛。雖然在投影螢幕上藍點顯得並不大,黃士可卻清楚地知道每個藍點裡有多少兵力、火炮、坦克、飛機、火箭彈、火焰噴射器。一旦南京那個藍色的心臟發出命令,所有藍眼睛都會轉瞬變成一隻隻怒張的利爪,撲向四面八方,頃刻就能把福建撕成碎片!

  隔壁的通訊室片刻不停地與南京軍區聯繫。三十天來,南京軍區就像砌著道鐵牆一樣沉默,既不露面,也不作答,一點聲息都沒有。派人去南京進不了軍區的門。打電話對方接線員不給接。電報電傳信件全如石沉大海。只有十天前劉亞基秘密給福州附近的一個兵營送去五千萬元後,南京立刻來了個極嚴厲的電話,警告停止一切挖牆角的小動作,否則將立刻停止中立。嚇得這邊再也不敢做什麼手腳。現在唯一指望的就是能對上話,求對方寬限點日期。

  杯裡的酒又空了。黃士可還想添,被百靈巧妙地拿走了杯子。自從指揮中心搬到這裡,老伴不在身邊,他和百靈朝夕相處,幾乎每一分鐘都不分離。百靈遞給他一片解酒藥,這兩天就靠這個保持清醒。有百靈管著,不管他心裡怎樣絕望,至少外表在這班衣著不整,或醉或呆的人馬中還是最清醒整潔的。當他聽見電訊室突然傳來「南京通了」的喊聲時,藥片從嗓子半截一下噴出來,他撞掉百靈手裡的水杯衝進電訊室。

  螢幕上出現通話前的彩條。他揮手讓其他人出去。百靈迅速給他擦乾嘴邊水跡,弄齊衣領,在螢幕一亮的同時躲開電視電話的攝像鏡頭。黃士可挺直胸脯。

  螢幕上出現蘇副參謀長清秀傲慢的面容。

  「怎麼樣,黃副省長?」

  黃士可已被福建人民代表大會推舉為福建自治政府的總理,這位副參謀長仍然稱他過去的官職,是在表達南京從未認可福建自治的立場。

  黃士可這時不能計較。

  「我們已經確切掌握,沈迪現在藏在國外。」

  副參謀長翹著一邊嘴角笑了一下。

  「這不用掌握也必是確切。現在呢?」

  「我們正在全力以赴搜尋。我們僱傭的國際偵探遍佈世界。我們組織了海陸空各種突擊隊,隨時準備出發。我們還和一些國家的政府達成了協議……」

  「但是你們連他在哪個國家還不知道,是不是?」

  「但是……」

  「是不是?」

  「……不錯。」黃士可克制身上的顫抖,越是這種時刻,越要敢於用自己的聲音說話。「但是蘇副參謀長,憑良心講話,即使是你,能不能在三十天內查出藏在周長四萬公里的地球上一個身高一米七八的人?」

  「對不起,黃副省長,現在不是憑良心講話的時候,你的問題也不歸我考慮。」

  「再給我十天時間。」黃士可心裡明鏡一般,再有一百天也不會摸著沈迪一根毫毛。但是能拖一點是一點,總比伸著脖子挨鍘好。

  「不可能!」副參謀乾脆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給你們三十天,已經是冒著違抗中央的罪名了。還有二小時三分鐘,如果你們不能拿出證據,零點一到,你們就必須無條件投降。南京軍區所屬部隊都將出動,任何反抗都將被堅決粉碎。我們將用實際行動向中央表明忠誠。」

  「那你莫不如現在就讓我們投降。」

  「如果你在這世界上能找出說話算話的人,那必定就是軍人。零點以前,我們不認為你們是叛亂,為什麼要你們投降?零點見!」

  副參謀長沒有再聽黃士可的回答,和他說話一樣驕橫,那張臉斷然地消失。黃士可呆呆地坐了半天,直到百靈拉住他的手。

  他幾乎是機械地被百靈領到空氣清新的室外。夜空的烏雲被交叉移動的探照燈光一團團照亮,隨著潮濕的海風疾跑。指揮中心設在閩江中的一座小島上,原來是個遊覽區,沿島建有一圈仿古城牆,城中是不倫不類的堡壘式建築和招待遊客的要塞設施,既處福州市中心,便於指揮,又四面隔絕,有利於防範突擊和暗殺。百靈挽著他的手臂登上城牆,什麼都不說,看樣子只是想讓他在室外的空氣中放鬆一下。兩岸,福州的南北兩區仍像往常一樣燈火通明。不處身於核心,很少有人能體會或者願意體會迫在眉睫的危機。酒吧音樂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飄蕩,防空探照燈的光束讓人想起舞台追光或節目焰火。然而零點一到,烏雲中就會鑽出滿天的傘兵和空降戰車。到那時,是命令兩岸的導彈、高射炮、高射機槍一起開火呢,還是靜靜等待飄落下來的傘兵騎在脖子上?

  島周圍巡邏的衝鋒艇一會兒掠過一條。艇首的搜索燈像水獸的獨眼,架在艇首的機槍像犄角。一艘艇靠島加油,從防蛙人的攔截網留出的唯一出入口慢慢駛入。島上城牆改成了工事,密集的槍眼後面守著高度警戒的槍手。所有制高點全佈滿輕重武器。說這個島固若金湯不算過份,但整個福建不堪一擊,再牢固的島也是個水泡。

  下一步怎麼辦?這個問題已經一千遍地出現在黃士可腦子裡。軍事上沒有任何抗衡能力,唯一能借助的只剩群眾。群眾擁護自治。組織工作已經進行。如果零點一到,所有公路、鐵路、機場都被群眾堵塞,兵營被群眾包圍,能把南京軍隊的行動延遲多久?黃士可對此沒有信心。一天二天也許可以,難道能指望群眾風餐露宿超過三天?如果軍隊當場槍斃兩個,一分鐘之內群眾就會逃個精光。一旦有殺身危險,洪水猛獸般的群眾轉眼就是老鼠和綿羊。

  黃士可看一眼百靈。她正安詳地望著江面。烏雲折射的探照燈餘光輝映下,顯得那麼年輕和嬌美。這些天他們終於可以整夜睡在一起。與辦公室裡的匆促偷情相比,不知甜蜜了多少倍。如果他一頭從現在的地位栽下去,他還能留住她嗎?雖然她說只愛老人,但他卻認為那只能是強大的老人。他決定無論如何不去廣州逃難。在那他只能是廢人一個,食客,或者乾脆就是個喪家犬。何況南京軍區一歸順北京,廣州又能多挺幾天?

  碼頭罩著偽裝網的水上飛機像個孵蛋的大鳥一樣老老實實趴在水上。它油料加得滿滿,飛行員在駕駛艙內待命,隨時可以起飛。出國逃亡是最後一條路,也可能是最現實的路。問題在於往哪逃?水上飛機的速度和續航能力有限,最佳選擇是飛越海峽去台灣。這在半年前國民黨執政時應當不成問題。雖然海峽兩岸貿易已相當可觀,來往也日益密切,但國共兩黨的敵對立場卻沒有根本改變,容留對方的投奔者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道義上都是必要的。然而自從民進黨上台,基本方針變為與大陸井水不犯河水,決不做惹惱北京政權的事。雖然「台獨」遠比國民黨更受北京痛恨,從雙邊關係上,台灣現在卻是更多與大陸配合而更少對抗。自打福建脫離北京,民進黨政權無論在公開場合還是秘密場合都拒絕與福州接觸,並公開警告所有台灣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幫助自治的七省市聯盟。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指望台灣收留,連做中轉站也不可能。弄不好,說不定還會被引渡給北京。看來只能先飛菲律賓。軍人政變後,菲律賓拋棄窮困的中國大陸,重新承認台灣。北京為此與其斷交,兩國關係頗為緊張。十萬美元可以買個菲律賓國籍,再做跳板轉到西方國家。黃士可心裡不是滋味,至今沒有一個西方國家表示願意給他避難權。雖然他有四百萬美元的「保險金」,也有房子,晚年生活不成問題,可戴個菲律賓的帽子入土也太對不起祖宗。

  「總理。」

  黃士可覺得百靈被背後的聲音嚇得一抖,挽著他的溫軟胳膊變得僵直。他回過頭,李克明的鵝黃面罩在黑暗中灰白一團。

  「你身上有能發出射線的裝置嗎?」李克明問。

  「什麼射線?」黃士可莫名其妙。

  「上游觀察哨發現島上有按節奏發出的射線束。」李克明手指的方向正是他和百靈剛才面對的方向。

  黃士可搖搖頭。

  「我怎麼可能有那個?」

  「那麼秘書小姐呢?」看不見李克明的眼睛,卻能覺出他的逼視。

  百靈微笑了。

  「你需要搜身嗎?」

  那面罩不動,像塊石頭。百靈始終微笑,依偎著黃士可,僵直臂膀卻傳出內心的恐懼。

  李克明轉身離去,沒說話。黃士可犯了尋思。難道發出射線的裝置在百靈身上?她偎依在他身邊,一條無光的射線卻在她手裡閃爍?他又一次感到百靈的神秘。她解釋上回警告北京要逮捕他只是出自直覺,這回的射線又是什麼呢?可他一句話也沒問。再過一個半小時一切就統統結束,還有什麼心思管射線呢?

  他讓百靈跟劉亞基聯繫:零點之前必須趕回島。去菲律賓要靠劉亞基的關係,他不到飛機不能飛。路過李克明的指揮部,黃士可在門外站下。此刻他已覺得無事可幹,見到裡面忙忙碌碌的氣氛反而有點奇怪。

  島上防衛全部由李克明部署指揮。他正在同時和雷達站、防空部隊、巡邏艇幾個電台對話,一邊從螢幕上觀察每個哨位的情況。燃燒的香煙插在面罩嘴部位置上一個割開的小孔裡,使腦袋像個點著了導火索的地雷,似乎隨時都能爆炸。黃士可此刻突然意識到這個人也許值得重用。只有他做的工作算得上完美無缺。不一定是他比別人更有才能,而是他沒有任何個人的慾念。做為人,他已經死了,沒有感情,也不考慮後路。而不管是什麼,只要塞進他手裡,他就緊緊抓住,就成為他的全部。本應當塞進他手裡更重一些的東西,可現在認識到這點已經沒意義了。

  「三號觀察站發現情況!」一個電台的聲音壓倒了其他電台。「有漂浮物從上游下來……距離觀察哨一百五十米……水流每秒零點九米……漂浮物細長形,大約四至五米長,現在還看不清楚……」

  李克明發佈命令時不拔掉插在面罩小孔裡的香煙,煙頭隨時說話節奏在面罩上奇怪地扭動。

  「一號至十八號燈,全部向上游探照。不許留死角。三號艇和五號艇,馬上去上游攔截漂浮物。其他人堅守崗位,別讓人家調虎離山。」

  螢幕上看到一排強烈的探照燈光束快捷而井然有序地射向上游。兩艘武裝巡邏艇風馳電掣般地向上游馳去,艇首高高翹起,削起白花花的水浪。

  「現在看清了!」三號觀察哨在電台裡報告。「是一條船,一條漁民舢板。」

  「船上有什麼?」李克明問。

  「……好像什麼都沒有……不……船艙裡有東西……像是一個包……」

  「三號艇五號艇,注意檢查有沒有炸彈,按排爆程序操作。」

  儘管探照燈很亮,螢幕裡上遊方向仍是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黃士可盯著螢幕,似乎看見整個小島被重型炸彈送上天去的情景。

  李克明把另一支煙插進小孔。指揮部裡屬他無動於衷。電台裡傳出那兩條巡邏艇攔截舢板的配合和彼此挑剔。雖然看不見,每個動作都歷歷在目。舢板在離島六百五十米處被攔住,沒發生爆炸。

  「船上只有一個袋子。」巡邏艇報告。

  「……用槳捅捅。」兩個艇的人互相商量。

  「別!別使那麼大勁……」「軟的……」「穩當點!」「我先過去。」「慢點解!炸彈拉火線可都在口上!」「沒事……」「……你他媽不要命我還想活呢……」

  那邊的人吃了一驚。

  「袋子裡是個人!」電台裡喊。

  「活的死的?」李克明問。

  「……活的,喘著氣呢,就是沒知覺。」

  「搜他身上,檢查舢板!」李克明換了個電台。「攝像艇馬上到現場。」

  螢幕上,又一艘快艇如離弦之箭擦著水面飛出去。

  「……舢板上什麼都沒有。人身上除了衣服只有一支小管。管外面包著一張字條。」

  「字條上寫了什麼?」

  「……口--臭。」

  「口臭?」

  「對,就這兩個字。」

  另一個螢幕亮了。攝像艇已到現場。全屋的眼睛都盯住螢幕上逐漸調清晰的畫面。

  幾艘艇首燈全照著舢板。畫面有些曝光過度,白花花的。幾個巡邏者蹲在舢板上。舢板隨著江水晃晃悠悠。攝像機鏡頭推近,巡邏者讓開位置。一個衣著高檔且時髦的男子軟綿綿地從厚氈口袋裡探出。

  「把人臉對準鏡頭。」李克明吩咐。

  一個巡邏人員把男子上半身扶起,抓住頭髮扳起他的頭,那張低垂的臉一覽無餘地呈現在攝像機前。

  黃士可不明白李克明為何這麼長時間不出聲。套著面罩的腦袋如同凝固。他從沒見過李克明有這種震驚的反應,就連說到零點南京出兵,他也僅指指牆邊的數十箱子彈,輕描淡寫地說句「打光了算」。黃士可碰他一下。

  李克明回過頭。面罩外面只剩一個極小的煙頭。一股青煙裊裊繚繞著向上盤旋。那張沒有五官的臉透出無比的詭異。清煙斷裂,破碎成不定型的煙花。煙頭後面吐出極輕微而又五雷轟頂的兩個字--「沈迪」

  這下輪到黃士可被擊呆了。他的嘴張成一個固定不動的黑窟窿。李克明吐出煙頭,好像從面罩裡射出的子彈,在牆皮上撞出四射的火星。

  「馬上把他帶回來!」他對電台喊。「特級保護!出問題要你們全體的命!」

  五艘艇迎上去護航。又調過十盞探照燈,把江面照得白晝一般。圍成一圈的巡邏艇如一團旋風呼嘯返回。在攝像艇送回的畫面上,沈迪已轉移到汽艇上,被其他艇環繞。數名巡邏者緊緊圍著他,除了兩個給他做人工呼吸,別人全都持槍警戒。

  沈迪被抬進來時,絲毫看不出受傷或垂死跡象,只像是酣睡,呼吸平穩,脈搏正常,卻無論醫生怎麼忙乎也弄不醒。李克明細細審視從沈迪身上搜出的管。那玩藝兒像一支鋼筆。拔下「筆帽」,裡面是個壓鈕。壓鈕下面有個噴嘴。

  黃士可在字條上看出了名堂。

  「這上寫的哪裡是『口臭』,分明是『嗅』!」

  巡邏者的文化程度不高,加上字兩部分離得遠了點,就被想當然地念成「口臭」。如此推測,沈迪是被一種特殊方法麻醉了。字條似乎是在告訴讓他嗅管裡的噴劑就可以清醒。

  李克明叫人牽來一條警犬。對準狗鼻子按了一下管上的壓鈕,噴出一股白霧狀氣體。警犬打了個噴嚏,搖搖頭。屋裡瀰漫開一種很怪的臭味。看不出警犬有任何不良反應。李克明把噴嘴對準沈迪鼻孔試噴一點。只幾秒鐘,呼吸和脈搏都有加強,瞳孔對燈光也有了反應,明顯恢復機能。李克明把一管藥全噴進他鼻腔。

  沈迪睜開眼睛,似乎立刻清醒,看不出麻醉後的遲鈍相。他在扶手椅中坐直,迅速向四周打量一圈。

  「到福州了?」他問李克明,像是早打過交道,一點沒顯出奇怪。對黃士可卻做出初次見面的笑容。「黃總理,佩服!」

  沒人說話。沒人問,也沒人答。朝思暮想的獵物就在眼前,可實在無法理解。連李克明也無聲無息,似乎一開口能把這個荒誕的幻影吹跑。沈迪倒挺自然,光潔的臉上既無恐懼,也無驚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麻醉後的人對水有特殊渴望。」他故意咬文嚼字。

  李克明動一下手指。身邊人立刻倒水。沈迪一口氣連喝三杯。黃士可看了一眼錶。離零點只差四十七分。眼前一出現這個人,時間又如掐住喉嚨一般緊迫起來,比以前更緊迫。不管沈迪怎麼來的,無論如何得讓他在這四十七分鐘內開口做證。稍有一點拖延,趕不到南京出兵之前,再有十個沈迪也都是廢物。

  沈迪也看一眼錶。

  「時間不多了。咱們得抓緊。」

  「你願意和我們一塊抓緊嗎?」黃士可小心翼翼地開口。他無法想像沈迪竟會主動配合。

  「當然。」沈迪嘻笑。「前面耽誤的時間在你們。綁架和麻醉費時又費事。你們既然知道了我在哪,完全可以直截了當找我談。說實話,雖然我躲起來,那只是程序,心裡還真有點盼望被你們找到呢。」

  「你要的是什麼?」黃士可仍然沒有改變小心翼翼的口吻。

  「還是先說我能提供吧。第一,我能告訴你們內幕;第二,我能向南京軍區作證;第三,我可以開一個記者招待會,把真實情況向全世界公佈。」

  黃士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你要我們提供的……?」

  「首先,攝像機撤下去。只要我還在中國境內,一切音像設備都不能用,文字記錄也不能做。等到我在國外開記者招待會,再讓你們的攝影師顯身手吧。」

  此刻,沒時間糾纏小問題。黃士可立刻吩咐攝像機撤下去。過早留下有記錄的證據會使沈迪掉價,也使他失去保護自己的手段,這種要求不難理解。

  「……我要你們提供的無非只是個合理價格。根據版權法,以不同方式使用版權,版權擁有者應分別得到相應報酬,情報也是一種精神勞動的結晶……」

  「你要多少?」

  沈迪悠然地擺弄了一下手指。

  「在我認為沒有暗藏錄音錄影設備的地方,比如室外,從頭至尾講一遍內幕--二百萬美元。向南京作證,同樣價格--也是二百萬。至於記者招待會,肯定要多一些,不過眼下那還不急,可以到時再商量。」

  到時候不要一千萬才怪了,這個惡棍!黃士可開始相信他的話了。共產黨人的寧死不屈早已是歷史陳跡,現在這茬人不會為任何事物獻身,不管是主義、理想,還是國家、領袖。他們唯一感興趣的只是做生意,誰出好價就賣給誰。一旦被抓獲,馬上就轉到既能保命又能狠狠賺一筆的路數上。服務周到,態度熱情,完全符合市場原則。

  只差三十四分就到零點。

  「我希望你先跟南京通一次電話。」

  「可以,再加十萬美元。」痛快之極。

  「我們可以付你錢,但是我們得知道你的證詞是什麼,是真是假。」

  「我已經說過,先付二百萬,我挑個地方跟你講。我人在你們手裡,不會蠢到兜售假貨給自己找麻煩的地步。」

  「時間來不及了,是不是先跟南京通一次電話,十萬美元馬上給你。」

  「黃總理,這種交易不能打亂層次。跟南京通話必然包括透露內幕和作證,所以不是十萬而是四百一十萬。」

  「現在只差三十分就到零點了……」

  「我明白零點對你們意味什麼。雖然我在國外,可一直關心你們。」沈迪抄起桌上的筆紙寫了一串字符數碼。「這是我在瑞士聯合銀行的存款碼,通過電傳轉入四百一十萬美元可以在十分鐘內辦完。只要我得到對方手據,馬上就坐到電話前。」

  「讓一個政府拿出錢得有一系列程序。美國總統能不能在幾分鐘內就從國家財政中拿出四百一十萬美元呢?」

  沈迪聳聳肩,顯出事不關己。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打著鼓點,眼睛看向別處。黃士可真想哀求這個無賴,可是能被哀求軟化的就不叫無賴了,即使下跪也不會有用。他又看一眼錶,終於一橫心。

  「好吧,先給你四百萬,剩下的十萬隨後補。」

  沈迪大方地揮了一下手。

  「十萬好說。付了四百萬的人不會捨不得十萬,何況往下還有買賣呢。」

  黃士可產生了在那張保養極好的臉上奮力擊一掌的慾望。給他做保險金的四百萬美元恰巧也存在瑞士聯合銀行。這個賊好像就是專門來剝光他的。僅一小時前,他唯一能指望的就只剩貼身襯衣口袋裡這份存款文件,現在一分不剩地扔出去,能換回福建山河嗎?

  正如沈迪所說,不到十分鐘,四百萬美元的轉戶手續就辦妥了。沈迪顯出講信用的風度,一旦轉戶得到證實,不用任何吩咐便自覺地坐到了電視電話之前。

  等待電話接通的時間,沈迪看看並肩坐在一起的黃士可,又轉向身後的李克明。

  「警官,我有一個問題,從你在曼谷的東方酒店裡用槍逼住我的那一刻我就在想,直到現在也沒想明白。雖然你是有能力的,甚至可以說有天才,但是你帶著這樣一個面罩怎麼可能在國外活動?你們又怎麼可能找到我?就算你們七省市搞秘密工作的那點機構全加一塊,也不可能有這個能力。」

  李克明沒有回答。黃士可覺得他一定也像自己一樣在毛骨悚然地回想,什麼時候他會在曼谷用槍逼住沈迪?這裡的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李克明從未離開過這個島,清楚得就像全都看見此刻眼前有個沈迪。而這兩點最清楚的,卻把每個人都攪得稀里糊塗。

  雙方的問題暫且都得放下,螢幕已經刷地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