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中央軍委總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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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瞭解丁大海,沒有指令,只有死亡,那就等於從籠子裡放出一個魔鬼,沒有必要給魔鬼指令。】


  第一抹陽光悄然地爬上窗子對面的牆壁。雖然是早晨的陽光,卻是血紅的,像冬天將落的夕日,又暗又黏,緩緩地流淌。

  王鋒在黑暗中坐了一夜。對面牆壁被滿城的火光照亮,被武裝直升機的掃射震顫,又被暗青的黎明塗抹。他一直坐著,一動不動,連手指的位置都沒有變化。一夜對他只好似是一分鐘。他的一生從未有過這樣短的夜,這樣呆滯的凝固。

  陽光來了,雖然像血,卻也是陽光。陽光下人不能像具殭屍一樣發呆。陽光來自地球的旋轉。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他終於站起。窗外,黑煙淒慘地籠罩著北京。扁圓的朝陽在煙中抖動著虛幻邊緣。從未見過這麼紅的太陽,紅得嚇人。一架直升機低低地飛過上空,低到特種兵的臉都看得清清楚楚。昨夜全靠他們粉碎了叛亂。目力所及的街上到處是屍體,宛如田野上被割倒的麥捆,壓在紅旗和鮮血之上。暴亂和哄搶似乎隨著陽光的出現停止了。該搶的都已搶完。黑色煙柱從北京各個方向升起。很靜。靜得好似是夢,好似是古戰場,好似是他少年時腦海裡的一幅畫。在那幅畫裡,光線、顏色、氣氛都和眼前一樣,只不過四面聳立的不是高樓而是群山,他立在阿爾卑斯山的的峰頂,身披朝霞,手拄捲刃的軍刀。然而現在,他手裡沒有軍刀,他已經一無所有。

  他按下呼叫全體秘書的按鈕。樓裡這麼安靜。秘書們無聲地出現,眼裡分佈著血絲,臉上長滿鬍茬,匆忙地拉扯著揉皺的軍服。似乎每個人都在這一夜間變得潦倒,卻又都用看望垂死病人的眼光看著他。他吩咐召見美國和俄國的大使,佈置得很詳細,包括如何通知,如何護送,鋪什麼地毯,怎樣奏樂……彷彿這一夜他就想了這麼一個召見。這件小事要動用全體秘書,而且用接待元首的規格接待兩國大使,這意味什麼?秘書們的眼神裡全都畫出問號。他們從來只是執行任務的機器人,但今天不同了,在末日面前,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有權力懷疑和追究。

  「幹去吧。」王鋒的聲音如同一杯放在靜室裡的白水。

  秘書們執行了。只提出一個問題︰美國為抗議對台北的核打擊撤走了大使,只留下一個臨時代辦。

  「臨時代辦也一樣。」他沒把這當成一個問題。

  軍委總部現在被叫做全國最高統帥部,是戰時全國最高權力機關,也是唯一的權力機關。王鋒沒有給自己掛上最高統帥的頭銜,他不注重名義。統帥部其他頭面人物只是徒具形式。美俄核打擊之後,最後幾個掛名的也提出辭呈。這對王鋒沒有影響。他們在也好,走也好,全都毫無用處。慶幸的是統帥部基層人員都在,還在有效地運轉,使他能完成這最後一個步驟。他心裡明白,基層人員的忠於職守與其說出自忠誠,不如說是因為地下倉庫裡儲備的那些食物。這個大院可能是中國唯一能讓人吃飽的地方了,而且能蔭及家屬。一個國家就靠最後這點大米和豬肉來維繫,他在心頭掠過去淡淡的嘆息。

  他已經毫無激動,連在收音機裡聽見南京軍區那位蘇副參謀長代表南京部隊和江蘇、浙江、上海三省市宣佈擁護聯合國解除中國核武裝的講話也只是輕蔑地淡笑一下。這些人表示效忠已經很有經驗了。哪邊強大效忠哪邊。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次效忠表態,現在竟然效忠到聯合國那去了。腔調和語言卻仍是典型的中國老套,未免顯得滑稽。一得知美俄進行打擊,他就明白這回徹底完了。失掉核威懾,也就失掉了維護國家統一和對抗外來干涉的唯一保證。能不能打起民族主義的旗幟做一次最後努力,用對外仇恨凝聚起人民?

  他立刻放棄了這個想法。已經不可能了,中國已經失掉了民族主義。這麼多年的崇洋媚外和妄自菲薄使中國人以中國為恥。民族主義只被當做政治頑固派的空喊,已沒有人再為民族激動,甘為民族流血。一個民族的滅亡先在心裡亡。此刻,各地電台紛紛發表效忠聯合國的聲明。那些人唯一善做的就是乘國家之危竊個人之利。其實還有什麼利能被他們去竊?只有同歸於盡。蠢人們,一切都將很快結束,連你們蠅營狗苟的性命。

  外事局長來匯報。打擊中國後,聯合國立即宣佈成立「援助中國特別委員會」,消除核打擊造成的後果,彌補中國的損失。大批滿載救援物資的飛機等待飛往中國。當時王鋒激憤地在電台向全世界宣佈︰那些假仁假義的飛機膽敢侵犯中國領空,來一架打一架!中國人寧可餓死,也不吃那些骯髒的狗食!但是此刻,各省市自行宣佈開放機場,搶著歡迎救援物資。聯合國也變得強硬起來,剛發表的一個聲明攻擊北京政權沒有權力置人民死活而不顧,如果昨天援助飛機能夠立刻到達,中國就不會發生這一夜的大暴亂,發生暴亂的責任在北京政權。聲明號召中國人民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對世界敞開大門,援助飛機馬上就在各地機場降落。

  與昨天的激憤完全不同,王鋒似乎聽得有點心不在焉,最後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了,你去吧。」

  桌上的白色電話又響了。知道這個號碼的只有幾個關係最近的人。他在電話機旁站了半天。不知為什麼能聽出是同一個人打的。從美俄核打擊的消息一傳開,這個人已經打了好幾次。這次他終於拿起話筒。

  「我是瑩瑩!」那邊的聲音又急又喜。「你怎麼樣?」

  他沒做聲,只想再聽一聽這個聲音,隨便她講些什麼。可是瑩瑩沒聽到回答,便在電話裡不停地「喂喂」呼叫。他遲疑一下,還是按下了轉接開關。值班桌前的分機會亮起燈來,下面人就知道這個電話應當擋駕。他聽見話筒裡秘書用禮貌但堅定的謊言說他不在。瑩瑩那麼失望,彷彿隨時會哭出來。

  「一定讓他給我打電話。」這是她最後的聲音。

  窗外的太陽亮了一些,煙淡了一些,仍然混混沌沌。他把那絲惆悵輕輕抹掉,按下電話機上直撥自己家的按鍵。妻子還是老樣子,什麼也不多說,什麼也不多問。跟他生活了十幾年,她已經知道這是他最需要的方式。他說的也不多,只是讓她帶著孩子回老家。

  「……老家的鄉親們很愛戴父親,會對你們很好的。」他覺出這句話讓妻子不安,好像是交待後事,便把話結束了。

  讓秘書安排送妻兒回老家,又吩咐給主席夫人和瑩瑩一家送去夠吃半年的食品。似乎沒什麼事了。他讓勤務員取來為重大場合特製的上將禮服。這禮服一次沒穿過。提升上將也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卻恍如過了一個世紀。雖然他瘦了一點,禮服仍然合身,可以說漂亮之極。勤務員打開他的勳章盒。他在其中挑出一枚最不起眼的戴在胸前。這是他此生得到的第一枚勳章。那時他只是位於新疆戈壁的導彈基地中一個風塵僕僕充滿夢想的下級軍官。

  禮儀副官來接他。美國代辦和俄國大使馬上就到。在走廊他見到海軍副官,頭上纏著滲血的繃帶,衣衫不整。看來膠東沿海也成了暴民的天下。海軍副官的調查結果早在預料之中,只能是這個結果。美俄打擊後他派海軍副官飛往那座炸毀的潛艇基地,儘管結果與預料的一樣,但經過現場調查,就不僅僅是空洞的名字和數字,而是流著血,燃著火,是一堆實實在在的屍骨和一片光天化日下的廢墟了。他把海軍副官交上來的報告放進禮服口袋。與往常不同的是,他跟海軍副官握了握手,握得有力,而且真誠。

  美國代辦和俄國大使的車同時開到。這是按他的指示,由引導車控制速度,使不同路線的兩個車隊幾乎一秒不差地停在紅地毯前。開路的摩托車隊按禮儀隊形排列。禮炮齊鳴。兩條紅地毯鋪成V字形。兩支陸海空三軍儀仗隊各在一條地毯旁列隊。當美國代辦和俄國大使邁下汽車,兩支軍樂隊同時奏起美俄兩國國歌。兩名副官引導美國代辦和俄國大使各走一條地毯。V字的尖端就在統帥部大門前。代辦和大使經歷過無數禮儀場合,這種儀式卻從未見過。兩國國歌組合成不和諧的喧囂。為什麼排列著接待元首的儀仗隊,卻不敬禮,只是讓槍和眼睛在陽光中閃亮?那麼多軍官又為何如士兵一樣在統帥部門前列隊,從將軍直到少尉?這似乎談不上舉行投降儀式,沒有任何方面向中國宣戰,無需投降。但也許中國人終於清醒了,不能與世界對抗,尤其要向美俄表示敬意?這種場面也許是把代辦和大使當做美俄兩國的象徵,來接受中國人乞求的寬宥吧?

  代辦和大使在V字尖端匯合,美俄國歌也正好奏完。引導官高喊敬禮,統帥部大門大開,王鋒從中走出。全體軍官、儀仗隊和排列在台階兩側的衛兵向他敬禮。軍樂隊奏起中國國歌。

  王鋒英俊挺拔,陽光灑滿全身。他從高高台階走下,好似是來自燃著聖火的峰頂。代辦和大使並排站立,臉上帶著外交場合的標準微笑。待王鋒走到他們面前,兩位外交官伸出手,臉上的笑容越發虛偽自信。

  那是兩張光潔的臉,連歡笑的時候都沒有皺紋。

  王鋒仔細看著那兩張臉,慢慢伸出自己的手。

  「沒見到你們總統,只好以二位代替。」

  他的手呼嘯地劃破空氣,一左一右,狠狠打在那兩張臉上。

  他打得那麼有力,美國代辦和俄國大使幾乎同時重重摔倒在紅地毯上,口鼻湧出鮮血。

  中國國歌高奏,五星紅旗飄揚。全體官兵立正敬禮。

  大使和代辦掙扎著企圖撐起身體,保持一點尊嚴,卻暈頭轉向,站不起來。

  王峰俯視他們,直到中國國歌的最後一個音符。一名副官雙手遞上一塊白手絹。

  他拈起手絹,如在宴會上一般文雅地擦手,再把手絹拋在兩個大國代表眼前,向全體官兵還禮,在他們震驚崇敬的目光下,返身走回統帥部大門。

  樓裡只留著一名值班秘書,正在機要室守著電話,看見王鋒進來,起身立正。

  「告訴同志們」王鋒對他說,比平常和藹得多。「統帥部解散了,讓後勤部門把儲存的所有食品全分給大家,個人自己去謀生吧。」

  值班秘書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去吧。」王鋒拍拍他的肩,走進自己辦公室。

  辦公室有一種墓穴的感覺,靜得連空氣分子都似死亡。他仔細鎖好門,坐到辦公桌前,從內側衣袋裡掏出那台袖珍發射機,端端正正地擺在面前。

  一聽到美俄核打擊,在首先衝出來的無數念頭中,就有這艘潛艇。驚恐混亂的洪流把一切都沖得連根拔起,眼前飛掠的影像中只有它是一塊穩定屹立的礁石。所有的核基地、核潛艇、核轟炸機都立刻失掉聯繫,說明已被摧毀,只有它不能這樣判斷,因為它從不聯繫。當聯合國公佈打擊結果的公報一出來,他就知道他的潛艇還在。那些得意洋洋的數字中沒有它。所謂的百分之百摧毀之外,還有一個百分之百沒被摧毀,那就是它!

  現在,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世界上存在著這艘潛艇。其他知情人全埋在那個被美國核彈炸塌的岩洞之下了,和那艘「替身潛艇」一塊兒,化為永恆的沉默。如果眼前有什麼是這世界上最不可能再為別人所知的秘密,那就是這艘潛艇,以及潛艇上攜帶的四十枚核彈頭。

  打開發射機的金屬殼蓋,裡面是一排精巧的按鍵。他先仔細檢查了發射機工作是否正常,電池是否充足,然後開始輸入密碼。不是指令,也不提艇上的核彈,他只是把海軍副官的調查報告凝縮成一份死亡名單。照理只要一句話就全能說明︰「基地被美國核彈炸毀,你艇全體家屬無一倖免。」但他讓海軍副官對一百二十七名艇員的每個家庭都進行具體調查。無論老人、小孩、每個死者都得有姓有名,並且有現場實況。逐一按姓名描述的死亡遠比一句籠統的概括讓人感到死亡的痛切。他做得很細,不出一點差錯。他不著急,反正也再沒有別的事可幹。他僅僅就是輸入這麼一個死亡名單,彷彿這台發射機不是用於在國家存亡之際發佈最後命令,而只是殯儀館火化儀式上一個專管最後唱名的司儀。然而他知道這足夠了,足夠得他都難以預料。他瞭解丁大海。沒有指令,只有死亡,那就等於從籠子裡放出一個魔鬼。沒有必要給魔鬼指令。他的身分也不該為魔鬼的行動負責。通報死亡名單出於他的慈悲,歷史只能如是說。但是放出了魔鬼,以後的一切,魔鬼將會做得比他徹底一百倍。對這點,他堅信不疑。

  全部密碼輸入之後,他通過外接顯示盤進行了檢查。一直在防輻射玻璃牆後面空白閃爍的電視屏幕突然出現了畫面。播音員宣佈電視台已效忠聯合國,重新開始工作。畫面上幾架俄製重型直升飛機在被各類汽車封閉了跑道的國際機場垂直降落。吊橋式艙門隆隆放下。裡面看上去是救援物資,但輕型裝甲車和武裝吉普車卻撞開偽裝在艙門口的物資箱,獵犬一般衝向機場各個要害部位。士兵全部頭戴聯合國維持和平部隊的藍色貝雷帽。防守機場的中國軍隊沒做任何抵抗。力大無窮的小型裝甲車東一頭西一頭把跑道上的汽車撞到一邊,不一會兒就把跑道清理乾淨。天上出現大群在戰鬥機護衛下的巨型運輸機,巨大的轟鳴使攝像機都在發抖。

  他輕輕按下發射機上一個橙紅色的圓形按鈕。那按鈕有一個白圈,標誌發射機從此將循環往復發射這段電文,直到機內的高能電池全部耗光。微型指示燈亮起來,射出朦朧的血光。沒有任何聲音,電波已在大氣中穿行,從衛星上折射,與大洋深處那台接收機相呼應了。

  整個統帥部已經空無一人。停車場上只剩他那輛「奔馳」車孤零零地停在中間。他用一塊在秘書室裡找到的強力固體膠把發射機黏在車殼之下。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只是一種遊戲心理。不管這輛車將來屬於誰,後繼主人都會坐在一個他永遠弄不明白的電波上。讓他們去枉費心機地猜吧。

  太陽仍然是紅的。這在中午時分是很少見的。

  當插著聯合國旗幟的武裝吉普車衝進中國最高統帥部時,只看見一個跟西方人比也算高個子的年輕上將站在V形紅地毯的頂端。他的軍禮服一塵不染,他的腰身如同檢閱軍隊那樣挺得筆直,而他的臉上,帶著讓那些前來逮捕他的軍人們困惑不解的神情……只有把世界命運握在手心的人才可能那樣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