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國海 四百六十米深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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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紙帶軋軋地向外爬著,只有死亡,死亡……可他現在要的不是知道死亡,而是回答死亡!】


  紙帶按照每秒五字的閱讀速度,不緊不慢,從接收機裡簌簌爬出,在丁大海膝前盤成一堆。每一個序號後面的名字在他眼裡都是一張在這個狹長空間裡朝夕相見的面孔,好似在聯歡晚會上,全家老小跟在他們後面。他受過所有那些女人的招待,老人的囑託,孩子的親吻。可在眼前這細細的米色紙帶上,他們全化做了死亡的灰塵。難道就沒有一個活的嗎?難道!

  這紙帶太長了,輸出太慢了,他恨不得能抓住紙帶往外拽。兩個字的死亡如此無窮無盡地展現。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只要不出現自己名字。然而腦海裡卻像排炮一樣轟鳴著︰家?家?家?……

  序號一二六……仍然不是他的名字。往下的字他已無法辨認。全艇一共一百二十七人。還剩最後一個!

  紙帶軋軋……

  ……一二七丁大海父丁雲鎖死無屍母張玉蘭死無屍妻于麗萍麥田耕作衣服燒光身體燒焦難以辨屍子丁小龍海邊釣魚跳海中未死雙目失明嚴重輻射燒傷皮肉脫落摸路回家失足跌落岩縫調查組找到時口喚父母而死……

  他的心在爆裂中騰起漫天血霧。迎面吹來漆黑的風暴。他似僵硬成一塊石頭。眼睛是乾的,如同沾著磨屑的砂紙。但倒流的眼淚卻嗆進肺腑,阻塞呼吸,扼斷血脈。他在腦海裡拚命地掄著雙臂,驅趕那些魔幻般生長的畫面。妻子赤裸的身體縮成嬰兒般大小,如同一顆黑色的棗核。眼睛卻痛苦地睜著,看著他,看著兒子。兒子的肉像沒有貼牢的泥巴一樣一塊塊脫落,撒在埋著父母屍身的廢墟上,只剩一副骨架,白磣磣的。兩隻無光的眼球吊在胸前。天地間所有方向都傳來兒子哭喊︰「爸爸……爸爸……。」

  兒子的漁竿掛在艙壁上。漁鉤是中號的,很尖銳,隱約發著藍光。他一把抓過漁鉤,把鉤尖扎進小臂上的肌肉。銳利疼痛好似一種解脫,使他開始清醒,使夢魘逐漸隱退。血從漁鉤邊緣滲出,如冒著蒸汽。他把鉤提起。倒鉤鉤著皮肉。在逐漸加力中,皮裂了,肉斷了,漁鉤血淋淋地拔出來,帶著一塊鮮亮的皮肉,好似魚餌。再刺進另一個位置。刺了又刺。滾燙的血流出,越流越多。一根動脈破了,如同噴起一股鮮紅美麗的細泉。他仔細看著那血。眼前再沒有畫面,只有血,帶走了體內的溫度,流走了燥熱的狂暴。皮下血管的網絡展平了。牙關也鬆了下來。最後,他按住噴泉,紮上止血帶。

  接收機一直未停往外吐紙帶。軋軋軋軋……扭著,繞著,後面的推著前面的,已經把他的膝蓋掩沒,鋪滿了艙室地面,沾染著黏稠血液,開始向床上桌上爬去。他把眼光重新投向紙帶,還是那個死亡名單……一二五……一二六……難道是個無休無止的夢!他「砰」地把接收機推進航海桌。紙帶停止了,但密碼鎖上的紅燈立刻亮起。手腕上的振盪器也開始振動。在有信號的時候,只要接收機不打開,振盪器就將一直振動催促收報。振盪器振動的強度並不大,卻非常清晰。振動的時間稍微一長,就分不出是振在腕上還是振在心裡,全身都隨著發抖,如同發生了共振。一直振下去,會把神經和骨骼全都振碎。

  應當有指令!他眼前的黑暗中突然出現一個明亮刺眼的窗,一瞬間清醒過來。僅僅知道死亡沒有意義,他要的是指令,與死亡同樣黑色,不留餘地,同樣無情的指令!臂上的血已經不流了,手蒼白得如同死去的肢體。對準密碼,接收機沿著導軌重新滑出。紅燈滅了,振盪器也即刻停止。積存的紙帶如一條蛇刷地竄出。

  --五--

  又是死亡名單!他把剛剛飛快竄出的那段紙帶從紙帶堆裡抽出。然而一二七結束後緊接著就是一,中間只有一個空格,根本沒有指令!他猛力地倒拽紙帶,查找每個一二七和一之間的空隙,全是只有一個空格。這是一段循環電文,只有死亡名單,沒有指令!紙帶仍然軋軋地向外爬著,只有死亡,死亡,死亡--可他現在要的已不是知道死亡,而是回答死亡!

  打開收音機。全世界電台都在從早到晚談中國。頭條新聞剛剛換上新內容--王鋒被聯合國軍逮捕。丁大海默默聽著,突然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孤獨。雖然出航後王鋒從未跟他聯繫,但無論海底是多麼漆黑一片,他卻一直感到整艘潛艇被托在一隻巨大無邊的手上,一雙眼睛無所不在地看著他,一個神明隨時會給他以指引。現在,他像秤砣一樣滴溜溜地下沉。隨著那隻手、那雙眼睛和那個神明的消失,這艘潛艇和人間失掉了唯一的聯繫,似乎已成為一百二十七個人合葬的棺材,駛上通往陰間之路。

  他想不明白王鋒為什麼只發出一個死亡名單,是沒來得及還是有沒說出的深意?但是有一點很清楚,往下怎麼辦,只能由他自己決定了。

  紙帶軋軋輸出,已經快堆到腰部。他把接收機推進航海桌。紙帶停了。振盪器又開始振動。他摘下手錶,放到桌上。振盪器帶動手錶在桌上跳個不停,活像隻瘋癲的耗子,讓人驚悸心慌。他扣上去一隻水杯,耗子在下面噠噠作響。他咬牙切齒地從臂上撕下一塊帶血的紗布,把錶包了無數層,死死勒住,扣上杯子,再壓上兩本航海手冊,這才總算擺脫了那種夢魘的感覺。

  他把滿地紙帶攏到一起,先用身體壓,再用膝蓋壓,最後團在腳下踩了又踩,踩成硬梆梆的一小砣。他換掉沾滿血跡的衣服,把紙帶塞進廚房旁邊的垃圾處理機,一直守在旁邊,直到紙帶完全被絞成混合在海水裡的紙漿。

  他發出啟航命令。潛艇裡立刻緊張起來。所有人都露出歡欣表情。再這麼待下去,真是要寂寞得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