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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蜜娜
四五个月以前,斯特芬·冯·克里赫参议员的孀妇,约瑟华·冯·克里赫夫人离开了柏林,告别了她丈夫生前任职的地方,带着她的女儿,回到了莱茵河畔的小城,这是她的故乡。她在这里有世代相传的老屋,有公园一般大的花园,花园从山坡上一直伸展到河边,离克里斯托夫家不远。克里斯托夫从顶楼上可以看到阴森森的树枝铺天盖地、伸过墙头,长了苔藓的红色屋顶耸立在万绿丛中。花园右边的山坡上有一条没人走过的小路;只要爬上路边的界石,就可以看到墙内的景色;克里斯托夫自然不肯错过机会。他看见乱草丛生的小径,草坪好像一片旷野,树木枝丫交错,房屋正面刷成白色,但是窗板紧闭。园丁一年来一两回,开窗换气。他一走,大自然就恢复统治,又是一片寂静。
这片寂静给克里斯托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偷偷地爬到他的?望台上;随着他的个子越长越高,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先后都高过了墙头,现在,他只要踮起脚尖,就可以把胳臂伸过墙了。虽然这样站着不太方便,他还是把下巴搁在墙上,又是看,又是听,等黄昏给草坪铺上柔和的金波,在树阴下点燃了发蓝的光焰。他待在那里,忘了一切,一直要听到过路的脚步声才罢。夜里,花园沉浸在香气中:春天是紫丁香,夏天是合欢花,秋天是落叶的气息。克里斯托夫晚上从亲王府回家的时候,不管多么累,也要在门前待上一阵子,如醉如痴地吸进芬芳的香气,再无可奈何地回到他那气味难闻的房间。克里赫家的铁栅门外有一小片空地,石板缝里长出了草,克里斯托夫在他爱玩的时候,也曾在这里玩过。大门左右各有一棵一百多年的老栗子树;祖父常常坐在树下抽烟斗,而栗子就成了孩子们打仗的武器,也是他们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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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他走过小路时,像平常一样,又爬上了界石。他随便看了一眼,正要下来,忽然感到有点异乎寻常。他把眼睛转向屋里,才见窗户都打开了,阳光涌进室内,虽然还不见人,但老屋在沉睡了十五年之后,似乎又醒过来了,还在笑呢。克里斯托夫回家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在餐桌上,他的父亲谈到轰动了街坊邻居的大事:克里赫夫人同女儿回到家乡来了,行李多得你想不到。栗子树中间的空地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瞪着眼睛看卸车。克里斯托夫听了这个消息不免好奇,在他狭窄的生活圈子里,这成了一件大事,他去工作的时候,还根据他父亲的夸夸其谈,想像这个乐园里住的是什么人物。后来工作一忙,他就忘了去想,一直等到晚上回家的时候,这件事才又涌上他的心头;好奇心促使他爬上?望台,看看墙内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看到的只是园中寂静的小径,一动不动的树木仿佛沉睡在落日残照中。过了一会儿,他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好奇的,又沉浸在甜蜜的寂静里。说来奇怪,在界石顶上,他站立不稳,但是这个地方却最宜于他沉思默想。走出了阴暗气闷、面目可憎的街道,见到阳光照耀下的花园,自然令人心荡神驰。他的心灵在和谐的空间自由翱翔,音乐在他身边飘荡,他不禁心醉神迷了……
他就这样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地沉思默想着,也不知道想了多久,因为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忽然,他感到一阵紧张。在他面前,在小径转弯的地方,露出了两个女人的面孔,正瞧着他。一个是穿着黑色丧服的少妇,面目清秀,但是五官搭配不好,头发淡黄,身材高大,态度文雅,头部的姿势显得没精打采,随随便便,瞧着他的眼睛流露出了好意和笑意。另外一个是十五岁的小姑娘,也穿着黑色丧服,女孩子的脸上看得出要傻笑一阵的神气;她站得离母亲稍后一点,母亲不用正眼瞧她,只做了一个手势,叫她不要出声,她就用手遮住口,仿佛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不笑似的。这是一张娇嫩的面孔,脸上白里透出粉红,头发金黄,小鼻子大了一点,小嘴巴又厚了一点,眉目倒是清秀,一头金发梳成辫子,盘在头上,好像一顶王冠,露出了滚圆的脖子,显出了光洁的额头,真是克拉纳赫画上的一张小脸。
克里斯托夫一见这两个人,顿时呆若木鸡。他不但没有跑开,反而像钉在那里一样。一直等到他看见少妇向他走来,脸上挂着半真半假的笑容,他才如梦方醒,连爬带滚地跳下了界石,把围墙上的石灰也带走了一大块。他听见少妇好心好意的声音,亲切地叫他做“孩子!”又听到女儿的一阵笑声,清脆流利,好像鸟鸣。他回到了小路上,膝盖和双手都撑着地,慌张了一秒钟,赶快拔腿就跑,仿佛怕人追似的。他觉得怪不好意思,甚至回到房里,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还感到无地自容。他不敢再走那条小路,惟恐有人埋伏在路上等他。绕不过那座房屋时,他就挨着墙,低着头,连走带跑,也不敢回头看一眼。同时,他却不断想着那两张可爱的脸;他爬上顶楼,脱下了鞋子,免得有人听见;他设法从天窗里遥望克里赫家的房屋和花园,虽然明明知道除了笼罩着房屋的树木和屋顶的烟囱外,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月后,在高级音乐院举办的周末音乐会上,他演奏了一曲有乐队伴奏的钢琴协奏曲。弹到最后一段当中,他一眼看见对面包厢里坐着克里赫夫人和她的女儿,正瞧着他呢。他感到这样意外,几乎没有合上乐队的拍子。接着,他机械地把协奏曲一气呵成。弹完之后,虽然他不敢正眼看对面包厢,却看见了克里赫夫人和小姐在鼓掌,热烈得稍微有点过分,仿佛要吸引他注意似的。他赶快走下舞台。走出剧院时,他看到克里赫夫人似乎在过道上等他。不可能不和她打个照面,然而他却假装没有看见,掉头向后,急急忙忙从剧院侧门溜了出去。过后他又责怪自己;因为他分明知道克里赫夫人对他是一片好意。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从头来过,他也不会有所改变。他甚至怕在街上碰到她。只要远远看见有人像她,他就换条路走,避之惟恐不及。
结果她倒来找他了。
一天上午,他回家吃午餐,路易莎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一个穿花边制服的仆人送来了一封给他的信;她交给他一个黑边的大信封,背面印了克里赫家的纹章。克里斯托夫拆开信来,颤抖地一字一字地读道:
“约瑟华·冯·克里赫夫人谨请宫廷乐师克里斯托夫·克拉夫特先生于本日下午五时半光临品茶。”
“我不去。”克里斯托夫公然说。
“怎么!”路易莎叫道,“我已经说过你会去的了。”
克里斯托夫和母亲吵了起来,怪她不该多管闲事。
“仆人等回信。我说你今天正好有空。五点半你不是没有事吗?”
克里斯托夫生气也没用,他发誓说不去,但是脱不了身。时间一到,他赌气地穿好衣服。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并不反对命运强行做出的安排。
克里赫夫人当然不难认出,音乐会上的小钢琴家,就是那个一头乱发、出现在她家花园墙头的野孩子。她还向邻居打听到,孩子的生活很艰苦,但却没有被困难压倒,因此对他产生了兴趣,还想和他谈谈。
克里斯托夫穿着不合身的礼服,束手束脚,看来像个乡下牧师,走到门口,胆小得有点病态。他硬要骗自己相信:克里赫母女头一次见他的时候,一定来不及记住他的面孔。一个仆人带他走上一条长长的过道,吸音的地毯使他听不到脚步声,他走进了一间玻璃门开向花园的客厅。那天下着小雨,天气有点冷,壁炉里生了火。窗外,可以看见细雨、茫茫轻雾中的树影;窗下坐着两个女人,克里赫夫人膝上放着针线,女儿膝上放着一本书,克里斯托夫进来时,她正在朗读。一看见他,母女两人就交换了一个俏皮的眼色。
“糟糕!她们认出我来了。”克里斯托夫心里想,脸上很难为情。
他用尽了平生的本领,才笨手笨脚地行了个屈膝礼。
克里赫夫人开心地笑了,向他伸出手来。
“你好,亲爱的邻居,”她说,“见到你我真高兴。自从上次在音乐会上听到你演奏之后,我就一直想告诉你,你的琴声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愉快。因为表示感谢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请你来我们家做客,我希望你不会怪我太冒昧了吧。”
这些和和气气的客套话说得这样亲切,虽然也有一点俏皮,但克里斯托夫一听却放了心。
“还好,她们没有认出我来。”他心里想,一块石头落了地。
克里赫夫人指指她的女儿,小姐已经把书关上,很感兴趣地打量克里斯托夫。
“这是我的女儿蜜娜。”她说,“她也很想见你。”
“妈妈,”蜜娜说,“这并不是我们头一次见面。”
她笑起来了。
“原来她们早就认出我来了。”克里斯托夫心里想,顿时脸如土色。
“的确,”克里赫夫人也笑着说,“我们搬回来的那一天,你到我们这里来过。”
一听见这句话,小姑娘大笑起来,而克里斯托夫不知如何是好,蜜娜一见,笑得更加厉害。这是一种不可收拾的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克里赫夫人叫她不要笑,却禁不住自己也笑起来;克里斯托夫虽然不知所措,但连他也受到了笑声的感染。她们的好脾气是招架不住的,他也就不拘礼节了。不料蜜娜喘过气来,问克里斯托夫那天在墙头干什么,他简直窘得无地自容。他越窘,蜜娜越开心,他便结结巴巴,不知所云了。幸亏克里赫夫人来解围,叫人把茶端来,才算把话扯开。
她亲切地问他的生活情况。不过他还不能对答自如。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坐才好,也不知道应该怎样端茶杯,茶才不会溢出来;他以为人家每次给他冲水,加糖,倒牛奶,拿糕点的时候,他都不得不赶快站起来,行礼如仪,连声道谢,但是他的礼服、衬衫的硬领和领带,紧紧箍在身上,好像长了一个硬壳,使他束手束脚,头既不敢向左,也不能向右,而克里赫夫人连珠炮般的问题,丰富多彩的姿态,使他应接不暇;他又觉得蜜娜的眼睛盯着他的脸,他的手,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全副衣装,使他冒出一身冷汗。更糟的是,她们为了希望他放松,克里赫夫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蜜娜还为了寻开心,故意眉目传情,顾盼卖俏,他却反而更紧张了。
结果,她们得到的回答不是简单的客套话,就是鞠躬如也,克里赫夫人一个人挑担子唱独角戏,也唱累了,就请克里斯托夫弹钢琴。克里斯托夫觉得难为情,甚至远远超过了在音乐会上,他弹了莫扎特的柔板乐曲。但恰巧是这种难为情的感觉,还有他在这两个女人身边开始感到的内心不安,加上他胸中洋溢的天然感情使他又是幸福、又是不幸,这些感受和乐曲中表现的天真稚嫩、脉脉含情,完全协调一致,使乐曲增添了青春的魅力。克里赫夫人听了很受感动;她按照社交界的惯例,过分其辞地夸奖了他;然而她的夸奖是真心诚意的,即使有点过分,但从一张可爱的口中说出来,听得也很惬意。调皮的蜜娜没有说话,她惊讶地瞧着这个男青年,说起话来这样笨拙,动起手来却这样灵巧。克里斯托夫感觉到了她们的好意,他不再那么胆小怕羞了。他接着又弹了一支乐曲;然后,转过半身朝着蜜娜,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没有抬起头来。
“这就是我那天在墙头作的曲子。”他怯生生地说。
他弹的是一支小乐曲,灵感的确是在花园墙头得到的,但说实话,并不是他看见蜜娜和克里赫夫人那天晚上,而是好几天以前———但他却偏要自欺欺人,硬说是那一天,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在这一段稍快的行板乐章中,在悠闲平静的节拍里,可以得到清平悦乐的印象,听得到小鸟歌唱,看得到参天大树在落日夕照下沉沉入睡。
两个女听众听得出神。他一弹完,克里赫夫人就照常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双手,热情洋溢地向他道谢。蜜娜也一边鼓掌,一边叫“好”,并且说为了让他再创作一些这样“高级的”曲子,她要在墙边放一把梯子,以便他随时爬上墙头,自由自在地作曲。克里赫夫人叫克里斯托夫不要听蜜娜胡说八道;她请他随时到花园里来,喜欢什么时候来都行,并且加了一句,如果他怕麻烦,可以不必来招呼她们。
“你可以不必来招呼我们。”蜜娜也跟着说,但又好玩地加了一句,“要是你来都不来,那就要小心了。”
她用手指头指指他,假装威吓的神气。
蜜娜并不是迫切地希望克里斯托夫来看她,甚至也不想勉强他按礼节、照规矩办事;不过她喜欢施加一点小小的影响,她女人的本能使她喜欢这样。
克里斯托夫高兴得脸红了。克里赫夫人又和他谈起他母亲,还说以前认识他祖父,她说话这样得体,使他完全心悦诚服。这两个女人的好心好意,深入了他的内心;但这番好意只是社交场上的常规,他却夸大成深情厚谊了。幼稚的心灵容易相信人,他就谈起他将来的打算,他过去吃的苦头。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等到仆人来请用晚餐时,他才吃了一惊,不知如何是好。但克里赫夫人请他共进晚餐,因为他们很快就是、其实现在就是好朋友了,于是他慌乱的心情又变成了欢喜。他的座位安排在母女之间;但是他用餐具的本领,就远远不如弹钢琴了。他在这方面没有受过什么良好的教育,以为在餐桌上主要是吃喝,并不讲究风度。因此,干干净净的蜜娜看着他,不免撅起小嘴,起了反感。
本来吃了晚餐,他就该告辞了。但他却跟着她们进了小客厅,同她们一起坐下,没有走的意思。蜜娜好几次要打呵欠,都压制住了,只好向母亲求救。他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因为他自己陶醉在幸福中,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因为蜜娜瞧着他的时候,眼珠滴溜溜地转,其实这是她的习惯———还因为他一坐下来,就不知道怎样起身告辞。如果不是克里赫夫人和和气气、不拘礼节地打发他走,他真会在那里过一夜的。
他到底走了,心中还带走了克里赫夫人褐色的眼睛和蜜娜蓝色的眼睛发出的温柔光辉;手上还感觉得到如花似玉的手指轻巧娇嫩的接触;鼻子还闻得到一股没有闻过的微妙香味,这种余香缠身,余味不绝,使他如醉如痴,似梦似幻。
两天之后,按照他们商量好的,他又来教蜜娜弹琴。从这时起,他们安排好了,每星期他来两个上午;到了晚上,他还常来演奏,或者谈天。
克里赫夫人很高兴见到他。她人聪明、心眼好。丈夫去世,她才三十五岁;虽然她的身子和心灵都还年轻,但她退出社交生活,并不觉得惋惜,因为她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很容易就离开了社交界,也许是因为她已经享受过浮华生活,并且清楚地认识到,一个女人不能同时既占有过去,又占有现在。她对克里赫先生的怀念,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婚姻是爱情的结合,而是因为她只要求平平静静的终身伴侣关系;她是一个重情轻欲、心安理得的女人。
她一心一意要管好女儿的教育;但是正如她在爱情上是清心寡欲的一样,她的母爱也不过分,没有变成病态,虽然女儿是她惟一的宝贝,虽然她爱女儿惟恐不及,只怕别人来分享她的母女之情。她疼爱蜜娜,对她很了解,对她的缺点看得很清楚,正如她看自己也不戴有色眼镜一样。聪明伶俐,通情达理,她一眼就能看出人的弱点,发现人的荒谬,几乎万无一失;她并没有丝毫坏心眼,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她既爱说爱笑,又宽宏大量,既喜欢取乐,又愿意帮忙。
小克里斯托夫来得正是时候,她的好心好意和批评精神正愁没处用呢。她初来小城的时候,因为新寡,只好离群索居,而克里斯托夫却可以陪她消磨时光。首先,因为他才华出众。她喜欢音乐,虽然不是个音乐家;一听音乐,她的身体和心灵都感到愉快,她的思想懒洋洋地沉浸在一片软绵绵的忧郁之中。她坐在炉边,听克里斯托夫弹琴,手里拿着针线,脸上挂着朦胧的微笑,看手指机械地一来一往,穿针引线,思想如梦似幻,飘浮在悲哀的往事或赏心乐事之间,感到是一种无言的享受。
不过她对音乐的兴趣,并不如对音乐家的大。她人相当聪明,感觉得到克里斯托夫有不同寻常的才能,虽然她说不出他在哪方面超群出众。她既好奇,又高兴地看到,他身上那种神秘的星星之火,怎样发展成为燎原之势。她很快就赏识他的精神品质:正直,勇敢,尤其是吃苦耐劳的精神,在一个孩子身上,更加显得难能可贵。然而,她并不因此而受到蒙蔽,还是一样洞察一切,用细致入微、逢场作戏的眼光来看他。他笨拙的举动,难看的外貌,可笑的小事,都使她觉得有趣;但是她的态度一点也不认真,在她看来,值得认真的事并不多。克里斯托夫可笑的发作、暴躁的性子、古怪的脾气,使她觉得他精神失常,是一个克拉夫特家的好人,音乐高手,但一家人神经都有点毛病。
这种真里有假、假中有真的态度是克里斯托夫看不出来的;他只感到克里赫夫人好心好意的一面。他多么不习惯人家对他好啊!虽然他在王府工作,天天要和上流社会打交道,但可怜的克里斯托夫还只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又没受过良好教育的野孩子。宫廷里的人自私自利,只想从他的才能中捞到好处,在哪方面也不想帮他一点忙。他每天到王府来,坐上琴凳演奏,弹完钢琴就走,别人除了心不在焉地说两句好话,谁也不屑和他谈谈。自从祖父死后,在家里也好,在外面也好,从来没有人想到应该帮助他求学,教他如何做人处世。他既没有知识,又动作粗鲁,这就吃了大亏。他费了心血,流了汗水,想要自学成材,但是徒劳无功。他没有书,没人交谈,没有榜样。他想找个朋友吐吐这口苦水,但也难于开口。即使是对奥托,他也拉不下这个面子来,因为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两句,奥托就露出了高人一头的神气,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就像烧红了的烙铁一样烫人。
但克里赫夫人可不同。她做什么都很自然。不用克里斯托夫开口讨教———他多么怕人伤害他的自尊心啊!———夫人就和和气气、主动地告诉他不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穿衣、用餐、走路、说话,她不让他在态度上、在趣味上,或在语言上犯一点错误,她好心好意的劝告一点也不得罪人,因为她会轻手轻脚、小心在意地对付孩子容易受伤的自尊心。她还教他文学知识,但看起来并不是在上课;他对文学无知得出奇,她却似乎不以为怪;但在另一方面,她也不放过任何机会,平易近人地指出他的错误,仿佛错误人人都犯,不必大惊小怪似的;她并不把知识当做高深莫测的东西来吓唬孩子,而是巧妙地利用晚上在一起的时间,要蜜娜或克里斯托夫朗读几页精彩的历史,或者朗诵德国诗人和外国诗人美丽的诗歌。她把他当做家里人看待,稍微不同的是,这种亲近带有爱护的意味,这是克里斯托夫看不出来的。她甚至连他的衣服也管,给他更新换旧,为他织羊毛围巾,送他一些日用品,送得这样温存体贴,使他一点也不觉得受之有愧。总而言之,她对这些小事都很关心,有几分像一个慈母,其实,照顾孩子是女性的本能,并不一定需要对孩子有特别深的感情。但克里斯托夫却误以为夫人只是对他才这么温存体贴的,所以不免感激涕零了;他这种感恩戴德的心情有时会突然爆发,显得热情奔放,克里赫夫人觉得有点好笑,但并不会不高兴。
他和蜜娜的关系又不同。克里斯托夫头一次来上课时,还陶醉在前一天的回忆里,还忘不了小姑娘的春水秋波,不料这次见到的,却是一个前后判若两人的大小姐,不由得他不大吃一惊。她几乎瞧也不瞧他一眼,也不听他说什么话;如果她抬起头来看他,那冷冰冰的眼色会使他的心都凉了。他翻来覆去地想,什么事得罪了她。其实,他并没有做什么冒犯她的事;蜜娜对他的感情也没有变,今天并不比昨天差,也不比昨天好;两天都是一样。只是蜜娜对他本来就不在乎。头一次见他,不惜露出笑容,那是女孩子要讨好的本性,她喜欢试试自己的魅力;不管碰到什么人,只要她闲得没事,都会一视同仁。但从第二天起,她对这种容易到手的东西,就不再有什么兴趣了。她毫不客气地打量了克里斯托夫一番;觉得他只不过是一个难看的穷小子,没有教养,琴弹得好,但手太粗,在餐桌上用刀的样子简直不堪入目,吃鱼本来只用叉子就行了,他却偏要用刀来切。因此,她对这个人不感兴趣。但她还愿意跟他上钢琴课;甚至降低身份和他同玩,那是因为她暂时找不到玩伴;她虽然不想再做女孩子,但她太旺盛的精力没有地方发泄,像她母亲一样,居丧期间强加给她的限制,使她不能痛快地玩,只好迁就点算了。其实,她并不把克里斯托夫放在心上,她对他的关心,超不过对小猫或小狗;但在她冷若冰霜的时候,偶尔也会眉 目传情,那只是她忘乎所以,或是心不在焉———或是积习难改。在她道是有情却无情的时候,克里斯托夫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其实,她几乎没有看见他,她只是在白日做梦。到了她这个年龄,一个人总喜欢用甜蜜的梦幻来使自己感觉愉快。她经常想到爱情,兴趣很大,好奇心强,其实并不了解,所以才能算是纯洁无邪。再说,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想像中的爱情只能以结婚的形式出现。而她理想中的情人又瞬息万变。有时,她想嫁个中尉军官,有时又想嫁个席勒式的名不虚传的崇高诗人。旧的念头还没打消,又起了新念头;最后的打算和以前的一样值得认真对待,值得坚信不疑。但一碰到有利可图的现实情况,所有的念头都会立刻准备让步。一个思想浪漫的少女,只要有把握抓住一个并不理想的情人,就多么容易忘记她的梦想啊!
不过,自作多情的蜜娜还算冷静。虽然贵族的家世和称号使她感到骄傲,但在灵魂深处,她还是个青春期的德国小家碧玉。
克里斯托夫当然不懂女人复杂的心理,表面比实际更复杂的心理。他常常对这两个漂亮女人的做法感到迷惑不解;不过他对她们的爱使他觉得高兴,甚至她们使他不安,使他有点难过,他也相信她们出自好心,并且尽力说服自己:她们爱他,就像他爱她们一样。一句亲热话,脉脉含情地看他一眼,都会使他心醉神迷。有时还会使他神魂颠倒,甚至忽然一下流出眼泪。
在安静的小客厅里,他们围桌而坐,克里赫夫人离他只有两步远,在灯下缝东西,蜜娜坐他对面,正在读书;他们都不说话,从半开的花园门里,可以看到沙子路在月光下闪闪烁烁;微风吹动树梢,似乎是在窃窃私语……他感到内心洋溢着幸福。突然一下,他无缘无故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跪倒在克里赫夫人跟前,抓住她的手,也不管她手里有没有针,就一个劲儿地吻个不停,用嘴、用脸、用眼睛亲她的手,一边亲一边发出啜泣的声音。蜜娜抬起头来,稍微耸了耸肩,撅了撅嘴。克里赫夫人微微笑了一笑,瞧着这个扑倒在她脚下的大孩子,用另外一只手摸摸他的头,用她亲切而好听的声音,半真半假地说:
“怎么了,大傻瓜?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多么甜蜜的声音,安宁,平静;多么美妙的气氛,没有喊声,没有撞击,没有粗野;这是人生荒漠中的一片绿洲,使生命和万物都灿烂辉煌的英雄之光,读了歌德、席勒、莎士比亚的神圣诗篇后,出现的令人神往的世界,力量的源泉,痛苦和爱情的洪流!……
蜜娜朗读时,低头看着书,对话的生动使她脸上起了一层红晕。她的声音清脆,读到帝王或将士的台词,她就装出煞有介事的口气,朗诵都有一点走音。有时克里赫夫人自己也拿起书来;读到悲剧故事的时候,简直是情真意切;不过她多半是听,仰面躺在长沙发上,膝头放着织不完的针线,脸上露出微笑;她并不是笑书中的人物,因为她读书总是联系自己,想着想着,就笑起来了。
克里斯托夫也读过一两次;但是结果只好半途而废,因为他读起来结结巴巴,含糊不清,该停不停,好像一点也不理解;读到激动人心的地方,他又感动得要流泪,再也读不下去。于是他气得把书扔在桌上;而两个女人却不禁大笑起来……他多么爱她们!他和她们仿佛形影不离,他读的是莎士比亚和歌德写的人物,想到的却是她们的形象,简直是难解难分了。诗人美妙的词句,在他心灵深处引起了热情的震动,对他来说,这却是和第一次朗读诗句的嘴唇分不开的。二十年后,在他重新读到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或者重新听到演奏歌德的《哀格蒙特》序曲时,只要一碰到某些诗句,他就会回想起这些平静的夜晚,这种如梦如醉的幸福,这两张可爱的面孔。
他往往花几个小时看着这两张脸,晚上,在她们朗读的时候;夜里,在床上睁开眼睛做梦的时候;白天,在乐谱架前出神,或者是半闭着眼睛机械地演奏的时候。他对母女两人都天真无邪地脉脉含情;他并不懂得什么是爱,却自以为已经坠入了情网。但他搞不清楚自己爱的到底是母亲,还是女儿。他认真地考虑了一番,还是得不出结论。然而,他又觉得非在她们两个中间挑一个不可,于是就挑了克里赫夫人。的确,打定主意之后,他觉得他爱的真是母亲。他爱她灵活的眼睛,嘴唇半开时心不在焉的微笑,显得年轻漂亮的额头,分向一侧的光滑柔润的头发,朦胧的话音里夹杂着一声轻咳,母亲般的双手,落落大方的举止,看不透的心灵。有时她坐在他身边,好心好意地给他解释他不懂的地方,他高兴得都颤抖了;有时她把手放在克里斯托夫肩上,他感觉得到她手指的温暖,抚摩着他脸孔的气息,闻得到她身上的香味;他如醉如痴地听着,其实并没有想到书中的人物,也没有听懂一句话。她发现了,就要他复述她讲过的内容,他却哑口无言;于是她又气又笑,把他的头按到书上,说他永远是一头小驴子。他却回答说,只要是做“她”的小驴子,只要不把他打发走,那做驴子也不要紧。她假意说那怎么行?然后又自己转圜,说虽然他是一头难看的小驴子,而且很蠢,她还是答应不把他赶走,甚至还喜欢他呢!其实他什么都不行,不过至少他还不是一个坏蛋。于是他们两个都笑了起来,沉浸在欢乐中。
克里斯托夫发现自己爱的是克里赫夫人之后,就对蜜娜疏远了。她冷淡的样子,瞧不起人的神气,开始使他恼火;他们见面越多,他的胆就越大,对她的态度也越随便,甚至不再隐瞒他的坏脾气了。她喜欢逗弄他,他也就给她颜色看。他们说些不好听的话,听得克里赫夫人只是笑。克里斯托夫在斗嘴时占不了上风,有时气嘟嘟地跑了出来,以为蜜娜真是可恨。他心里暗想,他到她家里去,其实只是看在克里赫夫人分上。
他照常教她弹钢琴。一星期来两次,从早上九点钟到十点钟,他听她练习音阶等等。练琴的地方是蜜娜的书房。房里摆的东西稀奇古怪,有趣地如实反映了小姐的头脑里五颜六色的大杂烩。
桌上摆了一个玩具乐队,乐师都是雕塑的小猫,有的拉小提琴,有的拉大提琴,还有一面小镜子,一些化妆用品和文具,却都摆得井井有条。架子上摆着音乐家的半身塑像:愁眉苦脸的贝多芬,头戴便帽的瓦格纳,还有教皇宫美术馆复制的阿波罗神像。壁炉架上放了一只青蛙,在抽芦苇做成的烟斗,旁边放了一把纸扇,上面画了拜罗伊特剧院的全景。在两层书架上摆了几本书:鲁布克、蒙森、席勒、于勒·凡尔纳、蒙田等的作品,还有一本《无家可归》。在墙上挂着西斯廷教堂的《圣母像》和海高玛作品的大幅照片,照片框上饰有蓝、绿丝带。此外,还有一张瑞士旅馆的风景照,摆在一个银色木框里;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到处都是形形色色的照片,有军官、歌星、乐队指挥、女朋友,照片上都题了诗,至少,德国人公认题词也算诗。在房子中间的大理石柱上,君临一切的是长着络腮胡子的勃拉姆斯的半身塑像;在钢琴上方,用线挂着几只丝绒做的小猴子,和“纱笼”舞会上的小纪念品,在空中晃荡。
蜜娜老是迟到,眼睛睡得还有一点浮肿,样子像在赌气;她甚至懒得和克里斯托夫握手,只冷冷地问一声好,就不再说话,板着脸孔,摆着架子,坐到琴凳上去。她一个人弹琴时,倒是喜欢没完没了地练习音阶,因为这样可以悠闲自在地延长她迷离恍惚、半睡半醒的梦境。但克里斯托夫偏要她专心致志练习那些难弹的音阶,她一赌气,能弹得多糟,就弹得多糟。她懂得音乐,但不喜欢音乐,德国女人大半如此。但也像大半德国女人一样,她以为自己应该喜欢音乐,所以学起琴来还算自觉,只是有时起了鬼主意,就会气得老师发疯。老师更气的是她弹琴时冷冰冰的、满不在乎的态度。最气的是,她自作多情,弹出了有形式而无内容的音乐。
小克里斯托夫坐在她旁边,对她并不客气。他从不说一句好话,离好话简直有十万八千里。她记了恨,老师的批评,没有一句她不回嘴的。无论他说什么,她总要争辩一番;明明是她错了,也硬说是照谱弹的。他一恼火。两个人就舌剑唇枪,斗起嘴来。她低头看着键盘,却偷偷地瞧克里斯托夫,故意气他,自己开心。练习太单凋了,她要消愁解闷,就想出了一些无聊的小花招,目的不过是要打断功课,气气克里斯托夫。她假装喉咙哽住了,要人关心;或者是要咳嗽一阵,再不然就是心血来潮,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吩咐女仆。克里斯托夫明知道这是她搞的鬼把戏;蜜娜也知道克里斯托夫明白她在捣鬼,但他无可奈何,不能当面揭穿她,于是她心中暗喜,自以为得计。
一天,她又故伎重演,委靡不振地咳了一阵子,用手帕遮住嘴,仿佛透不过气来似的,一面却用眼角偷看有苦说不出的克里斯托夫。忽然她灵机一动,把手帕掉到地上,让克里斯托夫不好意思不捡起来。他捡是捡了,但脸色非常难看。她摆出贵夫人洋洋得意的架子,赏了他一声“谢谢!”气得他几乎要发作。
她认为这样太好玩了,只玩一回太不过瘾。于是第二天又重新来过。不料这一回克里斯托夫却动也不动,心里正在火冒三丈。她等了一会儿,然后大声地说:
“请把我的手帕捡起来,好吗?”
克里斯托夫按捺不住了。
“我不是你的佣人!”他粗鲁地答道,“你自己捡吧!”
蜜娜气得话也说不出,突然一下站了起来,使琴凳翻了个倒栽葱。
“嘿!这太过分了。”她气得啪哒啪哒地敲了敲键盘,就出去了。
克里斯托夫还在等她。但是她没有回来。他感到很惭愧,觉得自己的行为像个下等人。因此他一筹莫展,蜜娜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但他只怕蜜娜告诉母亲,怕克里赫夫人对他生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因为他虽然后悔不该那样粗鲁,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肯求人原谅。
第二天他碰碰运气,又去教课,以为蜜娜大约不会来了。不料蜜娜太傲气,不肯在母亲面前丢脸,说出去自己也不能问心无愧,所以还是来上课了,不过让他比平时多等了五分钟,一来就笔直走向钢琴,直挺挺、硬邦邦地坐在琴凳上,头也不回,话也不说,仿佛克里斯托夫不存在似的。虽然如此,她还是照旧上课,以后也照上不误,因为她知道得很清楚,克里斯托夫在音乐方面还是有一手的,而她自己学琴,也要弹得够格,否则,就不像一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了,但她自己认为是个名门淑女。
其实,她是在折磨自己!他们两个是在互相折磨!
三月里一个雾蒙蒙的早上,鹅毛般的小雪片在灰色的天空中飞舞,他们两个在书房里。天色不够明亮。蜜娜还是老脾气,弹错了一个音硬不承认,偏要说:“乐谱上是这样写的。”克里斯托夫分明知道她说的是假话,还是弯下腰去好把这段乐谱看看清楚。她的一只手放在乐谱架上,甚至动也懒得挪动。他的嘴唇离这只手很近。他要看清乐谱,但看不清,他眼前出现了什么东西,柔嫩,光滑,好像花瓣似的。忽然一下,他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却紧紧地把嘴唇贴在这只小手上。
他们两个都紧张了一下。他把身子往后一退,她也把手缩了回去,两个脸都红了。他们不再说一句话,互相也不再望一眼。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她又接着弹起琴来;她的胸脯在轻微地起伏,仿佛受到了压力,琴也连连弹错。他却没有发现,他比她更慌张,太阳穴在乱跳,什么也听不见,为了避免不说话的尴尬场面,他用哽住了的声音随便挑了几个错。他心里想,在蜜娜眼里看来,他自己这一下是彻底完蛋了。他觉得很窘,认为自己刚才做的事又粗鲁,又愚蠢。下课的时间到了,他离开蜜娜,瞧也没瞧她,甚至连起码的礼节也忘了。她却并不怪他。她不再觉得克里斯托夫没有教养;如果她弹琴老出错,那是因为她不断地从眼角偷偷瞧他,她又惊讶,又好奇,头一回对他有了好感。
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不再像平常那样去找母亲,而是关起房门,寻思这件意外的事。她微微咬着嘴唇,沉思默想。她自鸣得意地看着镜中的面孔,回忆起刚才这一场,微微一笑,脸就红了。午餐时,她有说有笑。餐后,她不出去,在客厅里待了好久;手里拿着针线,但还绣不到十针就要出差错;不过这有什么要紧!她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背朝着母亲,暗暗微笑;有时需要放松一下,就在房里跳上跳下,高声歌唱。克里赫夫人觉得莫名其妙,叫她做小疯子。蜜娜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又是笑,又是吻,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
晚上,回到房里,她要等好久才上床。她老是照镜子,回想早上的事,想来想去总是老一套,结果什么也不想了。她慢慢地脱衣服,脱脱停停,坐在床上,回想克里斯托夫的样子,出现的却是一个她想像中的克里斯托夫;现在,他似乎不那么难看了。她熄了床头灯躺下。十分钟后,她忽然又想起了早上那一场,不禁笑出声来。母亲被惊动了,她悄悄地起来,轻轻打开房门,以为女儿不听话,又在床上偷看小说。不料蜜娜静静地躺着,眼睛大张着,房里只有一盏昏暗的长明灯。
“你怎么啦?”母亲问道,“什么事这样高兴?”
“没什么,”蜜娜正经地回答,“我在自思自想。”
“你倒会给自己做伴。不过,现在该睡觉了。”
“好的,妈妈。”蜜娜顺着嘴说。
她心里却在抱怨:
“你快走吧!快走吧!”
直到房门关上,她又能回味她的梦想了。她陷入了软绵绵的半睡状态。快睡着了,她又高兴得惊醒过来:
“他爱我……多快活啊!他真好,还懂得爱我!……我多么爱他啊!”
她吻了一下枕头,立刻就睡着了。
这两个孩子下一次再见面时,克里斯托夫看到蜜娜和蔼的态度,感到意外。她先向他问好,问他身体怎么样,声音非常温柔;她坐到钢琴前,样子很听话,很谦虚,好像天使下凡。她不再像调皮的女学生那样随心所欲,而是认真听克里斯托夫的指点,承认他说得对,如果她弹错了,立刻自怨自艾地叫起来,并且尽力改正。克里斯托夫摸不着头脑。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不但是琴弹得更好了,而且也更喜欢音乐了。虽然克里斯托夫从来不吹捧人,也不得不说她几句好话。她满意得脸红了,用水汪汪的眼睛瞧着他,表示感谢。她不惜时间为他打扮;她扎颜色与众不同的丝带;她老对克里斯托夫微笑,眼睛流露出怜爱之意,他并不喜欢这一套,这即使他恼火,却又使他动心。现在,轮到她来找他谈话了,不过内容并不幼稚,而是一本正经,引用诗人的名句,口气有点卖弄,也有一点自负。他呢,不太回答,感到不大自在,这个新的蜜娜他不认识,使他惊讶,使他不安。
她一直在观察他。她在等待……等待什么?她自己知道吗?……她在等他再亲她一次———他却小心在意,不再轻举妄动,认为上次行为粗野,现在似乎连想也不敢想了。她有点恼火;一天,他静静地坐着,离她那危险的小手有一段安全的距离,不料她等得不耐烦,还没有思考就行动起来,把她的小手一直送到他的嘴边。他吓慌了,又气又羞。但他还是吻了她的手,并且很有感情。这种大胆放肆虽然并不做作,还是使他恼火,几乎要丢下蜜娜不管了。
但是谈何容易!其实,他已经陷入了罗网。杂乱无章的思想在他头脑里奔腾起伏,他也搞不清楚。就像山谷里升起的茫茫大雾,他心里涌起了迷迷糊糊的念头。他在爱情的迷雾中失去了方向,就漫无目标,向四面八方寻找出路;但他转来转去,万转不离其宗,总也离不开一个朦胧的念头,一个神秘的欲望,又可怕、又可爱的欲望,就像飞蛾离不开灯火一样。这是盲目的自然力,忽然火山爆发了……
他们经过了一个等待阶段。两个人互相观察,都想得到对方,又都害怕对方。他们感到不安。然而他们依然斗气、怄气,不过不再像以前那么亲热了。他们不再说话。每个人都在不声不响地忙着建立自己的爱情。
爱情有一种奇妙的作用,能使过去的事变得可爱。克里斯托夫一发现自己爱上了蜜娜,同时发现爱情并不是从那天才开始的,他早就爱上她了。三个月来,他们几乎每天见面,但他从来没想到过去爱蜜娜。今天他一爱上了她,他却绝对相信,他一直是爱她的。
到底发现了他爱的是谁,这对他是件好事。很久以来他就需要爱情,但不知道意中人是谁!这就好比一个浑身不舒服的病人,说不出病在哪里,忽然发现了病痛所在,虽然痛得厉害,毕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漫无目标的爱情是最折磨人的,它啃噬人的心,消耗人的精力。有了意中人的爱情会使人精神紧张,心灵劳累;但起码你知道为谁憔悴。随便什么痛苦都比空虚好!
虽然克里斯托夫很有理由相信:蜜娜绝不是不在乎他,但他还是折磨自己,以为她瞧他不起。其实,他们两个从来没有互相了解过;尤其是到了今天,他们对彼此的了解更加模糊,他们的了解是一系列想像的产物,无奇不有,前后矛盾,并不是个统一体,因为他们总走极端,两人不见面时,就把对方想像得不能再好了;两人在一起时,又把对方的缺点无限地夸大。不管见面不见面,他们都在自欺欺人。
他们并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对克里斯托夫来说,爱情表现的形式是如饥似渴地需要温存体贴,强烈需要,绝对需要,这种感情从小在他心中燃烧,他也要求别人有同样的感情,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他都要把感情强加于人。这种强横霸道的欲望需要自己和别人———也许尤其是别人———做出彻底的牺牲,有时,这种欲望中还掺杂着一些如云似雾、朦胧而粗野的念头,使他头晕眼花,莫名其妙。而蜜娜呢,她特别好奇,喜欢有离奇的浪漫史,要从爱情中得到最大的快乐,来满足她的虚荣心和自作多情,她真心实意地欺骗自己,以为自己真个多情。其实,他们的爱情大半是从书上学来的。他们记住了读过的小说,就把自己并没有的感情当成自己的了。
不过时间一到,这些自欺欺人的谎话,这些自我中心的想法,一碰到爱情神圣的光辉,就要烟消云散了。时间只要一天,一个小时,永恒的几秒钟……而且来得这样意外!……
有一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闲谈。客厅越来越暗。他们谈的话也越来越严肃。他们居然谈到生死、有限和无限。这个范围太大,他们的感性知识太少。蜜娜埋怨生活孤独,这自然引起了克里斯托夫的反驳,说她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孤独。
“不对,”她摇摇她的小脑袋说,“这些都是空话。每个人都只为自己活着,没有人关心你,没有人真爱你。”
一阵静默。
“那我呢?”克里斯托夫忽然迸出了一句,感情激动得脸都发白了。
门打开了。他们两个都往后退。克里赫夫人走了进来。克里斯托夫赶快装作看书,但是书却拿倒了。蜜娜低头干针线活,针却戳了手指。
整个晚上,他们不再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两个人也怕这种机会。克里赫夫人站起来,要去隔壁房间里找东西,蜜娜向来不主动帮忙的,这回却破了例,抢着去拿;克里斯托夫等她一走,也就起身回家,免得和她告别。
第二天,他们再见面时,都急着想接上打断了的话头,但却接不下去。其实机会不少。他们跟着克里赫夫人去散步,有机会随便谈谈。但克里斯托夫不好开口;他心里很难受,就在路上尽量离开蜜娜。她假装没注意他不礼貌的行动;但这刺伤了她的心,她甚至怒形于色了。等到克里斯托夫勉强拼凑了几句话来说,她只是冷冰冰地听着,害得他几乎没有勇气把话说完。散步完了,时间过了,他又懊悔没有好好利用时间。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的误解却越来越深。他们甚至怀疑那天晚上是做了一场梦。蜜娜怨恨克里斯托夫。克里斯托夫害怕单独和她见面。他们甚至比以前更生分了。
有一天,整个上午下雨,半个下午还在下雨。他们关在屋子里,都不说话,只有看书,打呵欠,瞧瞧窗外;两个人都觉得无聊,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到四点钟,天转晴了。他们跑到花园里去。两人靠着花坛,瞧着下面斜坡上的青草,一直绿到河边。大地上水气氤氲,阳光下烟雾腾腾;青草上的水珠闪闪发亮;潮湿的泥土味和百花的香气混成一片;在他们周围嗡嗡地飞着一群金黄色的蜜蜂。他们肩并肩地站着,但都不瞧对方一眼;他们不忍心打破这片沉默。一只笨拙的蜜蜂飞上一串紫藤花,花上的水珠像一阵小雨洒在蜜娜身上。他们同时笑了起来;两人之间的怨气立刻烟消云散,他们觉得彼此是好朋友,但还不瞧对方一眼。
忽然之间,她头也不转,就拉住他的手说:
“来吧!”
她拉着他跑上了一个迷宫般的小树林,小路两边种了黄杨树,树枝交叉成了个圆屋顶。他们爬上了小土坡,又在湿润的土地上滑来滑去,震动得两边的树枝把水珠洒在他们身上。快到坡顶的时候,她站住来歇口气。
“等一等……等一等……”她低声说,想要喘过气来。
他瞧着她。她却瞧着另外一个方向,笑眯眯,喘吁吁,嘴唇半开半闭,颤抖的手捏在克里斯托夫的手里。他们从紧贴的巴掌和交叉的手指上,感觉得到他们的心跳得厉害。在他们周围是一片寂静。树枝上吐出的金黄色嫩芽在阳光下哆嗦;树叶上洒下的一阵细雨发出银铃般的响声;燕子的尖叫声划破了天空。
她向他转过头来,比闪电还快。她搂住他的脖子,投入他的怀抱。
“蜜娜!蜜娜!亲爱的!……”
他们坐在一条潮湿的木凳上。他们沉浸在爱情中,温柔的、深刻的、荒谬的爱情。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不再自私,不再虚荣,不再算计。灵魂中的阴影都给爱情的春风吹到九霄云外去了。“爱吧,爱吧。”他们笑中含泪的眼睛这样说。这个冷冰冰、卖风情的少女,这个骄傲的少男,都强烈需要为对方献身、受苦,甚至牺牲。他们不再认识自己,他们已经脱胎换骨;一切都已改变,他们的心灵、面孔、眼睛,都发射出动人的仁爱之光。这是纯洁、无我、舍生的片刻,人生一去不复返的片刻!
他们欣喜若狂,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话,做出了天长地久、永不分离的诺言,又是拥抱,又是亲吻,神魂颠倒,前言不对后语,忽然,他们发现天色晚了,就手牵着手跑回去,在狭窄的小路上几乎跌倒,或者撞在树上,但是不觉得痛,也看不清,他们陶醉在欢乐中。
离开蜜娜之后,他没有回家去,反正回家也睡不着。他出了城,穿过田野,在黑夜里漫步。空气新鲜,乡下没有人,黑??、空荡荡的。一只猫头鹰发出令人心寒、冷飕飕的叫声。他好像在梦游似的。他走过葡萄田,爬上一座山冈。城里的点点灯火在平地上颤抖,阴暗的天上闪烁着点点星光。他坐在路边的墙上,忽然心情激动得流下泪来。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太幸福了;而太快活往往是悲喜交集的;他对幸福既有感恩的心情,又掺杂着对不幸的怜悯,对事物的无常他感到忧郁而体谅,对人生他又感到陶醉。他幸福得流下了眼泪,在泪水中他又闭目入睡了。等到他醒来时,依稀已是黎明。河面上升起了白茫茫的晨雾,笼罩着河边的小城,而蜜娜正在城里睡觉,她的身子给疲倦压垮了,但她心里却闪烁着幸福的微笑。
早上,他们又在花园里见面,又一次谈情说爱;但是已经不像头一天那样不自觉,那么不自然了。她有一点像在扮演情人;他虽然更真诚,也是在演一个角色。他们谈到未来的生活。他说可惜他家庭太穷,地位太低。她装得慷慨大方,并且洋洋得意。她说她不在乎钱。这话倒也不假,因为她从来不缺钱用,所以对钱并不了解。他说他要做一个大艺术家;她觉得很有趣,像小说一样美。她认为做一个真正的情人是她的义务。她对他念诗,自作多情。他也受到感染,开始注意打扮,却打扮得更可笑;并且注意谈吐,谈话反而显得做作。克里赫夫人看了好笑,不知道他怎么变得这样蠢的。
然而他们也有富于诗意、不可言传的时刻。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这些时刻就像忽然穿过云雾的阳光。其实,这不过是一个眼色,一个手势,一句并无深意的话,却会使他们心里洋溢着幸福。这不过是晚上在不明亮的楼梯口说声:“再见!”在半明半暗中探索猜测的眼光,手碰到手的震动,说话声音的颤抖,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到了夜里都会涌上心头;在他们睡得不稳的时候,每小时的钟声都会把他们惊醒,在他们的心像涓涓流水般唱着“他爱我”的时候,都会想起这些时刻。
他们发现了事物的魅力。春天的微笑包含着妙不可言的温情。天上的光彩,软绵绵的空气,都是他们没有欣赏过的。整个城市,红色的屋顶,古老的墙壁,凹凸不平的铺石路,都披上了迷人的外衣,亲切而又动人。夜里,大家都睡了,蜜娜却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在窗前,半睡半醒,如醉如痴,焦急不安。下午,他没有来的时候,她就坐在秋千架上做白日梦,一本书还放在膝头,眼睛半开半闭,懒洋洋,美滋滋的,似睡非睡,身子和心灵都沉浸在春天的气息里。现在,她一弹琴就是几个小时,翻来覆去,耐心细致地弹些和弦或章节,别人听了气得无可奈何,她自己却感动得脸色发白,浑身冰凉。听到舒曼的音乐,她会哭了起来。她对人都是一片好心,充满了同情;他也和她一样。他们碰到穷人,就偷偷地给一点钱,然后互相交换一个同情的眼光,两个人都因为有这一片好心而感到幸福。
说实话,他们的好心好意只是断断续续的。蜜娜忽然一下发现了她家的老妈子弗里达生活多么可怜,她还在母亲小时候就来这家里干活,一直勤勤恳恳。弗里达那时正在厨房里缝补衣服,她就跑去搂住老女仆的脖子亲热,吓了她一大跳。但是两个小时之后,她一拉铃,弗里达没有立刻赶到,她说起话来,又发小姐的脾气了。而克里斯托夫虽然热爱人类,甚至宁愿绕路也不肯踩死一只蚂蚁,但对自己家里人都很冷漠。说也奇怪,他对别人越好,对自己家里人反倒越是冷冰冰、干巴巴的;他不太想到他们,谈起话来总是有一句、没一句,看到他们就生厌。他们两个人的好心好意原来都是感情过剩,发泄起来就不可收拾,碰到谁就施舍给谁。但一发泄之后,他们反倒比平常更自私了;因为他们头脑里只有一个中心,而一切都得围绕这个中心转移。
这个少女的面孔在克里斯托夫的生活中占了多大的地位啊!他在花园里找她,远远地看见她的小白裙时,在戏院楼下包厢里等她们来,听见包厢门开,传来他熟悉的笑声时,或者是在陌生人的谈话中听到克里赫的名字时,他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啊!他的脸有时发白,有时通红;有几分钟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然后,血涌上来,奔腾咆哮,无以名状的力量,在全身发起了攻击。
这个天真活泼、喜欢声色的德国少女会耍花招。她把戒指放在一层面粉上,要他们两个一先一后用牙齿咬起戒指来,但是鼻子不许沾白。要不然,她就用根绳子穿过一块饼干中心的圆孔,两个人各用嘴咬住绳子的一头,然后尽快把绳子吃到嘴里,看谁先咬到饼干。他们的脸越来越近,呼吸打成一片,嘴唇碰到嘴唇,两人假惺惺地笑了起来,其实,他们的手都凉了。克里斯托夫感到真想咬她一口,叫她痛一下;他就忽然向后一仰,但她还在笑个不停,样子有点勉强。他们又都转过身去,假装并不在乎,暗中却在偷看对方。
这些令人心烦意乱的玩意儿,对他们既有吸引力,又使他们不安。克里斯托夫怕这一套,他宁愿有克里赫夫人或者别人在场,使他们束手束脚反倒好些。其实,第三者在场并不会打断情人心灵的交流;外界的限制反而使情人更抓紧机会,更觉得甜蜜的交流难得。那时,他们之间的一切似乎都有了说不完的意义:一句话,一抿嘴,一眨眼,在别人看来平淡无奇,却揭示了他们心灵深处新奇而丰富的宝藏。只有他们自己看得见;至少他们认为是这样,并且发出了会心的微笑,为他们的小秘密而得意。一听他们谈话,别人会觉得不过是客厅里说的那一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但在他们听来,这却是永远唱不完的情歌。他们看得出对方的眉目和声音所传达的情意,转瞬即逝的情意,就像书上的白纸黑字一样;他们甚至闭着眼睛也看得见,因为他们只要扪心自问,就可以听到对方心里的回声。他们对生活,对幸福,对自己,都充满了无限的信心。他们的希望无穷无尽。他们相爱,爱得幸福,没有一点阴影,没有丝毫怀疑,对于未来没有任何恐惧。这是春天独有的明朗平静!天空中没有一片浮云。万古长青的信心似乎永远不会枯萎。无穷的欢乐似乎是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他们是在生活,还是在做梦呢?当然是做梦。因为现实的生活和他们的梦毫无相同之处。的确毫无相同之处,除非你说,在这个神魂颠倒的时刻,他们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梦,他们的生命已经融化在爱情的呼吸中。
克里赫夫人并没有花很长的时间就看穿了他们弄巧成拙的小把戏。一天,蜜娜和克里斯托夫谈话的时候,身子靠近得超过了常规,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们两个赶快慌张地分开,但是来不及了。母亲出乎意料地走了进来,女儿心里不免猜疑:母亲已经有几分知情。克里赫夫人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的样子。蜜娜几乎有点失望。她喜欢和母亲作对,那看起来才像小说呢。
母亲偏偏不给她机会;她太聪明了,不会为这种小事感到不安。但在蜜娜面前,她再谈到克里斯托夫的时候,说的正面话就要从反面听,她并且毫不客气地揭露他可笑的地方,几句话就使得他体无完肤。她这样干并不必煞费心计,只要顺着本性去做,保准不错。女人天生的靠不住,但她会保护自己不吃亏。蜜娜虽然顶嘴、赌气,说些不中听的话,坚决否认母亲说得有理,但没有用,她越反驳,越证明母亲说得对,克里赫夫人毫不留情,一句话就能击中要害。克里斯托夫的鞋子太大,衣服太难看,帽子没刷干净,口音土里土气,行礼的样子太可笑,哇啦哇啦的声音太粗俗,只要是伤害蜜娜自尊心的话,一句也不会漏掉;说的时候随随便便,绝不是鸡蛋里挑骨头;蜜娜听得恼火,张牙舞爪正要反驳,克里赫夫人却轻描淡写地换了话题。但是一箭正中红心,蜜娜已经受伤了。
她开始用严厉的眼光来看克里斯托夫。他模糊地有点感觉到了,就心情不安地问道:
“为什么这样看我?”
她答道:
“什么也不为。”
但过了一会儿,他正在高兴的劲头上,她却劈面泼上一盆冷水,说他笑得太闹了。他立刻泄了气,从来没想到在她面前要检点,不能放声大笑;于是他就没精打采。有时他谈话得意忘形,她却满不在乎地打断他的话头,不是挑剔他的打扮,就是盛气凌人、卖弄自己,指出他的用语不当。他气得不想再开口,有时非常恼火。过后,他又自我安慰说:这表明蜜娜对他关心;她也这样自欺欺人。他虚下心来,设法表现得好一些。蜜娜并不买他的账,以为他还是依然故我。
但他来不及发现她内心的变化。复活节到了,蜜娜要随母亲去魏玛一带访问亲友。
分别前的一个星期,他们又恢复了以前的亲热。蜜娜除了有时急得不耐烦之外,比以前更重情了。离别前夕,他们在花园里散步,依依不舍,只恨时间太短;她把克里斯托夫拉到一个绿阴棚下,把一个香囊挂在他颈上,囊中有她的一绺头发;他们又重复了天长地久的誓言,保证每天都要写一封信;并且在天上选定了一颗星,约好每天晚上两人同时遥望,寄托相思之情。
生离死别的日子到了。夜里,他至少想了十次:“明天这时,她人在哪里呢?”早晨又想:“现在,她还在这里。到了晚上……”他迫不及待,不到八点钟就去看她。她还没有起床。他想去花园里散步,但还没走到就回来了。过道里堆满了大小行李;他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留心听开门的声音,楼板的响动,想听出楼上的脚步声。克里赫夫人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微笑,寻开心似的招呼了他一声,没有打住,又走过去了。最后出现的是蜜娜,她的脸发白,眼睛浮肿;她和他一样,昨夜都没睡好。她吩咐仆人干活,显得很忙:一边对老弗里达说话,一边和克里斯托夫握手。她已经准备动身了。克里赫夫人又走回来。她们一起商量帽盒子的事。蜜娜似乎没有注意到克里斯托夫,他站在钢琴旁边,像一个被人遗忘的可怜虫。她同母亲出去后,又走进来;在门口还高声对克里赫夫人说了几句话。她一进来就把门关上。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她向着他跑了过来,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隔壁窗户紧闭的小客厅去。那时,她猛然一下把自己的脸贴在克里斯托夫的脸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狂热地吻抱他。她一边哭,一边问道:
“你答应我,你答应永远爱我吗?”
他们两个低声啜泣,抽抽噎噎地尽力压制自己,免得人家听见。一听见有人来他们就赶快分开。蜜娜擦擦眼睛,在仆人面前,又摆出小主人的架子;不过她的声音还是有点颤抖。
他偷偷地捡起了她掉在地上的手帕,手帕又脏又皱,给眼泪浸湿了。
他陪母女两人坐车到车站去。两个少年面对面地坐着,却不敢看对方一眼,生怕流出泪来。他们偷偷地摸对方的手,并且紧紧地捏着,把手都捏痛了。克里赫夫人和和气气、高深莫测地瞧着他们,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最后,时间到了。克里斯托夫站在车厢门外,火车一开动,他就跟着火车跑,眼睛只管盯着蜜娜,别的什么都看不见,撞在铁路职工身上,一直等到火车开过去了,他还在跑。一直跑到火车看不见了,他才站住,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发现自己在车站的月台上,周围都是一些不相干的人。他回到家里,侥幸家里人都出去了;整个上午,他一个人在哭。
他头一次尝到离别的痛苦。这对于情人的心都是忍受不了的折磨。世界空虚了,生活空虚了,一切都空虚了。连呼吸也困难;仿佛是临终的挣扎。尤其是周围留下了情人的足迹,身边的东西都不断地使你想起她,你还生活在你们共同生活过的熟悉环境中,现在物是人非,你怎能不触景生情,念念不忘已经消逝了的幸福?这就好比脚底下裂开了一个无底深渊,你歪歪倒倒,头昏眼花,就要掉下去,果然掉下去了。你以为迎面看见了死亡。你的确看见了死亡,因为生离就是死别的一副面具。你活生生地和心爱的人分开,也就和生命分开了,剩下的只是一个黑洞,一片空虚。
克里斯托夫重游他们喜爱的地方,没有重温旧情,而是感到痛苦。克里赫夫人把花园的钥匙留给了他,在她们走后,他还可以进去散步。他当天就去旧地重游,但难过得几乎透不出气来。他以为一去会找到离人的点滴踪影,不料踪影太多,几乎笼罩了所有的草坪;在每一条小路转弯的地方,他都期待她的影子出现;他明知道她不会来,却偏要折磨自己,相信她会,他竭力寻找往事的痕迹,走上迷宫般的小路,紫藤纵横的花坛,绿阴棚下的长凳;他像个虐待狂似的翻来覆去地说:“一个星期以前……三天以前……昨天,就是昨天,她还在这里……甚至早上……”这些思想在他心上划出了一道道犁沟,痛得他出不了气,几乎到了死亡的边缘,他才不得不罢休。他的痛苦中还掺杂了愤怒,恨自己浪费了大好时光,没有充分利用。这么多分分秒秒,这么多时时刻刻,他享受了无穷无尽的幸福,可以看到她的面孔,呼吸她吐出的空气,用她的生命来丰富自己的生命!而他却身在福中不知福!他让时光白白地流失,没有品尝这千金难买的一分一秒!而现在呢!……现在已晚了……无法弥补!无法弥补了!
他回到家里。他觉得家里的人讨厌。他看不惯他们的脸孔、姿态,听不得他们无聊的谈话,他们和头一天,前几天一样,和她在的时候一样。他们的生活一如既往,似乎不知道他们身边发生了这么不幸的事。整个小城都是一样。大家照常各管各的,笑呀,闹呀,忙呀;蟋蟀照常唱歌,太阳照常发光。他恨大家,他恨一切,他觉得整个宇宙太自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其实,他比整个宇宙都更自私。在他看来,不再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不再有好心好意。他也不再爱什么人了。
他过了几天可悲的生活。他像机器一样恢复了工作;但他不再有勇气生活下去了。
一天晚上,他和家里人围着餐桌,一句话也不说,一肚子的闷气,邮差敲门,给了他一封信。他还没看字迹,心里就知道是谁写来的了。四双眼睛都盯着他,带着多管闲事的好奇心,他们等他读信,希望这封信能给他们消愁解闷,使他们暂时脱离习以为常的无聊生活。他却把信放在盘子旁边,硬着头皮不去拆开,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已经知道信的内容。两个弟弟着急了,他们不相信,一直在察言观色,使他晚餐时如坐针毡。餐后他才得脱身,一个人回到房里,把门关上。他的心跳得这样厉害,拆信时,几乎把信纸撕破了。他的手在哆嗦,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等到他读了几个字,担心就成了开心。
这是几行非常亲热的话。蜜娜是偷偷地给他写的。她叫他做“亲爱的克里斯德兰”,告诉他她老是哭,每天晚上都望着那颗星。她去过法兰克福,那是一个大城市,有漂亮的大商店,不过她并不在乎,因为她心里只想着他。她提醒他发过的誓言,说过要对她忠诚,她不在的时候,他不找别的人,只是一心一意地想她。她说在她回来之前,要他天天努力工作,成为一个名人,她也可以出名。最后她问他可记得小客厅告别的那个早上,她要他回到小客厅去,她保证说她的心还留在那里,还会照样对他说再见呢。她在签名时写上:“永远是你的!永远!……”签名后还加了几句,要他买一顶狭边的草帽,不要再戴那顶难看的毡帽———“这里时兴的是戴狭边的粗草帽,帽子上围一条蓝色的宽丝带。”
克里斯托夫把信读了四遍,才没有停留在字面上,而是懂得了她的意思。他有点发迷糊,甚至连快活都打不起精神来了,忽然一下,他感到累得要命,立刻就上了床,但还舍不得丢开信,而是读了又读,吻了又吻。他把信放在枕头下面,时时刻刻用手去摸,惟恐把信丢了。一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幸福感流遍了他的全身。他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
他的日子比较容易打发了。蜜娜对他忠诚的思想弥漫在他周围。他开始来给她写回信;但他不敢放任自己的感情,他不能够有什么说什么;这可难倒了他,也苦了他。他费了杀鸡的力气,用些规规矩矩的客套话来掩饰他的爱情,其实他特别不擅长这套辞令,结果显得奇笨无比,非常可笑。
信一寄走,他就等着蜜娜的回信,生活只是等待。等得不耐烦了,他就去散步、看书。其实他心里只想蜜娜,口里像神经病似的反复念叨她的名字;他把名字当偶像崇拜,口袋里老带着一本莱辛的书,因为书中也有个“蜜娜”;他每天从戏院出来后,甚至绕弯路走过一家杂货店,因为店家招牌上有他心爱的“蜜”字和“娜”字。
他怪自己工作时心不在焉,因为蜜娜再三劝他用功,好使她也出名。这种天真的虚荣心使他感动,表明了她对他的信任。为了满足她的要求,他决定写一部作品,不但是名义上献给她,实际上也是为她而写的。反正他这时也不可能心有二用。这个主意刚一打定,他的音乐思潮立刻汹涌澎湃。正如水库中储存了好几个月的水,忽然一下冲破堤闸,一泻千里了。一个星期以来,他脚不出房门一步。路易莎把一日三餐放在门口,因为他根本不许她进去。
他写了一首单簧管弦乐五重奏。第一部是青春的希望和欲望之歌;最后一部是情人的诙谐曲,其中穿插了克里斯托夫有点粗野的幽默。但作品的重点在第二部“小广板”,克里斯托夫在其中描写了一个热情而淳朴的心灵,那就是,或者应该是蜜娜的形象。但是谁也看不出来,连她自己也不认得;那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认得出;他在幻想中感到情人的生命掌握在他手里,快活得都发抖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工作比这更容易、更愉快了;她不在时,积压在他心中的爱情太沉重了,工作反倒使他放松;同时,对艺术作品的关心,为了控制自己的热情,为了集中表现美丽而清楚的形式所必须做出的努力,都使他的精神变得健康,使各种能力都得到平衡,这就使他的身体也感到非常愉快。这种至高无上的乐趣是每个艺术家都有亲身体会的:在他创作的时候,他不再是欲望和痛苦的奴隶,而是成了它们的主人;一切使他愉快或痛苦的东西,都随他的意志自由支配。这种时候实在太短!因为时间一过,他会发觉现实的枷锁反倒更沉重了!
克里斯托夫全心全意投入工作时,他简直没有想到蜜娜不在身边,因为他的心和她生活在一起。蜜娜不再在蜜娜身上,而是完全在他心上了。但等到曲子一作完,他又发现自己形单影只,甚至比以前更加孤独,更加疲倦;他忽然想起,自从他给蜜娜写信后,已有两个星期没有得到她的回信了。
于是他又给她写信;这一回,他可不像头一封信那样用些清规戒律来束缚自己的感情。他用开玩笑的口气怪蜜娜把他忘了,其实他并不信以为真。他搔痒似的说她懒,并且亲热地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他神秘莫测地谈到他的工作,想要引起她的好奇心,还想等她回来时,使她喜出望外。他仔仔细细地描写了他买的帽子,还说为了服从专制女王的命令,他如何字字照办,如何不出家门一步,如何推托身体不好,谢绝了一切邀请。但他却没有说明白:他甚至冷落了大公爵,因为在他创作热情高涨的时候,公爵府请他去参加晚会,他居然也拒绝了。这封信写得高高兴兴,随随便便,到处是情人之间微不足道的秘密,他却以为只有蜜娜一个人看得懂;他还自作聪明,小心在意地避免谈情说爱,用“感情”两个字来代替“爱情”。
信一写完,他觉得暂时宽了心,首先,因为写信使他幻想在和离人谈话;其次,因为他相信蜜娜会立刻回信。因此,他头三天很有耐性,他估计信件来往大约要三天。但等到第四天一过,他又觉得简直活不下去了。他干什么都有气无力,不感兴趣,只是等待邮差送信来的时刻。于是他急得跺脚。他甚至变得迷信了,听见壁炉里噼啪一声响,或者随便听到一句什么话,他都当做来信的好兆头。送信的时间一过,他立刻又垮了台。他不再工作,也不再散步,生活的惟一目的是等邮差下一次来;而要支持到那个时刻,还得花费他的全部精力。一到晚上,整天的希望都落了空,他简直给绝望压倒了,几乎觉得连第二天都活不到;于是他一连几个小时坐在桌子前,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甚至连觉也不想睡,最后,勉勉强强上了床,却又睡得昏天黑地,尽做荒唐的梦,简直以为黑夜没个尽头。
这样不断的等待,时间一长,的的确确成了病态。克里斯托夫居然怀疑父亲、弟弟,甚至是邮差把他的信藏起来了。焦急不安在啃着他的心。对于蜜娜的忠诚,他却一点也不怀疑。因此,如果她不写信,那一定是她病了,病得要死,说不定已经死了。他跳起来抓住一支笔,立刻写第三封信,那是心碎肠断的几句话,这一回,他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甚至顾不上字的拼法了。寄信的时间很紧迫;他涂涂改改,墨迹还不干就翻过一面,字迹都模糊了,信封也弄脏了,这有什么关系!总不能等下一次邮班呀。他赶快跑去邮局寄信,然后,又是心急如焚的等待。第二天夜里,他梦见蜜娜病了,叫他赶快去;他立刻爬起来,要动身去找她。但是到哪里去?哪里找得到她呢?
第四天早上,蜜娜的回信来了,只有半页,又冷淡,又生硬。蜜娜说她不懂他这种糊涂的担心是从哪里来的,她没有病,没有时间写信,请他不要这样胡闹,不要再来信了。
克里斯托夫面如土色。他还不怀疑蜜娜的真诚。他只怪自己写的信太荒唐,太冒失,难怪蜜娜生气。他认为自己太蠢,用拳头打自己脑袋。这又有什么用?他到底不得不承认:蜜娜爱他,并不像他爱蜜娜一样。
以后的日子闷得没法说。空虚怎么能描写呢?克里斯托夫不再和蜜娜通信,这就剥夺了他生活中藕断丝连的乐趣,只剩下了机械的生活;如果他生活中还有什么事值得一提的话,那就是在夜晚上床之前,像小学生一样把日历撕掉一页,不管他和蜜娜还要分别多少日子,离她回来的时候总又近了一天。
她该回来的日子已经过了。已经过期一个礼拜了。克里斯托夫由垂头丧气变得焦急不安。蜜娜走前答应过他,会事先告诉她回来的日期和钟点。因此,他时时刻刻都在等待,准备去接她;她为什么迟迟不来,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天晚上,一个邻居,就是祖父的老朋友、挂毯工人费什叼着烟斗来找梅希奥谈天,这是他晚餐后的习惯。克里斯托夫白白等到邮差过去,非常苦恼,正要上楼回房间去,忽然有一句话使他心惊肉跳。费什说:第二天一大早,他要到克里赫家去挂窗帘。克里斯托夫一愣,问道:
“怎么!她们回来了?”
“不要开玩笑!你知道得比我清楚,”老费什笑笑说,“早回来了!两天前回来的。”
克里斯托夫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离开了房间,准备出去。母亲不声不响地注意他,跟着他走到过道里,胆小怕事地问他到哪里去。他不回答就走了。他心里受了伤。
他跑到克里赫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她们母女两个都在客厅里,看见他来并不觉得意外。她们从容不迫地招呼他。蜜娜正在写信,从桌子上伸过手来给他握,但信并没有放下,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他情况。她口里说请他原谅她忙,不够礼貌,假装听他讲话,却又打断他的话头,去问母亲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本来准备说些心里话,说她们离开后他多么痛苦,但他刚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看见她们听时并不注意,就没有勇气说下去,听起来倒像是在捏造了。
等到蜜哪写完了信,她又拿起一本书来,坐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开始对他谈这次旅游。她谈到这几个愉快的星期,骑马的乐趣,古堡的生活,接触的人物;她越谈越来劲,提到些克里斯托夫不知道的人和事,母女两个都笑了。克里斯托夫却觉得自己成了这个故事的局外人,他不知道如何表态才好,只得露出尴尬的笑容。他的眼睛盯着蜜娜,恳求她赏脸看他一看。但她难得看他一眼,即使看他,也总是在和母亲谈话,而她的眼睛和声音虽然可爱,但并不带感情。是不是因为母亲在身边她才这样检点?他想和她单独谈谈;克里赫夫人偏偏一刻也不走开。他设法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谈他的工作,他的打算;但他隐隐约约觉得蜜娜在逃避他;他好不容易才引起她的兴趣。的确,她似乎在注意听,用各种惊叹的口气打断他的话头,虽然她的插话往往对不上号,但还算表示关心。他正陶醉在她甜蜜的微笑中,希望恢复他们的旧情,却看见蜜娜把小手遮住小嘴,打了一个呵欠。他只得赶快住口。她一见,就客客气气地道歉,说是自己累了。他站起来,以为她们还会留他;但她们什么也没说。他告辞的时间拖了很久,等待她们请他第二天再来,但没人说这话。他不得不走了。蜜娜也不送他。她只伸出手来,一只不带感情的手,冷冷地随他握着;他只好在客厅当中和她分手。
他回到家里,心里冰凉,非常害怕。两个月前的蜜娜,他心爱的蜜娜,连影子都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了?可怜的克里斯托夫从来还没见过心灵不断的变化,彻底的消失,整个的改头换面,他只知道单纯的心灵,却不知道复杂的心潮,心中的后浪总是推动前浪,前仆后继,这是个简单的事实,但对他来说,却显得太无情了,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他吓得连这种想法都不能接受,硬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蜜娜还是以前的蜜娜。他打定主意,第二天早上再去找她,不管怎样也要和她谈谈。
他没有睡着。他一夜都在听钟敲几点了。天一亮,他就跑到克里赫家去,在门外兜圈子;门一开,他就走进去。但他碰到的不是蜜娜,而是克里赫夫人。她喜欢活动,有起早的习惯,正提着一把壶,往阳台下的花盆里浇水。一见克里斯托夫,她满不在乎地喊了他一声:
“哦!”她说,“是你呀!……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要对你说。等一下,等一下……”
她进去了一会,放下水壶,擦干双手,再走出来,看见克里斯托夫的窘样子,微微笑一下,他却觉得情况不妙。
“我们到花园里去吧,”她又接上话头说,“那里好说话。”
花园里到处有他恋情的痕迹,他跟着克里赫夫人走了进去。她看见这个小青年心慌意乱,觉得有趣,并不急于开口。
“我们就坐在这里怎么样?”她到底说话了。
他们在长凳上坐下。蜜娜在离别的前夕,就是在这条凳上吻过他。
“我想,你知道我要谈什么,”克里赫夫人做出认真的样子说道,这更使小青年不知所措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克里斯托夫。我把你当做一个懂事的孩子。我信任你。但我没有料到你会辜负我的信任,竟把我的女儿搞得疯头癫脑。我把她交托给你。你应该尊重她,尊重我,尊重你自己。”
克里赫夫人说话的口气半真半假,其实,她并不把这种幼稚的爱情放在心上,但克里斯托夫却听不出;他对什么事情都太认真,因此,他觉得这些话伤了他的心,要了他的命。
“不过,夫人……不过,夫人……”他结结巴巴地说,眼泪都流出来了,“我从来不敢辜负您的信任……我求您不要那样想……我不是一个坏人,我敢向您发誓!……我爱蜜娜小姐,我全心全意地爱她,我还打算娶她。”
克里赫夫人微笑了。
“不行,可怜的孩子,”她表面上和和气气地说,其实,他到头来就会明白,她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行,这是不可能的,这只是儿戏。”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问道。
他抓住她的双手,不把她的话当真,尤其是她的声音更柔和了,这几乎使他放了心。但她继续笑着说:
“因为……”
他追问下去。她并不把他当做一回事,而是似是而非地说:他没有财产,而蜜娜的欲望很多。他便说这不要紧,他会有钱有名的,蜜娜想要的名利,想要的一切,他将来都会得到。克里赫夫人表示怀疑,对他的自信只觉得有趣,但她不再反驳,只是摇头。他却追着不放。
“不行,克里斯托夫,”她只好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不必争论了,这是不可能的。不只是钱的问题。问题还多着呢!……比如说,家庭地位……”
她不用说下去。这一针刺中了要害,刻骨铭心。他的眼睛打开了。他看出了笑容的反面,和好心好意深处的冷淡,他忽然一下明白了他和这位贵夫人之间的距离,虽然他像儿子一样爱她,虽然她看起来也像母亲一样对待自己;但他发觉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感情。他站起来,脸色惨白。克里赫夫人还在用安慰的声音对他说话,但没有用;他再也不觉得她的话好听,每句高雅的话后面都隐藏着一颗无情的心。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走了。在他周围,天昏地转。
回到房里,他扑倒在床上,自尊心受了伤,他气得哆嗦,就像小时候一样,他咬枕头,把手帕塞在嘴里,免得人家听见他哭叫。他恨克里赫夫人。他恨蜜娜。他愤怒地不把她们放在眼里。他好像挨了一个耳光,他又羞又恨,气得发抖。他要报复,马上行动。不出这口气,他会死的。
他爬起来,写了一封言辞激烈,内容糊涂的信。
夫人: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看错了我,像你说的那样。我只知道,我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你。我把你们当做朋友,你自己也这么说,看起来也是把我当朋友,所以我爱你们,甚至超过了我的生命。现在,我才看清楚了,这一切都是假的,你对我的感情只是一个借口,你用得上我,要我给你们消愁解闷,演奏音乐,成了你们的佣人。你们的佣人吗?我不是的!我并不是任何人的奴仆!
你硬要我相信我没有权爱你的女儿。一个人心里爱什么,这是全世界也阻止不了的;如果说我的地位不如你们高,但我的心却和你们的一样高贵。而使人高贵的正是他的心灵,虽然我不是伯爵,但是我的荣誉也许比好些伯爵还高。不管伯爵也好,佣人也好,只要他看不起我,我也就看不起他。如果一个人自命不凡,但心灵并不高贵,我就把他看成粪土。
别了!你看错了我。你欺骗了我。我厌恶你。
不管你怎么样,我还爱蜜娜小姐,并且一直要爱到死,因为她是我的,什么也不能使我改变。
他刚把信丢进邮筒,立刻给自己做的事吓坏了。他要压制自己不去想;有些句子偏偏要涌上心头;一想起克里赫夫人读到这些傻话时,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起初,这件伤心事还能给他力量;但从第二天起,他明白这封信的结果只会使他和蜜娜彻底分开,在他看来,那是再不幸也没有的了。他还妄想克里赫夫人原谅他年幼无知,不和他认真计较,只是声色俱厉地教训他一顿,说不定还会被他的真情感动呢。只消她一句话,他就会跪倒在她脚下,低头认罪。他等了五天。信来了,上面说:
亲爱的先生:
既然在你看来,我们之间存在误解,那最妥当的办法,当然是不必延长这种误解的关系。假如我再把这种使你痛苦的关系强加在你身上,那我就不能原谅自己了。因此,如果我们停止来往,你当然不会见怪。我希望你将来会有不少称心如意的朋友。我对你的前途毫不怀疑,对于你在音乐界的发展,我会拭目以待。谨致敬意。
约瑟华·冯·克里赫
最令人痛苦的责备也不会这样冷淡无情。克里斯托夫看到自己完蛋了。对待你不公正,你还有办法可想。人家客客气气,眼睛里根本就没有你,那有什么办法呢?他急疯了。一想到见不着蜜娜,再也见不到了,他简直无法忍受。他觉得世上的自尊心真是微不足道,比不上点滴的爱情。他忘了尊严,成了软骨头,写了几封信去求饶。这些信和他气昏了头写的信一样愚不可及。他当然得不到回信。
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他几乎死了。他想到自杀。他想到杀人。至少在想像中,他以为自己这样想。他恨不能放一把火。简直想像不到在孩子的心中,爱到极点和恨到极点会逼他做出什么事来。这是他幼年时代最可怕的危机。这场危机也结束了他的幼年时代,锻炼了他的意志,但也几乎使他永远意志消沉。
他觉得活不下去了。他靠着窗子,看着院子里的砖地,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像小时候一样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逃避生活的苦难。办法倒有一个,而且就在跟前,可以立刻见效……立刻见效么?谁说得准呢?……也许要过几个小时,受几个世纪苦难的煎熬!……但孩子是如此灰心绝望,就让思想滑进了这个漩涡。
路易莎看得出他在受苦。她猜不透他的心事;但她的本能隐约感到有危险。她尽量接近儿子,要了解他的痛苦,好安慰他。但可怜的母亲已经不习惯和克里斯托夫谈心了;好几年来,他老是把话憋在心里。而她家务太忙,没有时间去揣摩他的心事。现在她想帮忙也帮不上。她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好像自己的心在受折磨;她想找话来安慰他,又怕说得不对反而惹他生气。尽管她谨小慎微,但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她一出现,都会使他恼火;因为她心不灵,手不巧,他也不能容忍缺点。其实他爱母亲,母亲也爱儿子,但爱归爱,只要一点小事就能把两个亲爱的人分开。比如说话过头,动作太笨,无意之中眼睛一眨,鼻子一哼,吃的样子,走的姿势,笑的声音,或者身体不知怎么出了一点毛病……其实,这算得了什么呢?但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母子、兄弟、朋友,本来非常亲近,却往往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再也搞不到一起来,只得各走各的路。
因此,克里斯托夫并不能从母亲的痛苦中得到帮助,支持他度过这次危机。再说,爱情是自私的,只顾得上所爱的人,别人的感情并没有什么价值。
一天夜里,家里人都睡了,他一个人坐在房里,不思不想,一动不动,陷在这些危险的念头当中,忽然,寂静的小街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急骤的敲门声把他从麻木的状态中惊醒了。他听见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他想起了父亲还没回家,大概又像上星期一样,喝醉了酒倒在街上,给人送回来了,他一想到就恼火。因为梅希奥近来纵酒贪饮,毫无节制,要是别人早已一命呜呼,而他却壮得像头牛,无论怎样过度,怎样胡闹,他还是一样结实。他一个人吃四个人的东西,喝起酒来总是烂醉如泥,刮风下雨也在外面过夜,吵起架来给人打得昏倒在地,第二天爬起来依然快快活活,热热闹闹,使大家都嘻嘻哈哈。
路易莎已经起来了,赶快跑去开门。克里斯托夫却动也不动,遮住耳朵,免得听梅希奥的醉话和邻居的怨言……
忽然,一种无以名状的焦急感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大祸临门了……立刻,一声令人心碎的惨叫使他抬起头来。他冲出门去……
在阴沉沉的过道里,一盏灯笼发出颤抖的光线,照在一群低声说话的人身上。人群中央有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个浑身滴水、一动不动的死人,就像从前躺着祖父一样。路易莎在死人头边呜咽。原来是梅希奥在磨坊的水沟里淹死了。
克里斯托夫喊了一声。世界上其他一切都销声匿迹了,其他痛苦都一扫而光了。他扑倒在父亲身上,同路易莎一起大哭起来。
他坐在床头,看着长眠的梅希奥,父亲脸上的表情现在变得严肃、庄重,他心里感到死亡阴森森的宁静。他幼稚的热情像退烧一样消失了;坟墓里的冷气把什么都吹凉了。蜜娜,自尊,爱情,唉!多么可怜!在现实面前,在死亡这惟一的现实面前,什么都微不足道了。这样吃苦,向往,不安,划得来吗?到头来还不都是一死!……
他瞧着安眠的父亲,不尽的怜悯之情涌上心头。他记起了父亲做过的点滴好事,对他的点滴好意。因为梅希奥虽然毛病很多,但到底不是个坏人,想起来好处还不少。他爱家里的人。他为人正直。他有一点克拉夫特家的硬脾气,在道德和荣誉问题上,从不讨价还价,也不能容忍污泥浊水沾染他家的名声,而很多上流社会的人却完全不把这当做一回事。他有勇气,碰到危险他敢出头,把冒险看成儿戏。他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不但是对自己,对别人也一样,他看不得人家愁眉苦脸,路上碰到可怜的穷人,他会把自己的钱,甚至不是自己的钱,都给了人家。这些好事现在出现在克里斯托夫眼前,甚至是在放大镜前。他过去似乎看错了父亲。他怪自己从前不爱他。他现在知道父亲是生活中的败将,他仿佛听到他不幸的灵魂在悲叹哀鸣,不知所措,不敢斗争,白白地浪费了自己的生命。他又听见父亲苦苦的恳求,口气令人心碎:
“克里斯托夫!不要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加,心潮澎湃。他扑在床上,一边哭,一边吻死者的脸。他像从前一样,翻来覆去地说:
“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你不起,我爱你!原谅我吧!”
但恳求的声音没有平息,老在耳边回荡,周而复始,焦急不安:
“不要瞧不起我!不要瞧不起我!……”
忽然一下,克里斯托夫看到躺在床上的,不是死者,而是他自己;他听到那苦苦哀求的声音也出自他的口中,他还感到压在自己心上的,是无法挽救地浪费了的一生所造成的痛苦。于是他恐怖万分地想道:“宁可受尽世上的苦难,也不要走上死路!……”他离死路不是只差两步吗?为了逃避痛苦,他不是几乎成了懦夫,要中断自己的生命吗?一切痛苦,一切欺骗,比起用死来欺骗自己,否定自己,藐视自己而犯下的滔天罪行,其实是小巫见大巫!
他看出人生是一场不停的、无情的战斗,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人,就应该经常和成千上万的无形敌人作斗争:要击退自然的伤害力,乱七八糟的欲望,见不得人的思想。这些阴险的敌人把你推向堕落,推向毁灭。他看出了自己几乎中了敌人的圈套。他看出了幸福和爱情只是昙花一现的骗局,结果是要解除心灵的武装,使你束手就擒。于是这个十五岁的小小的清教徒听见了心里的上帝对他的呼声:
“向前,向前,永远不要停。”
“可是主啊,你叫我去哪里?随便我做什么,随便我去哪里,到头来还不都是一样?尽头还不就在那里?”
“人总是要死的,那你就去死吧!人总是要受苦的,那你就去受苦吧!活着并不是为了享福。活着只是为了替天行道。受苦吧。去死吧。受苦要做个人,死也要做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