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第二部 莎冰
房屋侧面,院子对过,楼下住了一个二十岁的少妇,几个月前死了丈夫,只和一个小女儿同住。莎冰·芙萝艾莉太太也是老于莱的房客。她占了朝街的铺面,还有靠院子的两个房间,外带一小块园地,和于莱的花园之间,有一道铁丝网隔开,网上缠着常春藤。在园子里很少见到莎冰;只有小女儿一个人从早到晚都趴在地上玩,于是园里杂草丛生,老朱斯图看了大为不满,他喜欢把小路耙得干干净净,使大自然显得整整齐齐。为了这事,他向房客提过几次意见;也许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她就不在园子里露面了;而园子当然不会收拾得好一点。
芙萝艾莉太太开了一家小杂货店,本来大有生意可做,因为铺子开在小城中心一条热闹的街上;但她懒得照管店铺,就像她不管园子一样。她不亲自料理家务,而在伏奇尔太太看来,一个有自尊心的女人,如果家里有钱,好吃懒做倒也情有可原,如果家无恒产,那就什么都该自己动手,但莎冰却雇了一个十五岁的女佣人,每天上午来几个小时,打扫房间,照管店铺,而她自己却懒洋洋的,不是躺在床上,就是梳妆打扮。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克里斯托夫有时从玻璃窗口看她在房里走动,光着一双脚,穿着一件长睡衣,或者是对着镜子,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因为她对什么都不在乎,老是忘了放下窗帘;即使发现了,也懒得费劲走过去把帘子放下来。克里斯托夫不好意思,就离开窗口,免得她难为情;不过她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他的脸有一点羞红了,偷偷地斜看了一眼,看到她裸露的两条胳臂,有一点瘦,没精打采地举起,放在散开的头发后面,双手交叉抱着后颈窝,就是这个姿势,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一直等到胳臂麻木才放下来。克里斯托夫自己骗自己,说是无意中看到这幅美人梳妆图的,所以并没有扰乱自己的音乐构思;不料他越看越上劲,结果他看的时间和莎冰太太梳妆的时间一样长。其实,她并不喜欢打扮,也不想讨人喜欢,平时不太讲究,对于穿着,还不如阿玛利亚或罗萨在乎。如果说她一坐在镜子前面就不起来,那只不过是她疏懒成性而已;头发上插一根针也要花好大的劲,总要歇一口气,还要对着镜子露出苦相。有时天都黑了,她还没有穿好衣服。
往往是女佣人走了,莎冰还没有打扮好,而顾客已经在门口按响了铃。她却只管让铃响着,还要等顾客叫一两声,才下决心离开她的椅子。她笑容可掬,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不慌不忙地找顾客要买的,有时找不到,或是找得太费劲,比如说要把梯子从东搬到西,她就心安理得地说是缺货;因为她懒得整理铺面,货卖完了又不进货,顾客也就懒得上门,光顾别家去了。不过也没有人怪她。谁有办法怪这个可爱的女人,说话细声细气,做事不慌不忙的女人呢!不管你说什么,她都满不在乎;顾客心里明白,抱怨的话刚开个头,就不好意思说下去;他们走了,还不得不微微一笑;来回报她迷人的笑容;但从此以后,不再光顾。她也无所谓,总是笑眯眯的。
她看起来像佛罗伦萨的少女雕像。眉毛翘起,清清秀秀,睫毛像细纱窗帘,眼睛半开半闭,蒙蒙。下眼皮有一点鼓起,底下有道折纹。鼻子小巧玲珑,尖端微微向上。鼻子和上嘴唇之间的曲线很柔和,微微张开的嘴唇有点撅起,露出了一丝倦容,一丝笑意。下嘴唇有点厚;下巴滚圆,如同斐利 卜·利比画的圣母像那样天真而庄重。肤色浓淡相混,头发是浅褐色的,卷曲得像乱云盖雪,发髻更是马虎了事。她的身材窈窕,骨架纤细,动作老是没精打采,穿着不太讲究,上衣微微露胸,纽扣丢三落四,脚下一双不好看的旧鞋,不太干净利落,但她天生的妩媚,青春的风韵,温柔的性情,却有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她到店门口来透口气的时候,过路的年轻人一见就心花怒放,她虽然不在乎,但并不是不领情的。那时,她眼里流露出高兴的谢意,就像任何女人看到欣赏自己的眼光时一样。她的眼睛似乎在说:
“多谢!……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瞧我一眼吧!……”
虽然讨人喜欢使她快活,但她从来也舍不得费一点劲去讨人喜欢。
对于莱和伏奇尔一家人来说,她是个招惹是非的祸根。她身上什么都叫他们厌恶:她懒散的脾气,家里乱七八糟,穿着随随便便,客客气气、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人家的意见,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丈夫死,女儿病,生意不好,日常生活中有不少麻烦,她却平静得不近人情,凭什么也改不了她永远悠闲自在、打发日子的习惯———她身上的一切都叫他们看不惯,但最可恨的,是她这样不像话的女人,偏偏讨男人喜欢。这是伏奇尔太太说什么也不能原谅的。人家以为莎冰故意树立了一个反面的榜样,用她的一举一动来反对年深月久的传统,正正当当的规矩,枯燥无聊的义务,没有乐趣的工作,吵吵闹闹、叫叫嚷嚷、怨天尤人的生活,安分守己、悲观失望的态度,而这一切正是于莱一家人生存的理由,也是一切规矩人生存的理由,但这一切都使他们的生活变成了活受罪的炼狱,而且这是早就可以预料到的。一个女人整天不做事,悠闲度日,口里虽然不说,却不把人放在眼里,而别人却累得死去活来,像劳改犯———更糟糕的是,大家反倒护着她———这实在太过分了,岂不是叫老实人泄气吗?……唉!谢天谢地!幸亏世上还有几个讲道理的人。伏奇尔太太和他们谈得投机,心也就放宽了。他们每天从百叶窗缝里偷看小寡妇,然后叽叽喳喳,交换意见。等到全家团聚吃晚餐时,这些闲言碎语就成了他们的乐事。克里斯托夫漠不关心地听着。他听惯了伏奇尔一家对邻居说长道短,所以并不注意。再说,他对莎冰太太了解也不够,只看见过她的后颈窝和裸露的胳臂,虽然相当讨人喜欢,但并不能因此对她整个做出结论。其实,他对她倒很有好感;尤其是他喜欢作对,伏奇尔太太厌恶的人,反倒合乎他的心意了。
天气很热的日子里,晒了一个下午太阳的院子,晚餐后也闷得待不住人。只有房屋靠街的那一边还透得出一口气。于莱和他的女婿有时来门槛上坐坐,还有路易莎也来。伏奇尔太太和罗萨只出来一下,她们两个家务事太多了;而伏奇尔太太死要面子,硬说忙得没闲工夫;她故意高声说给大家听:一看到十指尖尖不干活,坐在门口打呵欠的人,就惹得她恼火。她既不能强加于人———实在遗憾———就只好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拼死拼活地干算了。罗萨以为自己应该学母亲的样。于莱和伏奇尔发现到处都有穿堂风,怕会受凉,就回楼上去了;他们睡得很早,即使送他们一个帝国,他们也不肯改变一点习惯。一到九点,就只剩下了路易莎和克里斯托夫。路易莎白天总在房间里;到了晚上,克里斯托夫认为自己责无旁贷,只要有空就跟她做伴,勉强她到门口透透气。她一个人不肯出来,怕街上太闹。孩子们你追我赶,尖声喊叫。街上的狗听见人声,也叫起来。还听得见钢琴和远处的单簧管、近处的短号声。熟人互相招呼。人来人往,三五成群,走过门口。路易莎若是一个人在这片嘈杂声中,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但有儿子在身边,什么都使她高兴。嘈杂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孩子们带头一睡,狗也睡了,人也散了。空气更加清洁。街上显得安静。路易莎细声细气讲些阿玛利亚或罗萨告诉她的琐事。她并不觉得有趣。但她不知道对儿子谈什么好,又觉得要跟儿子亲近,总得谈点什么。克里斯托夫当然感觉得到她的好心,假装听得有味,其实根本没听。他迷迷糊糊,回想着白天的事。
一天晚上,他们就这样坐着,母亲说话的时候,他看见隔壁杂货店的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影子悄悄地走了出来,坐到街上。她的椅子离路易莎只有几步。她坐在最阴暗的地方。克里斯托夫看不见她的脸,但认得出是谁。他不再迷糊了。空气显得甜蜜。路易莎没看见莎冰出来,照旧轻声细语地说闲话。克里斯托夫听得更加认真,有时觉得需要发表意见,说上两句,也许是要让人听到。苗条的影子一动不动,仿佛有点消沉,两腿微微交叉,一只手叠着另一只手,一起平放在膝盖上。她瞧着前面,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路易莎困了,她回屋里去,克里斯托夫说他还想坐一会。
差不多十点钟,街上人走空了,邻居一个个回了家,只听见关铺子的声音。剩下一两盏灯,不久也都灭掉。留下一片寂静……他们两个,互相不瞧一眼,也不大声呼吸,仿佛都不知道身边有人。远远的田野里传来了新刈草原的气息,近处的阳台闻得到紫罗兰的香味。空气也纹丝不动。银河下沉。在一个烟囱的上方,大熊星座弯下了车轴;在淡绿色的天空中,灿烂的星座像朵朵雏菊。教区钟楼敲响了十一点,周围教堂的钟声也此起彼伏,有的叮叮当当,有的嘎吱嘎吱,家家户户的时钟也一呼百应,有的响亮,有的低沉。
他们忽然从梦幻中惊醒,同时站了起来。进门的时候,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两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克里斯托夫回到楼上房间里。他点着蜡烛,坐在桌子前面,两只手捧着头,好久都茫茫然。然后他叹口气,上床睡了。
第二天,他一起来,就机械地走到窗口,瞧瞧对面莎冰的房间。但是窗帘放下来了。整个上午没有拉开。从此以后,再也没拉开过。
第二天晚上,克里斯托夫对母亲说:再去门口坐坐。他就这样养成了习惯。路易莎心里也高兴,因为见他一吃晚餐,就关在房间里,把玻璃窗和百叶窗都关上,实在叫她担心———那个苗条的影子也悄悄地出来,坐在老地方。他们很快地点点头,路易莎却一点也看不见。克里斯托夫照旧和母亲谈话。莎冰照旧微笑地看着女儿在街上玩;快到九点,她带女儿进去睡觉,然后又不声不响地出来。要是她多耽搁了一下,克里斯托夫就怕她不回来了。他留心听屋里的动静,听女儿不肯睡的笑声;不等莎冰走到店门口,他已经听到她长裙拖地的声了。于是他转过头来,和母亲谈得更来劲。他有时感到莎冰在瞧他。他自己也就偷偷地瞅她两眼。不过他们的眼睛从来没狭路相逢过。
但女儿给他们牵线来了。她在街上和别的孩子一起跑。他们逗一条脾气好的狗玩,狗把头枕在脚上打盹,一只红眼睛半开半闭,等到惹恼了它,它就嗥叫两声;于是孩子们赶快跑开,吓得乱叫,快活得乱跑。小女儿的叫声很尖,她老是回头看,仿佛狗在追她,结果一头撞到路易莎两条腿中间,惹得她也开心地笑了。她一把拉住孩子,问这问那,于是就和莎冰搭起话来。克里斯托夫并不插嘴。他不对莎冰说话,莎冰也不对他说。两个人仿佛互有默契,有情却似无情。但她们的一言一语,他都没有漏掉。路易莎以为他不说话是不高兴。莎冰却不这样想;但她有点心虚,说话有点前言不对后语。于是她就找个借口,进屋去了。
整整一个星期,路易莎得了感冒,没有出房门。只有克里斯托夫和莎冰两个人出来乘凉。头一回,他们都有些怕。莎冰为了掩盖窘态,就把小女儿抱到膝盖上,用亲吻来做遮羞布。克里斯托夫也不好意思,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装作视而不见。那不容易做到,因为他们虽然没有谈过话,但有路易莎的缘故,他们不能说不认识。他设法要吐出一两句话来,但声音才到喉咙管里,半路上又缩回去了。幸亏这个小女儿再一次帮他们摆脱了困境。在玩捉迷藏的时候,她围着克里斯托夫的椅子转,他一把抓住她,亲了她一下。他并不太喜欢小孩子,但在亲小女儿时,却觉得特别甜。小女孩要挣开,一心只顾得上玩。克里斯托夫还要逗她,她就咬他的手;他只好让她滑倒在地上。莎冰笑了。两个人都瞧着孩子,说了几句没有什么意思的话。然后,克里斯托夫认为理所当然,要把话说下去,但他心里可说的话不多;而莎冰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只会顺着他说两句,也就算凑合了:
“今晚天气好。”
“是的,天气好极了。”
“院子里透不过气来。”
“是的,院子里闷死了。”
谈话太吃力。莎冰一看孩子睡觉的时间到了,就带她进去,没有再出来。
克里斯托夫怕她以后都会这样,只要路易莎不出来乘凉,她就会避免单独和他在一起。但事实恰恰相反;第二天,莎冰又设法和他搭上了话头。她硬要没话找话,谈得没有什么趣味;感觉得到,她找话题费了好大的劲,对所提的问题,自己也感到无聊,不管是问是答,全都落空,叫人难堪。克里斯托夫想起了头几次和奥托见面的时候;不过莎冰谈话的范围更窄,还不如奥托有耐性。她试试不成功,就不再试;一定要花力气的事,她都不感兴趣。她懒得说话了,他也乐得。
说来也怪,一切又变得甜蜜了。夜恢复了宁静,心恢复了沉思默想。莎冰在椅子上悠悠晃晃,如梦如幻,克里斯托夫在她身边,浮想联翩。他们什么话也不说。过了半个小时,一阵暖风吹过一阵杨梅,带来醉人的香味,克里斯托夫心醉神迷,低声地自言自语。莎冰也回答两三句话。他们又沉默了。他们品尝着这无限宁静的魅力,体味着无关紧要的言语。他们在做同样的梦,在想同样的事;他们不知道在想什么,连自己也不承认有什么心事。等到十一点钟敲响,他们才微笑着分开。
第二天,他们甚至不打算再谈话,心安理得地保持静默。好久好久才说上片言只语,听得出他们想的是同样的心事。
莎冰笑起来了。
“这有多好,”她说,“不必勉强说话!一勉强,就讨厌了!”
“对!”克里斯托夫心领神会地说,“要是大家都像你就好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他们想到的是伏奇尔太太。
“可怜的女人!”莎冰说,“多累人呀!”
“她自己却从来不累。”克里斯托夫接着说,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气。
莎冰看了他的样子,听了他的话,快活了。
“你觉得好笑吗?”他说,“你当然不在乎。你有避难所。”
“我想是的!”莎冰说,“我锁起门来关在房里。”
她甜蜜地微微一笑,几乎没有笑出声音。克里斯托夫却听见了。在静静的夜里,心旷神怡,他痛痛快快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啊!不说话多好!”他伸个懒腰说。
“说话有什么用?”她说。
“对,”克里斯托夫说,“不说话也可以了解!”
他们又沉默了。夜里,两个人都看不见对方。两个人都微笑了。
然而,虽然他们在一起时心有同感———或者自以为有同感———其实,他们并不互相了解。莎冰一点也不在乎。克里斯托夫倒更好奇。一天晚上,他问她:
“你喜欢音乐吗?”
“不喜欢,”她照实说,“音乐没意思。我一点也不懂。”
这样老实反倒使人高兴。他听惯了谎话:有些人口里说对音乐喜欢得要命,其实一听就打瞌睡,这使他腻味透了,还不如老实说不喜欢,反倒是种美德。他问莎冰看书不看。
“不看。”首先,她没有书。
他问她要不要看他的。
“正经书吗?”她担心地问。
“不是正经书———如果不喜欢的话,是诗歌。”
“那还不正经吗?”
“那就看小说吧。”
她撅撅嘴。
“难道这也没有兴趣?”
“兴趣倒是有的;可惜书总是太长了。”她没有耐性从头读到底。她读到后面忘了前面,有时跳了几章,结果莫名其妙,于是把书放下了。
“这也算兴趣吗?”
“得了!编出来的故事,有这点兴趣也够了。”她的兴趣不只在书上,还有别的地方。
“是不是看戏?”
“啊!不是!”
“难道不上戏院?”
“不去。戏院太热,人又太多,还不如家里好。灯光刺眼。戏子都那么难看!”
说到这里,他们意见一致了。不过,戏院里还有别的,比如说戏文呢?
“是的,”她随口答道,“但我没有时间。”
“你从早到晚干些什么呢?”
她微微一笑。
“要做的事多着呢!”
“不错,”他说,“你还有杂货店。”
“哦!”她从容不迫地说,“店里倒不费我的事。”
“那是小女儿占了你的时间?”
“也不,可怜的孩子!她很乖,会一个人玩。”
“那么?”
他觉得太失礼,说了声对不起。但她并不在乎,反倒觉得开心。
“事情多呢,多呢!”
“什么事?”
她说不清。“有各种各样的事。只要起床,打扮,想到午餐,做好午餐,吃了午餐,又想晚餐,收拾一个房间……一天已经完了……还总得有点空闲的时间呀!……”
“你不觉得无聊吗?”
“从来不。”
“即使不做事的时候?”
“特别是不做事的时候。要我做事反倒觉得无聊了。”
他们瞧着对方笑。
“你多么幸福!”克里斯托夫说,“我呢,要我不做事可不行。”
“我看你也行的。”
“我这几天刚刚学会。”
“那好,你会说到做到。”
他一跟她谈话,心就放了下来,觉得平静。只要看见她就够了。他的焦急不安,他的神经紧张,他不好的心情,都会松弛。和她谈话一点也不心烦意乱。想到她的时候也不心烦意乱。他自己不敢承认;但一到她身边,他就觉得迷迷糊糊,心旷神怡,几乎是如醉如痴了。夜里,他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
工作完了回来,他总要往铺子里看一眼。很少有不看见莎冰的时候。他们微笑着打个招呼。有时,她在门口,他们就说上两句话;或者是他把门推个半开,叫了一声小女孩,并且拿一包糖果放在她手里。
一天,他打主意走进铺子里去。他借口说上衣掉了纽扣。她就去给他找;但没有找到。各式各样的纽扣都混在一起,怎么也分不清。她有点不高兴,不愿在他面前出丑。他却觉得开心,偏要弯下腰去找。
“不行!”她说时用双手遮住抽屉,“不能看!太乱了……”
她又动手来找。但克里斯托夫在那里碍事。她一使性子,就把抽屉关上。
“我找不到,”她说,“你到旁边那条街上利济店里去看看。她一定有。你要什么她都有的。”
他对这样做买卖的方式笑了。
“难道你就是这样打发顾客上她店里去的?”
“这又不是头一回。”她不太检点地答道。
但她还是有点难为情。
“收拾东西真麻烦。”她接着说,“我总是一天一天往后推……不过,明天一定不再推了。”
“要不要我帮忙?”克里斯托夫说。
她说不要。其实她巴不得;但不敢说出口,怕人家说闲话。再说,她面子上也过不去。
他们又接着谈话。
“你的纽扣怎么办呢?”等了一会,她问克里斯托夫,“不到利济店里去吗?”
“不是急得要命我才不去,”克里斯托夫说,“我要等你收拾好了再谈。”
莎冰忘了刚才说过的话,就回答说:“不要等那么久嘛!”
这句真心话说得两个人都乐了。
克里斯托夫朝她关上的抽屉走去:
“让我来找,好不好?”
她跑过来要拦住他:
“不好,不好,用不着找,我知道没有了……”
“我敢打赌说有。”
他一下就得意洋洋地找到了他要的纽扣。他还要几个,正想接着找,她却把盒子从他手里抢了过去,不服气地自己动手找了。
天暗下来了。她走到窗口。克里斯托夫坐得离她只有几步远;小女儿爬在他膝上。他假装听她说废话,随便答两句。其实他在瞧莎冰,莎冰也知道。她低头在盒子里找。他看到她的后颈窝和半边脸颊———看着看着,他见她脸红了。他自己也脸红了。
孩子一直在说话。没有人理她。莎冰动也不动。克里斯托夫看不见她在做什么,他肯定她什么也没做,甚至连手里的盒子也没看。就这样沉默着。小女儿觉得怪,从克里斯托夫膝上溜了下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呀?”
莎冰忽然转过身来,把她抱在怀里。盒子里的纽扣撒了一地;小女儿快活地叫了,她爬到家具底下去追乱滚的纽扣。莎冰回到窗前,把脸贴着玻璃。她仿佛在看夜景。
“再见。”克里斯托夫不好意思地说。
她没有转过头来,只轻轻地说:
“再见。”
星期天下午,屋里空荡荡的。于莱全家都上教堂听晚祷去了。莎冰没有去。克里斯托夫见她坐在门口的小花园里,听着钟声长鸣,呼唤她去教堂,就开玩笑似的怪她。她也用同样的口气答道:只有弥撒该去,晚祷却无所谓,因此去也没有什么用,太积极了反而不识相;她以为不去上帝不会见怪,少一个人打扰,上帝倒可以省一点心。
“你以为上帝跟你一样吗?”克里斯托夫说。
“我要是上帝,那才无聊呢!”她实话实说。
“你要是上帝,就不会老管人间的闲事了。”
“我只求他不管我的闲事。”
“那倒也不坏。”克里斯托夫说。
“嘘!”莎冰叫道,“我们要得罪神明了!”
“我看不出这怎么会得罪神明。说上帝像你有什么不好?我看这还是恭维话呢。”
“少说两句好不好?”莎冰半真半假地说。她怕上帝会恼火,就赶快把话题扯开。
“何况,”她说,“一个星期里只有这个时候,园子里才得安静。”
“你说得是,”克里斯托夫说,“他们都不在家。”
他们互相瞧了一眼。
“多静啊!”莎冰说,“静得人不习惯……我都不知道我人在哪里……”
“嘿!”克里斯托夫忽然气地叫了起来,“有几天我真恨不得把她掐死!”
用不着解释说的是谁。
“那别人呢?”莎冰笑着问道。
“你说得对,”克里斯托夫有点泄气地说,“还有罗萨。”
“可怜的小姑娘!”莎冰说。
两个人都不说话。
“要是老像现在这样多好!……”克里斯托夫叹了口气。
她笑眯眯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他一看,原来她在干活。
“你在干什么?”他问道。
(他和她之间有一道缠着常春藤的铁丝网,把两个园子分开了。)
“你瞧,”她举起膝上的碗给他看,“我在剥青豆呢。”
她叹了一口粗气。
“这也不算累呀!”他笑着说。
“唉!”她答道,“一天到晚管吃的,烦死了!”
“我敢打赌,”他说,“若是不吃不会饿死人,你是懒得准备吃的。”
“那还消说!”她叫起来。
“等一等!我来帮忙。”
他跨过铁丝网,走到她身边。
她坐在门口一把椅子上。他就坐在她脚下的台阶上。她的裙子拢到肚子旁边,他就从裙兜里抓一把豆荚,再把小圆豆倒回莎冰膝间的小碗里。他眼睛向下,看见了莎冰的黑袜子紧紧贴着脚和脚踝。他不敢抬头向上看。
空气沉闷。天是白的,很低,没有风。树叶不动。园子四围都是高墙,墙内就是一个世界。
孩子跟邻居出去了。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都不说话。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他低头不看人,只管在莎冰膝上一把一把地抓豆荚,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身子就颤抖;有一回在新鲜滑润的豆荚中,碰到莎冰的手指也在颤抖。活干不下去了。他们一动不动地待着,也不互相瞧一眼,她仰在椅子上,嘴唇半开,胳臂垂下;他坐在她脚边,背靠着她;他感到一股暖流从莎冰的腿间上升到肩头和胳臂。他们都呼吸急促。克里斯托夫把双手按着台阶,想要凉快凉快,一只手碰到了莎冰伸出鞋子的脚,就放在脚上,好像给磁石吸住了的铁。一阵震颤流遍了他们全身。他们几乎晕头晕脑了。克里斯托夫的手紧紧抓住莎冰细长的脚趾。莎冰冒出一身冷汗,俯在克里斯托夫身上。
熟悉的声音使他们如梦方醒。他们吃了一惊。克里斯托夫跳了起来,跨过铁丝网去了。莎冰收拾身上的豆壳,回屋里去。他到了院子里回头一看,看见她在门口。两个人互相瞧了一眼。小雨点开始打得树叶簌簌响……她关上了门。伏奇尔太太和罗萨回来了……他也回到楼上房里。
昏暗的天渐渐消失了,淹没在大雨的洪流中,他从桌子跟前站了起来,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跑到关上的窗子前面,向对面的窗子伸出了他的双臂。同时,在对面的窗口,在关上的玻璃窗后,在半明不暗的房间里,他看见———他自以为看见了———莎冰向他伸出双臂。
他赶快跑出房间。他跑下楼梯。他跑到园子里的铁丝网前。他不怕人看见,正想跨过去。但一看她伸出胳臂的房间,只见百叶窗都紧紧关上了,整个房屋似乎已经入睡。他迟疑了一下。老于莱要到地窖里去,看见了他,招呼了一声。他回身便走。他以为刚才是做了个梦。
不消多久,罗萨就发现出了什么事。她还不会猜疑,也不知道什么是妒忌。她只准备把一切给人,并不要求回报。她无可奈何地想到克里斯托夫不爱她,但她从来也没考虑过克里斯托夫有可能爱别人。
有一天晚餐后,她花了几个月工夫做的刺绣,总算是完工了,她觉得很高兴,想要放松一下,就去找克里斯托夫谈谈。趁她母亲转过身去的时候,她像小学生逃学一样溜出了房子。她很高兴要使克里斯托夫感到意外,因为他瞧不起她,说她的刺绣永远也做不完。可怜的小姑娘明明知道克里斯托夫对自己的感情怎么样;但她总是一厢情愿,以为自己喜欢见到别人,别人也会喜欢见到她。
她走出来。克里斯托夫和莎冰正坐在门口。罗萨的心紧张了一下。然而,她觉得这个印象不合情理,所以没有站住,还是快快活活地招呼克里斯托夫。她的尖声刺破了黑夜的寂静,克里斯托夫听得像是弹错了的琴音。他在椅子里发抖,气得愁眉苦脸。罗萨得意地在他面前晃动刺绣。克里斯托夫不耐烦地把它推开。
“做完了,完了!”罗萨说了又说。
“那好,再去绣一块吧!”克里斯托夫干巴巴地说。
罗萨难受了,再也高兴不起来。
克里斯托夫却接着损她:
“等到你绣了三十块,等到你人老了,你起码可以说:你没有白白地活一辈子!”
罗萨简直想哭。
“天呀!你好刻薄,克里斯托夫!”她说。
克里斯托夫不好意思,对她说了几句好话。这就够了,她马上恢复了信心,叫嚷得更厉害,因为她没有低声说话的习惯,一说就大叫大嚷,这是她家的传统。克里斯托夫尽量压制自己,但纸还是包不住火。他先只气冲冲地回答片言只语,后来干脆不理,转过身去,在椅子上浮躁不安,咬牙切齿,听她喋喋不休。罗萨看出了他不耐烦,知道应该住口,但却说得更响了。莎冰一言不发,坐在暗处,离他们几步远,她冷眼旁观,无动于衷,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气。后来她累了,知道这一夜已经浪费,就起来进屋里去。克里斯托夫等她走后才发觉。他立刻站起来就走,干巴巴地说了声再见。
街上只剩下罗萨一个人,她垂头丧气地望着他刚走进去的门。眼泪流了出来。她急急忙忙回了家,不声不响上了楼,免得和她母亲说话,她赶紧脱了衣服,一上了床,就钻进被子里,啜泣起来。她对刚才发生的事并不寻根问底,也不寻思克里斯托夫是不是爱上了莎冰,完了,生活没有什么意思,她还不如死了好。
第二天早上,她又死灰复燃,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绝不肯放弃。回想头一天晚上的事,她心里打官司,认为自己错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没有问题,克里斯托夫是不爱她;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她内心深处仍然有个痴心妄想(虽然她自己不承认),以为人心换人心,只要她一直爱他,结果总会换得爱情的。但她怎么看得出莎冰和他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呢?像他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爱上一个微不足道、平庸无能、有目共睹的女人呢?她觉得放心了,但她依然没有放松盯住克里斯托夫。整个白天,她没有看到什么,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但克里斯托夫却相反,看见她一天到晚围着他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觉得恼火透了。更在火上浇油的是,到了晚上,她还雷打不动地到街上来,并且坐在他们身边。于是头天晚上的戏又重演一次:只有罗萨一个人说话。莎冰没等多久就进了屋;克里斯托夫也跟着走了。罗萨没法再做睁眼瞎子,知道自己到街上来不受欢迎;但这个可怜虫还要欺骗自己。她看不出强人所难是再糟糕不过的办法;她一贯笨手笨脚,以后两天,依然一成不变。
第三天,罗萨坐在克里斯托夫旁边,但莎冰不出来了。
第四天,只剩下罗萨一个人。他们两个认输,斗不过她。但她没有赢得什么,只得到了克里斯托夫的憎恨,因为她剥夺了他惟一的愉快时刻。他不能原谅她,更因为他自己在感情中不能自拔,哪有心去管罗萨的感情!
好久以来,莎冰就看透了罗萨的心,甚至在她自己动心之前,她已经知道罗萨在妒忌了,但她口里不说;所有的美人生来都是冷酷无情的,在她稳操胜券的时候,她不费口舌,莫测高深,只是冷眼旁观笨头笨脑的对手在作徒劳无益的挣扎。
罗萨成了战场上剩下来的胜利者,但一看她的战果,实在可怜。其实,她最好的办法是:不要死死抓住克里斯托夫不放,要让他自由自在,至少在目前要放松一点,但她却一点也不放松;她最笨的做法是,缠住他谈莎冰,而她恰恰就是这样做的。
她心跳得厉害,畏畏缩缩地要探听克里斯托夫的真心实意,反对他说莎冰长得好看。克里斯托夫干巴巴地回答说:她长得的确好看。虽然罗萨早就料到她会得到这个回答,但这句答话还是给了她沉重的打击。她知道莎冰的确好看;却从来没有留神看过;这下通过克里斯托夫的眼睛,她才头一回看清楚了:莎冰的确眉清目秀,鼻子小巧,口齿玲珑,身材窈窕,行动悠闲……啊!这对她是多么大的痛苦!……要能长成她这副模样,一个女人会舍不得付出任何代价吗?男人为什么会爱莎冰,而不爱她,这是不言自明的了!……她的这副模样!……她是怎么长成这样的呢?她的身体多么笨重!她的外貌多么难看!连她自己看了都觉得讨厌。再想想看:一天不死,她就一天摆脱不了这副丑相!……她太自负,又太自卑,得不到爱情也不肯自怨自艾,因为她没有权利怪人;她又努力更加低声下气。但是她的本能要造反了……不行,这样太不公平!……为什么这个难看的身体是她的,是她的,而不是莎冰的呢?……为什么人家爱莎冰?她有什么值得爱呢?……在罗萨毫不留情的眼睛看来,她人懒散,马虎,自私,对人冷淡,不管家务,不管孩子,不管别人,只管自己,生活只是睡觉,悠闲,什么事也不做……而这样偏偏能讨人欢喜……甚至连克里斯托夫……要求最严格、她尊重、佩服超过一切的克里斯托夫也喜欢她!啊!这太不公平了!也太糊涂了!克里斯托夫怎么会看不出来?———于是她有时难免会说几句莎冰的坏话。她并不愿开口;但不说又不行,常常是她一说就后悔,因为她心好,不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但她更后悔的是,她的话引起了克里斯托夫的反唇相讥,而这表明了他多么爱莎冰。他的感情一受伤害,反过来也要伤害别人,而这很少有不成功的。罗萨并不反驳,只是低着头,咬着嘴唇走了,惟恐会哭出来。她想,这只能怪她自己,她这叫做罪有应得,谁叫她攻击克里斯托夫心爱的人,使他感到痛苦的呢?
她的母亲却不忍心让女儿受委屈。伏奇尔太太和老于莱一样,不消多久就看出了克里斯托夫和小寡妇的交情,并且不难猜到事实的真相。他们原来私下里要把罗萨嫁给克里斯托夫的打算,似乎不能兑现,而在他们看来,这要怪克里斯托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虽然他对这个安排并不知情,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征求他的同意。但阿玛利亚这样强横霸道,她不许别人的看法和她的不同,在她发表过几次瞧不起莎冰的看法之后,克里斯托夫居然置之不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满不在乎地翻来覆去讲她的这些看法。每次见到克里斯托夫,她就要惹是生非,议论莎冰,并且总要找些最伤人心、别人最怕痛的话来说;她的看法粗俗,说话露骨,自然不难击中弱点。女人的本能远远比男人狠,不管做坏事还是做好事,所以她不但攻击莎冰懒惰,道德败坏,而且甚至说她身子也不干净。她的眼睛无孔不入,无缝不钻,可以穿过玻璃窗一直看到卧房里首,搜索出莎冰梳妆打扮的秘密,不干不净的证据;然后她用庸俗讨好的口气,把莎冰的隐私一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些脏话实在不好出口,她就旁敲侧击,让人随意猜测。
克里斯托夫又难堪,又恼火,气得脸白如纸,嘴唇发抖。罗萨怕要出事,求她母亲不要说了,甚至倒替莎冰说说好话。不料这更坏事,阿玛利亚越发火冒三丈。
忽然一下,克里斯托夫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拍着桌子,高声喊叫,说这样谈论一个女人,打听她的隐私,摆出她的琐事,真是卑鄙无耻;若不是心术不正,怎能这样刻毒攻击一个好人?这个好人温和可爱,什么事都靠边站,从来不伤害人,从来不说长道短。不过,如果以为这样说她的坏话,就可以伤害她,那是大错而特错了,因为污蔑诽谤,只会使人对她更加同情,只会使她显得更加善良。
阿玛利亚也感到自己说得太过分,但一听到克里斯托夫的教训,自尊心又受了伤,就转移阵地,说口头上讲善良太容易了,难道这个借口可以掩饰一切缺点吗?当然!要是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人都不管,连自己的责任都不尽,也可算是善良的话,那实在是太方便了!
克里斯托夫立刻回嘴说:一个人最重要的责任,是使生活显得可爱,对别人也显得可爱,但是有些人的责任,只是使生活显得丑恶、讨厌、无聊,只是妨碍别人的自由,打扰别人,伤害街坊邻居,伤害家里人,甚至伤害自己。上帝保佑,千万要避开这种人、这种责任,就像要避开瘟神一样!……
争吵越来越恶化了。阿玛利亚变得非常尖酸刻薄。克里斯托夫也寸步不让。最明显的结果是,从此以后,克里斯托夫故意和莎冰往来得多了。他去敲她的门。他们谈起来兴高采烈,有说有笑。他还存心要当阿玛利亚和罗萨的面去找莎冰。阿玛利亚对付的办法是大发脾气。但无辜的罗萨看到他们这样挖空心思,要使对方痛苦,折磨得心都要碎了;她感觉得到,克里斯托夫厌恶他们,他要报复;而她就只有痛哭了。
就是这样,受过多少次不公平对待的克里斯托夫,现在也学到不公平对待别人了。
莎冰的哥哥是一个磨坊老板,住在离城几法里远的朗德格镇,他的儿子要行洗礼。莎冰是孩子的教母。她就邀请克里斯托夫同去。他并不喜欢过节,不过为了气气伏奇尔一家人,为了能和莎冰做伴,他一口就答应了。
莎冰这个机灵人为了寻开心,还邀请了阿玛利亚和罗萨,明知她们不会接受的。她们果然推辞掉了。其实罗萨想去想得要死。她并不厌恶莎冰,有时心里对她还有好感,因为克里斯托夫爱她;她简直想抱住莎冰的脖子,把心事都告诉她,但是母亲就在面前,而且母亲已经做出了榜样,于是她也只得狠下心来,为了面子,硬说不去。等到他们两个走了,她又想到他们在一起多么快活,他们这时也许正在乡下散步,七月的白天又是多么美好,而她却不得不关在房里,有一大堆衣服要缝补,还有个母亲在身边唠叨,她简直觉得要闷死了,于是她诅咒自己不该死要面子。啊!如果时间能够倒流的话!……唉!即使时间能够倒流,她还是会一样拒绝不去的……
磨坊老板派了一辆有座位的木板车来接克里斯托夫和莎冰。顺路还接了几个客人。天气晴朗。明亮的太阳照得田野里的樱桃红光焕发。莎冰面带笑容。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但给新鲜的空气一刺激,反倒变成粉红的了。克里斯托夫抱着她的小女儿,放在自己膝上。他们两个并不交谈,只和身边的人随便说上两句,不管那人是谁,也不管谈什么,只要听到对方的声音,他们就心满意足,甚至只要同坐在一辆车上,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们看着同一座房屋,同一棵树,同一个过路人,眼里流露出孩子般的喜悦,互相瞧上一眼。莎冰喜欢乡下,但她几乎没下过乡;她懒得没法治,从来不闲逛;她差不多有一年不出城了,因此,随便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对于克里斯托夫来说,这些东西都不足为奇;但是他爱莎冰;普天下的有情人都是一样,都会设身处地,用情人的眼光去看一切,他感觉得到一丝一毫喜悦引起情人心弦的震动,他会使她的感情更加激荡,因为他们两心交融,他的生命也渗入了她的生命。
一到磨坊,他们看见院子里到处是客人,农场来的,别处来的,大家七嘴八舌地打招呼,大叫大喊,把耳朵都要吵聋了。鸡呀,鸭呀,狗呀,也一呼百应,此起彼落。磨坊老板贝尔多是个快活人,毛发金黄,方脸宽肩,身高体胖,更显得莎冰柔弱。他把妹子抱了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放下,惟恐会把她撞坏似的。不久克里斯托夫就看得出,小妹妹是惯于摆布大哥哥的,虽然哥哥傻里傻气地笑妹妹任性,懒散,有一千条缺点,但他还是拜倒在她脚下。她也习惯成自然了。她认为一切都是自然的,什么也不足为怪。她不做什么事去讨人喜欢;似乎讨人喜欢是自然的事;即使人家不喜欢她,她也满不在乎;这样,人人都喜欢她了。
克里斯托夫还发现了一件事,使他不太高兴。原来洗礼不但要个教母,还要有个教父,教父对教母有些特权,如果教母年轻漂亮的话,教父是舍不得放弃的。果然,他看见一个农夫,一头金黄色的鬈发,两只耳朵戴了耳环,笑嘻嘻地走到莎冰身边,拥抱她,亲了她的双颊。一见之下,他非但不怪自己忘了这个风俗,更糊涂的是,他反倒为这惯例而生起气来,甚至怪莎冰不该特意带他来受活罪。在举行洗礼仪式的时候,他和莎冰不在一起,他的脾气变得更坏了。洗礼的队伍一字长蛇似的走过草场,莎冰时不时地回过头来,非常友好地看他一眼。他却假装没有看见。她感觉得到他在怄气,也猜得到是为什么,但她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觉得有趣。即使她和一个心爱的人闹别扭了,虽然心里感到难受,但也犯不着费一点劲去消除误会,因为那太花工夫了。反正船到了桥下,总不会过不去的……
在餐桌上,克里斯托夫坐在磨坊老板娘和一个红脸胖姑娘中间,做弥撒的时候,他陪过一回胖姑娘,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现在却改了主意;他觉得她还不算难看,为了气气莎冰,他故意大声说话,对她大献殷勤。他果然引起了莎冰的注意;但莎冰不是一个喜欢争风吃醋的女人;只要人家爱她,她并不在乎人家是不是同时还爱别人;看见克里斯托夫玩得开心,她不但不恼火,反而觉得高兴。她从餐桌的另一头,向他送来了最可爱的微笑。克里斯托夫的脸色变了;他不再怀疑莎冰对他并不在乎;于是他又赌气不说话,不管人家说好说歹,灌酒灌汤,他都一言不发。最后,他迷迷糊糊了,气嘟嘟地问自己为什么来吃这顿吃不完的酒席,却没有听到磨坊老板要请大家坐船去河上玩玩,顺便把客人送回农场。他也没有看到莎冰要他过去,好坐同一条船。等到他想起时,船上已经没有位子,他只好坐另外一条船去。这样阴差阳错当然不会使他脾气变好,幸亏他不久就发现了,几乎所有的客人都要在路上下船。于是他的心才放开,决定对大家和和气气。再说,下午天气很好,在河上划船,乡下人有说有笑,他的脾气也坏不起来。莎冰不在身边,他更无拘无束,可以和别人一样随便玩。
他们坐了三条船,挨得很近,你追我赶,互相打情骂俏。克里斯托夫的船超过莎冰的船时,他看见她笑吟吟的眼睛,不禁也对她笑了,这就算重归于好。他知道他们要同船回去。
大家开始四部合唱。每一组轮流唱一段,叠句就由大家合唱。三条船分开了,遥相呼应。声音溜过水面,好像鸟鸣。时不时一条船靠岸了,有一两个农夫下船,他们站在岸边,向越走越远的船挥手。客人一个一个地走了。歌声也此起彼伏地离开了音乐会。最后,只剩下了克里斯托夫、莎冰和磨坊老板。
他们坐同一条船回来,顺水而下。克里斯托夫和贝尔多手里拿着桨,但没有划。莎冰坐在船尾,和克里斯托夫对面,一面和哥哥谈话,一面瞧着克里斯托夫。他们口里说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若不是有这些口是心非的话打掩护,他们是不能这样心平气和地交流感情的。他们口里说的似乎是:“我看的并不是你。”但他们的眼睛却在说:“我爱的是你,你是谁呀?……不管你是谁,我爱的都是你!……”
天上起了云,草原上起了雾,河上也水气氤氲,在一片腾腾的雾气中,太阳黯然失色了。莎冰冷得打哆嗦,用她的黑色小围巾包住头和肩膀。她看起来累了。船沿着河岸,穿过一片垂柳,她闭上眼睛,小脸发白;嘴唇抿紧,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痕迹;她不再动了,显得很痛苦———仿佛受了罪———似乎要死了。克里斯托夫一阵心痛。他向她探过身去。她又睁开眼睛,看见克里斯托夫不安的神色,眼里的疑问,就对他的双目微微一笑。这对他就像是一线光明。他轻轻地问道:
“你病了吗?”
她摇摇头说:
“我冷。”
两个男子汉脱了外衣,盖在她身上,把她的小脚、双腿、膝盖,都紧紧包起来,好像把孩子床上的被子塞紧一样。她随他们的便,眼睛里流露出了谢意。一阵冰冷的小雨落下来了。他们立刻拿起桨来,赶快把船划回去。天上乌云密布,昏暗无光。河上卷起了墨黑的浊浪。田野里零零落落的房屋,在窗口亮起了点点灯光。等他们赶到磨坊时,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莎冰冷得浑身麻木。
厨房里生起了大火,大家在等这阵雨过去。不料雨却越下越大,加上风也来凑热闹。要回城里,他们坐车还得走好几里路呢。磨坊老板说:他不能让莎冰顶风冒雨回去,他要他们两个就在农场过夜。克里斯托夫不敢贸然做主,他瞧瞧莎冰,想在她的眼睛里找到答案;但莎冰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炉灶里的火焰,仿佛怕会影响克里斯托夫,要他自己拿主意似的。等到克里斯托夫答应留下,莎冰才转过头来,满脸通红———是不是火光照红的?———他才看出她的心意。
可爱的夜晚……外面风狂雨暴。在黑暗的炉灶里,烈火吐出的金星光芒四射。他们围炉而坐。他们的影子在墙上狂奔乱舞。磨坊老板给莎冰的小女儿看他如何用手做影子戏。孩子笑了,但并不开心。莎冰靠在炉边,用沉重的火钳拨火;她有点累,做梦似的微笑点头,心不在焉地听嫂子谈家常。克里斯托夫坐在暗处,在磨坊老板旁边,轻轻地理顺孩子的头发,一面偷看莎冰的笑脸。她知道他在看她。他也知道她在对他微笑。整个夜晚他们没有谈一句话,没有互相看一眼。有什么必要呢?
他们两人很早就回卧房了。两间卧房隔了一道薄壁,壁上有一扇门。克里斯托夫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门,发现门锁装在莎冰的内室。他上了床,想要睡着。雨打着窗玻璃。风吹进了烟囱。楼上有一扇门在啪哒啪哒响。窗外有一棵白杨树在风暴中发出了咯吱声。克里斯托夫睡不着。他想到他就在莎冰身边,在同一个屋顶下。只有一道薄壁把他们两个分开。他听不到莎冰房里的动静。但他以为看得见她。他从床上坐了起来,隔着薄壁低声叫她,对她说了好多温柔多情的话。他仿佛听到他心爱的声音在回答,在重复他说过的话,也在低声叫他;他不能肯定是他在自问自答,或真的是她在说话。一听到叫声更响了,他就按捺不住,跳下床去,摸黑摸到门边;他不想推开门,以为门上了锁而放了心。不料他再转一下门钮,门却开了……
他心跳得厉害。他轻轻地把门关上,又再打开,又再关上。门刚刚不是锁着的吗?对,他敢肯定。那么,怎么又开了呢?……他心跳得透不出气来。他靠在床上,坐下来喘息。他给情欲压倒了,动弹不得,全身只是颤抖。几个月来灵对肉的呼唤,这种肉体没有尝过的乐趣,一下就在眼前,就在身边,中间没有任何障碍,但他反而觉得害怕。这个感情强烈、被爱欲弄得心醉神迷的小伙子,忽然一下,面对着就要实现的欲望,反而觉得恐惧、厌恶。他感到了羞耻,他觉得要实现这个欲望可耻。他爱得太强烈了,不敢享受他情之所钟的人儿,他害怕玷污了她,他甚至不惜一切来避免得到幸福。爱情,爱情,难道要玷污情人才能得到爱情吗?……
他又转身回到门口;爱情和恐惧使他颤抖,他手按着门钮,下不了决心是不是开门。
在门的另一边,光脚站在砖地上,全身冷得哆嗦的,那是莎冰。
就是这样,双方都在犹疑不决……有多久呢?是几分钟?是几小时?……他们都不知道对方也在门边;然而,他们却又心心相印。他们都向对方伸出了胳臂———一个给强烈的爱情压垮了勇气不敢进去———另一个只是呼唤,等待,颤抖,惟恐他会进来……等到他最后下决心要进去,她却刚下决心把门锁上。
于是他骂自己是个傻瓜。他把身体靠在门上。他的嘴贴着锁孔,哀求说:
“开开吧!”
他低声呼唤莎冰;她听得见他的喘息。她也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全身冰凉,牙齿哆嗦,没有气力开门,也没有气力回床上去……
狂风吹得树枝发出咯吱声,暴雨打得门户啪哒响……他们两个人都回到自己床上,身子累垮了,心里苦透了。雄鸡用沙哑的嗓子啼鸣。曙光照进了水气氤氲的窗玻璃。这是一个惨淡昏暗、淹没在凄风苦雨中的黎明……
克里斯托夫尽早起床,到厨房去和人闲谈。他急着要回去,他怕单独和莎冰在一起。听到磨坊老板娘说,莎冰昨天坐船受了凉,不舒服,今天早上不能走,他心里反倒放松了。
回去的路上是阴沉沉的。他不肯坐车,而要走回去。田野湿漉漉的,昏黄的雾气笼罩着大地、树林、房屋,好像一块裹尸布。日光似乎熄灭了,生命也随同日光陨灭了。一切看来都像鬼影。他自己似乎也丧魂失魄了。
一回家,他发现大家都一脸的不高兴。大家都因为他和莎冰在外面过夜———天晓得在哪里!———而觉得丢人。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工作。莎冰第二天才回来,也关在房里。他们小心避免碰头。天老下雨,寒气袭人,他们两个都不出门,待在关着的玻璃窗后才能见面。莎冰穿了很多衣服,坐在炉边,不知想些什么。克里斯托夫却埋在一堆纸张之中。他们隔着两个窗子打招呼,没有过分的举止。他们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两个都怪对方,也怪自己,看到什么就怪什么。农场那夜的事他们不去想了,想到就会脸红,但他们不知道是为做了的荒唐事,还是为没做的荒唐事才脸红的。对他们说来,见面就是痛苦,因为一见就会勾起难以忘却的往事,所以他们商量好了似的,两个人都闭门不出,想要完全忘记对方。但这不可能,他们又为这种不能告人的不友好关系而痛苦。克里斯托夫有一次看到她冷冰冰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苦恼表情,就一直不能忘怀。莎冰一想到这些事,也是一样难过;她想压制也压不下去,想抵赖也赖不掉,简直没有办法脱身。加上克里斯托夫已经猜到了她的心事,使她又羞又愧———她已经献出过她的身体……献出过身体却没有被接受,这更使她羞愧难言。
克里斯托夫赶快接受了邀请,到科洛涅和杜塞多夫去开音乐会。他乐得离开两三个星期。准备音乐会,准备演奏的新作品,忙得他忘了纠缠在心头的旧事。旧事在莎冰心上也淡忘了,她也逐渐恢复了习以为常的迷糊生活。结果,他们想到对方,也不像过去那样动情了。他们过去当真相爱过吗?两个人都发生了怀疑。克里斯托夫就要到科洛涅去了,还没有向莎冰告别呢。
他动身的前一天,也许事有凑巧,他们两个又碰见了。那是一个星期天下午,大家都去教堂了。克里斯托夫也出去为旅行作了最后的准备。莎冰一个人坐在小小的花园里,在落日的残晖中取暖。克里斯托夫回来的时候急急忙忙,一见莎冰他本想打个招呼就走,但也许是莎冰脸上的病容,也许是他内心无以名状的感觉:是内疚,是担心,还是脉脉含情?……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留住了他的脚步。反正他站住了,转过脸来朝着莎冰,身子靠在花园的铁丝网上,对她说了一声:今天下午好吗?她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来。她的笑容含着柔情———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温存。她的手仿佛要挽回他们的关系。他抓住她伸过铁丝网的手,弯下腰去吻了一下。她并没有把手缩回去。他真想扑倒在她跟前说:“我爱你……”他们静静地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但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过了一会,她缩回了手,转过了头。他也转过头去,免得露出心慌意乱来。然后,他们又互相瞧着,但眼神恢复平静了。太阳在沉下去。晚霞的色彩变化无穷,捉摸不定,深紫,橙黄,浅紫,流过寒冷的晴空。她怕冷,用个做惯了的动作把肩上的围巾裹紧。他问道:
“你身体怎么样?”
她抿了抿嘴,仿佛这种问题不必回答似的。他们继续互相瞧着,都很快活。他们好像是久别重逢,失而复得……
他到底打破了沉默说:
“我明天要走了。”
莎冰的脸大惊失色。
“你要走了?”她跟着说。
他连忙加上一句:
“呃,只不过是两三个星期。”
“两三个星期!”她神色大变。
他解释说:他答应了人家,要去开音乐会,但回来之后,就一冬天都不再出去了。
“冬天,”她说,“那还远着呢……”
“不远,”他说,“很快就会到的。”
她摇摇头,没有瞧他。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呢?”她过了一会又说。
他没有听懂这句问话,以为已经回答过了。
“我一回来就再见嘛,只要半个月,最多二十天。”
她还是惊魂未定。他就设法打趣说:
“你的时间过得快呀,”他说,“睡一觉,时间不就过去了吗?”
“是的。”莎冰说。
她想强作欢笑,但是嘴唇在抖。
“克里斯托夫!……”她忽然叫了一声,向着他站了起来。
她的声音令人心碎。她似乎在说:
“留下来吧!不要走了!……”
他抓住她的手,瞧着她,但不懂她为什么这样看重这半个月的分离;其实,只消她说一句话,他就会说:
“好,我留下来……”
她正要说话,朝街的大门忽然打开,罗萨回来了。莎冰赶快把手从克里斯托夫手中缩了回去,急急忙忙进了屋子。走到门口,她还回头瞧了他一眼———就不见了。
克里斯托夫以为晚上还可以再见到她。不料伏奇尔一家人随时都在留神,母亲也不离他左右。收拾行李又老是耽误太多的时间,他竟抽不出工夫到隔壁去。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走过莎冰门口,他想进去,想去敲敲窗子,到底不告而别,他是于心不忍的;因为头一天还来不及告别,他们就给罗萨拆散了。但是他又想到:她还在睡觉,会怪他不该叫醒她的。况且,有什么话好说呢?要他不离开吧,现在时间也太晚了;万一她真要他不走,那……最后,他口里虽然不说,心里却想:考验一下她的感情倒也不错———如果需要,不妨让她尝点苦头……他没有把这次离别对莎冰的痛苦真当做一回事,以为短短的别离也许还会增加她对自己的感情呢。
他跑到火车站。无论如何,他心里总感到有点遗憾。但等火车一开动,他就什么都忘记了。他觉得心中青春焕发。他愉快告别了古城,告别了阳光照红的屋顶和塔尖,像一个初出远门的人无忧无虑地对留下的人说了声再见,就不再把他们放在心上了。
在杜塞多夫和科洛涅的时候,他一天也没有想到过莎冰。从早到晚他都全神贯注着预演和演奏,忙于宴会和交谈,还有千头万绪的新鲜事,演出的成功使他既满意又得意,根本就无法分心去回想往事了。只有一次,那是他离家后的第五天夜里,他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在睡梦中想到“她”了,而且一想到就醒了过来,至于“怎样”想起她的,他却一点也不记得。他感到激动不安。这也不算奇怪,那天晚上他在音乐会演奏后,给人拉去喝了几杯香槟酒。他睡不着,爬了起来。有一段音乐构思在他头脑中萦回。他以为这是他没睡好的原因,就把构思写了下来。但一读乐谱,却意外地发现音乐很悲。他写谱时并不悲伤呀,至少他自以为是那样。他又想起了有几次他难过的时候,写出来的音乐却是快活的,快活得叫他伤心。但他懒得再想。内心世界的变化莫测,他虽然不太理解,却已经习惯了。接着他倒头又睡,到第二天早上,他什么都不记得。
他在外地多住了三四天。因为他知道随时可以回去,反倒不急,索性多耽搁了些时候。一直等到走上归途,进了车厢,这才想起莎冰来,他没有给她写过信。他不在乎到了这种地步,甚至懒得去邮局问有没有他的信。他心中暗自欢喜,没有信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知道家里有人等他,有人爱他……有人爱他吗?她从来没对他说过,他也从来没对她说过。但没问题,不说,他们也一样知道。然而,说了岂不更好?为什么等了这么久不说呢?他们正要说的时候,总有什么事情,不凑巧,不方便,使他们开不了口。为什么?为什么?浪费了多少时间!……他心急如焚地想听到那句话从心爱的人嘴里说出来。他也心急如焚地想对她说那句话,于是他一个人在空车厢里高声说了几遍。离家越近,他越不耐烦,越焦急不安……快点到吧!快点到吧!啊!想想看,不消一个小时,他又可以见到她了!……
早晨六点半钟,他回到了家里。还没有人起床。莎冰的窗子是关着的。他踮着脚走过院子,以免把她吵醒。他笑着想使她大吃一惊。他上楼回到房里。母亲还在睡觉。他不声不响地梳洗。肚子饿了,要去食橱找东西吃,又怕会吵醒路易莎。他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他悄悄地打开窗子,看见罗萨在扫地,她平时总是头一个起床的。他低声叫她。一见是他,罗萨的反应是又惊又喜;但她的神色立刻显得心情沉重。他以为她还怪他呢;但他心情很好,就下楼来走到她身边。
“罗萨,罗萨,”他高高兴兴地说,“给我一点吃的,否则,我会饿得把你吃掉!真饿死了!”
罗萨微微一笑,把他带到楼下的厨房里。她给他倒了一大碗牛奶,一面问长问短,问音乐会和外地的事。虽然他很愿意回答———他一回家就很高兴,连罗萨的喋喋不休也不觉得讨厌了———但罗萨往往问到一半,忽然打住,脸拉长了,头转过去,显得心事重重。然后,她又接着唆,但似乎怪自己不识时务似的,忽然又打住了。他觉得不对头,就问:
“你怎么了,罗萨?难道还生我的气吗?”
她使劲地摇头,表示不是生气;但忽然又转过身来,像平时一样粗手笨脚地抓住他的胳臂:
“哎!克里斯托夫!……”她说。
他愣了一下,手里拿的面包掉到地上去了。
“怎么?出了什么事?”他问。
她重复说:
“哎!克里斯托夫!……出了不幸的事!……”
他把桌子推开,结结巴巴地问:
“在……这里?”
她指指院子对面的房子。
他叫了起来:
“是莎冰!”
她哭着说:
“她死了。”
克里斯托夫两眼发黑。他站了起来,但两腿发软,他扶住桌子,又把桌上的东西都打翻了。他要大叫。他痛苦得无法忍受。他吐了起来。
罗萨吓得要命,赶快跑到他身边,扶起他的头来,哭了。
等到他能开口,他立刻就说:
“这不是真的!”
他知道这是真的。但他不肯承认现实,他希望现实并不存在。等他看到罗萨满脸的眼泪,就不再怀疑,而是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罗萨抬起头来:
“克里斯托夫!”她叫了一声。
他伏在桌子上,手蒙住脸。她弯下身子:
“克里斯托夫!……妈妈来了!……”
克里斯托夫又站了起来:
“不,不,”他说,“我不要她看见我。”
她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走,他摇摇晃晃,眼泪使他看不清楚,他们走进了院子里的一间小柴房。她把房门关上。房里很暗。他随便在一个劈柴用的树根上坐下。她却坐在一捆柴上。外面的响声传到房里来都像蒙在鼓里一样。到了这里,哭叫也不要紧,不怕外面听见。他就一抽一噎地放声大哭起来。罗萨从来没见他哭过,她甚至认为他是不会哭的;她只见过女孩子的眼泪,男人伤心痛哭使她害怕,使她怜悯。她心里浸透了对克里斯托夫的热爱。这满腔热爱并不自私,只是渴望为他做出牺牲,像母亲般一切在所不惜,渴望为他受苦受难,甚至替他受罪。她用胳臂抱住他:
“好克里斯托夫,”她说,“不要哭了!”
克里斯托夫撇过头去:
“我想死!”
罗萨合起双手:
“不要这样说,克里斯托夫!”
“我想死。我再也……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活有什么意思?”
“克里斯托夫,小克里斯托夫!你不只是一个人。还有人爱你呢……”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什么也不爱了。不管什么,活也好,死也好。我什么都不爱,我只爱过她,只爱过她!”
他双手抱住头,哭得更厉害了。罗萨什么话也说不出。克里斯托夫自私的爱情刺伤了她。她本来以为离他更近,不料却离得更远,她比以前还更孤独,还更可怜。痛苦没有使他们接近,反倒使他们更分开了。她伤心地痛哭起来。
过了一会,克里斯托夫不哭了,问道:
“怎么?怎么?……”
罗萨心里明白:
“你一走,晚上她就得了流行性感冒。马上她就一病不起了。”
他唉了一声:
“天呀!……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
她说:
“我写过的。我不知道你的地址,你没告诉我们。我去戏院打听。也没有人知道。”
他知道她胆小心虚,到戏院去怕难为情,就问道:
“是不是她……是不是她要你写信的?”
她摇摇头:
“不是。我自己想……”
他的眼神流露出了感谢。罗萨的心都要融化了。
“可怜的,可怜的克里斯托夫!”她说。
她一边哭,一边搂住他的脖子。克里斯托夫感到这种纯洁的柔情难得。而他这时又多么需要安慰啊!他就拥抱了她:
“你心真好,”他说,“难道你,你也爱她吗?”
她松开了手,只多情地瞧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又哭了起来。
这一眼看得他心里发亮,她好像在说:
“我爱的不是她……”
克里斯托夫到底看出了他以前不知道的事———几个月来,他一直不愿意看出的事:她爱他了。
“嘘!”她说,“有人叫我。”
他们听到阿玛利亚的声音。
罗萨问道:
“你要回家吗?”
他说:
“不,我还不能回去,我不能和母亲谈话……等一等……”
她说:
“你等吧。我马上回来。”
他在黑暗的柴房里等着,只看见一道阳光从蛛网密布的通风口漏了进来。听得见沿街叫卖的女声,还有隔壁马房里,一匹马在喷气,在踢蹄子。克里斯托夫刚才尽管恍然大悟了,但一点也不感到愉快;他只是想了一会。他现在才能解释过去不明白的事情。一大堆小事,他以前从来没有留意,回想起来,都看得清楚了。他奇怪自己哪有闲心来想这些小事,他恨自己一分钟也不该忘了莎冰的苦难。但爱情的苦难太沉重了,保全生命的本能承担不起,就不得不转移视线,去寻找新的替罪羊;正如一个快要死的人随便看到什么东西,都会身不由己地拼命抓住,好在水面上多待片刻一样。再说,因为他自己痛苦,所以才能将心比心,感到别人的痛苦,尤其是别人为了他而受的痛苦。他现在总算明白了罗萨刚才的眼泪是为他而流的。他可怜罗萨。他想到自己过去对她狠心,将来还是要狠心的。因为他不爱她。她爱他有什么用呢?可怜的小姑娘!……虽然他对自己说她的心好(这一点刚才的事实已经证明了),但她的好心对他有什么用?她的生命对他又有什么用?……他心里想:
“为什么莎冰死了,她却活着?”
他想:
“她活着,她爱我,她随时都可以说她爱我,今天,明天,一辈子都可以———而莎冰呢,我爱的只是她,她却死了,她还没有说她爱我,我也没有说我爱她,我再也听不到她说,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他回想起了离别的那天晚上,他记得他们正要吐露真情的时候,罗萨一来,却把他们的话打断了。于是他恨罗萨……
柴房的门又打开了。罗萨轻轻地叫着克里斯托夫,她摸着黑找他。她抓住了他的双手。一碰到她的手,他就觉得反感,他怪自己不该如此,但没有用,他实在受不了。
罗萨没有开口,深沉的同情使她学会了沉默。克里斯托夫感激她没有用无济于事的语言来增加他的悲伤。然而,他还是想知道……她是惟一能对他谈莎冰的人。于是他轻轻地问道:
“她是什么时候……”
(他不敢说出“死”字。)
她回答说:
“一个星期以前,是星期六。”
那个噩梦闪过他的心头。他说:
“是在夜里。”
罗萨惊讶地瞧着他说:
“是在夜里两三点钟。”
那悲哀的音乐又出现了。
他颤抖了,问道:
“她很痛苦吗?”
“不,不,谢谢老天爷,好克里斯托夫,她几乎没有什么痛苦。身子那么弱!她并没有拖很久。一下就看得出:她不行了。”
“她自己看出了吗?”
“我不知道。我想……”
“她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呻吟。”
“你在她身边吗?”
“在,头两天,她哥哥还没有来,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边。”
在感激的冲动下,他握住了她的手。
“谢谢。”
她感到血涌上心头。
沉默了一会,他实在憋不住了,吞吞吐吐地问道:
“她没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罗萨难过地摇摇头。她多么想努力说出使他满意的回答啊!可惜她不会说谎。她只好尽力安慰他:
“她已经不清醒了。”
“能说话吗?”
“听不清楚。声音太小。”
“小女儿呢?”
“舅舅带走了,到乡下去了。”
“‘她’?”
“也在乡下。上星期一去的。”
他们两个又哭了起来。
伏奇尔太太的声音又在叫罗萨了。又只剩下克里斯托夫一个人,他回忆她死后的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一个星期!已经一个星期了……唉!天呀!她怎么样了?这个星期,世界上下了雨呀!……而他,这个星期,他却在笑,他却快活。
他在衣袋里摸到一个丝光纸的小包,那是他给她带来的一副银鞋扣。他想起了那天夜晚,他把手放在她脱了鞋子的小脚上。她那双小巧玲珑的脚现在怎么样了?一定很怕冷吧!……他又想到,关于这个心爱的肉体,他所记得的就只有那一次温暖的接触了。他从来不敢摸她,不敢把她抱在怀里。现在她走了,完全无影无踪了。关于她,她的肉体和灵魂,他知道什么呢?她没有留下一点纪念,她的外表、生活、爱情……她的爱情?……怎么能证明她爱过他?没有一封情书,没有一件遗物,什么也没有。哪里抓得到、找得出一点证据?在他身上,在他身外!……唉!空无一物!只剩下了他对她的爱情,只剩下了他自己这个证人———然而,不管怎样,他狂热的欲望要使她脱离毁灭,要否定死亡,使他产生了盲目的信心,在绝望中找到了最后一线希望:
……我没有死,我只换了一个归宿,
我活在你心中,你看见我,你为我哭,
我的肉体已经化为你的灵魂……
他从来没有读过这些豪言壮语;但这些话却生在他的心里。每个人都要轮流登上时代的十字架。每个人都要在绝望中寻找时代的希望。每个人都要重蹈前人的覆辙,前人和死亡斗争过,也否定过死亡,但还是死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百叶窗整天紧闭,以免看见对面房间的窗子。他避免碰到伏奇尔家的人,在他看来,他们都很讨厌。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责怪他们,他们都是些老实的、信神的人,不会再说什么不敬重死人的坏话。他们知道克里斯托夫的痛苦,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口里总不想再刺痛他,甚至避免在他面前提到莎冰的名字。不过在她生前,他们是她的冤家对头,就凭了这一点,她死后,他就是他们的对头了。
再说,他们吵吵闹闹的习惯一点没有改变;虽然他们真有几分钟的同情心,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们没有什么痛苦———这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暗地里还觉得轻松呢。至少克里斯托夫这样猜想。现在伏奇尔一家对他的打算露了马脚,他就越发容易夸大他们的缺点。其实,他们并不一定要把女儿嫁他;倒是他自以为是地抬高了自己的身价。他也不怀疑莎冰一死,房东的打算减少了一个主要障碍,罗萨就没有对手了。因此,他恨罗萨。如果有人———不管是伏奇尔两口子,是路易莎,甚至是罗萨———自作主张,硬要给他撮合,那好,就凭了这一点,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也要疏远那个撮合的对象。只要他觉得人家有干涉他自由的嫌疑,他就会闹个人仰马翻。而这一回,还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问题。问题不但是侵犯了生者的权利,而且损害了他心爱的死者。因此,不等别人进攻,他先摆出顽抗到底的姿态。罗萨的好心好意也引起了他的怀疑,其实,她看见他痛苦,自己也痛苦,就来敲他的门,来安慰他,来和他谈谈死者。他并没有把她拒之门外,因为他也需要谈谈莎冰,尤其是和认识她的人谈,他想要一五一十地知道她病中的点滴情况。但他并不感激罗萨,他认为罗萨的好心掺杂了自私自利的动机。难道他看不透这一家人,尤其是阿玛利亚,要不是有利可图的话,怎么会让罗萨来谈这么久呢?罗萨和她家里的人不是心照不宣的吗?他不能相信她的同情完全是一片真心,没有丝毫个人打算。
当然,她不可能没有个人打算。罗萨怜悯克里斯托夫,那是一片真心。她努力要从克里斯托夫眼中来看莎冰,要像爱克里斯托夫一样来爱莎冰;她严厉责备自己,从前不该对她怀恨在心,甚至在晚上祈祷的时候,她还请莎冰原谅。但是,她能够忘记现实吗?现实是她还活着,每天随时都能见到克里斯托夫,她还爱他,她用不着担心情敌,情敌已经消失了,甚至对情敌的记忆也会烟消云散,情场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有朝一日,谁说得准?……在她痛苦的时候,在她把情人的痛苦当成自己的痛苦时,她能够压制自己———她能够压制住忽然涌上心头的快乐和非分的希望吗?当然,她接着会责备自己。其实,这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但这已经够了。这怎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瞪了她一眼,她的心就冰凉了,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憎恨,他恨莎冰不该死,而她却偏偏还活着。
磨坊老板驾了一辆马车来搬莎冰的家具。克里斯托夫教完课回来,看见门前、街上堆着床、柜、衣、褥,都是她生前用过的,都是她死后留下的东西。他一见到就伤心。他赶快走过去。但在门廊里,他碰到贝尔多把他拦住。
“啊!我的好先生,”他感情冲动地握住克里斯托夫的手说,“唉!我们上次在一起哪里想得到?那一天我们多么高兴!然而就是从那一天起,就是从那次该死的游河以后,她就开始生病了。说来说去,埋怨又有什么用处!她人已经死了!总有一天,也要轮到我们的。这就是生活……你日子过得好吗?我倒挺好,谢天谢地!”
他通红的脸上在出汗,闻得到一股酒味。想到他是她的哥哥,当然要谈她的往事,克里斯托夫却受不了。他听到这位老兄谈他心爱的人,觉得很痛苦。磨坊老板正好相反,他很高兴碰到一个熟人,可以谈谈莎冰,却不了解克里斯托夫为什么对他冷淡。他哪里猜想得到:他一来就忽然使人想起了在农场的那一天,他粗声笨气地提到愉快的往事,他把莎冰的遗物随便堆在地上,他还一边讲话一边踢莎冰的东西,这就使克里斯托夫感到像在踢他的心一样痛苦。只要莎冰的名字从他嘴里迸出来,那就像是在撕裂克里斯托夫的心。他要找个借口叫贝尔多住嘴。他走到楼梯上,贝尔多紧紧跟着他,在楼梯上拉住他接着讲。最后,磨坊老板一五一十地讲起莎冰的病来。有些人,尤其是普通老百姓,谈起病人来就津津有味,谈起零碎琐事来如数家珍。克里斯托夫听了,痛苦得支持不住(他是硬着头皮听下去的,以免痛得大叫起来)。他只好打断贝尔多的话:
“对不起,”他冷冰冰、干巴巴地说,“我要先走一步。”
他撇下贝尔多就走,连再见也不说一声。
这样不通人情使磨坊老板非常反感。他也隐约猜到一点他妹妹和克里斯托夫不便告人的感情。但克里斯托夫竟表现得这样无动于衷,实在使他觉得没有人味。他认为克里斯托夫是个冷血动物。
克里斯托夫躲进房里,他觉得又闷又憋。只要还在搬莎冰的东西,他就不出房门一步。他发誓不看窗子外边,但做不到,就躲在角落里,藏在窗帘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衣物被搬走。等到马车走得看不见了,他真想跑上街去喊叫:“不要搬走!不要搬走!给我留下!不要从我这儿搬走!”他想求人至少给他留下一件东西,哪怕一件也好,免得她完全离开了他。但他怎么敢向磨坊老板说呢?他是老板的什么人呢?他的爱情,连莎冰本人都不知道,怎么能向别人说得出口?再说,即使他敢开口说一句话,恐怕就会泣不成声了……不行,不行,只好什么话也不说,只好眼睁睁瞧着整条船沉入大海,一星半点也救不出来……
等到家搬完了,房子空了,大门关了,磨坊老板走了,震动窗户的车轮走得越来越远了,车轮声也听不见了,他就扑在地上,没有眼泪,没有思想,不想痛苦,不想挣扎,浑身冰冷,就像死了一样。
有人敲门。他连动也不动。又敲门了。他忘了把门锁上,罗萨走了进来。一见他躺在地板上,她叫了一声,吓得站住了。他抬起头,生气地说:
“你来干吗?有什么事?给我出去!”
她没有走,畏畏缩缩,靠在门上,只是重来复去地说:
“克里斯托夫……”
他不声不响地爬了起来,这副模样给她看见,觉得丢人。他用手掸掸灰,生硬地问道:
“你来干吗?”
罗萨吓坏了,只是说:
“对不起……克里斯托夫……我来……我带来了……”
他看见她手里拿了一样东西。
“就是这个,”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把东西给他。“我要贝尔多给我一件纪念品。我想你会喜欢……”
那是一面银边的小镜子,莎冰老是装在衣袋里,随时拿出来照照,往往一照就是几个小时,与其说是顾影自怜,不如说是无所事事。克里斯托夫一把抓住镜子,也抓住拿镜子的手:
“啊!好罗萨!……”他说。
他深深感到她的好心好意,也感到自己对她太不公平。一下心情激动,他跪倒在她面前,吻她的手:
“原谅我……原谅我……”他说。
罗萨开头不懂;然后恍然大悟,脸就红了,哭了起来。她明白他要说:
“原谅我不公平……原谅我不爱你……原谅我不能……我不能爱你,我永远不能爱你!……”
她没有缩回手,她知道他吻的不是她。他把脸靠在罗萨手上,大哭起来,知道她看出了他内心的痛苦,因为他不能爱她,反倒使她痛苦。
他们两个就这样在房间的昏暗中哭泣。
最后,她把手缩了回去。他还在低声说:
“原谅我!……”
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他头上。他站了起来。两个人不出声,互相拥抱,嘴唇上都带有眼泪的苦味。
“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他低声说。
她点点头,离开了他,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在想:世界是阴差阳错的,多情反被无情恼,有情偏对薄情好。两情若是相投,迟早总有一天又要分离……自己痛苦,也使别人痛苦。最不幸的,并不总是痛苦的人。
克里斯托夫又是有家难归了。他不能在家里过日子。叫他怎么受得了对面的窗子上没有了窗帘,对面的房子里没有了心爱的人!?
还有使他更痛苦的事。老于莱赶快就把楼下的房子租出去了。一天,克里斯托夫发现莎冰的房间里出现了陌生的面孔。新人要把旧人的最后一点痕迹都打扫干净。
他简直不可能在家里待下去了。整整几个白天,他都是在外面度过的;一直要等到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才回家。他又重新走上了到乡下去的道路。那条路有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总是把他带到贝尔多的农场。但是他不进去,也不敢走得太近,总是在远处转来转去。他在山冈上发现了一个地方,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农场、平原、河流,这就成了他日常散步的目的地。在山上,他的眼睛可以顺着蜿蜒、曲折的河水向前看,一直看到丛丛垂柳,而在柳荫下,他在莎冰的脸上见到过死神的影子。在山上,他看得见两个房间的窗子,在那两间房里,他和莎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们两人站在门的两边,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他们之间隔了一道永恒的门。在山上,他还可以远眺莎冰安眠的墓地。但他下不了进去看看的决心,他从小就厌恶这埋葬尸骨的黄土,叫他怎么忍心把薄命人的形象和黄土堆联系起来!但从高处远望,这一?黄土并不阴森可怕,反倒显得宁静,在阳光下安眠……安眠!……她多么喜欢睡眠!现在,再也没有什么来打扰她的安宁了。田野里公鸡的啼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农场里响起了磨坊的咕咚声,家禽的叽喳声,顽童的叫喊声。他认得出莎冰的小女儿,看得见她在跑,听得见她在笑。有一回,他在农场门外等她,躲在路边围墙凹进去的角落里;她一走过,他就一把将她抱住,拼命地吻她。小女孩吓哭了。她几乎不认得他。他问道:
“这里好玩吗?”
“好玩……”
“你不想回去吗?”
“不想!”
他放了手。孩子毫不留恋母亲使他伤心。可怜的莎冰!……然而,孩子到底是她的亲骨肉,是她的一部分……虽然是很少的一部分!孩子不像母亲,尽管她是母亲生的,但并没有留下多少神秘的胎记,只有一丝淡淡的芳香,那就是说话的声调,抿嘴的姿态,侧脸的模样。其余的部分都是另外一个人的;另外这个人居然和莎冰合而为一,这使克里斯托夫非常反感,虽然口里没有说。
克里斯托夫只有在自己心里才找得到莎冰。她到处跟着他;但只有在他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觉得真正和她在一起。只有在这个山冈上,他才觉得最接近她,这里没有人看见,没有人打扰,到处有她的旧日踪影。他走了好几里路,跑得心突突跳,到这山冈上来,就像赴约会似的。这也的确是个约会。他一到就躺在地上———这块土地就是她安息的地方———他一闭上眼睛,她就进入他的心中。他看不清她的面目,听不清她的声音,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在他的心里,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在这种热情奔放、迷离恍惚的状态中,他没有别的感觉,只感觉到和她在一起。
但这种感觉时间也不长———说老实话,只有一次,他真正感觉到和她在一起。从第二天起,他就在有意寻找这种感觉了。以后,克里斯托夫虽然竭力要使幻觉再现,却总是白费劲。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他对莎冰的形态,并没有非常确切的印象;在这以前,他根本没想到过。现在,即使他想起了,莎冰的形象也是像闪电一样,瞬息消失。而这昙花一现的代价,却是长夜难明、几小时的等待。
“可怜的莎冰!”他心里想,“他们都把你忘了,只有我爱你,永远把你放在心上,我的宝贝哟!你是我的,我抱住你,我决不让你走!……”
他说是这样说,其实,她已经走了,她从他思想中溜掉,就像水从手指缝里漏掉一样。他照常去赴她的约会。他要想念她,他闭上眼睛。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想她。山谷里的响声,闸门下的潺潺水声,两头山羊吃草时的铃声,树枝间的风声,浸透了他海绵一般的思想。他躺在小树下,恨自己的思想不服从自己的意志,不去怀念消逝了的音容;他勉强自己去想,但思想也累了,困了,他叹了一口气,又如释重负似的让懒洋洋的思想随波逐流,听任感觉随意摆布了。
他要摆脱这困顿的状态。他在田野里走来走去,寻找莎冰的踪影。他到镜子里去找,因为镜子照过她的笑容。他到河边去找,因为河水洗过她的双手。但镜子和河水照出来的,都只是他自己的面貌。走路的兴奋,空气的清新,血液的奔腾,唤醒了他心中的音乐。他也想到该转变了。
“莎冰哟!……”他叹息了一声。
他把心中的音乐写下来献给她,要使他的爱情和痛苦复活……但是说献给她也没有用;爱情和痛苦倒是复活了,但不能算在可怜的莎冰账上。爱情和痛苦都是向前看着未来,不是向后看着过去的。青年人都是这样,克里斯托夫也无法抗拒。生命的液汁又怒涛澎湃地涌上他的心头。他的悲伤,悔恨,坚贞不移地在心中燃烧的爱情,受到压制的欲望,反倒加强了他的狂热。莎冰的死虽然使他悲痛,但他心跳的节奏反显得轻松而强烈;乐曲像脱缰的野马按着如醉似狂的韵律跳跃前进;一切都在歌颂生命;就连悲哀也放了假,在庆祝自己的节日。克里斯托夫是个胸怀坦荡的人,不能老用幻觉来欺骗自己;他很惭愧。但是生命战胜了忧伤;他的灵魂虽然死气沉沉,肉体却是生气勃勃,他就忧伤地投入了新生的力量,投入了生活的狂热而荒谬的欢乐,而痛苦、怜悯、绝望、不可挽回的损失造成的令人心碎的创伤、死亡造成的剧烈动荡,对于一个坚强的人来说,只会像疯狂地刺在马肚子上的马刺一样,刺得他更加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克里斯托夫也知道,在他心灵深处一个最僻静的角落里,有一间什么也进不去,什么也冲不破的地下室,那就是莎冰的幽灵安息的地方。生命的洪流也无法把她席卷而去。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情人的墓穴。情人一年又一年安安静静地长眠。但是有一天———我们都知道———墓穴还会打开。幽灵会从墓中出来,黯淡的嘴唇会对情人微笑,她一直埋藏在情人的记忆里,就像母亲腹中的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