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解脱

他没有朋友了。熟人都不来往了。亲爱的高弗烈特舅舅在困难的时刻总来帮忙,他现在多么需要他啊,但舅舅已经走了几个月,而且这次是一去不复返了。这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路易莎得到一封字迹很大的信,是从一个遥远的村子里寄来的,信告诉她说:她的哥哥死了;他的身体不好,还在到处流浪卖货,一病不起,就埋在那边的公墓里。这个男子汉从容不迫的脉脉温情,本来是克里斯托夫最后的依靠,现在已经葬入了死亡的深渊。克里斯托夫剩下了一个人,陪着一个并不关心精神生活的老母亲———她只会爱他,却不了解他。在他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德国平原,沉闷得像无底的海。他努力想挣扎出去,但反倒陷得更深了。满怀敌意的小城就看着他淹没……

他正在挣扎的时候,忽然黑夜里电光一闪,显出了哈斯莱的形象,这位大音乐家是他小时候爱慕的人物,现在他的声名已经响遍了全德国。他想起了哈斯莱从前答应过他的话。在绝望中,他立刻拼命抓住这块没有沉的船板。哈斯莱能够救他!哈斯莱应该救他!他要求哈斯莱做什么呢?不要救济,不要金钱,不要物质上的援助。什么也不要,只要他了解。哈斯莱像他一样受过迫害。哈斯莱是个独立自由的人。他一定了解其他的自由人,而庸俗的德国人却咬牙切齿,要把与众不同的人置之于死地。哈斯莱和他进行的是同样的斗争。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他一想到,就要做到。他告诉母亲要出门去一个星期;当晚,他就坐火车去德国北方的大城,哈斯莱在那里当乐队指挥。他不能再等待了。他要作最后的努力去呼吸自由的空气。

哈斯莱成名了。他的敌人并没有放下武器;他的朋友吹捧他是古往今来最大的音乐家。其实,抬高他的人和贬低他的人都一样荒谬。但是他的性格不够坚强,有人攻击他,他就生气,有人捧场他就软化。他拿出全副本领来对付批评他的人,害得他们叫苦连天;他像一个会在鸟巢里取鸟蛋的顽童。而他捣毁的鸟巢往往叫人非常恼火,他不但使出全身解数来创作一些稀奇古怪的音乐,气得权威人士竖起了头发,他还爱搔痒似的抓住荒乎其唐的内容,怪里怪气的主题,莫名其妙、低级下流的场面,总而言之,凡是不合情理、违反常规的他都喜欢。他要气得小市民尖声怪叫才高兴,而小市民没有一个不上当的。德皇像有钱有势的人一样傲慢无礼、自以为是,也要搞点艺术装点门面,连他也把哈斯莱的名声看成丢脸的事,因此一有机会,就要说他胆大妄为的作品无足轻重,不在话下。哈斯莱成了皇家的对头,又生气又高兴,因为对德国艺术的先进派来说,官方反对几乎等于是承认自己先进,于是他继续大张旗鼓,标新立异,越搞越来劲。每闹一次事,他的朋友就兴高采烈,欢呼他是天才。

阅读 ‧ 电子书库

站在哈斯莱这一边的人主要是些文人画家,颓废派的评论家,他们代表反对派,反对永远威胁德国北方的反动派,反对钦定的礼教和虔信的精神,立下过赫赫的战功:但他们在斗争中独立自主,不受拘束,往往做过了头,甚至他们没意识到已经做得有些可笑了;虽然他们中很多人并不是没有凶狠的一手,但他们缺少几分聪明,尤其是趣味不高。他们画地为牢,跳不出自己画的圈子;结果他们像所有的小宗派一样,对圈子外的实际生活完全无知。他们作茧自缚,给自己制定了一些清规戒律,还有上百个读者,居然对他们的话言听计从。这伙人的过分吹捧可要了哈斯莱的命,使他自鸣得意。他头脑一发热,出现了一个音乐构思,也不管好歹,就写了下来;心中暗自思量:即使是他的次品,也比其他音乐家的上品好。可惜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不幸而言中了,但并不能因此得出结论:只要比别人好就行。这样怎么可能创造伟大的作品呢?其实,哈斯莱根本瞧不起人,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结果连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对人生也只是挖苦奚落。因为他从前相信过世上有慷慨大方、天真无邪的好事,一旦发生怀疑,他就越来越陷入冷嘲热讽的深渊。他没有力量阻止时间慢慢地把好事磨灭,也不能弄虚作假,分明不再相信的,硬说自己相信,于是他就拼命嘲笑这些往事。他有德国南方人的性格,懒洋洋、软绵绵的,受不了命运的大起大落,气候的太冷太热,为了维持精神上的平衡,他需要温带的气候。他要无忧无虑,随遇而安,懒懒地享受生活;他喜欢吃好菜,喝美酒,懒洋洋地漫步,软绵绵地遐想。他的艺术也受到这种性格的影响,但他很有才华,所以在他随波逐流的音乐作品中,还会闪烁出天才的火花。他比别人更能感到自己在走下坡路。其实,只有他一个人能感到,感到的时候也很少,何况他还不愿感到。一感到他就悲观厌世,心情恶劣,自私自利,担心健康,对过去的爱憎全都无所谓了。

就是为了这样一个人物,约翰·克里斯托夫到德国北方求教来了。他怀着多大的希望,在一个凄风冷雨的早上,来到了哈斯莱居住的北方大城!在他眼里,这个人物象征着艺术上的独立精神。他希望从这里听到热情友好、鼓舞斗志的话,他需要好意的勉励才能继续进行这场徒劳无功、欲罢不能的战斗,任何名副其实的艺术家都不得不和世界斗争,直到最后一息,而且一天也不能放下武器;因为席勒说得好:“一个人和群众的关系,到死也不会后悔的,只有斗争的关系。”

克里斯托夫性子太急,一出车站,找到一家最近的旅店,放下了行李包,就跑到戏院去打听哈斯莱的地址。哈斯莱住得离市中心相当远,在郊外的小镇上。克里斯托夫马上坐电车,嘴里还啃着一块小面包,离目的地越近,他的心跳得越厉害。

哈斯莱住的郊区是一些奇形怪状的新建筑,年轻的德国要炫耀野蛮,费尽心机想用人力来巧夺天工。在平淡无奇的市镇中心,笔直地伸展着没有特色的道路,忽然平地上涌现出一些埃及金字塔,一些挪威别墅,一些寺院,一些堡垒,国际博览会式的亭子;鼓起肚子的房屋,墙脚埋在地下,门外是地牢般的铁栅,门扁得像潜水艇的出入口,半圆形的铁门框,铁窗栏上有金色的密码文字,大门上方有张开大口的兽头,蓝珐琅的方砖东铺一块,西铺一块,处处铺得出人意外,五颜六色的瓷砖镶嵌出亚当和夏娃,屋顶上盖着色彩不调和的瓦片;还有城堡式的房屋,最高一层围了雉堞,屋脊上砌了畸形的怪兽,一边墙上没有窗子,另外一边却全是窗口,正方的,长方的,像是伤口;一些大墙没有装饰,忽然一下出现了只有一个窗口的大阳台,由仙女用头顶着;从阳台的右栏杆内伸出了两个尖尖的长头发、大胡子的老人头,那是鲍格林画的人鱼。在这些监狱般的房屋中,有一所法老时代的两层楼房,门口有两个裸体的巨人石像,建筑师在正门刻下了两行大字:

艺术天地

超越古今

克里斯托夫一心只想着哈斯莱,看到这些莫名其妙的建筑也懒得去理解。他找到了哈斯莱住的地方,外表倒很普通,是加洛林王朝风格的房屋。里面却豪华而舒适,但是未能免俗;楼道空气沉闷,暖气烧得太热;电梯很窄,克里斯托夫却不利用,而是弯着两条腿,慢步走上四楼,这样可以使激动的心情恢复一点平静。在他上楼的短短时间里,他回想起了从前见到哈斯莱的情形,自己幼年时代的热情,还有祖父的形象,仿佛都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他按门铃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一点钟了。开门的是一个伶俐的女佣人,神气好像可以当家做主似的,她不太礼貌地打量了他一眼,开口就说:“先生累了,不能会客。”一见克里斯托夫脸上流露出毫不做作的失望表情,她大概觉得很有趣,又不太客气地把他从上到下再端详一番,这才忽然一下软下心来,让克里斯托夫走进了哈斯莱的小书房,说她去看看能不能要先生见他。她说时还向他丢了一个眼色,才关上门进去了。

墙上挂了几张印象派的画,还有几张法国十八世纪的风情版画;哈斯莱认为自己什么艺术都懂;所以近代派的玛奈和上个世纪的华多都合他的口味,其实他是受了小圈子的影响。这种东拼西凑的风格也表现在他的家具上:一张路易十五时代非常精美的书桌,周围却是些“新艺术派”的沙发,还有一张东方式的卧榻,上面都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靠枕。门上嵌了镜框;架子上和壁炉上都是日本的小摆设,在壁炉架当中立着哈斯莱的胸像。独脚圆桌上一个盘子里放着一大堆照片,是女歌星和男朋友的,还有崇拜他的女人,照片上都写了妙语或者赞词。书桌上乱得难以想像;钢琴没有关好;框架上布满了灰尘;雪茄烟抽了一半,丢得各个角落里都是……

克里斯托夫听见隔壁房间响起了发牢骚的嘀咕声,小女仆反宾为主的回答声。显然,哈斯莱并不太热心见客。显然,是小女仆自作主张,非要他出来不可;她满不在乎用非常亲热的口气和他说话,她的尖声穿透了墙壁。克里斯托夫听到主仆的对话怪不好意思的。但主人听了并不以为怪。恰恰相反!人家会以为他觉得女仆的顶撞有趣;因此,他一边嘀咕,一边和女仆开玩笑,故意逗她生气。最后,克里斯托夫总算听到门打开了,哈斯莱一直在嘀咕唠叨,拖着脚步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克里斯托夫就觉得心里难受。他还认得是哈斯莱。但是若不认得,反倒要谢天谢地了!当然是哈斯莱,但又不再是哈斯莱。他的大额头上还没有皱褶,脸上还没有皱纹,像个孩子似的;但是头发秃了,身体臃肿了,脸色发黄,老是要打瞌睡的样子,下嘴唇有点合不拢,嘴巴像在赌气似的。他的背也驼了,两只手插在不整洁的上衣口袋里,脚上穿着一双旧拖鞋;衬衫没有扣好,乱七八糟地塞进了裤腰。他用没有睡醒的眼睛瞧着克里斯托夫,年轻人向他通报姓名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没有闪亮。他只是机械地招呼他,并不说话,而是点头叫他坐下,自己却叹了一口气,就倒在卧榻上,把靠枕堆在身边。克里斯托夫重复说:

“我从前有幸 ……承蒙你赏脸 ……我是克里斯托夫·克拉夫特……”

哈斯莱深深陷在卧榻里,两条长腿交叉,两只瘦手放在右边膝盖上,而膝盖抬得和下巴一般高。他回答道:

“不记得了。”

克里斯托夫觉得喉咙发紧,设法要他想起从前见面的事。随便在什么情况之下,要克里斯托夫谈这些内心深处的往事都很吃力,现在,他更觉得在受折磨,话既说得模糊不清,字又用得不对,简直莫名其妙,连他自己也脸红了。哈斯莱让他胡说八道,两只眼睛满不在乎,茫茫然瞪着他。等到克里斯托夫讲完了,哈斯莱还不说话,膝盖摇摇晃晃,仿佛在等克里斯托夫还说下去。然后,他才开口:

“是的……但往事并不能使我们年轻啊……”他伸了伸懒腰。

打个呵欠之后,他又接着说:

“对不起……没睡好……昨夜在戏院吃了消夜之后……”

他又打呵欠了。

克里斯托夫希望哈斯莱会问问他刚才讲到的事;但哈斯莱对往事没有一点兴趣,压根儿就不提,也不问克里斯托夫的生活情况。等到打完了呵欠,他才问了一句:

“到柏林来多久了?”

“今天早上刚到。”克里斯托夫答道。

“啊!”哈斯莱叫了一声,但并没有其他惊讶的话。“住在哪个旅馆?”

他似乎并不想听回答,就懒懒地站了起来,走到电钮旁边,伸手就按电铃。

“对不起。”他说了一声。

小女仆进来了,并不把主人放在眼里。

“凯蒂,”他说,“难道你打算今天不让我吃早餐吗?”

“你总不能,”她说,“要我在你见客人的时候给你端早餐来吧?”

“为什么不能呢?”他对克里斯托夫眨眨眼睛,开玩笑似的说,“他给我精神食粮;你给我物质粮食。”

“难道你好意思要人家看着你吃早餐,就像在动物园喂动物一样吗?”

哈斯莱不但没有生气,反倒笑了起来,并且纠正她的话说:

“是喂家庭动物……”

“还是去拿来吧,”他接着又说,“我连不好意思也要吃下去的。”

她耸耸肩膀走了。

克里斯托夫看见哈斯莱一直不问他的情况,只好设法把话头接上。他谈到内地生活的困难,市民的庸俗,精神的狭隘,自己的孤立。他努力使哈斯莱了解他精神上的痛苦。但哈斯莱只倒在卧榻上,头往后仰,靠着枕垫,眼睛半闭,让他一个人说,好像并没有听,或者眼睛半开,冷冷地说几句风凉话,要不然就对内地人冷嘲热讽,使克里斯托夫的心里话说不出口———凯蒂托着一盘早餐来了:有咖啡、黄油、火腿等。她赌气似的把托盘放在书桌上的乱纸堆中。克里斯托夫等她走了,又接着讲他的痛苦,真是难说出口。

哈斯莱把托盘拉到身边,自己倒上咖啡,呷了几口;然后他又亲热,又随便,有点像对晚辈似的打断了克里斯托夫的话说:

“来一杯吗?”

克里斯托夫说不要。他努力把打断了的话接起来,但越来越觉得局促不安,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思想集中不了,只是看着哈斯莱把碟子靠着下巴,像个孩子似的把黄油面包片和手里的火腿片塞到嘴里去。克里斯托夫总算谈起了他的创作,他为赫贝尔的《尤迪特》所作的序曲有人演奏。哈斯莱漫不经心地听着。

“什么?”他忽然问道。

克里斯托夫重复说了序曲的题目。

“啊!好,好!”哈斯莱说时把面包片沾了沾咖啡,连手指也沾进杯子里去了。

他就只说了这句话。

克里斯托夫失望了,正要站起来就走,但一想到自己远道而来,不能空手而归,又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对哈斯莱说:要不要弹弹他的曲子。哈斯莱一听就打断他的话说:

“不必,不必,我对你的大作一无所知。”他说时带着几分挖苦,几分轻视的口气。“再说,我也没有时间。”

克里斯托夫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暗自发誓:不听到哈斯莱对他作品的意见,他决不走。他又窘又恼地说:

“对不起。你从前答应过听我弹琴的;我专门从内地跑来了,你怎能不听呢?”

哈斯莱不习惯人家这样说他,瞧着这个傻头傻脑的小伙子气得满脸通红,快要哭出来了,反倒引起了他一点兴趣,就懒洋洋地耸耸肩膀,用手指指钢琴,又无奈又好笑地说:

“那好!……你就弹吧!……”

说时,他又缩进卧榻里去了,好像要睡午觉的样子,把靠垫紧紧塞在他伸出的胳膊下面,半闭着眼睛,又睁开来看看克里斯托夫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乐谱有多厚,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准备无可奈何地听了。

克里斯托夫又心虚,又委屈,开始弹琴。哈斯莱一听,又睁开了眼睛,张开了耳朵,不知不觉地恢复了一个职业艺术家对美好事物的兴趣。开头,他没有说什么,动也不动地待着;但眼睛不那么无精打采了,赌气的嘴唇也消了气,动了起来。接着,他完全耳聪目明了,低声表示惊奇,称赞。虽然只是一些含糊不清的感叹词,但他的声调泄漏了他的思想;克里斯托夫听了,感到说不出的愉快。哈斯莱不再计较弹了几页乐谱,还有几页没弹。等到克里斯托夫弹完了一曲,他总是说:

“弹下去吧!……弹下去吧!……”

他开始用常人的语言说话了。

“好,这一段好!好!……(他叫了起来)好极了!……妙不可言!……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讶得叫了起来)真要命!”

他在卧榻上坐了起来,头往前靠,手放在耳朵后面好听清楚,自言自语,满意得笑了,听到某些与众不同的和声,他甚至稍稍吐出了舌头,仿佛吃出了滋味要舔舔嘴唇似的。一段出乎他意料的转调对他产生了意外的效果,他忽然一下站了起来,一边叫好,一边跑到钢琴前坐下,就坐在克里斯托夫身边。他的样子似乎没有看见身边有人。他只全神贯注在音乐上;等到弹完了一曲,他又拿起乐谱来,把那一页重新看了一遍,还接着往下看,继续自言自语,赞不绝口,惊喜备至,仿佛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鬼家伙!……(他说)这是哪里想出来的?……”

他用肩膀把克里斯托夫挤开,自己来弹了几段。他弹琴的指法很有魅力,很柔和,很轻巧,像在抚摩。克里斯托夫瞧着他细长的手,保养得好,教养得有贵族气派,虽然有点病态,但比他的身体显得高雅。哈斯莱弹到某些和弦,停下来再弹一遍,同时眨眨眼睛,咂咂舌头;他嘴里哼着,模仿乐器的音响,不断地发出赞叹声,但暗中不免掺杂了几分不高兴,几分说不出口的妒忌,同时也有饱餐一顿的快活。

虽然他一直在自言自语,仿佛克里斯托夫不存在似的,但克里斯托夫却不免以为是在赞叹他的作品,高兴得脸都红了,就来解释他原来的意图。哈斯莱开头没有注意年轻人说的话,只管想到什么,就高声说什么;后来,克里斯托夫有几句话打动了他,他就不开腔了,眼睛一直盯着乐谱,一边翻一边听,但又露出似乎不在听的样子。克里斯托夫越说越来劲,结果推心置腹,毫无保留,他天真地、激动地谈到他的打算和他的生活。

哈斯莱静静地恢复了冷嘲热讽的神气。他让克里斯托夫把乐谱从他手里拿走,胳膊肘支在钢琴架子上,用手捧着脑袋,瞧着克里斯托夫少年气盛,热情洋溢,心绪不宁地解释他的作品。他想起了自己如何进入音乐界,如何满怀希望,再想到克里斯托夫的前途和等待着他的失望,不免苦笑起来。

克里斯托夫一直低着头在讲,惟恐不知道自己要讲什么。哈斯莱不说话使他的劲头更大。他觉得哈斯莱在观察他,在一句不漏地听他讲;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坚冰正在融化,他心里发出了喜悦的光辉。等到他讲完了,就不好意思———但却充满信心———抬起头来瞧哈斯莱。不瞧也罢,一瞧他又一瓢冷水浇头,他心花怒放得太早,一碰到没精打采、冷嘲热讽、不怀好意地瞪着他的眼睛,新生的欢乐就像早发的嫩芽一样冻坏了。他马上住了口。

冷场之后,哈斯莱用干巴巴的声音说话了,前后判若两人。他对年轻人露出生硬的态度,用令人难堪的言语嘲笑他的打算,说他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就像他在嘲笑自己一样,因为他在年轻人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冷酷无情地拼命破坏年轻人对生活的信心,对艺术的信心,对自己的信心。他痛苦地拿自己做例子,用侮辱的口气骂自己现在的作品。

“真是狗屎一堆!”他说,“为这些不如狗屎的人,只能创作这种东西。你以为世界上有十个人真喜欢音乐吗?哪怕有一个也就不错了!”

“有我呢!”克里斯托夫忘乎所以地说。

哈斯莱瞧瞧他,耸耸肩,懒懒地说:

“你也会和别人一样。和别人一样做,一样想,只想成功,只想快活……这并不错……”

克里斯托夫还想辩;但哈斯莱打断了他的话,又拿起乐谱来,尖酸刻薄地批评他刚才称赞过的作品。他不但用严格得伤人的口气指出年轻人真正的疏忽,书写的错误,趣味不够高,表达不够好,而且提出了一些荒谬的批评,就像那些心胸狭窄、思想落后的音乐家对哈斯莱提出过的意见一样,而哈斯莱为这种评论痛苦了一辈子。他居然问克里斯托夫这种音乐有什么意思。他甚至不是在批评,而只是简单地否定,仿佛要恶狠狠地把刚才由衷的好评一笔抹杀似的。

克里斯托夫灰心失望,不想再争辩了。这样荒唐的话,居然出自一个你敬爱的人之口,听到都要脸红,怎么好反驳呢?再说,哈斯莱什么也不听。他站在那里,仿佛到了路的尽头,手里拿着的乐谱已经关上,眼睛没有表情,嘴巴含着痛苦。最后,他好像又忘了克里斯托夫的存在似的说道:

“啊!最苦的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你!”

克里斯托夫觉得感情的激流穿透了全身,猛然一下转过身来,把手放在哈斯莱手上,热情洋溢地又说了一遍:

“有我呢!”

但是哈斯莱的手并没有动;如果说他的内心听到这年轻的呼声有动于衷的话,他的眼睛却黯淡无光,有气无力,只呆呆地瞧着克里斯托夫。到底还是冷嘲热讽、个人打算占了上风。他一本正经,非常好笑地微微弯了弯上半身,行礼如仪。

“你太抬举我了!”他说。

他心里想:

“你有什么用处!难道你以为有了你,我就没有白活一辈子吗?”

他站了起来,把乐谱丢在钢琴上,拖着两条站立不稳的腿,又回到卧榻上去了。克里斯托夫猜到了他的思想,感到他的创伤还要伤人,就毫不泄气地回嘴说:一个人并不需要得到大家的理解;有些先知先觉的心灵是全民族的价值所在;他们在为全民族思想;他们今天想到的,全民族将来一定会想到———但是哈斯莱已经不听了。他又陷入了麻木不仁的状态,他内在的生命已经昏昏欲睡,再也振作不起来。克里斯托夫少年气盛,哪里懂得这种突然而来的反复,他只隐约感到这一仗打败了;但他不肯认输,他是多么接近胜利啊!他拼命要使哈斯莱的心情死灰复燃;他拿起乐谱来,向哈斯莱解释他出格的理由。哈斯莱却深深地埋在沙发里,默默地一声不响。他既不说对,也不说错,只是等他说完。

克里斯托夫看出在这里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打住。他把乐谱卷起,站了起来。哈斯莱也站起来了。克里斯托夫不好意思,像做错了事似的结结巴巴地表示歉意。哈斯莱稍微弯了弯腰,既不耐烦,又放不下架子,只是冷冷淡淡地、客客气气地伸出手来,把他送到门口,没说一句留他的话,也没约他再来。

克里斯托夫到了街上,心里一片空虚。他随便走。木头人似的走了两三条街之后,他发现自己到了来时的电车站。他又上了电车,并没想到要做什么。他有气无力地倒在长凳上,胳臂和大腿都动不了。不可能思考问题,也不可能集中精力,他索性什么也不想。他不敢深入自己的内心。内心空荡荡的。周围也是空荡荡的,全城都是;他简直不能呼吸,城里雾气腾腾,房屋黑压压的一片,压得他透不出气来。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走,走得越快越好———仿佛只要离开了这座城市,就可以离开痛苦失望似的。

他回到旅店。时间还不到十二点半。两小时前,他刚进旅店的时候,心里是如何充满了光明啊!但是现在,只有一片黑暗。

他不吃午餐。他也不上楼到房间里去。使旅店老板大吃一惊的是,他要算账,付了一夜的房钱,就急急忙忙说要走了。老板告诉他不用忙,他要坐的火车还要等几个小时才开,不如在旅店里等更好,但说什么也是白费口舌。他要马上到火车站去,他要坐第一班车走,不管去什么地方,他在这里连一个小时也待不下去了。他走了这么远的路,花了这么多的钱,本来打算好好过上两天———不但要见哈斯莱,还要参观博物馆,听音乐会,认识几个人———但是现在,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走……

他到了火车站。正如人家说的,他坐的车要过三个小时才开。而且那班车不是快车———因为克里斯托夫只坐得起最便宜的慢车———一路逢站就停;克里斯托夫还不如坐晚两个小时开的火车,准能赶上头一班车。但这样一来,就得在这个城市多待两个小时,而克里斯托夫却受不了。他甚至在等车的时候也不肯走出车站———等车像是在办丧事,候车室又大又空,人来人往,乱糟糟的,凄惨惨的,忙忙碌碌,跑来跑去,都是些走马灯上的影子,对他都很陌生,都不关心,没有一张认识的脸,没有一个友好的面孔。灰暗的白天陨灭了。雾中的电灯像玷污了黑夜的斑点,使夜显得更昏暗了。克里斯托夫感到越来越压抑,焦急地等待开车的时间。他一小时总要看十次火车时刻表,惟恐会误了车。为了消磨时间,他又一次把火车表从头看到尾,忽然有一个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地名似曾相识;他想了一会儿,记起了那是老苏兹寄过信来的地方,那些信写得多么热烈啊!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刻,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不去看看这个只知道名字、却没见过面的朋友呢?那个小城并不在他回家的路上,还要坐一两小时区间车;那就得在路上过夜,并且换两三次车,不知道要等多久,克里斯托夫却不计较了。他本能地马上决定:他对同情的需要高于一切。他就不再考虑,立刻起草了一个电报,通知苏兹他明天早上到。电报刚发走,他就已经后悔了。他苦笑了一下,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存幻想?为什么又要去自寻烦恼呢?———但是事情已经确定,要改主意也太晚了。

这些思想在他等车的最后时刻,不断在他心头涌现———车厢总算一节一节地挂好了。他头一个上了车;他的孩子气这样重,一直等到火车开动,他从车门的窗口看见城市的阴影慢慢消失在凄风苦雨的夜空中,他才松了口气。他觉得若是在这里过夜,那就非得憋死不可。

就在这时———大约晚上六点钟———哈斯莱写给克里斯托夫的一封信送到旅店来了。克里斯托夫的来访使哈斯莱的心头翻腾起伏。整个下午,他都痛苦地,而且不是没有同情地想着这个干劲十足的小伙子,他满腔热忱跑来找他,自己却冷冰冰地把他打发走了。他后悔自己太无情。说实话,他心情不好,常发脾气,偏偏给克里斯托夫碰上了。他想弥补一下,就送了一张歌剧院的门票去,还约他散场后见面———克里斯托夫当然不知道。哈斯莱见他没有来,心里想:

“他生气了。算他倒霉!”

他耸耸肩,不再设法弥补。第二天,他就不再想到他了。

第二天,克里斯托夫已经走远了———远得永远没再和他见面。两个人就这样永远分开了。

彼得·苏兹已经七十五岁了。他身体衰老,岁月不饶人。他个子相当高,但背已驼,脑袋垂在胸前,支气管有毛病,呼吸困难。他有几种疾病缠身:哮喘病,卡他炎,支气管炎,他不得不和疾病作斗争———多少个夜晚,他坐在床上,身子向前弯,满头冒汗,拼命吸进一口空气,免得胸部憋闷———这些斗争都在他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留下了痛苦的痕迹,使脸显得又长又瘦。他的鼻子也长,鼻尖有点肿。深深的皱褶从眼睛下面开始,横切在脸颊上,而脸颊又因缺牙少齿而瘪了下去。年老多病并不是这张苦脸的惟一雕刻师;生活中多灾多难在脸上也留下了影子———不管怎样,这张脸只是苦而不愁。安静的大嘴吐出的是一团和气。尤其是那双眼睛使老人的脸显得和蔼可亲,浅灰色的眼睛一清见底,只从正面看人,正大光明,使人可以看到心灵深处。

他的生活风平浪静。多年来一个人过日子。妻子早已去世。她脾气不好,也不大聪明,一点也不漂亮,但他对她还是保留了温情脉脉的回忆。他失去她已经二十五年,每晚入睡之前,他都要默默地怀念她,忧郁而亲切地和她谈家常,告诉她每天做了什么———他没有孩子,这是他一生的憾事。于是他把感情转移到学生身上,就像父亲对儿子一般,但并没有得到多少回报。老人的心觉得接近青年人的心,认为他们之间同多于异,岁月并没有把他们分开。但青年人的想法不同,他认为老人不是同代人,他们关心眼前的事,本能地不看努力也达不到的目标。有的学生感激苏兹老师对他们的成功或失败都表示热烈而永不减色的关怀,有时来看望他;有的离开大学时还来信道谢;还有几个毕业后来过一两封信。然后,老苏兹就没有他们的消息了,只从报上知道某人有了成就,他就高兴得像是自己的成就一般。他不怪他们不来信,那总是有理由的;他并不怀疑他们的感情,即使是最自私的学生,他也认为他们有师生的情谊。

但对他而言,最安全的庇护所还是在书中;书既不会忘记,也不会欺骗他。他在书中爱慕的心灵现在已经超越了时代的洪流,他们毫不动摇地永远固定在书本引起的爱慕中,在他们似乎还能感到的爱慕中,因此,他们对爱慕的人还能发出光辉。苏兹是美学和音乐史教授,他像一个百鸟啼鸣的古老森林。有些歌声来自远方,超越了几个世纪,但和在当时当地一样温柔神秘。有些歌声他很熟悉,那是他亲密的伴侣,每句歌词都会唤醒过去生活中的悲欢哀乐,意识到或没意识到的幸福和痛苦———因为在阳光照耀下的日子里,每天都有些阳光照不到的时刻———最后还有一些没人听到过的,但是大家期待已久、非常需要的歌声,听到时大家都会心花怒放,像久旱逢甘霖一般全神贯注。就是这样,老苏兹在静谧的、孤独的生活中,听着林中群鸟的歌声,他也像传说中的修道士一样,神奇的鸟鸣使他心醉神迷,昏昏入睡,而岁月不知不觉流逝了,生命的黄昏已经降临,但他却一直保持着二十岁的心境。

他不只在音乐方面是个富翁。他还爱诗———不管古诗新诗。他特别喜欢本国诗人,尤其是歌德,但也喜欢外国诗人。他学过几种外文,能读外文书。在思想上,他和赫尔德还有十八世纪末期的“世界公民”是同代人。他经历过一八七○年前后的艰巨斗争,受过宏伟思想的影响。他虽然崇拜德国,但并不只以德国为“荣”。他和赫尔德一样认为:“在爱虚荣的人当中,只以民族为荣的是个糊涂虫。”他也像席勒一样以为:“只为一个民族写作,是一个浅薄的理想。”他的思想有时不大胆,但是他的心胸开阔,准备热情欢迎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也许他对平庸的作品过于容忍,但他的本能使他决不怀疑优秀的作品;如果对舆论吹捧的伪劣作品他无能为力,不敢指责的话,那对沧海遗珠、有独到见解、有真才实学的艺术家,他却总敢挺身而出,为之辩护。他的好心往往使他上当:他生怕对作品不公平;因此,如果他不喜欢大家说好的作品,他总怀疑是自己错了;于是他转变观点去迁就大家,结果竟喜欢不好的作品了。在他看来,爱是多么好啊!他的精神生活需要爱慕,超过了他可怜的肺部需要空气。因此,只要你能使他产生爱慕之心,他是多么感激你啊!———克里斯托夫哪能猜到他的《歌曲集》会对苏兹起什么作用呢?他自己创作的时候也远远没有老人这种感觉。在他看来,《歌曲集》不过是内心熔炉中发射出来的星星点点火花而已;还有好多火花要发射出来呢!但对老苏兹而言,这星星之火却照亮了一个新天地———一个可爱的新天地。他的生活也照亮了。

一年来,他已经不得不辞掉大学的教职了,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容许他再去讲课。他病了,躺在床上,书店老板华尔夫按照惯例,给他送来了一包新到的乐谱,中间有克里斯托夫的《歌曲集》。苏兹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他的家属早已死了。照顾他的是一个老女仆,欺负他身体坏,为所欲为。两三个老朋友年纪并不比他小多少,有时来看看他;不过他们的身体也不太好;天气一坏,大家都深居简出,来往也就越来越少了。那时已是冬天,街上正融雪,苏兹整天没见到人。房里很暗,窗子上面蒙了一层黄色的雾,好像挂了窗帘,使他看不见窗外,炉子里的热气压在身上,令人疲倦。在附近的教堂里,一排十七世纪的老钟每一刻要响一次,既不整齐、又不准确地响起了赞美诗中单调的音韵,在心情不大好的人听来,欢迎都显得像是装出来的。老苏兹在咳嗽,背后垫了一堆靠枕。他想读他喜欢的蒙田;但今天读起来不像平常有趣,他就让书掉了下去;一面使劲呼吸,一面出神幻想。新到的一包乐谱放在他床上,他懒得拆开,觉得心里不好过。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小心在意地解开了包书的绳子,重新戴上眼镜,开始来读乐谱了。但是他心不在焉,老是回想剪不断的往事。

他的眼睛看到了克里斯托夫的乐谱,那是一首赞美诗,歌词是十七世纪一个天真而虔诚的诗人写的,但克里斯托夫改成了当时的语言:那就是保尔·格哈特的《基督徒历程歌》:

希望吧,有罪的灵魂。

希望吧,要勇敢坚强!

等待吧,只要等待,

瞧啊!你就可以看见

欢乐发射出来的光线!

老苏兹非常熟悉这些明白如画的歌词,但歌词从来没有配过这样的音乐唱出来……这不再是平静的虔诚,单调得使心灵安安稳稳入睡。这一颗心像他的心,不,这就是他自己的心,不过比他的心更年轻,更坚强,在受苦,在希望,希望看到欢乐,而且看到了欢乐。他的双手发抖,大颗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他继续读乐谱:

起来,起来!对你的痛苦,

对你的烦恼,说一声“再见”!

对扰乱心灵的说一声“不”!

把你的忧虑放在一边!

克里斯托夫在这些思想中注入了年轻而无畏的热情,而在最后几行充满信心的天真诗句中,他英雄的笑声发出了光芒:

不是你在统治,

不是你在领导。

上帝统治人世,

上帝领导最好!

还有一段挑战性的诗句,是少年气盛、放肆大胆的克里斯托夫满不在乎地从原诗中选出来做他《歌曲集》尾声的:

魔鬼反对上帝,

我们反对魔鬼!

要镇静,莫怀疑!

上帝不会后退。

上帝做出决定,

总会达到目的;

上帝发号施令,

总会坚持到底!

……然后是腾云驾雾一般轻松愉快,是战争胜利的陶醉,像是古罗马皇帝的凯旋。

老人全身战抖,颤巍巍的。他跟着发号施令的音乐跑,跑得喘不过气来,就像一个给伙伴拉着手跑的孩子一样。他的心跳得厉害。眼泪流出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啊!我的天!……啊!我的天!……”

他又呜咽起来,接着却又笑了。他太高兴。他激动得要憋死了。他又咳了一阵,咳得吓人。女佣人莎乐美跑来,以为老人要归天了。他却又哭又咳,翻来覆去地说:

“啊!我的天!……啊!我的天!……”而在两阵咳嗽之间,在他换口气的片刻,他又歇斯底里地笑了。

莎乐美以为他发了疯。等到她明白了他激动的原因,就毫不客气地责备他:

“怎么能为这种蠢事搞成这个样子!……拿来给我!我要拿走。你不能再看了。”

老人不听她的,一直在咳嗽;他叫莎乐美让他自在点。但她偏要顶嘴,气得他赌咒发誓,喘不过气来。她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敢和她对着干,她反倒目瞪口呆,手也放松了;但嘴里说话却不饶人,叫他做老疯子,说她本来以为他有教养,现在才知道她看错了人,他说起话来比车夫还粗野,他的眼睛像两粒手枪子弹,简直会杀人……她不知道还要唠叨多久,气得苏兹靠着枕垫坐了起来,大声喝道:

“出去!”

他的口气不留讨价还价的余地,吓得女佣人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她说如果他再叫她,她也不来了,要死要活,由他去吧。

于是,房间里又静了下来,天也黑起来了。教堂的钟声声声古怪,划破了平静的黄昏。老苏兹因为生了气而有点不好意思,就动也不动地躺着,一面喘气,一面等心情平静下去,他把《歌曲集》当做宝贝塞在怀里,像个孩子似的笑了。

以后的日子,他孤零零地过得心旷神怡。他再也不想到自己的病痛,漫长的冬天,昏暗的光线,孤独的生活。周围是一片光明和爱的海洋。他面临死亡,却在一颗陌生的年轻心灵中感到了新生。

他竭力要想出克里斯托夫的模样来。但他看到的一点也不像他年轻的朋友。他想像的其实是他自己希望看到的模样:金黄的头发,瘦长的个子,天蓝的眼睛,说起话来细声细气,朦朦胧胧,温存体贴,畏畏缩缩,一片好心。不管他到底是什么模样,他总准备把他理想化。他把他周围的一切都理想化了:无论是学生,邻人,朋友,还是老女仆。他好心好意,不挑缺点———他有点乐意这样,好减少烦恼———结果在他周围织起了一幅幅纯洁的人物图,每个人物都像他自己一样可以一眼看穿。这是善意的欺骗自己,他需要自欺才能活下去。其实,他也不会完全受骗;夜里上了床,他往往唉声叹气地想起白天发生的小事,有几件能符合他的理想呢?他知道老女仆跟街坊邻居在背后笑他,没有一个星期不报假账。他知道学生用得上他就来巴结讨好,过河之后就拆桥了。他知道大学里的老同事在他退休之后,早已把他忘记;他的接班人抄他的讲义却不提他的名字,要提名字就是引用了一句毫不重要的话,却在鸡蛋里找骨头———这都是批评界惯用的伎俩———他知道他的老朋友耿士今天下午又对他大撒其谎,另外一个老朋友 卜德班希米脱借去看几天的书却永远不会归还———对一个像他这样把死书当做活人的书呆子来说,这实在是伤心的事。还有许多难过的事,新账老账都一起涌上心头;他懒得想了,但事情还是在那里,他感觉得到。一想起来,他会心如刀绞。

“啊!我的天!我的天!”

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他会这样叹息———然后,他把这些难过的事搁在一边,仿佛事情根本不存在;他要充满信心,要乐观,要相信别人,结果真相信了。他的幻想无情地破灭过多少次啊!———但永远,永远会产生新的幻想……他是少不得幻想的。

只闻其名、不识其面的克里斯托夫成了他生活中发光发热的源头。他得到克里斯托夫头一封生硬冷淡的回信应该觉得难过———也许他的确难过———但他不肯承认,也不灰心,反倒像个孩子似的高兴。他把自己看得并不重要,他对别人的要求也并不多,只要得到人家一点好意,就足以培植他对别人的感情,甚至是感激之心了。和克里斯托夫见面,那是他不敢妄图非分的事,因为他现在太老了,不能长途跋涉到莱茵河滨去;至于请克里斯托夫大驾光临呢,那他简直连想也没想过。

克里斯托夫的电报送来了,他正要晚餐。他先莫名其妙,发报人的签名他似乎不认得,他以为人家送错了,电报不是给他的,他又看了两三遍;心里一慌,眼镜也要掉了,灯又照得不亮,字母都在眼前跳动。等到他明白过来,他激动得忘记了晚餐。莎乐美喊叫也没有用,他一口都吃不下去。他把餐巾丢在桌上没有折好,而在平时是从来不会这样的;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找到帽子和手杖就走。好心的苏兹一得到这样好的消息,头一个想法就是要和别人分享他的快乐,要把消息告诉朋友。

他有两个朋友,都和他一样爱好音乐,也是他使他们迷上了克里斯托夫:一个是萨缪尔·耿士法官,一个是奥斯加·卜德班希米脱牙科医生,医生还是个业余歌唱家。三个老伙伴常在一起谈克里斯托夫,他们一找到他的作品,就在一起演奏。由卜德班希米脱唱,苏兹伴奏,由耿士听。然后几个小时,他们都心醉神迷。在他们演奏音乐的时候,他们说过多少次:

“啊!要是克拉夫特能来多好!”

苏兹在街上一个人笑了起来,他多么快活,朋友们知道了又会多么快活。夜快要降临了,耿士住的小村子离城里要走半小时。好在天还没黑,四月的傍晚天气很温和,夜莺在歌唱。老苏兹心里洋溢着幸福;呼吸不再感到压力,腿也年轻得像二十岁的青年人。他走得很轻快,也不注意暗地里有没有绊脚的石头。碰到车子来了,他就纵身走到路边,兴高采烈地和车夫打招呼,车夫在摇摇晃晃的车灯照耀下,看见一个老人往路边爬,不免吃了一惊。

耿士的家就在村口,等到他走进门口的小花园,天已经全黑了。他把门敲得咚咚响,同时高声大叫耿士。一扇窗子开了,耿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慌忙露出头来。他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就问道:

“谁呀?找我有什么事?”

苏兹气喘吁吁、高高兴兴地喊道:

“克拉夫特……克拉夫特明天要来……”

耿士摸不着头脑,但他听出了声音:

“苏兹!……怎么!这样晚来?什么事呀?”

苏兹又说一遍:

“他明天来,明天早上!……”

“什么?”耿士听不明白,一直在问。

“克拉夫特!”苏兹喊道。

耿士呆了一下,想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接着,恍然大悟地高喊了一声。

“我就下来!”他大声说。

窗子又关上了。他走到台阶上,手里拿着一盏灯,往花园里走来。他是个小老头,挺着肚子,脑袋很大,灰头发,红胡子,脸上手上都有雀斑。他叼着一个瓷器烟斗,走路步子很小。这个脾气随和、有点没精打采的老好人,一生做事不急不忙。但苏兹带来的消息也使他沉不住气了;他摇晃着短胳膊和手里的灯,问道:

“怎么?当真?他会来?”

“明天早上!”苏兹得意洋洋地挥动着电报,又说了一遍。

两个老朋友坐到凉棚下的长凳上。苏兹提着灯。耿士小心在意地展开了电报,慢慢地低声念起来,而苏兹却越过他的肩头,居高临下地又高声念了一遍。耿士还看了看电报纸上的说明,发报的时间,收到的时间,电文的字数。然后,他才把宝贝似的电报还给苏兹,苏兹心满意足地笑了,耿士却摇摇头瞧着他说:

“好啊!……好啊!”

耿士想了一会,吸了一大口烟又吐出来,然后把手放在苏兹膝盖上说:

“应该告诉 卜德班希米脱。”

“我去。”苏兹说。

“我同你去。”耿士说。

他进去把灯放下,立刻又走出来。两个老人胳臂挽着胳臂走了。 卜德班希米脱住在村子另外一头。苏兹和耿士随便东拉西扯,念念不忘那个好消息。忽然一下,耿士站住了,用手杖顿了顿地:

“啊!我忘记了!……他不在家!……”

他这时才记起了卜德班希米脱下午到邻城做手术去了,要过一两天才能回来。苏兹心乱了。耿士也一样着急。他们以这个好朋友为荣,可以拿得出去。他们站在路当中,不知怎么办好。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耿士问道。

“怎能不让克拉夫特听卜德班希米脱唱呢?”苏兹说。

他想了又想说:

“一定要拍一个电报给他。”

他们就去了电报局,一起商量了一个心情激动的长电报,激动得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回来。苏兹心里盘算:

“如果坐头班车,明天早上还可以赶到。”

但耿士提醒他说:时间已经太晚,电报恐怕要明天才能送到。苏兹摇了摇头;两个人又说了一遍:

“真不凑巧!”

他们在耿士门口分了手;两人虽然是好朋友,耿士也不敢把苏兹送出村去,不管路多么近,他也不敢一个人摸黑回家。他们商量好:耿士明天来苏兹家吃午餐。苏兹看看天,心情不安地说:

“但愿明天天气好!”

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不下地,幸亏耿士自命善观天象,认真地看了看天———因为他也和苏兹一样担心,惟恐克里斯托夫看不到这小地方的良辰美景———说:

“明天天气好。”

苏兹又走上了进城的路,不止一次走进了车辙,几乎要跌跤,再不然就是撞在路边的石堆上。他没有回家,而是先去糕饼店订做了一种本地人引以为荣的点心。然后,正要回家,他又向右转,到车站去打听火车到达的准确时间。最后,总算回家了,他把莎乐美叫来,商量了好久明天吃什么菜。直到商量完了,他才疲惫不堪地上了床,但还像孩子过节一样兴奋,整夜都在被子里折腾,一刻也没有睡着。半夜一点钟,他忽然心血来潮,要起来告诉莎乐美,晚餐最好做上一道清蒸鲤鱼,因为这一道菜她做得很出色。但结果他并没有告诉她,当然还是不告诉为妙。他还是一样爬了起来,去整理那间给克里斯托夫预备好的卧房;他非常小心,惟恐给莎乐美听见又要听她唠叨。他战战兢兢,怕误了接车的时间,其实,克里斯托夫要八点以后才到,他却一大早就起床了。头一件大事是看天气:耿士没有猜错,的确是大晴天。苏兹踮着脚下了酒窖,因为怕受凉,又嫌梯子太陡,他已经好久没下去了;这一回他要挑最好的酒,上来时又狠狠地碰了一下头,等他提着一篮酒瓶爬完梯子,简直要晕倒了。然后,他又带了剪子到花园里去,毫不怜惜地把最美的玫瑰和初开的丁香花剪了下来。接着,他回到楼上房间,迫不及待地刮胡子,在脸上割了两三刀,再细心地穿好衣服,动身到火车站去。时间才七点钟。他不听莎乐美的话,一滴牛奶也不肯喝;硬说克里斯托夫一定也没有吃早餐,还是等他们从车站回来再一起吃。

他到了车站,比火车早到了三刻钟。他心烦意乱地等克里斯托夫,结果没等到。因为他不耐烦待在出口外,偏要跑到月台上去,那里上车下车,旅客来去如风,把他挤得头昏眼花了。虽然电报说得清清楚楚,他却不知道怎么搞的,硬以为克里斯托夫坐的是另外一班车;他更想不到克里斯托夫会坐四等车来。他在车站还多等了半个小时,不料克里斯托夫早已到了,直接到他家去敲门。更倒霉的是:莎乐美刚到市场去买菜;克里斯托夫被关在门外。莎乐美交代了邻居:若是有人按门铃,就说她马上回来;邻居照实说了,别的却不知道。克里斯托夫不是来找莎乐美的,甚至不知道莎乐美是谁,自然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他又问大学里的音乐老师苏兹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里?回答说是,但不知道人到哪里去了。克里斯托夫气得掉头就走。

老苏兹回家来,脸拉得有一尺长,一听莎乐美的话,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他怪女佣人太蠢了,他不在家她怎么能出去?出去时怎么不托人请克里斯托夫等一等?莎乐美一听也生了气,回嘴说她想不到他会那么蠢,接个客人都接不到。老人懒得和她争,赶快下楼,按照邻居模模糊糊指出的道路,找克里斯托夫去了。

克里斯托夫没有找到人,又没听到道歉,心里也不高兴。在坐下一班车回去之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看到了田野的美景,就去散散步。这是一座安静的小城,一个休息的好地方,周围山色秀美,房屋都在花园中,樱桃树正在开花,草地绿油油的,有大树成阴,仿古的遗迹,万绿丛中竖立着大理石柱,上面有古代公主的石像,面目温柔可亲。小城周围是草地和山冈。在开花的灌木丛中,乌鸦在用哨音欢唱,听来像是轻快而响亮的木笛合奏曲。克里斯托夫一听气就消了下去,甚至把彼得·苏兹都忘记了。

老人穿街过巷,逢人就问,没有问到下落,他一直爬上山头,到了古堡还没找着,又失望地向后转;他的眼睛倒尖,看得很远,忽然发现一个男子躺在树阴底下的草地上。他没有见过克里斯托夫,不知道是不是他。那个男子背朝着他,半个头埋在草里。苏兹在路上走来走去,只围着草地转,心跳得厉害:

“是他……不,不是的……”

他不敢叫他。忽然他起了一个主意,就开口唱克里斯托夫《歌曲集》的第一句:

“起来!起来!……”

克里斯托夫一听,像鱼跃出水面一样跳了起来,拉开嗓门接着唱下去。他转过身来,高兴透了;涨红了脸,头发上沾满了草。两个人你叫我,我叫你,朝着对方跑去。苏兹跨过了路边的小沟。克里斯托夫跳过了草地的栅栏。两个人热烈地握手,一同往家里走,一路上高声说笑。老人讲他的倒霉事。克里斯托夫本来打算不找苏兹,坐火车回去,现在一见之下,马上感到了他的好心好意,一下就喜欢上他了。他们还没到家,已经一见如故,无话不谈。

一进门,他们就看到了耿士,他听说苏兹接克里斯托夫去了,就静静地等着。牛奶咖啡端了上来。但克里斯托夫说他在客店吃了早餐。老人显得很失望:克里斯托夫到了本地,头一餐却没有在他家里吃,他觉得过意不去;这些小事对一个诚心诚意的老人来说,却成了一件大事。克里斯托夫明白他的好意,觉得很有趣,心里更喜欢他了。为了安慰老人,他说他的胃口很大,管保再吃一顿也不在乎,并且说到做到。

克里斯托夫的苦闷一下烟消云散,他觉得碰到了真心朋友,自己仿佛死里逃生了。他讲起了这次旅行和他的失望,但讲得很好玩,就像一个放假回家的小学生。苏兹听得容光焕发,一片深情地瞧着他,连心都在笑了。

不久,谈话就落到使他们三合一的问题:那就是克里斯托夫的音乐。苏兹死也想听克里斯托夫弹几首他的作品,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克里斯托夫一边谈话,一边在房里大步走来走去。苏兹留神看他的脚步,每当他走到打开的钢琴旁边,心里就巴不得他站住不走。耿士的心情也一样。等他们看到克里斯托夫不停地说,却不由自主地在琴凳上坐下,眼睛虽然不看钢琴,手指却随便碰了几下琴键,这时,他们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不出苏兹所料,克里斯托夫弹了两三个琶音就脱不了身,一边谈话,一边又弹了几个和弦;接着就是几个乐句;于是他不再说话,只顾弹琴了。两个老人高兴得互相眨眨眼睛,仿佛是说年轻人中计了。

“你们知道这一首吗?”克里斯托夫弹奏他的一首歌曲,问道。

“怎能不知道呢?”苏兹开心地说。

克里斯托夫一边弹,一边侧过脸来说:

“咳!你的琴不大中用了!”

老人很难为情。他道歉了:

“琴也老了,”他低声下气地说,“跟人一样。”

克里斯托夫全身都转了过来,瞧着苏兹仿佛在责怪自己不该老似的,抓住老人的两只手,笑了。他凝视着老人不会说谎的眼睛:

“嘿!你呀!”他说,“你比我还年轻呢!”

苏兹开心得大笑了,就谈起他年老多病的身体来。

“得,得,得!”克里斯托夫说,“我不是说这个身体;我知道我要说什么。我说得对不对,耿士?”

(他已经不叫耿士“先生”了。)

耿士全力支持他。

苏兹想要他们对他的老钢琴也说几句好话。

“有几个音还好听呢。”他吞吞吐吐地说。

他就在琴的中段按了四五个相当响亮的半八度音。克里斯托夫明白钢琴是老人的老朋友,就亲热地说———他想到的是老人的眼睛:

“是的,和你的眼睛一样好。”

苏兹的脸上露出了喜色。他开始称赞他的老钢琴,但是说不清楚,一见克里斯托夫又弹起来,立刻就不说了。克里斯托夫弹了一支歌曲又弹一支,并且低声唱着。苏兹的眼睛润湿了,一个动作也不放过。耿士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闭住眼睛更好欣赏。有时,克里斯托夫得意洋洋地转过头来,瞧着两个听得入迷的老人,说些热情洋溢、天真幼稚的话,但是谁也不会想到笑他:

“嘿!美不美!……还有这段!你们说怎么样?……还有这段!……这是最美的了……现在,我再给你们弹一支曲子,会使你们快活得像到了九霄云外……”

他刚弹完一支梦幻般的乐曲,挂钟里的鹧鸪忽然叽叽喳喳地报时了。克里斯托夫一听,气得跳了起来,高声大叫。耿士吓了一跳,醒了过来,两只大眼睛滴溜溜直转。苏兹起先还摸不着头脑,等他看到克里斯托夫挥动拳头,对着那只鞠躬如也的鹧鸪鸟大骂,说看在老天面上,一定要把这个肚子里会发声的鬼东西拿掉,那时,他才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鹧鸪的叫声叫人吃不消;他就搬了一把椅子,想爬上去,把这个捣乱鬼拆下来。但他几乎摔了一跤,耿士不让他再爬;他就把莎乐美叫来。莎乐美照规矩不慌不忙来了,但克里斯托夫等得不耐烦,早把挂钟拆了下来,放到她的怀里,搞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要我放到哪里去呢?”她问道。

“随你的便。只要拿走就行!再也不要把钟挂在这里了!”苏兹和克里斯托夫一样不耐烦地说。

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么久了,他怎么受得了这样讨厌的东西。

莎乐美以为他们三个人一定是发神经病了。

音乐又响起来。时间悄悄溜走。莎乐美来说:午餐已经准备好了。苏兹叫她不要打扰。十分钟后,她又来了;再过十分钟,她还来了一次,这一次她不由得也生了气,虽然尽量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却动也不动地站在房子中间,不管苏兹怎样指手画脚,她还是吹喇叭似的大声问道:

“你们几位先生喜欢吃冷的还是吃热的?对女佣人说来都是一样,她只听候吩咐。”

苏兹见她说话这样越轨,觉得很难为情,正要和她吵嘴,但克里斯托夫却哈哈笑了,耿士也跟着笑,于是苏兹只好一笑了之。莎乐美看见自己说话管用,也就心满意足,转身走了,神气得像个女王赦免了知过就改的侄子。

“好家伙!”克里斯托夫说,从琴凳上站了起来。“她也不错。音乐会开到半中间听众才来,也不是什么受不了的事。”

他们上了餐桌。这顿午餐菜又多又好吃。苏兹激起了莎乐美争强好胜的心理,她正巴不得找个机会露一手。其实机会并不少。两个老朋友贪吃得出奇。耿士一上餐桌就像换了一个人;他眉飞色舞,容光焕发得像太阳,简直可以做饭店的招牌。苏兹对好菜也一样讲究;但他身体不好,不得不有所节制。只是他一吃好的,就忘记了一切清规戒律,往往为此付出代价。他即使生了病,也从来不抱怨,因为他肚子里明白:只能怪他自己。他和耿士一样,都有家传食谱,祖孙父子相传,已经有好几代。因此,莎乐美习惯了给美食家做菜。可这一回,她还要别出心裁,在一张菜单上,集中她所有的拿手好菜:仿佛是在参加令人难忘的莱茵河菜肴大赛,都是本色原味,菜香汤浓,砂锅样板,特大鲤鱼,酸菜腊肉,特肥全鹅,家常馅饼,茴香枯茗面包。克里斯托夫张开大嘴,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他的胃口和他祖父、父亲的一般大,简直可以吃下一只整鹅。话又说回来,他既可以整个星期只吃面包干酪,也不放过机会吃得胀破肚皮。苏兹又亲热又客气,慈爱地瞅着他,给他斟满了莱茵名酒。耿士喝得满脸通红,把他当做酒肉兄弟。莎乐美的大脸盘也眉开眼笑———克里斯托夫初进来的时候,她还大失所望。因为苏兹事先把他捧得太高,她还以为他是个有名誉有地位的大官。一见之下,她不由得叫了起来:

“怎么只是这个样子?”

但是一上餐桌,克里斯托夫就赢得了她的欢心;她还从来没听过人家这样说公道话,啧啧称赞她的手艺。结果她忘了回厨房去,一直站在门口瞧克里斯托夫,听他说些傻话,牙齿却没有少咬一口;她双手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沉浸在欢乐中。只有一点美中不足,那就是 卜德班希米脱没有来。他们两个人老说:

“咳!要他来了多好!他才会吃!他才会喝!他才会唱呢!”

好话简直说个没完没了。

“要是克里斯托夫能听到他唱!……应该能听到的。 卜德班希米脱今晚该回来了,再晚也晚不过今天夜里……”

“咳!今夜我要回去了。”克里斯托夫说。

苏兹容光焕发的脸上立刻遮上了一片阴影。

“怎么,要回去了?”他说时声音颤抖。“不会是今晚吧?”

“就是今晚!”克里斯托夫笑嘻嘻地说,“坐夜车走。”

苏兹心里难过透了。他本来打算要克里斯托夫在他家里住几天的。于是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行,不行,那可不成!……”

耿士也反复说:

“卜德班希米脱没来呢!……”

克里斯托夫瞧瞧他们两个人,看见和蔼可亲的脸上挂着失望的表情,不禁也感动了,就说:

“你们多么好啊!……那我明天早上走吧。怎么样?”

苏兹抓住他的手。

“啊!”他说,“那太好了!多谢!多谢!”

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明天似乎是遥远的未来,何必去多想呢!克里斯托夫今天不走了,今天一整天都是他们的,整个晚上他们都在一起过,夜里他又在他家里睡,这就是苏兹想到的;他也不愿意想得更远了。

他们又欢欢喜喜了。苏兹忽然一下站了起来,露出一本正经的神色,激动而隆重地要敬客人一杯酒,谢谢他远道来到小城,光临他的寒舍,使他觉得欢乐无比,无上光荣;他祝他归途愉快,前途光明,名满天下,幸福盖世,这是他衷心的祝愿。接着,他又为“高尚的音乐”干杯———为他的老朋友耿士干杯———为春天干杯———也没有忘记为 卜德班希米脱干杯。耿士也敬了苏兹一杯酒,还为别的朋友干杯;而克里斯托夫为了收场,就敬了莎乐美太太一杯,她的脸都涨得通红了。然后,不等两个演说家致答词,他就开口唱起一支著名的歌曲来,两个老人也跟着一起唱,唱完一支又唱一支,还有一支三部合唱曲,歌颂友谊、音乐和美酒,歌声有响亮的笑声和铿锵的碰杯声伴奏,真是美不胜收。

他们离开餐桌的时候,已经三点半钟。三个人都吃饱了。耿士倒在一张沙发上,想打个盹。苏兹感情激动了一个上午,再加上一连串的干杯,也累得腿都站不直了。两个人都希望克里斯托夫再坐到琴凳上去,弹他几个小时。但小伙子真厉害,劲头十足,只弹了两三个和弦,忽然把琴盖上,瞧瞧窗子外面,问他们能不能出去转转,再回来吃晚餐,因为田野在吸引他。耿士显得不太起劲;但苏兹立刻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他们应该带客人去逛逛公园。耿士做了个怪相;但也不便反对,就跟着他们站了起来,他和苏兹一样想要克里斯托夫看看当地的景色。

三个人出去了。克里斯托夫拉着苏兹的胳膊,走得太快,老头子跟不上。耿士跟在后面,累得不断擦汗。但是他们夸夸其谈,倒很愉快。本地人在门口看见他们走近,不免吃了一惊:苏兹教授先生怎么返老还童了。走到城外,他们就穿过草场。耿士埋怨天气太热。克里斯托夫不体谅人,却说天气很好。侥幸他们随时随地站住说话,一说话两个老人就忘了路的远近。他们走进了树林。苏兹背起歌德和莫里克的诗来。克里斯托夫非常喜欢诗,但一句也背不出,他听得出了神,却只听到音乐,忘了什么意思。他佩服苏兹的记忆力好。这个老人和哈斯莱的差别多大啊!老人身体有病,行动不便,一年多半关在房里,一生几乎都是在内地小城过的,但却精神振奋———而哈斯莱虽然年富力壮,功成名就,生活在艺术活动的中心,音乐会开遍了欧洲,但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也不关心新生事物!克里斯托夫知道的现代艺术的表现方式,苏兹不但全都知道,而且还知道许多古代和外国音乐家的事,那却是克里斯托夫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老人的记忆是一个深水池,天降的甘霖都储存在水池里。克里斯托夫不倦地汲取甘泉,苏兹见他兴致勃勃,也感到非常高兴。他虽然有过好心的听众,听话的学生,但却从来还没有这样年轻而火热的心灵,来分享他汹涌澎湃、压制不住的热情。

他们真是世上最要好的朋友,不料老人失言,脱口而出说了一句称赞勃拉姆斯的话。糟了!克里斯托夫马上变了脸,冷冰冰地放下了苏兹的胳臂,用生硬的口气说:他的朋友是不会喜欢勃拉姆斯的。这给快活的老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苏兹太胆小了,不敢争论,又太老实了,不会说谎,只好结结巴巴地解释。不料克里斯托夫杀出一句:

“够了!”

说得这样斩钉截铁,不容置辩,结果就冷场了。大家接着往前走。两个老人不敢互相再看一眼。耿士咳了几声,想要接上话头,又谈起树林和天气来;但克里斯托夫撅着嘴,不答话,最多只哼两声。耿士觉得碰了软钉子,没有趣味,又不愿做哑巴,就转过头来和苏兹谈话;但苏兹的喉咙仿佛上了锁,漏不出声音来。克里斯托夫斜着眼睛看看他,几乎要笑了,他心里已经原谅了老人。其实,他从来没有认真生他的气;甚至觉得使可怜的老人难过有点粗野;但他少年气盛,说过的话不肯改口。于是三个人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树林的尽头,只听见两个尴尬的老人拖拖沓沓的脚步声;克里斯托夫轻轻地吹着口哨,装做什么也没看见。忽然一下,他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转身向着苏兹,用他的粗手使劲抓住老人的胳臂:

“亲爱的老苏兹,我的好朋友!”他亲热地瞧着他说,“这不美吗?这不美吗?”

他说的是风景和天气;但他的笑眼似乎在说:

“你真好。我是个粗人。原谅我吧!我爱你。”

老人的心都要融化了。就好像日全食之后又见到了太阳。他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克里斯托夫又搀着他的胳膊,说话也分外亲热,他一来劲,就加快了脚步,也不管两个同伴累不累。苏兹并不怪他,因为心里高兴,甚至不觉得累。他明知道整整一天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恐怕要出事的;但他心里却想:

“明天的事,管它呢!等到他走了,我有的是休息的时间。”

但耿士没有他那么起劲,已经落后了十几步,露出了一副可怜相。克里斯托夫到底也看出来了。他不好意思地道了歉,提出要在白杨树阴下的草地上躺一会儿。苏兹自然同意,没有考虑他的支气管炎是不是吃得消。还是耿士想得周到,至少,他找到了一个借口,说在满身大汗的时候,不要躺在草地上受凉。他提议到附近的火车站坐车回去。大家说好。虽然累了,他们还不得不加快脚步,免得误车;结果他们刚到,火车也进站了。

一见他们,一个胖子就从一个车厢门口冲了出来,大叫苏兹和耿士的名字,还加上了他们的头衔和一大堆形容词,他边叫边挥舞两条胳臂,好像一个疯子。苏兹和耿士也起来,同时挥手作答,并朝着胖子的车厢跑去,胖子也迎着他们跑来,把挡路的旅客都推开了。克里斯托夫摸不着头脑,只好跟着他们,边跑边问:

“什么事呀?”

那两个人心情激动地喊道:

“他是 卜德班希米脱!”

这个名字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他早忘了午餐时敬酒的人名。 卜德班希米脱站在车厢外面的平台上,苏兹和耿士站在踏脚板上,他们吵吵闹闹,震得耳朵都要聋了。他们觉得这次巧遇简直是个奇迹。火车已经开动,他们才爬上去。经过苏兹介绍之后,卜德班希米脱行礼如仪,脸上忽然没有表情,身于站得笔直,像根木桩,说了一大堆客套话,接着就抓住克里斯托夫的手,拼命摇了五六下,仿佛要摇得他散架似的,然后又大叫了起来。克里斯托夫从他的叫声中听得出,他是在谢天谢地,没有错过这次巧遇。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拍着大腿,怪自己运气不好———他是个从来不出门的人———怎么偏偏在乐队指挥先生大驾光临的时候,却到外地去了。苏兹的电报今天早上才交给他,那时早车已经开走一个小时了;电报送到的时候他还在睡觉,人家不敢叫醒他。为了这事,他对旅馆的人发了一个早上的脾气。现在还憋着一肚子气呢。他把看牙齿的主顾打发走,把看病的约会都取消,匆匆忙忙赶上头一班车回来;不料该死的火车没有赶上干线转车的时间,卜德班希米脱只好在转车站等了三个小时;他气得把肚子里的骂人话都吐了出来,把这件倒霉事对等车的旅客讲了二十遍,还向车站入口的检票员诉说。最后,火车总算又开动了。他提心吊胆,惟恐来得太晚……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他又抓住克里斯托夫的双手,用毛茸茸的手指和软绵绵的巴掌紧紧捏着。他胖得出奇,又高得出众,方方正正的脑袋,剪得短短的红头发,刮得干干净净的麻子脸,大眼睛,大鼻子,厚嘴唇,双下巴,短脖子,背脊宽得出奇,肚皮像个酒桶,两条胳膊叉开,脚大手也大,身上一大堆肥肉,像个人面烟草罐,巴伐利亚街上有时看得到这种胖子,好似填鸭一般喂胖的。他又热又快活,全身油光水亮,两只大手没有地方放,不是放在自己分开的膝盖上,就是放在邻座的大腿上。他不停地说话,卷舌音在空中震荡,像在打弹子球。有时,他笑得全身发抖,就把头往后一仰,张开大嘴,呼噜哈啦,几乎要憋气了。他的笑声感染了苏兹和耿士,等这阵风暴一过,两个人擦擦眼睛,看看克里斯托夫。他们的神气好像在问:

“咳!……你看他怎么样?”

克里斯托夫不开腔;他一想到就胆战心惊:

“这个怪物唱我的歌?”

四个人回到苏兹家里。克里斯托夫不想听唱,就不提唱歌的事,卜德班希米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没有用。但苏兹和耿士存心要他们的朋友为他们增光添彩,怎能逃得过这一关呢?克里斯托夫无可奈何地坐到琴凳上,心里暗想:

“好家伙,好家伙,你不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小心点吧!我是一点小错也不会放过的。”

他一想到会使苏兹难过,心里也不好受;但一转念,与其让这个福斯塔夫般的大胖子来扼杀他的音乐,还不如让老人难过一下吧。不料大胖子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胖子的歌声好极了。从一开始,克里斯托夫就大吃一惊。苏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不禁打个哆嗦,以为他不满意,等到看见他越弹下去,脸上越有喜色,老人才算是放了心。他的老脸也沾染了年轻人欢乐的光辉;一支歌刚唱完,克里斯托夫马上转过身来高声大叫:他从来没有听见过他的歌唱得这么好。那时,苏兹简直快活得无以复加,比克里斯托夫还更满意,比卜德班希米脱还更得意,比作曲家的感觉更甜蜜,比歌唱家的更深刻,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只能感到自己的快乐,而苏兹却能感到他两个朋友的快乐。四个人的音乐会继续开下去。克里斯托夫高声说:他不懂这个肥头大耳、普普通通的人,怎么能表达他歌曲的内心思想?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能准确地唱出微观上感情细腻的地方,但是宏观上磅礴激荡的热情,却是职业歌唱家从来没有完全表达出来过的。他瞧着 卜德班希米脱,心中暗想:

“难道他当真感觉到了吗?”

但他在胖子的眼睛中看到的火焰,只不过是虚荣心得到满足后放射出来的光辉。一股无意识的力量在这个超重量级的身体内汹涌奔腾。这股盲目服从、消极被动的力量,就像一支会打仗的雇佣军,兵士都欢欣鼓舞,任人支配,因为他们不打仗就没法活;但若是没有人出钱雇用,他们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克里斯托夫心里想:在开天辟地的日子里,上帝这个伟大的雕塑师并没有下工夫去画草图:应该怎样创造万物,怎样安排五官四肢,而是随意拼凑起来,没有考虑搭配是否合适;因此,每个人都是用四面八方来的零件组合而成的,同一个人的五官四体却分得七零八落,头、心、身体、灵魂都乱了套;乐器和乐师也分了家。有些人像高级的小提琴,永远放在琴匣子里,因为没有人会拉。有些天才的提琴手却不得不一辈子都拉蹩脚的小提琴。他越想越觉得对,比如说,他就恨自己从来唱不好一支歌。他的音唱不准,自己听了都恼火。

但 卜德班希米脱给胜利冲昏了头脑,开始给克里斯托夫的歌曲“增光添彩”了:这就是说,他用自己的表情代替了原作的表情。这样一改,作曲家当然不会觉得他的音乐更好听;于是他的脸色沉了下来。苏兹也看得出。但他对朋友只是佩服而不会批评,因此,全凭自己,他并不明白卜德班希米脱的趣味有什么不对头。但他的感情全都放在克里斯托夫身上,所以年轻人思想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对他却是息息相通的,因为他的心已经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在年轻人身上了;因此,他也觉得 卜德班希米脱唱得过了火;但这位歌手唱完了克里斯托夫的歌曲,还要唱一些平庸作曲家煞费苦心的作品,而克里斯托夫一听这些音乐家的大名就毛骨悚然,苏兹好不容易才阻止了演唱。

幸亏要吃晚餐了,卜德班希米脱才住了嘴。另外一块阵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可以大显身手;在餐桌上他是所向无敌的;克里斯托夫吃午餐时显过本领,现在也懒得和他争高低了。

时间越来越晚。三个老朋友围桌而坐,眼睛盯着克里斯托夫,嘴巴恨不得把他的话都吞进去。克里斯托夫觉得很奇怪,在这个穷乡僻壤,和这些素不相识的老人在一起,怎么会比家人团聚还更亲热。他心里想,如果一个艺术家知道自己在思想上结识了这么些陌生的朋友,他会感到多么幸福———他的心会感到多么温暖,增加多少力量……但事实往往不如人意,每个艺术家都孤独地生活,孤独地死去,越想要、越需要说出自己感想的时候,越不敢说出来。说普普通通的客套话是不难开口的。但爱得越深,越不敢说出来,反倒要用平生之力才能撬开牙齿似的。因此,应该感谢那些敢想敢说的人,他们没有想到他们成了作者的助手———克里斯托夫全心全意地感激老苏兹。他并不把苏兹和他的两个朋友一视同仁;他觉得苏兹是三个人当中的灵魂,是爱和善的熔炉,其他两个人只是熔炉中发射出来的反光。耿士和 卜德班希米脱对他的感情并不相同。耿士自私,音乐可以使他得到满足,感到幸福,他爱音乐就像猫爱抚摸。 卜德班希米脱唱歌时,虚荣心能得到满足,练嗓子能得到快感。他们并不在乎了解不了解克里斯托夫。但苏兹却完全忘了自己,他是真爱。

时间晚了。两个朋友走了。只剩下了克里斯托夫和苏兹。他对老人家说:

“现在,我来弹琴,只为你一个人弹。”

他坐在钢琴前演奏起来———像为知音而弹。他弹他的新作品。老人听得心醉神迷。他坐在克里斯托夫旁边,眼睛一下也不离开,大气也不敢出。他的心太好了,不忍独享幸福,不由自主地重复说:

“唉!可惜耿士走了!”

(这使克里斯托夫有点不耐烦。)

一个小时过去了,克里斯托夫一直在弹琴;他们一句话也没有交谈。等克里斯托夫弹完了,他们也不说话。一切都静悄悄的,房屋,街道都睡着了。克里斯托夫转过身来,看见老人在哭,他就站起来拥抱老人。他们在静静的夜里低声谈话。隔壁房里的滴答钟声,听来好像蒙在鼓里。苏兹两手十指交叉,身子前倾,听到克里斯托夫问他,就低声讲他的一生,他的忧伤;他随时都顾虑重重,惟恐流露埋怨的情绪,仿佛要说:

“我错了……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大家对我都很好……”

其实,他并没有埋怨,只是在老老实实地讲他的孤独生活,讲时不免流露出几分忧郁。讲得最忧郁的时候,话里还是掺杂了对理想主义的信心,虽然他的理想是朦胧的,伤感的,克里斯托夫听得却有点恼火,但又不忍心反驳。在内心深处,苏兹并没有坚定的信仰,而只是热烈地希望能够相信———这种希望并不稳定,就像水面上的一个浮标,但是他却抓住不放。他要在克里斯托夫的眼中找到自己的肯定。克里斯托夫也明白他朋友眼里流露出来的心意,明白老人依依不舍,令人感动地向他交心,求他帮助———希望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于是他也就说老人希望听到的有信心、有力量的话,使老人能得到安慰。老少二人成了忘年之交,像同龄的兄弟一样互爱互助;弱者寻求强者支持,青年人的心成了老年人的庇护所。

过了半夜,他们才分了手。克里斯托夫要起早,好坐他来的那一班车走。所以他脱衣服上床,一点也不磨磨蹭蹭。老人为他准备的客房,仿佛要客人住上几个月,他在桌上的花瓶里插了几朵玫瑰,一枝桂花。书桌上放了一张新换的吸墨纸。早上,他要人搬来了一架竖钢琴。他还挑了几本他最喜欢最珍贵的书放在床头的架子上。没有一个细节不是他精心安排的。但这一切都是白费功夫,克里斯托夫连看也没看见。他一上床,就捏着拳头睡着了。

苏兹却睡不着。他在回味今天的快乐,同时预支明天离别后的悲伤。他回想他们说过的话。他想到亲爱的克里斯托夫就睡在他隔壁的房间里,他们两张床之间只隔了一堵薄墙。他累坏了,腰酸背痛,胸闷气憋;他觉得散步时受了凉,老毛病又要发了;但他心里却想:

“只要能支持到他走就行!”

他生怕一阵咳嗽会把克里斯托夫吵醒。他对上帝充满了感激之情,并且模仿老西米翁“死而无憾……”那首圣歌做了一首诗。他全身出汗,却爬起来坐到书桌前把诗写好,誊得清清楚楚,还写了一句热情洋溢的献辞,在下面签上名,填上日期和时间。然后他再上床,全身都打哆嗦,睡了一夜还暖不过来。

天亮了。苏兹非常留恋地想起了昨天天亮的时刻。但他又怪自己不该回想,以免破坏最后片刻的幸福;他知道,到了明天,他又要留恋现在的流水时光了;他尽力不错过一分一秒。他伸长耳朵听隔壁房间的动静。但克里斯托夫一动不动。他原来怎么睡,现在还是怎么睡;连身都没有翻。六点半了,他还没醒。要他误车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而且他当然也只好一笑了之。但老人觉得于心不安,没有先商量好,不能这样耽搁一个朋友。他枉然打了场肚皮官司:

“这不是我的错。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要不叫醒他就行了。如果他不按时起床,我还可以再陪他一天呢。”

他又反驳自己:

“不行,我没权这样做。”

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叫醒朋友。他去敲门。克里斯托夫一下还没听见,还要再敲几下。老人于心不忍,他想:

“啊!他睡得多么好!他可以一直睡到中午呢!……”

最后,从隔壁房间里总算传出了克里斯托夫快活的声音。他一知道时间就叫了起来,听得见他在房间里手忙脚乱,乱糟糟地梳头洗脸,唱着没头没尾的歌曲,还亲亲热热地喊着苏兹,隔着墙壁说些傻话,说得心里难过的老人也笑了。门一打开,他走了出来,气色很好,已经恢复原状,一脸的高兴;他哪里想得到给老人造成的痛苦。其实,他并没有什么急事要赶回去;多住几天对他并不会有什么损失;而对苏兹是多么愉快啊!但克里斯托夫却想也没想到。再说,不管他对老人感情多么好,他也想走了,一整天没完没了的谈话,拼命拉住他不放的老人,使他感到累了。此外,他还年轻,以为后会有期,他并不是到天尽头去!———老人却知道自己快要魂归天外,所以看着克里斯托夫,好像他是一去不再来了。

他虽然疲倦已极,还是勉强把克里斯托夫送到车站。天上无声无息地下着冷冷清清的小雨。一到车站,克里斯托夫打开钱包,才发现钱已经不够买票回家。他知道苏兹会乐意借钱给他的;但他不愿开口……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朋友一个帮忙的机会———一个愉快的机会?……他不愿意麻烦人,也许是不好意思。他只买了一张中途站的票,打算从那里走回去。

开车的铃声响了。他们在车厢的踏脚板上互相拥抱。苏兹悄悄把昨夜写的诗放在克里斯托夫手里。他从车厢的踏脚板上退下来,站在月台上。他们没有什么话好说了,送行的时间拖得太长总是这样;但苏兹的眼睛还在说话,还在盯着克里斯托夫的脸,一直等到火车开走。

火车走到铁路转弯的地方看不见了。只剩下了苏兹一个人。他走上泥泞的归路;他一步一拖,忽然感到又累又冷,感到雨天的凄凉。他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上了楼梯。一进房间,他就大咳一阵,咳得憋住了气。幸亏莎乐美赶来了。他不由自主地哼起来,同时说来说去:

“总算运气好!……总算等到了这一天!……”

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他躺倒了。莎乐美去请医生。在床上,他的身子瘫了,好像一堆破烂。他动也动不了;只有胸部还在喘气,好像铁匠店的风箱。他头重脑发烧。他整天整夜,一分一秒,都在回忆昨天是怎么过的,他就这样折磨自己,然后又怪自己;有过这样幸福的日子,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他双手合拢,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谢谢上帝。

克里斯托夫这样过了一天,心情平静了,老人对他的感情使他恢复了自信,他又走上了回家的道路。到了那个中途站,他快快活活地下了车,开始走回去。要走六十公里。他并不着急,就像一个放了学的小学生。时间是四月。乡下还没有到晚春的季节。黑色的树枝展开的叶子像有皱纹的小手;有几棵苹果树开了花,柔嫩的野蔷薇在篱笆上微笑。林中的树木开始发芽,在树林上方的小山顶上,有一座罗曼式的古堡,看起来好像枪尖上挑着一顶钢盔。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几块乌云。云影飞过春天的田野,落下了一阵急雨;雨过天晴,鸟儿又歌唱了。

克里斯托夫忽然发现,他想起了高弗烈特舅舅。他已经好久没有想到可怜的舅舅了;他心里寻思:为什么这个时候偏偏记起了他,并且一想到就放不下?他沿着波光荡漾的水渠,顺着白杨耸立的林阴大道走的时候,舅舅的影子简直紧紧地追随着他,到了一堵大墙转弯的地方,他似乎看见舅舅迎面而来。

天又暗了。落下了一阵雨夹冰雹,远处雷声隆隆。克里斯托夫到了一个村子附近,看得见小树丛中的浅红门面,深红屋顶。他加快了脚步,跑到头一家房子的屋檐下躲雨。冰雹下得很紧,打得屋瓦丁冬响,又反弹到街上,像铅子弹头一样蹦蹦跳跳。车辙里满是水,直往外溢。在果园的花树上空,鲜艳夺目的彩虹挂在蓝色的乌云上。

门口站着一个少女,在打毛线。她客气地请克里斯托夫到里面去。他就走进了一间房屋。屋子既是厨房,又是餐厅,还当卧室。里首生了一堆火,火上吊了一口锅。一个农妇在拣蔬菜,招呼了一下克里斯托夫,并且叫他到火边去烘干衣服。少女去找了一瓶酒来给他喝。她坐在桌子对面,接着打她的毛线,同时照管两个孩子把草塞在脖子里玩,在乡下,这叫做“捉贼”或者“通烟囱”。她随便和克里斯托夫瞎聊。过了一会,他才发现她的确是个瞎子。她长得不好看,身体结实,脸有血色,牙齿洁白,胳膊粗硬;但是五官不大端正,像许多瞎子,她脸上只有笑容,却没有表情;说起话来,谈起人来,她也和别的瞎子一样,似乎亲眼看见一般。开始,她说他的气色很好,今天野外很美,使他大为意外,以为她在开玩笑。等到他看了看瞎姑娘和拣菜的农妇,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的神色。两个女人好心好意地问克里斯托夫从哪里来,经过什么地方。瞎子喜欢插话,而且没有分寸,听克里斯托夫讲到路上和野外的情形,她总要说长道短。当然,她谈得并不对头。但她却偏偏相信自己看得和别人一样清楚。

家里的人回来了:一个三十岁上下、身体结实的农民和他年轻的女人。克里斯托夫随便同他们谈谈;看看天色已经转晴,他打算要走了。瞎子一边穿针走线,打着毛衣,忽然哼起一支调子来。克里斯托夫一听就记起了往事。

“怎么!你会唱这支歌?”他问。

(高弗烈特舅舅从前教他唱过。)

他接着哼下去。少女笑了起来。她唱前半句歌词,他就高高兴兴地把后半句唱完。他刚站起来要去看天气,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机械地东张西望,忽然在餐具柜旁边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件东西,使他吓了一跳。那是一根七扭八歪的长拐杖,杖头上粗制滥造地雕了一个弯腰行礼的小人物。克里斯托夫一眼就看得出,这是他小时候玩过的东西。他一把抓住,用哽住了的声音问:

“你们是哪里拿来的……是哪里拿来的?”

男人瞧了瞧说:

“是一个老朋友丢下的;他已经死了。”

克里斯托夫高声问:

“是高弗烈特吗?”

大家都转过身来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等到克里斯托夫说出高弗烈特是他舅舅时,大家都心情激动。瞎子站了起来;一团毛线掉在地上乱滚;她踩着自己的活计,过来抓住克里斯托夫的手,问了几遍:

“你是他的外甥?”

大家抢着说话。克里斯托夫也抢着问:

“你们……你们是怎么认识他的?”

男人答道:

“他是在这里死的。”

大家又都坐下;等到激动的心情平静了一点,那个母亲就一边干活一边说:高弗烈特到他们家来,已经有几年了;他贩卖货物,来来往往,只要打这里过,总在他们家歇脚。最后一次他来———那是去年七月———他看起来很累;包袱放下之后,有好一会儿说不出一句话来;大家也不在意,因为看惯了他来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都知道他有气喘病。他并不怨天尤人。他从来不发牢骚,碰到了不如意的事,他也总找得到安慰自己的理由。若是做生意太辛苦,他一想夜晚上了床就舒服了;若是生了病,他又想到病好了多么高兴……

“这可不太对头,先生,一个人不该老是心满意足呀!”那个母亲插了一句自己的话,“因为,要是你自己心满意足,别人也就不会同情你了。所以我呀,我总要哼哈几声……”

就是这样,大家都没有注意他,甚至还和他开玩笑,说他气色不错。而摩达斯太———这是瞎姑娘的名字———来帮他卸下包袱的时候,还问他老是像年轻小伙子一样东奔西走,难道不觉得累吗?他在门前的凳子上坐下。各人干各人的活去了:男人下地,母亲下厨房。摩达斯太来到凳子旁边,背靠门站着,手里拿着毛线,和高弗烈特谈天。他没有答腔,她也不等他回答,只管讲他上次走后发生的事情。他呼吸很困难;她听得出他在使劲要说话。但她并不担心,只对他说:

“不要说话。你歇歇吧。等会再说好了……你怎么累成了这个样子!……”

于是他就不说话了。她却接着往下讲,以为他还在听。他只叹了口气,就不响了。等到母亲出来,听见摩达斯太一个人在讲,而凳子上坐着的高弗烈特却动也不动,头朝后仰,脸孔朝天,原来他已经死了好几分钟,摩达斯太是在对死人说话。她这才明白:这个可怜人死前想说几句话,但是说不出来,于是无可奈何,只好凄然一笑,就在一个平静的夏天傍晚,闭上了他的眼睛……

雨停了。媳妇到牲口棚去;儿子拿了一把十字镐,在清除门前排水沟里的污泥浊物。摩达斯太在母亲开始讲往事之前已经走开。屋里只剩下了克里斯托夫,他一个人和母亲待在一起,心情激动,一言不发。老婆子总喜欢说三道四,忍受不了无言的寂寞,过不了多久,她就讲起认识高弗烈特的经过来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她年轻的时候,高弗烈特爱过她。但他不敢公开对她说:大家就拿这事开玩笑;她也笑他,大家都笑他,(这已经成了习惯,他到哪里都是一样。)但高弗烈特照旧老老实实地每年都来看她。他觉得人家笑他是不足为奇的,她不爱他也不足为奇,甚至她会嫁给别人,并且过幸福的生活也一样不足为奇。她那时太幸福,太得意了,不料祸从天降。丈夫突然死去。接着,她的女儿———一个漂亮、健康、朝气勃勃、人人说好的姑娘,正要和当地最有钱的农家子弟结婚,却出乎意外地瞎了眼睛。一天,她爬到屋后大梨树上去摘果子,梯子一滑,她摔了下来,一根断树枝碰了她的眼角。本来以为留个伤疤就会好的,不料从此以后,她老感到一阵阵的头痛,后来一只眼睛看不清,接着另外一只也看不见;不管怎么治也治不好。当然,婚也结不成了;未婚夫没说什么就溜之大吉;一个月前,不惜打得头破血流也要和她跳一次圆舞的小伙子,现在谁也没有那个劲头(当然这也不难理解)来和她翩翩起舞。于是,一向无忧无虑、笑容满面的摩达斯太,忽然一下掉入了绝望的深渊,巴不得死了才好。她不吃不喝,从早哭到晚;夜里还听得见她在床上呜呜咽咽。谁也不知道怎么办,看到她就难过;而她却哭得更厉害。大家都给她哭烦了,反倒骂起她来,于是她就说要去跳河。有时牧师来劝劝她,对她谈仁慈的上帝,永恒的天国,今生受苦来世可以享福;但她一点也听不进去。一天,高弗烈特来了。摩达斯太从来没有对他好过。并不是她心眼坏,而是她没把他放在眼里;再说,她不喜欢用脑子,只喜欢笑,所以对他调皮捣乱,无所不为。等到他知道了她的不幸,他心里乱七八糟,不是滋味,但他不露出来,他坐到她身边,不提那件祸事,只是平心静气地跟她谈天,就像从前一样。他不说一句可怜她的话;听起来好像不知道她瞎了眼睛。不过,他从来不谈她看不见的东西;只说她听得懂的,或者在她那种情况下注意得到的事情;他谈得这样自然,仿佛他自己也是个瞎子。开始,她还不听,照旧哭她的。但到了第二天,她比较听得进了,甚至还答上一两句……

“的确,”母亲接着说,“我不知道他能对她谈些什么。因为我们要去割草,我也没有时间管她。但是晚上我们从地里回来,发现她说话心平气和了。从此以后,她一天比一天好。她似乎忘记了她的痛苦。有时,老毛病还会重犯,她又哭了起来,或者要对高弗烈特谈谈伤心事;但他仿佛没有听见,照旧从容不迫地讲些安慰她、而又使她觉得有趣的话。自从大祸临头之后,她不肯再走出大门,高弗烈特居然劝得她出去走走。他先带她在园子里转几圈,后来走得更远,甚至到野外去了。现在,她随便走到哪里都认得路,像有眼睛的人一样看得清。她甚至注意到了我们都不注意的东西;以前,她对自己以外的东西都不关心,现在却对什么都有兴趣。这一次,高弗烈特在我们家里待的时间比以前长。我们不敢留他多住几天,但他自己却留了下来,一直等到看见她安静了才罢。一天———她在院子里———我听见她笑了。我说不出有多高兴。高弗烈特看起来也很满意。他坐在我旁边。我们互相瞧了一眼,说出来也不怕你见笑,先生,我拥抱他了,而且真心实意地吻了他。于是,他对我说:

“‘现在,我想我可以走了。你们用不着我了。’

“我要留他。他却答道:

“‘不。现在,我得走了。我不能再待下去。’

“大家都知道他像个犹太的流浪汉,不能在一个地方长住,就没有多留他。于是他就走了;不过,以后他走过这里的时候更多,每次路过,都使摩达斯太快活,人也更见好了。她又管起家来;哥哥一结婚,她还帮着照顾孩子:现在,她不再诉苦了,看起来挺满意。有时我甚至想,假如她两只眼睛不瞎,她能有现在这样快活吗?的确,先生,有些日子我心里想,是不是像她这样更好,看不见坏人坏事。世界变得一天不如一天,越来越不像话……然而,老天爷可莫把我这话当真;因为,对我说来,说句老实话,世界虽然不好,我还是喜欢看看世界……”

摩达斯太又走了出来,谈起别的事情。克里斯托夫要走,因为天已经晴稳了,但他们不放他,要他在这里吃晚餐,住一宿。摩达斯太整个晚上都坐在他身边,一步也不离开。他本想和她谈谈知心话,因为他同情她的遭遇。但她没有给他机会。她一个劲儿打听高弗烈特。克里斯托夫讲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她既高兴,又有一点妒忌。她自己谈到高弗烈特就后悔,感觉得到她的话没有全说出来,或者说了一半又恨不得收回去,仿佛他的往事也成了她私人的财产,不愿意和人分享;她这份心情像舍不得出卖田地的乡下女人:想到世界上还有人像她一样爱高弗烈特,她反倒不高兴。她甚至不肯相信;克里斯托夫看透了她的心思,也不肯点破她。听她讲话,他不难发现:虽然她看得见人的时候,对高弗烈特的毛病一点也不放过;等到她瞎了之后,她就把他想像成了一个和现实完全不同的人;她心里需要爱情,甚至把这份感情也移植到了幻想的人身上。加上又没有什么来和她幻想的产物作对。越是瞎子越胆大,越自信,分明一点也看不见,却仿佛看得比别人更清楚,她居然对克里斯托夫说:

“你长得像你舅舅。”

他明白了,多少年来,她已经养成了在黑暗中生活,不见事实真相的习惯。现在,她已经学会了在暗中看东西,甚至忘了自己是在暗中;也许一线光明射进她的黑暗世界,反倒会使她害怕的。她面带笑容,前言不接后语地和克里斯托夫谈了一大堆无聊的琐事,这些闲言碎语和他毫不相干。他听得厌烦了,他不明白:一个吃过这么多苦的人,却没有在痛苦中汲取一点正经的教训,而只喜欢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他有时设法换个话题,要认真谈一谈,但话说出去却引不起共鸣:摩达斯太不是不能够———就是不愿意———接着谈下去。

大家都去睡了。克里斯托夫却很久不能入睡。他想起了高弗烈特,他努力要从摩达斯太幼稚的回忆中拼凑出他的形象。他费了功夫却没有做到,不免有点恼火。他心里很难过,想到舅舅是在这里死的,尸体一定放在这张床上。他设法想像舅舅临死前的苦恼:说不出话来,没法让瞎姑娘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闭上眼睛死了。克里斯托夫多么想揭开舅舅的眼皮,看看他藏在眼底的思想,看看他灵魂中的秘密!他的灵魂并没有人理解,或许他自己也不理解,就已经离开人世了!他并不要求了解自己灵魂的秘密;他的全部智慧,恰恰就是不求智慧,从来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外部世界,而是一切顺其自然,接受自然,喜爱自然。就是这样,他吸收了自然神秘的本质;如果说他帮助过瞎姑娘、克里斯托夫,当然还有别人,那他说的话并不要人违反自然,而是要人顺应自然,与自然和平共处。他对人好,就像田野森林对人好一样……克里斯托夫回想起同高弗烈特在乡下度过的晚上,小时候的散步,夜里讲的故事,还有他唱的歌。他记起了那个灰心失望的早上,他同舅舅最后一次来到山上俯视小城,眼泪不由得涌了上来。他不想睡,他不想错过这个神圣的不眠之夜,他信步来到这个小地方,想不到处处渗透了高弗烈特的灵魂。但一听到淙淙的泉水声,轧轧的蝙蝠声,年轻人的疲倦沉重地压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到底还是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时,太阳已经光照大地;农家的人都劳动去了。楼下房子里只剩下了老妇和小孩。年轻的夫妇在地里,摩达斯太在挤牛奶,但是找不到她。克里斯托夫不肯等她回来;他并不在乎再见她一面,只借口说有事,请老妇向全家致意后,就上路了。

他一出村,走到大路转弯的地方,看见瞎姑娘坐在一排山楂树下的斜坡上。一听见他的脚步,她就站起身子,微笑着向他走了过来,拉住他的手说:

“来!”

他们走过草场,来到一块鲜花盛开的高地,到处都是十字架俯视着全村。她把他带到一座坟前说:

“就是这里。”

他们两个人都跪下来。克里斯托夫记起了他同高弗烈特也在一座坟前跪下过;他心里想:

“不久也要轮到我的。”

但在此时此刻,这种思想并不令人忧伤。大地上升起了一片宁静。克里斯托夫弯下腰来,对墓穴里的高弗烈特低声说:

“到我心里来吧!……”

摩达斯太十指交叉,只动嘴唇而不出声音地祈祷着。然后,她跪着绕坟墓转了一圈,用双手摸摸花草,仿佛是在抚摩似的;她灵敏的手指好像长了眼睛,会轻轻地拔掉枯萎的枝藤和凋谢的紫花。站起来时,她用手撑住墓碑,克里斯托夫看见她的手指偷偷地摸着高弗烈特的名字,每个字母都摸一遍。她说:

“今天早上的泥土香呢。”

她伸出手来;他也把手伸过去。她带他摸温柔滋润的泥土。他没有放下她的手;两人的手指交叉地插进土里。他拥抱她,她也吻了他的嘴唇。

他们站了起来。她把几朵刚摘下的鲜花给他,却把枯萎了的花放进自己胸口。他们掸掸膝盖上的泥土,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一同走出了墓地。田野里云雀在歌唱。白蝴蝶在他们头上飞舞。他们在草地上坐下。村里的炊烟笔直地升上宿雨新晴的天空。在两岸的白杨树之间静静地淌着波光粼粼的河水。蔚蓝的天光水色给草地和树林铺上了一层天鹅绒。

静了一阵之后,摩达斯太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谈起了美丽的晴天,仿佛是亲眼目睹似的。她的嘴唇半开半闭,在吸入新鲜的空气;她在悄悄倾听着生灵的声息。克里斯托夫知道这种无声音乐的价值。他把她想得到而说不出的话说了出来。他说出了青草底下颤抖的是什么声音,莫测高深的空气中流动的又是什么音响。她问道:

“啊!你也听得见?”

他回答说是高弗烈特教会他的。

“他也教你了?”她说时有点酸溜溜的。

他恨不得对她说:

“不要妒忌我!”

但他看见一片圣洁的光辉在他们周围微笑,再看看她那双失明的眼睛,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

“这样说来,”他问道,“你也是高弗烈特教的?”

她回答说是,但她现在比……以前更有体会(她不说“什么时候”以前,她避免提到“瞎”字)。

两个人又有一阵子不说话。克里斯托夫用怜悯的眼光瞧着她。她也感觉到了。他恨不得能倾吐他的同情,也巴不得她会倾吐她的心声。他亲切地问道:

“你受苦了?”

她不说话,直挺挺的。她拉过几根野草,不出声地嚼着。过了一会———云雀的歌声划破了天空———克里斯托夫告诉她说:他自己也痛苦过,是高弗烈特帮助他的。他诉说他受过的苦难,仿佛在高声自言自语。瞎姑娘留心地听着,脸上有了光彩。克里斯托夫瞧着她,看见她要说话了,她身子动了一下,要靠过来,并且向他伸出了手。他也向前动了一下———但她立刻又恢复了无动于衷的神气;等他诉说完了,她只说了几句不关痛痒的话。她突出的额头上没有皱纹,可以看出乡下女人的犟脾气,硬得像一块鹅卵石,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她说一定要回家去照顾哥哥的孩子了,说时面带笑容,好像没事人似的。

他问她:

“你快活吗?”

一听到这个词,她显得更快活了。她回答说是的,并且强调了她快活的理由,她还设法要他相信,就谈起家庭来……

“是的,”她说,“我很快活!”

她站起来要走了;他也站了起来。他们说了再见,口气轻松愉快。但摩达斯太的手握在克里斯托夫的手中,有点颤抖。她说:

“今天天气好,走路挺不错。”

她还叮嘱他到了前面转弯的地方,不要走错了路。

他们分别了。他走下山冈。等他到了山下,回头一看,她还站在山顶上,没有离开原来的地方,一直在挥舞手帕,向他示意,仿佛她看得见他似的。

这种不肯认错服输的犟脾气,使克里斯托夫既感动,又难受,觉得她既勇敢,又好笑。他感到摩达斯太多么值得同情,甚至令人佩服;但他却不能和这种女人在一起过上两天———他一边在鲜花盛开的篱笆之间走着,一边想起了可爱的老苏兹,想起了他清澈而温和的眼睛,老人经历了多少苦难啊!但他却视而不见,他不愿面对痛苦的现实。

“他是怎么看我的!”他心里想,“我和他想像中的我是多么不同啊!但对他说来,我就是他希望中的我。一切都是按照他自己的形象想出来的,把我想得像他一样纯洁、高尚。如果他看到了人生的真面目,恐怕他就受不了!”

他又想起了这个瞎姑娘,身在黑暗之中,偏偏不承认黑暗,硬要相信现实并不存在,相信不存在的却是现实。

于是,他这才看出了德国理想主义的伟大,以前,他曾多次痛恨理想主义,因为庸俗的人往往用理想做借口,做出虚伪而愚蠢的事情来。现在,他看出了对理想的信仰是多么美丽,这种信仰能在世界上开辟一个新天地,一个和旧世界完全不同的新世界,就像大海中的一个小岛———但他自己却不能接受这种信仰,他不愿意逃到没有生命的小岛上去……生命!真实!他不愿做一个说假话的英雄。或许弱者需要乐观的假话才能活下去;而克里斯托夫也认为连根拔掉弱者赖以生存的幻想,那是一种罪过。但对他自己说来,他却不肯耍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他宁死也不肯靠幻想活着……然而,艺术不也是一种幻想吗?———不对,艺术不应该是幻想。艺术是真实!是真实!让我们睁大眼睛,张开所有的毛孔,来吸收生命无所不能的气息,看清事实的本来面目,面对人生的苦难———并且放声笑吧!

几个月过去了。克里斯托夫不再有离开小城的希望。惟一能把他救出苦海的人是哈斯莱,但他不肯帮助他。老苏兹刚刚伸出友谊之手,很快又撒手了。

他回家后,写过一封信去,得到了两封亲热的来信;但他有点懒,尤其是用书信来表达感情,他觉得有困难,所以一拖再拖,迟迟没有作答。等到他决定写回信时,却接到耿士的通知,告诉他老友已经去世。他说苏兹支气管炎复发,恶化成为肺炎;他虽然挂念克里斯托夫,却不愿打扰他。他极端衰弱,又多年生病,拖了很久,死得痛苦。他拜托耿士把他离世的消息告诉克里斯托夫,说他直到最后一刻都惦记着他,感谢他带来的幸福,只要克里斯托夫还在人间,他的祝福一天也不会离开他的身旁———耿士却没有告诉他:可能就是陪他的那天,引起了苏兹的旧病复发,结果一病不起的。

克里斯托夫默默地哭了,他这才感到失去的朋友是多么可贵,他自己是多么爱他:像平常一样,他怪自己为什么早不对苏兹说个明白。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他还剩下了什么呢?好苏兹出现的时间这么短,他一死,他觉得空虚的人生更空虚了———至于耿士和 卜德班希米脱,对他说来,只有他们和苏兹之间的友谊是可贵的。克里斯托夫给他们写过一次信;他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他还给摩达斯太试写过信;她托人写的回信不痛不痒,不值得一提。他也懒得再写下去。这样,他不再写信了,也没人给他写。

沉默。沉默。一天接着一天,沉默笼罩着克里斯托夫。仿佛一片灰蒙蒙的雨落在他身上。黄昏似乎已经来到;而克里斯托夫才刚开始生活呢:他不肯这么早就无所作为!睡眠的时间还没有到。一定要活下去……

但他不能再在德国生活。小城的狭隘压得他痛苦,他的才能不得发挥,气得他几乎失去了理智。他的神经青筋毕露,一碰就会受伤,甚至流血。他像一只可怜的野兽,关在市立公园的洞穴或笼子里受苦受难。克里斯托夫出于同情去动物园,看着野兽眼里燃烧着野性的火焰,由于绝望,一天一天地陨灭了光辉。啊!倒不如突然一枪打死,反而是解脱!无论什么,总比粗暴冷漠,叫你死不得活不得好些!

对克里斯托夫说来,压得他喘不出气的,并不是人的仇视敌意,而是他们内外都难以捉摸的本性。他宁可对付长着花岗岩脑袋、顽固地拒绝了解新思想的反对派!他不怕硬碰硬———花岗岩也怕铁锹和炸药。但碰到无形的泥浆怎么办?你进它退,你陷进去,它就把你淹没,一点痕迹也不留。一切思想、精力,落入泥坑就不见了;一块石头掉下去,泥坑面上也起不了多少波纹,就张开大嘴,把石头吞进了无底洞;过去的一切都无影无踪了。

他们不是敌人。老天爷!若是敌人倒好办些!他们没有力量去爱,去恨,去相信,去不信———无论是在宗教、政治,或是日常生活方面———他们全部的精力都花在和稀泥上,把不可调和的调和起来。尤其是德国在普法战争胜利之后,他们竭力要调和新的力量和旧的原则之间的矛盾。他们没有放弃古老的理想主义,这需要他们做出坦率的努力,而他们做不到;于是他们只能歪曲理想主义,用来为德国的利益服务。例如黑格尔,他看得清楚,但有两面性,一直等到拿破仑在莱比锡和滑铁卢打了败仗,才把他崇拜拿破仑的哲学,改得和普鲁士的国家利益一致———利害关系改变了,哲学的原则也跟着改变。德国打败仗的时候,他们说德国是为人类的理想而战。现在德国打胜仗了,他们又说德国就是人类的理想。别的国家强大的时候,他们跟着莱辛说“爱国心是英雄的弱点,是可有可无、无关大局的”,并且自称是“世界公民”。现在自己的国家强大了,他们却反过来瞧不起“法国式的”理想,瞧不起世界和平、博爱、进步、人权、天赋平等;他们说什么强者对弱者有绝对的权利,弱者对强者却无权利可言。强者就是活着的上帝,是理想的化身,强者前进,可以用战争、暴力、压迫的手段。现在他们手里有了强权,强权就变成神圣了。强权甚至成了理想主义,成了智慧。

说老实话,德国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受苦受难,就是因为只有理想,没有实力,在经历了艰难困苦之后,不得不伤心地承认实力高于一切,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埃尔特和歌德的同胞居然老实认错,其中隐藏着多少难言的痛苦啊!德国人这样取得的胜利,其实是放弃了、贬低了德国的理想……唉!要他们放弃理想并不是什么难事,说来可怜,就连最优秀的德国人也是倾向于俯首听命的。

“德国人的本性,”早在一个世纪以前,莫茨曾经说过,“就是服从。”

德·斯塔尔夫人也说:

“德国人是坚决服从的。他们会用哲学理论来解释最不符合哲理的事情:他们尊重强权,恐惧使他们的情感升华,甚至使尊重转化为崇拜了。”

克里斯托夫在德国的大小人物身上都发现了这种本性———例如席勒名著中的威廉·退尔,这个谨小慎微的市民,虽然肌肉结实得像个搬运工人,却像那个放肆的犹太人鲍尔纳所说的那样,“为了使荣誉和恐惧不互相矛盾,他走过高挂在广场柱子上的总督冠冕时,总是低下头来,假装没有看见,免得人说他违抗命令不向冠冕行礼”;———又如那位年高德劭的韦斯老教授,是本城最受尊敬的学者,虽然已经七十岁了,但一见对面来了一位军官先生,他就赶快让路,从人行道上走到车行道上来。只要在日常生活中亲眼看见了这种奴性的表现,克里斯托夫就会气得热血沸腾。他感到痛苦,仿佛自己受了屈辱。他在路上碰到的军官高傲无礼,目中无人,使他敢怒而不敢言,他做出不屑于让路的神气,甚至以眼还眼,怒目而视。不止一次,他几乎惹祸上身;人家还以为他是故意找茬。然而,他一下就明白了这样冒充好汉既危险,又无用;但他难免会有走火的时候,因为老是压制自己,旺盛的精力越积越多,不得发泄,快使他发疯了。于是他怕自己会闹出乱子来;他预感到,若在这里再待上一年,他非完蛋不可。他恨横行霸道、压在心上的军国主义,他恨街上铿锵响的马刀,兵营门口架着的枪支和摆着的大炮,炮口朝着城市,仿佛准备开火似的。那时,有些引起轰动的内幕小说揭露了军营里的腐败现象,把军官写成了坏人,他们除了机械地执行任务之外,只会游手好闲,喝酒赌博,借钱负债,靠人供养,互相诽谤,从上到下都滥用职权,欺负下级。克里斯托夫只要一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不得不对这种人俯首听命,喉咙就会发紧。不行,他做不到,永远也受不了,不能低三下四,忍气吞声,任人欺压……他不知道军人中间也有道德高尚的人,他们也痛苦,因为他们的幻想破灭了,多少力量、青春、荣誉、信仰、不怕牺牲的热情,都使用不得当而完全浪费了———只剩下没有意义的职业,这种职业如果只是一种职业,而没有为之献身的目标,那就成了无所事事的胡闹,行尸走肉的检阅,口中念念有词,心里并不相信,念些不知所云的陈词滥调……

祖国对克里斯托夫说来并不是广阔的天地。他感到身上有一股无以名状的力量忽然觉醒了,一觉醒就不可抗拒,像候鸟到了一定的季节就要飞往天南海北,海上的潮汐到时就要涨落一样———他内心流动的本能也觉醒了。老苏兹给他留下了几本埃尔特和斐希德的书,他在书中发现了和他同声相应的心灵———不是那种眷恋田园、寸步不离的“大地的奴隶”,而是势不可挡,向往光明的“太阳的儿子”。

阅读 ‧ 电子书库

到哪里去呢?他还不知道。但他的眼睛遥望着南方的拉丁国家。首先,他望着的是法国。对慌乱不安的德国来说,法国永远是一块乐土。德国人在思想上虽然对法国并不满意,但利用了多少次法国啊!即使在一八七○年以后,给德国大炮轰击得硝烟弥漫的巴黎城还是多么吸引人啊!形形色色的思想和艺术,或早或晚,有时是同时,都找得到最革命的或是最落后的典型,或是有启发的榜样。克里斯托夫像多少在苦难中的德国大音乐家一样,也转向巴黎……他对法国人有什么了解呢?———只认识两个女性的面孔,还随便读过几本书。这已经够他去想像一个光明、欢乐、勇敢的国家了,甚至还想得出一点高卢人喜欢夸大其词的脾气呢,因为这并不违反年轻人胆大妄为的精神。他相信法国是这样的,因为他全心全意希望法国是这样。

他决定要走了———但是他不能走,那是为了母亲。

路易莎老了。她疼爱儿子,儿子使她快活;而她也是儿子在世上最爱的人。然而,他们互相使对方痛苦。她不大了解克里斯托夫,不了解她也无所谓;她在乎的只是爱他。她的思路狭窄,胆子很小,想法模糊,心地很好,非常需要爱别人,也需要别人爱,这既使人感动,又对人是压力。她很器重儿子,觉得他本领大;但是她做什么都使他的本领不能施展。她以为他一辈子都会待在她身边,永远住在他们的小城里。多少年来,他们就在一起过日子;她想像不出怎么能不永远这样生活?她觉得这样幸福,他怎么会不幸福呢?她并没有什么远大的梦想,只不过希望看到他娶一个本地有钱人的女儿,听到他每个星期天在教堂里弹管风琴,永远不离开她,那就够了。她老把儿子看得只有十二岁,永远不会长大。她在无意中折磨可怜的儿子,他在这个狭窄的天地里不能自由呼吸。

然而,母亲没有意识到的这一套哲学,其实也有真实的意义———甚至还包括伟大的精神———她不了解什么是雄心壮志,以为人生的幸福全在家庭团聚之乐,全在尽了一个平凡人的本分。她有一颗爱心,一心一意爱人。宁可放弃生活,放弃理智,放弃逻辑,放弃世界,放弃一切,也不愿放弃爱!这种爱无穷无尽,低声下气,要求苛刻;付出的是全心全意的爱,得到的也要是全心全意的爱;为了爱可以牺牲生活,但要对方也做出同样的牺牲。一颗单纯的心爱起来力量多么大啊!托尔斯泰这样彷徨的天才,衰亡的文明挖空心思的艺术家,用理性摸索了一生———甚至几代———作了精疲力竭的奋斗才得到的结论,单纯的心凭了爱却一下就得到了!……但支配克里斯托夫奔腾咆哮的内心世界的是不同的规律,需要的也是不同的智慧。

很久以来,他就想把自己的决心告诉母亲。但一想到这会使母亲难过,刚要开口,又不敢说出来,还是等下次吧。有两三回,他吞吞吐吐地流露出要走的意思;路易莎却不把他的话当真———也许她是假装的,目的是要他相信:他自己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于是,他不敢说下去;但他脸色暗了,显得忧心忡忡;猜得出他有秘密压在心上。可怜的母亲凭直觉就知道他的心事,但却提心吊胆,惟恐他吐露真情。晚上,母子两人在灯下无言对坐时,她忽然怕他要开口,于是抢先说话,说得很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管什么都行,甚至自己也不知所云;不过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开腔。通常,她凭了本能,总能找到充分的理由叫他闭上嘴:她和和气气地诉说自己身体不好,手脚浮肿,关节不灵,行动不便,她把自己的病痛夸大了几分,说自己衰老得不中用了。儿子并没有上当受骗,他看破了老实人耍的花招:只是难过地瞧着母亲,发出了无声的责备;过了一会,他站起来,借口累了,要去睡觉。

不过这些权宜之计并不是万全之策,路易莎也不能老这样拖下去。一天晚上,她又要故伎重演的时候,克里斯托夫鼓起了勇气,把手放在母亲手上说:

“不要这样,妈妈,我有话对你说。”

路易莎紧张了;但她还勉强露出笑容回答———而喉咙管却哽住了:

“什么事呀,孩子?”

克里斯托夫结结巴巴地说了要走的打算。母亲还像平常一样,认为这是说着玩的,想要换个话题;不料儿子这一回一点也不松口,神气显得既认真又情愿,简直没有怀疑的余地。于是母亲不说话了,全身的血液似乎不流通了,手脚冰冷,吓得瞪着眼睛瞧他。她眼里流露出来的痛苦使他说不下去;于是母子二人只好相对无言。等到她好不容易透过气来,(嘴唇还在发抖)她才迸出一句:

“那怎么成……那怎么成……”

两颗大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泄了气,转过头去,用双手遮住脸。过了一阵子,他回到房里,把门关上,一直待到第二天。他们再也不提走的事;因为他不提了,她硬要自己相信,他放弃了走的念头。但她日子过得提心吊胆。

非说不可的时刻到底来了。怎能闷在心里呢?即使伤人心也得说出来,因为他太痛苦了。痛苦使人自私,使人忘了给别人造成的痛苦。他一开口,就索性说到底,瞧也不瞧母亲,免得自己心乱。他甚至确定了动身的日子,这样下一回就不必商量了———其实,他担心下一回能不能鼓起今天这一点勇气。路易莎喊道:

“不行,不行,不要说了!……”

他坚决不让步,毫不妥协地接着说下去。等到他一说完(她已经泣不成声)他就抓住她的双手,尽量使她明白:为了艺术,为了生计,他绝对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她却不听,只是哭哭啼啼,翻来覆去地说:

“不行,不行!……我不答应……”

他和母亲讲理,但没有一点用,只好随她去了,以为过了一夜,她的想法也许会有改变。但第二天,他们在餐桌上碰面时,他又硬着头皮提起他的打算。母亲刚咬了一口面包,就放了下来,难过地责备说:

“你要气死我吗?”

他心软了,但还是说:

“好妈妈,不走不行呀!”

“不对,不对!”她反复说,“有什么不行的……你就是要气我……真该死……”

两个人都想说服对方,但都不听对方说。他明白再争也没有用,只会更伤感情,于是就公开作动身的准备了。

路易莎看见怎样恳求也留他不住,陷入了无言的忧伤中。白天,她关在自己房间里,到了晚上,她也不点灯;不声不响,什么也不吃;夜里,儿子只听见她哭。他也在受折磨。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受到良心的责备,整夜睡不着觉,难过得几乎要大喊大叫了。他多么爱母亲啊!那为什么要使她痛苦呢?……唉!为他痛苦的人并不只她一个;这他看得清楚……为什么他命里注定了要完成,而且有力量完成一个使命,这个使命却要让他爱的人痛苦呢?

“啊!”他想,“如果我没有使命感,如果不是这无情的力量逼着我去做一个我应该做的人,要是不这样做,我就会厌恶自己,觉得不如死了更好,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多么愿意使你们———使我爱的人们幸福啊!但是,先得让我生活、行动、斗争、吃苦;然后,我才能回到你们身边,才能更爱你们。我多么希望只要爱,只要爱,不要痛苦啊!……”

他受不了伤心人没完没了的无言责备。但路易莎太软弱,又有点爱说长道短,偏偏憋不住心头的苦闷。她对邻居诉苦了。她也对两个小儿子诉苦。两个弟弟见克里斯托夫出了差错,当然抓住机会不放。尤其是罗多夫,他一贯妒忌哥哥,虽然哥哥眼前没有什么可妒忌的———罗多夫只要听见有人称赞克里斯托夫就如芒刺在背,他暗中担心哥哥将来会出人头地,虽然他口里不敢承认有这种低级的想法———因为他相当聪明,感觉得到哥哥的才能,并且害怕别人也像自己一样感觉得到———所以罗多夫太高兴了,他居然拥有优势,能把克里斯托夫踩到脚底下。他分明知道母亲生活拮据,但他从来不管;虽然他经济宽裕,大可帮一点忙,却把担子全部推在克里斯托夫身上。等到他一知道克里斯托夫的打算,又摇身一变,立刻成了一个感情丰富的儿子。他痛恨哥哥遗弃母亲的打算,说他自私自利,连禽兽都不如。他居然胆敢当面指责克里斯托夫。他非常傲慢地教训哥哥,把哥哥当成一个该打一顿的孩子;他流里流气地提醒哥哥对母亲应尽的责任,因为母亲为他做出了各种各样的牺牲。克里斯托夫气得要命,他拳打脚踢,把罗多夫赶出了门,骂他是个坏蛋,是个口是心非的狗崽子。罗多夫要报复,就在母亲面前搬弄是非。路易莎听了他的挑拨离间,居然上当,把克里斯托夫当做不孝的儿子。她老听说他没有权离家出走,慢慢信以为真。她不知道留住他的最好办法,是坚持无声的哭泣,但她却放下了这最有力的武器,反而说些不公道的话,惹起了克里斯托夫的反感。母子两人说了些话都令人痛心;儿子本来还拿不定主意,这样一来,反倒下定了决心,加紧准备动身。他知道好心的邻居都同情他的母亲,街坊上都把她看成受害者,却把他当做凶手。他反倒咬紧牙关,决心一下,就不再回头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克里斯托夫和路易莎几乎无话可谈。两个相亲相爱的人不但没有尽情享受这最后相聚的时光,反而浪费了所余不多的日子———好人往往尽做错事———他们毫无结果地赌气,无谓地消耗了多少感情。他们只在餐桌上见面,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互相不看一眼,不说一句话,勉强吃上几口,与其说是吃,不如说是装样子。克里斯托夫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路易莎却不回答;等到她想说了,儿子又成了哑巴。这种局面叫两个人都受不了,时间拖得越长,越不容易打破僵局。难道他们就这样分别了吗?路易莎现在明白了她对儿子并不公平,而且太笨;但是她心里太苦了,不知道怎样才能重新得到儿子的心,怎样才能留住儿子,她怎么也想不通儿子为什么硬要丢下她出门。克里斯托夫偷偷地瞧着母亲又苍白、又浮肿的脸,心里也受到悔恨的折磨;但他已经决定要走,并且知道这是一生的大事,他真希望已经动身,免得摆脱不了悔恨的纠缠。

动身的日子定在后天。一顿无话可说的晚餐总算挨过去了。克里斯托夫回到房里,坐在桌子前,双手捧着头,什么事也不想做,只是心里在受煎熬。夜深了,快到凌晨一点钟。忽然,他听见隔壁房里有声响,一张椅子撞翻了。门一打开,母亲穿着衬衣,光着脚,搂住他的脖子哭了起来。她在发烧,抽抽噎噎地拥抱着儿子说:

“不要走!不要走!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孩子,不要走吧!……我会难过得要死的……我受不了,实在是受不了!……”

他也心慌意乱,拥抱着母亲,说来说去:

“好妈妈,静一静,静一静,我求求你!”

但她却接着说:

“我受不了……我现在只有你。你走了叫我怎么办?你一走我就会死的。我不愿等你走了再死。我怕死得孤苦伶仃。等我死了你再走吧!……”

她的话撕裂了他的心。他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她。有什么道理挡得住母爱加上痛苦的洪流呢?他抱着母亲,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又是亲她,又说好话,要她安静下来。老妈妈总算慢慢不说话了,哭声也轻微了。等她安静了一点,他才说:

“睡觉去吧,可不要受了凉。”

她只是重复说:

“你不要走!”

他低声说:

“我不走好了。”

她哆哆嗦嗦地抓住他的手:

“当真的吗?”她问,“当真的吗?”

他转过头去,泄气地答道:

“明天,明天再说……现在去吧,我求你了!……”

她倚着他站了起来,回房里去。

第二天早上,她不好意思地回想起头天半夜里神经病般发作的那一场,又提心吊胆不知道儿子等一等会怎么说。她就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等着,手里打着毛线,好消磨时间;但毛线却拿不稳,掉到地上去了。克里斯托夫走了进来。他们低声打了个招呼,却不敢正眼看对方。他脸色忧郁,走到窗前,像根柱子似的站住,背朝着母亲,一句话也不说。他内心在交战;胜负已见分晓,但他却迟迟不肯宣布战果。路易莎也不敢开口,她既想知道、又怕知道他的回答。她硬着头皮打起毛线来;但是心不在焉,老是错针。外面在下雨。沉默了好久,克里斯托夫走到母亲身边。她动也不动,但心跳得厉害。克里斯托夫也一动不动地瞧着她;忽然一下,他跪在母亲面前,把头埋在她裙子里,一言不发,哭了起来。于是,她明白他不会走了,内心的痛苦立刻减轻了不少;———但在同时,悔恨却又乘虚而入,因为她感觉得到儿子为她做出了多大的牺牲;这时,她才开始感到儿子不肯为她做出牺牲时是多么痛苦。她弯下身子吻他的前额和头发。他们静静地让眼泪和痛苦交流着。最后,他抬起头来;路易莎双手捧着他的脸,眼睛瞪着他的眼睛,似乎想和他说:

“你还是走吧!”

但她说不出口。

“我不走也快活。”

但也说不出口。

这种局面真是难办;两个人都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母亲叹了口气,对儿子的爱使她痛苦:

“唉!要能同生同死多好!”

这句傻话打动了他的心;他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笑说:

“会死在一起的。”

她追问道:

“当真?你不走了?”

他站起来:

“说了算数。不要再提了。也不必再说来说去。”

克里斯托夫说到做到,他再也不提走的事,但不说容易不想难,想不想并不是他能做主的。他人是留下来了,但他做出的牺牲要母亲付出沉痛的代价:他老是闷闷不乐,脾气很坏。而路易莎太笨———明知道自己笨却还偏偏要做不该做的事情,那就显得更笨了———路易莎明知道儿子为什么不快活,却硬要他说出来。她越亲热就越烦人,她自己心不安,说得别人也心不安,她越讲理越讲不清,时时刻刻使他想起母子之间的差距———而这正是他设法要忘记的。多少次他想对母亲谈谈心里话!但是话到嘴边,他们之间却立起了一座万里长城;于是他又把心里话收回去。她也猜得到他的心事,但她不敢要他推心置腹,或者是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如果她试一试,那结果更糟糕,本来压得他不吐不快的心里话反倒埋得更深了。

数不清的小事,说不清的怪癖,都加深了母子间的隔阂,使克里斯托夫恼火。母亲上了年纪,说话唆唆。她重复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或者像奶妈一般硬要你回忆童年的傻事,巴不得要你回到摇篮里去。一个人多不容易才离开了摇篮,长大成人啊!只有朱丽叶的傻奶妈才会晾出她的脏衣服,翻出她的陈年老账来,不知道在那倒霉的童年时代,一个新生的灵魂正在挣扎反抗物质世界的压迫,正给恶劣的环境压得喘不过气来呢!

有时,母爱的冲动却能把人软化———就像对个孩子一样———他的心也软了,对母亲百依百顺———也像个小孩子一样。

最糟的是他们从早到晚都在一起生活,老是两个人,与外界隔绝。两个人痛苦的时候,彼此都无能为力,痛苦也加倍了;结果互相埋怨,以为痛苦该由对方负责;日子一久,居然信以为真。还不如一个好呢,痛苦也只是一个人的事。

两个人每天都在活受罪。他们永远不能脱离苦海,幸亏克里斯托夫无意中闯下一场大祸,结果逢凶化吉,居然挣脱了这不死不活的局面。

十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四点钟。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克里斯托夫整天待在房间里,沉思默想,“吮吸着自己的苦闷”。

他再也受不了,发了疯似的要出去,要走走,要消耗他的精力,要累得精疲力竭,免得再苦思冥想。

从头一天起,他就对母亲冷淡了。他甚至要不辞而行。但才走到楼梯口,他就想起母亲一个人待着多么苦闷,整个晚上如何打发。他又借口忘了什么东西,回到房里。母亲的房门半开半关。他伸头进去一看。他看到了母亲,只见了几秒钟……但这几秒钟在今后的一生中占了多么重要的地位啊!……

路易莎刚做完晚祷回来。她坐在窗角边的老地方。对面是一堵脏兮兮的白墙,裂痕累累,挡住了视线;但从她坐的那个角落里往右一看,可以看到隔壁两个院子外一块手帕般的小草坪。窗台上有一盆牵牛花,顺着绳子往上爬,织成了一个小巧的天网,仿佛要网住灿烂的阳光。路易莎坐在一把矮椅子上,背有点肿,膝盖上打开了一本厚厚的《圣经》,但是并没有念。她的双手平放在书上———手上青筋暴露,指甲方方的,指甲尖有点弯,一望而知是双劳动的手———她含情地望着牵牛花的卷须和它网住的一小块天空。金黄的阳光从绿色的藤叶反照到她疲倦的脸上,仿佛印上了一点大理石的花纹,也照亮了她稀疏的白发和半开半闭、微笑的嘴唇。她在享受这一片刻的宁静。这是她一个星期中最喜欢的时刻。她沉醉在无忧无虑、不思不想的心情中,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只听到半睡半醒的心在不知道说些什么。

“妈妈,”他说,“我想出去走走。我要到蒲伊那边去;回来要晚一点。”

路易莎朦朦胧胧地哆嗦了一下。然后,他转过头来,用慈祥而安静的眼色瞧瞧儿子。

“去吧,孩子,”她对儿子说,“你说得不错:天气好该出去走走。”

母亲对儿子微笑。儿子也对母亲微笑。两个人互相瞧瞧;然后点点头,眯着眼分别了。

儿子轻轻地关上了门。母亲慢慢地又出神了,儿子的微笑像苍白的阳光照在牵牛花的绿叶上一样笼罩着她的梦幻。

就是这样,儿子离开了她———永远离开了她。

十月的傍晚。太阳苍白而温暖。没精打采的田野昏昏欲睡。村子里的丁当钟声缓悠悠地打破了乡下的沉寂。在耕地上,缕缕轻烟慢慢上升。远处雾气弥漫。白雾像地毯一般铺在潮湿的地面上,等待黑夜来临再往上升……一条猎狗仿佛鼻子钉在泥土里,围着甜菜在兜圈子。乌鸦成群在灰色的天上盘旋。

克里斯托夫如梦如醉,漫无目标地走着,但他的本能指出了一个方向。几个星期以来,他在城外散步,转来转去,总离不开一个村子,因为他知道那里一定能碰到一个迷人的姑娘。姑娘对他有吸引力,而且非常强烈,使他心烦意乱。不论什么时候,克里斯托夫不能不爱一个人;他的心里不能有感情的空虚,神龛里总得摆上一尊偶像。偶像是否知道他的爱情,这倒似乎无关紧要,但他需要爱一个人;他的内心不能笼罩在黑暗中。

这一次他热情的火焰照在一个农家女身上,他像哀里才碰到利百加一样,是在水边见到她的;但她没有给他水喝,反倒淋了他一脸水。她跪在一条小河边上堤岸凹进去的地方,两边有两棵柳树,树根连在一起,好像在她周围筑了一个鸟巢;她使劲地洗衣服,舌头也和胳臂一样忙,和小河对岸的农村姑娘又说又笑又闹。克里斯托夫躺在草地上,离她只有几步路;他双手托着下巴,正在瞧着她们。她们也不在乎;照旧说话不着边际,流露出几分幼稚无知。他几乎不听她们说什么,只听她们的笑声,捣衣声,还有远处草场上的牛哞声;他如梦如醉,眼睛盯着那个漂亮的洗衣女———农村姑娘们不消多久就看出了他注视的是谁;大家七嘴八舌说些不怀好意的话;他喜欢的女郎说话也不饶人。因为他老是一动不动,她就站了起来,把洗好拧干的衣服晾到小树上,顺便走过他的身旁,看看他的模样。走到他身边时,她故意把湿衣服上的水淋到他身上,并且满不在乎地朝着他笑。她个子瘦,但是结实,尖下巴有点翘,鼻子短,眉毛弯,眼睛深蓝,炯炯有神,毫不羞涩,也不忸怩,嘴巴好看,厚嘴唇有点撅,像个希腊塑像,一头金黄的鬈发遮住了后颈窝,皮肤是褐色的。她的胸脯挺起,说起话来叽叽嘎嘎地笑,走起路来像个男人,总要甩开风吹日晒的双手。她晾衣服的时候,用找茬子的眼光瞪着克里斯托夫———等他说话。最后,她冲着他大笑起来,转过身子找她的女伴去了。他一直躺在老地方,等到天色昏黄,看着她背了一包衣服,两条裸露的胳臂交叉,弯着腰,有说有笑地走了。

两三天以后,在城里的菜市场上,他又看见她在堆积如山的萝 卜、番茄、黄瓜、青菜中间。他随便走着,望着一排排菜篮子后面站着的妇女,就像是一群群待价而沽的女奴。警察局的人手里拿着钱包和一本收据,走过女菜贩面前,每个人收一枚硬币,发一张收条。卖咖啡的女贩子在一排排菜篮之间走来走去,提着一篮子的小咖啡壶。一个快活的老修女,吃得腰圆肚胖,围着菜市场转,两条胳膊挎着两个大菜篮,口里说着仁慈为主,却向贩子讨菜,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气。绿色托盘上的老秤铿铃哐啷地响着,听来像是锁链;大狗拉着小车兴高采烈地叫着,自以为了不起。在这一片喧闹声中,克里斯托夫看见了他的利百加———她的真名字是洛金———在她金黄色的发髻上,她遮上了一片半白半绿的菜叶,看起来好像一顶锯齿镶边的头盔。她坐在一个篓子上,面前堆着金黄色的葱头,淡红的红萝 卜,翠绿的四季豆,通红的苹果,她吃起苹果来一个接着一个,也不管卖得掉卖不掉。她时不时地用围裙擦擦下巴和脖子,用胳臂撩起垂下的头发,把脸颊靠着肩头,或者用手背抹抹鼻子。再不然,她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没完没了地拿一把豌豆倒来倒去。她闲得没事似的东张张,西望望。但是周围发生的事,她一点也不放过,那些投向她的眼光,她假装没有看见,其实都记在心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克里斯托夫。她一边和买菜的顾客说话,一边皱起眉头,越过他们的头顶望着仰慕她的人。她装得一本正经,抬高自己的身价,心里却在暗中笑他。克里斯托夫也真可笑,他生了根似的站在几步以外,眼睛恨不得把她吞了下去,但不敢和她说话,却又走了。

他不止一次到她住的这个村子附近来散步。她在农庄的院子里走来走去,他只远远地站在路上望她。他不承认是专门为她而来的;其实,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来了。在他全神贯注作曲的时候,他仿佛在梦游一般,有意识的心灵都紧跟着乐思,无意识的心灵却只要他稍微不留神就会溜到乡下来。他往往晕头转向地站在她面前,满脑子里响着的还是他的乐曲;他眼睛虽然瞧着她,心却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他不能算是爱她,他甚至想都没有想过;但他见到她就快活,不过如此而已。但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欲望把他带到她这里来的。

他来得太勤快,引起了闲言碎语。农庄里的人知道了他是克里斯托夫之后,更把这当做笑话,不过谁也懒得管他,因为他对谁都没有坏处。总而言之一句话,他看起来傻里傻气,而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傻气。

那一天村子里正在过节。孩子们用小石头砸开花豆,一边喊着:“皇帝万岁!”(上天保佑恺撒!)听得见小牛在棚子里哞哞叫,酒客在小酒店里唱歌。风筝拖着彗星般的尾巴在田野上空飘来飘去。母鸡在金色的肥料堆里乱扒,风吹进了母鸡的尾毛,就像掀起了老太婆的裙子。一头浅红色的肥猪舒舒服服地侧卧在阳光下。

克里斯托夫向着红色屋顶的三王客店走去,屋顶上飘扬着一面小旗。一串串葱头挂在客店门前,窗子上装饰着红色和黄色的金莲花。他走进了烟雾腾腾的大厅,墙上挂着发黄的石印画,当中是皇帝的彩色像,周围环绕着橡树叶。大家在跳舞。克里斯托夫断定他漂亮的女朋友也在里面。的确,他看到的第一个面孔就是她,他坐在一个角落里,好不动声色地看舞客跳来跳去。虽然他注意避人耳目,但洛金当然不会看不见他。她一边没完没了地跳着旋转的华尔兹舞,一边越过舞伴的肩头迅速地向他丢丢眼色;为了激起他的妒忌,她还故意向村里的小伙子卖弄风情,裂开嘴唇大笑。她高声说些傻话,和社交场上的年轻姑娘毫无不同,只要有人看她们一眼,她们就受宠若惊,再也不肯冷落自己,以为自己成了众人注意的对象,非得傻笑胡闹一番不可———其实,她们也未必傻,因为她们知道大家是来看她们,而不是来听她们的———克里斯托夫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握着拳头托住下巴,瞧着洛金耍的花招,眼睛里又是爱又是恨,他还没有糊涂到看不出她的心思;但他也没有聪明到可以置之度外;于是他一会气得叽里咕噜,一会儿又暗暗发笑,耸耸肩膀,让自己落入圈套。

另外一个注意他的是洛金的父亲。人又矮又胖,脑袋大,鼻子短,秃头给太阳晒黄了,旁边一圈鬈发倒还密,看来像丢勒画的圣约翰,胡子刮得干净,脸上没有表情,嘴角叼了个长烟斗,慢吞吞地和乡下人聊天,斜着眼瞧瞧克里斯托夫的姿势;口里不说,心里却在暗笑。过了一会,他咳了一声,灰色的小眼睛里闪出了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他走过来坐在克里斯托夫桌子旁边。克里斯托夫并不高兴,皱着眉头转过脸来对着他,他看到的是一双不老实的眼睛。老头没有拿下烟斗,就跟他随便聊起来。克里斯托夫认得他,把他当做一个庸俗的老头;但他既然喜欢女儿,对父亲自然不能太苛求,见到他甚至还有一种不正常的快感,这一点机灵的老头也猜得到。他先谈了几句天晴下雨的话,油腔滑调地提到漂亮的姑娘,提到克里斯托夫不跳舞的事,结果说不跳舞可能免得惹麻烦,还可以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对着一杯酒自得其乐;说着他并不等邀请,就毫不客气地举杯一饮而尽。老头一边喝酒,一边从容不迫地闲聊。他谈到他的小生意,日子不好过,天气又不好,东西却太贵。克里斯托夫只哼哼哈哈答了几声,他对老头的话不感兴趣,眼睛只是盯着洛金。有时谈话冷了场,老头等他回答,他却没有开口,老头又满不在乎地接着说。克里斯托夫心里寻思:老头看得起他,和他攀谈,说心里话,到底有什么打算。他总算搞明白了。老头在怨天尤人之后,话题一转,谈起农产品来了:他吹他的蔬菜、家禽、鸡蛋、牛奶是多么好,忽然一下,他问克里斯托夫能不能在亲王府给他找个主顾。克里斯托夫吓了一跳:

“该死!他怎么知道的?……难道他认识我吗?”

“当然,”老头说,“事情总有人晓得的……”

他没有加上一句:

“……只要你不怕麻烦,肯自己去打听。”

克里斯托夫见老头自作聪明,觉得好笑,就告诉他说:虽然“事情总有人晓得的”,却不晓得他跟亲王府闹翻了,即使从前他在王府事务处和厨房能说上两句话———其实他并不信他有这种力量———现在,他的作用也早已烟消云散了。老头抿了抿嘴,但不让人觉察出来。他并没有泄气;过了一会,又问克里斯托夫能不能向某些人家推销他的农产品。接着,他就列举那些和克里斯托夫有过关系的家庭,因为他早在菜市场上打听得一清二楚了。克里斯托夫对老头这种包打听的做法本来会气得要命的,但一想到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就不禁觉得好笑了(老头哪里想得到:只要一提克里斯托夫,他不但找不到新主顾,连老主顾也要丢掉的)。于是他就让老头枉费心机,空耍花招,自己却不置可否。但乡下佬坚决不肯放过他,最后竟找上克里斯托夫本人,甚至要找路易莎买他的牛奶、黄油、乳酪了。他还加上一句:既然克里斯托夫是个音乐家,他就担保能提供刚从母鸡屁股里生下来的鲜蛋。听到老头错把他当成歌唱家,克里斯托夫不禁笑了出来。乡下佬趁机又要了一瓶酒,算在克里斯托夫账上。看看再也没有什么油水好捞,他才毫不拘礼地走开了。

夜色已经降临。舞也越跳越热闹了。洛金一点也不再注意克里斯托夫,她正想方设法,要使村里一个富农的傻儿子神魂颠倒,姑娘们全都在争取他的好感。克里斯托夫对她们的争风觉得有趣,看着她们笑里藏刀,你抓我抢。克里斯托夫心眼好,忘记了自己,只希望洛金胜利。等她把人抢到手了,他又有点后悔。他马上责怪自己。他既不爱洛金,那自然应该让她愿爱谁就爱谁———这是没有问题的。但他却又感到孤独,并不快活。关心他的人都想利用他,利用完了还要笑他。他只好叹了一口气,微笑着瞧瞧洛金,她因为气得情敌发疯而漂亮了十倍,而他却打算要走了。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回城还有好几里路呢。

他站了起来,还没离开桌子,忽然大门一开,闯进来十几个大兵。他们一进门,舞厅里立刻冷了场。大家窃窃私语。有几对舞伴打住了,用惊慌不安的眼色看着新来的兵士。站在门口的乡下人假意转过身去谈他们的话;他们虽然不露形迹,其实却是小心谨慎,让大兵走过去———近来,当地老百姓和城防驻军已经在暗中勾心斗角了。驻防军无聊得要死,就在乡下人身上出气。他们粗鲁地嘲笑乡下人,欺侮他们,把姑娘们当做女奴。上个星期,有几个大兵喝醉了酒,碰上邻村过节,就捣起乱来,把一个庄稼人打得半死。克里斯托夫知道后,心情激动,为乡下人抱不平;于是,他又坐回原位,看看会出什么事。

这十几个大兵根本不管人家欢迎不欢迎,吵吵闹闹地挤上坐满了人的桌子,把人挤开,强占座位,这并不消多久时间。大多数人敢怒而不敢言,嘀咕着避之惟恐不及。一个老头坐在长凳的一头,让位不够快,大兵把长凳的另一头掀起,使老人摔了个跟头,引起了他们一阵大笑。克里斯托夫气冲冲地站起,正要去打抱不平,不料老头吃力地爬了起来,不但不怪大兵,反而再三说“对不起”。有两个大兵走到克里斯托夫桌子跟前,他瞧着他们,拳头捏得紧紧的。其实,这两个草包并不难对付。他们外强中干,只会为虎作伥,不敢硬打硬拼,一见克里斯托夫目中无人的神气,听他干巴巴地说了声:

“这里有人……”

他们就赶快道歉,退到长凳的另外一头去,免得碍他的事。他说话的腔调像个当家做主的人,他们奴才的本性立刻露了馅。他们看得出克里斯托夫不是个乡巴佬。

克里斯托夫看见他们畏畏缩缩的态度,气也平了一点,看事情也冷静了一些。他不难发现这伙大兵的带头人是个下级士官———一个恶狗一般眼光凶狠的班长———脸上阴阳怪气,就是上星期天闹事的一个头头。他坐在克里斯托夫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已经醉了,还用瞧不起人的眼光东张西望,说些冷嘲热讽的话,别人只当没有听见。他特别抨击那成对成双的舞伴,评头论足,说长道短,言语不堪入耳,引得他的伙伴大笑。姑娘们脸红了,泪珠流到了眼睛边上;小伙子咬紧牙关,敢怒而不敢言。班长凶狠的眼光慢慢地扫过全场,一个人也不放过;克里斯托夫看看要轮到自己了。他抓着杯子,拳头放在桌上,准备一听到侮辱的话,就扔杯子砸他的狗头。他想:

“难道我疯了?还是走开的好。他们会拿我开膛破肚的;即使我跑得掉,他们也会把我抓进牢房,那未免太划不来了。走开吧!不要等到惹出了事就太晚了。”

但是他不服气,他不甘心在这班狗东西面前示弱———凶狠毒辣的眼光落在他身上了。克里斯托夫绷紧了脸,气呼呼地瞪着班长。班长瞧了他一阵子,克里斯托夫的脸看得他来了劲;他用肘子碰碰伙伴,指着年轻人叽叽嘎嘎地冷笑起来;他已经张开嘴巴要骂人了。克里斯托夫也使出全身的劲,正要把酒杯扔过去———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回又是运气救了他。醉鬼还没开腔,一对冒失的舞伴撞了他一下,把他的酒杯打落在地。他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把一车脏话都倾倒在他们身上。注意力一转移,他就忘了克里斯托夫。克里斯托夫还等了几分钟;然后,看见对方不再旧话重提,他才慢慢拿起帽子,从容不迫地走向门口。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班长坐的长凳,表示他不害怕。但是班长早已忘记了他,也没有人再管他了。

他转动门把手,只要再过两秒钟,他就身在门外了。但他命里注定不能脱身。大厅里首忽然起了一片喧闹声。原来大兵喝酒之后,决定要跳舞了。姑娘们都有舞伴,他们就把男伴赶走,男伴都不敢违抗。但洛金却不好说话。怪不得克里斯托夫看上了她大胆的眼睛和倔强的下巴。她发了疯似的跳着华尔兹,不料班长看中了她,过来拉开了她的舞伴。她气得顿足,大叫大喊,把班长推开,说她决不和他这种不讲理的人跳舞。班长偏要追她。她就躲到人背后去,班长却用拳头把人赶开。后来,她依靠一张桌子做屏风,又气喘吁吁地骂起大兵来;眼看屏风抵挡不住,她急得直跺脚,用最难听的字眼破口大骂,把他的脑袋叫做猪头、狗头。班长从桌子对面伸过头来,脸上挂着恶意的笑容,眼里闪出愤怒的凶光。忽然一下,他跳上桌子,冲了过来。他一把抓住了她。她拼命挣扎,拳打足踢,使出了放牛的本领。他站得不太稳,几乎摔倒。一怒之下,他把她按在墙上,打了她一耳光。他还要再动手,有人从他背后扑了上来,使劲给了他一巴掌,又一脚把他踢到酒客当中去了。来的是克里斯托夫,他推翻了桌子,推开了人,冲了过来。班长一转过身,气得要命,正要拔刀。不等他刀出鞘,克里斯托夫就用凳子把他打倒。一切来得这么快,谁也来不及插手干预。一见班长像头公牛倒在地上,叫嚣声才闹翻了天。大兵都拔出刀来,奔向克里斯托夫。乡下人就扑向大兵。于是一场混战。啤酒杯满天飞,桌子打翻在地。乡人下如梦方醒:他们要吐一口恶气。大家在地上乱滚,像疯狗一般乱咬。洛金那个被推开的舞伴是个身强力壮的长工,他一把抓住刚才欺侮他的大兵,使劲把他的头往墙上撞。洛金挥舞着大棒,也不听求饶声。姑娘们都边叫边跑,只有两三个不怕事的却很开心。有一个淡黄头发的矮胖姑娘,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兵士———就是那个和克里斯托夫坐一桌的———把一个老乡打翻在地,用膝盖顶他的胸膛,她赶快跑去灶里捧了一把热灰,抓住大兵的头,把灰撒在他眼睛里。大兵痛得嚎叫。姑娘大喜若狂,大骂无力还手的大兵,乡下人现在可以随便摆布他了。最后大兵寡不敌众,退到门外,让两个受伤的倒在地上。战斗在乡间的道路上继续进行。大兵闯进了老百姓家里,口里喊杀,恨不得洗劫一空。但乡下人拿着铁叉在后面追,放出恶狗来咬。又倒下了第三个大兵,肚子给三齿叉戳了个洞。残兵败卒只得赶快逃走,给老乡赶出了村子;他们逃到了田野里,还在远远地喊叫,说马上要找伙伴回来报仇。

老乡取得了胜利,回到客店,得意洋洋。他们长期受到欺压,早就愤愤不平,这次总算出了口气。他们还没想到这次斗殴会带来什么后患。大家争先恐后,抢着说话,吹嘘自己的战功。他们对克里斯托夫表示友好,他也因为感到能和大家接近而兴高采烈。洛金过来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小小的粗手中,冲着他傻笑了一阵。现在,她不觉得他好笑了。

大家查查受伤的人。在老乡这一边,有人打掉了牙,有人伤了肋骨,有人打得皮青肉肿,都不算太严重。在大兵那一边可不同。有三个人受了重伤:那个眼睛烧伤了的大个子,肩膀上也挨了一斧头;那个肚子上戳了洞的大兵,好像要断气了;还有那个给克里斯托夫打翻在地的班长。大家把这三个人挪到灶边,躺在地上。班长在三个人当中伤势最轻,刚刚睁开眼睛。他用充满了仇恨的眼光扫射围着他看的老乡,瞪了半天眼。等到他明白过来刚才出了什么事,就开始破口大骂。他发誓要报仇,一个也不放过;他气得哽住了;大家看得出,他恨不能斩尽杀绝。他们想笑;但笑得很勉强。一个小伙子对他喊道:

“闭上你的鸟嘴,否则就宰了你!”

班长要爬起来,眼里布满血丝,瞪着那个刚说话的小伙子。

“狗崽子!”他喊道,“你敢!看谁砍谁的头!”

他拉开破嗓子乱嚷。那个开膛剖肚的人像杀猪似的尖声怪叫。第三个伤兵一动不动,绷得笔直像个死人。一片恐怖的气氛笼罩着老乡。洛金和几个妇女把受伤的人抬到另外一间房间。班长的叫骂和垂死的呻吟都听不清了。老乡也不说话,都待在老地方,围了一圈,仿佛三个伤兵还躺在他们脚下似的;他们都不敢动,只是你看我,我看你,心里却吓坏了。最后,洛金的父亲蹦出了一句:

“你们干的好事!”

大家一听急了,低声嘀咕起来,口水往肚子里吞。然后,他们七嘴八舌一起说话。起先声音不高,惟恐门外有人听见;后来,嗓门越来越粗:互相埋怨,彼此责怪,不该这样凶狠。争吵越来越激烈,几乎要动手了。洛金的父亲出来劝解。他两臂交叉,下巴翘起,转向克里斯托夫:

“这家伙,”他说,“他来这里干吗?”

大家的怒气都转到克里斯托夫头上。

“对了!对了!”大家喊了起来,“是他先动手的。若不是他,什么事也不会出!”

克里斯托夫愣住了,分辩说:

“我做什么,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你们,这大家都明白。”

他们却气得反驳说:

“难道我们不会保护自己吗?还用得着一个城里的先生来告诉我们该做什么?谁向你讨过教来着?首先要问:谁请你来的?你干吗不待在家里?”

克里斯托夫耸耸肩膀,朝门口走去。洛金的父亲却挡住他的路,尖声说道:

“说得对!说得对!”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他给我们大家惹了祸,现在却要溜了。可不能让他走!”

乡下人跟着叫:

“不能让他走!是他闯的祸。也得由他来抵罪!”

大家把他围住,对他挥动拳头。克里斯托夫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威胁的面孔越来越大,又气又怕,几乎要发疯了。他不说一句话,只做了一个厌恶的怪相,把帽子往桌上一扔,就坐到大厅里首,转过身去不理人了。

洛金气冲冲跑进人堆里。漂亮的面孔气成了皱眉红脸。她粗暴地推开围住克里斯托夫的人。

“一堆胆小鬼,狗崽子!”她喊道,“你们怎么不脸红?亏你们说得出口:难道什么都是他一个人干的?你们以为没人看见?你们哪一个没有动过拳头?……要是哪个敢说别人打架时他没有动手,我就要唾他的脸,叫他做胆小鬼!胆小鬼……”

乡下人给这顿来不及掩耳的迅雷声骂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又大叫大喊:

“是他先动的手!要不是他,本来是打不起来的。”

洛金的父亲拼命要女儿莫开口,但没有用。她接着说:

“不错,是他先动的手!难道你们以为这值得你们得意吗?没有他在,难道你们就让人欺侮,也让我们受欺侮?你们这些胆小鬼!软骨头!”

她大骂她的男朋友:

“而你呢,你当时为什么不说话?你的嘴巴长到哪里去了?还把屁股送给人踢!差一点就要舐人家的皮靴子!难道你还有脸说别人吗?……难道你们大家都不觉得丢脸?你们还能算是男子汉吗?胆小得像绵羊,鼻子只会啃土!幸亏城里人来给你们做了个榜样!———现在,你们却怪到他头上去了!……那可不成,我说了就算数!他是为我们大家才动手的。你们要不救他,就得跟他一样遭殃。我说话是不改口的!”

洛金的父亲直拉她的胳臂;人都气糊涂了,口里直嚷:

“住口!住口!……还不给我住口,你这狗娘养的!”

但是她把父亲推开,越骂越来劲了。乡下人也大叫大喊。她却叫得比他们更响,声音尖得要撕裂耳膜:

“我先问你,你有什么好说的?你以为我刚才没看见你在隔壁房间里乱踩那个半死的大兵吗?而你呢,伸出手来!……上面还有血呢。你以为我没有看见你动刀子?如果你们敢害他,我看到的都要说出来。我要叫你们都判刑。”

乡下人都气急败坏,恶狠狠的脸凑得离洛金的脸很近,冲着她的鼻子怪声高叫。有一个人甚至要掴她一个耳光;给洛金的男朋友抓住了衣领,两个人扭做一团,准备要动拳头。一个老头对洛金说:

“要是我们判了刑,少得了你吗?”

“我不怕判刑,”她说,“不像你们这些孬种。”

她又接着唱她那一套。

大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去找她的父亲:

“难道你就不能管管女儿,叫她住嘴?”

老头懂得不能和洛金对着干,她越吵越来劲。他就丢了一个眼色,要他们少说两句。大家不开腔了。只剩下洛金一个人唱独角戏;等到她发现没人顶嘴时,就像釜底抽了薪,她也打住了。过了一会,父亲咳了一声说:

“咳,那么,你要怎么办?难道你要我们大家都完蛋吗?”

她回答说:

“我只要你们放了他。”

大家开始思索。克里斯托夫还待在老地方,动也不动,硬得像块石头,似乎没有听见大家谈的是他;但他对洛金的公道话却很感激。洛金似乎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只是背靠着他坐的那张桌子,目空一切地瞪着老乡,他们只顾抽烟,眼睛只敢看着地上。最后,她的父亲咬了咬烟斗说道:

“不管说什么———只要他还留在这里,事情就是明摆着的。班长认得他,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对他来说,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赶快逃过边界那边去。”

他考虑过了,想来想去,还是让克里斯托夫走了更好;这样,他等于是 自己承认有罪;只要他不在场为自己辩护,大家就不难把主要的罪名推到他头上。听了的人都说同意。其实,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现在,主意已经打定,他们巴不得克里斯托夫远走高飞。对刚才说过的话,他们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反而走到他身边,仿佛非常关心他的安全。

“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先生,”洛金的父亲说,“他们就要回来。去炮台只要半小时。回来也只要半小时……你刚刚来得及逃走。”

克里斯托夫站了起来。他也考虑过了。他知道留下来他一定会完蛋。但是走吧,怎能不见母亲一面就走呢?……不行,那可不行。他说要先回城里一趟,半夜再偷越边境还来得及。但大家都高声反对。刚才,他们还都挡住大门怕他逃走;现在,他们却又惟恐他不走了。回城里去,那不是送上门去吗?还不等他到家,城里就会得到通知,把他抓住———他还要一意孤行。洛金明白他的心意:

“你是要看妈妈吧?……我替你去好了。”

“什么时候去?”

“今夜。”

“当真?你会去吗?”

“我一定去。”

她拿了头巾,把头包上。

“写几句话,我给你送去……跟我来,这里有墨水。”

她拉着他到里首的房间。走到门口,她又转过身来,叫住她的男朋友说:

“你呢,先去收拾一下,”她说,“然后,由你带他走。不看到他过了边界,你不许回来。”

“好的,好的。”男朋友说。

他比谁都着急,巴不得克里斯托夫早点到法国去,去得越远越好。

洛金把克里斯托夫带到另外一间房屋。克里斯托夫还打不定主意。一想到不能再拥抱母亲,他的心痛苦得好像撕裂了一样。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呢?她人老了,衰弱了,孤单了!这次新的打击会送了她的命。没有他,叫她怎么办?……话又说回来,要是他留下来,判了刑,坐上几年牢,她又怎么办呢?那岂不是更加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吗?现在虽然离得远,但至少是自由的,他还可能帮上一点忙,她也可能出来找他———他来不及想清楚,洛金已经抓住他的两只手,站在他的身边,瞧着他;他们几乎脸碰着脸;她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嘴。

“赶快!赶快!”她指指桌子,轻轻地对他说。

他不能再考虑了。他坐了下来。她从一本账簿上撕下一页划了红杠的长格纸。

他写道:

亲爱的妈妈:

宽恕我吧!我要给你带来大痛苦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没有做不公正的事,但是现在,我不得不逃走,不得不离开家乡。送信人会告诉你的。我本想来和你告别。大家说是不行。大家说不等我到家就会被捕。我很难过,我也不能做主。我要越过边境,待在附近,等你的回信,送信人会把你的回信带给我。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照着做。要不要我回家?叫我回家吧!我受不了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家里。你怎么过日子呢?宽恕我吧!宽恕我吧!我爱你,我吻你……

“快一点吧,先生;要不然就来不及了。”洛金的男朋友把门推个半开,把头探进来说。

克里斯托夫匆匆签了名,把信交给洛金:

“你自己去送信?”

“我自己去。”她答道。

她已经准备走了。

“明天,”她接着说,“我会给你回信,你在莱登等我———离开德国后的第一站———就在车站月台上见。”

(好奇的洛金在克里斯托夫写信的时候站在他背后,已经居高临下看过信了。)

“你会什么都告诉我吧?她怎么受得了这个打击?她会说什么呢?你不会瞒我吧?”克里斯托夫恳求一般地问。

“我什么都会告诉你。”

他们不能随便要谈什么就谈什么了,男朋友在门口瞧着他们呢。

“再说,克里斯托夫先生,”洛金说道,“我有空会去看她,会把她的消息告诉你的,你用不着担心。”

她使劲地握了握他的手,像个男人一样。

“走吧!”乡下的男朋友说。

“走了!”克里斯托夫说。

三个人一同走出去。到了大路上,他们分开子。洛金走一边,克里斯托夫和向导走另一边。他们不说话。雾蒙蒙的一弯新月在树林后面沉下去了。在田野上空飘浮着苍白的微光。白得像牛奶似的浓雾从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升。树木沉浸在潮湿的空气中,直打哆嗦……刚刚走出村子几分钟,乡下人忽然往后退,并且做个手势,要克里斯托夫打住,他们竖起耳朵来听。前头路上一队人合节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乡下人跳过篱笆,走到田地里去。克里斯托夫跟着他走。他们穿过耕了的田地走远了,但听得见巡逻兵走过大路的声音。在黑暗中,乡下人挥动他的拳头。克里斯托夫心情紧张,好像逃避猎人追赶的野兽。他们重新上路,避开村子和孤零零的农庄,免得叫声惊动乡下人。穿过了山上的树林,他们远远地看见了铁路上的红灯。一见灯光,他们决定向最近的车站走去。但这并不容易。刚从山头走下山谷,他们就笼罩在大雾中。他们得跳过两三条小溪。然后,他们走进了一大片萝 卜田和深耕过的土地;他们以为再也走不出去了。地面凹凸不平,高低起伏。随时随地都会跌倒。到底在浓雾中摸索好久之后,他们在几步路外,忽然一下发现了路堤上的信号灯。他们爬上了铁路的斜坡,也顾不得会不会碰到人,就顺着铁轨往前走,一直走到离火车站只有一百米了,才又走上大路。他们到车站时,要等二十分钟才有车来。乡下人不管洛金怎样叮嘱的,丢下克里斯托夫就走,他要赶回去看看村子里和他自己家里怎么样了。

克里斯托夫买了一张车票到莱登去,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三等车厢候车室里等待。火车到了,在长凳上打盹的站员才起来验票,打开进站的门。车厢里没有人。整列火车都睡着了。整个田野也睡着了。只有克里斯托夫一个人没有入睡,虽然他也累得要命。随着火车沉重的铁轮离边界越来越近,他越来越迫切地需要安全。再过一个小时,他就可以自由。但在这个小时之内,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把他逮捕……逮捕!他整个生命都要反抗。可恶的势力压在他身上!……他喘不过气来。他要远离母亲、故乡,他都没心思去想了。他的自由受到威胁,自私心使他只顾得上拯救自由。不惜任何代价!对,即使犯罪也在所不惜……他又深深后悔不该坐火车,应该步行走到边界。他本来想争取时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弄得不好反而自投罗网。边境车站上肯定有人在等他;命令一定已经到了……他有一阵简直想不到站就先跳车,他甚至打开了车厢的门;可惜太晚了,火车已经到站。列车只停了五分钟。这比五年还长。克里斯托夫缩在车厢尽里首,躲在窗帘后面,焦急地瞧着月台,月台上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宪兵。站长走出了办公室,手里拿着一封电报,急急忙忙朝宪兵这个方向走来。克里斯托夫猜想一定是要抓他的事。他赶快寻找武器。身上没带别的,只有一把两面折刀。他在衣袋里把刀子打开。一个站员胸前挂着一盏信号灯,沿着列车跑来,碰到站长也没打住。克里斯托夫看见他走近了。他肌肉紧缩的手腕捏住衣袋里的刀柄,心里想道:

“我完蛋了!”

他的心情过分紧张,如果站员不走运,当真过来打开他的车厢,他会一刀子扎进站员的胸脯。幸亏站员只打开了隔壁的车厢,走到一个刚上车的旅客面前,查了他的车票。火车又开动了。克里斯托夫这才压住了怦怦跳的心。他还不敢动。他几乎不敢说自己已经过了关。只要火车没过边境,他就不敢说自己安全了……天开始亮了。黑夜里吐出了树木的黑影。火车的鬼影在大路上奔跑,发出了哆嗦的响声,射出了闪烁的目光……克里斯托夫把脸贴在车窗上,竭力要看清楚标柱上的国徽,那标志着帝国统治的范围。他还在晨光羲微中寻找标柱的时候,火车一声汽笛,宣告已经到达比利时的第一站了。

他站起来,把车门大打张开,吸进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气。自由了!生活就在眼前!生活的快乐啊!……但忽然一下,留下的悲哀,未来的悲哀,立刻落在他头上,悲伤离别,一夜不眠的劳累,又把他压垮了。他倒在长凳上。到站还不到一分钟。一分钟后,站员打开车门,发现克里斯托夫睡着了。他被推醒之后,蒙蒙以为自己已经睡了一个钟头,拖着沉重的身子下了车,向着关卡走去;他肯定已经到了国外,用不着再提心吊胆,就伸手伸脚倒在候车室的一条长凳上,昏昏沉沉进入了睡乡,就像一团泥土。

他醒过来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洛金不可能在两三点钟之前赶到。他就一边等车,一边在小车站的月台上走来走去。接着,他一直向前走到草场当中。天色灰暗,令人忧郁,仿佛冬天快要到了。阳光也在沉睡。只有一辆火车在调动中发出的哀鸣划破了可悲的寂静。克里斯托夫在离边界几步路远的空地上站住了。他面对着一个小池塘,清清的池水照出一片凄清的天空。池塘周围是一道栅栏,边上有两棵树。右边是一棵发抖的秃顶杨树。后面有一棵大胡桃树,光秃的黑色枝丫看来像巨大的珊瑚虫。乌鸦般的果实压得树枝摇来晃去。枯叶脱落了,一片片落在一动不动的池水上……

他觉得这一切都似曾相识,这两棵树,这个池塘……忽然一下,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这几分钟展现了越来越辽远的生活原野。时间中出现了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他在哪里,自己是谁,生活在哪一个时代,多久以来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克里斯托夫感到现在成了过去,现代不是现代,而是另外一个时代。他也不再是他自己。他仿佛人在身外,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自己,仿佛看到另外一个人站在这里似的。他听见素不相识的往事像一窝蜂似的在嗡嗡响;血在汹涌澎湃: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几世纪的往事在奔腾咆哮……

多少个克拉夫特家的人像他一样,经受过他今天经受的考验,尝到过离别故土最后片刻的痛苦。流浪江湖的家族,这家人不受拘束,不安现状,所以到处漂泊,四海为家。这家人受到内心魔鬼的折磨,所以永远不能定居在一个地方。然而,这家人即使扫地出门,但对故土还是一样依依不舍,念念不忘……

现在,轮到克里斯托夫走上同样的征途;他的脚步也要踏着前人的足印继续往前走了。他眼睛里含着泪水,望着他不得不离开的故土笼罩在烟雾中……他从前不是热烈地希望离开家乡的吗?———是的;但现在当真要离别了,他反觉得苦恼缠身,无法解脱。只有禽兽才能离乡背井而不动感情。幸福也好,苦难也好,你和故乡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故乡是你的伴侣,是你的母亲:你在她心中睡过,你在她怀里睡过,你体内渗透了她的血液;她胸中珍藏着我们的梦想,我们过去的生活,我们亲人的残骸遗骨。克里斯托夫又看到了一去不复返的岁月,地上和地下亲人的形影。往日的痛苦也和欢乐一样宝贵了。蜜娜,莎冰,阿达,祖父,高弗烈特舅舅,老苏兹———几分钟之内都出现在他眼前。对于这些故人,他都不能忘情(他甚至把阿达也算作已故的人了)。母亲是这些幽灵中惟一活着的亲人,叫他如何舍得和他们幽明隔绝!他几乎要越过边界回去,觉得自己逃亡太懦弱了。他已经暗中下定了决心,只要洛金带来的回信泄露了母亲的痛苦是无法忍受的,他就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赶回家去。万一洛金没有见到路易莎,或者没有带回信来,怎么办呢?那他也要回去。

他回到火车站。闷闷不乐地等了一会儿之后,火车总算来了。克里斯托夫在车门外寻找洛金那张倔强的脸,他相信她会遵守诺言的,但却没有找到。他心情不安地从一个车厢跑到另一个。在旅客的洪流中挤来挤去的时候,他发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矮胖姑娘,脸颊鼓鼓的,红得像苹果,鼻子又短又小,往上翘起,嘴巴却大,一根粗辫子盘在头上。他定下神来一瞧,看出她手里提的旧皮箱好像是他的。她也像只麻雀一样在旁边观察他;发现他注意到了她,就朝着他走了几步;等到了克里斯托夫面前,她又站住了,睁开老鼠般的小眼睛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克里斯托夫认出来了:她是洛金那个农庄的放牛娃。他就指指箱子问道:

“是我的吧,对不对?”

小姑娘没有动,用装憨卖傻的口气答道:

“是吗?先告诉我你从哪里来的?”

“蒲伊呀。”

“箱子是谁送的?”

“洛金呗。得了,给我吧!”

小淘气给了他箱子:

“拿去吧!”

她又说了一句:

“哟!我一下就认出了你!”

“那你还等什么呢?”

“等你自己说你是谁。”

“洛金呢?”克里斯托夫问道,“为什么她没来?”

小姑娘不回答。克里斯托夫明白那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们得先去检查行李。检查完了,克里斯托夫把她带到月台上,一直走到头。

“警察来过了,”小淘气现在话多了,“几乎是你们一走他们就来的。他们挨家挨户搜查,每个人都盘问,抓走了大个子沙尔,还有克里斯顿;还有加斯班老头。虽然曼拉尼和琪脱罗特哭着说她们两个没打人,也一样给抓走了;琪脱罗特还抓伤了警察。大家都说是你一个人干的,但怎么说也没用。”

“怎么是我一个人?”克里斯托夫叫了起来。

“当然。”小姑娘满不在乎地说,“既然你已经走了,说你干的就不要紧,对不对?于是,他们就到处找你,四面八方派人追你。”

“洛金呢?”

“洛金不在家。她进城去了,过后才回来的。”

“她见到我母亲没有?”

“见到了。这里有一封信。她本想自己送来的,但也给抓走了。”

“那么,你怎么能来呢?”

“是这样的:她回到村子里,没给警察看见,正打算要动身。但琪脱罗特的妹妹伊弥娜告发了她。警察就来抓人。她一见警察,马上跑到楼上房里,说换件衣服,立刻下楼来。刚巧我在屋子后面的葡萄地里;她在窗口轻轻喊我:‘丽第亚!丽第亚!’我一上楼,她就把你的提箱和你母亲的信给我,告诉我到哪里找你;她叫我快跑,不要给人抓住。我就这样跑来了。”

“她还说了什么没有?”

“她叫我把这块围巾给你,证明是她要我来的。”

克里斯托夫认得那条花边红点白围巾,就是洛金昨夜离开他时包在头上的。她借送这件纪念品来表示爱情,借口显然站不住脚,但他并不觉得好笑。

“现在,”小姑娘说,“回去的火车来了。我要坐车回家。再见吧。”

“等一等,”克里斯托夫说,“你的路费是哪里来的?”

“洛金给的。”

“那这点钱也拿去吧。”克里斯托夫把几个硬币塞在她手里,说道。

小姑娘要走了,他又抓住她的胳臂。

“还有……”他说。

他弯下腰去,亲了亲她的双颊。她仿佛要躲开。

“不要躲嘛!”克里斯托夫说,“我并不是亲你。”

“我!我知道了,”小姑娘笑着说,“是亲洛金。”

其实,克里斯托夫亲这个放牛娃的胖圆脸,吻的并不只是洛金,而是整个德国。

小姑娘离开了他,跑上了就要开的火车。她站在车厢门口向他挥舞手帕,一直等到看不见他才罢。他也目送着这个农家的使者,她最后一次给他带来了故土和亲人的气息。

等她一走,他才感到自己形单影只,这一回真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了。他手里拿着母亲的信和情人的围巾。他把围巾塞在怀里,想要把信拆开,但是手发抖了。信里写了什么?母亲会多么痛苦?……不行,他受不了她伤心的责备,他仿佛已经听见了她的哭声,他怎能不回去呢?

他到底拆开信来读了:

我可怜的孩子,不要挂念我。我会听天由命的。上帝已经惩罚我了。我不该自私,把你留在身边。到巴黎去吧。也许那边对你好得多。不用管我。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幸福就好。我吻你。

妈妈

能写信就来信。

克里斯托夫坐在提箱上哭了。

检票员叫去巴黎的旅客进站。笨重的火车喀嚓喀嚓地到站了。克里斯托夫擦擦眼泪,站了起来,心里想:

“不走不行。”

他瞧瞧巴黎那边的天空。天空到处都是阴暗的,那边更加阴暗,看来像个乌云密布的无底深渊。克里斯托夫心里难过,但他反复念叨:

“不走不行。”

他上了车,把头伸出窗外,继续遥望着阴云笼罩的天边。

“巴黎啊!”他心里想,“巴黎!来救救我吧!救救我吧!给我的思想解围吧!”

朦胧的大雾越来越浓了。在克里斯托夫背后,在他离开的故国上空,有一角淡蓝色的天,只有一双眼睛那么大———像莎冰的眼睛———蓝天在层层浓云密雾包围中,忧郁地微笑了,像星光一样陨灭了。火车开了。天下雨了。夜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