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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难以置信的旅行
阿丽斯重新拉上窗帘,决定第二天告诉戴德利,她希望返回伦敦。
周一早晨八点,阿丽斯一手提着行李箱,向她的公寓望了最后一眼,然后关上了门。她走下楼梯,心跳如鼓,戴德利已经在一辆计程车里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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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出租车的司机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将它放在前面。阿丽斯坐进后车厢,坐在戴德利身边。后者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示意司机去哈蒙兹沃思的方向。
“我们不去火车站吗?”阿丽斯担忧地问道。
“不,不去。”戴德利简洁地回答道。
“那为什么要去哈蒙兹沃思?”
“因为机场在那里啊。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我们走空路,这样到伊斯坦布尔的话就比火车快多了。”
“什么叫走空路?”阿丽斯问道。
“我在海德公园里绑架了两只鸭子。好吧,不,不是啦。我们当然是乘飞机去!我想你也是第一次乘飞机吧。我们将以每小时两百五十公里的速度飞行,飞行高度是海拔七千米。很难以置信吧?”
出租车离开了市区,行驶在乡村的路上,阿丽斯望着窗外倒退的牧场,心里想着如果这次旅行持续得太久的话,那自己是不是其实还是更喜欢留在这里。
“对了,还得告诉你,”戴德利兴奋地接着说,“我们会在巴黎转机,然后去维也纳,我们会在那里住一晚,而后再去伊斯坦布尔。”
“的确,我们不赶时间。”
“不过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害怕乘飞机吧?”
“我又不知道。”
伦敦机场正在建设中。三条水泥跑道已经投入使用,牵引车正在建造其余三条。英国海外航空、爱尔兰航空、荷兰皇家航空、英国南美航线、法国航空、比利时世界航空,各家航空公司的航站在白铁皮搭成的临时帐篷和板房下并排着。飞机场的正中,第一栋稳固的建筑正在建造中。等它完工的时候,伦敦机场就会更加像一个民用机场,而不是军用机场。
飞机跑道上并列停着英国皇家空军和商用航线各自的飞机。
出租车停在一扇铁门前。戴德利取下行李,带着阿丽斯走向法国航空的帐篷。他向工作人员出示了自己的机票。地勤人员恭敬地接待了他们,他叫来一位行李搬运工,然后将两张登机牌交给戴德利。
“你的飞机将准点起飞,”他说,“我们很快就会通知乘客登机。如果你想去出入境管理处盖章,搬运工会陪你去的。”
办理完所有必需的手续,戴德利和阿丽斯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每次有飞机起飞,轰轰作响的发动机声都令他们不得不暂停谈话。
“我想我还是有点儿害怕。”阿丽斯在两次轰鸣声的间隔中承认道。
“好像在飞机上噪声没有这么大。请相信我吧,这些机器要比汽车更加安全。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一会儿在飞机上看到的景色的。你知道飞机上还供应午餐吧?”
“我们一会儿在法国转机?”阿丽斯问道。
“在巴黎,不过只有转机的时间,很遗憾我们没有时间去城里逛逛。”
这时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过来告诉他们可以登机了,他们和其他乘客由工作人员陪着一同来到跑道边。
阿丽斯看到一架巨大的飞机,一道扶梯从机舱内伸出。一位空中小姐身着合体的制服,站在台阶的最下面欢迎他们。她的微笑令阿丽斯安心不少。她的职业太不可思议了,阿丽斯边想着边走进DC-4的机舱。
机舱要比她事先想象的大。阿丽斯在座椅上坐下来,这里就和她家的扶手椅一样舒服,除了多出一条安全带。空姐向她示范了如何系好安全带,以及如何在紧急情况时解开。
“什么紧急情况?”阿丽斯紧张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空中小姐的微笑更加灿烂了,“因为我从未遇到过。放心吧,女士,旅行会一切顺利的,我每天都有飞行任务,但我从未厌倦过。”
机舱的后门关上了。机长过来和每个乘客打招呼,然后回到驾驶室,副驾驶员正在那里执行核对任务。发动机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一小束火焰照亮了机翼,螺旋桨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旋转起来;很快,它们的叶片连成了一个圆,再也分不清了。
阿丽斯紧贴着座椅,手指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
机身开始震动,飞机沿着跑道开始滑行,然后慢慢收起起落架。阿丽斯坐在第二排,把驾驶室和控制塔间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通信员倾听着领航员的指示,然后将它转述给飞行员。但他说的英语阿丽斯一个字都听不懂。
“这家伙的口音好厉害,”她对戴德利说道,“听他说话的人大概一个字都听不懂吧。”
“如果你允许我说实话的话,关键的是他是否是一个好飞行员,而不是他是否是个外语专家。放松一些吧,好好享受窗外的景色。再想想亚德里安·波朗,我们现在的飞行条件不知要比她那时好上多少倍。”
“我希望是这样!”阿丽斯往座椅里又靠了靠。
DC-4飞机调整了机头方向,准备起飞。发动机功率强劲地转动着,机身的震动更加明显了。机长松开制动器,飞机开始加速。
阿丽斯把脸贴在机窗玻璃上。机场的建筑物们迅速后退着,她忽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飞机离开地面,在风中摇晃着向上飞行。跑道在她眼中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随着飞机的飞行高度不断增加,地上的房屋仿佛在不断地收缩。
“真神奇,”阿丽斯说,“你觉得我们会从云层中飞过吗?”
“我希望会吧。”戴德利一边回答一边打开了报纸。
他们飞过乡村,飞向大海。阿丽斯很想数数一望无际的湛蓝上有多少浪尖涌现。
飞行员告知乘客们,很快大家就会看到法国的海岸线。
飞行时间不到两小时,飞机已经接近巴黎。当阿丽斯想到自己很快就能看到远处的埃菲尔铁塔时,愈发地兴奋起来。
奥利机场的转机时间很短,航空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员陪着阿丽斯和戴德利前去另一架飞机停靠的地方;阿丽斯一点儿都没有听进戴德利和她说的话,她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下一次起飞。
法国航空从巴黎到维也纳的航线要比伦敦到巴黎的航线更颠簸曲折。每当飞机穿过气流开始颠簸时,阿丽斯都会兴高采烈地随着机身的震荡在座位上摇晃。戴德利看上去不是很舒服。他们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随后戴德利点燃一支烟,随手又递了另一支给阿丽斯。但阿丽斯没有接,她翻着一本杂志,看着巴黎时装界的最新潮流,正沉浸在幻想中。不过阿丽斯向戴德利反复表示了感谢,她从未想象过自己的生命中还能有这样的时刻,她发誓说,她从未这么快活过。戴德利说他很高兴阿丽斯喜欢这次旅行,不过现在也许她应该休息一会儿。今晚,他们就要在维也纳吃晚饭了。
大雪覆盖着整个奥地利。一望无际的白色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阿丽斯为这样的美景所深深震撼。戴德利在飞机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直到DC-4飞机快降落了方才醒来。
“请告诉我,我没有打呼噜吧。”他一边睁开眼睛一边说。
“没有发动机响。”阿丽斯微笑着回答道。
起落架已经放下,飞机停在跑道上,地勤搭起了悬梯以方便乘客陆续下机。
戴德利和阿丽斯乘出租车进入市区。戴德利请司机载他们去沙架饭店。车开到英雄广场附近时,一辆卡车因路面结冰打滑,侧翻着横在路上。出租车司机急忙刹车,差一点儿就撞了上去。附近的行人快步上前帮助从驾驶室中爬出的司机,幸好他没有受伤,但是整个交通却彻底堵住了。戴德利看了一眼手表,不住地咕哝着:“我们要迟到了。”阿丽斯惊讶地望着他。
“我们刚刚差点儿就遇上一场车祸,你却在为时间发愁?”
戴德利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请出租车司机想法子帮助他们从这次堵车中脱身。可是那个不会说英语的男人,只是耸了耸肩,向他们指了指前面一团混乱的路况。
“我们要迟到了。”戴德利又一次重复地说。
“可我们究竟是到哪里会迟到呢?”阿丽斯有些生气地说。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当然,前提是我们不要整晚都困在这里。”
阿丽斯打开车门,一言不发地下了车。
“看,你又发脾气了!”戴德利把头探出车窗抗议道。
“你没有胆子!你不住地抱怨,却又不肯告诉我究竟是什么让你这样不耐烦。”
“因为我现在没法告诉你,就这样而已!”
“好吧,那就等你可以告诉我了,我再上车!”
“阿丽斯,别孩子气了,上车吧。不然你就要着凉了,眼下情况已经够麻烦的了,请不要让它变得更糟。是我运气太差,这辆该死的卡车刚好就倒在我们的前面。”
“什么情况?”阿丽斯双手叉腰地问道。
“我们的情况,我们本应该已经在饭店里换衣服了,但现在却还被堵在路上。”
“我们要去舞会吗?”阿丽斯语带嘲讽地问。
“差不多吧!”戴德利回答道,“不过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现在上车吧,我觉得前面的路况似乎慢慢畅通起来了。”
“我现在的位置比你看得清楚,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儿都没有变化。我们现在是要去沙架饭店是吗?”
“是啊,怎么了?”
“因为从我现在站的地方,爱抱怨的先生,我已经看到饭店的牌子了。我想从这里走过去五分钟都不要。”
戴德利惊讶地看着阿丽斯。出租车费已经由航空公司代付了,戴德利从车上下来,从后备厢里取下行李,然后让阿丽斯跟着他走。
人行道上很滑,但戴德利依旧健步如飞。
“我们这样走迟早会摔得四脚朝天的,”阿丽斯抓着戴德利的衣袖说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紧急?”
“如果我现在告诉了你,那就不是一个惊喜了。快点儿吧,我已经看到饭店的遮雨棚了,还有大概三百步,我们马上就到了。”
一会儿就有门童迎了上来,他接过他们的行李,并为他们开了门。
阿丽斯很欣赏大厅正中悬挂着的水晶花饰枝形吊灯。戴德利为他们订了两个房间,他填完表格,从前台拿到了钥匙,然后望了一眼吧台后的挂钟,脸上显出沮丧的表情。
“好吧,太晚了!”
“这你已经说过啦。”阿丽斯回答说。
“真是可惜了。不过不论如何,还是过来吧,记得穿上大衣。”
戴德利领着阿丽斯一路小跑着穿过街道。他们来到一栋宏伟的新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前。歌剧院的正面饰有奔腾的黑骏马雕像,上面覆盖着巨大的青铜穹顶。
台阶上着燕尾服的男子和着晚礼服的女子来来往往,戴德利挽住阿丽斯的手臂,加入了人潮中。
“请不要告诉我……”阿丽斯贴着戴德利的耳朵轻轻说道。
“我们是要去歌剧院?是的!我事先为我们准备了这个小小的意外惊喜。伦敦旅行社已经为我们订好了票,我们只需去售票处取票即可。在维也纳过一夜怎能不听一场抒情歌剧呢?”
“但现在却要我穿着长途旅行时穿的衣服,”阿丽斯说,“看看我们周围的那些人,我们看起来好像要饭的。”
“不然你还以为我为什么要在那辆可恶的出租车里那么着急呢?看歌剧必须着正装,现在像我一样裹紧大衣,我们等到一会儿大厅的灯全灭了再脱掉。对了,我拜托你请不要多想;为了听莫扎特,我可是什么都会做的。”
阿丽斯满心欢喜,这是她第一次上歌剧院,于是她乖乖地听从了戴德利的话,什么都没有再说。他们混入观众的队伍中,希望能够躲过大厅中门卫、检票员与卖节目单的工作人员们的眼睛。戴德利来到售票处,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工作人员。对方扶了扶眼镜,用放在面前的一把木尺沿着名册一路指下来。
“戴德利先生与夫人,从伦敦来。”她说话时带有明显的奥地利口音,她将票交给了伊森。
铃声响起,演出马上开始。阿丽斯很想好好参观一下这个地方,富丽堂皇的大楼梯、巨大的枝形吊灯、镀金装饰,但是戴德利没有给她留下任何机会。他拉着她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以避开检票员的视线。等轮到他们的时候,戴德利屏住了呼吸。检票员请他们把大衣存到衣帽间,但戴德利做出听不懂的样子。他们身后的其他观众开始不耐烦地催促,检票员只能翻了翻白眼,撕掉票根放他们进去。引座员打量着阿丽斯,也请她脱掉大衣。因为大厅内是不允许穿着大衣的。阿丽斯的脸红了,戴德利做出不快的神情,假装更加听不懂她现在在说什么。但是引座员看穿了他的伎俩,她说着一口极为标准的英语,请他们遵守剧院的规定。歌剧院对着装的要求十分严格,所有观众必须着正装出席。
“既然你也说英语,小姐,那么也许我可以解释一下。我们刚刚下飞机,路上遇到一起因结冰发生的交通事故,结果我们没有时间去换装。”
“请称呼我女士,而不是小姐,”引座员回答道,“不论你有什么理由,你都必须身着燕尾服,而这位女士必须穿晚礼服。”
“可既然我们都在暗处,那又有什么要紧的!”
“这些规矩不是我制定的;相反,我只是负责执行而已。我还需要为其他观众引座,先生,请你回去售票处退票吧。”
“好吧,”戴德利不耐烦地说,“但每条规矩都有例外,你的规矩也是!我们只在这里停留一个晚上,我希望你可以通融一下。”
引座员做出一个无可商量的表情。
阿丽斯请求戴德利不要和引座员争执。
“来吧,”她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来看歌剧是个很好的主意,我很喜欢这个惊喜。现在我们去吃晚饭吧,旅行了一天想必你也很累了,我们可能根本坚持不到看完这场演出。”
戴德利怒气冲冲地瞪着引座员,从她手里抽回戏票,当着她的面将它撕碎,然后带着阿丽斯离开了大厅。
“我很生气,”走出歌剧院的时候戴德利说,“我们是来听音乐的,又不是来参加时装走秀。”
“这只是惯例而已,大家都得遵守。”阿丽斯希望能够开解他。
“是啊,这种可笑的惯例,就是这样。”戴德利走到街上继续抱怨着。
“真有趣,”阿丽斯说,“当你生气的时候,你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个孩子。你的脾气可不大好呢。”
“我的性格很好,我是很好相处的孩子!”
“这我可不相信。”阿丽斯笑着回答道。
他们绕着歌剧院寻找可以吃晚饭的餐馆。
“这个愚蠢的引座员令我们错过了《唐璜》,我不会就此罢休的。旅行社可花了大力气才帮我们订到这两个座位。”
阿丽斯忽然注意到一个搬运工从一扇小门里出来。门没有彻底关上,她脸上显出一种调皮的神情。
“为了听到你的《唐璜》,你愿不愿意冒一次可能要去警察局过夜的险?”
“我早就和你说过,为了听莫扎特,我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好,那就跟我来。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这次会是我令你大吃一惊。”
阿丽斯推开半开着的工作人员通道门,示意戴德利跟着她走,别弄出任何声音。他们穿过一条长走廊,走廊里笼罩着一层半明半暗的橘色的光。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戴德利悄悄地问。
“我也不知道,”阿丽斯压低了声音回答,“但我相信我们走的方向是对的。”
阿丽斯循着渐渐接近的旋律,她把一条连接另一高处走道的梯子指给戴德利看。
“如果我们被抓住了,怎么办?”戴德利问。
“我们就说我们在找厕所的时候迷路了。现在爬上去吧,别出声。”
阿丽斯爬上高处的走道,身后跟着戴德利。现在歌声越来越清晰,阿丽斯抬起头,在他们的正上方是一条由钢缆吊着的通道。
“不危险吗?”戴德利问。
“也许吧,我们爬到高处了,但是向下看的视野很不错,不是吗?”
戴德利忽然发现在他们的正下方就是舞台。
他们只能看到唐璜的帽子和服装,看不到布景,但是阿丽斯和戴德利现在却可以毫无遮挡地看到世上最美的歌剧大厅之一。
阿丽斯坐下来,双脚随着音乐的节奏在空中摇晃着。戴德利坐在她的身边,眼前的景象令他眩晕。
过了一会儿,当唐璜邀请泽琳娜与马瑟多去舞会时,戴德利轻轻地在阿丽斯的耳边说第一幕快要结束了。
阿丽斯悄悄地站起身。
“我们最好在幕间休息之前避开,”她建议道,“不然等灯亮了布景师就会看到我们的。”
戴德利不太情愿地和阿丽斯一同离开。他们小心翼翼地后退着离去,途中遇到一位灯光师,不过对方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他们从演员通道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怎样的晚上啊!”戴德利在人行道上感叹道,“我很愿意回去告诉我们的引座员,第一幕真的是太棒了!”
“一个坏孩子,一个彻底的坏孩子!”
“我饿了!”戴德利喊道,“爬上爬下弄得我胃口大开。”
他看到在十字路口的另一边有一家小餐馆,但是阿丽斯的脸上忽然露出很疲倦的神情。
“你觉得回饭店吃顿简餐如何?”他建议道。
阿丽斯求之不得。
吃完饭,两位旅行者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和在伦敦的时候一样,他们在走廊上相互告别。他们约在第二天的早上九点在大厅碰头。
阿丽斯坐在窗边的小书桌前。她在抽屉里发现一些必要的文具,她赞赏地感受了一下纸张的质地,随后下笔开始给卡罗尔写信。她将自己这次旅行的印象写给她,告诉她自己在离开英国时感到的奇怪感觉,告诉她在维也纳度过的这个不可思议的夜晚。然后她将信纸折好,扔进壁炉的火中,火焰很快就把它吞没了。
阿丽斯与戴德利如约在早上会合。他们乘出租车前往机场,远远地就看到了机场的跑道。
“我看到我们的飞机了,天气也很好,我想我们一定可以准时起飞的。”两人自这天出发之后就没有再说话,戴德利为了打破沉默,主动开口说。
然而阿丽斯却依旧沉默,等他们到达航站楼前都一直没有开口。
飞机起飞不久,她就闭上眼睛很快睡去。飞机遭遇的强烈的颠簸气流令她不由得把头靠在了她邻居的肩上。戴德利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空姐开始分发午餐,为了不惊醒阿丽斯他就没有要。阿丽斯睡得很深,她的身子柔软地倚在戴德利身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戴德利觉得自己听到阿丽斯在梦里喊他,但她微笑着低声说出的名字却不是他的。她半张着嘴唇,念出几个听不清的词语,最后彻底地瘫在他的身上。他轻声咳嗽了几下,但似乎根本无法将阿丽斯从睡梦中唤醒。飞机降落前一小时,阿丽斯终于睁开双眼。戴德利赶忙闭上眼睛,假装也睡着了。看到自己的睡姿,阿丽斯满面通红。她只能祈求上天希望戴德利不要醒来,好让她有时间慢慢地坐正。
等阿丽斯终于在自己的位置上重新坐好,戴德利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个懒腰,晃了晃酸痛的左臂。他向阿丽斯询问现在几点了。
“我想我们快到了。”她说。
“我都不知道我们飞过哪些地方了。”戴德利揉搓着双手,撒了个小谎。
“看!”阿丽斯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喊道,“这里有一片一望无垠的水域。”
“我想你现在看到的是黑海,我呢,我只能看到你的头发。”
阿丽斯将身子挪了挪,让出地方和戴德利一同欣赏这片景色。
“我们应该能够按时到达,我很想好好活动活动手臂。”
没过多久,阿丽斯与戴德利就解开了他们的安全带。下飞机的时候,阿丽斯忽然想起了她远在伦敦的朋友们。她离开他们已经有两天,但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周那样。她在公寓里的一切仿佛都距她很遥远。双脚再次踏上地面,阿丽斯心中忽然一紧。
戴德利取回行李,在出入境窗口,海关工作人员询问他们此行的目的。戴德利回头看了一眼阿丽斯,然后告诉他他们来伊斯坦布尔是为了找到阿丽斯未来的丈夫。
“你的未婚夫是土耳其人?”工作人员一边翻着阿丽斯的护照,一边问道。
“如果和你说实话的话,我们其实对此一无所知。他当然有可能是土耳其人,不过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在他人的确在土耳其。”
工作人员有些疑惑了。
“你来土耳其是为了与一个你还不认识的男人结婚?”他问道。
在阿丽斯开口之前,戴德利抢着回答说事情正是这样的。
“你难道在英国找不到合适的丈夫吗?”工作人员问。
“当然不是,”戴德利说,“但是却找不到合乎这位小姐心意的人。”
“那你呢,先生,你也是来我们国家寻找未来的太太的吗?”
“谢天谢地,不是,我只是她的同伴而已。”
“请你稍等。”戴德利的话令这位工作人员完全迷惑了。
他向一间有大玻璃窗的办公室走去,阿丽斯与戴德利看到他和他的上司谈了很久。
“你觉得我们有必要向海关人员说这样的傻话吗?”阿丽斯生气了。
“那你还希望我和他说些什么,据我所知,这正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我可不想对着政府工作人员说谎。”
“在伦敦护照办理处的时候你好像不是这样的。”
“啊,是的,但那是在我们的国家,而现在我们正踏着异国的土地。我们最好还是按照标准绅士的准则来行事。”
“你这些孩子气的举动迟早会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的,戴德利。”
“怎么会呢,你瞧着吧,说真话没有坏处。”
阿丽斯看到窗口工作人员的上司耸了耸肩,将护照还给他的下属,后者向他们走来。
“解决了,”他说道,“没有任何法律阻止人们来土耳其结婚。我祝两位在土耳其过得愉快,也祝你能够找到幸福,小姐。愿主帮你找到一位合适的如意郎君吧。”
阿丽斯的笑容有些勉强,但她还是向工作人员表示了感谢,然后接过盖好章的护照。
“怎么样,看是谁说得对?”戴德利走出机场,夸耀地说道。
“你本来可以直接和他说我们是来度假的。”
“可我们护照上的姓并不相同,这可能会有一点儿麻烦呢。”
“你可真让人生气,戴德利。”阿丽斯边说边登上一辆出租车。
“在你看来,那个男人像什么?”戴德利也坐到她的身边,然后问道。
“你说的是谁?”
“那个将我们引来这里的神秘男人。”
“别傻了,我来这里要找的是一种新香水……我想它多彩性感又轻盈。”
“提到颜色,我倒是不担心,我想这里没人比我们这些可怜的英国人更加苍白了;至于轻盈……如果你暗示的是我的幽默,我想大概是真的;说到性感,那只能让你来做裁判了!好吧,我不和你开玩笑了,我知道你现在没心情。”
“我的心情很好,但如果我刚刚在海关可以避免那次粗俗的冒险,那我心里会更高兴一些。”
“好啦,告诉你吧,其实我是希望将他的注意力从你的护照照片上分散开来,那张令你在伦敦很烦心的照片。”
阿丽斯用手肘捅了戴德利的胳膊一下,掉头去看窗外。
“你总是说我的脾气不好,而你呢,我的孩子,你难道不是也整天板着一张脸吗?”
“也许是,但是我,我至少能够诚实地承认这一点。”
但是伊斯坦布尔的市集街道最终终止了他们的争执,戴德利和阿丽斯经过金角河边。逼仄的街道、层叠斑驳的房屋、交错往来的电车和出租车,这里有一种生命力在城市中流动着,吸引着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好奇怪,”阿丽斯说,“我们现在已在离伦敦万里的地方,但这里却给我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那是因为我陪着你嘛。”戴德利打趣地回答道。
出租车最终停在一条石砌大街的环形路口。佩拉宫酒店是一栋富丽堂皇的法国风格建筑,它地处伊斯坦布尔欧洲区的中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特佩巴斯街区的美茹第耶街。
六个玻璃拱顶覆盖着巨大的酒店大厅,内部装饰风格兼收并蓄,集英国细木作与东方马赛克的趣味于一身。
“阿加莎曾在这里下榻。”戴德利说道。
“这个地方太奢华了,”阿丽斯回应道,“我们本应该选一家普通的家庭旅馆的。”
“土耳其里拉对英镑的汇率很低,这对我们很有利,”戴德利说,“而且如果我想尽快把我的遗产挥霍殆尽的话,就不得不多选一些这样奢侈的地方。”
“好吧,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戴德利,你真是年纪越大越像个坏孩子。”
“话说回来,我亲爱的姑娘,代偿心理就好比是一盘需要凉着吃的菜。相信我,我是太想把童年时缺少的东西补回来了。不过现在别说我了,我们先去房里安顿行李,然后再回这里的酒吧接着聊。”
一小时后,正在酒店吧台等着阿丽斯的戴德利认识了坎。吧台边有四张凳子,坎一个人坐着,目光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流连着。
坎大约有三十多岁的样子,也许是三十一或三十二岁。他衣着优雅,黑长裤、白色丝绸衬衣,剪裁得体的上衣下穿着一件背心。坎的眼睛颜色金黄,如沙粒。敏锐的目光藏在圆形的小眼镜背后。
戴德利在他身边坐下,他向酒保要了一杯茴香酒,然后向他的邻座转过身去。坎向他微笑了一下,问他旅途是否愉快。坎的英语很不坏。
“是的,相当的快捷舒适呢。”戴德利回答道。
“伊斯坦布尔欢迎你。”坎接着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英国人,以及我刚刚到这里呢?”
“因为你穿着英式服装嘛,而且昨天你又不在这里。”坎的回答四平八稳。
“这家酒店很宜人,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我住在百尤露山的顶上,不过我晚上常来这里。”
“谈生意,还是消遣?”戴德利问道。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来伊斯坦布尔旅行呢?”
“呃,这一点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但总之起因挺有趣的。这是一趟发现之旅。”
“在这里你一定可以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土耳其物产丰富,皮革、橡胶、棉花、羊毛、丝绸、油、海产品等等。对了,告诉我你要找什么,我可以利用关系帮你找到这里最好的供应商。”
戴德利捂着嘴轻轻咳嗽了一下。
“不,我来伊斯坦布尔不是来做生意的。而且我也不懂做生意,我是个画家。”
“那你是艺术家了?”坎饶有兴趣地问道。
“不,我想我还没有达到那种程度,但我相信我画得不坏。”
“你主要画些什么题材?”
“十字路口的景象。”
看着坎困惑的神情,戴德利接着补充道:“或者说是道路交叉的地方,如果你更喜欢这种说法的话。”
“不,我还是喜欢你的说法。不过,我倒是可以把伊斯坦布尔最特别的那些十字路口指给你,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那里的行人、小车、电车、汽车、出租车和轿车,我都了如指掌。”
“谁知道呢?也许……但是其实我也不是为了画画儿来的。”
“什么?”坎越来越有兴趣了。
“就像我和你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对了,那你,你平时是做什么的?”
“我干向导和翻译。全城最好的向导和翻译。等我转身,酒保也许会告诉你我不是,但那只是因为其他向导私下偷偷给他钱的缘故。而我,从不干这些偷偷摸摸的事情,我是有原则的人。在这里,不论你是游客还是生意人,没有个好向导和翻译可不行。而我呢,就像我和你说的那样,我是……”
“伊斯坦布尔全城最好的。”戴德利接过他的话头。
“难道我的声名已经传到了英国?”坎得意扬扬地问。
“我倒真有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不过也许你还是再仔细考虑一下吧。毕竟在伊斯坦布尔找向导可是件重要的事情,我不想你留下遗憾。我的客人离开的时候都必须是很满意的。”
“我为什么要改变主意?”
“因为,过一会儿,那个该死的酒保就会过来和你说我的坏话,你可能会改变主意。再说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是来找什么的呢。”
戴德利看到阿丽斯从电梯里走出来,她穿过大厅向他们走来。
“我们明天再仔细地谈谈。”戴德利说着急忙站起身,“你说得对,静夜出良谋。明天早餐的时候我们再见吧,八点的时候你方便吗?不,八点也许太早了;考虑到时差的话,那时候我可能还正在睡觉呢。这样吧,还是定在九点。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换个地方见面,例如找家咖啡馆?”
看着阿丽斯走近,戴德利越说越快。坎望着他狡黠地笑了。
“我以前接待过外国客人,”向导坎说道,“伊斯卡拉街461号有一个很棒的地方可以喝茶吃点心。你告诉出租车司机去‘乐蓬’就好了,没有人不知道。我在那里等你。”
“好极了,现在我得走了,明天见。”戴德利说完就向阿丽斯快步走去。
坎一直坐在吧台边,目送戴德利远去,看他领着阿丽斯走进酒店的餐厅。
“我想今晚你可能还是愿意在这里用餐,长途跋涉的,我看得出你脸上有倦色了。”戴德利等阿丽斯坐下后说道。
“不,不算太累,”阿丽斯回答道,“我在飞机上睡了一觉,而且这里和伦敦的时差不到两小时。我都不觉得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对于那些不习惯长途旅行的人来说,时差问题可是件麻烦事。明天,你可能得睡个懒觉。我想我们不如中午的时候在这里碰面。”
“你太有先见之明了,戴德利,可今晚都还没有开始呢。”
酒店的经理为他们送上菜单,菜单上有山鸡和博斯普鲁斯海峡出产的多种鱼类。阿丽斯不太想吃野味,她犹豫着是否要点经理向她推荐的当地出产的一种鱼。戴德利选了大龙虾,据说此地出产的别有风味。
“刚刚你在和谁说话?”阿丽斯问道。
“和酒店的大堂经理。”戴德利一边回答,一边埋头去看酒水单。
“我刚到大厅的时候,你似乎正和一个男人聊得起劲。”
“啊,他?”
“我想你口里的‘他’是指那个刚刚和你谈话的男子吧。”
“那是个翻译兼向导,他正利用休息的时候揽生意呢。他自称是全城最好的……可他的英语太可怕了。”
“我们要找一个向导吗?”
“也许有几天需要,至少不是个坏主意,有个向导更加省时间,一个好的向导知道如何帮你找到你所要的植物。我们为什么不动身前往更加蛮荒的地区,说不定那里会有更多的惊喜等着你呢。”
“你已经和他谈妥了?”
“不,还没有。我们只是稍稍谈了几句。”
“戴德利,电梯间是玻璃的,我在到大厅之前就看到你们了,你们那时似乎正谈得起劲呢。”
“他那时正在向我拉生意,我就听着。不过要是你不喜欢他的话,我可以请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帮助我们另找他人。”
“不,我不想你再为了我多花不必要的钱。我相信只要找对法子,我们一定可以自己解决的。我们最好还是去买一本导游手册;至少不用和它讨价还价。”
龙虾果然如酒店经理所言的那样美味。
戴德利又要了一份甜点。
“如果卡罗尔看到我坐在这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里,”阿丽斯一边品尝着人生中的第一杯土耳其咖啡,一边说道,“她一定会妒忌得脸色发青的。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说,我这次的旅行有一半要归功于她。如果不是她坚持要我在布赖顿算命的话,那么这之后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好吧,那就让我们为你的朋友卡罗尔干杯吧。”
戴德利示意酒店的酒务总管为他们上酒。
“为卡罗尔干杯。”戴德利举起了水晶杯。
“为卡罗尔干杯。”阿丽斯也说道。
“也为你生命中的那个男人,是他把我们引到了这里。”戴德利接着再次举杯说道。
“也为能帮你致富的香水。”阿丽斯说完抿了一口。
戴德利向在邻桌吃饭的一对夫妻看了一眼。那位妻子身着优雅的黑色长裙,气质迷人。戴德利忽然觉得她和阿丽斯在神情上有些相似。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在此地就有一房远亲。”
“你在说什么?”
“我们提过的那个女算命师,我知道的。她不是告诉你,你有土耳其血统吗?”
“戴德利,我再说一次,别再去想那次算命了。那个女算命师的话没有任何意义。我的父母亲都是英国人,祖父母也是。”
“那你能够想到我有一位希腊血统的叔叔和一位威尼斯裔的远房表姐妹吗?我的整个家族可都是地地道道的肯特人。当我们研究家族史的时候,总是可以发现出人意料的联姻情况。”
“好吧,根据我的家族史,我们全家就是地地道道的英国人,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先人曾在千里以外的异国生活过。我的姑奶奶黛西,是我们家族中距离我父母最远的一位,我是说物理距离,她也只是住在维特岛而已。”
“可是你刚到伊斯坦布尔的时候,你却和我说过你觉得这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可能是我的想象力在作怪。自从你告诉我我们将会开始这次旅行后,我时常想象这座城市的样子。我反复翻看过那本旅游手册,里面的一些照片在无意识间被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也翻过它好几次,里面唯一的两张照片就是圣索菲亚大教堂和博斯普鲁斯海峡。它们可和我们从机场一路过来看到的集市景象没有任何关系。”
“你觉得我是个土耳其人?”阿丽斯大笑着问道。
“你的肤色的确要比普通的英国人深。”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自己现在白得和纸一样嘛。你最好回去休息一下,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呢。”
“好极了!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你就再和我谈谈我那苍白的脸色,然后我就可以当着你的面做出不舒服的样子了。”
“那我们就去外面走走好了。饭后散会儿小步对你的身体正有好处,你刚刚狼吞虎咽吃得太多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只吃了一份甜点……”
戴德利和阿丽斯沿着宽阔的街道向下走。夜色降临,似乎将整个城市包裹在内。路灯有微弱的光,但可惜无济于事,它们的光连人行道都没有照亮。当有一辆电车开来的时候,它的车灯仿佛是独眼巨人的眼睛在昏暗的黑夜中射出一道亮光。
“明天,我就去这里的领事馆预约咨询的时间。”戴德利说。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搞清楚你是不是有家人在土耳其,或是你的父母曾经来过这里。”
“我想我的母亲曾和我说过,”阿丽斯回答道,“她总是抱怨她一生中旅行得太少。她总是告诉我她有多想去旅行。我想她的遗憾是真的。妈妈曾想环游世界,但我知道她最远也只到过尼斯。那还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情,我父亲带她私奔去了那里。我妈妈一辈子都记着这段经历,她总是和我讲起她在碧蓝的海边散步的情形,说话的时候好像是在谈世界上最美的一次旅行。”
“但这和我们的寻找工作也不冲突啊。”
“戴德利,我敢打赌你只是在浪费你的时间,如果我在这里还有一些亲人,哪怕是最遥远的,我也应该知道。”
他们在第二个岔路口转弯,这是一条比刚刚的大街更加昏暗的街道。阿丽斯抬头看了看一栋木结构的房子,房子正面的突出部分很不稳固,好像随时会倒塌下来一样。
“这里要是能够保护得更好就好了!”戴德利不无遗憾地说道。“这些建筑在过去一定很富丽堂皇,”他叹了口气,“可现在只剩下了往昔辉煌的浮影。”
戴德利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望着阿丽斯显出疲态的面容,后者正凝视着建筑物黑乎乎的正面部分。
“你怎么了?你的样子好像是遇到了圣母?”
“我以前见过这栋房子,我认得这个地方。”阿丽斯轻声说道。
“你确定吗?”戴德利惊讶地问道。
“也许不是这一栋,但是一栋和它的样子很相近的房子。它每次都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在梦里它也是出现在一条小巷里,小巷的尽头是一段通向城市低处的大阶梯。”
“我很想继续我们的散步,尽快搞清楚这个谜团,不过我想我们最好还是等到明天再来。这条小巷黑得瘆人,像是个犯罪高发的地方。”
“梦里还有脚步声,”阿丽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有人在追赶我们。”
“我们?你那时和谁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只能看到一只手,她带着我不断地逃亡,我很害怕。我们走吧,戴德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戴德利抓住阿丽斯的手臂,带着她很快回到大路上。一辆电车迎面开来了,戴德利示意司机停车。他帮着阿丽斯登上电车,在后排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阿丽斯在车内终于重新找回了生活的感觉。车内的乘客简单地交谈着,有一位着深色正装的老先生正在读报,三个年轻人轻声合唱着歌。司机重新扳动手柄,电车又上路了。车子向着酒店的方向驶去,阿丽斯不再说话,双眼望着司机的背影,一扇蓝玻璃窗将他与乘客们隔开。
佩拉酒店快到了,戴德利将手搁在阿丽斯的肩上,她猛地吓了一跳。
“我们到了,”他说,“该下车了。”
阿丽斯随着戴德利下了车。他们穿过宽阔的街道,重新踏入酒店。
戴德利陪着阿丽斯一直走到她房间的门口。她感谢戴德利今晚请她吃了这样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又为自己的失态道了歉,她也不知道刚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清醒的时候忽然回想起噩梦里的场景,这感觉一定很不好受。”戴德利沉着脸说道,“不过尽管你是如此的固执,明天我还是会去领事馆咨询一下。”
他向阿丽斯道了声晚安,然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阿丽斯在床边坐下,然后任自己的身体向后倒去。她摇晃着双腿,久久地凝视着天花板。然后忽然又猛地坐起,走到窗边。街上最后一批行人正急匆匆地赶回家去,他们的身影在黑夜里拖得很长。夜雾之后又下了一场冻雨,伊斯克利塔街的人行道湿漉漉地发着光。阿丽斯拉上窗帘,在小书桌后坐下开始写信。
安托:
昨天,我在维也纳给卡罗尔写了一封信,但现在我正在写的信却是给你的。而我写完它之后我就会把它烧了。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把它寄给你,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想和你说话。我现在已经到了伊斯坦布尔,正住在一家你我从未想象过的豪华酒店里。如果你看到我现在正在给你写信的这张小桃花心木书桌,你一定会为它疯狂的。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每当我们从那些站在大酒店门口身穿制服的门童身边经过时,你都会揽住我的腰,就好像我们是出访外国的王子和王妃一样吗?我本应该对这次难以置信的旅行十分满意,但是我又是多么地想念伦敦,还有身在伦敦的你。从我记事起,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即使有时我会质疑我们之间友谊的性质。
我不知道我要在这里做什么,安托,也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在维也纳的时候,我曾犹豫过要不要登上那架将我带得离我原来的生活更远的飞机。
然而,等我到了这里后,我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如影随形,从未离开过我。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曾经来过这里,见过这些街道,我记得这个城市的种种声音,而且令我困扰的是,我刚刚乘过的电车,那上面漆木的味道也竟是那样的熟悉。如果你现在在这里,我一定会把这一切都讲给你听的。然后我就安心了。但是,你却又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在我心底深处,我很高兴卡罗尔现在终于可以完全地拥有你。她爱你爱得发痴,而你呢,你这个大傻瓜,你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睁眼看看吧,这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即使我知道看到你们在一起会让我妒忌得发疯,我也要这样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肯定是脑子坏掉了,但是你又想怎么样呢,安托?我就是这个样子的。我很想念我的父母,无依无靠永远是我心底无法治愈的孤独的裂口。我明天还会继续给你写信,或者是在这周结束的时候。我会把我在这里的经历都告诉你。如果我把这些信拣一封寄给你,也许你会给我回信,但是谁知道呢。
白天从我房间的窗户向外眺望可以看到博斯普鲁斯海峡,我从这里向你寄去温柔的思念。
照顾好你自己。
阿丽斯
阿丽斯将信纸折了三折,将它丢进书桌的小抽屉里。然后她熄了灯,脱去衣物,钻入被子底下等待睡眠的到来。
一只手牢牢地把她拉了起来。她把脸埋在衬裙里,闻到上面的茉莉花香味。泪水沿着她的面颊不住地流下来。她很想止住自己的哽咽声,但恐惧的力量太强了。
电车的眼睛出现在黑暗中。有人把她拉到一扇门下。她在暗处蜷缩着身子,看着明亮的电车向着另一个街区驶去。车轮摩擦轨道的声音渐渐远去,街上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来吧,别站在那里。”有个声音说道。
她急匆匆地走去,脚下打滑,时而被人行道不规整的路面给绊倒,但只要她快跌倒的时候,总有一只手拉住她。
“跑过来,阿丽斯,我求你了。勇敢一些吧,别回头。”
她很想停下脚步喘口气。远处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一长队男人和女人正被人押送着。
“别从这里走,你应该找另一条路。”那个声音又说道。
她又折了回来,重新走了一遍那条令她精疲力竭的路。在街道的尽头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月光洒在汹涌的波涛上。
“别去河边,你可能会掉下去的。我们快到了,再加把劲吧,我们很快就能休息了。”
阿丽斯沿着河岸一直走,她绕过一栋房子,那房子的墙基一直延伸到黝黑的河水里。突然远处的地平线模糊起来,她抬起头,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阿丽斯尖叫着惊醒过来。她的叫声近似动物的叫声,好像一个小女孩被最恐惧的景象给吓坏了。她坐起身,惊慌失措地重新开灯。
她的心跳过了很久才慢慢平复。她穿上睡袍,走近窗户。窗外是猛烈的暴风雨,密集的雨点砸在伊斯坦布尔城市的屋顶上。最后一班电车沿着特佩巴斯行驶着。阿丽斯重新拉上窗帘,决定第二天告诉戴德利,她希望返回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