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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晚宴
男士们纷纷转身,一些人甚至中断了交谈。女士们则从头到脚地打量着阿丽斯。不论是发型、上衣、晚礼服,还是鞋子,她都是时髦生动的代名词。
早晨十点的时候,阿丽斯听到有人在敲她的门。她告诉对方自己正在沐浴,但敲门声仍没有停止。阿丽斯披上一件浴袍,从浴室门的镜子里看到负责自己这一楼层清洁工作的酒店女服务员刚刚离开。她在自己的床上看到一个衣袋、一个鞋盒和一个帽盒。她惊讶地发现衣袋里装了一套晚礼服,鞋盒里是一双浅口皮鞋,而帽盒里的是一顶漂亮的毡帽以及一张戴德利亲自手写的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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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六点,我在大厅等你。
阿丽斯欣喜地抛下浴袍,她无法抵抗这次即兴试穿漂亮衣裳的诱惑。
晚礼服完美地衬托着阿丽斯的腰线,裙子的下摆既长又宽。自战争开始之后,阿丽斯就从未再见过一件衣裳可以用上这么多衣料。她旋转着,仿佛把那些物质匮乏的年代远远地抛在身后。再见了,僵直的裙子和窄小的上衣。她现在穿的这套晚礼服正好露出她的双肩,收紧的裙身衬得她的腰更纤细,下身更丰满,裙子长长的下摆更是令双腿若隐若现,充满了神秘的感觉。
她坐在床上穿上鞋子,忽然觉得自己高挑起来,这是一双高跟鞋。然后又套上短外套,整了整帽子,打开大衣橱门照镜子。阿丽斯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整理好所有的东西,静静等待晚上的到来,直到她接到前台的电话。前台的工作人员告诉她,一个门童正在等着陪她去做发型。
“你一定是搞错房间号了,”她说,“我没有约任何发型师。”
“庞黛布丽小姐,我确定你二十分钟后在吉多发型店有预约。等你做完发型,店里的工作人员会给我们打电话去接你的。祝你日安,小姐。”
前台的工作人员说完就挂了电话,阿丽斯望着听筒,仿佛那是一个随时会变出一个精怪来的阿拉丁神灯。
等阿丽斯洗了头,修完指甲,吉多就开始给她理发,他真正的名字其实是奥努尔。这位理发师曾在罗马学艺,随后再回到伊斯坦布尔开店。吉多师傅告诉阿丽斯,在快中午的时候一个男人过来找他,告诉他很详细的发型要求:梳一个正好在帽子下露出的精巧高贵的发髻。
做发型花了一小时的时间。完成之后,门童如约过来接阿丽斯回酒店。等她走进酒店大厅时,门童告诉她有人正在吧台等她。阿丽斯看到戴德利坐在那里,边喝柠檬水边读报。
“真漂亮!”他抬起头说道。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自今天早晨开始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生活在童话里的公主。”
“那太巧了,今晚我们正需要一个公主。我们需要吸引一位大使,这件事可不能靠我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这一切实在是太奇妙了。”
“我知道虽然看起来不像,但我的确是一个画家,对搭配自然有心得了。”
“你选的衣裳太美了,我从未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裙。不过,我穿的时候很小心,明天你一定可以把它完好无损地还回去的。它一定是你租来的,对吧?”
“你知道这套时装的名字吗?‘新风格’,来自一个法国时装师的新设计!我们的邻居在战争战术上一无是处,但在服装设计和饮食烹饪方面,我却不得不承认他们无与伦比的天才。”
“我希望我今晚穿着它的样子,你会喜欢。”
“这点我毫不怀疑。让你去做发型真是个好主意,它衬出了你修长的脖子,真是太迷人了。”
“你是说这个发型,还是说我的脖子?”
戴德利拿起零食单递给阿丽斯。
“你应该先吃点儿东西,今晚要靠近冷餐台可是得下大力气的,你恐怕打不赢那场战斗呢。”
阿丽斯要了一杯茶和一些点心。随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为晚上的活动做准备。
回房后,她打开衣橱的门,躺在床上,欣赏着她的新装。
一场仿佛史前大洪水样的大雨敲击着伊斯坦布尔各家各户的屋顶。阿丽斯走近窗边,远处传来一阵阵的汽笛声,博斯普鲁斯海峡隐藏在暗淡的雾气后。她望着下面的街道,路上的行人匆匆地跑去电车车站下躲雨,还有一些人躲在大楼向外一侧的屋檐下。人行道上打着雨伞的人摩肩接踵。阿丽斯觉得她原属于她窗户下的那种生活,但此刻,在贝尤鲁街区豪华酒店厚厚的围墙后,望着这样漂亮的一套晚装,她忽然觉得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今晚她将暂时走近的上等社交世界,一个她还不清楚游戏规则、但又已经等不及去见识的世界。
阿丽斯找了酒店的服务人员帮她穿好晚装。戴上帽子后,她走出房间。戴德利在下楼的电梯里遇到了她,她的样子比他想象的更令人倾倒。他伸出手臂挽住她。
“以往我对上流社会总是怀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不过今晚我要破一次例,你真是……”
“容光焕发。”阿丽斯接口说道。
“这也是一种看待事物的方式了。有辆车正在等我们,我们的运气很好,雨已经停了。”
出租车不到两分钟就将他们带到了领事馆,领事馆入口的铁门离酒店不过五十米。
“我知道,这很可笑,但我们不能走路过去,这件事事关地位问题。”戴德利解释说。
他走到汽车的另一侧为阿丽斯开门,一位管家已经上前来扶阿丽斯下车。
他们沿着台阶慢慢向上走,阿丽斯很怕穿着高跟鞋的自己会被绊倒。戴德利将邀请函交给门口的工作人员,将大衣寄存在衣帽间,然后陪着阿丽斯走进大厅。
男士们纷纷转身,一些人甚至中断了交谈。女士们则从头到脚地打量着阿丽斯。不论是发型、上衣、晚礼服,还是鞋子,她都是时髦生动的代名词。大使夫人也注意到了她,对她友好地微笑了。戴德利向她走了过去。
他弯腰向大使夫人行了吻手礼,然后根据社交礼节将阿丽斯介绍给她。
大使夫人询问他们为什么远离英国来到伊斯坦布尔。
“为了香水而来,我的夫人,”戴德利回答说,“阿丽斯是英国最有天赋的调香师之一。她的一些作品已经在肯斯顿最好的香水商店里上架了。”
“我真有荣幸!”大使夫人回答,“回伦敦后,我一定会亲自去看看的。”
戴德利马上向她保证他们会赠送几瓶给她的。
“你真是太前卫了,我亲爱的小姐,”大使夫人惊呼道,“一位发起香水革命的小姐,你可真有勇气,商场可是男人们的战场啊。如果你在土耳其的时间足够的话,你一定要去安卡拉一次。”“我在这里闷得要死,”她轻轻说道,为自己向阿丽斯吐露的秘密感到脸红,“我很愿意把你介绍给我的丈夫认识;只可惜,他现在正忙着和人聊天,我怕他今天整晚都没有空了。真是抱歉,不过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大使夫人向他们告辞,然后转身去迎接其他人。不过她和阿丽斯之间的谈话却没有逃过其他人的耳朵。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她身上,阿丽斯忽然觉得有些窘迫。
“我真是不能再傻了,居然浪费了这样好的一个机会!”戴德利自责地说。
阿丽斯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站在宾客间聊天的大使夫人。她放开戴德利的胳膊,穿过大厅,尽力保持着高跟鞋的平衡。
她走向围着大使夫人的宾客们。
“很抱歉,夫人,这样冒昧地和你开门见山,但是我需要和你单独谈谈,用不了很久的。”
戴德利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她真是厉害,不是吗?”坎轻声说道。
戴德利吓了一跳。
“你吓了我一大跳,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知道,我就是故意吓你的。怎么样,我这个向导的安排还周到吧?今晚的晚会可真盛大,不是吗?”
“这类晚会总是令我快无聊死了。”
“这是因为你对别人都没有兴趣的缘故。”坎回答说。
“你知道的,我是找你来当旅游向导,而不是当精神导师的。”
“我以为在生活中多点儿智慧总不是件坏事。”
“我真是受不了你,坎,我答应了阿丽斯今晚滴酒不沾,但这让我的心情很不好,所以你最好不要招惹我。”
“这话我也想对你说,如果你真的想信守承诺的话。”
坎和来的时候一样,又悄悄地离开了。
戴德利走近冷餐桌,现在他离阿丽斯很近了,这点儿距离足够他听清她和大使夫人之间的谈话。
“真遗憾战争带走了你的父母,我很理解你想重新追寻他们过去的足迹的心情。我明天就通知领馆的相关部门,问问他们是否可以帮助你。你觉得你父母具体是在哪一年来到伊斯坦布尔的呢?”
“我不知道,夫人,不过一定是在我出生之前,因为我父母找不到可以把我托付给他的人,也许除了我的姑姑,但她从未和我说过这事。我父母是在我出生前两年认识的,我想他们可能在1909年到1910年之间来这里做了一次蜜月旅行。因为,此后我妈妈就怀了我,她的身体就不允许她再进行这样的旅行了。”
“查询工作应该不复杂,只要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覆灭和两次世界大战没有损毁相关档案就好了。就像我那已经过世的母亲常常说的那样,‘事在人为’,所以别不好意思,尽快和我们的工作人员联系,我回头会把你介绍给我们的领事的。不过作为回报,我要你告诉我你的裁缝是谁。”
“看晚礼服的领标,应该是一位名叫克里斯蒂安·迪奥的先生,夫人。”
大使夫人保证自己会记住这个名字的。随后她拉起阿丽斯的手,将她介绍给领事认识。她告诉领事这是她的一位新朋友,所以麻烦他将她的请求放在心上。领事向她保证第二天晚些的时候。他就会抽空接见阿丽斯的。
“好了,”大使夫人说道,“现在你的事情已经有着落了,我可以先告辞一下吗?”
阿丽斯急忙向她行了个礼,然后就退下了。
“怎么样?”戴德利走近阿丽斯身边问道。
“我们明天在下午茶的时候和领事先生有个约见。”
“真让人沮丧,每次我失败的时候你总是能够成功。好吧,不过重要的还是结果。我想今晚你一定很开心吧?”
“是的,我总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你为我所做的这一切。”
“你也许可以考虑暂时放松一下对我的限制,允许我去喝一小杯?一杯就可以了,我向你保证。”
“就一杯,绝不反悔?”
“以绅士的名义保证。”戴德利说着就向吧台冲去。
他回来的时候一手端着一杯给阿丽斯的香槟,一手端着一杯斟得满满的威士忌酒。
“你管这叫一杯?”阿丽斯问道。
“难道除此之外,你还看到了第二杯吗?”戴德利的回答里明显带着口是心非的意思。
乐队开始演奏华尔兹,阿丽斯的眼睛发亮了。她将杯子放在托盘上,望着戴德利。
“可以和我跳一支舞吗?看在我今晚穿的晚礼服的分上,你应该没有理由拒绝我吧。”
“可是……”戴德利望着自己的杯子结结巴巴地说道。
“威士忌还是茜茜公主?你必须二选一。”
戴德利不无遗憾地放下杯子,握住阿丽斯的手,带着她走进舞池。
“你跳得很好。”她说。
“是我母亲教我跳华尔兹的,她爱极了这种舞步;我父亲则对音乐天生有一种恐惧,就更不用说跳舞了……”
“好吧,你的母亲真是一位棒极了的老师。”
“这可是我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赞美的话。”
“如果你还想听第二次的话,我可以说你的燕尾服很衬你。”
“很奇怪,我平生第二次穿燕尾服是在一次伦敦的晚会上,当然也很无趣了,我在那里遇到一位多年未见的女性朋友。她一看到我就说我穿燕尾服的样子真是太帅了,她简直都快认不出我来了。于是我推论,我平时穿衣的风格大概一点儿都不能凸显我的优点。”
“你在生活中已经有过一个人,戴德利,我是说一个很重要的人了吗?”
“当然了,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想再提了。”
“为什么?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你可以和我说啊。”
“我们做朋友的时间还太短,现在把这类秘密告诉你为时太早。更何况吐露秘密这种活儿也不是我的强项。”
“那么一定是她先离开你的!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了?”
“我不知道,也许吧,我想。”
“你现在还挂念她吗?”
“有时候会。”
“那为什么你不再去找她复合呢?”
“因为我们以前就从未正式在一起过,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觉得我以前和你说过自己已经不想再提起它了。”
“我从未听你这么说过。”阿丽斯说着加快了舞步。
“因为你从来不肯听我说话;如果我们继续按着这个节奏跳舞的话,我肯定会踩到你的脚的。”
“我从未在这样恢宏的大厅里,穿着这么漂亮的衣裙跳过舞,更不用说还有这么庞大的一支乐队了。所以我请求你,尽可能快地旋转你的舞步吧。”
戴德利微笑了,他带着阿丽斯翩翩起舞。
“你真是一个古怪的女人,阿丽斯。”
“而你,戴德利,你也是一个古怪的男人。你知道吗?昨天当你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我一个人去外面散步。我偶然发现了一个肯定会令你疯狂的小十字路口。过马路的时候,我马上就开始想象你会把它画下来。那里有一辆由两匹骏马拉着的马车、许多来来往往的电车、十多辆出租车、一辆旧的美式轿车,估计是战前的型号。行人们无处不在,甚至还能看到一辆手推车,要是你在那里,一定会高兴坏了的。”
“你穿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想到了我?这个十字路口带给你的联想,真是太有趣了。”
华尔兹的乐曲终于停下来,宾客们纷纷为乐师和舞池中的人们鼓掌。戴德利转身向吧台走去。
“别这样看着我,再喝一杯应该没事,我刚刚只是用嘴唇碰了碰酒杯。好吧,我投降,承诺就是承诺。你说不行就是不行吧。”
“我有一个主意。”阿丽斯说道。
“我怕它是个最糟糕的主意。”
“如果我们现在就离开怎么样?”
“这我倒是不反对,不过我们去哪里呢?”
“出去走走,我们去城里散散步。”
“穿着这身衣服出去?”
“正是。”
“你比我想象的更疯狂,不过既然你喜欢的话,那为什么不呢?”
戴德利去衣帽间取过他们两人的大衣,阿丽斯在台阶的高处等着他。
“你愿意我带你去看看那个有趣的十字路口吗?”阿丽斯提议道。
“晚上去,我想我们看到的景象一定与白天不同;所以我更愿意把这乐趣留到白天。我们还是去坐缆车吧,从那里下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卡拉科伊一侧。”
“原来你对伊斯坦布尔这么了解,我之前都不知道呢。”
“我也是,不过鉴于前两天我一直待在房间里,我就有时间翻遍了那本放在我桌上的旅游导览手册,两天下来对里面的内容自然是烂熟于心了。”
他们从贝尤鲁街区的街道向下走,一直走到连接卡拉科伊和贝尤鲁的缆车车站。到了隧道小广场后,阿丽斯叹了口气,在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
“让我们忘了那个要去博斯普鲁斯海峡散步的建议吧,我们一会儿去路上看到的第一家咖啡馆里喝点儿东西。我宣布给你的惩罚已经结束,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喝。啊,我看到了一家,虽然从我的角度看还是有点儿远,但这可能是离这里最近的咖啡馆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缆车离这里不过五十米。而且它还是这世上最古老的缆车之一,乘坐它该是多有趣的事。等一下,你刚刚说什么来着,你是说你取消了对我的惩罚?为什么忽然这么慷慨了?是因为你的鞋子令你做出了牺牲,是吗?”
“穿着高跟鞋沿着石板上坡路走,这简直可以与满清十大酷刑相媲美了。”
“那就扶住我的肩吧。一会儿我们乘出租车回去。”
这家小咖啡馆里的气氛与刚刚领事馆酒会盛大的场面截然不同。在这里,人们玩着牌,又笑又唱。大家不断地干杯,为友谊,为亲友的健康,为过去的一天,为生意更加兴隆的明天,为冬季,尤其是这个如此温和的冬季,为几个世纪以来赋予这个城市活力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但人们也发牢骚,因为码头长年不散的雾气,因为不断上涨的生活成本,因为总是入侵村镇的流浪狗,因为市政府任凭古建被烧毁或是被不知羞耻的开发商拆除;随后他们又再次干杯,为博爱,为游客云集的大集市而干杯。
坐在桌边的男人们看到有两个着晚装的陌生人进来,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牌。戴德利无视这些惊讶的目光,径直选了一张视野很好的桌子,要了两杯茴香酒。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阿丽斯轻轻地说道。
“应该是所有人都在看你,我亲爱的,你就当什么都没有看到吧,来,喝吧。”
“你觉得我父母可能也走过这些街道吗?”
“谁知道呢?当然很有可能,不过我们明天就能知道答案了。”
“我喜欢想象他们两人一同参观了这个城市,我喜欢想象自己正踏着他们过去的足迹。也许他们也曾为从贝尤鲁高地上看到的城市胜景而心动,也许他们也曾从围绕着佩拉葡萄园的街道上走过,也许他们也曾手拉着手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散过步……我知道,这很傻,但我真的好想他们。”
“这一点儿都不傻。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现在也很怀念过去那些指责我父亲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的日子。有个问题我一直不敢问你,不过他们是如何……”
“如何去世的是吗?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是1941年9月,具体说是那个月5日。就像其他周五一样,我回家去和他们一同吃晚饭。那时候我住在他们公寓楼上的一个单间里。我在客厅和我父亲聊天,我母亲在她的房间里休息,她得了重感冒,不是很舒服。这时候警报忽然响了。爸爸让我马上去防空洞,他去帮助妈妈换衣服,他向我保证他们很快就会过来和我会合的。我想留下来帮他,但他求我尽快离开,他说我应该先去防空洞里占个位置,这样如果警报时间很长的话,妈妈也不至于在防空洞里找不到一个舒服一点儿的地方。我听从了他的话。当我穿过马路的时候,第一颗炸弹落了下来。它离我的距离很近,气流马上就把我掀倒在地上。当我重新清醒过来,再往回赶的时候,我们的房子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吃完晚饭之后我曾想去妈妈的房间拥吻她,但那时我又怕那么做会惊醒她,于是最后还是没有去。谁知道我从此再也没能见到她,也没能和他们道一声再见。我甚至不能帮他们入土为安。当消防员赶来扑灭大火的时候,我几乎找遍了整个废墟。什么都没有剩下,即使是我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最微小的痕迹,即使是我童年时代的任何印记。我之后就和住在维特岛的姑姑生活在了一起,我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战争结束。我需要一些时间疗愈才能重返伦敦,大概是两年吧。那时我在岛上过着隐修士一般的生活,我知道岛上的每一个马戏团、海滩、山丘。然后我姑姑终于腻了每天安慰我的日子,她强迫我出去找一些朋友。我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们了。然后,我们赢得了战争,建起一栋新的大楼,原先悲剧的痕迹一一被抹去,就像我父母和其他很多人的存在也都被抹去了一样。现在住在那里的人们一定都不知道这些,大概生活又重新开始享受它自己的权利吧。”
“我真的感到很遗憾。”戴德利轻轻地说道。
“那你呢,你在战争期间干了些什么呢?”
“我在一个军队的后勤部门服务。因为该死的肺病的缘故,我没法上前线。我那时相当生气,一直觉得是我父亲动用了他的关系,好把我留在他身边。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希望可以入伍,最终在1944年年中的时候加入了军队的信息部。”
“这么说,你最终还是参加了战争。”阿丽斯说。
“只是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没什么光荣的。不过,我想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我不想浪费今晚;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这么冒昧的。”
“是我先向你问了冒昧的问题。好吧,现在谈点儿更高兴的事情。她叫什么名字呢?”
“哪个她?”
“那个离开了你,又令你很痛苦的人。”
“你对高兴的定义可真特别!”
“为什么弄得这么神秘的样子呢?她比你小很多吗?来吧,告诉我,她的发色是金色,棕色,还是红棕色的呢?”
“是绿色的,她全身上下都是绿色的。她有一双突出的眼睛,还有一双长着毛的大脚。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一直都无法对她忘怀。好了,如果你还要再向我问关于她的问题的话,我就要再喝一杯茴香酒了。”
“是再要两杯,我们干杯吧!”
咖啡馆打烊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隧道广场附近的街道上没有一辆出租车的影子。
“让我想想,应该总是有办法的。”戴德利说道,这时咖啡馆的玻璃窗在他们身后暗了下去。
“我可以倒立着用双手走回去,不过这样可能会弄坏这条晚礼服。”阿丽斯边说边试着做了个侧手翻。
戴德利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免得她跌倒。
“可你喝得醉醺醺的,说真的。”
“别那么夸张,我只是有些微醉。醉醺醺可是很严重的话。”
“你听到你自己的声音了吗?这完全不是你自己的嗓音,就好像是一个卖蔬菜水果的小贩一样。”
“好吧,卖四时菜蔬也是一个很美好的职业呢,两根黄瓜、一个西红柿,再来一个春天,哦!我亲爱的先生我帮你把这些都称好,然后收你比市场里再贵十分之一的价格,这正好够我的车马费。先生你可真是一个精明人,再过一会儿我可就要收摊了。”阿丽斯压低声音装出口音说了这些话,听起来好像她就是一个说土话的伦敦佬。
“越来越厉害,她快要醉死了!”
“她一点儿都没醉,你没有理由教训我的,嗯?你去哪儿了?”
“就在你身边……不,是另外一边!”
阿丽斯向左转了半圈。
“啊,他又出现了。我们一会儿沿着河边走走吧?”她说着靠在一根路灯柱上。
“我很怀疑这件事的可行性,博斯普鲁斯海峡是一道海峡,而不是一条河啊。”
“好吧,我的脚也有点儿疼。现在几点了?”
“现在应该已经过了午夜了,不过今晚是个例外,这次马车没有变成南瓜,倒是公主变得迷迷糊糊了。”
“我一点儿都不想回去,我想回领事馆去跳舞……你刚刚说南瓜做什么?”
“没什么!好了,看来需要下点儿猛药了。”
“你在做什么?”阿丽斯尖叫起来,因为戴德利一把把她扛在了肩上。
“我送你回酒店。”
“你要把我装在信封里交到前台去吗?”
“如果你想的话,我一定可以满足。”戴德利翻着白眼回答道。
“可我不希望你把我留在前台,嗯,你能够答应我吗?”
“当然,好了,从现在起直到我们到达酒店,我们都不说话。”
“你的燕尾服上有一根金色的头发,我在想它是从哪里来的。还有我觉得我的帽子应该是掉了。”阿丽斯咕咕哝哝地说着,然后慢慢地睡着了。
戴德利转过身,看到那顶帽子沿着人行道一路滚下去,最后掉在了一道水沟里。
“恐怕我们还是得买一顶新帽子了。”他含糊地说道。
戴德利爬上斜坡,阿丽斯的气息挠得他的耳朵怪痒痒的,然而对此,他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佩拉酒店的前台工作人员看到他们吓了一大跳。
“这位小姐太累了,”戴德利彬彬有礼地说道,“不知我可不可以也拿一下她的钥匙……”
工作人员建议帮戴德利送阿丽斯上楼,但是他拒绝了。
戴德利把阿丽斯放在床上,替她脱去鞋子,盖上毯子。然后再拉好窗帘,望着沉睡中的阿丽斯,戴德利过了一会儿才关了灯走出去。
他同他的父亲一起散步,和他谈自己的计划。他打算开始着手画一幅大型画作,描绘辽阔的啤酒花田。他父亲觉得这个主意棒极了。不过还得让人把拖拉机也开来,让它也能出现在画布上。他刚刚买了一辆全新的拖拉机,一辆美国制造的刚刚用轮船运抵的弗格森牌拖拉机。戴德利有些迷糊了,他开始想象被风吹倒的麦穗,一大片占据了画布一半空间的黄色,与背景里的天蓝色正好构成强烈的对比。但是他的父亲似乎是对自己的新拖拉机也可以被画进去而感到高兴……他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也许他可以用一点儿红色在画布的下方来表示这台拖拉机,然后再在上面加一个黑色的小点来表示它的主人。
天空下的啤酒花田和拖拉机,这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他父亲向着他微笑,挥手,他的脸渐渐隐藏进一大片云层中。钟声响起,一种奇怪的钟声,坚持不懈地响着,响着……
电话铃声将戴德利从英国乡村的梦境中拉回了现实,阳光正照着伊斯坦布尔酒店的房间。
“该死的!”他边从床上坐起边叹气道。
他转向床头柜,摘下听筒。
“我是戴德利。”
“你还在睡觉吗?”
“现在没睡了……如果不继续做噩梦的话。”
“是我把你吵醒了吗?我很抱歉。”阿丽斯向他道歉。
“一点儿都不,我刚刚正要去画一幅杰作,有了它我就是二十世纪下半叶最伟大的风景画家之一了。不过我还是愿意尽早醒过来。现在是伊斯坦布尔时间的几点?”
“差不多快中午了。我也是刚刚起床,我们昨晚回来得很晚吗?”
“你确定要我提醒你昨夜里你的行为吗?”
“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对了,你觉得我们在去拜访领事先生之前,先去码头附近吃午饭如何?”
“多呼吸点儿新鲜空气总是没有坏处的。外面的天气如何?我还没有拉开过我的窗帘呢。”
“整个城市都沐浴在阳光中,”阿丽斯回答道,“快点儿起来吧,我们在大厅里见。”
“我在吧台边等你,我需要喝杯咖啡。”
“谁说你会先到的?”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戴德利从楼梯上下来时正好看到了坎,后者正坐在大厅里的一张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你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吗?”
“我早上八点到这里的,你自己可以算算,我的先生。”
“真抱歉,我不记得我们有约会了。”
“我习惯了每天早上出来开工,我的先生还记得曾找我来帮忙的事吗?”
“说吧,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样叫我来着?这称呼太可笑了,我不喜欢它。”
“只有当我生你气的时候。我帮你约了另一位调香师,不过现在已经过中午了……”
“我先去喝杯咖啡,我们回头再谈吧。”戴德利说完就扔下坎走了。
“你对你的下半天有特别的安排吗,先生?”坎在他背后喊道。
“你就不能先安静一会儿吗?!”
戴德利在吧台边坐下,但避不开百步之外坐在大厅里的坎的目光。最后他终于忍不住离开了自己的凳子,向坎走去。
“我并不想把你的心情搞坏。请原谅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今天你可以放个假。不论如何,一会儿我会和阿丽斯小姐去吃午饭,然后再去拜访领事先生。我们明天约在这里见面吧,找个大家都方便的时间,上午晚些时候,我们一同去见你的调香师。”
和坎说完这些,戴德利重新回到了吧台那里。
阿丽斯过了一刻多钟才过来找他。
“我就知道,”在她开口之前戴德利说,“我会是第一个到的,不过这倒不是因为我动作快,而是你一点儿赢的机会都没有。”
“我在找我的帽子,因为它我才迟到的。”
“那你找到它了?”戴德利问道,眼里尽是狡黠的意思。
“当然了!它就在我的衣橱里,就放在架子上。”
“好吧,很高兴你重新找到了它!对了,这顿水边的午餐,你准备好走了吗?”
“我想改变一下计划。我刚刚过来找你的时候,看到坎坐在大厅里。他替我们安排了今天参观大集市,他真是太有心了。我快活得快疯了,那个地方我早就梦想过要去。快点儿吧,”她说,“我在外面等你。”
“我也是,”望着阿丽斯远去的身影,戴德利说着咬紧了牙关,“要是运气好的话,我真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这个向导给掐死。”
他们从电车上下来,向着贝雅兹清真寺的北边走去。他们走到一个广场的尽头,然后走进一条逼仄的小巷,路旁尽是旧书摊。一小时过去了,他们仍在集市里淘旧货,不过戴德利什么都没有说。阿丽斯则兴高采烈、饶有兴致地听着坎讲各种逸闻趣事。
“这是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露天市场,”他们的向导自豪地说,“集市(bazar)这个词来自阿拉伯语。过去我们管它叫贝德斯坦(Bedesten),因为贝德斯(bedes)是阿拉伯语中羊毛的意思,而这里正是买卖羊毛的地方。”
“而我就是那只跟着牧羊人走的绵羊。”戴德利咕哝道。
“你刚刚说什么,我的先生?”坎回头问道。
“什么都没有,我正虔诚地听你说话呢,我亲爱的。”
“原先的贝德斯坦位于集市的中心部分,现在我们在那里可以找到一些卖旧兵器、旧青铜器和上好瓷器的铺子。过去它主要是木结构的,但在十八世纪初的时候,一场大火将它彻底烧毁。这几乎就是一个有大拱顶的露天城市,你抬头就可以看到它们了。你在这里可以找到任何的东西,首饰、皮毛、地毯、艺术品,当然还有各种复制品,其中不乏相当精美的一些物件,需要专业的眼光将它们挑选出来……”
“从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戴德利接着挖苦道。
“你究竟是怎么了?”阿丽斯抗议道,“他告诉我们的东西太有趣了,可你看上去却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我才没有呢,”戴德利反驳说,“我只是饿了,仅此而已。”
“要想细细地探访这些街道,非得要整整两天不可,”坎接着说,仿佛没有听到戴德利刚刚的话,“为了便于你一会儿在集市里逛几小时,请记住整个集市可以按照维持着原来风貌的街区进行划分,就像你看到的一样,每个街区主要负责一种类别的商品。我们甚至可以在这里找个地方吃午饭,因为只有在这里我们才可能会找到令我们的先生满意的菜肴。”
“他称呼你的方式可真奇怪。注意到了吗,他说‘我们的先生’,虽然这个称呼倒是很衬你,但还是挺古怪的,你不觉得吗?”阿丽斯在戴德利耳边悄悄地说。
“是啊,当然是了。不过既然你们俩都觉得它挺好玩的,那我也就不来破坏两位的兴致了,我是不会对你们说这个称呼里带着的讽刺含义令我很不好受的。”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们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要打架的小猫和小狗。”
“才不是呢!”戴德利的神色好像一个站在教室角落受罚的孩子。
“你的性格真是糟透了!坎是一位很尽职的向导。如果你真是饿成了那样的话,那我们就去吃饭吧。我可以放弃这次逛集市的机会,如果这样就能令你重新找回笑容的话。”
听到这些话,戴德利只是耸了耸肩,加快脚步,这下坎和阿丽斯就远远地落在后面了。
阿丽斯在一家卖乐器的店铺门前停下脚步,一个铜制的小号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请求店主允许她把它拿在手里看看。
“阿姆斯特朗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店主满心快活地说道,“这件非常独特,我不懂应该怎么吹奏它,但我有个朋友试过,他很想买下它。总之买到赚到。”
坎检查了一下小号,低头对阿丽斯说:
“这是赝品。如果你想买一个好的小号的话,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去。放下这个,跟我来吧。”
阿丽斯接受了坎的建议,跟着他走了,戴德利看到时翻了个白眼。
坎陪着阿丽斯走进临街另一家卖乐器的铺子。他请店主将他最好的小号都拿出来给他的朋友看,但不要最贵的。然而阿丽斯却一眼看中了玻璃橱窗后的一个小号。
“这真是塞尔玛公司制作的小号吗?”她指着它问道。
“货真价实,如果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试试。”
阿丽斯敲了敲小号的角。
“一先令才四个音栓,这个价格真是贵得离谱儿!”
“小姐,在集市里可不是这样讲价的,”店主善意地笑着说,“我这里还有文森特·巴赫公司和史特拉第瓦里公司制作的小号,它们在土耳其也都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
但是阿丽斯的眼里却只有塞尔玛小号。她想起了安托,想起了他曾在寒冬里久久地站在巴特西那家店铺的外面望着橱窗里陈列着的小号,就好像一个车迷在捷豹双门跑车或意大利香车前一样目眩神迷。安托给她讲过关于小号的所有知识,例如音栓和音键之间的区别,镀漆和镀银的区别,合金材料对音色的影响。
“我可以以一个很合理的价格把它卖给你。”店主说道。
坎用土耳其语和他说了几句话。
“我可以以一个很好的价格,”这个男人改口说道,“坎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甚至还可以为你免费提供装小号的盒子。”
阿丽斯付了钱,提起她买下的东西扬长而去,扔下戴德利一人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他从未像现在这样严肃过。
“我倒不知道你原来是一个小号方面的专家,”他边跟上她的脚步边说,“你看起来很懂行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一点儿都不了解我。”阿丽斯语带嘲讽地回答道,说完加快了脚步。
“至少我从来没有听你吹过小号,天知道我们房间之间的墙可一点儿都不厚。”
“那你呢,你从来都没有弹过钢琴,不是吗?”
“我早就和你说过了,那是楼下的一位邻居弹的。但那又怎么样呢?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为了不打扰到你的邻居,你要去铁道桥下吹奏你新买的乐器吧?”
“我以为你是饿了,戴德利?我这么问你,是因为在我们面前就有一家小饭馆,我说它是小饭馆,是按你惯常的叫法来叫的,尽管它看上去并不坏。”
坎第一个走进餐馆。他无视其他顾客虎视眈眈的眼神,眼疾手快地为他们先占了一张桌子。
“你是集市的股东,还是你父亲是它的创建者?”戴德利坐下后就问道。
“他们只是向导而已,我的先生!”
“我知道,是伊斯坦布尔最好的……”
“你终于肯心甘情愿地承认这一点了,我很高兴。我去帮两位点餐吧,时间过得很快,你们一会儿在领事馆还有约会。”坎说完就向柜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