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泽米尔利先生

奥古·泽米尔利一定是布赖顿算命师口中的第三个人,要不然就是第四个。

泽米尔利的公寓位于伊斯克里塔尔街一栋中产阶级风格的大厦的三楼。进门处的门厅里沿墙角堆着成摞的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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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泽米尔利穿着一条法兰绒长裤、一件白衬衣,外头罩着丝质睡袍,戴着两副眼镜。一副架在额头上,一副立在鼻梁上。奥古·泽米尔利根据不同的远近需要,随时更换眼镜。他的脸刚刚刮过胡子,但下巴上仍有几根漏网的灰白胡子。

他请他的客人们在客厅坐下,那里有法式和土耳其式的各式家具,然后走去厨房,回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位体态丰腴的女士。她为客人们倒上茶,端上东方式的点心。泽米尔利先生对她说了声谢谢,她随即就告退了。

“这是我的厨娘,”他说道,“她做的糕点极为美味,请用一些吧。”

戴德利没有客气。

“这么说,你就是科麦尔·艾扎西的女儿了?”老者问道。

“不,先生,我父亲的姓是庞黛布丽。”阿丽斯说完,看了戴德利一眼。

“庞黛布丽?我想他没有这样和我说过……不过也许是我的记忆出了错吧。”

这次轮到戴德利向阿丽斯看了一眼,好像他也在怀疑这位主人的头脑是否还清醒;他已经开始怨恨坎把他们带来这里了,因为坎让阿丽斯再一次燃起了可以知道当年真相的希望。

“在这个街区里,”泽米尔利先生接着说,“我们不叫他庞黛布丽先生,尤其是在那个时代,我们管他叫科麦尔·艾扎西。”

“这个词的意思是‘慷慨的药剂师’。”坎帮他们翻译。

听到这个词,阿丽斯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

“这就是你的父亲吗?”老者问道。

“很有可能,先生,因为我父亲的职业和品格完全符合这个词。”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还有你的母亲,一个很有性格的女人。他们一起在药学院工作。跟我来。”泽米尔利先生说着艰难地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

他向着窗边走去,把对面那栋大厦二楼的一间公寓指给他们看。阿丽斯看到“鲁米尼亚城”几个大字被刻在大门上方的铭牌上。

“在领事馆的时候,我听说他们是住在大厦的三楼的。”

“那我,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其实住在二楼,”泽米尔利先生坚持道,“你可以选择相信你的领事馆,但是这套公寓是我姑姑租给他们的。你看,就在那里,在左边,是他们家的客厅,另一扇窗子后面是他们的房间,小厨房朝向庭院,就和我这栋大厦的结构完全一样。来吧,请坐,我的腿有些疼。事实上我是因为你的母亲,才认识你父亲的。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的。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就像许多青少年一样,我最喜欢的游戏是每天放学后去扒电车……”

这种说法非常贴切,因为在伊斯坦布尔,为了不花钱乘电车,这里的很多孩子会跳上行驶中的电车,然后骑坐在电车尾部的支架上。但是有一个雨天,奥古失手了。他被电车的转向架给挂住,在地上拖了几米。外科医生们尽全力替他缝合了伤口,想办法保住他的四肢。奥古因此没有去服兵役,但是此后的每个雨天他的双腿都会经受剧痛的考验。

“那时候药品相当的昂贵,”泽米尔利先生解释道,“即使是去药房购买仍然是很贵。你的父亲从医院带回一些,免费送给我和其他街区里有需要的人;在战争爆发之后,他还送了许多药品给生病的穷人。你的父母在这套小公寓里开了一个秘密的地下诊所。每当他们从药学院下课回来时,你的母亲都会照料候诊的病人,替他们换药;而你的父亲呢,就把他能够找到的药物和写好的药方发给大家。冬天的时候,许多孩子生病发烧,我们有时可以看到前来就诊的母亲和祖母一直排队到街的另一头。街区的管理者也知道这件事,不过鉴于这家诊所开着对本地居民有益无害,所以警察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没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愿意因为逮捕了你的父母而回家之后被自己的妻子臭骂一顿。你的父母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两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有一个晚上,你父亲比平时送了更多的药物给大家,每个人得到的量差不多比平时都多了一倍。第二天他们就不见了。我姑姑又等了两个多月,才敢用她的钥匙开门进去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房间整理得十分干净整齐,盘子餐具一件不缺;在厨房的桌子上她发现了剩余的房租和一封信,信里说他们已经回英国去了。看到你父亲亲笔写的信,住在这里的很多居民都松了口气,因为他们都很担心科麦尔·艾扎西先生和他妻子的安危。街区的警察们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之前大家都怀疑因为他们,你父母才失踪的。你看,三十五年过去了,每次我去药店拿药,好让我这条该死的腿消停些的时候,我还是会在走出家门时抬头看看。我总觉得对面的窗户里会再次出现科麦尔·艾扎西先生那张微笑的脸。我可以和你说,今晚能够在我家里再次看到她的女儿,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阿丽斯看到泽米尔利先生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眼睛慢慢变红,她不再为自己控制不住流泪而感到不好意思了。

这种情绪同样感染了坎和戴德利。泽米尔利先生从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擤了擤鼻涕。他俯下身替大家重新斟上茶。

“让我们为纪念贝尤鲁慷慨的药剂师干杯,为他妻子的健康干杯。”

所有人都站起身来碰杯,不过是用薄荷茶碰杯。

“那我呢,”阿丽斯问道,“您还记得我吗?”

“不,我不记得我曾见过你了。我很想告诉你我见过你,可是这就是向你撒谎了。那时候你几岁了?”

“五岁。”

“那就很正常了,你父母亲要工作,你自然是在学校了。”

“这倒是很符合逻辑的。”戴德利说道。

“您觉得我会在哪里上学呢?”阿丽斯继续问。

“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吗?”泽米尔利先生反问道。

“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从这时到我们返回伦敦为止,我的记忆中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黑洞。”

“啊,我们刚开始记事的年纪!你知道的,这因人而异。有些人可以比别人记得更多的事情。而且,到底是他们自己记住的,还是因为别人给他们讲过他们才以为是自己记住的,这也很难说。我,我就对我七岁之前的事情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当我告诉我母亲这件事时,她生气地大喊道:‘我辛辛苦苦照顾你这些年,你全部都不记得了?’不过现在你的问题是关于一所学校。你父母很可能安排你去圣米歇尔小学上学,它离这里不太远,学校开有英文课程。这是一所教学严格的著名小学;他们应该存有当时的档案,你也许可以过去看看。”

泽米尔利先生忽然显出疲态来。坎轻轻咳嗽了一下,示意阿丽斯和戴德利是时候该走了。阿丽斯站起身,再次向老者表示感谢,感谢他殷勤的招待。泽米尔利先生将手放在心口说:

“尽管你父母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人,但他们的行为却是需要极大勇气的英雄行为。我很高兴现在我可以确信他们已经平安安全地回到他们的祖国,更高兴还能够认识他们的女儿。如果他们从未向你说起过这趟土耳其之旅,我想那一定是因为他们都十分谦逊的缘故。如果你在伊斯坦布尔待的时间足够长的话,我想你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的。一路顺风,科麦尔·艾扎西·米妮·科兹。”

等他们重新走在大街上时,坎告诉他们“科麦尔·艾扎西·米妮·科兹”的意思就是“慷慨药剂师的女儿”。

现在去圣米歇尔小学太晚了。坎表示明天早上他就去为他们定一个预约。

阿丽斯和戴德利在酒店的餐厅吃晚饭,他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戴德利尊重阿丽斯的沉默。虽然有时他也试着讲些自己过去的有趣经历,希望让她快活些,但是阿丽斯的思绪却始终在别的地方,她只是配合着勉强笑笑。

最后当他们在走廊上分手时,戴德利告诉阿丽斯,她没有理由不好好享受这次短暂的居留经历。奥古·泽米尔利一定是布赖顿算命师口中的第三个人,要不然就是第四个。

阿丽斯关上房门,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在窗前的书桌边重新坐下。

安托:

每晚,当我踏进酒店大厅的时候,我总希望前台的工作人员能够交给我一封你的信。这样的等待的确有些傻,可是为什么你不给我写信呢?

我刚刚做了一个决定。我鼓起勇气才对自己保证,或者应该说我鼓起勇气要求自己能够真的做到。等我回到伦敦的那个晚上,我就来你家,我会把这些信放入我在集市上买的那个小匣子里,所有的信,所有我写给你、但始终没有勇气寄给你的信。

也许你会在夜里读到它们,然后第二天你就会来我家找我。不过它的前提是许多的“也许”,尽管一段时间以来,“也许”就是我生活的一个部分。

举个例子吧,我“也许”终于找到了困扰我的噩梦的根源。

布赖顿的那个算命师说得对,至少有一点她说对了。我的童年是在这儿度过的,在伊斯坦布尔一栋房子的二楼。我在那里住了两年,我应该常常在一条通往大阶梯的小巷里玩耍。关于这些我自己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但在夜晚那些属于另一种生活的画面逐渐浮出水面。为了弄明白我小时候那段神秘的过去,我决定留在这里继续调查。我可以猜到我父母不告诉我的原因。如果我自己也是母亲的话,我也不会告诉我的孩子的。这些回忆太沉重了。

今天下午,有人把我们住过的房间的窗子指给我看,在那里,我母亲应该就是站在那里去看街上发生的一切的。还有一个小厨房可以供她做饭,以及一个客厅,我常常在那里坐在我父亲的腿上。我原以为时间已经抹去了我的伤痛,但事实上不是,我还是不能忘记他们。

我很愿意有一天可以陪着你一同在这个城市里走走。我们可以沿着伊斯克里塔尔街散步,当我们走到鲁米尼亚城时,我就把我五岁时住过的那个地方指给你看。

我们还可以找一天去博斯普鲁斯海峡走走,你可以吹吹小号,远山都能够听到它的声音。

明天见,安托。

吻你。

阿丽斯

阿丽斯在清晨醒来;她看着初升的太阳把银灰色的晨曦洒在博斯普鲁斯海峡上,忽然有一种马上离开房间的冲动。

酒店的餐厅还没有什么人,穿着条纹制服的侍者刚刚整理好餐具。阿丽斯选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她顺手取过一份昨天的报纸。在伊斯坦布尔的酒店餐厅里读一份英国报纸,阿丽斯的思绪忽然飘得很远,报纸从她的手中慢慢滑下去。

她想到了卡罗尔,她现在一定沿着阿尔伯马尔街往下走,然后到皮卡迪利大街去乘公共汽车。她会在帝国剧院的下一站下车,跳上车站站台后,再和检票员瞎扯几句,以保证对方可以忘了查票。她一般会和对方说他的脸色不太好,然后再自我介绍一番,请对方有空了一定要来医院看看,一般来说她两次里可以有一次机会不用花钱就到了医院。

她也想到了安托,想到他可能正把包搭在肩上,即使是在寒风猎猎的冬天,也总敞着风衣领子,额前有一缕不服帖的头发,睡眼蒙眬地走着。她看到他穿过工作室的院子,在他的位置上坐下来,数数他的雕刀,再擦擦他的刨子,然后朝时钟的巨大指针望一眼,微笑着开始工作。还有山姆,从后门走进卡姆登书店,脱掉外衣,套上灰色的工作衫。然后在等待顾客光临的时候,清扫灰尘,或清点库存。最后,她想到艾迪,他一定还蜷着身子躺在床上打呼噜。一想到这儿,阿丽斯不禁微笑了起来。

“我妨碍你吗?”

阿丽斯一惊,随即抬起头,看到戴德利正站在她对面。

“没有,我正在看报纸。”

“那你的视力一定很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阿丽斯问道。

“因为你的报纸掉在地上啦,就在你的脚下。”

“我刚刚走神了。”她只好承认道。

“你刚刚那么出神在想什么?”

“想到伦敦的许多地方。”

戴德利向吧台转过身去,希望侍者能够注意到他。

“今晚我要带你去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吃晚饭,去伊斯坦布尔最棒的餐厅之一。”

“是为了庆祝什么吗?”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算。我们的旅行从伦敦最好的餐厅之一开始的,我觉得对我来说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也挺合适的。”

“但是你不会这么快就走吧,在……”

“……在我的飞机起飞前!”

“可它不会提前起飞……”

戴德利举起手,向着侍者的方向又招了招,这次终于有人过来了。他点了一份丰盛得惊人的早餐,并请侍者尽快上菜,因为他快饿坏了。

“既然今天我们白天没事,为什么不去集市那边吃晚饭呢?我想我得给我母亲买份礼物,如果你可以给我点儿建议的话,那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现在我可是一点儿主意都没有。”

“你也许可以为她选一件首饰?”

“她可能会觉得我选的不符合她的眼光。”戴德利回答说。

“或者一瓶香水?”

“她只用自己选的。”

“那就买一样漂亮的古董?”

“什么样的古董?”

“例如一个首饰匣,我那天曾见过一个嵌满螺钿的漂亮匣子。”

“为什么不呢,不过她也许会告诉我她只喜欢英国工匠制作的。”

“要不就是一件精美的银器?”

“她只喜欢瓷器。”

阿丽斯向戴德利俯身过去。

“你应该在这里再多待几天的,你可以为她画一幅画,例如加拉塔桥入口处的那个十字路口。”

“是的,这是一个很吸引人的主意。我可以先画一些速写草图,记下大致情况,然后等回到英国之后再正式开始工作。这样,我也就不用带着画布乘飞机了。”

“是的,”阿丽斯叹了口气道,“你也可以这样做。”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戴德利说,“我们现在去加拉塔桥那边散步吧。”

等他们吃完早餐,阿丽斯和戴德利就乘电车到卡拉孔,然后沿着大桥的入口走,这座大桥横跨金角地区,一直通往艾米诺努。

戴德利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缎面的本子和一支黑铅笔。他仔细地画下眼前所见的一切,画下出租车停靠站,勾出停泊着许多喷着蒸汽、将开往卡迪孔方向的船只的码头,描下驶向摩达岛和于斯屈达尔的轮船,以及在另一侧供渡轮靠岸的小码头和供从贝贝克和贝尤鲁开来的电车停靠的圆形小广场。

他在本子上涂涂画画,还绘下许多人的面容,例如站在摊位后面卖西瓜的小贩、坐在木凳上擦鞋的人、赶着驴车的工人。然后是由垂着大肚子的骡子拉着的小车,两只轮子卡在人行道上的抛锚的小汽车,它的司机正一头扎进车头,忙着修理出故障的发动机。

“好了,”差不多一小时过去后,戴德利开始收拾他的本子,“我已经把最主要的景物都画下来了,其余的我也记在了脑中。来吧,现在我们去集市随便逛逛吧。”

他们登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们在大集市的街巷里淘了大半天的古董。阿丽斯买了一个饰有螺钿花边的木质盒子,戴德利则找到一个嵌着天青石的戒指。他的母亲喜欢天蓝色,也许她会喜欢戴上这个戒指的。

随后他们找了一家烤肉摊吃午饭,并在下午一点多的时候回到酒店。

这时坎正在大厅里等着他们,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很难过,我的工作进展得很不利索。”

“他究竟想说什么?”戴德利在阿丽斯耳边轻轻问道。

“他的意思是他的工作进展得不是很顺利。”

“是的,但他根本没有说清楚自己的意思,我怎么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

“习惯了就好。”阿丽斯微笑道。

“就像我答应两位的一样,今天早晨我去了圣米歇尔小学,并拜访了那里的校长。他待我颇具社交风范,也很愿意帮我们在档案里查找一番。于是我们差不多翻遍了那两年间所有的册子,一个班接一个班。这活儿可不简单,笔迹已经开始褪色,纸张上也满是灰尘。我们打了许多的喷嚏,但还是坚持查完了所有的册子,一条入学记录都没有错过。唉,但可惜,我们的努力没有得到任何的回报。一点儿都没有!没有任何关于庞黛布丽或是艾扎西这个名字的记录。我们满怀失落的情绪,只能分手,我很悲痛地前来通知你们,小姐应该从来没有在圣米歇尔小学就读过。校长先生的结论应该是不能推翻的。”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样保持你的冷静的。”戴德利轻声说道。

“那就想想如果把他刚刚说的话用土耳其语再说一遍会是怎样,然后我们就可以知道谁更有语言天赋啦。”阿丽斯回答道。

“不管怎样,你总是帮他说话。”

“也许我当时是在另一所学校里注册的?”阿丽斯转向坎问道。

“这也正是我和校长先生分手时所想到的。因此,我打算列一张单子。今天下午我会去拜访卡迪孔的查泽多伊小学的负责人,如果还是没有任何发现的话,我明天就去圣约瑟夫小学,它也在同一个街区内。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是尼赞塔斯女子学校的学生。你看,我们还有许多其他可能的,现在就以为我们已经失败了,这还为时过早呢。”

“既然他要去那么多学校,你就不能建议他同时再回去好好上上英文课吗?现在就以为‘已经失败了,这还为时过早呢’,不是吗?”

“好了,戴德利,我觉得是你应该回到学校去重新学学。”

“我?我可没有自称是伊斯坦布尔最好的翻译……”

“但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只有十岁……”

“没错,就是我刚刚说的,你总是帮他说话。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等我走了以后,你不会太想念我,你和他应该可以处得很好。”

“这句话倒是像个大人说的,很聪明,你慢慢开始成长了呢。”

“你知道吗?下午你其实应该和坎一同去那个查泽多伊小学,也许旧地重游的时候,你会想起别的东西来。”

“你这话是气话吗?你的性子可真是难缠啊。”

“一点儿都不。因为我还要去城里买几样东西,和我待在一起,你应该会腻烦的。让我们各自搞定各自的事情吧,然后晚上一起吃饭。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把坎也叫上。”

“你这是在妒忌坎吗,戴德利?”

“关于这点,我亲爱的姑娘,请允许我说,其实可笑的那个人是你来着。妒忌坎?不,一点儿都不,你居然会想到这么荒唐的话!”

戴德利和阿丽斯约定晚上七点在酒店大厅见,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道铁门、一片围墙、一个种着一棵无花果树的方形小院子、几张年代久远的长椅。坎敲了敲传达室的大门,要求拜见校长先生。门房将校长办公室指给他们看,然后接着读他的报纸。

阿丽斯和坎走过一道长长的走廊,两侧的教室内学生坐得满满当当的,他们正全神贯注地听着老师讲课。学监请他们在一个小办公室里稍等片刻。

“你感觉到什么了吗?”阿丽斯忽然轻轻地对坎说。

“没有,我应该感觉到什么?”

“他们用来清洗窗户的纯酒精、粉笔灰、地板蜡,这就是童年的味道啊。”

“我的童年和这些没有一点儿关系,阿丽斯小姐。我的童年是提前下班的人们低着头,耷拉着被工作压垮的肩膀,还有土路上昏暗的光线,贫民窟肮脏的气味。在我的记忆里,没有酒精,没有粉笔灰,也没有地板蜡。不过我倒不是要抱怨什么,我父母都是世上最好的人,我的一些朋友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对了,我还可以告诉你,其实我的英语比戴德利先生想象的好多了,我是故意想看他生气的样子,才那样说的。”

“我保证不会告诉他的。”

“嗯,我相信你。”

学监用铁尺在桌上敲了几下,让他们安静些。阿丽斯立即从椅子上站起身,然后站得笔直。坎急忙用手捂住嘴,才没有笑出声来。这时校长来了,他请他们一同去他的办公室。

校长很高兴终于有机会可以一显他优异的英语水平,于是坎就被彻底忽视了,他向阿丽斯眨了眨眼:不管怎么说,结果最重要。阿丽斯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校长,校长告诉她,1915年的时候学校还不招收女孩。他很遗憾,但这就是事实。然后他将阿丽斯和坎送到学校门口,和他们一一告别,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很愿意去英国旅行,也许就在他退休之后。

随后阿丽斯和坎又去了圣约瑟夫小学。接待他们的神甫是一个神情严肃的人。他耐心地听完了坎的话,然后站起身,双手背在背后,在房里来回地踱步。他走近窗户,望着学生们在院子里进行课间活动。

“为什么他们总是打闹不休?”他叹了一口气,“你认为鲁莽暴力也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吗?我可以在课上的时候问问他们,这该是个很好的话题,你觉得呢?”神甫继续发问,目光仍是没有从那些孩子身上挪开。

“应该是的,”坎说道,“这该是个好方法,可以让他们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

“不,我是在问这位小姐。”神甫纠正了坎的话。

“我想,这可能还是没有什么用的,”阿丽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觉得答案很明显,就是男孩子们喜欢打打闹闹,是的,这是他们天性中的一部分。但是只要他们进一步地进行学习,这种倾向就会慢慢开始减弱。莽撞暴力只是一种挫折感的结果,因为他们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愤怒,所以在没有恰当的语言的情况下,他们只能诉之于拳头了。”

神甫向阿丽斯转过身来。

“你在上学的时候,成绩一定很好。你喜欢学校吗?”

“尤其是当每天傍晚可以离开它的时候。”阿丽斯回答道。

“我可以想象。不过,我得告诉你,我自己没有时间帮你调查,我这里也没有其他人能够帮助你完成这项工作。我唯一能向你建议的就是,你可以待在自修室里,然后一人慢慢翻阅那些学籍记录。当然,自修室里必须保持安静,不然可能会被马上赶出去的。”

“这是当然了。”坎急忙回答说。

“刚才这些话还是对这位小姐说的。”神甫补充道。

坎低下了头,开始欣赏涂了蜡的木地板。

“好了,跟我来吧,我陪你过去。等门房一会儿有空了,他就会把所有入学记录登记册都搬过来。你可以在这里待到晚上六点,所以请好好利用吧。就到六点整,一分钟也不能多待,明白了吗?”

“你可以相信我们。”阿丽斯回答道。

“那么就来吧。”神甫说着,向办公室门边走去。

他打开门侧身让阿丽斯先走,然后转向仍一直待在椅子上不动的坎。

“这位先生,你是打算在我的办公室里度过这个下午,还是马上开始工作?”他有些不快地问道。

“我可不知道这次你是在和我说话啊。”

自修室的墙一半涂成灰色,一半涂成天蓝,天花板上安着两排日光灯。室内的大部分学生都是因为犯了错误被关进来的,他们看到阿丽斯和坎进来时都开始窃窃私语。但神甫跺了跺脚后,他们马上安静下来,并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到神甫离开。不久门房就为阿丽斯与坎搬来了两个黑色的文件夹,上面用丝带扎着。他告诉坎,入学、退学、期末记录所有文件都在这里了,每一项都是按照班级来分的。

每项文件都由一条中线一分为二,左边的学生姓名用拉丁字母写,右边的是用土耳其文。坎用手指点着,一行一行地读下来,一页一页地翻着记录册。当时钟指针指向五点半的时候,他合上了第二本记录册,神情沮丧地望着阿丽斯。

他们一人夹着一本册子,然后找到门房把它们还给了他。走出圣约瑟夫小学大门的时候,阿丽斯转过身,向站在办公室窗口的神甫挥手致意。

“你怎么知道他正在看着我们?”走到大街上后,坎问道。

“因为我在伦敦读中学的时候,遇到过一位一模一样的老师。”

“明天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我确定。”坎接着说。

“那我们就期待明天吧。”

就这样一路说着,坎把阿丽斯送回了酒店。

戴德利在马尔基兹预定了座位,但是等他们来到餐馆门前时,阿丽斯却又犹豫了。她不想要一顿过于正式的晚餐。夜色微凉,她提议不如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走走,而不是待在嘈杂且雾气腾腾的餐馆里度过一个晚上。如果他们饿了,可以随时找个地方停下来吃饭。戴德利同意了,他也不是很有胃口。

河岸边有几个和他们一样的散步者,还有三个钓鱼人正在把鱼钩扔进黑乎乎的水里试试运气,一个卖报小贩在减价甩卖早晨的早报,以及一个擦鞋人正全神贯注地为一个士兵擦着靴子。

“你看上去好像心事重重的。”阿丽斯望着博斯普鲁斯海峡那一头的于斯屈达尔港口说道。

“我在想一件事,不过没什么要紧的。下午还顺利吗?”

阿丽斯把在圣约瑟夫小学的大致情况告诉了戴德利。

“你还记得我们从伦敦去布赖顿的那次经历吗?”戴德利说着点燃了一支烟,“在回来的路上,不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不愿意相信这个给你算命、说你有着神秘过去的老妇人。尽管你并没有说,但我也想得到你心里一定在想我们为什么要跑上这么多路,为什么我们的平安夜要冒着风雪坐在一辆暖气基本坏了的汽车里度过,还要冒着车子打滑出车祸的风险。但是,从那以后,我们又跑了多少的路啊,又有多少你过去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我愿意继续相信,阿丽斯,我愿意相信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美丽的伊斯坦布尔已经为你揭开了那么多你从未想象过的秘密……谁知道呢?也许在接下来的几周内,你就会遇到那个令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之一的男人了。对了,关于这点,我该向你承认,我也应该负一定的责任的……”

“但我很幸福,戴德利。因为你,我经历了平生最难以置信的一次旅行。过去我总是待在工作桌前,绞尽脑汁,还是因为你,我脑中现在充满了新鲜的点子。我根本不在乎这个荒诞的预言是否会成真。老实说,我甚至觉得它很讨厌,如果不用粗俗这个词的话。她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就是个在追逐幻梦的女人,我不喜欢这样。至于那个改变我一生的男人,我想其实我已经遇到了。”

“是吗,他是谁?”

“奇哈格的那个调香师。他让我想到了一些新的计划。那天在他家的时候其实我还是弄错了,我想要做的不只是室内香氛,而是关于某个地点的香水,可以帮助我们回想起某个重要时刻的香水,某个独一无二、无法重现的时刻。你知道吗?嗅觉的记忆是永远不会褪色的。我们爱过的那些面容可能会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淡去,他们的声音我们也可能忘记,但是气味,却永远不会被遗忘。如果你是一个爱好美食的人,那么一道童年时菜肴的香味就会让你回想起过去所有的一切,回想起每个细节。去年,有个男人喜欢我调配的一款香水,他问到我的地址,上门来找我。他随身带着一个铁盒子,打开后里面有一段编好的细绳、一个掉漆的小铅人、一块玛瑙以及一面旧旗子。他关于童年的所有记忆都在这个小铁盒里了。我问他,有什么我可以帮他的吗。他告诉我说,在闻过我的香水之后,他身上发生了某种奇妙的情况。在回家之后,他突然觉得必须得尽快从仓库里把这些被遗忘了的宝贝找出来。他想请我在一切都消失之前,再做出一款盒子气味的香水。那时我傻傻地告诉他,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不过在他走后,我还是把盒子里的味道一一记在了纸上。盒盖内锈蚀的金属、细麻绳、小铅人、上色的油彩、做玩具用的橡木、小旗子蒙尘的丝料,还有玛瑙弹子,我把这一切都写在一张纸上,尽管我并不知道要用它做什么。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就像你在十字路口做的一样,我必须多观察,然后尽力炮制出一种可以包容数十种材质的香水。你对色彩与造型特别敏感,而我则是对文字和气味。我会再去拜访一次那位奇哈格的调香师,请他允许我可以在他身边多学习一阵子。我们可以交换我们的知识、我们的技巧。我想要重新复活那些消失了的时刻,唤醒那些沉睡的地方。我知道这些话在你听来一定很奇怪,但是,如果换了是你不得不留在这里,是你十分想念伦敦的话,你应该可以想象重新找到那种熟悉的雨水的气味对你意味着什么吧。我们居住的街道都各有各的气味,清晨傍晚各不相同;每个季节,每一天,每一分钟,在我们的记忆中都有只属于自己的独特气味。”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想法,不过说真的,我也很想重新找回属于我父亲书桌的味道。你说的,仔细想想的话,它的确比看起来的要复杂许多,因为其中还混合了壁炉中燃烧着的木材的味道、我父亲吸的烟斗的气味以及他坐的扶手椅的皮革味。我无法向你描述出它具体是怎样的,但我知道其中还有铺在他书桌前的地毯的味道。我小时候常常坐在那里玩,我可以花上几小时摆弄那些铅铸的士兵,让他们进行激烈的战斗。带红色条纹的是拿破仑手下的军队,带绿色条纹的则是我们的人。这片战场上有一种落了灰的羊毛的味道,只要一闻到它,我的心好像就平静下来了。我不知道你的点子是否能够帮助我们致富,我甚至怀疑地毯气味或是雨后街道气味的香水可能根本没有人会买,但是,我可以感觉到这其中有一种诗意。”

“也许不是一种街道气味的香水,而是一种童年味道的香水……就在我来找你之前,我曾跑遍了整个伊斯坦布尔,想找到一瓶有着初秋海德公园气味的香水。也许这项工作要花很久的时间,”阿丽斯接着说,“我才能做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老实说,这是我第一次在事业上遇到挫折,我开始对自己过往的工作产生怀疑。所以,我应该好好地谢谢你,戴德利,也要谢谢那位算命师,是你们一路推着我来到了这里。至于我们所发现的关于我父母的谜一般的过往,我想说这是一种极令我困惑的感觉,是一种混合了思乡、柔情、悲伤和欢笑的快乐。在伦敦的时候,每次当我重新路过我们曾居住过的那个地方时,我都再也认不出那里。我认不出我们住过的大楼,认不出我常常帮我母亲去买东西的小店,因为过去的一切都消失了。现在,我终于知道这世上还有另外一处地方是我和我父母曾经一同居住过的;伊斯克里塔尔街的气味、石砌的房子、有轨电车还有成千上万种其他的东西,从今往后它们都是属于我的。即使我的记忆记不住这些时刻,我也知道它们曾经发生过。每晚,当睡意袭来的时候,我就不会再想着他们已经离我而去了,我只想着他们曾和我一同住在这里。我可以向你发誓,戴德利,对我来说这一切已经足够了。”

“不过你不会就这样放弃你的香水发明吧?”

“不,我向你保证,即使我知道等你走后事情可能会变得不一样。”

“我希望你能够做到!即使我的理性告诉我其实这不太可能。你和坎相处得很不错,如果说有时候我表现得好像是要和他对着干的话,事实上我只是觉得这样很好玩。尽管这家伙的英语说得很糟糕,但我还是得承认,他是一个出色的向导。”

“刚才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呢?”

“没什么要紧的,我想,我自己已经都忘了。”

“你什么时候离开伊斯坦布尔?”

“很快。”

“这么急吗?”

“是的,我很抱歉。”

两人沿着码头继续走着。当最后一艘蒸汽船也放下缆绳时,戴德利的手偶然间擦到了阿丽斯的手,后者顺势就抓住了它。

“两个朋友间总可以拉拉手吧,不是吗?”

“我想当然是的。”戴德利回答说。

“那么,我们就再多走一会儿吧,如果你也愿意的话。”

“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再多走一会儿吧,阿丽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