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重回游乐场

要想遇见他,你就必须完成一次漫长的旅行。在旅途中你会最终发现,所有你以为是真的东西,其实都不是现实。

1950年12月24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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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斯打算出门买点东西。她家周围的商店都已经关门,于是她坐车去波多贝罗的市集。

她在一个流动的食品杂货摊位前停住了脚,决定为做一顿真正的节日晚餐采购足够的食物。她挑了三个极好的鸡蛋,在两片培根前彻底忘了自己打算省钱的决心。不远处,面包师的案板上陈列着美味的糕点,她又买了一份水果蛋糕和一小罐蜂蜜。

这晚,阿丽斯将在床上用她的晚饭,用一本好书作陪。这是一个漫长的晚上,第二天,她可能就能重新找到生活的乐趣。平时当她失眠的时候,她的心情就很坏,这几周她在工作桌前花的时间太多了。花店橱窗内的一束玫瑰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价格并不是很合算,但是,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圣诞节。更何况,花朵干枯后,她还可以对花瓣进行再利用。阿丽斯走进店内,放下两个先令,出来的时候满心欢喜。她继续往前走着,又在一家香水店的门口停了下来。门把手上挂着“停止营业”的牌子。阿丽斯凑近去看玻璃橱窗,在瓶瓶罐罐间认出了她的作品。她冲它打了个招呼,就像我们和亲朋好友打招呼一样,然后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回到家中,阿丽斯放下今天采购的收获,将鲜花插入花瓶,然后决定去公园散散步。她在下楼梯的时候遇上了她的邻居,戴德利先生看起来似乎刚刚从市集回来。

“圣诞节嘛,还能怎样呢……”他望着自己篮子里满满当当的食物,似乎有些不自在。

“是啊,是圣诞节呢,”阿丽斯回答道,“今晚你有客人?”

“谢天谢地,没有!我最烦节日了。”他嘀咕着,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回答不太合适。

“你也不喜欢节日?”

“是的,也不要和我提新年,我觉得它更加糟糕!怎样才能提前确定谁节日那天有空或是没空?谁能在起床之前就知道自己诸事顺利心情愉快?我觉得强迫自己快活起来,是最虚伪不过的了。”

“但孩子们……”

“我没有孩子,所以更不用因此假装为了过节而快活。再说要让孩子们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也是一件很令人头疼的事……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我,我觉得这样并不好。总得有一天该告诉他们事实的真相,既然如此,那之前的说辞还有什么用呢?我甚至觉得这是很残忍的。那些坚持攀着窗玻璃,一心等待面色红润的胖老人到来的孩子,当他们听到自己的父母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时,只怕他们的感觉很不好受吧。至于那些最机灵的孩子,他们当然知道这个秘密,但还要假装不知道,这对他们来说同样是很残忍的。对了,你今晚会和家人一起过吗?”

“不会。”

“啊?”

“因为我已经没有家人了,戴德利先生。”

“这的确是一个不用和家人同过节日的好理由。”

阿丽斯看着她的邻居,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戴德利先生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我刚刚说的话,是不是很笨拙?”

“不过倒是很符合常识。”

“我……我倒是有许多家人,呃,我是说我家里有父亲、母亲、一个兄弟、一个姐妹,还有一大堆可怕的外甥。”

“那你不和他们共度平安夜?”

“不,很多年都没有了。我和他们处得不是很好,他们也知道这点。”

“这也是一个让自己留在自己家里的好理由。”

“我试过世上所有的办法,但每次家庭聚会都是一次灾难。我父亲和我没有一件事可以达成共识,他觉得我的职业太奇怪,我呢,我觉得他的职业无聊得可怕。总之,我们俩都受不了对方。你吃过早饭了吗?”

“可我的早饭和你父亲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戴德利先生?”

“严格地说,没有。”

“我还没有吃早饭。”

“这条街转角处的小酒馆做的麦片粥很不错,如果你愿意等我上楼把这个有点儿女气的篮子放下的话,我可以指给你,当然更实际的做法是我直接带你去。”

“我原来是打算去海德公园的。”阿丽斯说。

“空着肚子,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这可不是一个好主意。来吧,我们先去吃点儿东西,然后拿点儿餐桌上的面包去喂海德公园里的鸭子。和鸭子打交道也有好处,至少我们不用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样子,去讨它们的欢心。”

阿丽斯冲着她的邻居微笑了。

“上楼去放你的东西吧,我在这里等你。然后我们去尝尝你说的麦片粥,再去为鸭子们庆祝圣诞节。”

“好的,我马上就回来。”戴德利一边爬楼梯一边回答道。

几分钟后,阿丽斯的邻居重新出现在街上,他正努力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

阿丽斯和戴德利先生在小酒馆里找了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戴德利先生为阿丽斯要了一杯茶,自己则要了一杯咖啡。服务员为他们送上两份麦片粥。戴德利先生又要了一篮子面包,并迅速地藏了几块在自己的上衣口袋内。阿丽斯觉得他的样子很有趣。

“你画的风景是什么类型的呢?”

“我只画完全无用的东西。有些人会因为乡村、海滨、平原或是森林的景色而欣喜若狂。但我,只画城市中的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

“没错,街道、马路的十字路口。你无法想象十字路口处的生活在细节上是何等的丰富。有些人奔跑着,有些人寻觅着。在那里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运输工具,马车、汽车、摩托车、自行车都有;行人、推着小车的送酒人、各个阶层的男人女人都在路上一同走着,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他们或者完全不认识对方,或者会和对方打招呼。十字路口是一个极有趣的地方!”

“你真是一个古怪的人,戴德利先生。”

“也许吧,但你也得承认虞美人花田着实无聊得要命。那里会发生什么新鲜事呢?两只蜜蜂在低空飞行时撞在了一起?昨天我在特拉法加广场上支好画架,要想不手忙脚乱,一下子就找准最满意的视角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既然我已经是专业的了,所以我还是很快找到了个好位置。我看到一位夫人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弄得手足无措,她想尽快找个地方避雨,好不弄湿她那可笑的发髻,她匆匆忙忙地过马路,没有来得及注意往来的车辆。一辆双套马车为了避开她,只能急忙转向。车夫的技术很好,那位夫人在惊吓中脱险,但是车上装着的酒桶却因此翻倒在地上,迎面而来的电车避不开它,其中的一个桶在撞击下炸了开来。吉尼斯黑啤酒在人行道上形成一道急流。我看到两个醉鬼急忙趴到地上去吸吮这些杯中之物。当然,刚刚我还省略了电车司机和马车夫间的争执,行人参与这场混乱,警察试图在嘈杂中重新恢复秩序,扒手正好利用这场混乱发了点儿小财,而整桩事故的始作俑者却因为自己的无心之失红着脸、踮着脚悄悄地溜走了。”

“你把这一切都画下来了?”阿丽斯听得目瞪口呆。

“不,暂时还没有。现在我打算先把十字路口的情形画下来,我还有许多功课要做。但关键是我已经把这一切都记在自己的脑中了。”

“我在过街的时候,可从来没注意过这些细节。”

“我……我倒是一直对细节有一种热情,我喜欢关注我们身边所有微不足道的小事。观察他人,可以教会我们很多东西。你先别回头,在你身后的桌上,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当心,如果你真的想看的话,就站起来,然后和我换个位置,不过我们要不露声色地换位置。”

阿丽斯当真站起来,和戴德利先生换了座位。

“现在,她应该在你的视线范围内了,”他说,“注意观察她,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有些年纪、独自用餐的女人。她打扮得相当漂亮,头上还戴着帽子。”

“请更用心一些,你还看到别的什么吗?”

阿丽斯观察着那位老妇人。

“没什么特别的,她正在用餐巾擦嘴。还是由你来告诉我我没有看到的那些东西吧,不然她迟早会发现我在看她的。”

“她化了妆,是不是?虽然只是淡妆,但是她的双颊上了粉,她涂了睫毛膏,嘴上也有一点儿唇彩。”

“是的,的确,我想是的。”

“现在你再看看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没有动吗?”

“不,”阿丽斯惊讶地说,“她的嘴唇在轻微地颤动,可能是因为她上了年纪吧?”

“根本不是这样的!这位夫人是一位寡妇,她正在和她死去的丈夫说话呢。她也不是一个人在吃饭,她一直在和她的丈夫说话,就好像他现在正坐在她对面一样。她化了妆,是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的丈夫从未离开过自己,他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她想象他现在就在自己的身边。是不是很感人?请想象一下吧,她对她的丈夫得怀有一份怎样的爱情,才能不断地说服自己爱人并未远去。当然,这位夫人是对的,有些人并不会因为离开了我们而不存在。再过一会儿,到结账的时候,她就会打开放在桌子另一头的钱包,因为过去总是她的丈夫来埋单的。当她离开的时候,你也会发现,她会在人行道上等一会儿再过马路,因为她的丈夫平时总是先她一步,带着她一同过马路。我甚至可以确定,每晚入睡前,她会和他道晚安,就像在早上她也会和他道早安一样,不论她的丈夫现在在哪里。”

“这一切都是你刚刚看到的吗?”

戴德利先生于是向着阿丽斯微笑起来。这时一个衣着破烂、喝得半醉的老者跌跌撞撞地走进小酒馆,他走近那位老妇人的身边,向她示意是时候该走了。老妇人付了账,站起身,跟着她那无疑是刚刚从跑马场回来的醉鬼丈夫一同走了。

戴德利先生背对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幕,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是对的,”阿丽斯说,“那位老妇人的确如你说的那样,她刚刚做了和你的预言一模一样的事情。她打开放在桌子另一端的钱包,站起身,然后在她走出这里的时候,我想我还看见她向着某个为她开门的看不见的人道了声谢谢。”

戴德利先生很快活。他吞下一勺粥,擦擦嘴,望着阿丽斯。

“这麦片粥果然名副其实,是吧?”

“你相信先知吗?”阿丽斯问道。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你相信有人可以预言未来吗?”

“这是一个很空泛的问题啊,”戴德利先生一边向服务员示意再来一点儿麦片粥,一边回答道,“未来难道是早已注定的吗?这个想法其实很无聊,不是吗?这因人而异啊!我相信所谓算命者其实不过是一些直觉感很强的人。当然先撇开那些江湖骗子型的算命先生不谈,让我们给其中最真诚的那些人一些信任。他们的确具有某种天赋,能够令自己在我们身上看见我们的渴望,看见我们迟早会做的事吗?或者反过来说,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呢?以我的父亲为例,他的视力很好,然而他却差不多什么都看不见,而我的母亲虽然视力坏得像一只鼹鼠,但她却常常能够看见许多她丈夫看不到的事物。自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我会成为画家,她常常和我这样说。请注意,她还看到我的画会在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馆内展出。而现在我已经有五年没有卖出去一幅画了;但也没有办法,谁让我是个平庸的画家呢。啊,我光顾着和你讲我自己的故事,却忘了回答你的问题了。对了,你为什么会这样问呢?”

“因为,昨天我遇上一件奇怪的事,如果放在过去,我是根本不会留心的。然而,事实上从那事发生之后,我就没办法不去想它,结果这事就变得很令人困扰了。”

“那么就先和我说说昨天你遇上什么事了吧,然后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看法。”

阿丽斯向她的邻居俯过身去,将在布赖顿那个晚上发生的故事告诉了他,特别提到了她和那个算命老妇人的奇遇。

戴德利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当阿丽斯讲完她和老妇人那段不寻常的对话之后,他转身叫来服务员结账,然后建议阿丽斯与他一同出去透透气。

于是他们离开小酒馆,又走了一小会儿。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戴德利有些窘迫地说,“你得先遇上六个人,然后才能遇见你生命中的那个男人?”

“是那个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阿丽斯纠正他说道。

“这是一回事,我想。你就这个男人,还向她提过其他问题吗?例如他的身份,他可能出现的地点?”

“没有,她只是告诉我,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他刚刚从我身后经过,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事实上这话里的信息量很少啊,”戴德利陷入了沉思,“她还和你提过旅行的问题?”

“是的,我想是的,但这一切也太古怪了。我把这个白日梦一样的故事告诉了你,大概很可笑吧。”

“但是,如你所说,这个白日梦一样的故事却让你夜里失眠了。”

“我的气色看上去很不好吗?”

“我听到你夜里在你的房间来回踱步。我们之间的墙太薄了,就和纸做的一样。”

“很抱歉打扰了你……”

“好了,我觉得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帮助我们解决睡眠的问题。我想我们的鸭子们只能等到明天来过节了。”

“为什么这么说?”阿丽斯问道。这时他们已经走回到他们的住处前。

“上楼去拿一件羊毛衫、一条厚围巾,几分钟后我们还在这里等。”

“多么古怪的一天!”阿丽斯一边爬楼梯一边暗自想道。这个平安夜过得和她事先想象的完全不同。首先是这顿临时起意的早饭,她居然是和那位难缠的邻居一起吃的,其次是那段意外的谈话……还有为什么她要把这个自己觉得不合逻辑的荒唐故事告诉他呢?

阿丽斯打开衣柜的抽屉,戴德利先生说一件羊毛衫和一条厚围巾,太难找到符合他要求的东西了。她在一件海蓝色的长袖羊毛开衫和一件网眼羊毛套衫之间犹豫着,前者的话,确实可以更显身形。

阿丽斯望着镜中的自己,理了理头发,打消了再化下妆的念头,毕竟这只是一次出于礼貌的散步。

最后她终于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但等她来到街上的时候,戴德利先生已经不在了。也许是他改了主意;谁让这是一个古怪的男人呢。

忽然阿丽斯听见两声喇叭声,一辆奥斯汀10轿车停在了人行道旁。车身如夜色般深蓝,戴德利从车上下来,绕到另一边为阿丽斯打开车门。

“这是你的车?”阿丽斯惊讶地问道。

“我刚刚偷来的。”

“你是认真的吗?”

“是不是你的算命师告诉你,你将在彭德加邦的山谷里遇到一头粉红色的大象,你也会相信呢?显然,这是我的车!”

“谢谢你这么直接地取笑了我,也请你原谅我的惊讶,但你的确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拥有自己的汽车的人。”

“这是一辆二手车,它又不是一辆劳斯莱斯。我常常把它停在我作画的那个十字路口,这样我的每一幅画里都会有它的身影,这相当于一种签名。”

“你应该找一天给我看看你的那些画作。”阿丽斯说着坐到了车内。

戴德利含混地说了几个听不清的词,一踩离合器,汽车就上路了。

“我希望对你来说我的问题没有太多,但你可以告诉我现在我们要去哪儿吗?”

“你以为呢,当然是去布赖顿了。”戴德利回答道。

“去布赖顿?去做什么?”

“去让你有机会问问那位算命师,把你昨天想问她的问题通通向她问一遍。”

“可这也太疯狂了……”

“我们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就到了,如果路面上有薄冰的话,可能要两小时,我可不觉得这有什么疯狂的。我们在日落之前就能回来,就算我们还在路上的时候天就黑了,我车上的两盏前车灯,也可以像灯塔一样为我们照亮前路……你看,一点儿风险都没有。”

“戴德利先生,可以麻烦你在路上不要再打趣我了吗?”

“庞黛布丽小姐,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力的,但是也请不要要求我去做某些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从兰贝斯出城,到克罗伊登的时候,戴德利让阿丽斯从副驾驶座前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份地图。布赖顿在他们的南面。阿丽斯指挥戴德利先生先向右转,但随后她就发现自己拿倒了地图,于是他们又折了回来。他们在路上折腾了好一会儿,最后一位行人为他们指出了正确的方向。

戴德利在红山这个地方停下来加了一次油,然后检查了一下轮胎的状况。他觉得他的奥斯汀似乎有些偏向。阿丽斯则待在她的座位上,膝上摊着地图。

过了克劳利后,戴德利不得不放缓了速度,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雨刷上结着霜,汽车在转弯时极易打滑。一小时后,车内的温度太低,他们甚至无法再分神聊天。戴德利将车内的暖气开到最大,但小小的暖风口根本无法与外面沁入车内的寒气相抗衡。他们在八铃旅店暂停了一下,在火炉边吃了点儿东西。然后在喝完最后一杯热茶后,他们再次上路了。

戴德利说布赖顿已经不远了。但是他刚刚难道不是说这段旅行不会超过两小时吗?从他们离开伦敦到现在,其实已经在路上花了比原定时间多一倍的时间。

当他们最终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游乐场已经关门,长长的防波堤上基本空无一人。最后一批散步者也正赶着回家准备平安夜的晚餐。

“好吧,”戴德利先生一边从车上下来,一边说道,“这位算命师她在哪儿呢?”他仿佛对时间一点儿都不担心。

“我很怀疑她还会等我们。”阿丽斯揉了揉肩,回答道。

“别太悲观了,来吧。”

阿丽斯带着戴德利向售票处走去,但那里也已经下班了。

“很好,”戴德利说,“这里也关门了。”

阿丽斯在昨天算命的摊位前,重新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不适感,一种突如其来的焦虑,仿佛有什么东西扼住了她的咽喉。她停下脚步,戴德利猜出了她的感受,转过身望着她。

“这位算命师只是一个和你我一样的普通人……呃,尤其是和你一样的普通人。总之,别太担心,我们会想办法把这个困扰着你的问题解决的。”

“你还是在取笑我,你一点儿都不友善。”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笑一下。阿丽斯,来吧,不要怕,去听听这个疯狂的老女人还有些什么话可以和你说,然后等回去的时候,我们可以好好取笑一番她的那些蠢话。到了伦敦,我们想必都已经精疲力竭了,管她是不是真的能够预言未来,还是就是个江湖骗子,我们都会睡得踏踏实实的。好了,勇敢点儿吧,我在这里等你。放心,我不会走开的。”

阿丽斯向着算命的摊位走去。正门已经关上,但从百叶窗缝里仍然透出一缕光线。阿丽斯走了过去,敲响了门。

算命老妇人吃惊地望着门外站着的阿丽斯。

“你在这里做什么?有什么麻烦吗?”她问道。

“没有。”阿丽斯回答说。

“你的气色看上去坏透了,没有一点儿血色。”

“因为天冷冻的吧,我觉得我连骨髓都冻上了。”

“进来吧,”老妇人说道,“进来在火炉边暖暖身子。”

阿丽斯走进这个小房间,一下子又闻到了那种混合了香草、琥珀和皮革的味道,只是这次的味道因为小火炉的热气而更加浓烈。她在一个长凳上坐了下来,算命老妇人坐在她的身旁,握住她的双手。

“所以你就这样回来找我了。”

“我……我只是正好经过而已,我看到这里亮着灯。”

“你太迷人了。”

“您到底是谁?”阿丽斯问道。

“一个算命师,深受来防波堤游乐场的人们的尊重;很多人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就是为了请我预言未来。但昨天,在你眼里,我大概只是个老疯子而已。我想既然今天你又回来这里,也许是因为你改变了昨天的判断。你还想知道什么?”

“昨天当我们谈话时,那个从我身后经过的男人,为什么我要再遇到其他六个人后,才会遇到他呢?”

“很抱歉,亲爱的小姐,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我只能告诉你我看见的东西;我不能编造什么答案,我也从来不会这样做,我不喜欢说谎。”

“那我也是,我也不喜欢说谎。”阿丽斯反驳道。

“但你今天并不是偶然从我的摊位前经过的,不是吗?”

阿丽斯只能点了点头。

“昨天,您一直用我的名字称呼我,但我并没有告诉您我的名字,这一点您是怎么知道的呢?”阿丽斯接着问。

“那你,你又是如何来称呼那些你刚刚闻到的气味的呢?”

“这是我天生的本事,我是调香师。”

“而我,我是算命师啊!我们只是在各自的领域里拥有各自的天赋罢了。”

“我今天会回来,是因为有人怂恿了我。说真的,昨天您和我说的那些话很令我困扰。因为您,我昨夜一夜都未曾合眼。”

“我明白的。如果让我处在你的位置上,大概我也会同样一夜不眠吧。”

“请告诉我真相吧,昨天您到底看到了什么?”

“真相?天啊,未来又不是刻在石头上的。你的未来是由属于你自己的众多抉择来决定的。”

“那您的预言岂不就是吹牛皮?”

“是一些可能性,而不是确定性。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一切。”

“决定什么?”

“决定来问我,或者决定不让我直接把我看到的东西告诉你。好好考虑一下再回答我的问题吧。要想知道一些东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好吧,那我首先想知道你说这些的时候是不是真诚的。”

“我昨天向你收费了吗?或者是今天我向你要钱了吗?是你两次来敲我的门。不过鉴于现在你似乎情绪紧张,饱受痛苦,那么也许今天我们还是就谈到这里吧。回家去吧,阿丽斯。如果我的话可以让你安心的话,那么我会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在等你。”

阿丽斯久久地望着这位老妇人。她不再怕她了,正相反,现在两人的相处令阿丽斯觉得十分自然,老妇人那嘶哑的声音可以让她安心。这天她赶了这么远的路,可不能空手而回,她应该主动向对方发问。于是阿丽斯站起身,向老妇人伸出了手。

“好吧,请告诉我您看到的东西,您说得对,只有我自己才能决定我会相信什么,或是怀疑什么。”

“你确定吗?”

“每个周末,我母亲都会带我去做弥撒。冬天的时候,街区教堂里冷得令人无法忍受。我常常会花几小时向一个我从未见过也从未拯救过任何人的上帝祈祷,好了,我想我是可以花几分钟听听您的话的……”

“我很抱歉上帝没有帮助你的父母在战争中活下来。”老妇人打断了阿丽斯的话。

“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嘘,”老妇人将食指按在阿丽斯的嘴唇上,“你来这里是听我说话的,你只用听就是了。”

老妇人翻过阿丽斯的手掌,掌心向天。

“你身上有两种生活,阿丽斯。一种是你现在已知的生活,另一种是你一直期待的生活。这两种生活间没有任何的共性。昨天我和你提到的那个男人,其实他就正处于这属于另一种生活的道路上,而他是绝不会出现在你现在过的生活中的。要想遇见他,你就必须完成一次漫长的旅行。在旅途中你会最终发现,所有你以为是真的东西,其实都不是现实。”

“可您对我说的这些话没有任何意义。”阿丽斯抗议道。

“也许是吧。总之,我只是一个游乐场里的普通算命师。”

“旅行,向着哪里旅行?”

“向着你来的那个地方,我亲爱的小姐,向着你的故事本身。”

“我刚刚是从伦敦过来的,而今晚我也的确打算要回去。”

“我说的是那个生你的地方。”

“那还是伦敦啊,我生来就是伦敦人。”

“不,请相信我,我的小姐。”老妇人微笑着说道。

“我甚至知道我妈妈具体是在哪儿将我生下的,我发誓!”

“你是在南方出生的,这一点即使不是算命师也能看出来,你面部的线条就证明了这一点。”

“很抱歉,但我还是要说您说得完全不对。我祖祖辈辈都是北方人,我妈妈那边是伯明翰人,我爸爸那边是约克郡人。”

“他们两人都是从东方来的。”老妇人低声说道,“你来自一个已经消失了的帝国,一个古老的国家,距离这里有几千公里的路程。你体内流着的血,它的源头可以一直追溯到黑海和里海之间。照照镜子吧,好好地看看你自己。”

“您真是在胡说八道!”阿丽斯终于生气了。

“我再向你说一次,阿丽斯,要想完成这次旅行,你必须要先接受一些东西。而根据你的反应,我觉得其实你尚未准备好。也许还是到此为止吧。”

“这是什么话,我受够了整夜无眠的晚上了!只要等我确定了您是个地地道道的骗子,我就马上回伦敦去。”

算命师面色严肃地打量着阿丽斯。

“请原谅我吧。我很抱歉,”阿丽斯接着说道,“这不是我心里想的,我不想不尊重您。”

老妇人松开阿丽斯的手,站了起来。

“回家去吧,然后忘了我和你说的那些话;应该是我说抱歉才是。事情的真相是,其实我只是个喜欢东拉西扯、拿人们的弱点开玩笑的老疯子。我太想为人们预言未来,结果最后自己把自己都给骗了。好好生活,不用担心。你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不论发生什么,也都没有必要要一个老太婆来预言你会不会遇到符合你心意的男人。”

老妇人向门边走去,但阿丽斯却始终没有动。

“刚刚有一会儿我觉得您似乎是更加真诚了。好吧,就让我们来玩个游戏吧,”阿丽斯说,“不管怎么说,说这是个游戏也没有错。让我们想象一下,如果我把您的话当真了,那么我的旅行应该从哪里开始呢?”

“你太累了,我的姑娘。我不会再为你预言什么了。我说的话不过是头脑一热,临时想到的,你没有必要为它们浪费时间。在一个平安夜里,难道你没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做吗?”

“您没有必要自损,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得到心灵上的平静。我向您保证只要您回答了我的问题,我马上就会离开的。”

老妇人看了看一个挂在门上的拜占庭风格的小雕像。她抚摸着雕像模糊的面庞,转过身子对着阿丽斯。现在她脸上的神情更加严肃了。

“在伊斯坦布尔,你将遇到那个能带你去下一站的人。但是请不要忘记:如果你一旦开始这趟寻觅之旅,你过去了解的现实将不复存在。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我累了。”

老妇人打开门,冬夜的寒气一下子融入小房间里。阿丽斯裹紧大衣,从口袋里取出钱包,但是老妇人拒绝收钱。阿丽斯只能系上围巾,和她告别。

路上完全没有人了,煤气灯在风中摇晃着,它们叮叮当当地组成了一段奇异的旋律。

一辆汽车的灯在阿丽斯面前闪烁着,戴德利在雨刷后面向她打手势。阿丽斯向他跑去,浑身冻得僵硬。

“我刚刚开始有些担心了。我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过去找你。在这样的天气里在外头等人,实在是太痛苦了。”戴德利抱怨道。

“我想我们恐怕要开夜车回去了。”阿丽斯看了看天。

“你在那里面待了很久啊。”戴德利发动了他的奥斯汀汽车。

“我没注意看表。”

“我希望这时间花得很值。”

阿丽斯从后车座上拿过地图,摊在自己的膝盖上。戴德利和她说,如果要回伦敦的话,那她最好还是把地图倒过来。他一踩油门,汽车飞驰而去。

“让你这样过平安夜,这实在是太古怪了,不是吗?”阿丽斯借此向戴德利先生道歉。

“的确是要比让我一个人在收音机前面打发一个无聊的晚上要来得古怪。只要路况不是太坏,我们还是有时间赶回去吃晚饭的。现在离午夜还有很久呢。”

“但我怕,我们现在离伦敦还是很远呢。”阿丽斯叹了口气。

“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吗?这次的谈话有结果了吗?你现在是不是已经不再为她的话而焦虑了?”

“也说不上。”阿丽斯回答道。

戴德利将车窗摇下来一些。

“我抽根烟会妨碍你吗?”

“如果你也给我一根的话,就不会。”

“你抽烟?”

“不,”阿丽斯回答道,“但今晚为什么不抽根烟呢?”

戴德利从雨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包大使牌香烟。

“麻烦你帮我握一下方向盘,”他对阿丽斯说道,“你会开车吧?”

“不会。”阿丽斯俯身抓住方向盘,而戴德利用嘴叼住两根烟。

“那就试着把正车轮的方向。”

他点燃打火机,空出一只手握住方向盘,将偏移了主路的奥斯汀拉回来,然后递了一根烟给阿丽斯。

“这么说,我们今天是白跑了一趟,你看起来似乎和昨天一样困扰啊。”

“我想,我大概是把这位算命师的话太放在心上了。我也许是累了。这段时间我睡得很不够,常常有精疲力竭的感觉。这位老太太比我想象的还要疯狂。”

阿丽斯吸了口烟,随即呛得咳嗽起来。戴德利从她手里夺下烟,扔到窗外。

“那么好好休息一下吧。等我们到了的时候,我再叫醒你。”

阿丽斯把头靠在车窗的玻璃上,她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戴德利望了熟睡的阿丽斯一会儿,然后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开车上。

奥斯汀终于又在人行道旁停了下来。戴德利关了发动机,心里琢磨着该怎样叫醒阿丽斯。如果和她说话,大概会把她吓醒,把手放在她肩上似乎又不太合适,轻轻咳嗽一声也许比较好,但在整段旅程中刹车的声音都未能把她吵醒,那么戴德利必须咳得很大声才能让阿丽斯醒来。

“要是我们在车里过夜,大概会冻死吧。”阿丽斯睁开了一只眼睛。

这一次,倒是戴德利先生被吓了一跳。

阿丽斯和戴德利回到他们住的楼层,两人有一会儿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最后阿丽斯先开口了。

“现在才十一点。”

“你说得对,”戴德利回答道,“十一点刚过一点儿。”

“你今早在市集上买了些什么?”阿丽斯问道。

“一些火腿、一罐辣腌菜、一些红豆角和一块切斯特奶酪。你呢?”

“一些鸡蛋、培根、一块蛋糕和蜂蜜。”

“真丰盛!”戴德利喊道,“我饿坏了。”

“你早上请我吃了顿早饭,然后又为我费了那么多汽油,而我,我还没有谢谢你呢。我该请你来吃晚饭。”

“无比荣幸,我这一整周都有空。”

“伊森,我说的是今晚!”

“那太好了,今晚我也有空。”

“我也觉得。”

“我也承认如果我们两人各自在墙的一边过平安夜的话,那实在是有点儿傻。”

“好,那我先给大家做个煎蛋。”

“这个主意好极了,”戴德利说,“我先把雨衣放回家,然后来敲你的门。”

阿丽斯点燃炉子,把箱子挪到房间当中,然后一边摆上一个大垫子,在箱子上铺上桌布,放好两副餐具。最后她爬到自己床上,打开大玻璃窗,取下她放在屋顶上冷藏的鸡蛋和黄油。

一会儿戴德利过来敲门。他穿着外套和法兰绒长裤,手上提着篮子。

“因为现在这个时间实在是无法买到花了,所以我把自己早上在市集上买的东西给你带来了;配着煎蛋吃,味道一定很好。”

戴德利从他的篮子里取出一瓶酒,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开瓶器。

“毕竟是圣诞节,我们总不能老是喝水。”

吃晚饭的时候,戴德利和阿丽斯讲了他的童年故事。他告诉她自己始终无法和家人好好相处,告诉她他母亲的痛苦。为了利益他母亲不得不嫁给一个和她在趣味和世界观上没有任何相似点的男人,更不用说她细腻的思维。他告诉她他的哥哥尽管没有实才但是却很有野心,所以哥哥想尽一切办法排挤他,好让自己成为父亲事业的唯一继承人。他问了阿丽斯好多次,自己是否令她厌烦了,而每次阿丽斯都向他保证一点儿都没有,她觉得他对他家庭的描述很有趣。

“你呢,”戴德利最后问道,“你的童年又是怎样的呢?”

“很快乐,”阿丽斯回答道,“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当然我不会和你说我一点儿都不想要个兄弟姐妹,但是我却也因此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

“那你的父亲是做什么的?”戴德利问道。

“他是药剂师,工作之余就是个研究者。他对草药的药性很感兴趣,他常常从世界各地收购草药。我妈妈和他一起工作,他们是在药学院里认识的。虽然我们家不是大富大贵,但药店的生意的确很好。我父母彼此相爱,家里总是充满着欢笑。”

“你很幸运。”

“是的,我得承认这一点,同时这也让人会对难以实现的理想生活充满憧憬。”

阿丽斯站起身,将盘子放入洗碗池。戴德利收拾了桌上的其他残余,过去和她会合。但他在阿丽斯的工作桌前停了下来,他打量着那些插着小纸条的小陶罐以及架子上成堆摆放的小瓶子。

“最右边是成品,它们是用精华提取物或是树脂调成的。中间是我正在调配的半成品。”

“你是化学家,就像你父亲一样?”戴德利惊讶地问道。

“成品是香精,我通常通过提炼植物素材,例如玫瑰、茉莉或丁香来获得有香气的精华液。至于这张令你吃惊的工作台,我管它叫我的管风琴。调香师和音乐家总是有着许多的共同语言,我们也会说协调和配合的问题。我父亲是一位药剂师,而我就是人们所说的调香师。我试着要创造出新的组合、新的香氛。”

“这份工作太特别了!你已经发明了一些香水了吗?我是说我们可以在商店里买到的那种香水?或者是我已经知道的某种香水?”

“是的,”阿丽斯回答道,声音中带着笑意,“虽然生产发行量并不大,但在伦敦的几家香水商店的橱窗里还是能够看到我的几样发明的。”

“在橱窗里看到自己作品的感觉一定太棒了。一个男人可能就因为用了你发明的香水,最终成功地吸引了一位姑娘。”

听到这句话,阿丽斯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

“很抱歉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到现在为止我配出的香水都是偏女性化的,但你倒是启发了我。我日后应该试着配出一种更强烈的刺激型香味,一种树木的味道,有阳刚的气息,用点儿雪松或是香根草。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

阿丽斯切下两块蛋糕。

“来点儿甜点吧,然后我就放你自由了。我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晚上,但现在我困了。”

“我也是,”戴德利先生打了个哈欠,“回来的路上下了很大的雪,我不得不打起双倍的精神对付。”

“谢谢。”阿丽斯轻轻说道,然后把一块蛋糕搁在戴德利先生面前的盘子里。

“应该是我谢谢你,我很久都没有吃过蛋糕了。”

“那我也该谢谢你陪我一路去布赖顿,你真是太好了。”

戴德利抬眼望着大玻璃窗。

“白天的时候这里的光线一定很棒。”

“是的,有机会我请你来喝茶,那时你就可以亲眼看看。”

戴德利吞下最后一块蛋糕,站起身,阿丽斯一直把他送到门边。

“我回去的路不是很远。”他回到走廊上。

“是的,一点儿都不。”

“圣诞快乐,庞黛布丽小姐。”

“圣诞快乐,戴德利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