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Chapter 4 噩梦缠绕
一个不被想象中的恐惧纠缠的晚上,一个不用在诡异的街道上无休止地奔跑的晚上,一个甜美充实的晚上,这就是阿丽斯所梦想的一切。
漫长的一周终于过完。阿丽斯不再发烧,但是现在的她还是没有办法马上开始工作,她闻不到一点儿味道。戴德利也再没有来过。阿丽斯去他家敲过几次门,但她邻居的家却始终静悄悄的。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卡罗尔每次下班后都来看她,给她带来自己从医院候诊室里偷来的食物和报纸。有个晚上,她甚至还因为实在没有力气在冬夜的寒气中再多走过三条街回家,而在阿丽斯家里留宿。
卡罗尔和阿丽斯挤在一张床上,然后在半夜的时候尽全力把她的朋友摇醒。因为阿丽斯做了一个噩梦,怎么也醒不过来。
周六的时候,当阿丽斯很高兴地发现自己又可以开始工作时,她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她推开扶手椅,向门边跑去。戴德利刚刚回到家,手上提着一只小箱子。
“你好,阿丽斯。”他头也不回地说。
他用钥匙开了门,但犹豫着是否要进去。
“很抱歉,我没有能再来看你。我有事离开了几天。”他补充道,但仍然没有回头。
“你不用向我道歉,我只是因为没有听到你这边的响声而有些担心罢了。”
“我去旅行了,我本可以给你留个字条的,但我并没有这样做。”他把脸靠在门上。
“为什么你不转过来呢?”阿丽斯问道。
戴德利慢慢地转过身来,他面色苍白,有几天没有刮胡子,眼圈乌青,眼睛湿润,满是红血丝。
“你没事吧?”阿丽斯担心地问道。
“没事,我很好。”戴德利回答道,“只是我的父亲上周一不知怎么想的,一大早就不愿意再醒过来。我们三天前刚刚为他举行了葬礼。”
“来吧,”阿丽斯说,“我给你泡点儿茶。”
戴德利放下他的行李箱,随着他的邻居进了门。他倒在扶手椅上,揉着脸。阿丽斯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他的面前。
戴德利凝视着大玻璃窗,双眼没有焦点。阿丽斯尊重他的沉默,在接下去的一小时内都没有和他说话。最后戴德利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谢谢你,”他说,“这正是我想要的。现在我要回去了,我要去洗个澡,然后,嘿,好好睡一觉。”
“在嘿之前来我家吃晚饭吧,我做了煎蛋。”
“我不饿。”他回答说。
“但你还是得吃点儿什么,必须得吃。”阿丽斯说道。
戴德利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他穿着一件圆领毛衣、一条法兰绒长裤,头发依旧乱糟糟的,眼睛肿胀。
“请原谅我这个样子,”他说,“我怕我是把我的刮胡刀忘在了我父母家,而今晚也没有时间再去找另一个了。”
“胡子挺适合你的。”阿丽斯一边说一边把他迎进门。
他们在箱子上吃了晚饭,阿丽斯开了一瓶杜松子酒。戴德利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但却没有什么胃口。他强迫自己吃了点儿煎蛋,但只是出于礼貌。
“我曾发誓,”他在一片沉默中忽然开口说,“有一天一定要和他面对面地谈一谈。告诉他我现在的生活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尽管他的生活有很多地方我也看不惯,但我从未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过,所以我希望他对我也能做到一样的事情。”
“即使他没有告诉你,我想他心里一定也是很为你自豪的。”
“你又不认识他。”戴德利叹了口气。
“不论你怎么想,他始终是你的父亲。”
“他在我过去的四十年生命中一直缺席,而我为此饱受痛苦。但等我适应了,现在他却不在了。真奇怪,我感受到的痛苦反而更加强烈了。”
“我明白的。”阿丽斯低声回答道。
“昨天晚上,我去了他的办公室。当我翻找他书桌的抽屉时,妈妈突然进来了。她以为我是在找他的遗嘱,我告诉她说我根本不在乎能从他那里继承些什么,这种麻烦事还是交给我的兄弟姐妹去做好了。我只想找找他有没有什么字条或者是信留给我。妈妈抱住我说:‘我可怜的孩子,他什么都没有给你留下。’当他的棺木下葬时,我没有流泪;从我十岁那年夏天从树上掉下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哭过。然而,今天早上,当那个见证我成长的家在汽车的后视镜里消失时,我也不禁哭起来。我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在自己的车里哭得像个孩子似的,自己都觉得很可笑。”
“你只是重新变成了一个孩子,戴德利,你刚刚将你的父亲下葬。”
“好奇怪,你看,如果我是个钢琴家,那么他也许会为我骄傲,甚至可能会来听我的演奏会。但是绘画却一点儿都不能吸引他。对他来说,这根本不是一项职业,最多只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消遣。好了,现在他死了,大概我终于可以随时随地回去和家人团聚了。”
“你也许可以给他画一张像,在回家的时候把它挂在合适的位置上,例如在他的书房里。我相信,不论现在他在哪里,他一定都会深深感动的。”
戴德利放声大笑起来。
“多么可怕的念头啊!我还没有残忍到这个地步,要这样伤我母亲的心。好了,我大概也烦够了你,你的好客之情已经耗尽。你的煎蛋很好吃,你的杜松子酒也是。当然也许我喝得有些过了。现在既然你的病已经痊愈,那等我精神好一些的时候,我再教你开车吧。”
“好啊,不胜荣幸。”阿丽斯回答道。
戴德利和他的邻居挥手告别。他过去挺得直直的背,现在看似乎有点儿驼了。他脚步迟疑,等走到走廊中间时,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转过身来,重新进了阿丽斯的家。他拿起那瓶杜松子酒,回到了自己房中。
阿丽斯在他走后就睡下了,她很疲劳,于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来吧,”那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说,“应该从这里走。”
一扇门向着夜晚的街道打开,路上没有一丝亮光,窗口的灯光都已熄灭,房子的百叶窗也都合上了。一个女人握着她的手,领着她。她们一同走着,脚步轻轻地沿着空无一人的人行道走着。她们时不时谨慎地四下张望,月光没有投下任何的影子泄露她们的行踪。她们的行李很轻。一个黑色的小行李箱装下了她们那不多的随身物品。她们走到大楼梯的顶部。从那里可以看到整座城市。远处有一场大火染红了天空。“整个街区都起火了。”那个声音说道,“他们疯了。快走吧。到了那儿,你就安全了,有人会保护你的,我确信。来吧,跟我走,我亲爱的姑娘。”
阿丽斯从未这样害怕过。她伤痕累累的双脚痛得厉害,她没有穿鞋,家里那么混乱,她实在是找不到它们了。一个剪影出现在大门口。一个老人望着她们,示意她们折回去。顺着他的手指,她们看到一处有持枪的年轻人把守的街垒。
那个女人犹豫着,转过身。她身上带着一个孩子,用围巾裹着系在胸前。她抚摸着他的头,让他安静下来。然后她们继续着自己疯狂的旅程。
一条陡峭的山路上凿着十级浅浅的台阶,一直通往山顶。她们路过一处泉水,平静的水流仿佛具有某种能令人安心的能力。在她们的左边,一扇门半开在一堵长长的围墙上。那个女人似乎认得这个地方,阿丽斯跟着她走。她们穿过一个废弃的花园,长得很高的野草一动不动,草茎上的刺抓着阿丽斯的脚踝,仿佛是要挽留她一般。她尖叫了一声,但马上抑制住这种冲动。
在一个沉睡的果园深处,她隐约看见一座教堂的残垣。她们穿过教堂半圆形的后殿。这里只剩下了一个废墟,烧焦的长椅倾倒在地上。阿丽斯抬起头,试图去辨认拱顶上那些模糊不清地讲述着另一个时代的故事的马赛克画。稍远处,一尊暗淡的耶稣像似乎正望着她。一扇门开了。阿丽斯走进第二间后殿。正中间的地方有一座坟墓,巨大而孤独,上面绘着彩陶的纹样。她们静静地绕过它。现在她们来到了一间古老的更衣室。石头烧焦的呛人味道和百里香、葛缕子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阿丽斯并不认识这些植物的名字,但是她却认出了这些味道,这些熟悉的味道。她们身后的一片空地上疯狂地长着大量的香草。尽管风将它们混在了一起传到这里,阿丽斯仍是分辨出了它们的味道。
烧毁的教堂现在只是一段回忆了。那个女人带她穿过一道铁门,现在她们奔跑在另一条街上。阿丽斯精疲力竭,四肢发软,抓着她的手松开了。她坐在人行道上,那个女人独自远去,没有回头。
天上开始下起大雨,阿丽斯呼喊着求助,但雨声彻底盖住了她的声音,那个侧影完全消失了。阿丽斯独自一人跪在地上,身体僵冷。她嘶喊着,发出长啸,仿佛世界末日降临。
一阵冰雹敲打在大玻璃窗上。阿丽斯猛地坐起,气喘吁吁。她摸索着去找床头灯的开关。灯亮了,她用目光扫视着房间,一件一件观察着那些熟悉的物件。
她愤愤地用拳头捶着床,因为和过去的每晚一样,她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被引入这个噩梦中。她起了身,走到工作桌旁,打开朝着公寓这边的窗户,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戴德利房间的灯亮着,这位邻居的存在令她安心不少,即使她暂时看不见他。明天她将去看望卡罗尔,然后问问她的意见。应该有办法用药帮助她睡个好觉。一个不被想象中的恐惧纠缠的晚上,一个不用在诡异的街道上无休止地奔跑的晚上,一个甜美充实的晚上,这就是阿丽斯所梦想的一切。
阿丽斯在工作桌旁常常能待一整天。每晚她都会推迟上床睡觉的时间,她努力和睡意斗争着,就好像人们和一种恐惧斗争一样,一种天一黑就会来找她的恐惧。然而每晚她都做着同样的噩梦,她在大雨里精疲力竭地跪倒在街道的正中。
她在快要吃午饭的时候去拜访了卡罗尔。
阿丽斯到了医院的接待处请人去告诉卡罗尔她来了。她在大厅里耐心地等了半小时,周围是担架员从呼啸而来的救护车上抬下的担架。一个女人恳求人们救救她的孩子。一个老人说着胡话在长椅间穿行。一个年轻的男人向着她微笑,他面色灰白,眉骨上有一道伤,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双手捂着两肋,仿佛正经受着极大的痛苦。面对着一桩桩人间悲剧,阿丽斯忽然感到一种负罪感。如果说她的夜晚为噩梦所占据,那她朋友的白天并不比她的夜晚过得更轻松。卡罗尔终于出现了,她推着一个手推车,车轮在毡布上吱吱作响。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一看见阿丽斯就问道,“你不舒服吗?”
“我来只是为了带你一起去吃午饭。”
“啊,这可真是一桩令人高兴的意外。等我把这里处理好,我就过来找你。”她指了指自己的病人,“这里太忙了,你在这里等了很久吗?他们本应该告诉我的。”
卡罗尔把推车推向另一位同事那里,然后脱掉制服,取过大衣和围巾,快步走向她的朋友。她领着阿丽斯走到医院外。
“来吧,”她说道,“街角有一家小馆子,它是这附近最不坏的一家了。和我们医院的咖啡室相比,简直就是一家大餐厅。”
“这些等着的病人怎么办呢?”
“医院的大厅里从来没有一刻是没有病人的,如果我想有力气去照料他们的话,那也必须得先把上帝给我的那个肚子填饱了。来吧,我们去吃午饭。”
小饭馆里的人挤得满满当当。卡罗尔向着吧台后的老板挑逗地微笑了一下,后者示意她坐到大厅深处的一张桌子边。两个女人从一大堆顾客中穿过。
“你和他上床了?”阿丽斯坐下后问道。
“我去年夏天的时候照料过他,他在一个敏感部位长了个大疖子。之后他就是我忠心的仆人了。”卡罗尔笑着回答。
“我从未想过你的生活竟是如此……”
“……有魅力是吗?”卡罗尔打断了她。
“……不,是艰难。”阿丽斯回答道。
“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即使每天都过得并不容易。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常常花许多时间来给我的洋娃娃们包扎。这件事曾经很令我的母亲担心,可我越是看到她不高兴,我对做这件事的热情就越大。对了,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想你总不是来急症室为新香水寻找灵感的吧。”
“我是来和你一起吃午饭的,难道你还需要别的理由?”
“你知道,一个优秀的护士可不只是要能照料病人的小病小痛,我们还得能看出病人心里的小疙瘩。”
“但是我又不是你的病人。”
“可你的气色看着很像,当我在大厅里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告诉我究竟是哪里不对劲,阿丽斯。”
“你看过菜单了吗?”
“先把菜单放下,”卡罗尔从阿丽斯手中夺下菜单,“我没有时间品尝今天的主菜了。”
一位侍者为她们端来两份蔬菜炖羊肉。
“我知道,”卡罗尔说,“这道菜看上去不怎么好吃,但事实上它的味道很不错。你尝尝就知道了。”
阿丽斯将浮在汤汁里的肉块和蔬菜分开来。
“话说,”卡罗尔一边嚼着一边说,“也许当你告诉我你的问题后你的胃口也就回来了。”
阿丽斯把她的叉子叉在一块土豆上,然后噘了噘嘴,做了一个被恶心到的表情。
“好吧,”卡罗尔接着说,“我可能又固执又傲慢,但是一会儿等你坐电车回家的时候,你就会后悔自己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却没有尝尝这道令人恶心的炖肉,更何况一会儿还是你付账。阿丽斯,告诉我是哪里不对劲。”
阿丽斯终于下定决心告诉卡罗尔纠缠自己的噩梦,告诉她这些令她白天都心神不定的烦恼。
卡罗尔全神贯注地听她说完。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卡罗尔说,“伦敦遭受轰炸的一个晚上,我正好当班。无数的伤员源源不断地被送来;其中大部分是烧伤病人,而且还是自己想办法走到医院来的。医院的一些医生护士已经离开岗位躲进了防空洞,不过大部分依旧留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而我,如果我一直待在自己的岗位上,也并不是因为我勇敢,相反是因为我懦弱。我对出去怕得要死,生怕自己如果走到街上,就也会被大火烧伤。一小时之后,源源不断的伤员终于不再来了。大门口几乎再也没有伤员走进来。这时主管大夫,一位叫特纳的医生,他长得很英俊,平时打扮也很讲究,一双眼睛甚至可以让最坚定的修女动心。他把我们召集起来说:‘如果现在没有伤员再来了,那就说明他们被压在了瓦砾下,现在是我们主动去救治他们的时候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于是他接着说:‘我不强求任何人,但是,请那些有胆量的人能够抬起担架和我一起去街上。现在外面有更多的病人需要我们的帮助。’”
“那你去了吗?”阿丽斯问道。
“我退缩了,一步一步,直到退到了诊疗室里,希望自己不用接触特纳医生的目光,希望他也看不到我临阵逃脱。而我也成功了,我在衣帽间里躲了两小时。请不要笑我,不然我就走了。我蜷缩在衣柜里,闭着眼睛,只希望自己可以消失。我最后终于说服自己,现在我并不在医院,而是在自己的家中,在圣莫斯我父母的家中。我周围这些嘈杂的人群不过是一些可怕的洋娃娃,从明天起我就得摆脱他们,我绝不再做护士了。”
“别自责,卡罗尔,换作是我也不会比你更加勇敢的。”
“不,如果是你,你一定可以的!第二天,我回到医院,满心羞愧,但倒是还活着。之后的四天,我每天贴着墙根走,希望避开特纳医生。可生活从来不肯放过一个讽刺我的机会,我被分配去进行一次截肢手术……”
“……由特纳医生主刀的手术?”
“是。然后老天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结果还单独让我们一同待在准备室中。在洗手的时候,我向他承认了一切,我的临阵脱逃,我躲在衣柜里的懦夫行为,总之,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可笑。”
“他怎么说呢?”
“他让我帮他戴上手套,然后对我说:‘害怕是人类的天性,也许你觉得我手术前从不害怕?如果你这样认为,那我大概选错了职业,我应该去做演员的。’”
卡罗尔和阿丽斯对调了盘子。
“然后我看着他戴上口罩走进手术室,他把他的恐惧留在了手术室外。第二天我试着想和他上床,但这个笨蛋已经结婚了,而且还很忠诚。三天之后,我们遇到另一次新的轰炸。我没戴口罩也没戴手套,就和其他医生护士一同上了街。我在轰炸后的废墟里翻找,离大火的距离大概要比你我现在的距离都还要近。如果你想知道一切的话,那个晚上我还在废墟上小解过。现在听我说,我亲爱的,打你圣诞节从布赖顿回来后,你就变了。有些东西在你心里啃噬着你,一些你看不见的微弱火焰,但它们却会在你的夜里点燃大火。所以,和我一样做吧,走出你的藏身地,然后冲向外面。我怀着满腹恐惧跑遍了伦敦的大街小巷,然而这却比蜷缩着身子躲在衣帽间里要好,一直躲着的话我都快疯了。”
“你想我做什么呢?”
“你受够了一个人的孤独,你梦想收获一份伟大的爱情,但同时却又没有什么比坠入爱河更令你害怕的了。一想到你会心心念念地爱着某人,想到你要依赖某人,你就惊慌失措。你愿意我们再谈谈你和伊森的关系吗?不论那个算命师有没有吹牛皮,她至少告诉你,你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正在我们不知道的哪个遥远国度里等着你。那么,就去吧!你有点儿积蓄,如果需要的话再向朋友借一点儿钱,然后就动身吧。你应该亲自去发现在那个国度等待着你的一切。即使你未必真的能遇到那位许给你的英俊陌生人,你至少可以觉得释怀,你不会再有遗憾。”
“但你想我怎么去土耳其?”
“这一点,我的公主,我是护士,没有足够的旅费。现在我得走了,这次问诊不收费,但需要你来结账。”
卡罗尔站起身,穿上大衣,和她的朋友拥吻告别,然后走了。阿丽斯追着跑出去,在饭馆门口赶上她。
“你是认真的?你刚刚说的话真的是你心里所想的?”
“你以为我是在随口乱说?进去吧,需要我再次提醒你,你刚刚才痊愈吗?我还有别的病人,可没有工夫全职照料你呢。好了,我走了。”
卡罗尔跑着远去了。
阿丽斯回到餐桌前,重新坐在卡罗尔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她微笑着请侍者再来一瓶啤酒……以及一份当日主菜。
路上车水马龙,小推车、摩托车、小卡车和小轿车在十字路口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如果戴德利现在在这里,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这一切正是他所喜欢的。电车停了下来,阿丽斯向窗外张望。在一家关着门的古董店和一家小杂货铺间,有一家旅行社的橱窗。她仔细地看着,然后电车又开动了。
阿丽斯在下一站下了车,重新走在街上。她走了几步,然后转了个身,她又犹豫了。是否要回到自己原定的路线上呢?几分钟后,她推开了挂着火车广告招贴画的旅行社大门。
阿丽斯在入口处摆满宣传页的旋转支架前停下来。法国、西班牙、瑞士、意大利、埃及、希腊,这么多她梦想中的目的地。旅行社的经理离开柜台过来接待她。
“你正在打算做一次旅行吗,小姐?”他问道。
“不,”阿丽斯回答道,“算不上是,只是好奇而已。”
“如果你是打算做一次新婚旅行,那我向你推荐威尼斯,春天去绝对是太棒了;不然就是西班牙、马德里、塞维利亚和地中海沿岸,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客人都选择这些地方,而这些城市也丝毫没有令他们失望。”
“我没有结婚。”阿丽斯微笑着回答道。
“这个时代独自旅行也是很好的选择。每个人都有时不时去休假的权利。对于女性而言,我向你推荐瑞士、日内瓦和日内瓦湖。那里景色宜人、氛围静谧。”
“你这里有关于土耳其旅游的信息吗?”阿丽斯羞涩地问道。
“伊斯坦布尔也是一个极好的选择。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去那里旅行,圣索菲亚大教堂、博斯普鲁斯海峡……请你稍等一下,我去找找相关的资料,这里实在是太乱了。”
经理走到一大排柜子前,一个接一个地拉开抽屉。
“找到了,在这里,挺完整的一份资料,我还有一本旅游手册可以借给你,如果你对土耳其感兴趣的话。不过你得保证你一定会把它还给我。”
“我只要宣传页就行了。”阿丽斯向经理表示了感谢。
“那我给你两份吧。”说着他将宣传页递给了阿丽斯。
他将她送到门口,告诉她等她决定了之后可以再来找他。阿丽斯和经理告别,向着电车车站走去。
天上开始下起雨夹雪。电车的玻璃模糊了,一阵冷空气从门缝里沁入车厢。阿丽斯从包里拿出广告折页翻看着,希望从阳光普照天蓝色海岸的异国风光描述中寻得一点儿热度。
等她回到自己所住的大楼下时,她在衣袋里翻找钥匙,但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阿丽斯心中一慌,赶忙跪下来把包翻开,将里面的东西都倒在大楼门口的地上。钥匙包终于出现在一堆杂物中,阿丽斯抓住它,匆忙地理好东西,上楼去了。
一小时后,戴德利回来了。大厅地上的一份旅游宣传页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将它捡起来,微笑了。
有人在门外敲门。阿丽斯抬起头放下笔,去开门。戴德利一手拿着一瓶酒,一手拿着两只高脚杯。
“你要喝一杯吗?”他向阿丽斯发出了邀请。
“进来吧,不用客气。”阿丽斯侧身让出地方,示意戴德利进屋。
戴德利在箱子前坐下,放下杯子,斟满酒。他将一只杯子递给阿丽斯,做出干杯的动作。
“今天是要庆祝什么吗?”她向她的邻居问道。
“可以说是吧,”后者回答道,“我刚刚将一幅画以五万英镑的价格卖了出去。”
阿丽斯睁大了眼睛放下杯子。
“我都不知道你的作品原来这么值钱,”她吃惊地说,“不知我有没有机会在它们的价格涨到连看一眼都超过了我的支付能力前,一睹它们的真容呢?”
“也许吧。”戴德利自斟自酌着。
“至少我们可以说,你的买家都很慷慨呢。”
“这可不是一句赞美我的工作的话,但我还是愿意把它当作一句赞语来接受。”
“你的画真的卖到了这个价格吗?”
“当然没有,”戴德利回答说,“其实我一幅画都没有卖掉。我刚刚说的五万英镑,是我父亲的遗产。我刚从公证人那里回来。我一直不知道原来我在他心中竟是这样重要,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这么重的分量。”
戴德利说着,眼中泛起一层悲伤的雾气。
“更荒谬的是,我根本想不到要怎么花这笔钱。或者我把你的公寓买下来?”他快活地提议道,“我可以把画架安排在这扇我向往已久的大玻璃窗前,这里的光线也许可以让我画出一幅能够打动某个人的画作……”
“可这套公寓不是供出售的啊,而且我只是房客而已!再说如果你把它买下来,那我住在哪里呢?”阿丽斯说道。
“对了,去旅行!”戴德利忽然大叫起来,“这是个好主意。”
“如果你想去的话,那为什么不呢?巴黎交错的小巷、丹吉尔交叉的道路、阿姆斯特丹运河上的一座小桥……世上应该有许许多多可以给你灵感的十字路口。”
“为什么不是博斯普鲁斯海峡呢?我一直以来就很想画画船只,这些在皮卡迪利大街显然是没有的……”
阿丽斯放下杯子,望着戴德利。
“怎么?”他假装吃惊地说,“世上可不只你有逗弄人的资格,我也可以的,不是吗?”
“可你为什么会想到用你的旅行计划来和我开玩笑呢,我亲爱的邻居?”
戴德利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那份宣传页,将它放在箱子上。
“我在一楼大厅的地上找到了这个。我想它应该属于住在我们楼下的邻居。提佛顿太太是我认识的人中常年在家的一位,她只有每周六去买东西才会出门。”
“戴德利,我想你今晚是喝多了,现在你该回去了,我没有得到一份可以供我出门远行的遗产,而且如果我想继续有能力支付我的房租的话,我就得在这里继续工作。”
“我以为你发明的一种香水已经足够保证你有固定的收入了。”
“只是固定,但不是永远。时尚瞬息万变,我们也只能与时俱进。这也正是在你到来之前,我正在做的事。”
“那位在另一个国度等待你的男人,”戴德利用手指着旅游宣传页继续问道,“他现在不在你的梦里出现了吗?”
“不了。”阿丽斯干巴巴地回答道。
“好吧,那你为什么在半夜三点的时候发出可怕的尖叫,差点儿让我从床上跌下来呢?”
“因为在我要上床的时候,我的脚踢到了这只笨重的箱子。我工作得太晚,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你还是在撒谎!好吧,”戴德利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来访,那我就走吧。”
他站起身假装要走,但他只迈出一步就又转身走到阿丽斯身边。
“你听过亚德里安·波朗的故事吗?”
“没有,我不认识这位亚德里安。”阿丽斯的回答毫不掩饰她的怒气。
“她是第一位驾驶飞机飞越安第斯山脉的女性,更准确地说是一架高德隆飞机,当然她自己就是驾驶员。”
“那她可真有勇气。”
令阿丽斯大失所望的是,戴德利居然又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并重新给自己的杯子斟满了酒。
“最不同寻常的其实并不是她的勇气,而是她开始飞越前发生的事。”
“看来你是打算要从头到尾地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了。你觉得在你讲完之前,我是不会睡着的是吗?”
“当然不会了!”
阿丽斯翻了个白眼。今晚她的邻居似乎是彻底喝醉了,和他的谈话是如此的不快。但既然他在她生病的时候给予了那么多无微不至的照料,那么现在该轮到她耐心地对待他,向他付出对等的心力了。
“亚德里安动身前往阿根廷,作为高德隆飞机制造公司的驾驶员,她必须做一些飞行表演,以证明法国飞机的优越性。但请想象一下她那时只有四十小时的飞行经验!高德隆飞机的广告在她到达之前就贴得满城都是,公司还放出消息说她将会尝试飞越安第斯山脉。她在出发前就告诉对方自己拒绝冒这样的险,尽管公司为她配备了两架G3飞机供她选择。她认真考虑了公司的计划,如果她从船上起飞,就必须需要一架功率更强大、飞行高度更高的飞机。当她到达阿根廷的那个晚上,机场记者云集欢迎她的到来。第二天早上,她发现报纸上赫然写着:‘亚德里安·波朗将利用这次机会飞越安第斯山脉。’她的机械师催促她早做决定,到底是肯定这则消息还是向新闻界进行辟谣。亚德里安给公司发了一封电报,但回复是公司暂时无法将原定的设备运抵阿根廷。当时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所有法国人都建议她放弃这个疯狂的计划,仅靠一个女人肯定无法毫发无伤地完成这样一次旅行。人们甚至指责她太过疯狂,会有损法兰西的荣誉。然而最终她还是决定接受挑战。她在发布了正式的声明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旅馆的房间里,拒绝再见任何人,因为她需要集中精力准备这次近似自杀行为的飞行。
“过了一段时间后,她的飞机终于经铁路送至门多萨,那里正是她计划起飞的地方。有一天忽然有人来敲门。亚德里安生气地打开门,正准备打发了这个要来打扰她的人。然而闯入者却是一个神情窘迫腼腆的年轻女子;她告诉亚德里安她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她有很重要的话要告诉她。亚德里安最后还是决定让她进来。因为在南美洲,预言未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人们在做决定之前常常会询问算命师的意见,就好像在纽约就有在结婚、换工作或是搬家前咨询心理分析师的风气。每个社会都有自己的预言方式。总之,在1920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在进行这样一次飞行活动之前如果没有去向算命师征求意见的话,就好像是别的国家在参加战争前没能找到牧师为他向上帝祈祷一般。我不知道身为法国人的亚德里安是否真正相信这样的预言,但至少当时她周围的风气是这样的,亚德里安需要一切可能的支持与帮助。她点燃了一支烟,告诉那个年轻女子她有一支烟的时间。女算命师预言她可以成功地活着完成这次飞行历险,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阿丽斯问道,她似乎对这个故事产生了兴趣。
“我正要讲呢!女算命师给她讲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你会飞过一个大峡谷……’女算命师对她说。然后女算命师提到一个湖泊,它的形状和颜色类似一个牡蛎,一个巨大的牡蛎搁浅在群山中的山谷里。亚德里安知道她指的是哪个湖泊。算命师接着说,在冻结的湖水的左岸,有成片的云遮蔽了天空;而右岸则是万里无云。任何有常识的飞行员都知道现在应该走右边,但她却告诉亚德里安要小心。如果亚德里安被那条看似最容易的路线吸引的话,那她可能就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当她经过这个著名的湖泊上方的时候,她必须选择有云的那一边,不论那条路线看起来有多不可靠。亚德里安自然觉得这个建议太愚蠢了。哪有飞行员会低着头向着可能的死亡一头冲过去的呢?她那架高德隆飞机的机翼经不起这样严酷的考验。在这样气象瞬变的地方飞行,她的飞机肯定会失事的。她问那个年轻女子,她是否一直生活在这些群山中所以熟知那里的地理。那个姑娘腼腆地回答说,她从未去过那里,然后一言不发地就离开了。
“几天之后,亚德里安离开了旅馆,动身前往门多萨。她需要乘火车再走一千二百公里的路程,其间她彻底忘了和这位年轻女子有过的短暂会面。她还有许多比这些可笑的预言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再说一个无知的姑娘又如何能知道飞机可以飞到的最高高度,以及她的飞机正好可以做一次这样的尝试呢?”
戴德利停下来,揉了揉下巴,看了一下手表。
“我没有注意时间,请原谅我,阿丽斯,我得回去了。再说一次,谢谢你的款待,尽管我也许是滥用了它。”
戴德利试着从扶手椅上站起身,但阿丽斯却阻止了他,把他又按了回去。
“好吧,既然你坚持想听的话!”他说,“你还有一点儿我们以前喝过的那可口的杜松子酒吗?”
“你把整个瓶子都带走了。”
“可恶。它是个孤儿吗?你还有别的吗?”
阿丽斯又去取了一瓶杜松子酒,然后给戴德利斟满。
“好极了,我刚刚说到哪里?”他一气连喝了两杯后说,“等亚德里安到了门多萨后,她先去了拉塔玛兰多的飞机场。她的双翼飞机正在那里等她。起飞的日子到了。亚德里安在跑道上调整飞机的位置。这位年轻的女飞行员既幽默又潇洒,她选了四月一日起飞,而且还忘了带她的飞行执照。
“她将机头朝向东北方向,她的飞机起飞得有些艰难,在她面前是安第斯山脉可怕的雪峰。
“当她飞过一个狭窄的峡谷后,她在机翼下看到一个形状和颜色都类似牡蛎的湖泊。亚德里安觉得她的手指在幸运手套下已经冻僵了。这是一副用涂了黄油的报纸自制的手套。她确定了地平线的方向,忽然被一种恐惧给深深地攫住了。在她的右侧是一道峡谷,而左侧则似乎无路可走。必须立即做出决定。究竟是什么令亚德里安决定相信那个晚上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旅馆房间找她的年轻算命师的呢?她飞入昏暗的云层中,拉高了飞机的飞行高度,试着保证机头的方向。几分钟后,天空忽然明亮起来,正对着她的就是她需要穿过的山口。她和驾驶室里挂着的基督像现在正飞行在离地面四千多米的高空上。她进一步拉高飞机的高度,尽管已经超过了飞机承受的极限高度,但是飞机的飞行依旧一切正常。
“她飞了三个多小时后,看到有河流以和飞机飞行的同样的方向流淌着,随后她看到一片广袤的平原,更远处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智利的圣地亚哥。机场上正有一队鼓乐队在等着她。她成功了。亚德里安手指僵硬,面部冻得流血,由于飞行得太高,双颊肿胀,影响了她的视力。不过她在降落过程中连一棵树都没有压断。飞机顺利地停在三面国旗的前面,法国、阿根廷、智利,人们在那里庆祝她那不可能的胜利。所有人都高喊着奇迹二字,亚德里安和她天才的机械师杜普耶完成了一次真正的远征。”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故事,戴德利?”
“我说了好多话,真是口干舌燥了!”
阿丽斯给他倒了点儿杜松子酒。
“我等着下文呢。”她望着戴德利像喝水一样,一气饮尽了酒杯中的杜松子酒。
“我把这个故事说给你听,是因为你同样也遇到了一位算命师,因为她预言你会在土耳其找到你在伦敦找不到的人,当然在此之前你还得遇到其他六个人。我应该是其中的第一个,而我也感觉得到自己身上承担的使命。让我来做你的杜普耶先生吧,做那位天才的机械师,帮助你穿越安第斯山脉。”戴德利趁着酒劲,激动地喊道,“至少让我领着你找到那第二个人,然后他会带着你找到链条上的第三环,既然预言是这样说的。让我来做你的朋友,让我有机会在生命里做点儿有用的事吧。”
“你真是太好心了,”阿丽斯有些被弄糊涂了,“可是我并不是试航的飞行员,更不是你的亚德里安啊。”
“但是,你和她一样每天都整晚做着噩梦,白天则整天想着这个预言,想要去开始旅行。”
“我不能接受你的提议。”阿丽斯咕哝着说道。
“但是你至少可以考虑一下。”
“这是不可能的,它超过了我的经济能力,我永远都不可能把钱还给你。”
“你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你不需要我做你的机械师的话——你可真爱记仇,那一晚汽车不肯发动可不关我的事啊——那就让我做你的高德隆飞机好了。让我们设想一下,你在那里发现的香味也许可以启发你发明一种新的香水,而它会获得巨大的成功,那么我就是你的合伙人了。我可以由你决定我们分成的方式,由你决定我为你的成功所做出的那点儿微不足道的贡献的分量。要是市场是公道的,要是我所绘制的伊斯坦布尔路口可以侥幸进入博物馆的话,我也会让你从我在画廊所得的报酬中提成的。”
“你真的喝醉了,戴德利,你刚刚说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尽管你几乎是要说服我了。”
“来吧,勇敢些吧,不要总是躲在你的房里,像个受惊的孩子似的害怕黑夜。去直面世界吧!让我们出发去旅行!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我们可以在一周后离开伦敦。我给你一个晚上的考虑时间,我们明天再谈。”
戴德利站起身,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
“晚安。”他边走边说,忽然为自己刚刚的忘情尴尬起来。
阿丽斯送他到走廊上,戴德利走得歪歪斜斜。他们稍稍地挥了一下手,然后各自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