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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二 哥本哈根
【公元纪年 2009 年 12 月 18 日。天年纪元元年霜降日零时】
在丹麦哥本哈根贝拉国际会议中心的一隅,随从人员正有规律地散开,每个人的手臂都有些不由自主地绷紧。理论上,会议中心内部应该是足够安全的,但没人敢有丝毫大意。毕竟除了各国政要之外,一些媒体记者也被允许出入。洛佩兹站在稍远的地方,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见到总统的侧影。总统脸色不豫地伫立在一根柱子边,若有所思。这位历史上首位具有百分之六点二五非洲黑人血统的超级大国领导人以性情直率著称,时不时会有出人意料的举动,这增加了安保工作的难度。实际上,在最初对外发布的消息中,总统并没有参加此次大会的安排。但没过多久,出于无人知晓的原因,总统突然改变了计划,宣布将于大会开幕后的第三天赶赴哥本哈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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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十一天的会议已经接近尾声,作为安保人员,洛佩兹并不是很清楚会议的细节,但从总统严峻的表情他也能猜测到几分。今天上午代表们的发言已经全部结束,各国的立场均已表达。不知是否是错觉,洛佩兹觉得总统对于上午中国方面的发言表现出特别的关注,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位身材矮壮、声音洪亮的中方代表。但听完之后,总统脸上却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洛佩兹隐隐觉得,总统那一刻的失落更甚于几天前图瓦卢的代表突然向大会递交一份提案的时候。在那份提案里,图瓦卢要求将地球温度的升幅警戒线由IPCC①建议的二摄氏度下调为一点五摄氏度,因为他们国家的海拔最高点只有四点五米,持续上升的气温和海平面已经对其国土构成了严重威胁。
①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
实际上,只有总统本人才知道现在自己心里有多么烦乱。作为迄今仍然没有在《京都议定书》上签字的发达国家(虽然并不是唯一的一个),他的政府以及他本人一直承受着无比巨大的舆论压力——不少还来自于关系一向亲密的盟友。总统抱着胳膊来回踱步,心情与几天前来到时相比明显变糟不少。他知道,此刻就在这幢建筑的某间会议室里,中国总理、巴西总统、印度总理和南非总统正在开会,这种明显带着小圈子性质的会议在外交场合其实是一种表明态度的方式。就在昨天晚上,总统刚刚主导部分国家开会并达成了《哥本哈根临时协议》,当时这四个国家均未到会,而此刻这四国的小范围会晤很明显带着回敬的意味。昨天通过的那份临时协议去掉了发达国家减排的总体目标,改为由各国自行制定后上报联合国。谁都看得出来,在解决全球气候变暖问题上,这实际是一种退步。
现在看来,情报系统的工作显然失误了——并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意外惊喜”。也许是自己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过于急迫了,以至于选择了相信那个来源并不可靠的消息。想想也是,某个出身学术系统的政府雇员偶然得到一个消息,几经辗转之后送到自己的案头,而自己居然据此就相信了中国代表团中有人会在此次大会上发表对美方极其有利的观点,而且对方根本没有提出任何条件及要求。
现在看来,整起事件更像是一个钓饵,改变了自己的行程,令自己出现在了这个原本没有计划参加的会议上,而且完全没有达成构想中的目标。总统还知道,因为自己改变了行程,不少原来没有计划赴会的国家元首也相继决定参加,结果使得会议方大大提高了会议的各项标准,世界舆论也提高了对会议的期待。而现在这种不尴不尬的结果显然让一切都变得有些讽刺。一股无名之火陡然从黑人总统的心中腾起,他突然转身朝着楼道走去,鞋底在地板上打出响亮的声音……
当地时间 18 日晚间,美国总统奥巴马在气候大会举办地哥本哈根贝拉中心召开新闻发布会说:“今天,我们终于在哥本哈根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具有重要意义的突破。为了应对气候变化的挑战,世界主要经济体的领导人齐聚一堂,探讨他们国家应该承担的责任与义务,这在历史上尚属首次。”
不过,奥巴马所说的“历史性突破”并不是此次大会集体通过的成果文件,而是美国在 17 日主导几十个国家签署的一份协议。该协议只是再次表达了将全球气候变暖控制在二摄氏度以内的愿望,并没有规定各国需承担的具体减排责任与实施办法,甚至也没有说明该协议将在什么时候被发展为具有普遍约束力的国际条约。许多期待《哥本哈根协议》成为条约的国家对这一协议大失所望——德国总理默克尔表示只能勉强接受,欧盟主席巴罗佐则表示协议“明显低于”欧盟的目标,“77 国集团”参加哥本哈根气候变化大会的谈判代表卢蒙巴·迪亚平更是直言不讳地说“这是气候变化协商有史以来最糟的一份协议”。
由于任何协议必须获得一百九十三国全票通过,才能成为联合国条约,19 日上午,大会在拖延了一天以后依然没能通过正式决议。稍后,在大会主席、丹麦首相拉斯穆森的建议下,会议以备忘录的形式通过了以奥巴马所提协议为基础的草案文本。
实际上,19 日最吸引全球目光的是另一则新闻,多家国际媒体报道了这个发生在哥本哈根的奇特插曲。报道称,18 日出席哥本哈根气候大会的中国、印度、巴西、南非四国领导人正在协商时,美国总统奥巴马突然不请自来,闯进会场参加讨论。知情美国官员透露,急于交出外交成绩单的奥巴马,决定与主要新兴国家领导人进行直接对话。美方工作人员寻找会议室,却被拒之门外,后来才知道中国总理温家宝、巴西总统卢拉、印度总理辛格和南非总统祖马正在里面开会。据称,奥巴马大跨步往会议室方向走去,还没走进房间就大声询问:“总理先生,你准备好见我了吗?”不过,美国官员坚称,奥巴马并非不请自来。奥巴马闯进四国会议后,各国记者争相希望进入会场拍摄五国领袖开会的情况,但当首批中方记者拍摄完毕后,美方希望跟随进入拍摄时却遭到阻止,双方一度产生争执。随后,美国白宫发言人吉布斯出来调停。经过一番争论,美方记者最终获准进入拍摄采访。
贝拉国际会议中心门口的广场上,各色国旗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扬,不远处一片嘈杂,示威者打着横幅拼命喊叫,试图冲破警察设置的障碍。一位黑头发的赤膊青年似乎就要成功了,听喊叫声像是个日本人,难为他奔波半个地球来抗议,但马上有三个警察上前按住了他。在稍远处,一群刻意剃着光头的德国女孩正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中国代表团按顺序鱼贯而出,一行人面无表情地穿过安保人员组成的通道。支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一阵狂闪,俞康稍稍蹙了下眉。作为资历尚浅的一员,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记者们的主要目标。今天中国代表团里少了一张面孔,那位一直受到外界关注的中方气象专家江哲心没有现身队列中。江哲心虽然在职位上只是代表团中不起眼的普通一员,但通晓内幕者却知道他是谈判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到中国发改委应对气候变化司任职之前,江哲心就已是知名气候学家,他的多项学术成果曾多次帮助中国政府在一系列气候谈判中取得优势。据说曾有国家领导人在某次成果卓著的谈判之后兴奋不已,直言不讳地称江哲心为国家英雄。按照事前的计划表,昨天,也就是 18 日上午,江哲心本有一个短时发言,但却临时换成了其他人,这番小小的变故激起了一些记者的职业兴趣。联合国世界气候会议本来是一个部长级会议,但是由于世界气候问题的敏感性和紧迫性,这个会议时不时就开成了首脑峰会。就像这次一样,包括中国总理在内,全世界共有八十五位国家首脑参会。现在会议已到尾声,国家首脑们多已返回,留下的官员主要是处理一些善后工作,记者们的兴致已经不高,而现在中国代表团里发生的这件事情也许是一个插曲,可以用来稍稍装点一下明天的报纸版面。
但中方代表团显然不打算同记者纠缠,每个人都一边疾走一边有礼貌地轻轻摆手,记者们只能兴味索然地转身寻找其他的目标。俞康走在比较靠后的位置,看到记者们的背影渐渐离去,他轻轻吁了口气。
“副司长先生,你好吗?”伴着一声发音地道的中文问候,一位头发银白的老者笑吟吟地从人群中走出来。俞康一愣,认出来者是刚退休不久的美国著名新闻主播华吉士先生。与此同时,一旁的发改委应对气候变化司副司长步履沉稳地迎上前去寒暄着什么,看来二人应该是老相识了。
和许多国家不同,中国参加世界气候大会的团长向来不是环境部部长出任,而是由国家发展与改革委员会主任或副主任挂帅,副团长一般设置两人,分别由发改委应对气候变化司司长和外交部应对气候变化谈判特别代表担任,这基本上已经算是一个固有传统了。而国务院总理则直接担任“国家应对气候变化及节能减排工作领导小组”的组长,仅此一点便足以看出国家对气候问题的重视程度。
除了应对气候变化司副司长之外,代表团的其他成员没有受到华吉士突然现身的影响,依然保持着固有的秩序依次前行。这时副司长突然回过头,提高声音说道:“俞康,你稍等,我们一起陪下华吉士先生。”
俞康停下脚步,扭头朝向副团长的方向,对方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俞康知道副司长要他留下的用意,代表团早有纪律规定,会议期间任何成员都不得单独同外界人员会面。如果面对的是一般的记者,副司长当然可以直接回绝,但面对华吉士这样的资深新闻主播还是慎重为好。作为世界新闻界知名人士,华吉士曾经采访过多位中国政要,虽然他已经退休,但影响力仍不容小觑。
三个人缓缓前行,渐渐远离了人群的喧嚣。华吉士和副司长轻言细语地叙着旧,交谈混杂着英文和中文。来到一处开阔的草坪后,华吉士停下脚步,“虽然我们是朋友,但我还是直说吧。我是受人之托请教一个问题。至于受什么人之托,恕我不能相告,希望你能理解。”
副司长面色平静地点点头,等着对方的下文。
“请问中国代表团的江哲心先生为什么没有按预定安排发言?现在他人在何处?”华吉士脸上保持着惯有的笑容,似乎对答案并不怎么关心。副司长直视着华吉士的眼睛,“谢谢你视我为朋友。声明一点,我其实并不关心是谁委托的你,因为这无关紧要。中方代表团的一位成员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出席昨天的会议,但他并不算放弃发言吧,我方的发言内容依据的仍是他此前准备的稿件。”
华吉士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昨天上午中方的发言与头几次的讲话内容明显重复,喏,我都能背下来了:中方一贯积极开展应对气候变化国际合作,坚持以《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和《京都议定书》为基础,坚持‘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原则和公平原则,按照‘巴厘路线图’授权,建设性推动应对气候变化国际谈判进程,在加强公约和议定书全面、有效和持续实施方面,做出自己的贡献……”
俞康有些叹服地盯着这位新闻界的传奇老人,对方随口说出的这段话竟然和中方发言不差一字。
副司长沉默了几秒钟,“你想表达什么?”
华吉士的语气变得有些咄咄逼人,“我们知道江哲心先生是中国气象学界知名学者,参与制定了一系列气象政策,他的不少学术成果让中国人在气象谈判中占据有利地位。这次他的发言一直是大家期待的重点,难道他会将宝贵的发言时间浪费在重复表达上吗?所以,我们不禁猜测江哲心先生是否另有发言内容……”
华吉士的话被副司长适时打断,他脸上显出微微的不以为然,“如果猜测有用,还要事实干什么?当然,虽然华吉士先生您已经退休了,但我完全不反对您将猜测到的内容在明天的报纸上全文照登。”说这话时,副司长发出轻快的笑声,冲淡了稍显尴尬的局面,俞康在一旁不禁暗暗颔首。
副司长接着说:“我倒是觉得您的委托人应该多关注会议本身,要知道还有某些个自诩大国的国家对世界气候面临的严峻局面采取了不负责任的态度,至今还没有在《京都议定书》上签字。国际社会本来希望本次会议能够取得历史性的突破,但现在看来阻力依旧很大。”副司长指向远处示威的人群,“您看吧,民众的声音在提醒我们前途多艰,中国愿意团结世界上一切坚持正义和进步的力量,为保卫地球家园而努力。”
俞康知道副司长所指的“某些个自诩大国的国家”其实就是美国,多少年来这也是中国外交场合特有的惯用词汇,这是古国几千年前所谓春秋笔法的现代活用。这次的运用无疑又是成功的,美国拒不签订《京都议定书》早为世人诟病,华吉士的注意力被成功地转移到了这个问题上,他稍稍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中国方面现在如何看待某些国家拒签《京都议定书》这件事?”
俞康不用想都知道副司长会怎样回答,实际上这个答案是唯一的,而且连字数和语气都有着严格的规定。历届代表团的成员都会在出发前背诵一些最重要问题的答案,这是必需的功课。作为外交部应对气候变化谈判特别代表的助理之一,俞康的工作职责非常明确,在这个职位上,他已经参加了几次气候会议。自从二十世纪下半叶人们开始认识到“全球变暖”的危机之后,每次气候会议实际上都成了各国的博弈场。表面上看,“全球变暖”是一个内涵非常明晰的科学问题,既然是温室气体排放导致的,那么各国减少排量就可以了。而且联合国已经制定了一套温室气体排放置换程序,排放量大的国家可以购买那些排放量小的国家的排放量,价格也算合理。但是这种看法很肤浅,在“全球变暖”背后潜藏着重大玄机,用关乎国家命运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就在哥本哈根的这次世界气候大会上,一些国家跳出来指责中国工业排放超标,对世界气候构成严重威胁。中国代表团则严正提出,正是发达国家将大量高能耗的产业转移到了发展中国家才导致了这一现象,那么在统计这部分排放时就不应该以生产国而应该以产品的最终消费国为统计对象,如果按这个标准,中国的排放量是非常克制的。就好比所有致力于保护濒危物种的人都知道,那些热衷消费象牙制品的富人才是杀死非洲大象的真正元凶。
这种巧妙而有力的回击为中国争取了极大的主动,并立刻赢得了众多发展中国家的共鸣。实际上,正是由于在世界气候问题上存在的错综复杂的因素,才使得每次的世界气候大会变成硝烟弥漫的战场。
美国拒签《京都议定书》受到多国指责,其中包括中国。近些年来,由于中国的和平崛起国策,外交部门一直承担着相当大的压力。既要体现地区大国的威信,拓展中国的国际空间,同时又不能显得咄咄逼人,造成周边中小邻国的疑惧。俞康知道不少中国网民常常戏称外交部为“抗议部”“谴责部”等,甚至还煞有介事地从星期一到星期五给外交部安排了“抗议日程表”。但如果真正对中国面临的国际形势有通盘了解,就会明白其中的辛苦。有时为了传达准确的意义,相关人员常常彻夜不眠,推敲一个语气助词的轻重,个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相比之下,应对气候变化谈判特别代表处则是中国外交部对外事务中一向居于强势位置的部门。气候问题本身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专业领域,众所周知,就连几个星期的中短期天气预报都难以做到准确无误,何况是预计几十上百年的气候趋势。经过长时间的知识普及,现在绝大多数专家和公众都已认同全球面临气候变暖的危机,各国在这个问题上的政治博弈愈演愈烈。某些时候,俞康甚至有些可怜美方的气候代表,由于机制等原因,美国人在复杂问题上达成完全一致非常困难。曾经有个说法,如果三峡这样的超级工程放在美国论证的话,起码还要扯上个五十年,而且谁也不敢保证会得出结果。由于美方拒签《京都议定书》,美方的气候代表一直广受指责,就连一向同气连枝的欧洲、日本等盟友在这个问题上也表达了不同的态度。而向来与美方多有分歧的中国代表团更是经常发表“敦促”意见,让美方代表疲于应付。正是基于这些复杂的原因,所以当前天晚上国内来电称江哲心企图发表有利于美方立场的发言时,所有人都震惊了。密电全文只有团长获准看完,如果不是密电来源毋庸置疑,连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代表团随行的国家安全局人员立刻扣留了江哲心,他的发言被临时撤换,他准备的发言稿作为证据材料被秘密封存。
“江哲心。”俞康在心里叹口气。他和江哲心均毕业于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大气科学系,俞康刚进校就听说了这个早年校友的名气。按他当年的硕士导师的说法,此人聪颖过人,但思维比较偏激,难成大器。比如江哲心曾经在某些场合宣称超长期天气预报是可行的,而气象学界早就否定了这种观点。不过后来的情况却证明导师识人有误,江哲心并没有在异端的领域虚耗光阴,而是在主流专业领域稳步发展,很快崭露头角,成果累累,直至引起国家高层的关注,成为发改委气候司首席技术专家。中国发改委由当年号称“小国务院”的国家计划委员会沿袭而来,是当仁不让的中国政府第一职能部门,对国家经济具有广泛的影响力,而发改委应对气候变化司则是中国政府最高级别的气候政策战略决策机构。
俞康同副司长回到驻地的时候,其他人已经收拾好了行装,专机两个半小时后起飞。江哲心被禁闭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由安全人员不间断陪同。虽然电文上并没有对江哲心下一步的处理提出意见,但根据俞康的经验,这个人肯定将悄悄地从现在的位置上以及公众的视野里消失,今后在任何场合都不会再被提起,就仿佛这个人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这是对于在外交这种特殊场合犯规的干部的常规处理办法。
专机正飞越欧亚大陆上空,根据时间俞康估计下面大概是哈萨克斯坦境内的某个地方。已是深夜,舷窗外月光照在偶尔出现的云层上,泛起一片微弱的银白。机舱里没有人休息,但也没有人说话,气氛显得憋闷,但大家的确都觉得这个时候开口说点儿什么是一件别扭的事情——因为你不能提起最想提起的那件事。
“我想去看看他。”俞康最先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找到团长低声请求道,“您知道的,我和他是校友,以前他在专业上还指点过我。”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今后恐怕再也不能见到那个人了。他猜团长应该也会想到这一点。
“好吧。”团长迟疑了一下说。电文上只是要他们终止江哲心的职务并限制公开发言,并没有禁止他与代表团成员交谈。“注意掌握时间。还有,你们的谈话会被记录。”
“这个当然。”俞康答应道,“程序上的事我知道。”
江哲心面容恬淡地靠在椅子上,望着手里的一样东西出神。俞康看着那个黑褐色的石头雕像,那是个穿着黑白花纹衣服的小娃娃。俞康走到他对面坐下来,端详着江哲心棱角分明的面庞。实际上,俞康知道江哲心在个人生活上似乎有些传闻,从渠道来源基本可以肯定传闻的真实性。见到俞康,江哲心似乎没怎么意外,只是将手里那个石头娃娃小心地收到旁边的皮包里。“电文上说的事情是真的吗?”俞康直奔主题。
“差不多吧。”江哲心一口承认,“我的确是私下准备了一份发言稿,准备在会议上宣读的。之前我通过技术圈子委婉地向美国人透露了一点儿风声。现在这个稿子已经被拿走了。”
“我们的谈话正在被录音。”俞康突然说,同时瞟了眼不远处正襟危坐的一位面无表情的黑衣安全人员。
“我知道。”从一开始江哲心脸上就带着神秘的笑容,让俞康觉得有些不明就里。“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江哲心问道,不过他显然不需要对方回答,“是平静。真的,是平静,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挣扎,一直有个巨大的旋涡缠绕着我,像个阴影。我想摆脱它,但又一直犹豫。在这里。”江哲心用握拳的右手拍了拍左胸,“直到几天前我才下了最后的决心。”
“什么决心?”
“可以给我拿点酒吗?”江哲心没有直接回答。
“这个……当然。”俞康没有去看安全人员,自作主张地到餐厅取了一瓶红酒。
江哲心摇摇头,“不是这个,我要白酒。”
俞康只好另拿来一瓶茅台,有些狐疑地盯着江哲心,“我从没见过你喝白酒。”这是实话。由于历史等原因,从周恩来那个时代开始,中国外交性质的代表团一般就不禁酒,在需要的场合甚至对此表示鼓励。但这么久以来,江哲心在各种场合从来滴酒不沾。
“我白酒有接近一斤的量。我第一次喝酒就有这个量。你我都知道酒量这个东西是天生的,由人体分泌的乙醛脱氢酶的含量决定。我以前觉得喝酒太多会影响思考,不过现在我大概不用再顾忌这个了。”江哲心呷了一大口酒,闭目咽下,然后回到中断的话题,“我说的是解脱出来的决心。本来我选择的是另一种方式,现在由于泄密,变成了这种结果。不过其实都一样,相比而言,这个结果对我个人要好很多,所以我并不恨那个人。”
“你在说谁?告密者吗?”
“告密者。”江哲心低低地重复一句,“这个名词有意思。从行为上她算是吧。”
“是个女人?”俞康追问道,“当然,我只是找你聊天的,你不想说也没什么。”俞康说到这里特意加重了语气,不知为什么,他直觉地感到这个故事里应该有个女人。
“我想应该是吧。除了她没人知道我在做什么。不过她是为了……”江哲心停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看来算是拯救我吧。如果我按原计划登上讲台发言,我的命运将会与现在完全不同。那种情况下,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任何一个认识的人了,包括你。”
俞康讪讪地喝了一口酒,说实话,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干喝过白酒,感觉喉咙有些受不了,但他又觉得现在这个场合再去找些零食下酒似乎与气氛不合。看来他得到的消息是真的,江哲心同某个女人有亲密的关系,这一事实的最终确认让俞康感觉有些别扭。
俞康平复了一下情绪,“发言稿里写的什么?”
江哲心抬眼盯了俞康一眼,没有说话。俞康背心突然泛起一阵寒意,他发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既然江哲心的发言稿已经被列入机密,现在如果自己知晓内情,岂不是会无端惹出麻烦?
江哲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古怪地笑了笑,“我们谈点儿别的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俞康舒了口气,“那就说说我们的专业吧。其实我读中学时对气候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到南信大也是带点儿偶然性的事。”俞康迟疑了一下,“当时主要是听从了父母的意见。”
“我和你不一样,从小我就喜欢与天气有关的事情。”江哲心啜了一大口酒,脸上泛起淡淡红晕,“我出生在杭州湾东边的岱山岛,那是舟山群岛的一个大岛,我们那儿古时候叫作海中洲。我从小在海边长大,当时人小感触还不深,现在想起来,我的童年就像是在世外桃源里度过的一样。抓鱼摸虾这些对海边人家的孩子就不消说了,到了初冬,无数的候鸟飞来岛上停歇,豆雁、斑嘴鸭、环颈鹆什么的都有。那个时候,我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架网抓鸟玩儿。”
“我当年跟着导师做亚热带南缘海洋季风气候研究的时候去过舟山很多次。哦,那一带也是中国最大的海洋渔区吧,舟山一个市的水产量远远超过海南全省。”
江哲心再灌了一口酒,眼睛里泛起光来,“有时候风浪太大什么也做不了,我就缠着阿爹——哦,我们那里习惯这样叫自己的父亲——要他教我唱渔歌,也就是常说的渔谚。很多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哩。‘千篙万篙,不如破蓬伸腰’,还有‘鳓鱼是神仙,出在雷雨天。只要撒下网,拿起一挂鞭’,‘平风平浪天,浪生岩礁沿;发出啃啃响,天气就要变’,‘西风不过午,过午就是虎’。”江哲心沉浸在往事之中,说起这些谚语时不自觉地用起了吴侬软语,有些地方的调子拖得很长,基本上算是在唱了。
“这些都是祖宗们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在当地渔民中流传很广,我也听到过不少。”俞康点头附和着,“在海上能够救命的。”
“可惜没能救我父亲的命。”江哲心的眼神黯淡了,“当时他们的桁拖渔船正在作业,听到收音机里预报说有风暴。这时候拖网已经放下了,我父亲凭着经验——呃,也就是渔谚里说的那些——判断还来得及再起一网。”江哲心没再往下说,但俞康听明白了他的话。
“他们太大意了。”俞康说了句废话,打破了眼前的沉默。
“一船人只活着漂回来一个。”江哲心接着往下说,语气还算平静,“其实我父亲的结局再正常不过了,千百年来那便是海上人家最终的归宿。”
“渔谚的确有不准的时候,毕竟只是前人凭经验得出的。”俞康插话道,“以前我看过一本书,说谚语这个东西叫作什么……唯象主义,就是从一种现象推论出另一种现象,虽然能够帮助人们做出判断,但只能在一个很粗略的范畴里起作用。比如‘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之类的,给出了两种现象的联系,在许多情况下也能准确预报天气。但是由于没有搞清楚现象背后隐藏的大气运动规律,准确率必然会大打折扣。而现代的天气预报就准确得多,如果你父亲他们当时能相信收音机就好了。”
江哲心神情古怪地看了俞康一眼,“其实害死了他们的罪魁祸首正是收音机。”
俞康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地盯着江哲心,“这怎么可能?”
“打鱼人其实都知道渔谚的缺陷,任何称职的船老大都会在渔谚的基础上加一定的保险系数,在渔谚预测的时间上提前一点儿采取行动,这是打鱼人在和大海长期搏斗中培养出的本能反应。如果没有收音机,他们肯定会放弃那一网,但那次收音机里的预报与渔谚非常吻合,加上丰收就在眼前,他们觉得时间足够,结果发生了悲剧。”
“收音机播放的预报出错了?”俞康低声问,话一出口他就感到这又是一句废话。
“预报的风暴偏差了一段时间。”江哲心咧了咧嘴,“然后人就没有了。世上少了一群打鱼人,我也没有了父亲,那年我还不到八岁。”江哲心的眼睛变得发红,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别的什么,“所以后来我进入气候学这个领域时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俞康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紧张。
“其实是一件顶可笑的事情。”江哲心脸颊上显出酡红,流露出一股醉意,“我在学校图书馆四处查找与那一天有关的气候资料。所有的预报、风浪的实况、风向的偏移过程等。我发了疯似的做着这一切。”
“你找到了什么吗?”
“我的发现是一切正常。”
“正常……是什么意思?”
“正常就是正常啊。”江哲心声音高了些,“预报是正常的,措施也是正常的,甚至在气象记录里那天都算不上什么太恶劣的天气,只是一次小区域的弱气压场气候变化。他们的死就只是舟山市岱山县渔业安全生产档案里的一例个案。”
“天气和海浪预报的确还存在一些技术障碍。”俞康谨慎地开口,“我记得 2005 年年底,中国南海石油平台就因为风浪预报不准确发生过事故,当时气象部门还遭到赔偿起诉。我看过答复资料,好像说因为较高基涌存在,因此实际涌浪比预测的高之类的。”
“那份后来公开的资料我看到过,原始刊登刊物是《广东气象》2006年 1 期。你提到的是第一个原因。我记得第二个原因是对补充的弱冷空气的影响时间把握不准;第三个原因是我国海岸线的地形作用和台湾海峡的狭管效应,对南海东北部的风力和海浪的维持和增强作用;第四个原因是日本中尺度数值预报系统对南海东北部的风力预报比实况每秒偏小六至八米。”江哲心脱口而出,丝毫没有理会俞康难以置信的目光。
俞康的确感到震惊,之前他听到过关于江哲心惊人记忆力的传闻,但像这样亲自领教还是头一回。其实他们相处的机会是很多的,但他一直没有觉得江哲心有什么突出之处。现在看来,平时的江哲心可能刻意隐匿了某些能力;而在今晚这样的时候,他放弃了对自己的约束。
“你专门研究过南海的这个预报失败案例?”俞康轻声问道,他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
“我研究过很多年来所有能查到的预报失误的案例。”江哲心古怪地笑了笑,“南海石油平台事故和岱山县一艘小型拖网渔船的倾覆当然不能相提并论,在资料库里必然查得到。当时那算是一起气候预报失败的典型事例。”
“人们毕竟没有完全弄清楚地球大气的运行规律。”俞康点了点头,“以人类目前的技术来看,对于气候的长期变化只能做一种模糊趋势的判断。其实按照严肃的混沌理论来看,这本身就是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只能说我们可以不断接近……那个目标。”俞康的潜台词非常明显,他基本可以猜到江哲心一定是在学术上有了某种发现,而这种发现涉及全球气候变暖的预测。其实从专业角度来说,任何预测长期气候变化的理论本身必然存在诸多不确定性,严肃的气候学家都非常慎于做长期气候预测。但现在的情况显然早已超越了纯粹学术的范畴,世界大国间围绕气候问题展开层层博弈,已经将这个领域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只要稍稍计算一下碳排放量小数点后每一位代表着多少国民生产总值,就知道为何所有国家都在这个问题上干戈相向、寸土不让了。
江哲心注视着俞康,目光灼灼,“你无非是想告诉我:无论我看到了什么东西,由于气候问题的极端复杂性,我的任何发现都只是某种不确定的可能性而已,所以我不应该让自己陷进去。是这个意思吧?”
俞康沉默了一下,点点头,算是承认,“不管怎样,这一次你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后果。常言道,退一步海阔天空,而且我的确认为,你就算真的有所发现,也根本无法保证它就是正确的,在气候问题上没有绝对的真相可言。”
“真相。”江哲心慢悠悠地重复了一句,“说起来很奇怪,本来世上最简单的东西就是真相,因为它就摆在那儿,而且只有一个。但真相又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因为有无数个理由会让人无视它的存在,甚至故意抹杀它。”
俞康一滞,他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作为气候专家,他当然知道关于“全球变暖”的确还存在某些分歧,但任何复杂问题都不可能毫无争议,要等到一切都明白无误也许就太晚了,所以现在科学界认可“全球变暖”趋势的意见是绝对主流。但是,江哲心似乎另有所指。
俞康决定再做一些努力,“你刚才正好说到了点子上。我承认世界上也许存在唯一的真相,比如说在数学那样的领域。但我们不是数学家,我们面对的本来就是某种天然不确定的对象。说得难听一点儿……”俞康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道,“在这个领域最重要的不是真相或者说真理,甚至这个领域里真理也许并不存在。我们都知道著名的蝴蝶效应:一只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实际上混沌作为一门学科本身就起源于天气预报。这就好比对着同一朵白云,有的人说它像山,有的人说它像海,每个人从各自的角度都能看出不同的东西来,而且他们都遵循着内心的真实感受。所以在这个领域最重要的不是某个确定的真理,而是别的一些东西,那些更实际更有用的东西。”
“你指什么?”江哲心饶有兴致地问。
俞康顿了一下,“我不妨直说,比如利益。我不是说你和我的个人利益,而是更高的、达到国家层面的那种利益。有些话我从没对人说过,但是你知道吗,虽然我在各种场合谴责过美方代表,并且敦促他们早日签订气候公约,但是我个人在内心里却隐隐希望他们一直这么强硬下去,至少在我担任外交部应对气候变化谈判特别代表助理的任期内能够这样。”俞康的目光里流露出关心,“我只能这样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哲心看了眼手里的杯子,从瓶里倒出最后一点酒,“我知道你是好意,希望我蹚过人生中遇到的这次湍流。”江哲心的声音变得有些低回,“在知道有录音的情况下你还能说这些话,老实说我很感谢你。”
这时一名工作人员赶过来,贴着俞康的耳朵说了句什么。
“团长要见我。”俞康歉然地点点头。
江哲心理解地点头,“他是在关心你,不希望你说太多。”
“记住我的话吧。当面对一个无所谓确定真理的领域,只有我们的选择才是有意义的。”俞康起身看了看表,“作为同事和朋友,我真的想帮你,但是你也要放弃某些……偏激的观点。”俞康猛然转身,他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内心变得轻松许多。
江哲心有些放浪形骸地靠在椅子上,注视着俞康离去的背影,他突然大声说道:“如果真理就在那里呢?准确的、确定无误的真理。”
“你说什么?”俞康回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江哲心,沉默了好几秒。末了,他露出微微不以为然的表情,“别忘了,虽然我隶属外交部,但专业上我是你的同行。虽然我们对大众宣称我们掌握着天气的运行规律,但你我都知道那些结论充其量只算得上比较可靠的经验,离‘真理’的标准还差得很远呐。”
“三亿年。”江哲心突然说出一个古怪的词。
“你说什么?什么三亿年?”俞康应该听得很清楚,只是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那就是真理,是人类注定的命运,无可逃避。”江哲心嘴角向上抽动了一下,像是一个奇怪的笑容,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只有无比浓浊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