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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离开宾馆时,正好有一个卖气球的人从门口经过。我满心欢喜地跟在他和那片艳丽的气球云后面,仿佛自己的担忧也被一步一步抛在身后了。我的好心情可不是没来由的:怎么把镜头送回北京修理,我已经想好,今天甚至连脚痛好像都减轻了些。
我猛然想起自己忘了给朱辉回短信,便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简短地概括道:一切都好,今天到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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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分钟就收到了他的回复:古城?!
好奇怪的反应。
此时,城内的街道慢慢延伸,与国道合为一体。楼房也接连消失了,给宽阔的田野让出空间。接着走下去,树木又渐渐挤开了农田,一棵棵排列得越来越密集,国道最终变成了一条蜿蜒的林荫道。这四周分明就是一座童话般的白桦树殿堂:生长紧密的树梢铺展开一个金光耀眼的吊顶,地面被秋叶盖满了,时不时有鸟儿的振翅引起一阵落叶雨,层层片片,好似一帘帘瀑布,缓缓飘落。远处,一个个彩色的小点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正从林中走过。幸好我还有一架相机,我心想着,一边准备着长焦镜头。
车轮的辘辘声引得我扭转头朝后看去:扬起的尘土之中有一辆黑色轿车正朝我的方向驶来,光亮的车身和车窗上的深色玻璃纸与周围的一切如此格格不入。一缕和风正在与树尖嬉戏,远处荡漾着孩子们的朗朗笑声。汽车慢慢地越行越近,我让到路边,把上衣拉链拉高了些,又将镜头对准了树林。孩子们的笑声更清晰响亮了:一个男孩跑离了队伍,别的孩子全都欢呼雀跃地追了上去。忽然,我似乎觉得那车轮的辘辘声在渐渐变低,果然,车正在减速,靠着我这一侧缓缓滑行过来。随着轮胎在地面摩擦出“嘎吱”的一声,车停下了。发动机响声渐渐平息,一时间,只有孩子的笑声在这桦树林中回荡,我默默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
这车还真像一只大甲虫,车门开启时,我不禁想。四个表情严肃的男人下了车,朝我走来。
“您好,我们是定西市文化局的。”说话的那位四十来岁,体型稍显敦实,透过鼻梁上的眼镜瞅瞅我,正估量着我是否能听懂他的话。
“您好!”我答道,所有人的表情瞬间轻松了不少。
“啊,您好您好!我们想知道您是哪个单位的,在这里做什么。”
我咽了咽口水,在中国这么久,我还从没这样被“检查”过。
“我叫雷克,是从德国来的。”我尽量保持自然。
“我姓陈,定西市文化局的。”四双眼睛有些猜疑地盯着我,我意识到有必要再多说几句。“我之前在北京电影学院学摄影。现在在河北徒步旅游,拍些照片。”我指指相机显示屏说,“风景照!”
陈先生瞥过头来仔细看了看那张孩子们和桦树林的照片,礼貌地点点头,另外三个人则互换了一道不置可否的目光。
“稍等。”我从腰包里掏出装证件的小袋子。陈先生若有所思地翻看了我的护照后,打开我的学生证:一张白底的标准照下面印着我的中文名字,盖着电影学院的红章。他脸上顿时一亮:“电影学院?北京电影学院?”
忽然,一切都变了:握手,递烟,对我的中文水平大大称赞。几乎都有些几位好友来此相会,享受自然、互赠祝福的味道了。我提到定西一路可见的农业和经济发展,他们则对我的徒步之旅惊叹不已。从北京一直到这儿——完全走路?都快赶上红军长征了!
最后,陈先生递给我一张名片,并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说:“需要帮忙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
黑色轿车咕隆隆地向前驶去,载着嘴里正叼着烟的友好的文化局先生们。不一会儿,便只还剩一层薄薄扬起的沙尘徐徐飘洒在马路上。我转过身,再次回望树林,孩子们早已没了踪影。
傍晚到达固城时,我又冷又累,满心期望能找一家供暖的宾馆和一顿热腾腾的晚饭,却一无所获:两排连体住宅楼将街道紧紧地夹在中间,墙上画满了各类汽车维修的广告。两家杂货店,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火锅店,还有一家位于后院的招待所。正在玩牌的几个男人一个字不多地告诉我还有空房,但不带暖气。别的房间可没有,我不想要尽可以接着走。
正当我站在冰柜般的房间里,打开背包准备整理时,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嘿,小雷?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朱辉!”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固城,雷克,固城!”他一边笑着,一边面带责备地晃了晃他的手机,“你没发现你把地名写错了?”
中文总共有大约十五万个汉字,但只有几百个音节,也就是说,对应每一个音节的同音字都有好几百个。除此以外,还有音调的区别,对于没有学过中文的人来说,一声和四声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在的这个地方,叫“固城”,我之前却迷迷糊糊地写成了“古城”。
反正,朱辉觉得很有意思,“你难道没听过三国古城会的故事?桃园结义的三兄弟失散后在古城相会?你给我发‘古城’,我当然得回来找你啦!”
“火锅,可乐!”没过多久,坐在火锅店里,朱辉高兴地叫道。店里只有我们这一桌客人,锅里沸腾翻滚的热气蒙住了窗玻璃。
我给朱辉讲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当他听到全村没有一家愿意让我进屋时,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你真的从来没想过,别人看见你可能会害怕吗?”角落里正在切菜的老太太被他的笑声惊了一下,抬起头朝我们望了望。“你想想:一个又高又大的陌生人出现在你家门口,说要进去,为了检查什么相机!”他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我也不由得跟着笑起来,“这些可怜的人可能这辈子都没见过外国人,你就这么冷不丁地出现,还背着个大背包站在他们家门口!”
等到我们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后,我问朱辉他家原籍在哪里。
“我爸爸是上海人,”他一边说,一边把几片羊肉放进漂满红辣椒的锅里,“朝鲜战争之后,他所在的部队被派去援疆了。”
我想象着一名面容和朱辉酷似的年轻人,精疲力竭地在沙尘漫天的戈壁滩里跳下军车的一幕。对他们来说,和这里长相完全不同的当地人一起建造新家,大概也比那些枪林弹雨好太多太多,哪怕时不时有沙暴来袭。尽管如此,他的家,那位于长江下游的东方巴黎,那些迂回的大街小巷和琳琅的店铺剧院也一定在无数月夜里,勾起这位年轻人渴望的叹息。
“那时候的生活不容易,”朱辉说,“‘文革’的时候,人人都互相批斗,我爹每天下班后就进山给领导打野味。他打仗时期当过狙击手,下午进山是他躲避那些政治调查的唯一方式。”
“你们那时候已经出生了吗?”
“嗯,我爸我妈是在新疆认识的,我妈是名护士。他们结婚后生了两个儿子,我还有个哥哥。”朱辉从锅里夹出烫熟的羊肉,放到我的盘子里,咧嘴笑着,“但我不是个好儿子!”
“为啥?”“嗬,我连张高中毕业证都没有!”我愣住了:这个声线温和,尤其爱讲中国历史故事的朱辉,高中没有毕业?
“我啊,就是太懒了。有一次考试作弊被逮住了,就被学校开除了,这件事可丢了全家人的脸!”
接下来的十年,他在一家棉花厂打工,每天弹棉絮,裁布料。起初他看些小人书,后来对哲学和历史产生了兴趣,便正儿八经地读起书来。二十八岁的时候,他辞去工作,买了一张南下的火车票,想到广州做制服代理生意。“那时候苦啊,”他笑着说,“尤其是,我在广州谁都不认识!”
第一年,他跟另外五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住,房间窗户是用塑料布勉强糊上的,屋内蟑螂不计其数。身无分文的日子,他就到菜市场的垃圾堆里捡些勉强还能吃的东西。
“这应该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段经历吧,”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锅里夹出一片菜叶,盯着呆看了一会儿,“后来终于挣了些钱。但在广州待了几年后,发现自己还是想回家。”
他用积蓄开了一家跆拳道馆,就在父亲当年援建的这座城市。
“我当时对跆拳道完全不了解!所以得聘教练。后来生意越来越好,教练的要价就越来越高,远远超出了我的支付能力。”
又一次,朱辉面临着选择:放弃,还是坚持?此时,他对跆拳道已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晚上也常常自己对着镜子练习招式。要么关闭道馆,要么努力训练,自己当教练。对他而言,选择的结果再清楚不过:他骑着自行车穿越中国,走访各个有名的教练和道馆,参加培训课程,终于获得了教练资格证。
当时,他三十四岁,比班内的其他同学都年长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