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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过去,我的镜头依然没修好,还有脚痛。昨天在路边一家小得无法再小的旅馆停下休息,我把水泡戳破了也无济于事。
从地图上看,距离省会石家庄大约还有一百公里,之后便进山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一方面,我盼望着路上的景色发生些变化,河北平原一眼望去的单色调已经让我有些厌了。另一方面,我惧怕山。万一上山路完全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怎么办?万一下雪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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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差不多所有树木都已经光秃得只剩下枝干了,田野和草地都被罩上了一片稍带伤感的土黄色,路边的羊群以惊诧的眼神注视我经过。在一个遍地油污的院子里,一辆拖拉机骨架百无聊赖地伫在那儿,各种修理工具散放在地面上,远近无人。
忽然,前方出现的标示牌上写着“伏羲台”几个字,箭头指向与大路垂直的岔道。伏羲?我只能模糊地猜出“伏羲”可能是什么。为了弄个明白,我还是翻出了词典:伏羲,华夏太古三皇之一。相传他教民渔猎、文字、建筑、历法以及造丝。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读过,如果三皇真正存在过的话,他们生活的时期应与古埃及长老胡夫与哈夫拉相近,也就是在大约五千年前。而就在这里,有一个三皇之首伏羲的伏羲台?等一下,这个“台”指的是什么台?我没有半点眉目,这时突然想到了朱辉,他一定对这很感兴趣。
在下午阳光里瘸瘸拐拐地走了一个半小时之后,我来到了一座大庙前,庙门口停着两辆车。售票员从小小的售票亭里不住地瞟我,毫不掩饰她的稀奇劲儿。
“这儿为什么叫‘伏羲台’啊?”在她把票递给我时我问道,“这个地方,我看就是一座普通的寺庙而已,不是吗?”
“嗯,这儿是座寺庙,被叫作‘台’,是因为伏羲以前在这儿住过!”她回答。
有意思,“他在这儿住过,真的刚好就是这儿?”
“那当然。”“有什么考证吗?”她投来不快的一瞥,“反正就是这样的!每年都有好几万游客从亚洲各地过来。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们肯定也不会大老远地跑来呀!”
寺庙本身并不很特别:跟桃园一样,每一处都像不久前重新修建的,我猜这些建筑顶多也就有二三十年历史吧。大堂内立着一座伏羲像,黄色的帐子下,伏羲半开着眼睑俯视着我。如同大多数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大人物一样,伏羲也长着胡子,但他的胡子并不厚重,梳理有致,颇有几分美男子的韵味。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三个多星期前,我最后一次剃了胡子,理了头发,现在开始认真考虑小黑提出的建议。
“你得跟电影里那小子一样!”听了我徒步旅行的计划后,他兴奋地说道,“那个谁,嗯……阿甘!”
“阿甘?”
“对啊,你走路的时候,别刮胡子也别理头发,直到变得跟阿甘一样为止!怎么样?”
我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中文里的“阿甘”是谁。
也许我真的该留胡子、蓄头发,看起来肯定很逗。
我坐到庙堂门前的一堵矮墙上,打开一包饼干、一瓶杏仁露。太阳将它最后那一缕温煦的阳光投向大地,我觉得自己似乎是这里唯一的游客,一不留神便打起盹儿来。等我睁开眼时,一个身着酒红色外套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噢,外国朋友!”他大声嚷道,双下巴紧绷、胡须皱皱地笑起来,“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还能干吗?“旅游。”并暗暗希望我们的对话能就此打住。
然而,他只需快速地一瞥就已经明白了一切。“你是走路过来的,”他说,“徒步!”他指了指我的手杖。与他同行的六个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都赞许地微笑着,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点点头。
“你从哪儿来啊?”他接着问道。
“我是德国人,现在从北京走到石家庄。”
“嗯,不错!你今天准备走到新乐?”“对。”“那没多远啦!”他挥开的手臂冲着远处几座高塔的方向,塔顶冒着烟,“那边就是新乐城了,我的洗浴中心就在那儿!”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迅速地转向了他的同伴。“哎!”他说,“我们的德国朋友就跟我们一块儿啦!”他又强调了一句,“一起吃个饭,晚上再给他个休息的地方!”
其他几个人都激动起来。“董哥,好主意!”一个男人大声说道,他的宽脸厚唇让我想起了以前在广东遇见的一个厨师。年轻女人含着笑,“董叔,你真是太慷慨了!”她以一种几近沉醉的语气说道,又转向我,“你知道吗,今天在这儿碰上董哥,你真是交大运了!”
这可让我说什么好?我连应该怎么称呼他都不知道。董哥?董叔?董先生?
中国人的礼仪规矩有时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好像满大街都是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不明白的人肯定会想,所有人都是亲戚。
有一次,我在北京跟两个女孩去夜店,其中一个突然说她哥哥马上过来。亲哥亲妹一块儿上夜店?我正纳闷,没过多会儿,果然有一个头发直立、穿着摩托服、戴着墨镜的小伙子出现。他随意地冲我们点点头,兴奋地跟他妹妹拥抱了一下,两人便消失在了舞池里,只剩下我和另外那个女孩站在一边。
音乐实在太吵,无法交谈,我们俩坐在沙发上,呷啜着手里的饮料。我看着隔壁桌上摆着的特大号果盘和一瓶威士忌,一群人正在玩骰子喝酒,相当热闹。三个高个子老外站在旁边,都一只手握啤酒瓶,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面露垂涎之色地扫视着在场的女孩。人群中,我忽然好像看到刚才那对兄妹正在舞池中搂在一块儿,摇摆着身体跳舞。
低音轰响,我费劲地盯着舞池想再看个清楚。终于,在周围人群露出一道缝隙的瞬间,强光恰好射来,毋庸置疑,就是那对兄妹,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上。
我彻底糊涂了。
“哎,”我难掩惊诧地指指舞池,大声朝着留下的那个女孩叫道,“他们俩不会真是亲兄妹吧?”
她先一脸疑惑地看看我,好像完全不明白我的问题,又过了一会儿才忽然回过神来,大声笑起来,“谁告诉你他们俩是亲兄妹了?”
从那时候开始我才明白,中国人之间互相称兄道弟,是为表达两人间的关系:近还是远?谁说了算?两人年龄差距多大?这位董先生的情况还算相对简单:他看起来跟我爸年纪差不多,所以我该叫他“董叔”,以示尊敬,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他好像不愿意显得那么老。
“董哥,”我说,就像他和我那玩滑板的哥们儿小黑一样,我组织好语言,委婉地拒绝他的提议,“你这么慷慨,实在是我的荣幸。但我确实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再说我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走到城里,不想让你们饿着肚子等我吃晚饭,所以还是算了吧!”
一张张嘴大开着,一双双眼睛凝神注视着。
董哥第一个开口。“啊?”他笑起来,“一个老外中文说得这么好,太不可思议了!你必须跟我们吃个饭,给我们大家讲讲你的故事!”
“最好让他坐我们的车一块儿走!”“广东厨子”提议,另一个人已经立马开始准备把我的背包搬到车上。
“不不不!”我冲着他们不停地摆手,饼干包装袋在空气中窸窣作响,“不行不行!我必须走,不能坐车!”
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只有我的新朋友笑起来,他心意已决,“就别跟我客气了!新乐是我的地盘,你至少该让我请你吃顿饭吧?!如果你想走过去的话,当然也没问题!这是我的手机号——进了城给我打电话!”
几小时后,我端着米饭坐在一张大餐桌旁,瓶子碟子堆满了玻璃转盘。董哥请客,该来的人都来了:他妹妹、老婆、眯着小眼睛不停瞟我的胖儿子,还有我白天遇见的那一群人,也包括广东厨子和年轻女人——他们叫她李老师。除此以外,还有石家庄来的一位警察,“某某局长”。他一定就是这顿饭最重要的客人了,因为他正对主人董哥入座,在场所有人都不停地给他敬酒。在我眼里,他似乎对自己的重要程度心知肚明,因而有些神情冷淡。
幸好没人敢劝我喝酒,董哥在开席时给我倒上一大杯雪碧,说:“你不喝酒,我完全可以理解。你也是搞运动的嘛,和我一样,喝了酒步子就不稳了,速度也不行了!”他端起自己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并享受地吧嗒了一下嘴,有些骄傲地看着在场的人,“我,可是练功夫的!”
那个广东厨子叫起来:“董哥,给我们露两手!”
还没等他说第二遍,董哥就以一个大幅的手势将杯子放到桌上,轻跳着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然后一拍掌,敏捷地向前伸出上身,双手撑地倒立起来。“哈哈!”下方传来他胜利的呼声。
李老师凑过来对我说:“你知道吧,董叔今天的一切都是他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他家条件很不好,小时候跟着杂技团跑场子,你看看现在的他!”
“噢!”我故作兴奋,“啊!”
当董哥涨红脸再次入座时,我灵感突发,端起杯子站了起来,用没人能听懂的德语说了一段很长又很复杂的祝酒词。
话音落下,一席茫然的面孔。
“你刚刚说的,什么意思啊?”李老师友善地问道,而我自己还真的想了想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嗯,我首先谢谢董哥的热情好客,然后祝你们大家一切顺心如意,财源滚滚,最后祝中德友谊长存!”
所有人都满意地微笑着,也包括局长,大家又接着喝了起来。
饭后,我们没有结账便直接离开了餐馆,这时我才恍然明白,这家饭店跟对面的洗浴中心一样,也归做东的董哥所有。
“这还不是全部呢,”广东厨子满嘴酒气地说,他呼出的酒精恐怕都足以将一个小孩熏醉,“董哥在城里还有一家宾馆、几家电脑店和一些别的生意。”他伸出手臂画出一个大大的弧形,似乎要把整个新乐城都包含在内,并满怀崇拜地轻声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
做东的董哥也有了些醉意,咧嘴笑着,“哎我说,现在女士们都走了,我们去洗个澡怎么样?”
在洗浴中心,我得到了一个房间,可以把东西先放下,晚上也能在这儿睡:酒红色的地毯、彩灯、床、桌子、椅子、电视——还有一个圆鼓鼓的痰盂,里面有一半不明的液体和若干烟头。墙上挂着一幅睡房裸女的影印画,画中人怀里抱着一只花瓶。
洗过澡后,我们每人得到一条质地轻便的一次性内裤,裹上了白色浴袍,被带进一间并列着很多按摩床的大休息室里。我们聊着天,墙上的超大屏电视开着,衣料精简的姑娘们来回走动,给我们斟茶。
不知什么时候,局长消失了。
“哎,”董哥盘着腿坐在我对面,手里晃着一杯茶,我注意到他手腕上那块大大的金表,“你每天走那么多路,肯定会肌肉酸疼吧?”
“是啊,尤其是腿和肩膀。”“那按摩一下会不会有帮助?”“不知道,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心有所想地冲我眨眨眼,“那要不要看看,我们这儿的按摩师能不能帮你?”
噢,原来他说的是那种“按摩”!
“不不,董哥,没这个必要!我本来准备今天早点休息。你知道的啊,搞运动的嘛!不过还是非常感谢!”
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正在这时,广东厨子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两年前我去了趟澳门,日本妞!”他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人,确定所有人都在听之后,他接着说,“我当然也要了一个!虽然花了我两千多,但是——”他故作悬念地停顿了一下——“才刚满十八!”
一阵低沉的赞许声。
他浮想联翩地重复着,“那日本妞!”又重新端起了茶杯。
董哥突然从我旁边一下子跳了起来,在脚边找了找拖鞋,有些踉跄地跑到电视机边上。屏幕里,一位女歌手正矫情地唱着情歌。他站在那儿,闭上眼睛,好像正在思考某件重要的事情。或者他仅仅是有点晕,我心想。突然间,他睁开眼,伸出手指直直地指向女歌手的臀部吼起来:“毛!”整个房间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着了魔似的盯着女歌手身上的蓝色晚礼服,好像真能看出些什么名堂来似的。歌词的内容是爱人不在身边,她久久无法入眠,而董哥的声音却盖过了她:“女人,无论高矮,无论胖瘦,无论中外——毛都是一样的!你们觉得这个的会长什么样?”他满意地点着头,似乎刚决定了要做一番意义非凡的阐述,“又黑又卷!”斟茶的姑娘们跑得更勤了。
没过多久,我躺在房间的垫子上。为了安全起见,我在床上铺上了自己的薄床垫。隔壁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些声响,我越想越明白今天这一切的关键所在:董哥预备把局长拉到自己的一边,所以才去寺庙参观,所以才有晚上的饭局,所以才有后来洗浴中心的娱乐活动。但在此之中,我的角色又是什么呢?
我想起了去年参加CFP视觉中国组织的一个活动:巨大的圆桌,当地官员,中国摄影师,还有各方媒体。我们,几个外籍摄影专业的学生,被邀请拍摄记录一些著名景点。没过几天,大家都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我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一个问道。另一个相当准确地回答说:“增添国际性氛围!”
好吧,对我来讲,倒也不是不可,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决定再去一次卫生间,但要非常小心,不碰任何东西。正当我站在走廊里,准备关上房门时,董哥出现在我面前,醉意未消地看着我。
“等会儿,”他冲我摆着食指说,“按摩,你还没做呢,是吧?”
“真的不用了!”
“就别跟我客气了!你是我的客人。稍等!”
那好吧,按摩,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
过了一会儿,董哥再次出现,身后跟着刚才休息室里的一个姑娘。她不仅仅是她们当中姿色最差的一个,而且换在别处,我估计更会以“阿姨”相称。不管怎么样,她已经换了衣服,现在一身短裙,双手拿着一个很小的手包放在身前。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董哥哧哧地笑起来,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便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们两个不知所措地在我的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现在怎么办?”她毫无兴致地问。
我该不该直接让她走?万一董哥知道了,认为我不领他的情怎么办?
办法只有一个,“你跟我进来,我们聊一会儿天,一刻钟左右,怎么样?”
“好。”
“那你到底会不会真正的按摩?”为了打破屋里的沉默,我问。她坐在床沿上,观察着自己的手指甲,我躺在之前铺上的床垫上。
“不会,”她吃惊地抬起头,“我们提供别的服务,如果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的话。”
“这样啊,这个我不太了解。”我撒了个谎。
又一阵沉默后,我想到了新的话题:“那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你是说干这个之前?”“对。”“卖手机。”“那为什么现在要干这个?”“钱多,活少。”“噢。那生意好吗?”她惊讶地看看我,“生意当然好啦!我们的服务可是一流的!”
一流?
“噢!”我发出一声。
“你不懂,”她说道,突然变得善谈起来,“你去没去过那种特别大的歌厅,随时都有五六十个女孩为了抢客人吵得不可开交?那才真是‘廉价大甩卖’。我们这儿人少,但是我们满足客人的所有要求!”
“噢。”
她定睛看着我。我心里想,或许她曾经也多少有过几分姿色吧。
“你多大了?”她问。“二十六。你呢?”“比你大点。你是从美国来的?”“德国。”“我们这儿还从来没来过外国人呢。”沉默。
又过了几分钟,跟她说再见时,我看见手机上有一条小黑发来的短信:镜头应该今天就能修好,他准备尽快给我送来,我最好待在现在的地方。
继续在这家按摩洗浴中心待两天?脚也暂时免受折磨?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