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人口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我旁边的两个小学生非要数数这尊观音像到底有多少只手,但数着数着便乱了套,不得不又从头来过。

观音像很大,只有登上高高的木栈道才能看到全身,我猜它的每只手都跟我整个人一般大小。现在来看,我在新乐留下等我的广角镜头还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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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问董哥能不能多待两天时,他很高兴,两手一拍,旋即计划要把我介绍给他私下的和生意上的各路朋友。当天剩下的时间里,我都穿着凉拖鞋,跟在他身后。晚上,我在一排高楼前下了车,据说这里是艺术学院,李老师在这儿工作。

她来门口接我,带我简单地参观了校园。

“你跟董哥是怎么认识的?”我们站在结起了薄薄冰层的人工湖边,我问她。

她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转而笑起来,“我父亲跟他很熟!董叔对我来说就跟家里人一样!”

整个洗浴中心只有一间供暖的浴室,我得跟姑娘们共用。为了避免尴尬,每次我去洗澡或者刷牙时都会先大喊两声:“有人在里面吗?我进来啦!”有一次,果然有一个软软的声音从浴室深处传来:“稍等,德国帅哥!”不一会儿,两个姑娘抱着浴巾浴帽嬉笑着跑了出来,之后,浴室就归我独享了。

咔嚓!相机快门的声音,一个保安面带狐疑地瞥我一眼。我不禁想,观音菩萨怎么看我这样整天在“那种”洗浴中心闲逛,还未经允许就拍照的人。不管怎么样,它的塑像一直都温柔慈善地俯视着众生,似乎丝毫不为凡间悲喜所扰。

“到了正定,你可得多花点时间看看!”虽然李老师之前已经这样说过,但我对这个就在眼前的地方没有半点了解:正定距新乐只有步行两天的路程,几乎已经笼罩在石家庄市区重工业的浓烟之中,在地图上看来就像一个不起眼的郊县。而就在这里,有至少以半打起计的千年古塔。我眼前这座观音像位于朱砂红墙的隆兴寺内,寺院里一座石碑上碑文的年岁竟可追溯至隋朝。

走出庙堂,我到院子里找了把凳子坐下,边吃苹果边看着过往的游客。这座两面刻字的石碑有一人多高,在阳光照射下象牙似的反着光。石碑顶部刻有盘龙,保存相当完好,它可是在公元586年凿刻而成的呀!那时的欧洲,民族大迁徙正慢慢减缓,中世纪的黑暗正逐渐笼罩在罗马帝国的废墟之上。

碑文内容是隋朝前期的建寺历史。这个朝代虽然只历经两个皇帝,统治不足半个世纪便灰飞烟灭,饱受后人讥笑,但它的功绩仍是不可磨灭的:这对父子皇帝在距离三国时期三百多年后,首次完成了中国的重新统一。此外,他们大兴土木,改革政法,不仅在西北修筑了长城,减轻了刑法,还开通了运河,重分了土地,为接下来几百年的盛世奠定了基础。

但为什么历史对这两位君主不予认可呢?

史书上,他们保守、封闭,仅仅沉湎于复仇之中,隋炀帝更为皇位杀父弑兄,奢靡铺张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地步。

小象发来一条短信:今天慕尼黑下了第一场雪——问我这里是不是也一样冷。让我记得戴好帽子,按时吃饭!旁边是冒号和括弧画出的一个小小的笑脸。

她是对的,一向如此。现在是下午三点,天越来越冷,我今天还没吃上一顿热饭。但为此,我在正定的地图上划去了三个点:一座博物馆、一座塔和著名的隆兴寺。还有三个点等着我,距省会石家庄也还有大约三十公里。

我决定,今天在下一座塔附近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出发去石家庄之前再去别的景点。

两天后,我坐在一家小饭馆里,等着上菜。“这个地方可怕吧?”坐在我旁边的男人边说边满意地将一个饺子塞进嘴里。虽然已经有些中年发福的迹象,他的脸依然相当瘦削。我正在思考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已经将下一个饱满的饺子咽了下去,带着期待的眼神望着我。还用说吗,这个城市当然可怕!在我眼里,石家庄跟北京差不多,只是人口少一些,文化氛围淡一些,空气更糟一些。这里的浮尘多到了有人晚上便把私家车罩起来,以免它们第二天变成“灰车”的程度。

餐馆服务员走过来,将一盘蒸饺放到我面前。“肯定很好吃!”我礼貌地说,并为自己还能在其他方面保持点乐观感到高兴,“而且,正定的寺庙基本上也可以算是石家庄的嘛!”

“嘿,你知道的还真不少!”他笑起来,先给我,再给自己斟上茶,“但这个城市本身还是很可怕!”他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玻璃门,门外,一辆又一辆的车缓缓驰过大街,“之所以有石家庄,完全是因为火车站!”

“计划修建的城市?”他点点头。“重工业,还有军队。”其实我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我住的宾馆还真的住满了当兵的!”“你住在哪家?”“火车站边上的惠文大酒店。”“高楼?你住一晚多少钱?”“两百。”“还行,不过部队的人住肯定更便宜,”他说道,“而且不光房间更便宜!”他话里有话地撇嘴一笑,我突然想到了昨天晚上在宾馆电梯里遇见的那一群年轻女孩,紧身衣裤,头发高高梳起,睫毛涂得又卷又翘,像是正在去往夜店的路上。不过,电梯是上行,而不是往下,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俩一边哧哧地笑开了,一边把几个饺子送进嘴里,味道还真很好,尤其是蘸过辣椒酱之后。

趁着嚼咽两个饺子之间的空隙,我问了他一个从我们交谈以来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不是这儿的人吧?”

他愣了一下,“我?这儿的人?你怎么会这么想?”

“也不是不可能呀!”

“什么啊!你去过山西没有?”

没有,但光想到那些山,我已经不禁打了个冷战,“山西就是河北西边的那个商贸大省吧?”

“对,还不只如此呢,它还是中华文明的摇篮!”

“是吗?我以为那是西安附近的地区。”

“什么啊!你没听说过那个说法吗?十年中国看深圳,百年中国看上海,千年中国看北京,三千年中国看陕西。五千年中国,”他骄傲地瞅我一眼,“看山西!”

晚上回到宾馆,我整理着照片,翻来覆去地考虑着下一步的行程。刚才应该问问他老家具体在山西什么地方,那里是什么样子,我心想。距离山西的山区还有三天或四天的路程,前面等着我的到底是什么,我心里完全没谱。到现在为止,我走过的都是一段段几乎笔直平坦的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屡屡停下休整几天。而在山西,地图上的路像在向我发出挑战似的盘盘绕绕。

我现在想象着自己在山路上的惨状,几乎都能听到自己压在背包下发出的呻吟。

当年从巴黎走回德国时,山路也是最辛苦的:起初是阿尔登山脉的橡树林,后来是埃菲尔山区,最后是那阴雨绵绵似乎没有尽头的绍尔兰地区,而这一次,我的行李至少是那时候的三倍多!

正想着有些东西早知道还不如留在家里,我脑海里突然闪过藏在背包深处的降临节历,一种德国人为迎接圣诞节到来而做的礼物,二十四个小门后面藏有巧克力或别的小玩意儿,12月的头二十四天,每天打开一个。

幸好,只是角上有些压损,包装上的画和我在超市买下它时一样:一群胖胖的孩子正在冷杉树下烤饼干。我一共买了两个,一个给小象,一个给自己,那时到现在还不足一个半月。

“我也很想留在你身边,”在她慕尼黑的公寓里,我对她说,“但我没办法。”

她躺在床上,日落前的最后一缕阳光照进来,几分惊诧、几分忧虑混杂在她看我的眼神里。

“你爸说,这个想法糟透了。”

“……他还说,我这样以后找不到工作,才不会呢!我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会几种语言,会拍照。而且我已经在欧洲走过,人们对这样的事情有兴趣。我会每天写博客,绝无例外,你就等着瞧吧!”

紧接而来的是她那典型的小象式的笑容,映托着闪闪发亮的黑眼睛,“你呀,还有你的那些原则!”

我把降临节历放到桌上,打开了前五个小门:马、月亮、冷杉树、车和圣尼古拉。还没等自己回过神来,我已经把它们通通吃进了肚子里,一股奇怪的空洞感蔓延开来。看了一会儿电视,写了一篇关于昨天在正定碰到的和尚的博客:他穿着橙色的僧服坐在庙门口,头歪在一边,显然正沉浸在某种冥想之中。我轻轻地走近些,拍了几张照片,随时注意尽量不打扰他——他一动也不动。

最后,我站到他跟前,他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来,一个微笑挂在脸上,把一部手机举到我眼前,屏幕上闪着“SETUP”——英语。

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师傅,”我笑着说道,“你把语言调成了英语,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把它改回中文了,是吧?”

他边笑边点点头。

几秒之后,一个显示中文的手机又回到了他手里。“阿弥陀佛!”他念起了无量光佛的名字。